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楼》 第1章 开张就有来闹事的 时值元宵佳节,东京城内灯火如昼,人声鼎沸,宝马雕车,凤箫声动,满城繁华气象,竟比往年更胜三分。 东角楼巷街深处,一座新漆的楼宇前正爆竹齐鸣,烟火硕然绽放,璀璨夺目。门前鱼龙灯翻飞起舞,引得半条街巷的行人蜂拥而至,围得铁桶似的。 “丰乐楼新张大喜!内有歌舞管弦,彻夜不休。” “宾客酒水皆半价!首二十位贵客,一月之内,菜金再减三成!” 伙计清亮的吆喝声未落,人群已骚动起来,争相往门里涌。 “听闻掌勺的是潘楼请来的大师傅!往日嫌潘楼价高不敢问津,今日总算能尝个鲜了。” “他们家的舞女也是一绝,前日排练时我偷瞧过,虽不及潘楼和永华楼的娘子貌美,却胜在别有风致,舞步婀娜,眉眼间尽是风流韵态……” 又一簇烟火凌空炸响,将众人的议论尽数淹没在绚烂之中。 楼内雕梁绣柱,彩帛低垂。栀子灯蒙着金红薄纱,与燃得正旺的烛火交相辉映,满堂流光溢彩。 虽规模不及东京那几座名楼,却胜在处处精雅,一应陈设无不透出主人的巧思。 丝竹声自中央舞台袅袅升起,但见舞姬轻舒广袖,曼声吟唱: “从明后而嬉游兮,登层台以娱情。 见太府之广开兮,观圣德之所营……” 歌声悠远,舞姿翩跹,恍然间如见仙阙凌云,飞阁接天。 正沉醉时,靠近大堂中央的席间却传来一阵急促的争吵声。 一个膀大腰圆的中年汉子拍案而起,对着店小二怒目而视:“你们这菜是怎么回事?我兄弟才动了几筷子,就跑了三四趟茅房!莫非是菜里不干净?” 店小二急得连连摆手:“客官明鉴!我们的食材都是仔细清洗过的,断不会出差错。” 汉子怒目问:“那你倒是解释解释,我兄弟是怎么一回事!” 店小二辩解道:“许是这位官人本就身子不适,恰巧在店里发作罢了。若真是菜有问题,怎的只有他一人不适,您却安然无恙?” “放你娘的屁!”那汉子啐了一口,声如洪钟,“我兄弟壮实得能打死虎,偏吃了你们这糖醋熘鱼就出事?分明是你们推诿责任!” 他一把揪住小二衣襟,“老子没事是因为没碰那道鱼!” 店小二被勒得满面通红,正要争辩,邻座一位锦衣华服的胖老爷踱步过来打圆场:“这有何可吵?请个大夫来一号脉、一验菜,不就水落石出了?” 汉子闻言松了手,冷笑着睨向小二:“你可敢请大夫?” 小二梗着脖子道:“我们店里的吃食绝对没问题!如何不敢验!” “好!”汉子声震屋瓦,“若大夫说是你们菜的毛病,老子立刻告到开封府,不封了你这黑店誓不罢休!若是冤枉了你们——” 他重重一拍桌案,“我陈柏当场给你磕头赔罪!”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宾客们纷纷搁下筷子观望过来,连台上的歌舞也不知何时停了。 见势不妙,伙计庆喜连忙推了把杂役茜雪:“快去请掌柜的!我先去打圆场。” 茜雪应声便急急朝楼上跑去。 待茜雪提着裙角匆匆上楼,庆喜整了整衣襟,躬身趋步至陈柏面前,先往那小二脑后轻拍一记:“蠢材!岂敢对贵客无礼?待会儿定让掌柜撵你出去!” 转身又对陈柏深深施了一揖,赔笑道:“官人息怒。今日元宵佳节,原该讨个吉利。若是惊动官府、延请大夫,难免冲撞喜气。不若由小人做主,今日诸位酒水菜金全数免单,再让灶上备几道拿手好菜与官人赔礼,您看可好?” 眼见陈柏理直气壮的模样,庆喜心中已了然——那道糖醋熘鱼怕是真有问题。可他深知掌柜的对后厨管束极严,今日开张更是千叮万嘱,绝无可能出这般纰漏。 倒是这借饮食讹诈的勾当,在东京城的酒楼间屡见不鲜。这般纠缠最是难断清白,为免事态扩大,店家往往只得破财消灾。 庆喜暗自盘算已定,便说出那番息事宁人的话。 陈柏闻言,面上怒色果然稍稍缓和,谁知刚欲开口,便被一道声音打断。 “呦!莫不是心虚了?”方才提议请大夫的华衣男子突然拔高嗓音,阴阳怪气道,“开张头一日就吃坏了人,往后谁还敢登门?为着公道,正该请大夫来辨个分明!” 这一挑拨,四下立时骚动起来。原本作壁上观的食客纷纷附和: “不心虚怕什么大夫?” “说得是!不清大夫来验看,这饭菜叫人如何下咽?” “正是!