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桥小食铺》 第1章 姜母鸭 晨光还未完全透进泉州湾的薄雾,洛阳桥下的滩涂已经醒了。 咸湿的海风裹着牡蛎的腥气,从石桥的缝隙间钻过来,拂过林穗穗家那扇吱呀作响的木板门。她推开窗,深深吸了口气——三年前刚从中原汴京迁来时,她闻不惯这味道,如今却觉得,少了这股海腥气,一天都不算开始。 “穗穗,起了没?”隔壁陈阿婆挎着竹篮经过,篮里装着几把刚从后院摘的空心菜,“码头今早有肥蛎,去晚了就让鱼丸铺的老王包圆了!” “就来!”穗穗应着,麻利地系好围裙。这是阿娘用旧床单改的,洗得发白,边角绣了朵小小的木棉花——闽南常见的花样,她却绣成了中原的式样,花瓣更繁复些。 沿洛阳桥往南走,晨雾渐散。这座跨海石桥如长龙卧波,连接着泉州城与南岸的市舶司。桥上已经热闹起来:挑着海货的渔夫、赶着牛车的农人、头裹白巾的阿拉伯商人正比划着价钱。桥墩上,牡蛎壳层层叠叠地长着,像给石桥镶了层灰白的边。 穗穗脚步轻快。她喜欢看这景象——三年前跟着阿娘从战乱的中原逃难至此,虽然举目无亲,但至少安稳。阿娘用最后一点积蓄在桥边赁下这间小屋,开了“穗娘小食”,卖些简单吃食。穗穗便跟着学,学闽南话,学看潮汐,学分辨哪种海蛎肥,哪种紫菜鲜。 码头的早市沸反盈天。竹棚连成一片,各色海货在晨光里闪着湿漉漉的光:银带鱼、花蟹、九节虾,还有叫不出名的怪螺。空气里弥漫着海水咸鲜和渔人汗水的混合气味。 “穗穗丫头,这边!”卖海蛎的郑伯在摊后招手。他面前几个大木盆,盆里的海蛎还带着礁石上的湿滑海草。 穗穗蹲下身细看。好的海蛎壳微微张开,能瞧见里面肥嫩的蛎肉轻轻翕动。她伸手戳了戳,蛎肉敏感地一缩,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郑伯,今儿蛎真肥。” “那可不,昨儿刚退大潮,礁石上的蛎吸饱了月华,最是肥美。”郑伯笑呵呵地帮她挑,“你阿娘又要做海蛎煎了?” “嗯,再做锅姜母鸭,天转凉了,吃这个暖身子。” “还是你们中原人会吃。我们这儿人过去哪知道鸭子还能和姜一起焖?”郑伯摇头感叹,“不过你家那姜母鸭是真香,上次吃过,我家婆娘念叨了好几天。” 穗穗抿嘴笑。想起刚来时,阿娘按中原法子炖鸭,总觉得差点意思。后来是桥对面药铺的许郎中指点,说闽地湿气重,得用老姜、麻油,再加几味本地药材。阿娘试了又试,失败了好几锅,才慢慢摸索出现在这味道。 买好海蛎,她又去肉铺挑鸭子。泉州人养鸭多在滩涂水田间,鸭肉紧实不肥。要选羽毛光亮、脚蹼鲜黄的——这样的鸭子活动多,肉质才好。 回到家,阿娘已经在灶前忙活了。小小的食铺只摆得下四张桌子,灶台占去大半空间。屋檐下挂着成串的干姜、蒜头和红辣椒,墙角的陶瓮里腌着酸菜和萝卜——这是从中原带来的习惯,闽南人少有腌菜的。 “回来啦?”阿娘回头,额上沁着细汗。她年岁不算大,但长年劳碌,鬓角已见霜色。“面发好了,你先去把馒头蒸上。” 穗穗应了声,洗了手开始揉面。这是改不了的北方习惯——泉州人多吃米饭,可她们母女俩早上总要蒸一笼馒头。用的是本地冬小麦磨的面,不如北方面粉筋道,但蒸出来别有麦香。 馒头上了蒸笼,她才开始处理海蛎。这活儿要细致:用小刀撬开壳,取出完整的蛎肉,不能弄破那层薄薄的“肚”。清水漂洗去碎壳和泥沙,沥在竹筛里备用。 阿娘那边已经在准备姜母鸭了。黑砂锅坐在小炭炉上,麻油烧热,下入切成厚片的老姜。那姜要选一年以上的“姜母”,纤维粗,辛辣味浓。姜片在麻油里慢煎,渐渐卷边泛黄,奇异的辛香混着麻油香弥漫开来。 “阿娘,姜味出来了。”穗穗深吸一口气。 “还早呢。”阿娘手下不停,将斩好的鸭块倒入锅中,“滋啦”一声,油花四溅。鸭肉在姜油里翻炒,渐渐变成金黄。然后加入米酒、酱油、冰糖,还有一小包用纱布裹着的药材——当归、川芎、枸杞,这是许郎中配的方子。 最后注入清水,刚没过鸭肉。盖上厚重的木锅盖,转小火慢慢焖着。接下来的两三个时辰,就交给时间和火候了。 这时铺子里陆续来了客人。多是附近的街坊,也有赶早过桥的行商。 “林嫂子,老样子,一碗糜一碟菜脯蛋!”开杂货铺的吴伯坐下,搓着手,“这天说凉就凉了。” “吴伯早,糜马上好。”穗穗掀开另一个灶上的陶瓮,里面是熬了一夜的白粥,米粒开花,稠滑如浆。闽南人管粥叫“糜”,要熬到水米交融。 她舀粥的功夫,阿娘已经利落地打了两个鸡蛋,加入切碎的菜脯(萝卜干)搅匀。热锅下少许油,蛋液倒入,“嗤”的一声膨胀起来,边缘焦黄酥脆,中间软嫩,菜脯的咸香被热油逼出。 “穗穗的手艺越来越好了。”吴伯吸溜着粥,夹一块蛋,“这菜脯蛋,有我们闽南味,也有你们中原的油香气。” 穗穗抿嘴笑。这正是她与阿娘这三年琢磨的——中原的底子,闽南的料,慢慢融出一种新味道。 日头渐高,姜母鸭的香气越来越浓,从锅盖缝隙钻出来,霸道地占领了整个食铺。那香气层次丰富:老姜的辛烈、麻油的醇厚、鸭肉的鲜甜、药材的甘香,还有米酒蒸发后留下的若有若无的酒气。 “林嫂子,今天有姜母鸭?”一个裹着头巾的番商走进来,鼻子抽动着。他叫阿里,波斯人,在泉州经营香料生意多年,却迷上了这中国南方的味道。 “有,阿里先生来得巧,再半个时辰就好了。”阿娘笑着招呼。 “那我等着。”阿里坐下,要了一壶铁观音。他喝茶的姿势已经很中国,只是那双深凹的眼睛仍带着异域的神采。“这味道,让我想起故乡的炖肉,也是用很多香料,慢慢煮。” 穗穗一边擦桌子一边听着。泉州就是这样,天南海北的人,天南海北的味道,最后都汇在这座桥边,这座城里。 海蛎要现煎现吃。临近午时,她才开始准备。本地红薯粉加水调成糊,加入切碎的蒜苗、少许盐。蛎肉轻轻拌入,不能用力,否则会碎。 平底铁锅烧热,舀一勺猪油化开。油热后,倒入蛎肉面糊,“滋啦”声格外悦耳。面糊在热油里迅速凝固,边缘翘起。她小心地晃动锅子,让整张饼均匀受热。 翻面是个技术活。要用锅铲从边缘轻轻撬起,手腕一抖,整张饼腾空翻个面,稳稳落回锅里。煎好的海蛎煎外酥里嫩,边缘金黄焦脆,中间软糯,蛎肉藏在粉糊里,咬下去鲜汁迸出。 “穗穗这翻锅功夫,比很多老师傅都强。”陈阿婆不知何时来了,站在灶边看。 “阿婆取笑了。”穗穗脸红。她练了不知多少次才敢在大锅里翻——一开始在自家小锅练,摔破了好几张饼,心疼得阿娘直皱眉。 第一锅海蛎煎出锅,切成三角块装盘。淋上特制的甜辣酱——这是穗穗自己调的,闽南人爱甜,中原人爱咸,她折中了一下,甜中带咸,辣而不燥。 “阿婆尝尝。”她递过一块。 陈阿婆咬了一口,眯起眼:“嗯……脆、嫩、鲜,都齐了。这酱也好,不像我们本地那么甜腻。” 陆续又有客人来,多是冲着姜母鸭。砂锅盖子掀开的瞬间,热气蒸腾,香味扑鼻。鸭肉已经焖得酥烂,筷子一夹就脱骨。姜片吸饱了汤汁,辛辣转为甘醇,竟比鸭肉还受欢迎。 “这姜能吃?”一个北方来的客商惊讶地看着邻桌的阿里津津有味地嚼着姜片。 “不但能吃,还是精华呢。”阿里用不太流利的官话说,“你试试,暖胃,祛湿,海上行船的人最需要这个。” 那客商将信将疑地夹起一片姜,入口先是一股辛甜,然后是麻油的香、鸭油的润,最后回甘。“嘿,真不错!” 穗穗和阿娘相视一笑。三年前她们刚来,何尝不是这样惊奇——吃姜?中原人只拿姜调味,哪会当菜吃。可如今,她们不但吃,还爱上了这味道。 午后,食客渐稀。穗穗收拾着碗筷,阿娘在灶前扒拉着算盘。 “穗穗,”阿娘忽然开口,手里算盘珠子的声音停了停,“下个月初一,里正说要在桥头办个百味宴,街坊们都得出个拿手菜。” 穗穗擦桌子的手一顿。 第2章 润菜饼 午后阳光斜斜地照进“穗娘小食”,最后一位客人打着饱嗝离去。穗穗将桌上的空碗摞起,阿娘坐在灶前矮凳上,手里的算盘珠子发出清脆的响声,像雨滴敲在瓦檐上。 “阿娘,里正说的百味宴……”穗穗擦着桌子,忍不住开口。 算盘声停了停。阿娘抬起头,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在皮肤上。“嗯,定了。下月初一,就在桥头那片空地上办。街坊二十多家食铺、摊子都会出菜,听说市舶司那边几位大人也会来瞧瞧。” 穗穗心头一跳。市舶司的大人——那可是掌管泉州港海外贸易的官儿,见过的珍馐美味不知凡几。 “怕了?”阿娘看她发怔。 “没。”穗穗摇头,手下擦得更用力了些,“就是想着,咱们出姜母鸭和海蛎煎,是不是……太寻常了?” 阿娘笑了,那笑容里有种经过风浪后的沉静:“山珍海味是宴,家常小菜也是宴。百味宴,求的不就是个‘百味’?咱们就出咱们拿手的。” 话虽如此,接下来几天,穗穗总觉心里悬着什么。她照常天不亮就去码头,挑最肥的海蛎,选最好的鸭子,揉面,熬粥,煎蛋。可做菜时,总会不自觉地多想想:这姜母鸭的咸淡,外地客人吃得惯吗?海蛎煎的酱汁,要不要再调个新口味? 这天清晨,她买完海蛎回来,路过桥南头的“阿嬷润饼摊”。摊主叶阿嬷正佝偻着身子,在平底锅上摊着一张张薄如纸的饼皮。那饼皮极薄,在阿嬷手里听话地转着圈,受热均匀后微微鼓起,边缘翘起,透出焦黄的斑点,面香混着一点点焦香飘出来。 穗穗不由站住了脚。