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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谁怜辛苦东阳瘦

作者:山岛嘉陵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漱石轩的日子,表面是极静的,静得只能听见泉水击石、竹叶摩挲,以及自己心跳的声音。然而这静,却像一张绷紧的弓弦,蓄着某种未知的力。沈汲大多时候留在轩中读书,或是于水边闲坐,面前摊着书卷,目光却时常失了焦距,落在那虚空处。王府的下人对他恭敬而疏离,除了必要的伺候,并不多言一句。他像一件被暂时珍藏起来的瓷器,精美,却与周遭格格不入。


    那日后,晋弃并未再亲自前来。但关于他的消息,却无孔不入地渗透进这方小天地。有时是管家送来几卷罕见的孤本,说是“王爷瞧着公子或是喜欢”;有时是晚膳时多了一道极精致的江南点心,并非北地风味,倒像是特意打探了他的喜好。这些细微处的关照,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漾开一圈圈难以言喻的涟漪。


    真正让沈汲心湖难以平复的,是两次不经意的“偶遇”。


    一次是在王府后园的藏书楼。沈汲为寻一本古籍,得了允准前去。那楼高阔阴凉,空气里弥漫着陈年墨纸与檀香混合的气息,万卷藏书林立,如同沉默的森林。他正踮脚去取高处的一册《昭明文选》,指尖将将触到书脊,另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却先他一步,轻松地将那册书取了下来。


    沈汲愕然回头,正对上晋弃深不见底的眼眸。他依旧是一身家常的玄色袍子,立在巍巍书架的阴影里,仿佛本就是这森严知识的一部分。


    “寻这个?”晋弃将书递给他,声音在空旷的楼里显得格外低沉。


    “是……谢王爷。”沈汲接过,指尖与他微触,一股奇异的暖意,或者说,是不同于书楼阴凉的体温,瞬间传来,让他心尖微微一颤。


    晋弃并未多言,只目光扫过他手中另外几卷书,淡淡道:“《战国策》……年轻人,少看些纵横捭阖,多看些经世济民的文章。”语气听不出喜怒,像是随口一提,又像是一种隐晦的敲打。说完,他便转身,消失在层层书架之后,留下沈汲一人,捧着那本尚带他指尖温度的书,在原地站了许久。那话语里的关切与掌控,交织难分,让他心绪纷乱。


    另一次,是在一个微雨的黄昏。沈汲在漱石轩临窗的小书房内练字,雨丝斜织,敲打着窗外的芭蕉,沙沙作响。他写得专注,并未留意时辰。忽然,窗外传来一阵略显仓促的脚步声,以及几声压抑的、属于幼兽的呜咽。


    他推开窗,只见雨幕中,晋弃正蹲在院墙角落,玄色衣袍的下摆已被泥水泅湿深色。他怀中抱着一只通体雪白、后腿却血迹斑斑的小猫,那猫儿极小,在他宽大的掌中瑟瑟发抖。晋弃正用一方素白的手帕,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笨拙,却异常专注地,试图替那猫儿擦拭伤口、包扎。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滑落,滴在猫儿湿漉的皮毛上。他眉头微蹙,那惯常的冷厉神色被一种极淡的、近乎不耐烦的专注所取代。


    许是察觉到目光,晋弃猛地抬头,目光如电,直射向窗口的沈汲。那一瞬间,沈汲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丝未曾掩饰的、野兽被窥见软肋般的戾气。但很快,那戾气便隐去,恢复了深潭般的平静。


    “看什么?”他声音冷硬。


    沈汲一时语塞,只觉心跳如擂鼓。


    晋弃不再看他,低头继续手上的动作,语气依旧冷淡,却莫名解释了一句:“不知哪来的野物,撞在假山上了。”


    那一刻,沈汲看着这个权倾朝野、传闻中心狠手辣的亲王,蹲在泥泞的雨地里,徒劳地想救一只微不足道的野猫。一种极其荒谬,又极其尖锐的悸动,猝不及防地刺穿了他的心防。那是一种混杂着怜惜、好奇,与难以言喻的吸引力的复杂情感。


    他知道不该。这人是云端之上的鹰隼,是深渊之底的潜龙,是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亲王,与他这浮萍般的书生,隔着天堑。他更知道不可能。晋弃的所作所为,或许只是一时兴起的玩弄,或是某种更深沉的、他无法理解的图谋。