我们的酒钱可不能白花!” 人群中声浪渐起,方才稍缓的局势,瞬间又被这华衣男子挑唆得紧绷起来。 庆喜逐渐面露难色,心想今日之事恐怕无法善了。 “白掌柜当真是菩萨心肠,自家酒楼的生意都顾不过来,倒有闲心在丰乐楼主持公道。”一道清悦嗓音自楼梯处飘来,如珠玉落盘。众人循声望去,但见绯红裙裾拂过雕木台阶,一道倩影迤逦而下。 那女子云鬓斜绾,几支红梅金簪点缀青丝间,映得凝脂般的肌肤愈发剔透。虽以轻纱覆面,唯见眉间一点朱砂痣灼灼如焰,通身的气度却已艳惊四座。 白掌柜虽与她打过几次照面,此刻仍不免怔神,随即拱手笑道:“岳掌柜总算肯现身了。” “我再不来,只怕白掌柜要逼得我这伙计跳井了。”岳掌柜施施然还礼,眼波流转间瞥向暗处——灯影朦胧的角落里,正坐着个慢条斯理品茶的中年男子。 她翩然移至白掌柜身侧,笑靥如花地扬声道:“给诸位贵客引见一下,这位便是永华楼的东家白掌柜。”话音未落,又朝暗处抿嘴轻笑,“那位更是了不得,正是潘楼的话事人潘掌柜。” “哎呀呀!小女子何德何能,竟劳动二位掌柜抛下自家山珍海味,亲临小店指点。”她袖中纨扇轻摇,语带戏谑,“看来得给我们灶上的师傅多加些工钱才是。” 潘掌柜闻言撂下茶盏,索性也不装了,慢悠悠地踱步上前,皮笑肉不笑地说:“岳掌柜还是先解了眼前困局罢。” 说完又趁势凑近半步,压低声音道:“这等行当里无解的难题,潘某倒要看看,岳掌柜能翻出什么新花样。” 岳掌柜闻言并不着恼,只将团扇一收,眸光清凌凌地投向陈柏:“那位客官当真难受得紧?” 陈柏被她看得心底发虚,声气不由弱了三分:“自、自然是真的!我兄弟跑了数趟茅房,腹痛如绞。今日若不赔钱,便请大夫来验,咱们开封府门前见分晓!” “有分别么?”岳掌柜指尖轻抚扇骨上垂落的流苏,语气淡得像一缕烟,“赔钱便是认了这桩罪过;看你们今日这一出,只怕请大夫来验——也是我的菜里有问题吧。” 陈柏还未说话,白掌柜却瞬间抓住了重点:“岳掌柜这话的意思,是承认你家菜食不干净?” “我承认。”岳掌柜答得干脆利落。 满堂顿时哗然。 “竟真是菜有问题?” “这就认了?” “我还当要扯皮半日呢!” “掌柜的!”茜雪急得去扯她衣袖,这开业首日便认下吃食有问题,往后生意还如何做得? 岳掌柜却浑不在意周遭骚动,转眸望向白掌柜:“依您高见,若酒楼吃食当真损了客人身子,该当如何?” 白掌柜虽觉她态度蹊跷,仍顺口接道:“自当赔银息事,闭门整顿。否则纵容此等行径,岂非祸害乡邻?” 此言引得众人连声附和: “这般谁敢再来用饭?” “今日所有席面都该退钱!” “对!退钱!” 茜雪与庆喜听得冷汗涔涔,却见岳掌柜不慌不忙踱至潘掌柜面前:“您可听清了?白掌柜说,需得赔钱谢罪,还要潘楼歇业整顿呢。” 潘掌柜愕然:“岳掌柜此话何意?” 岳掌柜不慌不忙从袖中取出一叠票据,声如碎玉:“实不相瞒,今日丰乐楼所有菜食,皆是遣人按宾客所点菜单,一一从潘楼采买而来。”她将其中几张递给庆喜,“这些便是潘楼亲笔所书的收据,诸位尽可验看。” “胡闹!”白掌柜脸色铁青,“开业之日不供自家菜肴,反去买别家酒楼的吃食,你这做法,到底还要不要好好做生意!” “我这么做,是为了让你们好好做生意。”岳掌柜冷笑,“何况潘楼厨艺确属上乘,用他们的菜色,不算辱没丰乐楼声名。” 她眼波斜睨白掌柜,“倒是白掌柜该细想想,为何您家价比潘楼低廉,我却宁肯多花银钱也不愿光顾您家呢?” “你、你……”白掌柜气得浑身发抖,话都说不利索。 此时陈柏身旁忽多了个面色萎黄的汉子,正是那位“病重”的兄弟。他见状连忙打圆场:“误会!全是误会!小弟原是染了风寒才腹泻不止,与今晚吃食无干!大家快散了吧!” 话音未落,一名小厮急匆匆奔进店内,凑到潘掌柜耳边急声道:“掌柜的,店里出事了!有客人用了咱们的菜后吐血昏厥,刘管事快压不住场面了,请您速回!” “什么?”潘掌柜脸色骤变,猛地扭头瞪向岳掌柜,目光如淬毒的利箭。 岳掌柜却恍若未觉,只缓步贴近,用仅二人可闻的声量,把适才潘掌柜的话原样送给了他:“这等行当里无解的难题,岳某倒要看看,潘掌柜能翻出什么新花样。” 