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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开张就有来闹事的

作者:明月照大川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时值元宵佳节,东京城内灯火如昼,人声鼎沸,宝马雕车,凤箫声动,满城繁华气象,竟比往年更胜三分。


    东角楼巷街深处,一座新漆的楼宇前正爆竹齐鸣,烟火硕然绽放,璀璨夺目。门前鱼龙灯翻飞起舞,引得半条街巷的行人蜂拥而至,围得铁桶似的。


    “丰乐楼新张大喜!内有歌舞管弦,彻夜不休。”


    “宾客酒水皆半价!首二十位贵客,一月之内,菜金再减三成!”


    伙计清亮的吆喝声未落,人群已骚动起来,争相往门里涌。


    “听闻掌勺的是潘楼请来的大师傅!往日嫌潘楼价高不敢问津,今日总算能尝个鲜了。”


    “他们家的舞女也是一绝,前日排练时我偷瞧过,虽不及潘楼和永华楼的娘子貌美,却胜在别有风致,舞步婀娜,眉眼间尽是风流韵态……”


    又一簇烟火凌空炸响,将众人的议论尽数淹没在绚烂之中。


    楼内雕梁绣柱,彩帛低垂。栀子灯蒙着金红薄纱,与燃得正旺的烛火交相辉映,满堂流光溢彩。


    虽规模不及东京那几座名楼,却胜在处处精雅,一应陈设无不透出主人的巧思。


    丝竹声自中央舞台袅袅升起,但见舞姬轻舒广袖,曼声吟唱:


    “从明后而嬉游兮,登层台以娱情。


    见太府之广开兮,观圣德之所营……”


    歌声悠远,舞姿翩跹,恍然间如见仙阙凌云,飞阁接天。


    正沉醉时,靠近大堂中央的席间却传来一阵急促的争吵声。


    一个膀大腰圆的中年汉子拍案而起,对着店小二怒目而视:“你们这菜是怎么回事?我兄弟才动了几筷子,就跑了三四趟茅房!莫非是菜里不干净?”


    店小二急得连连摆手:“客官明鉴!我们的食材都是仔细清洗过的,断不会出差错。”


    汉子怒目问:“那你倒是解释解释,我兄弟是怎么一回事!”


    店小二辩解道:“许是这位官人本就身子不适,恰巧在店里发作罢了。若真是菜有问题,怎的只有他一人不适,您却安然无恙?”


    “放你娘的屁!”那汉子啐了一口,声如洪钟,“我兄弟壮实得能打死虎,偏吃了你们这糖醋熘鱼就出事?分明是你们推诿责任!”


    他一把揪住小二衣襟,“老子没事是因为没碰那道鱼!”


    店小二被勒得满面通红,正要争辩,邻座一位锦衣华服的胖老爷踱步过来打圆场:“这有何可吵?请个大夫来一号脉、一验菜,不就水落石出了?”


    汉子闻言松了手,冷笑着睨向小二:“你可敢请大夫?”


    小二梗着脖子道:“我们店里的吃食绝对没问题!如何不敢验!”


    “好!”汉子声震屋瓦,“若大夫说是你们菜的毛病,老子立刻告到开封府,不封了你这黑店誓不罢休!若是冤枉了你们——”


    他重重一拍桌案,“我陈柏当场给你磕头赔罪!”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宾客们纷纷搁下筷子观望过来,连台上的歌舞也不知何时停了。


    见势不妙,伙计庆喜连忙推了把杂役茜雪:“快去请掌柜的!我先去打圆场。”


    茜雪应声便急急朝楼上跑去。


    待茜雪提着裙角匆匆上楼,庆喜整了整衣襟,躬身趋步至陈柏面前,先往那小二脑后轻拍一记:“蠢材!岂敢对贵客无礼?待会儿定让掌柜撵你出去!”


    转身又对陈柏深深施了一揖,赔笑道:“官人息怒。今日元宵佳节,原该讨个吉利。若是惊动官府、延请大夫,难免冲撞喜气。不若由小人做主,今日诸位酒水菜金全数免单,再让灶上备几道拿手好菜与官人赔礼,您看可好?”


    眼见陈柏理直气壮的模样,庆喜心中已了然——那道糖醋熘鱼怕是真有问题。可他深知掌柜的对后厨管束极严,今日开张更是千叮万嘱,绝无可能出这般纰漏。


    倒是这借饮食讹诈的勾当,在东京城的酒楼间屡见不鲜。这般纠缠最是难断清白,为免事态扩大,店家往往只得破财消灾。


    庆喜暗自盘算已定,便说出那番息事宁人的话。


    陈柏闻言,面上怒色果然稍稍缓和,谁知刚欲开口,便被一道声音打断。


    “呦!莫不是心虚了?”方才提议请大夫的华衣男子突然拔高嗓音,阴阳怪气道,“开张头一日就吃坏了人,往后谁还敢登门?为着公道,正该请大夫来辨个分明!”