    可是,心这东西,一旦动了,便如离弦之箭,再难回头。


    他开始在独处时,不自觉地回想那深不见底的眼神,那带着慵懒沙哑的嗓音,那骨节分明的手指,甚至是他身上那股冷冽的、如同雪后松针般的气息。会在听到院外传来属于他的、特有的沉稳脚步声时,心跳漏掉半拍。会在无人看见的深夜里,就着昏黄的灯火,于纸上无意识地反复勾勒一个“晋”字,又惊觉般地将纸揉碎,投入香炉,看那一点火星明灭,如同他无法宣之于口的隐秘心事。


    这份喜欢,如同在悬崖边偷尝禁果,明知脚下是万丈深渊,却依旧为那片刻虚幻的甘甜,沉醉不已,一发不可收拾。他沉溺于这种危险的悸动中,一面清醒地知道自己正在步入不可测的漩涡,一面却又无力抗拒,甚至……甘之如饴。


    那张紫檀木大案上,铺开了御赐的泥金笺,一旁的端砚里,是新磨的墨,浓稠乌亮,泛着幽光。沈汲执笔而立,一身素衣在满室华贵陈设中,像误入锦绣丛林的一缕月光。


    他本该写那篇贺寿文。词藻是早就打好腹稿的,无非是“河清海晏”、“松柏长青”之类的吉庆话,以他的才情,信笔写来便是花团锦簇,足以应付场面。


    可笔尖悬在纸上方,却久久落不下去。


    那墨迹仿佛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坠着笔端,更坠着他的心。脑海里翻腾的,不是那些堂皇的颂圣之词,而是另一些破碎的、不该有的字句。是“昨夜风疏雨骤”,是“庭院深深深几许”,是“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是那些他独自一人时,不受控制地从笔底流泻出的、带着隐秘温度的文字。


    他像是得了某种癔症。白日里强自镇定,维持着那份光风霁月的表象,到了夜间,那些被压抑的、无处安放的情思,便如野草般在心底疯长。他伏在灯下,不敢署名的诗稿一张张写就,又一张张凑近烛火,看那火焰如何贪婪地舔舐过墨迹,将那些不可告人的心思焚为灰烬。纸灰是冷的,带着一种绝望的余温。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那人的一个眼神,一句听不出喜怒的话,甚至只是空气中残留的一丝冷冽气息,都成了点燃这无名火的引信。他引以为傲的理智与清明,在这样一种全然陌生的情感面前,节节败退,溃不成军。


    笔,终究还是落下了。


    却不是预想中的华美篇章。笔尖仿佛有自己的意志,牵引着他的手腕,在那珍贵的泥金笺上,写下了一句与他此刻心境全然不符的、秾丽至极的词——


    “一片幽情冷处浓。”


    字迹依旧是他惯有的清隽风骨,可那内容……沈汲猛地搁下笔,像是被那七个字烫着了手。他看着那行墨迹未干的字,脸色一点点白了下去。


    这算什么?贺寿文?这分明是他那颗无法宣之于口、又无处安放的心的自供状!


    一种巨大的惶恐与自我厌弃攫住了他。他怎能……怎敢生出这等妄念?那是晋王,是手握权柄、翻云覆雨的人物,是与他隔着云泥之别的存在。自己这微不足道的倾慕,在这深似海的王府里,恐怕连一缕清风都算不上,徒惹人笑话,甚至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他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揉碎那张泄密的笺纸。指尖触到微凉的纸面,动作却滞住了。


    毁了它,容易。可心里那片已然燎原的火,又该如何扑灭?


    他怔怔地站在那里,窗外暮色渐合,将他的身影拉得细长而孤寂。最终,他也没有毁去那张纸,只是无力地坐倒在案前的圈椅里,将脸深深埋入掌心。


    有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指缝间渗了出来,悄无声息地滑落。


    他哭了。不是因为恐惧,也不是因为委屈,而是为着这份清醒着沉沦的、无望的自身。泪水滚烫,灼烧着他向来清冷自持的神经。他肩头微微颤动,像风中无助的落叶,所有的克制与风度,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那双向来澄澈、被赞誉为盛得下江南烟雨与塞北风沙的漂亮眼睛,此刻浸在泪水里,眼尾泛起动人的薄红,如同雪地里骤然绽开的红梅,凄艳而脆弱。泪水一滴一滴,落在素白的衣襟上,洇开深色的、小小的圆痕,像心口无声碎裂的印记。


    室内没有点灯,昏暗将他紧紧包裹。只有那未干的墨迹,和衣襟上的泪痕,见证着这场发生于繁华牢笼深处、无声无息的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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