她纨扇轻掩朱唇,“是破财消灾呢,还是去衙门讨个公道?我猜您选前者——可若那人偏不要银钱,非要闹得潘楼鸡犬不宁……” 她拖长了语调,“今夜这生意,您怕是做不成了。” 潘掌柜牙关紧咬:“你想怎样?” 岳掌柜取过那叠收据,示意茜雪捧来算盘,纤指拨弄珠玉轻响:“简单。您把我从潘楼采买的菜钱,连带今日给宾客的让利一并结了,贵店那位闹事的客人自会消停。” “你看我像大相国寺的佛吗?”潘掌柜冷笑着问。 “既如此便罢。”岳掌柜作势转身,“我这小门小户的营生,这些钱加起来,也抵不上潘楼两个时辰的收入,您且回去吧,看看你那客人会闹到几时?” 她忽又驻足,回眸浅笑,“对了,人言可畏啊。以潘楼的地位,不出半日这消息就能传遍东京城。银钱损失尚可弥补,若是信誉扫地——” 她轻摇团扇,“这代价,怕是千金难赎。” 眼见那绯红身影将要没入楼梯阴影,潘掌柜面红耳赤地喝道:“留步!” 岳掌柜笑吟吟折返,在对方要吃人一般的目光中接过交子:“谢潘掌柜慷慨。” 然后对潘白二人盈盈一拜:“往后各位若堂堂正正做生意,丰乐楼随时敞开大门。但若有人再使阴招——” 岳掌柜的眼波倏然转冷,“不论是谁,这笔账我都会记在潘楼头上。谁让您是酒行行首呢?” “倘若有朝一日丰乐楼撑不下去,我便将这地界贱卖给永华楼,而后日日带着伙计们去潘楼坐坐。届时破罐破摔,把今日从二位身上领教的招数一一奉还。” 她睨着白掌柜骤然亮起的双眼,唇角微勾,“这么多人手轮番伺候,潘楼防得住么?” 白掌柜一听如若丰乐楼倒闭,便会被低价卖给他,当下便面露喜色。作为东京府第二大酒楼,他一直居于潘楼之下,有很大一个原因是规模不如后者。原本丰乐楼这个地盘他早就看上了,但是无奈背后的东家死活不卖,那人背后又有官府撑腰,这才被岳掌柜抢了先。 但他这番心思岂能瞒过潘掌柜?后者面上阴云密布,心底却暗叹这女子手段了得。轻飘飘一句话,便点醒他真正的对手并非初出茅庐的丰乐楼,而是虎视眈眈的永华楼。 更绝的是,无论谁对丰乐楼出手,最后倒霉的总是潘楼。他虽然是行业的行首,但说到底是商人,在东京远远不到横着走的资格,若她倒闭后,真的三天两头找人像今日一般去潘楼闹,那…… 也罢!何必为个不足为惧的丫头,惹来无穷后患?倒不如坐山观虎斗,任她与永华楼周旋。 “回去后须得敲打那些不安分的。”潘掌柜暗忖,目光掠过那抹绯红身影时,竟生出几分欣赏——三言两语便把他绑到同一条船上,今后反倒要替她遮风挡雨了。 第2章 沈家那位 丰乐楼里笙歌不断,方才那场闹腾才歇下,客人们又吃起酒来,倒像是甚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二楼雕花栏杆旁,几个锦衣华服的公子哥儿正倚着说闲话。 穿月白锦袍的郑元达轻拍栏杆,笑道:“这女掌柜倒是个妙人儿!做事爽利,说话又俏皮,胭脂堆里难得见这般人物。” 旁边穿紫袍的徐渭打趣他:“和你上个月相看的杜家六姑娘相比如何?” 郑元达脸色顿时垮下来:“快别提了。那六姑娘面黄肌瘦的,脸上还斑斑点点的,若不是眉眼尚有几分模样,简直没法看。如今只可勉强算个平平罢了。” “元达兄太谦了,”徐渭左侧的蓝衣公子摇着扇子笑,“杜家两位小姐我都见过,虽不是六姑娘,却都是标致人儿。想来姐妹之间,总不会差得太远。” 徐渭也帮腔:“正是!你是承宣伯爵府的嫡公子,那杜荣晦不过五品官,六姑娘还是个庶女。若真长得见不得人,杜家哪来的脸面高攀?” 郑元达苦笑着摇头:“说出来你们怕是不信,这门亲事竟是我母亲主动提起的。虽没明着定下来,可已暗示了好几回,也不知那杜六姑娘给我母亲灌了什么**汤,让她连门第嫡庶都不顾了。” “罢了罢了,不说这糟心事了。”郑元达烦躁地摆手,目光又落回那道绯红身影上,“都是女子,怎么差得这样远。那位六姑娘木木讷讷的,连句话都不敢多说。” 他叹着气正要转身,余光瞥见廊柱旁一道挺拔背影,不由得愣在原地。 “元达?”徐渭拍他肩膀,“发什么呆?” 郑元达迟疑地望着那道身影消失的转角,喃喃道:“方才那背影……像是沈家那位。” 蓝衣公子忙顺着看去:“你是说宁王沈彻的嫡长子沈昭行?” “似像非像。”