润饼——泉州人清明、年节常吃的东西,一张薄饼,裹上十几种菜码:胡萝卜丝、豆芽、浒苔(一种海藻)、花生碎、糖粉、肉丝、海蛎煎碎……卷成筒,一口咬下去,甜、咸、脆、润、鲜,全在里头。寻常,却又不寻常。 “穗穗丫头,站着发什么愣?”叶阿嬷抬起头,皱纹里都是笑,“要不要来一个?刚摊的皮,最是筋道。” “阿嬷,我看看您这皮怎么摊的。”穗穗凑过去。 叶阿嬷也不藏私,手里竹片轻挑,将一张摊好的饼皮揭起,晾在旁边的竹匾上。“没什么窍门,就是面糊的稀稠要准,手腕的劲儿要匀,火候要温。心急不得,一急,皮就破了。” 穗穗看着那一张张薄如蝉翼却柔韧不易破的饼皮,心里忽然动了一下。 回家路上,她脑子里都是润饼的影子。那丰富纷杂的馅料,那包容万千的一张薄皮……像极了这泉州城,像极了她们母女这几年的日子——把中原的、闽南的、天南海北的滋味,都裹进生活这张大饼里,慢慢咀嚼出属于自己的味道。 “阿娘,”一进门,穗穗放下竹篮,“百味宴,咱们能不能……再加一道菜?” 阿娘正在腌萝卜,闻言抬头:“加什么?” “润饼。”穗穗眼睛亮亮的,“但不是寻常的润饼。咱们用海蛎煎碎代替寻常的肉丝,加点咱们腌的酸萝卜丝解腻,再用点汴京芝麻酱调个蘸汁……就叫‘山海润饼’,好不好?” 阿娘手上的动作停了,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眼里慢慢浮起笑意:“你这丫头,心思倒是活。润饼……倒是应景,清明虽过了,但这‘润’字好,润口,润心。” 主意定了,便着手试验。润饼皮是头一道难关。穗穗按叶阿嬷说的,调了面糊——面粉和水,比例要准,搅得匀匀的,不能有疙瘩。醒上半个时辰,让面筋舒展。 第一锅,火太旺,饼皮边缘焦了,中间还湿黏。第二锅,面糊稀了,摊开不成形,破了。第三锅,手腕力道不均,饼皮厚薄不匀。 阿娘也不催她,由她在灶前折腾。失败的饼皮舍不得扔,切了条,和青菜一起煮了,做成面片汤,自家吃了。 第四日上,穗穗终于摊出了像样的皮。薄,透光,柔韧,拎起来对着窗户,能看见朦胧的光晕。她小心地揭起,晾在竹匾上,一张摞一张,中间用干净的纱布隔开,怕黏连。 “成了!”她捧着竹匾给阿娘看,鼻尖上还沾着一点面粉。 阿娘拈起一张,对着光看了看,又轻轻扯了扯边缘,点点头:“是那个意思了。皮是‘衣’,馅才是‘魂’。你想好裹什么了?” 馅料才是真正见功夫的。寻常润饼馅料多达十几种,但百味宴上,不能太杂,得突出主味。穗穗想了几天,定下几样核心的: 海蛎煎碎是必须的。她特意将海蛎煎煎得比平日更酥脆些,然后切成细碎的小丁,保留焦香和鲜味。 腌酸萝卜丝是她从中原带来的手艺。白萝卜切极细的丝,用盐、糖、米醋腌渍,爽脆开胃,能解海蛎和麻酱的腻。 本地浒苔(一种翠绿的海藻)烘干捻碎,提供独特的海藻鲜香和脆感。 炒香的花生碾成粗粒,加一点细砂糖,这是闽南润饼的灵魂甜味。 胡萝卜丝、豆芽、高丽菜丝分别焯水断生,沥得干干的,不能带太多水汽,否则饼皮会软烂。 最后是蘸汁。寻常闽南润饼多直接吃,或蘸甜辣酱。穗穗想起了汴京的麻酱。她将本地芝麻炒香,用小石磨细细磨成酱,兑入少许熟油、酱油、香醋、一点糖和蒜末,调成咸香微酸、醇厚顺滑的麻酱汁。这是北方的魂,遇到南方的饼,不知会撞出什么火花。 每种馅料各备一小盆,在长条案上一字排开,红的萝卜、白的豆芽、绿的浒苔、金黄的海蛎煎碎、褐色的花生糖粉……色彩缤纷,看着就让人欢喜。 “先卷一个尝尝。”阿娘说。 穗穗净了手,取一张润饼皮平铺在盘中。先铺一层浒苔碎和花生糖粉打底,再依次放入蔬菜丝、海蛎煎碎、酸萝卜丝。手指灵巧地将饼皮一端折起,盖住馅料,左右两边向内折,然后紧紧卷成圆筒。手法要轻柔,不能让皮破,又要卷得紧实,吃时馅料才不会散。 卷好的润饼胖乎乎一个,躺在白瓷盘里,露出两端缤纷的馅料。 阿娘接过,先观其形,然后轻轻咬下一口。她咀嚼得很慢,眼睛微微闭着,似乎在仔细分辨每一种味道。 穗穗紧张地看着。 许久,阿娘睁开眼,又咬了一口,才缓缓道:“海蛎的鲜脆,花生的甜香,浒苔的海味,萝卜的酸爽……一层层的,都分明,又都合在一处。这麻酱汁,”她蘸了一点,“厚重,但有了酸萝卜的清爽托着,不腻。好。” 穗穗松了口气,这才觉得手心都是汗。自己也卷了一个,蘸了酱汁,大大咬了一口。刹那间,酥、脆、润、鲜、甜、酸、咸、香……诸多滋味在口中依次绽放,又交融在一起。饼皮柔韧,兜住了所有馅料,每一口都丰盛满足。 “就是它了。”穗穗心里定了下来。 百味宴的日子一天天近了。洛阳桥头那片空地开始搭起竹棚,摆上长条桌。街坊们见面打招呼,从“吃了没”变成了“你家出什么菜”。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节庆前的兴奋和隐隐的较劲。 穗穗每日除了照常开店,就是反复练习摊饼皮、备馅料、调酱汁。阿娘则负责稳定姜母鸭和海蛎煎的品质,这是她们的根基。 这天午后,穗穗正在后厨练习卷润饼,力求每个大小均匀、紧实漂亮。陈阿婆领着一个小娘子走了进来。 “穗穗,忙呢?”陈阿婆笑道,“这是我对门周家的媳妇,巧慧。她听说你家要做润饼去百味宴,也想学学哩。她家婆婆是福州人,也想吃口地道的。” 巧慧约莫二十出头,模样清秀,有些腼腆地站在陈阿婆身后,手里提着一个小竹篮,上面盖着蓝布。 “阿婆,巧慧姐,快坐。”穗穗忙招呼,“我这儿正试着,做得不好,别见笑。” 巧慧轻声细语道:“穗穗妹妹别这么说,阿婆总夸你手艺好,心思巧。我……我带了点自家晒的小虾皮,味道鲜,不知道放在润饼里合不合适……”说着掀开蓝布,露出一小碟金黄色的干虾皮,鲜气扑鼻。 穗穗眼睛一亮,捏起几粒尝尝,咸鲜味十足:“这个好!撒一点在馅里,能提鲜。”她拉过巧慧,“巧慧姐来得正好,帮我看看这馅料的搭配……” 两人一个教,一个学,偶尔讨论几句。巧慧虽然腼腆,手上却利落,学得快,还能提出些小建议。比如胡萝卜丝可以先用一点麻油拌过,更香;豆芽焯水时加片姜,能去豆腥。 陈阿婆坐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偶尔插两句:“对对,我们福州人做润饼,还喜欢放炒面呢!” 小小的厨房里,因为多了一个人,更添了几分热闹和暖意。灶上的姜母鸭咕嘟着,香气混合着润饼馅料的清新味道,窗外的洛阳桥上,传来悠长的船号声。 练习得差不多了,穗穗卷了几个润饼,请陈阿婆和巧慧尝。巧慧细细吃着,眼里露出惊喜:“真好吃!跟我在泉州吃过的不太一样,更……更丰富。” “是咱们一起琢磨出来的味道。”穗穗笑着说。 送走陈阿婆和巧慧,天色已近黄昏。阿娘从外面回来,手里拿着两张红纸裁成的帖子。 “里正派人送来的,”阿娘将帖子放在桌上,“百味宴的位次和规矩。” 穗穗拿起一张看。帖子写明,各家辰时初(早七点)前需将菜品送至桥头指定位置,巳时正(早九点)开宴。每道菜需备足至少五十人份的量。末尾还附了几句客气话,祈愿“百味和乐,共庆升平”。 “五十人份……”穗穗喃喃道。光润饼皮,就得摊上百张。还有那么多馅料…… “来得及。”阿娘拍拍她的手,“咱们提前一天备料,当天起早些。到时候,请巧慧那孩子来帮帮忙,我看她是个踏实勤快的。她婆婆既然想吃,让她来搭把手,也学学,日后自家做着吃也方便。” “哎!”穗穗心里一暖,重重应下。 夜幕降临,泉州港灯火点点,番船上的灯笼倒映在漆黑的海水里,随波摇晃。“穗娘小食”熄了灶火,关了店门。但母女俩躺在里间床上,却都没有立刻睡着。 “阿娘,你说明天,咱们的菜……会有人喜欢吗?”穗穗在黑暗里小声问。 “做吃食的,就像种田,”阿娘的声音缓缓传来,“你用心下力气了,土地就不会亏待你。至于收成是丰是欠,天时、地利、人和,都占着理。咱们只管把咱们该做的,做到最好。” 穗穗“嗯”了一声,翻了个身,面朝着窗户。窗外,一弯下弦月清清冷冷地挂在洛阳桥的石塔尖上,海风依旧送来潮湿的咸腥气。 她想起汴京的月亮,似乎更朦胧些,被太多的炊烟和人声煨着。而这里的月,清晰,遥远,照着万顷波涛和这座不眠的港城。 第3章 百味宴 四月初一,天还未亮透,洛阳桥头已是一片喧嚣。 竹棚沿着桥南空地搭起长长一列,每户参宴的人家占着一截。棚下摆着条桌,铺着洗净的蓝印花布。各家灶台、炉具、碗碟瓢盆叮当作响,混合着各式食材下锅的“滋啦”声、吆喝声、说笑声,比平日码头的早市还要热闹十倍。 穗穗和阿娘寅时末就来了。她们的位子在中间段,不算起眼,但也不偏僻。巧慧果然早早过来帮忙,还带了她婆婆塞给的一小罐自家熬的猪油,说是摊饼皮更香。 “阿婆费心了。”穗穗感激地接过,心里踏实不少。 三人手脚麻利地布置起来。最左边是两口小炭炉,黑砂锅里焖着姜母鸭,盖子缝隙里逸出勾人的香气;旁边是煎海蛎煎的平铁锅和备好的料。中间长条桌上,并列着几个敞口大碗,里面是各色润饼馅料,红红绿绿,煞是好看。最右边是摊饼皮的小炉和平底锅,还有一叠叠晾好的饼皮,用湿纱布盖着保温保湿。 穗穗深吸一口气,开始生火温锅,准备先摊一批饼皮备用。阿娘和巧慧则在一旁,将海蛎煎煎出一张张金黄酥脆的大饼,然后切成均匀细碎的小丁。 天色渐明,晨雾散尽。