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5章 寿宴

作者:山岛嘉陵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晋王府的寿宴,其煊赫程度,已非“盛宴”二字可以简单概括。府邸中门洞开,灯火璀璨如昼,映得夜空都失了颜色。朱漆廊庑下,琉璃灯盏次第悬挂,光晕流转,恍若仙宫。来自四海九州的奇珍异宝作为寿礼,在偏殿堆积如山,珊瑚玉树、明珠美璧,也只是寻常点缀。


    宾客更是冠盖云集,京中三品以上大员几乎悉数到场,勋贵皇亲更是络绎不绝。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舞姬广袖如云,翩跹回旋间,暗香浮动。觥筹交错,笑语喧哗,每个人脸上都戴着恰到好处的笑容,说着最体面吉庆的祝词,眼底却藏着各自的心思算计。


    “王大人,您瞧这排场,怕是比去年万寿节也不遑多让了……”


    “嘘!慎言!王爷圣眷正浓,岂是你我可妄加议论的?”


    “李尚书,听说江南那批漕粮……”


    “今日只叙私谊,不谈公事,呵呵,喝酒,喝酒!”


    几位须发皆白的老宗亲聚在一处,低声感慨:“先女皇在时,晋王殿下便是这般风姿,如今更是……威仪日重啊。”


    旁边立刻有人轻声提醒:“老王爷,今上仁厚,待王爷至亲,此乃朝廷之福。”


    就在这满堂喧闹达到顶峰之际,门外忽然传来内侍一声清晰悠长的通传:


    “陛下——驾到!”


    整个宴会厅霎时静了下来,所有声音仿佛被一刀切断。众人慌忙离席,黑压压地跪倒一片,山呼万岁。只见年轻的皇帝身着常服,在一众内侍护卫的簇拥下,含笑步入厅中。他亲自扶起迎上前来的晋弃,语气亲热又不失天家威仪:


    “皇舅舅寿辰,朕岂能不来?这些虚礼就免了。”他目光扫过满堂宾客,笑容温润,“今日诸位爱卿不必拘礼,定要陪皇舅舅尽兴。”


    皇帝亲临,将这场寿宴的规格推向了极致,也像是在这微妙的权力天平上,轻轻投下了一枚重重的砝码。众人心思愈发活络,看向晋弃的目光,敬畏之中更添了几分难以言说的揣测。晋弃神色如常,谢恩,引皇帝入上座,举止从容,并无半分受宠若惊,仿佛这一切本该如此。


    献礼环节正式开始。各地官员、勋贵子弟依次上前,呈上寿礼,念诵贺词,无不是极尽华美阿谀之能事。珍珠玛瑙,古玩字画,奇巧机关……令人眼花缭乱。皇帝偶尔点评一二,笑容温和,晋弃则多是微微颔首,并不多言,深不见底的目光掠过众人,看不出喜怒。


    轮到沈汲了。


    他捧着那卷终于写就的泥金笺贺寿诗,从角落的席位中走出。一身白衣在满堂锦绣中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因其绝俗的容貌与气质,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步履略显虚浮,脸色在灯火下透出一种玉石般的苍白,那双昨夜哭过、此刻努力维持平静的漂亮眼睛,如同浸在寒水里的墨玉。


    他走到厅中,向着上首的皇帝和晋弃深深一揖,然后展开卷轴,清声诵读。他的声音依旧清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干净,词藻华美,用典精当,确是一篇上佳的应制之作。座中不少文官听得暗暗点头,心道此子盛名之下,果无虚士。


    诵读完毕,他躬身,将诗卷呈上。


    内侍接过,转呈至晋弃案前。


    晋弃的目光落在泥金笺上,修长的手指缓缓抚过那清隽的字迹。他看得似乎很仔细,厅内也随之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注视着这位今日寿星的反应。


    忽然,他的手指在某一处顿住了。


    正是那句——“一片幽心冷处浓”。


    他抬起头,目光如两道冰锥,直直刺向下方垂首而立的沈汲。方才还略带慵懒闲适的神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胆寒的冷厉。


    “沈杯汝,”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整个寂静的大厅,每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你这句‘一片幽心冷处浓’……朕,倒是要请教,这‘幽心’,是何心?这‘冷处’,又是何处?”


    沈汲浑身一颤,猛地抬头,对上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翻涌着墨色风暴的眸子。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颗因隐秘情思而悸动的心,此刻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冰冷彻骨。


    晋弃缓缓站起身,拿起那页诗笺,目光扫过满堂宾客,最后落在脸色微变的皇帝身上,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残酷的弧度:


    “陛下在此,群臣在此,四海升平,王府寿宴,何等热闹煊赫!你却在此时此地,言‘幽’,道‘冷’!”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雷霆般的震怒,“你这‘幽心’,是觉着本王这王府是冷狱不成?还是你心中另有所图,见不得这太平盛世,繁华似锦?嗯?!”


    “一片幽心冷处浓……”他再次重复这句诗,语气森然,如同咀嚼着某种致命的毒药,“字字孤峭,句句清寒,满篇的吉庆话里,独独这一句,透着不甘与怨怼!沈杯汝,你莫非是借此诗,暗讽时局,抒发你那不臣之心吗?!”


    “文字狱”三字,虽未出口,却如同实质的阴云,瞬间笼罩了整个大厅。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发难惊呆了,方才还喧闹喜庆的宴会,顿时落针可闻,只剩下晋弃那冰冷的声音在梁柱间回荡。


    沈汲脸色煞白如纸,摇摇欲坠。他想要辩解,想说这只是他心绪的偶然流露,与朝政无关,更无不臣之意!可在那双洞悉一切却又刻意曲解的眼睛注视下,所有的言语都苍白无力。他明白了,这不是误解,这是……裁决。


    晋弃不再看他,将诗笺随意掷于地上,仿佛那是什么肮脏的东西。他转身,对着厅外肃立的护卫,声音恢复了平淡,却比刚才的震怒更令人心悸:


    “此子心术不正,以文谤世。拖下去——”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掠过沈汲那双曾让他驻足、此刻写满惊惶与绝望的漂亮眼睛,冰冷地吐出两个字:


    “目眇之。”


    (目眇:弄瞎眼睛的一种文雅又残酷的说法)


    护卫如虎狼般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已然脱力、连挣扎都忘了的沈汲。在满堂死寂与无数或惊惧、或怜悯、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中,他被粗暴地拖离了这片片刻前还象征着无上荣耀与繁华的大厅。


    那卷写着“一片幽心冷处浓”的泥金笺,被践踏在无数靴履之下,最终,湮没在残羹冷炙与破碎的杯盏之间。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