郑元达收回目光,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看不真切。” 徐渭“唰”地展开扇子,嗤笑:“绝无可能。他随黄老将军刚收复北墉,又单枪匹马击退西夏三员大将,三日前才凯旋。家父说,今夜官家特在宫中设宴庆功,怎会出现在这市井酒肆里?” “说得是。”郑元达点头,往雅间走去,“他本就是云端上的人,如今更是战功赫赫,圣眷正浓。只是可惜——” 他顿了顿,“我朝向来重文轻武,以他的家世和才学,以文入仕绰绰有余,又何苦要去从军?” “这等朝堂大事,不是咱们能议论的。”蓝衣公子唤来几个歌姬,执壶斟酒,“今日元宵佳节,咱们这些勋戚子弟平日拘束惯了,正该趁此良宵痛饮到天明,不醉不归!” “极是!极是!”郑元达与徐渭连声附和,当即推杯换盏,丝竹声声里,早把方才的事抛到脑后。 却说楼下大堂里,岳掌柜见风波已平,便扬声道:“因潘楼的菜食出了岔子,往后所有菜肴皆由丰乐楼亲自烹制。为表歉意,菜价再减两成。” 这话一出,满堂喝彩,竟比先前还要热闹几分。 台中央的舞姬正随着飘落的花瓣翩翩起舞,轻纱曼妙,在烛光映照下恍若仙子下凡。 岳掌柜带着贴身侍女小玉将贵客一一安顿好,便倚在二楼朱漆栏杆旁,唤来个叫柱子的小厮:“去潘楼传话,风波已平,可以撤了。” “是。”柱子领命匆匆去了。 小玉这才恍然大悟,掩着嘴低呼:“掌柜的,潘楼那个吐血的客人……是咱们的人?” “这会子才想明白?”岳掌柜无奈地笑,“可还看出什么了?” 小玉皱着眉想了半晌,茫然摇头。 岳掌柜:“你就没瞧出,那个报信的小厮,也是咱们的人么?” “啊?”小玉拍了下脑袋,“我就说嘛!家丑还不可外扬呢,他怎的那么大声喊出来,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家酒楼出了问题似的。那潘掌柜竟也没发现?” 岳掌柜眼波流转,闲闲拨弄腕间玉镯,“我特意让他站在潘掌柜身后,躬着身子垂着头。况且那时他刚中了计,正心浮气躁,哪里顾得上这个。” “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对不对!”小玉眼睛一亮,求知欲上来了:“可掌柜的,潘楼和咱们可不一样,听说他们给官府打点的银子可多了,为何不报官呢?” 岳掌柜唇角微扬,“他刚指使白掌柜在咱们这儿演了这么一出,自然晓得这类事情最是纠缠不清。既然对方敢当众吐血,必定在菜食里做了手脚。等衙门查清原委,潘楼的名声早就坏了,这期间的损失比赔给咱们的银钱要多得多。” “况且元宵佳节,众目睽睽。”岳掌柜遥指窗外如昼灯火,“便是王侯将相此刻也不敢妄动,何况一个商贾?” “姑娘真真聪明!”小玉由衷赞叹,转而望着楼下那些激动喝彩的客人,又提出一个疑问:“掌柜的,当初选舞女时,明明有更标致的可选,您为何偏选中这一批?且我瞧着,她们容貌还不如永华楼的歌姬呢,怎么那些男人倒像被迷了魂似的?” 岳掌柜轻摇团扇,觉得这丫头实在需要点拨,便含笑问道:“你且说说,怎样的女子才算美?” 小玉不假思索:“自然是容貌好、身段好的,若再识文断字,那就更好了。” “这话差了。”岳掌柜引着她往内室走,“若第一眼就不能动人,谁还有心思探究你的才学?这''第一眼''的学问,关键不在容貌身段,而在一个字。” “什么字?”小玉忙凑近问。 “媚。” “媚?”小玉眨着眼,“可是妖媚?妩媚?” 岳掌柜轻点她额角:“说得这样轻浮。媚是风骨,是气韵。容貌清秀只是基本,更要懂得人心,善于扬长避短,察言观色。” 她把玩着手里的团扇,“即便这些都做到了,还要掌握分寸。多一分就艳俗,少一分就寡淡,妙在浑然天成。其中关窍,可不是几句话能说清的。” 她纤指轻抚鬓边珠花,眼波流转间自有万种风情:“什么时候该蹙眉,什么时候该撒娇,怎么笑才能勾魂,怎样欲说还休最惹人怜——这些都是学问。” “若是没有媚骨,纵有倾城之貌,也不过是一潭死水。当年赵飞燕容貌远胜合德,成帝为何独宠合德?就是这个道理。” 