陆续有街坊将自家的招牌菜摆出来: 鱼丸铺老王家的手打鱼丸,雪白弹牙,在清汤里载沉载浮;陈阿婆家的芋泥,香滑绵密,撒着炒香的白芝麻;叶阿嬷的润饼摊也来了,她的馅料更传统,摆了满满一大桌;还有卖甜汤的、做烧腊的、蒸碗糕的、炸枣的……空气里五味杂陈,香的、甜的、鲜的、辣的,交织成一张无形的、诱人的网。 辰时初,里正周老爹陪着几位身着官服的人走了过来。为首一人约莫四十余岁,面容清矍,三缕长须,穿着深青色官袍,正是市舶司的提举大人赵明诚。他身后跟着几位属官,还有两个年轻的书吏。周老爹一路走,一路介绍着各家菜式,赵提举不时点头,偶尔问上一两句。 人群有些骚动,纷纷把自家的菜摆得更齐整些。穗穗手心微微出汗,将刚摊好的一叠饼皮边缘理了理。 一行人走到“穗娘小食”的棚前。周老爹笑着介绍:“大人,这是林家母女的小食铺,她们从中原来,落户咱们这儿三年了,手艺很是不错,尤其是这姜母鸭,祛湿暖胃,咱们这儿湿气重,吃这个正好。” 赵提举目光扫过桌上的菜式,在姜母鸭的砂锅上停了停,又看向那五彩缤纷的润饼馅料,最后落在穗穗正在摊饼的手上。那饼皮在她手里旋转,薄而匀,泛着柔润的光泽。 “这是……润饼?”赵提举开口,声音温和。 “回大人,是润饼。”阿娘恭敬答道,“但略改了些馅料,用了海蛎煎碎和中原的麻酱汁,叫‘山海润饼’,取意山海之味,融于一卷。” “哦?有点意思。”赵提举似乎来了兴致,“海蛎煎本是油香酥脆之物,卷入润饼,不怕抢了其他清爽馅料的滋味?” 穗穗稳住心神,手上动作不停,脆声答道:“回大人,海蛎煎丁煎得格外酥些,取其香脆,份量也控制着,再配了自家腌的酸萝卜丝解腻,花生糖粉增甜提香,浒苔添海味。几种味道层层叠叠,互相托着,小的试过多次,觉得还算平衡。” 赵提举听了,微微颔首:“听你解说,倒像个老饕。年纪不大,心思挺细。”他又看了看那色泽棕红油亮的姜母鸭,“这鸭子的香气,似乎与我们本地寻常做法不同?” 阿娘接话道:“大人明鉴。用的是中原的焖法,但加了闽南的老姜、麻油,和几味本地药材,慢火煨透,是为适应此地水土,也想着……南北之味,或可相合。” 赵提举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南北相合……好,说得好。泉州港开埠以来,百商云集,百味杂陈,能合而不同,方是长久之道。”他侧身对周老爹道,“这两道菜,寓意甚佳。稍后可请诸位同僚都尝尝。” 周老爹连忙应下。一行人又往下一家走去。 穗穗和阿娘对视一眼,都松了口气。刚才应对时,穗穗才注意到,赵提举身后那两个年轻书吏中,有一个穿着月白襕衫的年轻人,一直安静站着,目光却似乎在她手下翻飞的饼皮和那些馅料碗间停留了片刻。那人生的眉目清朗,气质沉静,在几位官员身后并不显眼,却自有一种书卷清气。 “那是府学的学生吧?”巧慧低声说,“我好像见过,常在桥对面书肆买书。” 府学的学生?穗穗心里一动,手上动作却未停。泉州府学是州郡最高学府,能在里面读书的,都是有望科举进学的才俊。那样的人,也会来这市井百味宴吗? 辰时过后,被邀请的宾客和更多的街坊百姓陆续涌入桥头空地。长条桌上摆满了各色美食,任人取用。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穗穗的摊位前很快围了不少人。姜母鸭的浓郁香气是天然招牌,砂锅一开,热气伴着异香涌出,立刻引来赞叹。海蛎煎现煎现切,金黄酥脆,蘸着甜辣酱,很快就被取走大半。 而最引人好奇的,还是那“山海润饼”。许多本地人没见过这样搭配的,纷纷驻足询问。 “海蛎煎也能卷进去?这麻酱汁黑乎乎的,是什么?” 穗穗便一边手上不停卷着润饼,一边耐心解释。阿娘负责切鸭肉、煎海蛎煎,巧慧帮忙递盘子、收碗筷,三人忙而不乱。 一个卷好的润饼递出去,接过的老伯咬了一口,眯着眼嚼了半天,才道:“唔……脆、香、鲜、甜、酸……滋味是足!这酱汁稠,但有酸萝卜丝配着,不粘喉,有意思!” 旁边一个大婶也尝了,笑道:“比咱们寻常的润饼,多了股说不出的‘厚’味,像是……更有嚼头,更顶饱似的。” 这番议论引来更多人尝试。穗穗手下翻飞,一张张饼皮摊出,一个个润饼卷好。她额上沁出汗珠,却顾不上去擦,只觉得心里热烘烘的,满是专注和一种奇异的满足。 正忙得不可开交,忽听一个清润的声音道:“烦请给我一个润饼,再要一小碟姜母鸭。” 穗穗抬头,正是刚才跟在赵提举身后那个穿月白襕衫的年轻人。他此刻独自一人站在摊前,目光平和地看着她。 “请稍等。”穗穗手上加快,卷好一个润饼,又让巧慧盛了一小碟鸭肉,连同一小盏麻酱汁,一同递了过去。 那年轻人接过,先看了看润饼的截面,然后才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口。他吃得很仔细,咀嚼得很慢,眉头微蹙,似乎在仔细分辨味道。吃完一口,又夹了一块鸭肉,蘸了点砂锅里的汤汁品尝。 穗穗不禁有些紧张。这书生看起来是个讲究人,不知是否吃得惯她们这种“杂合”的味道。 只见他吃完润饼,又吃了两块鸭肉,放下筷子,掏出一方素绢擦了擦嘴角,这才抬眼看向穗穗,开口道:“海蛎煎的酥脆,与浒苔的韧脆、花生碎的酥脆,三者脆感不同,却在口中形成层次,甚妙。酸萝卜丝解腻之功,恰如其分。麻酱汁醇厚,与饼皮之柔韧相得益彰,只是……” 他顿了顿,穗穗的心提了起来。 “只是这麻酱汁中,蒜末稍重,略抢了芝麻的本香。若减去半分,或更能突出酱汁的绵长余味。”他语气平和,并非挑剔,倒像是同好间的探讨。 穗穗一怔,仔细回想自己调酱时,确实因为担心闽南人吃不惯北方面酱的“闷”,多加了些蒜末提味。没想到这人一口便尝出来了。 “公子高见。”穗穗诚心道,“小女子记下了。” 书生点点头,又道:“这姜母鸭,姜味辛而不燥,麻油香沉而不浊,药材之气融于肉香,不见药渣。火候恰到好处,肉酥烂而形不散,非一日之功。你们从中原来,能如此快地摸准本地食材禀性,融入自家技法,很不简单。” 这番话说得内行且中肯,穗穗听得心中既惊讶又有些欢喜:“公子过奖了。是家母与街坊长辈们指点,我们自己瞎琢磨,还在学。” “学问之道,亦在格物致知。饮食亦是‘物’,能琢磨至此,便是用心了。”书生微微一笑,那笑容很淡,却让他清朗的眉眼柔和了许多。“在下顾言,府学学生。今日口福不浅,多谢。” 他拱手一礼,便转身离开了,月白的衣衫在熙攘人群中渐行渐远。 穗穗看着他背影,耳边还回响着那句“学问之道,亦在格物致知”。这顾公子,倒真和寻常食客不同。 “穗穗,发什么愣?快,饼皮要没了!”阿娘的唤声把她拉回现实。 “哎,来了!”她忙敛了心神,重新专注于眼前的炉火与面团。 日头渐高,百味宴的气氛越来越热烈。赵提举与几位官员在各处尝了些菜品后,便在临时的主棚下落座,由周老爹和几位乡老陪着说话。府学的学生们也结伴而来,多是青衫学子,三五成群,在各摊位前品尝议论,给这市井宴会添了几分文雅气息。 穗穗看到顾言也在其中,与同窗低声交谈,偶尔指向某处菜品,神情专注。他似乎察觉到了目光,抬头望过来,两人视线在空中一触,穗穗赶紧低下头去摊饼,耳根有些发热。 午时将近,宴至酣处。忽然,市舶司的一位属官站起来,笑着扬声道:“今日百味荟萃,佳肴琳琅,我等有幸品尝,感佩各位高艺。赵大人说了,既名‘百味宴’,不若请诸位推举一二‘至味’,以为今日佳话,如何?” 众人闻言,纷纷叫好。这便带了些比试的趣味了,虽无彩头,却是脸面。 周老爹与几位乡老低声商议片刻,又与赵提举耳语几句,然后起身道:“既如此,我等便僭越,推举几道,请各位品评。鱼丸王家的手打鱼丸,鲜弹无双,可为‘至鲜’;陈阿婆家的芋泥,香滑润口,可为‘至甜’;”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穗穗这边:“‘穗娘小食’的‘山海润饼’,融山海之味,合南北之长,心思巧,滋味和,可为……‘至和’。” “至和”二字一出,许多人点头称是。这润饼的味道,确有融合之妙,寓意也好。 穗穗和阿娘又惊又喜,连忙向着主棚方向行礼。 赵提举抚须笑道:“‘至和’甚好。泉州港,便是以‘和’为贵,商旅和乐,百味和融。这道菜,当得此评。” 宴席至此,气氛达到顶点。人们纷纷涌向被点名的几家摊位,想要再品“至味”。穗穗她们忙得脚不沾地,心里却像喝了蜜一样甜。 日头偏西,百味宴渐渐散场。各家开始收拾残局,脸上多是疲惫而满足的笑容。 穗穗揉着发酸的手腕,看着几乎空了的馅料盆和只剩一点底汤的砂锅,长长舒了口气。阿娘和巧慧也在擦汗,三人相视,都笑了起来。 “今日真是……像做梦一样。”巧慧小声道。 “是咱们一起做成的。”穗穗握住她的手。 回望洛阳桥,石桥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桥下潮水轻拍。桥头空地上,炊烟未散,笑语余音仿佛还在空气中飘荡。那“至和”的评语,那顾公子品评时认真的眉眼,那百味交汇的香气与热闹,都深深印在了穗穗心里。 她忽然觉得,三年前那颗被风吹落至此的种子,今日,似乎终于悄悄开出了一朵小小的花。虽不艳丽,却结实,带着自身独特的、融合了南北风露的香气。 第4章 莲花酥 百味宴的热闹过去了好几日,“穗娘小食”的日子恢复了往日的节奏,却又似乎有哪里不同了。 