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穿着淡青色比甲、模样伶俐的丫鬟迎上来,向顾言行礼:“公子,夫人和沈家姨太太正在‘荷风轩’用茶。”
顾言颔首,引着穗穗沿回廊向侧院走去。荷风轩是一间临水的小轩,四面轩窗敞开,垂着湘妃竹帘,窗外正是一池残荷,虽无盛夏繁花,但荷叶犹绿,莲蓬挺立,别有一番风致。
轩内,两位妇人正凭窗对坐。上首一位,年约四旬,身着月白色杭绸褙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只用一根白玉簪绾住,面容清雅,眉目间与顾言有几分相似,眼神温润中带着洞察,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的笑意,通身气度沉静从容,正是顾夫人沈氏。她下首坐着一位年纪稍轻、打扮更鲜亮些的妇人,眉眼灵动,应是那位从钱塘来的沈家姨母。
见顾言带着穗穗进来,两位妇人的目光都望了过来。顾夫人眼中是温和的打量,沈家姨母则是毫不掩饰的好奇与欣赏。
“母亲,姨母,这位便是‘穗娘小食’的林姑娘。”顾言介绍道。
穗穗上前几步,按着阿娘平日的教导,屈膝行了一礼:“民女林穗穗,见过顾夫人,沈夫人。”
“快起来,不必多礼。”顾夫人开口,声音柔和,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软糯口音,却又字字清晰,“今日请你来,是我们该谢你。那些点心,着实费心了,每一样都合我心意。”
沈家姨母也笑道:“可不是!那梨盅蒸得恰到好处,梨肉入口即化,银耳滑糯,桂圆甘润,我吃着,比我们钱塘‘楼外楼’的冰糖炖雪梨还清雅些。还有那水晶虾仁卷,鲜得眉毛都要掉下来,偏偏一点不油。林姑娘,你这手艺是跟谁学的?可是家传?”
穗穗直起身,恭敬答道:“回沈夫人,家母略通厨艺,民女是跟着家母学的。从中原迁来泉州后,又跟着本地街坊学了些闽南做法,自己胡乱试着将南北风味融一融,不成体系,让夫人见笑了。”
“融南北风味……”顾夫人微微颔首,目光中赞赏之色更浓,“这便不易。许多人要么固守本味,要么胡乱混搭,失了章法。你做的几样点心,南北材料、技法皆有,却融合得恰到好处,主次分明,不夺本味,又能生出新意。这份对食材的理解和调和之功,非一日可成。听言儿说,你常看些食书?”
“是。”穗穗点头,“顾公子借与民女的《中馈录》、《闽小记》,还有夫人手录的《顾氏食经》,都让民女大开眼界,学了许多道理。”
听到《顾氏食经》,顾夫人眼中笑意更深,看了顾言一眼,才道:“那不过是些日常记录,能对你有用就好。我瞧你那绿豆蓉薄荷饼,甜度克制,薄荷用量精准,显然是读过食经中关于‘甘凉’配伍的论述,且能活用的。”
穗穗心中讶异,顾夫人竟能从一块点心里看出她读过书,且读懂了。这位夫人,果然如顾言所说,是真懂行的。
“夫人明鉴。”穗穗老实承认,“正是读了夫人书中‘夏日宜甘凉清润,忌甜腻壅滞’的记载,才想着用绿豆清热,薄荷增凉,又以蜂蜜代部分糖霜,求其清润。”
顾夫人与沈家姨母对视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的满意。沈家姨母性子更直爽些,直接道:“姐姐,我看这姑娘是个可造之材。心思巧,手也巧,关键还肯学,能琢磨。比咱们家那些眼高手低、只知按谱操作的厨子强多了。”
顾夫人笑了笑,未直接接话,转而问穗穗:“你家中,如今只与你母亲二人经营食铺?”