小玉似懂非懂地点头,忽然眼睛一亮:“所以开张前那一个月,姑娘亲自教她们怎么抬眼、怎么浅笑,原是为了这个!” 岳掌柜含笑点头:“每个舞女性情相貌不同,该用的仪态神色自然也不同。这些原都是我母亲教我的。如今我也教了她们一些,虽而学了没几日,才堪堪算入门的程度,但对咱们这样规模的酒楼,也已经够用了。” 第3章 杜家庶女 亥时的梆子刚刚敲过,抚名巷杜府的披香院外便响起了一阵轻微的敲门声。 大丫鬟乐清疾步上前开门,见着来人终于松了口气:“姑娘可算回来了!再晚些,奴婢们都要差人去寻了。” 门外人裹着一袭厚斗篷,青缎面上落着细碎的雪花,随着她迈入门内,带来一缕清冽的梅香。盈玥解下兜帽,露出一张带着些许斑点、皮肤有些蜡黄的小脸,声音里带着些许疲惫:“今日开张,琐事繁多,劳你们挂心了。” 几个大丫鬟连忙上前为她解下斗篷,乐清一面递过暖炉一面絮叨:“姑娘往后可要更谨慎些。如今酒楼既已开业,抛头露面的机会只多不少。若教人知道官家小姐私下经商,主君那儿怕是不好交代。” 丹红捧着封信笺近前:“姑娘,这是二公子今早亲自送来的,嘱咐定要交到您手上。” 杜盈玥拆开信,见笺上墨迹淋漓写着“财源若海,顾客盈门,隆声远布,兴业长新”,底下竟还夹着几张簇新的交子。 “二公子待姑娘真是没得说。”乐清笑着打趣。 盈玥走到书案前将交子收进抽屉,眉眼柔和:“大姐姐与二哥哥对我向来是不错的。此番我能盘下这酒楼,多亏二哥哥周旋打点。” 丹红端来姜汤,盈玥接过后倚在妆台前,就着热气小口啜饮:“替我卸妆吧,我实在乏得睁不开眼了。” 乐清轻手为她拆卸鬓边珠钗,忍不住劝:“小娘去时留下的体己虽不多,却也够姑娘日常的支应。何苦非要行这商贾之事?万一经营不善,岂不折了本钱?若传扬出去,莫说主君动怒,便是将来的姻缘也要受牵连的。” 妆粉渐褪,脂色消融,那些刻意点染的斑痕随之消散,露出底下白玉般的肌肤。 待坐到铜镜前时,镜中映出的脸,竟与丰乐楼的岳掌柜一般无二——雪肤乌发,柳眉凤眸,悬胆鼻下一点含珠唇。这般清艳绝俗的容貌,恰似她早逝的生母。 “士农工商,若非不得已,谁愿甘居末流?”盈玥轻抚耳坠,幼时因这副容貌招来的祸事历历在目。大娘子嫌恶的目光,周小娘“狐媚子”的叱骂,还有那日院前的香油与尖石……若非乐清眼疾手快,这双眼怕是早已…… 自那以后,她便日日以黄粉敷面,点上斑痕,在这深宅中谨慎地藏起锋芒,换取片刻安宁。 “女子立世,本就如履薄冰。”她摘下最后一支耳珰,望着镜中真实的自己,“我小娘去得早,父亲又子女众多,对我不闻不问,我这些年步步为营,又有你们帮衬,才勉强活到今日。这眼看就要到谈婚论嫁的年纪,我实在不愿从一个深宅,踏入另一个深宅,继续仰人鼻息、苦心经营。这往后半生,我想凭自己的心意,畅畅快快地活一场。既然存了这样的念头,银钱上自然要有底气。” 乐清仍有些不解:“可小娘去时,不是给姑娘留了体己钱么?” “这底气,从来不是银钱的多少,”杜盈玥浅笑,眼中却有着超越年龄的通透,“而是源源不断的生财之道。否则纵有金山银山,也终有坐吃山空的一日。” “姑娘说得在理。”乐清点了点头,然后又轻叹,“只是日后少不得要常往丰乐楼去。若教别人发觉您日日不在府中,只怕又要平生事端。姑娘还需万分小心才是。” 杜盈玥眼底泛起暖意,她抬手轻抚乐清肩头,“难为你处处为我着想。” 翌日清晨,杜府承瑞堂前的庭院尚有一夜积雪未清理干净,盈玥已带着乐清静候在廊下。不多时,四姑娘润玥与五姑娘如玥一前一后踏入月洞门。 “六妹妹来得可真早。”润玥嗓音里浸着蜜糖似的讽意,“莫不是听说父亲催着议亲,赶着来给母亲献殷勤?” 盈玥对这等言论早就司空见惯,并未理会,只是侧身浅浅一福:“四姐姐五姐姐安好。” 一旁的如玥当即嗤笑出声:“四姐姐倒是会倒打一耙!六妹妹向来是第一个来请安的,岂是这两日才如此?倒是你,整日缠着周小娘要攀高枝,自己存着这般心思,便看谁都似你这般!” 她纤指捻着帕子轻甩,“有这工夫,不如好生学学六妹妹的安分守己,省得沾染满身小家子气。” “你!”润玥气得双颊绯红,指尖发颤地指着如玥,“你今日不也迟了?有何脸面说我!” 如玥扬眉轻笑:“我迟了便迟了,可不会反怪早到的人不懂事。