慕名而来的食客多了些,尤其是听说了那“至和”润饼的,总要好奇地点上一份尝尝。穗穗和阿娘依旧天不亮起身,依旧去码头挑最新鲜的货,依旧在晨光里蒸馒头、熬粥、煎蛋。只是偶尔,穗穗揉着面,或是看着砂锅里咕嘟的姜母鸭时,会想起那日桥头百味交汇的香气,想起赵提举温和的赞赏,还有……那个穿着月白襕衫、品评味道一丝不苟的顾公子。 “穗穗,”巧慧这日午后过来,手里提着个小竹篮,脸上带着笑,“明日初一,我婆婆想去开元寺上炷香,还愿。说多亏了上次百味宴带回去的润饼,她胃口开了不少。我想着,你要不要也一起去?来泉州三年了,还没去开元寺看看吧?” 开元寺。穗穗心里一动。那是泉州最大的佛寺,据说唐朝就有了,香火极盛。她听来往的食客提过多次,说里面的东西双塔如何巍峨,殿宇如何宏伟,却一直忙着生计,未曾得空去过。 “去看看吧,”阿娘在一旁接口,手里缝补着一条旧围裙,“也该去拜拜,谢谢佛祖保佑咱们这几年的平安。寺里清净,去走走也好。” “那……咱们做些供品带去?”穗穗想到这个。去佛寺上香,空手总是不好。 “正是呢。”巧慧点头,“我婆婆说,寺里师父们有时也接受信众的斋点供奉。咱们做些素食甜点带去,既干净,又表心意。” 素食甜点……穗穗想了想。寺里不能用荤油,也不能用鸡蛋、牛乳这些。倒是可以用本地盛产的芋头、红薯、糯米,还有糖和植物油。 “做个‘芋泥莲花酥’如何?”穗穗眼睛一亮,“芋头蒸熟捣泥,用糖和一点花生油炒香做馅。外皮用油酥面,做成莲花初绽的形状,烤出来该是又好看又香。” 巧慧拍手:“这个主意好!莲花是佛前的花,又雅致。穗穗你手巧,定能做好。” 说做便做。第二天要赶早去寺庙,今日下午就得把点心备好。巧慧回家去拿些上好的槟榔芋头,穗穗则开始准备水油皮和油酥。 水油皮用面粉、清水和少许花生油揉成,需揉到光滑柔韧,醒着。油酥则是面粉与较多花生油揉匀,要的就是那份酥松。这是从中原点心“荷花酥”变化而来,只是去掉了猪油,改用了本地花生油,馅料也从豆沙换成了芋泥。 巧慧很快带着两个大芋头回来,还拎了一小布袋剥好的花生:“我婆婆说,花生烤香碾碎,撒一点在芋泥里,更添香气。” “阿婆想得周到。”穗穗接过,两人便忙活开。巧慧负责将芋头上锅蒸熟,穗穗则开始炒制芋泥。蒸透的芋头去皮,趁热用木杵捣成细腻的泥状。锅里放少许花生油和糖,小火慢炒,直到糖融化,芋泥变得油润发亮,香气扑鼻。最后拌入烤香碾碎的花生粒。 炒好的芋泥是漂亮的浅紫色,油润香甜。放凉后,穗穗将其分成均匀的小剂子,搓圆备用。 接着是包制。取一份水油皮,按扁,包入一份油酥,像包包子一样收口。然后擀成长舌状,卷起,再按扁,再擀开,再卷起。如此两次,是为了让酥皮层次更多。最后将小卷竖着按扁,擀成圆皮,包入芋泥馅,轻轻揉圆。 最考验手艺的是塑形。用小刀在圆球顶部轻轻划出六道均匀的切口,深度约到馅料处,但不能划破底皮。然后,将每一瓣“花瓣”顶端微微捏出尖角,中间点上一小粒染成红色的面团作为“莲心”。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花雏形便出来了。 “真好看!”巧慧看着案板上排开的生坯,赞叹道,“就像真的小花苞似的。” 全部做好,放入烤炉。这是穗穗特意找铁匠定制的土烤炉,不大,但烤点心足够。需用均匀的炭火,不能急。守在炉边,闻着面皮与芋泥的香气慢慢溢出,混合着花生油特有的焦香,是一种平静的期待。 约莫两刻钟后,取出。原本白皙的面皮已烤成淡淡的金黄色,顶部划开的花瓣因受热而微微自然绽开,真如莲花初放,层层酥皮清晰可见。中间的“莲心”一点红,恰到好处。 “成了!”穗穗小心地用竹夹将莲花酥夹到竹匾上晾凉。一个个酥点精致可爱,香气诱人。 “我都舍不得吃了。”巧慧笑道。 “供过佛祖,剩下的咱们也能尝。”穗穗也笑。她留出六个品相最完整的,用干净的白瓷盘盛好,盖上细纱布。其余的装入食盒,明日带去寺里,也可分给巧慧的婆婆和寺里或许有缘的人。 翌日清晨,天色微曦。穗穗换上一身干净的藕荷色襦裙——这是从中原带来的,平日舍不得穿。阿娘替她梳了个简单的双鬟髻,插上一根素银簪子。 “早些回来。”阿娘送她到门口,又往她手里塞了几个铜板,“若看见有什么新鲜的、寺里允许外带的素点心,也买些回来尝尝。” “知道了,阿娘。” 与巧慧和她婆婆周阿婆在桥头汇合。周阿婆是福州人,随儿子来泉州住,个子瘦小,精神却矍铄,手腕上挂着一串乌亮的佛珠。 “穗穗丫头,麻烦你了。”周阿婆笑眯眯的,“听巧慧说了,你那点心做得精巧,佛祖看了也欢喜。” “阿婆客气了,一点心意。” 三人沿着洛阳桥往北,穿过渐渐苏醒的街市,朝清源山方向走去。晨风拂面,带着草木清香,与码头边的海腥气不同。约莫走了半个时辰,便见前方绿树掩映中,露出赭红色的墙垣和飞檐。 走近了,才觉出开元寺的恢弘。山门高大,匾额上“开元寺”三个金字在晨光下熠熠生辉。虽是清晨,已有香客络绎出入。踏入寺内,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宽阔的石板广场,和远处巍然矗立的东西双塔。 那塔仿佛拔地而起,直插云霄。石砌的塔身,层层叠叠的檐角,在蓝天映衬下,显得古朴而庄严。塔檐下悬挂的风铃,随风传来清脆悠远的叮当声,一下,一下,仿佛敲在人心上,涤荡着尘世的烦嚣。 穗穗仰头望着,一时竟有些出神。她在汴京时也见过寺塔,多是砖木结构,显得秀丽。而眼前这石塔,浑厚、坚实,带着海边风雨磨砺出的沧桑与力量,默默守护着这片土地千百年的晨昏。 “那是镇国塔和仁寿塔,”周阿婆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合十念了句佛号,“听说建了好多年呢,是咱们泉州的镇城之宝。每次来看,心里都觉得安稳。” 广场上已有僧人在洒扫。大雄宝殿内传来隐约的诵经声,低沉平和。空气里弥漫着香烛特有的、宁神的香气。 她们先随周阿婆去大殿上了香。穗穗学着周阿婆和巧慧的样子,恭敬跪拜,心里默默念着对阿娘身体康健、食铺平安的祈愿,也感谢这几年来受到的诸多帮助。 上完香,周阿婆去找相识的知客僧说话。巧慧便拉着穗穗在寺里随意走走。 寺院很大,除了主要殿宇,还有廊庑、经幢、放生池。放生池里荷叶田田,已有早开的莲花婷婷玉立,粉的、白的,沾着晨露。池边有石凳,几个香客正坐着歇息。 她们走到西塔附近。近看,塔身的石雕更加精美,有佛像、力士、花卉,虽经风雨,线条依旧流畅生动。塔基周围,散落着一些小小的石雕残件,似是旧时修缮替换下来的,安静地躺在青苔间,自有一种残缺的古意。 “顾公子?”巧慧忽然轻声讶道。 穗穗回头,只见不远处的榕树下,站着几人,其中一人身着浅青长衫,正是顾言。他正与一位年长的僧人交谈,侧耳倾听,神色专注。阳光透过榕树的气根缝隙洒落,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似乎察觉到目光,转过头来。看见穗穗和巧慧,他微微颔首致意,又与那僧人低语两句,便走了过来。 “林姑娘,周娘子。”顾言拱手,“不想在此遇见。” “顾公子。”穗穗和巧慧还礼。 “陪家中长辈来进香?”顾言问,目光掠过穗穗手中的提篮。 “是。顾公子也来礼佛?”巧慧问。 “每月初一十五,常来寺中向慧明师父请教些金石碑拓的问题。”顾言语气平和,“寺中藏有几方古碑,颇有价值。”他顿了顿,看向穗穗,“姑娘篮中所提,可是供品?” “是自家做的一点素点心,芋泥莲花酥,带来供奉佛祖。”穗穗答道。 “莲花酥?”顾言眼中似有微光,“可是仿中原‘荷花酥’而制?去岁在临安曾尝过,形味俱佳。” “公子见多识广。确是仿其形制,但改用本地芋泥为馅,以花生油起酥,是素食。” “芋泥清甜,花生油香醇,又是莲花形,倒是十分契合佛门清净之意。”顾言点点头,“姑娘巧思。不知……稍后供奉之余,可否有幸一观?” 他问得礼貌而自然,带着纯粹对技艺的好奇。穗穗倒不好拒绝:“若公子不嫌粗陋,自然可以。” 这时,周阿婆与知客僧谈完话寻了过来。巧慧低声与婆婆说了两句,周阿婆便笑道:“既是府学的相公,又是对吃食有见识的,不如一同去斋堂那边?我已与知客师父说了,咱们带的点心,可一并置于佛前供奉,也可留些在斋堂,若师父们不弃,午后可作为茶点。” 知客僧是个面容和善的中年和尚,合十道:“阿弥陀佛,多谢施主们布施净食。斋堂在后院,请随我来。” 一行人便随着知客僧,穿过一道月亮门,来到相对安静的后院斋堂。堂内整洁简朴,长条桌凳,空气中飘着淡淡的饭菜清香,已有几位僧人在用早斋。 知客僧引她们到佛龛前,那里已有一些信众供奉的果品、清水。穗穗将白瓷盘上的细纱布揭开,六朵金黄的“莲花”静静绽放,酥皮层次分明,中间的“莲心”一点红,在素净的佛龛前,显得格外精巧虔诚。 她与巧慧、周阿婆一起,恭敬地将瓷盘供上,合十礼拜。 第5章 蟹酿橙(一) 顾言安静地站在稍后处,目光掠过那盘莲花酥,又看向穗穗低垂的、认真的侧脸,眼中若有所思。 供罢点心,知客僧请她们到隔壁一间小静室用茶。小沙弥奉上清茶,是寺后自种的绿茶,汤色清亮,入口微涩回甘。 穗穗将食盒中剩下的莲花酥取出一些,请知客僧和顾言品尝。 