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的梆子刚刚敲过,抚名巷杜府的披香院外便响起了一阵轻微的敲门声。
大丫鬟乐清疾步上前开门,见着来人终于松了口气:“姑娘可算回来了!再晚些,奴婢们都要差人去寻了。”
门外人裹着一袭厚斗篷,青缎面上落着细碎的雪花,随着她迈入门内,带来一缕清冽的梅香。盈玥解下兜帽,露出一张带着些许斑点、皮肤有些蜡黄的小脸,声音里带着些许疲惫:“今日开张,琐事繁多,劳你们挂心了。”
几个大丫鬟连忙上前为她解下斗篷,乐清一面递过暖炉一面絮叨:“姑娘往后可要更谨慎些。如今酒楼既已开业,抛头露面的机会只多不少。若教人知道官家小姐私下经商,主君那儿怕是不好交代。”
丹红捧着封信笺近前:“姑娘,这是二公子今早亲自送来的,嘱咐定要交到您手上。”
杜盈玥拆开信,见笺上墨迹淋漓写着“财源若海,顾客盈门,隆声远布,兴业长新”,底下竟还夹着几张簇新的交子。
“二公子待姑娘真是没得说。”乐清笑着打趣。
盈玥走到书案前将交子收进抽屉,眉眼柔和:“大姐姐与二哥哥对我向来是不错的。此番我能盘下这酒楼,多亏二哥哥周旋打点。”
丹红端来姜汤,盈玥接过后倚在妆台前,就着热气小口啜饮:“替我卸妆吧,我实在乏得睁不开眼了。”
乐清轻手为她拆卸鬓边珠钗,忍不住劝:“小娘去时留下的体己虽不多,却也够姑娘日常的支应。何苦非要行这商贾之事?万一经营不善,岂不折了本钱?若传扬出去,莫说主君动怒,便是将来的姻缘也要受牵连的。”
妆粉渐褪,脂色消融,那些刻意点染的斑痕随之消散,露出底下白玉般的肌肤。
待坐到铜镜前时,镜中映出的脸,竟与丰乐楼的岳掌柜一般无二——雪肤乌发,柳眉凤眸,悬胆鼻下一点含珠唇。这般清艳绝俗的容貌,恰似她早逝的生母。
“士农工商,若非不得已,谁愿甘居末流?”盈玥轻抚耳坠,幼时因这副容貌招来的祸事历历在目。大娘子嫌恶的目光,周小娘“狐媚子”的叱骂,还有那日院前的香油与尖石……若非乐清眼疾手快,这双眼怕是早已……
自那以后,她便日日以黄粉敷面,点上斑痕,在这深宅中谨慎地藏起锋芒,换取片刻安宁。
“女子立世,本就如履薄冰。”她摘下最后一支耳珰,望着镜中真实的自己,“我小娘去得早,父亲又子女众多,对我不闻不问,我这些年步步为营,又有你们帮衬,才勉强活到今日。这眼看就要到谈婚论嫁的年纪,我实在不愿从一个深宅,踏入另一个深宅,继续仰人鼻息、苦心经营。这往后半生,我想凭自己的心意,畅畅快快地活一场。既然存了这样的念头,银钱上自然要有底气。”
乐清仍有些不解:“可小娘去时,不是给姑娘留了体己钱么?”
“这底气,从来不是银钱的多少,”杜盈玥浅笑,眼中却有着超越年龄的通透,“而是源源不断的生财之道。否则纵有金山银山,也终有坐吃山空的一日。”
“姑娘说得在理。”乐清点了点头,然后又轻叹,“只是日后少不得要常往丰乐楼去。若教别人发觉您日日不在府中,只怕又要平生事端。姑娘还需万分小心才是。”
杜盈玥眼底泛起暖意,她抬手轻抚乐清肩头,“难为你处处为我着想。”
翌日清晨,杜府承瑞堂前的庭院尚有一夜积雪未清理干净,盈玥已带着乐清静候在廊下。不多时,四姑娘润玥与五姑娘如玥一前一后踏入月洞门。
“六妹妹来得可真早。”润玥嗓音里浸着蜜糖似的讽意,“莫不是听说父亲催着议亲,赶着来给母亲献殷勤?”
盈玥对这等言论早就司空见惯,并未理会,只是侧身浅浅一福:“四姐姐五姐姐安好。”
一旁的如玥当即嗤笑出声:“四姐姐倒是会倒打一耙!六妹妹向来是第一个来请安的,岂是这两日才如此?倒是你,整日缠着周小娘要攀高枝,自己存着这般心思,便看谁都似你这般!”
她纤指捻着帕子轻甩,“有这工夫,不如好生学学六妹妹的安分守己,省得沾染满身小家子气。”
“你!”润玥气得双颊绯红,指尖发颤地指着如玥,“你今日不也迟了?有何脸面说我!”
如玥扬眉轻笑:“我迟了便迟了,可不会反怪早到的人不懂事。况且——”
她慢条斯理地抚过鬓边珠花,“我是嫡女,来给亲生母亲请安,早晚有何要紧?你与六妹妹同为庶女,偏你总摆出嫡女的款儿,莫非以为周小娘得宠,就能改了你的出身?”
这话似钢针扎进心口,润玥眼圈霎时红了,手中绢帕拧得发皱,眼泪在睫上颤颤欲坠。
“又来又来,你就没点新鲜招数。”如玥撇嘴轻嗤,“整日哭哭啼啼,演给谁看?”