况且——” 她慢条斯理地抚过鬓边珠花,“我是嫡女,来给亲生母亲请安,早晚有何要紧?你与六妹妹同为庶女,偏你总摆出嫡女的款儿,莫非以为周小娘得宠,就能改了你的出身?” 这话似钢针扎进心口,润玥眼圈霎时红了,手中绢帕拧得发皱,眼泪在睫上颤颤欲坠。 “又来又来,你就没点新鲜招数。”如玥撇嘴轻嗤,“整日哭哭啼啼,演给谁看?” 这话如火上浇油,润玥强忍的泪水顿时决堤。她身后两个丫鬟慌忙上前安抚,低声劝解声与压抑的抽泣交织在一处。 盈玥望着这三天两头便上演的闹剧,额角隐隐作痛。但终究是因自己起的争执,只得上前柔声劝道:“四姐姐,父亲尚未下朝,此刻承瑞堂里只有大娘子。若教她瞧见您的眼泪......怕是不会如父亲那般心疼的。” 大娘子张初云出身杭州盐商世家,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富户。当年杜荣晦虽家境清寒,却年少中举,张老太爷观他品貌端方、行事沉稳,认定此人必非池中之物。加之张家虽然富庶,但到底是商贾之流,终是上不得台面。若能将独女许配给读书人,于家族声望大有裨益,故而杜荣晦登门求亲时,张老太爷当即应允。 这张初云自小被视若掌上明珠,养就一副高傲心性。又自诩是陪着夫君从寒微书生一路走来的原配,言行间不免带着几分跋扈。她最瞧不上的,便是那些低眉顺眼、以泪邀宠的做派。偏生周小娘将此道修得炉火纯青,而杜荣晦这般文人最吃这套。 加之张初云自幼学的皆是经商理财,于诗词歌赋上一窍不通。周小娘却精通风月,常与杜荣晦吟诗唱和。久而久之,周小娘、连同她所生的四姑娘润玥与三公子仲恒,也被杜荣晦捧在心尖尖上。 此刻杜荣晦尚未回府,若让大娘子看见润玥这副梨花带雨的模样,只怕要惹来雷霆之怒。润玥听得盈玥提醒,只得恨恨地咬牙拭泪,暗自发誓定要像大姐姐那般嫁入高门,好教府中众人再不敢轻瞧了她去。 恰在此时,大娘子的陪房吴妈妈打帘而出,恭恭敬敬福了一礼:“大娘子已梳妆妥当,请三位姑娘入内问安。” 三人穿过抄手游廊,绕过紫檀插屏,但见张初云端坐正堂首位。姑娘们齐整施礼,清凌凌的请安声在晨光中漾开:“给母亲请安。” “都坐吧。”张氏面上端着熟练得体的微笑,目光在三个姑娘身上掠过,“正好你们都在,承宣伯爵府的黄大娘子二月二那日要办诗会,遍请东京城的世家子弟与名门贵女,咱们府上也得了帖子。这些日子都好生准备着,若能借此觅得良缘,也是你们各自的造化。” 润玥心中暗喜。杜府家教素严,闺阁女儿鲜少有机会面见外男。即便她与周小娘再得宠,姻缘大事终究握在大娘子手中。此番诗会实属难得,若能引得高门子弟青眼,前程自不必愁。更何况她最擅诗词,这岂不是天赐良机? “是。”她忙随着如玥齐声应下。 “大娘子,我能否不去?” 这话音刚落,众人都满脸惊讶,将目光齐刷刷投向出声的盈玥。 如玥悄悄扯她衣袖,低声道:“你傻了?这样的好机缘,为何不去?” 盈玥起身向张氏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昨日元宵去清虚观上香,顺道求了一卦。那道士说女儿今年时运不济,于姻缘康健皆有妨碍的。” 她垂眸轻声道:“想着是不祥之身,不便在诗会露面。” 坐在左侧的润玥闻言,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了挪。 张氏未察觉这小动作,只蹙眉问道:“怎会如此?可说了化解之法?” “倒也不难。”盈玥浅笑,“只需每日去观中进香,诵一天的《清净妙经》,三月后便无碍了。” “那便好。”张氏舒了口气,“既如此,诗会你还是照常去。那黄大娘子特意....”话到此处忽被吴妈妈一阵急咳打断,她当即改口道:“咱们书香门第,若因这些无稽之谈不让女儿赴会,传出去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她望向娇憨的如玥,轻叹:“不过你的顾虑也不无道理。待你父亲下朝,我便禀明情形。这些日子你就每日去清虚观进香。只是要多带些丫鬟婆子,再派两个小厮跟着,可别出了岔子。