顾言拈起一朵,先观其形,赞道:“造型已得荷花酥神韵,甚至更添几分拙朴趣味,似是含苞,又似初绽。”然后轻轻掰开。酥皮应声而裂,簌簌落下细碎的酥屑,露出里面浅紫色的芋泥馅,热气携着芋香、花生香、油酥香散开。 他尝了一口,细细品味,方才道:“芋泥炒制火候恰到好处,甘润不燥,保留了芋头本味。花生碎粒增添咀嚼之趣与坚果香气。酥皮用花生油,比起猪油,别有一番清香,且更利落,不显油腻。整体甜度克制,正是禅茶之友。” 知客僧也尝了,笑道:“施主好手艺。这点心模样好,味道清雅,又不费贵重食材,颇有禅意。午后讲经时,可分与诸位师兄品尝。” 得到肯定,穗穗心里欢喜,谦道:“师父和公子过奖了。不过是些家常材料,胡乱做的。” “能将家常材料做出这般形味,便是真本事。”顾言放下茶杯,语气认真,“《茶经》有云:‘精行俭德之人,若热渴、凝闷、脑疼、目涩、四肢烦、百节不舒,聊四五啜,与醍醐、甘露抗衡也。’饮食之道,不在珍稀,而在恰如其分,调和身心。姑娘这点心,便有此意。” 他引经据典,说得穗穗似懂非懂,但那份对食物本身的尊重与理解,她却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位顾公子,与她见过的所有食客都不同。他品尝,不止于口腹之欲,更像是在通过味道,解读着背后的心思与道理。 又坐了片刻,饮尽杯中茶,周阿婆便起身告辞,不便过多打扰寺院清静。 顾言也一同出来。在斋堂门口,他忽然对穗穗道:“林姑娘,听闻百味宴后,你家食肆生意更忙了。若有暇,不知可否讨教一些南北面点制法?府学中几位北地同窗,时常思念家乡面食。” 穗穗一愣,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请求。略一迟疑,便道:“讨教不敢当。顾公子若有兴致,随时可来小店。只是店小活杂,怕怠慢了公子。” “无妨。”顾言唇角微扬,“市井之中,方见真味。那便改日叨扰了。”他拱手一礼,转身朝寺内藏书阁方向去了。 回去的路上,周阿婆和巧慧还在感慨寺院的庄严和师父们的和气。穗穗却有些心不在焉,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捏制莲花酥时,面皮的柔韧触感,鼻尖萦绕着芋泥的甜香和寺院淡淡的檀香。 洛阳桥越来越近,码头的喧嚣和海腥气重新包裹上来,像是从一场清梦回到了踏实的烟火人间。 “穗穗,那顾公子瞧着是个知礼的读书人,”巧慧挽着她胳膊,小声说,“他说要来讨教面点,是真的吗?” “许是随口一提吧。”穗穗低头看着青石板路,“府学的相公,哪里真会来我们这小食铺学什么。” “我看不像随口,”周阿婆接口,眼里带着过来人的了然,“那后生眼神清正,说话实在。读书人里,也有真对‘物’有兴趣的。我年轻时在福州,就见过一位老举人,不爱谈诗论文,专爱琢磨怎么做鱼丸才弹牙。” 穗穗没再说什么,心里却像被投了颗小石子的池水,漾开圈圈微澜。顾言品评食物时认真的样子,引用《茶经》时自然的语气,还有他说“市井之中,方见真味”时的神情,都清晰地浮在眼前。 接下来的几日,穗穗照常忙碌。百味宴带来的余温还在,偶尔有生客专门寻来,就为尝一口那“至和”润饼。阿娘悄悄跟她说,这个月的进项,比上月多了好些。 “总算能攒下一点,给你添件像样的夏衣。”阿娘盘算着,“再买点好棉布,把店里的桌布也换换。” 穗穗心里暖洋洋的,手下揉面的劲儿更足了些。日子像桥下的潮水,有涨有落,但总体是朝着更安稳的方向去。 这日午后,食客渐稀。穗穗正和阿娘一起清洗一筐新送来的海蛎,门外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林姑娘在吗?” 穗穗抬头,就见顾言站在门口。他今日换了件半旧的靛蓝直裰,没穿学子的褴衫,手里提着一个盖着布的竹篮,像是寻常访友。 “顾公子?”穗穗忙擦净手站起来,“快请进。” 阿娘也起身招呼,眼里有些意外,但很快便笑着让座,要去沏茶。 “林婶不必麻烦。”顾言将竹篮放在一张空桌上,“冒昧前来,打扰了。前日寺中所言,并非客套。这几日得闲,便想着来叨扰,不知是否方便?” 他说着,掀开竹篮上的布。里面竟是几个黄澄澄、圆滚滚的橙子,还有个小小的陶钵,不知装着什么。 “这是……”穗穗疑惑。 “一点‘束脩’。”顾言微笑,“橙子是南安那边送来的,正当季,酸甜多汁。这钵里是几只膏蟹,今早码头上买的,还算鲜活。我想着,既是讨教面点,空手来总是不好。” 膏蟹?橙子?穗穗更不解了。这两样和面点似乎没什么关系。 阿娘却眼睛一亮:“顾公子莫非是想……做‘蟹酿橙’?” 顾言颔首:“林婶果然见识广。正是想试试这道‘蟹酿橙’。曾在临安一位前辈家中尝过,念念不忘。据说此法源自前朝《山家清供》,以橙为盅,蟹肉为馅,蒸制而成。橙香解蟹之寒腥,蟹鲜借橙之清甜,风味殊绝。只是不知具体做法,想着林姑娘既擅调和南北之味,或许知晓,或能一同参详。” 蟹酿橙。穗穗是第一次听说这道菜。听起来就极风雅,不像是寻常市井能吃到的。 阿娘沉吟道:“这道菜,我倒是听穗穗她姥爷提过一嘴。说是极讲究时令和火候。橙子要选大小适中、皮厚汁多的。蟹要鲜活肥美,剔肉要净。只是具体如何调味、蒸制,却不清楚了。” 顾言道:“晚辈也只知大概。今日带材料来,便是想试着做做看。不知可否借贵店灶火一用?若林姑娘得空,能否指点一二?毕竟姑娘于食材搭配、火候掌握上,颇有心得。” 他话说得诚恳,眼神干净,只有对一道未知美食纯粹的好奇与探究。 穗穗看向阿娘,阿娘笑着点点头:“灶火现成的,穗穗,你去帮顾公子打打下手。我也瞧瞧这古书上的菜,到底怎么个做法。” 穗穗心里那点拘谨忽然就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跃跃欲试的兴奋。新的菜式,没做过的挑战,还是和这位看起来懂得很多、却又虚心求教的顾公子一起。 “那……我就给公子打个下手。”穗穗系好围裙。 顾言也净了手,先将那几只青壳白肚的膏蟹拿出来。蟹还张牙舞爪,甚是鲜活。他手法熟练地用细草绳将蟹脚绑好,放入蒸笼。“先蒸熟,才好取肉。” 趁着蒸蟹的功夫,他开始处理橙子。选了几个形貌端正、色泽明亮的,在顶部约四分之一处,用小刀细细旋切下一圈,作为盖子。然后用一把小银勺,极小心地将橙子内部的瓤肉挖出,既要留出足够的空腔容纳蟹肉,又不能挖破底部和周围的橙皮,要保持“橙盅”的完整。 这活计需要耐心和稳定。顾言做得很专注,侧脸线条在午后斜照进店的阳光里,显得清晰而安静。穗穗在一旁看着,发现他手指修长,动作稳当,不像是只会读书写字的书生。 “顾公子以前……做过厨事?”她忍不住问。 顾言手上未停,笑了笑:“家母擅厨,小时候常跟在身边打下手。后来读书,虽不常做,但觉得厨艺与治学,有时道理相通。皆需观察、琢磨、反复试验,以求最佳。” 蒸笼冒出大气,蟹已熟透。取出晾凉。顾言开始拆蟹肉。这又是一门细致功夫。蟹壳坚硬,需用特制的小锤小钳。他先将蟹盖掀开,剔出丰腴的蟹膏,再将蟹身掰开,一点点将雪白的蟹肉、蟹钳里的肉,仔细剔出,不能混入半点碎壳。 穗穗则负责处理挖出的橙肉。将橙肉去络,小心地挤出部分橙汁备用,剩下的橙肉切成极细的小丁。阿娘也过来帮忙,剥了几瓣蒜,切了极细的姜末。 蟹肉剔好,与橙肉丁、蟹膏混合。顾言示意穗穗:“调味需清淡,方能不夺本味。林姑娘以为,该用何料?” 穗穗想了想:“蟹肉本鲜,橙子清甜。或只需少许盐、一点点糖提鲜,姜末去寒,再淋一点我们自酿的米酒?橙汁也可加一些进去,让馅料更润。” “正合我意。”顾言点头,“只是盐糖比例,需尝过再定。” 第6章 蟹酿橙(二) 穗穗取来小碟,舀了一点混合好的馅料,按不同比例调了几份,和顾言、阿娘一起品尝。最终定下:盐少许,糖略多于盐,姜末一点点,米酒数滴,再加入适量鲜榨橙汁,将馅料调和至湿润但不稀淌的状态。 将调好的馅料,小心填入一个个橙盅内,不能填得太满,约八分即可,因为蒸制时馅料还会略涨。最后盖上切下的橙子盖,用削细的竹签轻轻固定。 “火候是关键。”顾言将橙盅放入蒸笼,摆好,“需水沸后上锅,中火,时间不能长。橙皮薄,易蒸老,失了清香;蟹肉嫩,蒸久则柴。估摸着,一盏茶多点的时间?” 穗穗看着灶火,心里计算着。她平日里蒸鱼、蒸肉糕,对火候有些把握。“我来看着火。” 水沸,蒸笼上汽。计时开始。小小的食铺里,弥漫开橙子清新又略带辛辣的香气,混着隐隐的蟹鲜。阿娘也坐在一旁,手里做着针线,不时抬眼看看蒸笼。 顾言静静地站在灶边,目光落在跳动的火苗上,不知在想什么。 时间慢慢过去。穗穗凝神听着蒸笼里的动静,嗅着气味的变化。约莫到了时候,她轻声道:“公子,差不多了。” 顾言点头。穗穗熄了火,但未立刻揭开笼盖。“再虚蒸片刻,让余温焖一下,馅料更融。” 又等了数十息,她才小心地揭开笼盖。热气轰然腾起,带着浓缩了的、极其诱人的复合香气——橙的热甜、蟹的醇鲜、还有一丝酒香和姜辛。那七八个橙盅,外皮由明亮的黄色转为一种温润的橙黄,表面沁出细密的小水珠,像美人出汗,更添鲜活。 用布垫着取出,稍晾。拔去竹签,揭开橙盖。