    这一挑拨,四下立时骚动起来。原本作壁上观的食客纷纷附和:


    “不心虚怕什么大夫?”


    “说得是!不清大夫来验看,这饭菜叫人如何下咽?”


    “正是!我们的酒钱可不能白花!”


    人群中声浪渐起,方才稍缓的局势,瞬间又被这华衣男子挑唆得紧绷起来。


    庆喜逐渐面露难色,心想今日之事恐怕无法善了。


    “白掌柜当真是菩萨心肠,自家酒楼的生意都顾不过来,倒有闲心在丰乐楼主持公道。”一道清悦嗓音自楼梯处飘来,如珠玉落盘。众人循声望去,但见绯红裙裾拂过雕木台阶,一道倩影迤逦而下。


    那女子云鬓斜绾,几支红梅金簪点缀青丝间,映得凝脂般的肌肤愈发剔透。虽以轻纱覆面,唯见眉间一点朱砂痣灼灼如焰,通身的气度却已艳惊四座。


    白掌柜虽与她打过几次照面,此刻仍不免怔神,随即拱手笑道:“岳掌柜总算肯现身了。”


    “我再不来,只怕白掌柜要逼得我这伙计跳井了。”岳掌柜施施然还礼,眼波流转间瞥向暗处——灯影朦胧的角落里,正坐着个慢条斯理品茶的中年男子。


    她翩然移至白掌柜身侧,笑靥如花地扬声道:“给诸位贵客引见一下,这位便是永华楼的东家白掌柜。”话音未落,又朝暗处抿嘴轻笑,“那位更是了不得,正是潘楼的话事人潘掌柜。”


    “哎呀呀!小女子何德何能,竟劳动二位掌柜抛下自家山珍海味,亲临小店指点。”她袖中纨扇轻摇,语带戏谑,“看来得给我们灶上的师傅多加些工钱才是。”


    潘掌柜闻言撂下茶盏,索性也不装了,慢悠悠地踱步上前,皮笑肉不笑地说:“岳掌柜还是先解了眼前困局罢。”


    说完又趁势凑近半步,压低声音道:“这等行当里无解的难题,潘某倒要看看,岳掌柜能翻出什么新花样。”


    岳掌柜闻言并不着恼,只将团扇一收,眸光清凌凌地投向陈柏:“那位客官当真难受得紧?”


    陈柏被她看得心底发虚,声气不由弱了三分:“自、自然是真的!我兄弟跑了数趟茅房,腹痛如绞。今日若不赔钱,便请大夫来验,咱们开封府门前见分晓!”


    “有分别么?”岳掌柜指尖轻抚扇骨上垂落的流苏,语气淡得像一缕烟,“赔钱便是认了这桩罪过;看你们今日这一出,只怕请大夫来验——也是我的菜里有问题吧。”


    陈柏还未说话,白掌柜却瞬间抓住了重点:“岳掌柜这话的意思,是承认你家菜食不干净?”


    “我承认。”岳掌柜答得干脆利落。


    满堂顿时哗然。


    “竟真是菜有问题?”


    “这就认了?”


    “我还当要扯皮半日呢!”


    “掌柜的!”茜雪急得去扯她衣袖,这开业首日便认下吃食有问题,往后生意还如何做得?


    岳掌柜却浑不在意周遭骚动,转眸望向白掌柜:“依您高见,若酒楼吃食当真损了客人身子,该当如何?”


    白掌柜虽觉她态度蹊跷,仍顺口接道:“自当赔银息事,闭门整顿。否则纵容此等行径,岂非祸害乡邻?”


    此言引得众人连声附和:


    “这般谁敢再来用饭?”


    “今日所有席面都该退钱!”


    “对!退钱!”


    茜雪与庆喜听得冷汗涔涔,却见岳掌柜不慌不忙踱至潘掌柜面前:“您可听清了?白掌柜说,需得赔钱谢罪,还要潘楼歇业整顿呢。”


    潘掌柜愕然:“岳掌柜此话何意?”


    岳掌柜不慌不忙从袖中取出一叠票据,声如碎玉:“实不相瞒,今日丰乐楼所有菜食,皆是遣人按宾客所点菜单,一一从潘楼采买而来。”她将其中几张递给庆喜,“这些便是潘楼亲笔所书的收据,诸位尽可验看。”


    “胡闹!”白掌柜脸色铁青,“开业之日不供自家菜肴,反去买别家酒楼的吃食,你这做法,到底还要不要好好做生意!”


