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光尚未大亮,一层薄薄的灰白色雾气笼罩着王府的亭台楼阁。沈汲几乎是彻夜未眠,眼底带着淡淡的青影,衬得他玉白的脸色更添了几分脆弱的透明感。他用冷水反复敷过眼睛,那微肿的红痕却依旧隐约可见,像雪地上不小心蹭到的胭脂,带着某种欲盖弥彰的狼狈。
他刻意避着人,想在园中僻静处走一走,理清那团乱麻般的心绪。那份自我厌弃如同附骨之疽,啃噬着他。喜欢一个男子,已是惊世骇俗;喜欢的还是那样一个高踞云端、手握生杀予夺之权的人物,这念头本身,就让他觉得自己龌龊不堪,如同阴沟里的苔藓,见不得光。
偏偏怕什么来什么。
就在他沿着一条卵石小径低头疾走,试图将自己藏匿于晨雾中时,前方月洞门处,赫然出现了那个他此刻最不想见到,却又无时无刻不萦绕于心的身影。
晋弃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似乎刚练完拳脚,额角带着微湿的汗意,周身散发着一种蓬勃而内敛的力量感。他正负手而立,看着远处池塘里初绽的睡莲,听到脚步声,目光便扫了过来。
那目光,依旧是沉沉的,带着惯有的审视。
沈汲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想垂首避开,却已是来不及。他只能停下脚步,依礼微微躬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王爷。”
晋弃没有立刻叫他起身,反而踱步走近了两步。那带着汗意与冷冽松针气息的压迫感再次笼罩下来。沈汲能感觉到那目光落在自己头顶,旋即,又缓缓下移,定格在他低垂的脸上,尤其在他微肿的眼睑处,停留了片刻。
空气凝滞。沈汲几乎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沁出冷汗。
“哭了?”
出乎意料的,晋弃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晨雾。没有戏谑,没有嘲讽,甚至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平铺直叙的两个字,却像一把钝刀,猛地剐在沈汲的心上。
沈汲浑身一僵,脸颊瞬间烧灼起来,连耳根都染上了绯色。他张了张嘴,想否认,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在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面前,任何掩饰都显得徒劳而可笑。
见他这般情状,晋弃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听不出是满意还是别的什么。他转过身,丢下一句:“跟本王来。”
命令简短,不容置疑。
沈汲怔在原地,看着那玄色的背影已然向前走去,他只能迈开沉重的步子,默默跟上。一路上,他心如乱麻,不知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是斥责?是羞辱?还是对他这份“恶心”心思的嘲弄?
晋弃没有去别处,而是径直将他带到了自己的外书房。这里比漱石轩的书房更加阔大,也更加肃穆。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密密麻麻摆满了书卷舆图,空气中弥漫着墨香、旧纸和一种独特的、属于晋弃的冷冽气息。一张巨大的紫檀木书案置于窗前,上面公文堆积如山,显示着主人日理万机的权柄。
晋弃在书案后的宽大扶手椅上坐下,指了指下首的一张梨花木椅子:“坐。”
沈汲依言坐下,姿态拘谨,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张拉满的弓。
晋弃没有看他,自顾自地拿起一份公文翻阅着,半晌,才头也不抬地开口,声音在空旷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说说,怎么回事。”他顿了顿,语气是惯有的严肃,却奇异地没有多少逼问的意味,反而更像是一种……不容敷衍的关切,“是思念江南故土,水土不服?还是……”
他抬起眼,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沈汲身上,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冷静:“家中有什么难处?或是……故交亲朋,出了什么变故?”