顿时,热气携着愈发浓郁的鲜香扑鼻而来。只见橙盅内,蟹肉与橙肉、蟹膏交融,色泽金黄中带着橙红与雪白,润泽油亮。 “成了?”阿娘放下针线凑过来看。 顾言用洗净的小勺,先舀了一勺,未急着入口,而是观其色,嗅其气,然后才送入口中。他咀嚼得很慢,眼帘微垂,神色极为专注。 穗穗紧张地看着他。 良久,顾言睁开眼,眼中泛起真切的笑意:“林姑娘,你尝尝。” 穗穗也舀了一勺。温热的馅料入口,首先感受到的是橙子经过蒸制后愈发醇厚的甜香,接着是蟹肉极致的鲜嫩与甘美,二者交融得天衣无缝。姜和酒的存在感很弱,只留下一抹暖意和去腥后的干净。橙汁的微酸恰好解了蟹膏的腻,使得整体口感清鲜丰润,层次分明,咽下后,唇齿间留着悠长的橙香与回甘。 “好吃!”穗穗忍不住赞叹,眼睛亮晶晶的,“橙子的味道一点没被蟹抢走,反而把蟹肉衬得更鲜了。一点也不腥,只有香。” 阿娘也尝了,连连点头:“这法子真妙。蟹性寒,橙性温,这么一配,又好吃,又合养生之道。顾公子,你这‘束脩’可交得值,让我们娘俩也开了眼界。” 顾言谦道:“是林姑娘火候掌握得精准,调味建议也恰到好处。这道‘蟹酿橙’,看似简单,实则分寸拿捏极难。今日一试,方知所言非虚。”他看向穗穗,目光清亮,“姑娘于厨事上,确有天赋与慧心。” 穗穗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头收拾碗勺:“是公子带来的方子好。”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小店染成温暖的橙色。蟹酿橙的香气尚未散去,与店内原有的食物气息混合,形成一种独特的、令人心安的味道。 顾言并未久留,又请教了几个关于北方面食发面、揉面技巧的问题,穗穗一一答了。他听得很认真,不时点头。 临走时,他将剩下的几个蟹酿橙留给她们:“这些,请林婶和林姑娘尝尝。今日多谢指点。” 送走顾言,食铺重归平静。阿娘看着那几个精致的橙盅,眼里带着笑:“这顾公子,倒真是个妙人。读书,却不酸腐;懂吃,却不奢靡。难得。” 穗穗“嗯”了一声,手下利落地收拾着灶台。她用布巾擦去台面上的水渍和零星的面粉,将用过的碗勺归置到木盆里准备清洗。顾言留下的蟹酿橙香气还在鼻端萦绕,但她心里那点因新奇菜式而起的波澜,已经平复下去。 “阿娘,这蟹酿橙的法子,倒是给我们提了个醒。”穗穗将擦灶的布巾在清水里投洗着,开口道,“咱们也可以试着,用本地现成的材料,做些时令的、不常见的小点。不一定非得是古书上的名菜,但心思巧一些,或许能更招客人喜欢。” 阿娘有些意外地看她:“哦?你想到了什么?” “比如,眼瞅着就是端午了。”穗穗将洗净的布巾晾起,转身看向阿娘,“咱们泉州人包粽子,多用糯米、猪肉、虾米、香菇、花生,碱水粽也多。但咱们从中原来,我记得汴京那边,有裹红豆沙、枣泥的甜粽,还有用竹叶包裹的‘艾香粽’,带着草药清气。咱们能不能也试着包一些?不多,就少量做些,卖给想尝鲜的,或是像顾公子他们那样思念北地口味的客人?”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思路清晰,显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早有了盘算。 阿娘看着女儿,心里又是欣慰,又是感慨。穗穗长大了,不再是三年前那个离了故土、惶惶不安的小丫头。她的手艺在精进,心思也更活络,更重要的是,她开始有自己的主意,想着怎样把这个小家经营得更好。 “这主意不错。”阿娘点头,“甜粽用料不贵,试做也费不了太多本钱。端午前后,走亲访友的多,带些新鲜吃食也是心意。只是这红豆沙、枣泥,还有你说的‘艾草’,得提前备下。” “红豆和枣子市集上有卖,咱们自己熬馅。艾草……”穗穗想了想,“泉州这边好像不多见,但药铺的许郎中那里或许有干艾叶?就算没有,本地也有别的清热祛湿的草药叶子,问问许郎中,或许能找到替代,做出咱们泉州风味的‘药香粽’。” 她说得头头是道,阿娘只有点头的份。“好,就依你。明日我去问问许郎中。” 夜色渐浓,食铺打烊。母女俩就着一点残灯,细细算了算今日的流水,又说了会儿端午试做新粽子的事,才各自歇下。 躺在床上,穗穗听着窗外潮声,并未像前几日那样,思绪总不经意飘到某个穿月白或靛蓝衣衫的身影上。她满脑子都是红豆该泡多久,枣泥要去核去皮炒到什么火候,用哪种本地叶子包裹既能增香又不易破。顾言今日带来的蟹酿橙,于她而言,更像是一把钥匙,无意间打开了一扇门,让她看到厨艺之路上还有更多有趣的、值得尝试的方向,而非仅仅关乎带来钥匙的那个人。 至于顾言本人……穗穗翻了个身,面朝墙壁。他是个特别的食客,懂吃,会品,说话也有道理。与他一起琢磨新菜,是件有意思的事。但也仅此而已。他是府学的生员,前途光明的读书人;自己是洛阳桥边靠手艺吃饭的小厨娘。今日他兴致来了,可以提篮蟹橙来讨教;明日他功课忙了,或许也就忘了这市井小店。自己不必多想,更不必因此有什么旁的心思。把手头的活计做好,把食铺经营稳当,让阿娘少操些心,才是正经。 这么想着,心里最后一点涟漪也归于平静。呼吸渐渐均匀,她沉入了黑甜的梦乡,梦里没有清俊的书生,只有一屉屉飘着热气的、模样新巧的粽子。 翌日,生活照旧。巧慧过来帮忙时,听说了要做新式粽子的打算,也很是兴奋。 “甜粽我吃过,是比咸的清爽些。要是能有药草的清香味,夏天吃应该更舒服。”巧慧一边剥着海蛎,一边说,“我婆婆认识个住在清源山脚下的阿婆,最会认草药,要不我去问问?” “那太好了!”穗穗高兴道。多个人帮忙打听,就多一分把握。 午后,穗穗去许郎中的药铺。许郎中听了她的来意,捋着胡须道:“艾草泉州确实不多,不过端午前后,本地人常用‘苎麻叶’、‘菖蒲叶’来悬挂驱邪,也有些清香气。若要包入粽中,苎麻叶或许可用,其性平,味甘,还有止血安胎之效,只是气味较淡。另有一味‘薄荷’,我这里有晒干的,香气醒神,消食解腻,但用量需极少,否则抢味。” 穗穗仔细记下,又问了这些草药能否食用、有无禁忌。许郎中一一解答,末了还包了一小包干薄荷叶给她:“拿去试试,若是好用,再来。” 谢过许郎中,穗穗又去杂货铺买了上好的红豆和红枣。回到店里,红豆洗净泡上,红枣则开始去核。这活儿繁琐,需用细长的铁签将枣核一一剔除,还要小心保持枣肉完整。阿娘和巧慧也来帮忙,三人围着桌子一边干活,一边说着闲话。 “穗穗,昨日那顾公子,后来可有说什么?”巧慧忍不住好奇。 穗穗手上动作不停,语气平常:“就问了问北方面食的做法,说他们学里有北地同窗想念家乡口味。我把知道的说了说,他听着,后来便走了。” “哦……”巧慧看她神情平淡,不像是有心事的样子,便转了话题,“那顾公子看着年纪也不小了,不知可曾婚配?” 阿娘嗔道:“你这丫头,打听这个做什么。” 巧慧吐吐舌头:“随口一问嘛。那样品貌学识的郎君,在咱们泉州可不多见。” 穗穗将一颗去核的红枣放进碗里,笑了笑:“巧慧姐,咱们还是多想想粽子包什么馅儿实在。管人家婚没婚配呢,与咱们不相干。” 她这话说得自然,阿娘听了,暗自点头。女儿心里明白,拎得清,这让她放心不少。 第7章 糯米粽 几日后,红豆泡好了。上锅蒸得酥烂,加糖,用石臼细细捣成泥,再入锅用少许花生油慢火炒去多余水汽,直到豆沙油润发亮,甜香扑鼻。枣泥的做法类似,但红枣本身甜度高,糖便放得少些,成品是深琥珀色,质地更细腻绵软。 巧慧也带来了好消息。清源山脚的阿婆说,可以用新鲜苎麻叶,洗净焯水后,那股淡淡的青草气会变得柔和,包裹粽子正合适,还有股特别的清香。她带了一小捆嫩绿的苎麻叶回来。 于是,试验开始。糯米提前泡好。甜粽馅分两种:纯豆沙的,豆沙里裹一小块猪油(传统做法,使口感更润);枣泥的,则在枣泥中拌入少许烤香的核桃碎。包粽子是个手艺活,苎麻叶比竹叶窄些,需要两三片拼叠使用。穗穗试了几次,才掌握好力度,包出的粽子有棱有角,捆扎得结实。 为了试验药香,她在少数几个粽子的糯米里,混入了极少量碾碎的干薄荷叶末。又单独包了几个纯白米的碱水粽,准备蘸糖吃,也是泉州本地一种吃法。 大锅水烧开,粽子下锅,需煮足两个时辰。漫长的等待中,混合着苎麻叶清气的米香、豆沙枣泥的甜香,渐渐从锅盖缝隙飘出,弥漫了整个后院。 黄昏时分,粽子出锅。拆开一个豆沙粽,苎麻叶的淡绿映着雪白的糯米,中间深红油润的豆沙馅呼之欲出。咬一口,糯米软糯,豆沙细腻香甜,猪油化开,增添丰腴,而苎麻叶那缕极淡的、类似茶叶的清气,恰好解了甜腻,让口感更加清爽。枣泥核桃粽则甜中带着坚果的油香和脆感,别有风味。至于掺了薄荷末的,薄荷香气果然醒神,但如许郎中所言,量必须极少,只留一丝凉意萦绕喉间,多了便夺味。 “成功了!”巧慧尝了一口豆沙粽,眼睛弯成了月牙,“比我想的还好吃!这叶子真的不一样,说不出的清香。” 阿娘也点头:“甜而不腻,清清爽爽,夏天吃正好。穗穗,你这主意出得好。” 穗穗自己尝着,心里也满意。她想着,除了甜粽,或许还可以尝试包些小巧的、一口一个的“迷你粽”,用更精致的馅料,比如蜜渍的橘皮丁、糖莲子,作为茶点卖,或许能吸引那些讲究的客人。 日子就在这样的忙碌与尝试中滑过。