“是。”穗穗答道,“三年前从中原迁来,与阿娘在洛阳桥边赁了间小屋,开了个小食铺,勉强糊口。”
“洛阳桥边……”顾夫人沉吟,“那地方热闹,也辛苦。你年纪轻轻,便要挑起这般担子,很是不易。听言儿说,你家食铺的姜母鸭、海蛎煎,还有端午的粽子,在街坊间也颇有口碑。”
“都是街坊们照顾。”穗穗谦道。
“不必过谦。”顾夫人温和道,“食物好不好,吃的人舌头最知道。你能在短短三年,于异乡站稳脚跟,还将食铺经营得有声有色,靠的便是这实实在在的手艺和心思。”她顿了顿,似乎斟酌了一下语句,“林姑娘,我有个不情之请。下月中秋,府中欲办一场小宴,款待几位归乡省亲的故交。宴席菜肴自有厨下安排,只是这宴前茶点、宴后甜品,我想请你帮忙筹办。仍如这次一般,不求奢华,但求应季、清爽、雅致,有些新意。不知姑娘可否愿意?”
又是一个邀请,且是中秋家宴这样更正式的场合。穗穗心中震动,这是顾夫人对她手艺的进一步认可和信任。
她没有立刻答应,而是认真想了想,才道:“承蒙夫人信任,民女自当尽力。只是中秋时令与如今又有不同,食材变化,民女需得细细思量,反复试做,确保不出差错,方敢应承。”
她这话答得不卑不亢,既表达了愿意,又强调了审慎负责的态度。顾夫人眼中赞赏之色愈浓。
“正该如此。”顾夫人点头,“离中秋尚有一月余,时间尽够你思量准备。需要什么特别材料,或有何不解之处,可让言儿告知我,或你直接来府中与我说亦可。”她说着,从腕上褪下一只莹润的羊脂玉镯,递给身旁的丫鬟,“这个,算是今日点心的谢礼,也是中秋茶点的定金,姑娘务必收下。”
那玉镯一看便知价值不菲。穗穗忙道:“夫人,这太贵重了!之前的酬资已然足够,民女万万不能收此厚礼。”
“长者赐,不可辞。”顾夫人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我赠你此镯,并非因其价贵,而是见你心性笃实,手艺灵秀,盼你日后在这条路上,能走得更好、更远。收下吧。”
丫鬟已将玉镯用一方素帕托着,送到穗穗面前。穗穗看向顾言,顾言对她微微点头。
她不再推辞,双手接过,深深一礼:“多谢夫人厚爱。穗穗定当竭尽所能,不负所托。”
又在荷风轩坐了片刻,回答了顾夫人和沈家姨母几个关于泉州本地食材、调味的问题,气氛轻松融洽。末了,顾夫人让丫鬟包了一包上好的龙井茶叶,并几样精致的江南点心,让穗穗带回去给阿娘尝尝。
顾言送穗穗出府。走在宁静的庭院中,午后阳光透过竹叶洒下斑驳的光影。
“家母很少如此欣赏一个人。”顾言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笑意,“尤其是年轻晚辈。你那几句关于‘读懂了书’、‘需细细思量’的回答,甚合她心意。”
穗穗握着手中装着玉镯和茶叶点心的锦囊,掌心微微出汗,心里却有一种奇异的踏实感。“是夫人宽容。我只是说了实话。”
“实话最难得。”顾言送她至门口,停下脚步,“中秋之事,不必有太大压力。按你的想法去做便是。若有需要,随时可来府中,或到府学寻我。”
“多谢公子。”穗穗再次道谢,这次是真心实意的。今日之行,不仅得到了重要的认可和机会,更让她见识到了一个不同世界的一角,那世界里有真正的品味、学识与尊重。
走出顾府,重新融入洛阳桥边喧嚣的市井声中,海风扑面而来。穗穗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锦囊,又回头望了一眼那扇已关上的黑漆大门。
门内门外,是两个世界。但今日,凭借着自己的手艺与诚心,她似乎在这两个世界之间,推开了一扇小小的、仅容她通过的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