如此,二月二的诗会,你去参加想是也没什么大的干系了。” “女儿听凭大娘子安排。”盈玥乖巧应下。 请安毕,张氏由吴妈妈扶着转进内厢,懒懒倚在湘妃榻上:“方才险些说漏了嘴,幸亏你提醒,不然我就把黄大娘子指名让盈玥那丫头必须去的事儿说出来了。真不知黄大娘子怎么想的,放着我们如儿这正室嫡女不要,偏看上盈玥那个貌若无盐的庶女,真真是搞不明白,这要传出去,周佩芳那贱人还指不定怎么笑话我呢。” 吴妈妈奉上茶盏,低声道:“大娘子莫急。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黄大娘子终究要顾及郑二郎的心思。男子哪个不看容貌?六姑娘这般长相,他必定看不上。老奴倒觉得,让六姑娘去诗会正好,叫郑二郎亲眼见过,也好早些断了黄大娘子的念头。” “这话在理。”张氏颔首,随即又有些不甘心,“若非黄大娘子特意点名要她,我巴不得两个庶女都不去才好。如今倒好,若不让她去,如儿也不好独往,真是憋屈。” 她忽又想起什么,正色道:“你去嘱咐如儿和伯恒,这些日子少往披香院走动,别没得沾染晦气,误了咱们自己的事儿。” 吴妈妈会意一笑:“老奴省得,娘子放心。” 杜府花园里,积雪如絮,将天地染作澄澈的纯白。寒梅幽香浸在凛冽空气中,教人神思清明。盈玥兴致颇佳,亲手折了几枝红梅递与乐清:“寻个雅致花瓶,搁在我榻边。” “是。”乐清接过凌霜盛放的梅枝,含笑问道:“姑娘今日心情甚好。” 盈玥唇边漾开清浅笑意:“怎么不好。四姐姐五姐姐短期内应当不会踏足披香院了,我也好落个清静。” 第4章 此人我志在必得 次日上午,盈玥带着乐清、丹红乘了软轿往清虚观去,大娘子指派的那两个小厮紧随其后。玉皇殿内青烟缭绕,待焚香祝祷结束,盈玥便悄悄与丹红在禅房互换了衣裳,独自一人从后门离开,径直往丰乐楼去了。 开张次日,酒楼门前依旧车马不绝。虽说昨日已扫清障碍,可这酒楼一日未上正轨,她便一日放心不下。先前同张氏说的那番“需往清虚观诵经三月”的说辞,正是为此缘故。 眼见丰乐楼宾客盈门,盈玥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下。她接过小玉呈上的账册略翻了翻——单昨日净利便有二十余两,不由眉眼舒展,唇边含了笑意。 果然,人在赚钱的时候,才是最开心的。 她轻轻合上账本,温声吩咐小玉:“你去请孙叔得空时上来一趟。” “是”小玉应下后轻声提醒,“只是眼下将近午膳时辰,后厨正忙得不可开交,掌柜的怕是要多等些时候。” “无妨。”盈玥摆手,“宾客要紧。我今日都在楼里,让他不必着急。” 未时三刻,孙大厨才得暇前来。他满脸灶火熏出的红晕,额角挂着几滴未干的汗水,一身烟火气息。盈玥柔声问道:“孙叔可用过午饭了?” 孙大海憨厚地搓了搓手:“一听姑娘传唤,忙完灶上的活计就赶来了,还没顾上吃饭。” “正巧我也未用。”盈玥浅笑,“孙叔陪我一同用些可好?” “这如何使得!”孙大海连连摆手,“姑娘金枝玉叶,尚未出阁,与我这粗人同席用饭,他日传出去,有损姑娘声誉。” 盈玥却已走到他身旁,轻轻将他按在椅上:“孙叔说哪里话。您是我娘亲的故交,她刚去的那几年,若不是您常来看顾,我连口热饭怕是都吃不上。” 她执起茶壶为他斟茶,“光且我已入商贾,哪里还在乎声誉这些身外之物。” 听她提起淑娘,孙大海眼神倏然一暗。他摩挲着粗陶茶盏,叹道:“淑娘走了八年了,若她在世,看到姑娘如今有想法有决断,也有谋生的路子和胆识,不似她当年一般,寄人篱下,仰人鼻息,想必也无憾了。” 盈玥听罢,低喃道:“我阿娘一生没过几天舒心日子。她在那样的绝境,尚且能挣扎向前,我是她的女儿,必然不能让她失望。” 盈玥的母亲姓樊,幼时遭遇抄家,沦为贱籍,被卖入了秦楼楚馆,年纪小小又孤身一人,不知遭遇了多少苦,幸好她意志坚定,又勤学六艺,最终成了花魁娘子。 就在日子一天天变好之际,她却遇见了杜荣晦,这个用花言巧语和山盟海誓耽误了她一生的男人。 孙大海望着眼前这张与淑娘有七八分相像的脸,却见她眉宇间流露出比母亲更坚毅的神色,眼中满是欣慰:“姑娘好志气。