顾言自那日后再未来过,穗穗偶尔想起蟹酿橙的滋味,也会想起他品评时认真的样子,但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揉面、调馅、看火这些更具体的事情占据了。 直到五月初三下午,一个有些面生的小厮来到“穗娘小食”,递上一个食盒。 “我家公子命小的送来,给林姑娘。”小厮恭谨道。 穗穗打开,里面是几册手抄的书卷,最上面一张洒金笺上,字迹清峻:“前日承蒙指点,获益良多。偶见坊间抄本《中馈录》残卷及《闽小记》中食事数则,或于姑娘有参详之益,谨以奉上。端午将至,顺祝安好。顾言谨具。” 书册下面,还有一小包用油纸包着的、晒干的艾草,以及两个小巧的锦囊,里面似是装着朱砂、香药等物,是端午辟邪常用的。 送走小厮,穗穗翻开那《中馈录》残卷,里面果然记载了不少宋时饮食制法,有些她听过,更多是闻所未闻。而《闽小记》里关于泉州本地物产、食俗的记载,更是让她看得入神。 这份礼物,不涉贵重,却极贴心,正投其所好。他记得她喜欢琢磨这些,也记得端午的节气。 穗穗握着那干艾草,嗅着淡淡的、熟悉的草药香气,心里难得地泛起一丝复杂的涟漪。但这涟漪很快就被她按捺下去。她将书册小心收好,艾草和锦囊放在一旁,准备端午时用。 然后,她洗净手,重新系好围裙。灶上,新一锅试验的“迷你茶香粽”正要出锅,她得去看看火候。 五月的泉州,空气里的海腥气似乎都粘稠了几分,黏在皮肤上,带着湿漉漉的闷热。风从海上来,绕过洛阳桥的孔洞,也变得滞重,吹不散那股子暑气。 “穗娘小食”的灶火,却比往常更旺了几分。 红豆沙和枣泥的甜香,成了这几日后厨新的主调。红豆需提前一夜浸泡,次日用大灶蒸得酥烂,趁热用石臼细细捣,直到不见颗粒,只余柔滑的沙质。枣泥更费功夫,一颗颗红枣去核去皮,只留枣肉,蒸烂后同样捣泥,过细筛,务求口感极致细腻。炒制馅料是阿娘的拿手活,猪油化开,馅泥入锅,小火慢炒,糖分次加入,木铲不停地翻动,防止粘锅底,也为了将水汽慢慢逼出,直到豆沙或枣泥变得油润发亮,能抱团,又不干硬。那香气醇厚甜蜜,带着谷物和果实被热力充分激发的焦糖香,弥漫开来,连码头吹来的咸风都盖不住。 新采的苎麻叶,带着山野的清气,洗净后放入大锅焯水。滚水一过,原本有些粗糙的叶片变得柔韧,颜色转为更深的碧绿,那股子类似茶叶的草本清香被激发出来,愈发明显。 糯米淘洗干净,用清水泡着。穗穗试了几种泡米的时间,发现泡足三个时辰的糯米,煮出来最是软糯适中,不会过于粘牙。她还将一小部分糯米用栀子的汁水染成了淡淡的黄色,准备用来包碱水粽,切开后黄白相间,更悦目。 试验品一批批做出来。第一批,纯粹是摸索苎麻叶的用法和包捆的松紧。叶子太脆易裂,捆太紧煮时米胀不开,太松又容易散形。第二批,调整了甜馅的糖量,闽南人嗜甜,但穗穗觉得过于甜腻会掩盖苎麻叶的清香,遂将糖减了半成,又在豆沙馅里多加了点陈皮碎,解腻增香。第三批,她试着将极少量的干薄荷叶末,混入一部分准备包白米碱水粽的糯米里,蒸出来后,那股清凉的香气若有若无,与蘸着吃的红糖或蜂蜜竟是绝配,尤其适合这闷热的天气。 “这个好!”巧慧尝了一口薄荷碱水粽,眼睛亮了,“吃下去喉咙里凉丝丝的,暑气都消了一半!” 阿娘也点头:“这薄荷的量,你把握得是越来越准了。” 除了传统形制的四角粽,穗穗还琢磨着包了些小巧玲珑的“一口粽”。只有半个掌心大,用的是染色的黄糯米,里面或包一小团豆沙,或裹一粒蜜渍的金橘,甚至还有纯粹白米、中心埋一颗红枣的。蒸熟后,碧绿的苎麻叶托着金黄或雪白的小粽,用细细的彩线捆扎,玲珑可爱,不像是吃食,倒像是节令的玩物或供品。 “这个……真有人买来吃吗?”巧慧看着那些小粽子,觉得有些舍不得下口。 “尝尝鲜,或是当茶点,配着清茶吃,应该不错。”穗穗道,“卖给那些不图饱腹、只图意趣的客人。端午走礼,拎上一串这样的小粽子,也显得别致。” 她们还特意包了些没有馅料、只用白糯米和少量碱水、以原色苎麻叶包裹的粽子,煮熟后米粒微黄透明,带着纯粹的米香和叶香,这是最考验糯米品质和火候的,也是最本真的味道。 五月初四,端午前一日。小店门口挂起了新采的菖蒲和艾草——顾言送的那一小包干艾草,穗穗没舍得用,收了起来,这些是巧慧从清源山脚阿婆那里新带来的。绿油油的草叶用红绳系着,悬在门楣,随风轻晃,散发出辛辣又醒神的香气,据说能驱邪避秽。 “穗穗,粽子都备好了?”陈阿婆挎着篮子过来,篮里是她自家做的麦糕,米白的糕体上嵌着红枣,“我拿点麦糕,跟你换几个粽子尝尝鲜。听巧慧夸得天花乱坠,我这老婆子也馋了。” “阿婆说哪里话,您尝尝就是。”穗穗笑着,拣了一个豆沙粽、一个枣泥核桃粽、还有一个薄荷碱水粽,用新鲜荷叶包了,递给陈阿婆。 陈阿婆也不客气,当场就剥开豆沙粽咬了一口,眯着眼嚼了半晌,才道:“嗯……甜是甜,但不齁嗓子。这叶子味儿,是跟竹叶不一样,清清爽爽的,配着豆沙正好。穗穗丫头,你这脑子是怎么长的?” 正说着,又有几个相熟的街坊过来,都是听说了这“不一样”的粽子,好奇想买些回去过节。小小的食铺前,一时竟排起了队。 穗穗主卖,阿娘收钱,巧慧帮忙打包,三人忙得团团转。甜粽卖得最好,尤其是加了陈皮的豆沙粽和枣泥核桃粽。一口粽也大受欢迎,多是买给家里孩子,或是年轻的小娘子们图个新鲜有趣。白米碱水粽和薄荷碱水粽,则被几个老茶客和怕甜腻的人买走了。 “林嫂子,给我留五个豆沙的,五个枣泥的,我晚点来取!”鱼丸铺的老王隔着人群喊道。 “我要一串小粽子,对,就是那种带彩线的!”一个穿着绸衫、像是商号伙计的年轻人挤进来。 忙碌间隙,穗穗抬头擦汗,瞥见对街书肆门口,一个靛蓝的身影似乎驻足朝这边望了望。是顾言?她没看清,那人影已转身进了书肆。她也没多想,低头继续麻利地收钱、取粽。 午后的阳光晒得石板路发烫。粽子卖掉了大半,穗穗正和阿娘盘点着剩下的,琢磨着要不要再包一些明日卖,一个穿着体面、管事模样的人走了进来。 “请问,可是‘穗娘小食’的林姑娘?” 穗穗抬头:“正是。您是?” 那人递上一张名帖,客气道:“小人是南街‘悦来茶楼’的管事。我家东家昨日偶然尝了贵铺的粽子,觉得甚是新颖可口。茶楼想在端午这几日,添些时令茶点,不知姑娘可否每日供些粽子?尤其是那种小巧的一口粽和薄荷碱水粽,东家说配茶极佳。” 这可是笔不小的生意!悦来茶楼是泉州城里有名的茶楼,客人多是商贾、文士,讲究得很。 穗穗心里高兴,面上却未显露太多,只沉稳问道:“不知贵楼每日需要多少?何时要货?” 管事道:“初五至初七,三日。一口粽每日要五十个,薄荷碱水粽三十个,普通豆沙、枣泥粽各三十个。每日辰时末送到茶楼后厨即可。价钱嘛,按姑娘铺里的市价,再加一成,算是辛苦钱,如何?” 这条件很公道。穗穗看向阿娘,阿娘点点头。 “成。”穗穗应下,“多谢贵楼东家抬爱。我们一定按时按质送到。” 送走茶楼管事,阿娘脸上是掩不住的喜色:“穗穗,咱们的粽子,竟能进悦来茶楼了!” 穗穗也笑了,心里胀满了一种踏实的成就感:“是大家尝着好。阿娘,咱们得赶紧再备料,茶楼要的不少,加上咱们自家卖的,今晚怕是得熬夜了。” “熬就熬!”阿娘劲头十足,“这是好事!” 当晚,“穗娘小食”的灯火亮到很晚。泡米、炒馅、洗叶、包裹……母女俩加上来帮忙的巧慧,手上不停。月光洒在洛阳桥上,又透过窗棂,落在她们忙碌的身影上。屋子里交织着甜香、叶香和糯米的清气,灶上的大锅咕嘟咕嘟,煮着新包好的粽子。 累是极累的,腰酸背痛,手指也被粽叶勒出了红痕。但没有人抱怨。看着竹匾里、篮子里越来越满的、碧绿可爱的粽子,想着明日它们会被送到茶楼,被更多的人品尝、认可,那份疲惫里,便掺杂了浓厚的甜。 第8章 绿豆汤 第二天,五月初五,端阳正日。 天未亮,穗穗就起身,将茶楼要的粽子分门别类清点好,用干净的大竹篮装好,盖上浸湿的厚布保温保湿。阿娘蒸好了馒头,熬好了粥。匆匆用过早饭,穗穗便提着沉甸甸的竹篮,往南街悦来茶楼去。 清晨的街道,已有行人。不少人家门楣都插着菖蒲艾草,空气里飘散着淡淡的草药香。偶尔有孩童手腕系着五彩丝线跑过,笑声清脆。 悦来茶楼刚卸下门板,伙计们在洒扫。穗穗说明来意,被引到后厨。茶楼的厨头是个精干的中年人,验看了粽子,尤其是掰开一个薄荷碱水粽闻了闻,点点头:“成,就放这儿吧。小姑娘手艺不错,这粽子看着是清爽。” 收了货款,穗穗脚步轻快地往回走。路过府学附近,看见几个学子模样的年轻人,手里也提着粽子、糕点,互相拱手问候“端午安康”。她不由想起顾言送来的书和艾草,脚步顿了顿,随即又加快了些。那些书她抽空翻了,很有用,至于别的……今日事多,无暇细想。 回到食铺,已有客人在等着买粽子过节。昨日的口碑传开,今日来的人更多。除了街坊,还有些生面孔,大约是听了推荐专门寻来的。 “就要那个一口粽,给我来两串,孩子喜欢!” “薄荷碱水粽还有吗?昨日买了,我家老爷子说吃了舒坦。” “这白米粽蘸蜂蜜,真是米香十足!” 忙碌再次开始。阿娘负责售卖和收钱,穗穗则在后厨继续补货——昨晚包的根本不够卖。巧慧也早早过来,帮忙照应。 到了午后,粽子几乎售罄,只剩下几个品相不太好的留着自己吃。穗穗揉着发酸的手腕,看着空了大半的竹匾和钱匣里比平日厚实许多的铜钱串,长长舒了口气,心里是满满的、沉甸甸的充实。 