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乐楼里笙歌不断,方才那场闹腾才歇下,客人们又吃起酒来,倒像是甚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二楼雕花栏杆旁,几个锦衣华服的公子哥儿正倚着说闲话。
穿月白锦袍的郑元达轻拍栏杆,笑道:“这女掌柜倒是个妙人儿!做事爽利,说话又俏皮,胭脂堆里难得见这般人物。”
旁边穿紫袍的徐渭打趣他:“和你上个月相看的杜家六姑娘相比如何?”
郑元达脸色顿时垮下来:“快别提了。那六姑娘面黄肌瘦的,脸上还斑斑点点的,若不是眉眼尚有几分模样,简直没法看。如今只可勉强算个平平罢了。”
“元达兄太谦了,”徐渭左侧的蓝衣公子摇着扇子笑,“杜家两位小姐我都见过,虽不是六姑娘,却都是标致人儿。想来姐妹之间,总不会差得太远。”
徐渭也帮腔:“正是!你是承宣伯爵府的嫡公子,那杜荣晦不过五品官,六姑娘还是个庶女。若真长得见不得人,杜家哪来的脸面高攀?”
郑元达苦笑着摇头:“说出来你们怕是不信,这门亲事竟是我母亲主动提起的。虽没明着定下来,可已暗示了好几回,也不知那杜六姑娘给我母亲灌了什么**汤,让她连门第嫡庶都不顾了。”
“罢了罢了,不说这糟心事了。”郑元达烦躁地摆手,目光又落回那道绯红身影上,“都是女子,怎么差得这样远。那位六姑娘木木讷讷的,连句话都不敢多说。”
他叹着气正要转身,余光瞥见廊柱旁一道挺拔背影,不由得愣在原地。
“元达?”徐渭拍他肩膀,“发什么呆?”
郑元达迟疑地望着那道身影消失的转角,喃喃道:“方才那背影……像是沈家那位。”
蓝衣公子忙顺着看去:“你是说宁王沈彻的嫡长子沈昭行?”
“似像非像。”郑元达收回目光,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看不真切。”
徐渭“唰”地展开扇子,嗤笑:“绝无可能。他随黄老将军刚收复北墉,又单枪匹马击退西夏三员大将,三日前才凯旋。家父说,今夜官家特在宫中设宴庆功,怎会出现在这市井酒肆里?”
“说得是。”郑元达点头,往雅间走去,“他本就是云端上的人,如今更是战功赫赫,圣眷正浓。只是可惜——”
他顿了顿,“我朝向来重文轻武,以他的家世和才学,以文入仕绰绰有余,又何苦要去从军?”
“这等朝堂大事,不是咱们能议论的。”蓝衣公子唤来几个歌姬,执壶斟酒,“今日元宵佳节,咱们这些勋戚子弟平日拘束惯了,正该趁此良宵痛饮到天明,不醉不归!”
“极是!极是!”郑元达与徐渭连声附和,当即推杯换盏,丝竹声声里,早把方才的事抛到脑后。
却说楼下大堂里,岳掌柜见风波已平,便扬声道:“因潘楼的菜食出了岔子,往后所有菜肴皆由丰乐楼亲自烹制。为表歉意,菜价再减两成。”
这话一出,满堂喝彩,竟比先前还要热闹几分。
台中央的舞姬正随着飘落的花瓣翩翩起舞,轻纱曼妙,在烛光映照下恍若仙子下凡。
岳掌柜带着贴身侍女小玉将贵客一一安顿好,便倚在二楼朱漆栏杆旁,唤来个叫柱子的小厮:“去潘楼传话,风波已平,可以撤了。”
“是。”柱子领命匆匆去了。
小玉这才恍然大悟,掩着嘴低呼:“掌柜的,潘楼那个吐血的客人……是咱们的人?”
“这会子才想明白?”岳掌柜无奈地笑,“可还看出什么了?”
小玉皱着眉想了半晌,茫然摇头。
岳掌柜:“你就没瞧出,那个报信的小厮,也是咱们的人么?”
“啊?”小玉拍了下脑袋,“我就说嘛!家丑还不可外扬呢,他怎的那么大声喊出来,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家酒楼出了问题似的。那潘掌柜竟也没发现?”
岳掌柜眼波流转,闲闲拨弄腕间玉镯,“我特意让他站在潘掌柜身后,躬着身子垂着头。况且那时他刚中了计,正心浮气躁,哪里顾得上这个。”
“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对不对!”小玉眼睛一亮,求知欲上来了:“可掌柜的,潘楼和咱们可不一样,听说他们给官府打点的银子可多了,为何不报官呢?”
岳掌柜唇角微扬,“他刚指使白掌柜在咱们这儿演了这么一出,自然晓得这类事情最是纠缠不清。既然对方敢当众吐血,必定在菜食里做了手脚。等衙门查清原委,潘楼的名声早就坏了,这期间的损失比赔给咱们的银钱要多得多。”
“况且元宵佳节,众目睽睽。”岳掌柜遥指窗外如昼灯火,“便是王侯将相此刻也不敢妄动,何况一个商贾?”
“姑娘真真聪明!”小玉由衷赞叹,转而望着楼下那些激动喝彩的客人,又提出一个疑问:“掌柜的,当初选舞女时,明明有更标致的可选,您为何偏选中这一批?且我瞧着,她们容貌还不如永华楼的歌姬呢,怎么那些男人倒像被迷了魂似的?”
岳掌柜轻摇团扇,觉得这丫头实在需要点拨,便含笑问道:“你且说说,怎样的女子才算美?”
小玉不假思索:“自然是容貌好、身段好的,若再识文断字,那就更好了。”
“这话差了。”岳掌柜引着她往内室走,“若第一眼就不能动人,谁还有心思探究你的才学?这''第一眼''的学问,关键不在容貌身段,而在一个字。”
“什么字?”小玉忙凑近问。
“媚。”
“媚?”小玉眨着眼,“可是妖媚?妩媚?”
岳掌柜轻点她额角:“说得这样轻浮。媚是风骨,是气韵。容貌清秀只是基本,更要懂得人心,善于扬长避短,察言观色。”
她把玩着手里的团扇,“即便这些都做到了,还要掌握分寸。多一分就艳俗,少一分就寡淡,妙在浑然天成。其中关窍,可不是几句话能说清的。”
她纤指轻抚鬓边珠花,眼波流转间自有万种风情:“什么时候该蹙眉,什么时候该撒娇,怎么笑才能勾魂,怎样欲说还休最惹人怜——这些都是学问。”
“若是没有媚骨,纵有倾城之貌,也不过是一潭死水。当年赵飞燕容貌远胜合德,成帝为何独宠合德?就是这个道理。”
小玉似懂非懂地点头,忽然眼睛一亮:“所以开张前那一个月,姑娘亲自教她们怎么抬眼、怎么浅笑,原是为了这个!”
岳掌柜含笑点头:“每个舞女性情相貌不同,该用的仪态神色自然也不同。这些原都是我母亲教我的。如今我也教了她们一些,虽而学了没几日,才堪堪算入门的程度,但对咱们这样规模的酒楼,也已经够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