我孙大海虽只有做饭的本事,但定当尽全力护您周全,不辜负她临终的托付。” “多谢孙叔。”盈玥又给他续了杯茶,端到他身前,“您这般待我,甚至抛下潘楼那样顶尖的地方,来我这刚开张、前路未卜的丰乐楼,我自然也不能亏待了您。往后除了每月的月钱,丰乐楼一成的收入便当作给您额外的酬劳,每月初,和月钱一同发与您。” 孙大海连忙放下茶盏起身,连连推辞:“这使不得...” 他的话还没说完,盈玥便笑着打断:“孙叔帮了我们母女太多,我至今无以为报。区区钱财而已,您若不答应,我心中更加万分不安,可是不敢用您了。您就当为了让我安心,还是收下吧。” 孙大海脸上涌起一抹感动:“姑娘放心,有我一日,便有丰乐楼一日。” 盈玥笑道:“这些都是身外之物,不打紧。从前都是您照顾我,往后,也该换我孝敬您了。” 话音刚落,她便话锋一转,“只是有一件事,还想请您帮忙。” 孙大海忙道:“什么事,您只管吩咐,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一定办到。” 盈玥缓缓说道:“丰乐楼刚开张,昨日已然被盯上了,我们要尽快在东京站稳脚跟才好。只是酒楼的立身之本,说到底无非是吃喝二字。如今我们仗着您的厨艺,才有这般盛况,可同永华楼和潘楼这些屹立多年的酒楼比起来,掌厨的数量实在单薄。像永华楼,他们的掌厨有六位之多。我是行外人,对这方面不太了解,所以想问问孙叔,可知道还有没有厨艺与您比肩的人材,可为我们所用?” 听到这话,孙大海顿时来了精神:“姑娘,您今日不问我,过些时日,待丰乐楼有了名声,我也会向您举荐一个人的。” “东京郊外的长垣村住着一位被我们行内人称为‘食神’的,此人姓董名余,据说是膳祖的后人,祖祖辈辈都以庖厨为生,手艺精湛,对食物的研究堪称登峰造极。御膳房和潘楼的主厨中,一小半都出自他的门下,可味道却不及他的十之三四。” “竟有这等高人?”盈玥叹道,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渴望,随即又冷静下来,“手艺如此高超,却既未入大内,也没被潘楼招揽,想来是极难请动的。” “姑娘聪明。”孙大海也点头叹道,“他性子极其孤僻,从不在人前显露本事。所有他教过的学生,离开前都会被他叮嘱,不可将他的存在大肆宣扬。他做这一行,一是祖训,二是真心喜爱,名利钱财都不放在心上,更嫌应酬麻烦。故而知道他的人并不多。我晓得他还是因为在潘楼时,有一回和梁大厨吃酒,他喝醉了说与我听的。因是同行,所以我对此人也颇感兴趣,后来特意打听过。” 他顿了顿,继续道:“如今董先生刚过不惑之年,妻子前些年去世了,他并未续弦,身边只有一个独子,名唤董承。可这孩子对庖厨之艺全然不感兴趣,死活不愿继承父亲的手艺,一门心思想要科考入仕。” “听说去岁中了进士,开榜那日,董余一怒之下和儿子断绝了父子关系。因着身边空无一人,董余越发与世隔绝,每日只种种地、做做菜,世事一概不问。那董承因着和父亲的心结,病了好些日子,故而一直未授官。听说近来身子已然大好,想来不久便可入仕了。” 盈玥沉吟片刻,指尖轻叩桌面:“连大内和潘楼都不曾招揽到此等人物?” 孙大海摇头叹道:“宫闱之事非我等能窥探。想来知晓董余的,唯有御膳房里那些老厨人,可他们在宫中地位卑微,哪有机缘向官家举荐?” “况且董余若真入了宫,于旁人反倒是威胁。”他抹了把额汗,“至于潘楼,三年前确曾以极高的月银相邀,三顾茅庐却连门槛都迈不进。后来潘掌柜也想通了,既然谁都请不动,只要董余不投别家,倒也不算威胁。” 盈玥闻言蹙眉。功名利禄撼不动,御膳房、潘楼都请不动的人物,怎会看得上她这刚开张不久的丰乐楼? 她在房间内来回踱了几步,说道:“此事怕是急不得,需要有合适的契机,但是此人我是必须要去请的,烦请孙叔帮我留意着他的情况。此人我志在必得!” “姑娘放心。”孙大海连忙应道,粗糙的脸上满是诚恳,“一有消息,我定当即刻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