他问得极其自然,仿佛一个长辈在关心一个客居在外的子侄。每一个猜测,都合情合理,符合一个少年人可能郁郁寡欢、甚至暗自垂泪的理由。他唯独没有猜到,也不可能猜到那个真正的原因——那个连沈汲自己都觉得荒谬而恶心的原因。
这意料之外的、沉稳可靠的关切,像一道暖流,猝不及防地冲垮了沈汲心中自我筑起的堤防。他原本准备好的、关于读书困倦或是夜感风寒的托辞,在唇边滚了滚,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鼻子猛地一酸,方才强压下去的委屈、自厌、惶恐,以及那份无法言说的、汹涌的情感,几乎要决堤而出。他慌忙垂下头,用力咬着下唇,不让那不合时宜的哽咽泄露分毫。
他怎能说?说他不是因为思乡,不是因为家事,而是因为……因为你。
书房里静极了,只有晋弃偶尔翻动公文的细微声响,以及窗外渐渐清晰的鸟鸣。这沉默,比任何逼问都更让沈汲难熬。他感觉到晋弃的目光依旧停在他身上,那目光里没有不耐,只有一种等待的、沉静的压力。
在这份压力下,沈汲觉得自己无所遁形,又仿佛……被一种奇异的安全感包裹。这个他暗恋着、畏惧着、也觉得自身情感肮脏着的人,此刻正以一种他从未想过的方式,试图理解他的“心事”。
这份认知,让他心中的酸涩与悸动,交织得更加复杂难言了。
沈汲猛地垂下头,心跳如奔雷,几乎要撞破胸腔。他不敢再看晋弃,目光慌乱地四下躲闪,仿佛这样就能将那惊鸿一瞥所见之物从脑海里甩出去。
视线无措地扫过冰冷的地砖、厚重的书案腿脚,最后,竟鬼使神差地落在了书案一侧稍显凌乱的矮几上。那里随意堆着几卷摊开的舆图、书信,还有几册线装古籍。
只一眼,他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
那舆图的边缘,隐约可见朱笔勾勒的,是帝陵与京畿布防的标记,旁边散落的信笺上,某个字眼尖锐地刺入眼帘——“机变”、“甲胄”、“龙驭”……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指向一个他连想都不敢想的、足以诛九族的可能。
而更让他呼吸骤停的,是压在那堆东西最上面的一本蓝皮册子,封皮上并无书名,但书页间夹着一枚素签,露出的半行小字,清清楚楚写着——“断袖分桃考”。
“轰”的一声,沈汲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绪、所有的情绪,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过于庞大的信息碾得粉碎。他是聪明人,太聪明了,几乎在瞬间就明白了这两样东西并置于此,意味着什么。前者是滔天的权势野心,后者是……不容于世的私密癖好。
晋弃……他竟……
书房里死寂一片。沈汲僵在原地,连指尖都无法动弹一分。他忘了哭泣,忘了自厌,忘了方才那点可悲的悸动,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魂魄,只剩下那双因震惊而微微睁大的、漂亮的眸子,空洞地望着前方。
他这异样的、过于长久的沉默和骤然僵硬的身体,没有逃过晋弃的眼睛。
晋弃的目光从公文上抬起,先是掠过少年毫无血色的脸,继而,视线微转,落在了那方矮几上,落在了那本显眼的蓝皮册子上。他深邃的眼底,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过——一丝了然,一丝玩味,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被窥破隐秘的不悦,但这一切都迅速沉淀下去,恢复成古井无波。
他没有点破。没有厉声质问,也没有慌乱掩饰。
他甚至没有朝那个方向再多看一眼,仿佛那只是些无关紧要的杂物。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沈汲身上,语气依旧是那种听不出情绪的平稳,甚至比刚才更淡了几分:
“既然无事,便回去吧。”
沈汲猛地回神,像被鞭子抽了一下,仓皇地站起身,动作僵硬得几乎同手同脚。
晋弃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复又加了一句,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定力:“年纪轻轻,莫要总哭哭啼啼。把眼泪擦干净。”
没有安慰,没有追问,只有一句近乎命令的嘱咐。
沈汲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间充斥着冷香与隐秘的书房。直到走出很远,穿过几重月洞门,回到漱石轩那相对安全的范围内,他狂跳的心才稍稍平复,但脑子里依旧乱成一团糨糊。
那关乎谋逆的骇人发现,像一块巨大的冰,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恐惧深处,他本能地不敢去深思,不敢去触碰。
此刻,占据他全部心神的,是另一个发现,另一个让他灵魂都在战栗的认知——
王爷他……他竟然也……喜欢男子?!
那本《断袖分桃考》像一道突如其来的强光,劈开了他一直以来独自承受的、认为自身肮脏龌龊的黑暗。原来,他并非孤身一人在这条不见光的路上踽踽独行。原来,那样一个高高在上、宛如蛟龙般令人敬畏的存在,也有着与他相似的、不容于世俗的隐秘。
这个认知,带来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近乎眩晕的、荒谬的狂喜与释然。一直紧绷的、自我谴责的弦,仿佛“铮”地一声松开了。
他愣愣地坐在窗前,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自己微肿的眼睑,那里仿佛还残留着晋弃话语间的温度。王爷看见了他的泪痕,注意到了他的异常,甚至……可能猜到了些什么?所以才会有那本恰好“出现”在那里的书?不,不会,那样的人物,何必对他费此心思?
可万一呢?
这个“万一”,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无穷无尽的涟漪。他魂不守舍,时而觉得浑身轻快,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时而又陷入更深的迷茫与忐忑——即便同类,云泥之别,又何异于天堑?
但无论如何,那份沉重的、几乎将他压垮的自我厌弃,在这一刻,悄然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更加危险,却也更加鲜活的心绪。他不再觉得自己是独自在深渊里挣扎,至少,他窥见了深渊之上,那轮冷月,或许也沾染着同样的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