    “我这么做,是为了让你们好好做生意。”岳掌柜冷笑,“何况潘楼厨艺确属上乘,用他们的菜色,不算辱没丰乐楼声名。”


    她眼波斜睨白掌柜,“倒是白掌柜该细想想,为何您家价比潘楼低廉,我却宁肯多花银钱也不愿光顾您家呢?”


    “你、你……”白掌柜气得浑身发抖,话都说不利索。


    此时陈柏身旁忽多了个面色萎黄的汉子,正是那位“病重”的兄弟。他见状连忙打圆场:“误会!全是误会!小弟原是染了风寒才腹泻不止,与今晚吃食无干!大家快散了吧!”


    话音未落,一名小厮急匆匆奔进店内,凑到潘掌柜耳边急声道:“掌柜的,店里出事了!有客人用了咱们的菜后吐血昏厥,刘管事快压不住场面了,请您速回!”


    “什么?”潘掌柜脸色骤变,猛地扭头瞪向岳掌柜,目光如淬毒的利箭。


    岳掌柜却恍若未觉,只缓步贴近,用仅二人可闻的声量,把适才潘掌柜的话原样送给了他:“这等行当里无解的难题,岳某倒要看看,潘掌柜能翻出什么新花样。”


    她纨扇轻掩朱唇,“是破财消灾呢,还是去衙门讨个公道?我猜您选前者——可若那人偏不要银钱,非要闹得潘楼鸡犬不宁……”


    她拖长了语调,“今夜这生意,您怕是做不成了。”


    潘掌柜牙关紧咬:“你想怎样?”


    岳掌柜取过那叠收据,示意茜雪捧来算盘,纤指拨弄珠玉轻响:“简单。您把我从潘楼采买的菜钱,连带今日给宾客的让利一并结了,贵店那位闹事的客人自会消停。”


    “你看我像大相国寺的佛吗?”潘掌柜冷笑着问。


    “既如此便罢。”岳掌柜作势转身,“我这小门小户的营生,这些钱加起来,也抵不上潘楼两个时辰的收入,您且回去吧,看看你那客人会闹到几时?”


    她忽又驻足,回眸浅笑,“对了,人言可畏啊。以潘楼的地位,不出半日这消息就能传遍东京城。银钱损失尚可弥补,若是信誉扫地——”


    她轻摇团扇,“这代价,怕是千金难赎。”


    眼见那绯红身影将要没入楼梯阴影,潘掌柜面红耳赤地喝道:“留步!”


    岳掌柜笑吟吟折返,在对方要吃人一般的目光中接过交子:“谢潘掌柜慷慨。”


    然后对潘白二人盈盈一拜:“往后各位若堂堂正正做生意,丰乐楼随时敞开大门。但若有人再使阴招——”


    岳掌柜的眼波倏然转冷,“不论是谁,这笔账我都会记在潘楼头上。谁让您是酒行行首呢?”


    “倘若有朝一日丰乐楼撑不下去,我便将这地界贱卖给永华楼,而后日日带着伙计们去潘楼坐坐。届时破罐破摔,把今日从二位身上领教的招数一一奉还。”


    她睨着白掌柜骤然亮起的双眼,唇角微勾,“这么多人手轮番伺候,潘楼防得住么?”


    白掌柜一听如若丰乐楼倒闭,便会被低价卖给他,当下便面露喜色。作为东京府第二大酒楼,他一直居于潘楼之下,有很大一个原因是规模不如后者。原本丰乐楼这个地盘他早就看上了,但是无奈背后的东家死活不卖,那人背后又有官府撑腰,这才被岳掌柜抢了先。


    但他这番心思岂能瞒过潘掌柜?后者面上阴云密布,心底却暗叹这女子手段了得。轻飘飘一句话,便点醒他真正的对手并非初出茅庐的丰乐楼,而是虎视眈眈的永华楼。


    更绝的是,无论谁对丰乐楼出手,最后倒霉的总是潘楼。他虽然是行业的行首,但说到底是商人,在东京远远不到横着走的资格,若她倒闭后,真的三天两头找人像今日一般去潘楼闹,那……


    也罢!何必为个不足为惧的丫头,惹来无穷后患?倒不如坐山观虎斗,任她与永华楼周旋。


    “回去后须得敲打那些不安分的。”潘掌柜暗忖,目光掠过那抹绯红身影时,竟生出几分欣赏——三言两语便把他绑到同一条船上,今后反倒要替她遮风挡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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