这话如火上浇油,润玥强忍的泪水顿时决堤。她身后两个丫鬟慌忙上前安抚,低声劝解声与压抑的抽泣交织在一处。
盈玥望着这三天两头便上演的闹剧,额角隐隐作痛。但终究是因自己起的争执,只得上前柔声劝道:“四姐姐,父亲尚未下朝,此刻承瑞堂里只有大娘子。若教她瞧见您的眼泪......怕是不会如父亲那般心疼的。”
大娘子张初云出身杭州盐商世家,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富户。当年杜荣晦虽家境清寒,却年少中举,张老太爷观他品貌端方、行事沉稳,认定此人必非池中之物。加之张家虽然富庶,但到底是商贾之流,终是上不得台面。若能将独女许配给读书人,于家族声望大有裨益,故而杜荣晦登门求亲时,张老太爷当即应允。
这张初云自小被视若掌上明珠,养就一副高傲心性。又自诩是陪着夫君从寒微书生一路走来的原配,言行间不免带着几分跋扈。她最瞧不上的,便是那些低眉顺眼、以泪邀宠的做派。偏生周小娘将此道修得炉火纯青,而杜荣晦这般文人最吃这套。
加之张初云自幼学的皆是经商理财,于诗词歌赋上一窍不通。周小娘却精通风月,常与杜荣晦吟诗唱和。久而久之,周小娘、连同她所生的四姑娘润玥与三公子仲恒,也被杜荣晦捧在心尖尖上。
此刻杜荣晦尚未回府,若让大娘子看见润玥这副梨花带雨的模样,只怕要惹来雷霆之怒。润玥听得盈玥提醒,只得恨恨地咬牙拭泪,暗自发誓定要像大姐姐那般嫁入高门,好教府中众人再不敢轻瞧了她去。
恰在此时,大娘子的陪房吴妈妈打帘而出,恭恭敬敬福了一礼:“大娘子已梳妆妥当,请三位姑娘入内问安。”
三人穿过抄手游廊,绕过紫檀插屏,但见张初云端坐正堂首位。姑娘们齐整施礼,清凌凌的请安声在晨光中漾开:“给母亲请安。”
“都坐吧。”张氏面上端着熟练得体的微笑,目光在三个姑娘身上掠过,“正好你们都在,承宣伯爵府的黄大娘子二月二那日要办诗会,遍请东京城的世家子弟与名门贵女,咱们府上也得了帖子。这些日子都好生准备着,若能借此觅得良缘,也是你们各自的造化。”
润玥心中暗喜。杜府家教素严,闺阁女儿鲜少有机会面见外男。即便她与周小娘再得宠,姻缘大事终究握在大娘子手中。此番诗会实属难得,若能引得高门子弟青眼,前程自不必愁。更何况她最擅诗词,这岂不是天赐良机?
“是。”她忙随着如玥齐声应下。
“大娘子,我能否不去?”
这话音刚落,众人都满脸惊讶,将目光齐刷刷投向出声的盈玥。
如玥悄悄扯她衣袖,低声道:“你傻了?这样的好机缘,为何不去?”
盈玥起身向张氏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昨日元宵去清虚观上香,顺道求了一卦。那道士说女儿今年时运不济,于姻缘康健皆有妨碍的。”
她垂眸轻声道:“想着是不祥之身,不便在诗会露面。”
坐在左侧的润玥闻言,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了挪。
张氏未察觉这小动作,只蹙眉问道:“怎会如此?可说了化解之法?”
“倒也不难。”盈玥浅笑,“只需每日去观中进香,诵一天的《清净妙经》,三月后便无碍了。”
“那便好。”张氏舒了口气,“既如此,诗会你还是照常去。那黄大娘子特意....”话到此处忽被吴妈妈一阵急咳打断,她当即改口道:“咱们书香门第,若因这些无稽之谈不让女儿赴会,传出去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她望向娇憨的如玥,轻叹:“不过你的顾虑也不无道理。待你父亲下朝,我便禀明情形。这些日子你就每日去清虚观进香。只是要多带些丫鬟婆子,再派两个小厮跟着,可别出了岔子。如此,二月二的诗会,你去参加想是也没什么大的干系了。”
“女儿听凭大娘子安排。”盈玥乖巧应下。
请安毕,张氏由吴妈妈扶着转进内厢,懒懒倚在湘妃榻上:“方才险些说漏了嘴,幸亏你提醒,不然我就把黄大娘子指名让盈玥那丫头必须去的事儿说出来了。真不知黄大娘子怎么想的,放着我们如儿这正室嫡女不要,偏看上盈玥那个貌若无盐的庶女,真真是搞不明白,这要传出去,周佩芳那贱人还指不定怎么笑话我呢。”
吴妈妈奉上茶盏,低声道:“大娘子莫急。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黄大娘子终究要顾及郑二郎的心思。男子哪个不看容貌?六姑娘这般长相,他必定看不上。老奴倒觉得,让六姑娘去诗会正好,叫郑二郎亲眼见过,也好早些断了黄大娘子的念头。”
“这话在理。”张氏颔首,随即又有些不甘心,“若非黄大娘子特意点名要她,我巴不得两个庶女都不去才好。如今倒好,若不让她去,如儿也不好独往,真是憋屈。”
她忽又想起什么,正色道:“你去嘱咐如儿和伯恒,这些日子少往披香院走动,别没得沾染晦气,误了咱们自己的事儿。”
吴妈妈会意一笑:“老奴省得,娘子放心。”
杜府花园里,积雪如絮,将天地染作澄澈的纯白。寒梅幽香浸在凛冽空气中,教人神思清明。盈玥兴致颇佳,亲手折了几枝红梅递与乐清:“寻个雅致花瓶,搁在我榻边。”
“是。”乐清接过凌霜盛放的梅枝,含笑问道:“姑娘今日心情甚好。”
盈玥唇边漾开清浅笑意:“怎么不好。四姐姐五姐姐短期内应当不会踏足披香院了,我也好落个清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