傍晚,食铺早早打了烊。累了一日,也该好好过个节。阿娘用卖剩的材料,加上穗穗特意留下的几个好粽子,整治了几样小菜:一盘切开的、黄白晶莹的碱水粽,旁边一小碟浓稠的蜂蜜;一盘拆开的豆沙粽和枣泥粽;还有清炒的空心菜,一碗紫菜虾皮汤。简单,却都是她们自己的劳动成果,格外香甜。 母女俩对坐,阿娘还给穗穗和自己手腕上都系了五彩丝线。 “穗穗,”阿娘给穗穗夹了一块蘸了蜂蜜的碱水粽,眼里有柔光,“这三年来,阿娘看着你从汴京那个娇怯怯的小丫头,变成现在这样……能撑起事,有主意,手艺也越来越好。阿娘心里……高兴。” 穗穗鼻子微微一酸,咬了口粽子,清甜的蜂蜜混合着糯米的软糯,直甜到心里。“阿娘,咱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嗯,会越来越好的。”阿娘也笑了。 窗外,暮色四合,洛阳桥上的灯笼次第亮起。远处似乎传来龙舟竞渡归来的隐约鼓声与欢呼,很快又消散在海风里。 这个端午,没有龙舟可看,没有盛大的宴饮。但对穗穗而言,这个浸润着苎麻叶清香、红豆枣泥甜香、薄荷凉意的端午,却比以往任何一个,都更让她感到踏实和丰足。 她用自己的双手,在这片异乡的土地上,裹出了属于她们母女的新滋味,也裹住了对未来日子的、朴素而坚韧的期盼。 而明天,太阳照常升起时,“穗娘小食”的灶火,依然会准时点燃。或许,可以试着用那本《中馈录》里提到的法子,做点别的什么?比如,夏天消暑的“冰雪甘草汤”?或是用本地水果做的“漉梨浆”? 端午的余热还未散尽,泉州的天气便一日热过一日。海风依旧,却吹不散那无孔不入的潮闷,日头明晃晃地照着洛阳桥的石板,晒得人头皮发烫。 “穗娘小食”里,那口煮粽子的大锅暂时歇了,灶上换成了熬煮绿豆汤和酸梅饮的陶瓮。每日清晨,穗穗会熬好一大瓮,吊在井水里湃着,晌午过后最热时,便有熟客来讨一碗消暑。 这日午后,食客稀疏。穗穗正坐在后院阴凉处,面前摆着个小石臼,慢慢捣着一些晒干的紫苏叶和薄荷叶。这是她从《中馈录》残卷里看到的法子,说紫苏解表散寒,薄荷清利头目,两味合用,加甘草、糖霜,可制“紫苏饮子”,夏日煎服,能解暑热烦闷。她试着调整比例,想调出一种温和又清口的饮子,不拘冷热都好喝。 阿娘在前面柜台打着蒲扇,偶尔瞥一眼门外白花花的日头,叹道:“这天气,真真是入了伏了。”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说笑声,夹杂着年轻男子清朗的谈议声。三个身着府学子弟常穿的青衿或素色襕衫的年轻人,边说边走到了食铺门口。他们年纪与顾言相仿,约莫都在弱冠上下,气质却迥然不同。为首一人面庞微圆,未语先带三分笑,眼神活络;中间一人身材高挑,面容清秀,神色温雅;最后一人则略显文弱,肤色白皙,手里还握着一卷书。 那圆脸的青年在门口驻足,抬头看了看“穗娘小食”的招牌,又嗅了嗅空气里隐约的绿豆汤和紫苏薄荷混合的清气,回头对同伴笑道:“子瞻兄说得没错,这地方看着不起眼,气味倒别致。就是这儿了。” 被唤作“子瞻兄”的温雅青年点头,目光已扫过店内简朴却干净的陈设,落在后院门边捣药的穗穗身上。他眼中掠过一丝讶异,似是没想到店主如此年轻。 阿娘已起身迎客:“几位公子,里面请坐。天气热,可要用些清凉饮子?” 圆脸青年率先走进来,一边用袖子扇风,一边笑道:“老板娘,听说你家端午的粽子做得极好,连悦来茶楼都订了货。可惜我们那几日回乡,没赶上。今日特来叨扰,不知可还有什么解暑的好东西?” 穗穗放下手中的石杵,洗净手,走到前堂。她今日穿了件淡青色的夏布短衫,同色长裤,头发依旧简单绾起,额角因方才的劳作沁着细汗,一双眼睛却清亮有神。 “三位公子安好。端午粽子确是卖完了。眼下只有井水湃过的绿豆汤和酸梅饮,都是家常味道,图个清凉。若是公子们不嫌弃粗陋,还有几样小点心,是这几日试做的,也还算爽口。” 温雅青年拱手道:“有劳姑娘。烦请各上一些,让我们尝尝。”他声音温和,礼数周到。 穗穗应了,转身去盛饮子。绿豆汤熬得沙沙的,米粒开花,加了少许冰糖,清甜不腻。酸梅饮是她用乌梅、山楂、甘草、冰糖熬煮后滤清,再湃凉的,颜色深红透亮,入口酸甜生津。 点心她端上来三样:一是“藕粉凉糕”,用本地藕粉加糖水调匀,蒸熟后切菱形小块,半透明,颤巍巍的,撒了点干桂花,吃起来滑嫩微甜,带着藕的清香。二是“糖渍杨梅”,选用当季的紫红杨梅,用糖和少许盐腌渍大半日,杨梅的酸被糖平衡,变得酸甜可口,汁水丰盈,最是开胃。第三样则是“薄荷芸豆卷”,将白芸豆煮烂过筛成细泥,加少许糖和薄荷汁揉匀,用湿纱布卷成长条,切小段,豆泥细腻,薄荷的凉意丝丝缕缕。 圆脸青年看得眼睛发亮,先舀了一大勺绿豆汤入口,哈着气道:“痛快!这绿豆汤熬得到位,沙而不烂,甜得正好。”又迫不及待地尝了块藕粉凉糕,“嗯!这个好,又凉又滑,像……像吃了一口凉雾!” 温雅青年则先饮了一口酸梅饮,细细品味:“这酸梅饮调得好,酸不过激,甜不压味,甘草回甘悠长,确是解暑佳品。”他夹起一块薄荷芸豆卷,观察了一下截面,才送入口中,“芸豆泥细腻无渣,薄荷用量精准,只提清气,不夺豆香。姑娘好手艺。” 那文弱书生模样的青年,默默喝了小半碗绿豆汤,才小口吃着糖渍杨梅,眼睛微微眯起,显然也是喜欢的。 穗穗站在一旁,听着他们的品评,心里大致有了数。这几位公子,吃得出好坏,也愿意说出来,倒像是真正懂吃、也享受吃的人,与那日百味宴上一些纯粹凑热闹的食客不同。 圆脸青年吃得高兴,话也多了起来:“老板娘,不,这位姑娘,我们是从府学来的。前几日听我们一位同窗提起你家,说粽子做得如何别致,点心也清新可口。他还说……”他促狭地眨眨眼,“你家姑娘于厨艺一道,颇有灵性,能将南北风味融会贯通,实属难得。我们好奇,便寻来了。” 穗穗心中一动。府学同窗……提起她家?莫非是顾言?她面上却不显,只微笑道:“公子过奖了。不过是些家常东西,胡乱做着,承蒙不弃。” 温雅青年放下筷子,看向穗穗,目光清明:“姑娘不必过谦。适才这几样,看似简单,实则处处见心思。绿豆汤火候,酸梅饮配料,点心之造型、调味、口感,皆有用意。尤其这薄荷芸豆卷,薄荷之用,令人想起前日尝过的薄荷碱水粽,想来也是姑娘的手笔?那份清凉之意,在暑热中确有点睛之妙。” 他竟能联系起来。穗穗不由多看了他一眼,这位于公子,观察和品味都极细致。 “正是。”穗穗点头,“夏日闷热,总想找些清凉又不伤身的法子。薄荷醒神,芸豆平和,便试着做了。” “不止于此吧?”圆脸青年插嘴,笑嘻嘻的,“我听说,姑娘还擅用本地人不常用的材料,比如苎麻叶包粽,比如这紫苏薄荷饮子。这份敢于尝试、又能恰到好处拿捏的本事,才是难得。我们那位同窗可是……”他故意拖长了调子。 “怀瑾,”温雅青年轻声打断他,带着些许告诫意味,“莫要唐突。” 被叫做怀瑾的圆脸青年耸耸肩,不再说下去,专心对付那碟糖渍杨梅。 文弱书生这时才轻声开口,声音细细的:“姑娘这杨梅渍得极好,酸甜适度,果肉饱满,并未因渍制而软烂失形。可是用了盐水先略泡过?” 穗穗有些惊讶,这细节很少有人注意到。“公子说得是。用淡盐水略泡,既能清洁,也能让杨梅质地更挺实,渍好后形态更佳。” 书生点点头,不再言语,眼中却多了几分认可。 几人又闲聊了几句,多是温雅青年和圆脸怀瑾在问,穗穗斟酌着答,话题不离食材、时令、本地风物。阿娘在一旁听着,偶尔添些茶水,心里暗暗称奇,这几位学子,谈吐不俗,却无一般读书人面对市井百姓时常见的疏离或居高临下,反而对烹饪这些“小道”颇有兴趣和见地。 饮尽杯中酸梅饮,点心也见了底。温雅青年示意怀瑾付账。怀瑾掏出钱串,不仅按价付了,还多给了几十文。 “这如何使得……”穗穗推辞。 “使得,使得。”怀瑾笑道,“饮子点心皆佳,姑娘耐心讲解,让我们长了见识。这点钱,就当是……束脩?”他冲温雅青年挤挤眼。 温雅青年无奈地摇头,对穗穗拱手道:“今日叨扰了。多谢姑娘款待。这紫苏薄荷饮子若制成,想必亦是消暑妙品。改日若有缘,再来讨教。” 三人起身告辞。走到门口,那文弱书生忽然回头,对穗穗轻声道:“姑娘可试过,在绿豆汤中加少许陈皮丝?或另有一番风味。”说完,便随同伴走了。 穗穗怔了怔,咀嚼着这句话。陈皮理气健脾,燥湿化痰,与绿豆的清凉甘淡或许真能相得益彰。这位沉默的公子,倒是个内行的。 “这几位公子,倒是有趣。”阿娘收拾着碗碟,感慨道,“尤其是那位姓于的,说话做事,滴水不漏,一看就是有涵养的大家子弟。那个圆脸的,活泼些,但眼神正,不是轻浮之人。最后那个……心思细。” 穗穗“嗯”了一声,心里却想着他们提到的“那位同窗”。会是他吗?他竟会在同窗间提起自家这小店……提起她做的食物? 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像投入深潭的一颗极小石子,在她平静的心湖底,轻轻漾开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但很快,这涟漪便消散了。她转身拿起石臼,继续捣她的紫苏薄荷粉。 无论如何,今日这几位府学生的到访,让她更确信了一件事:用心做出来的食物,无论贵贱,总能遇到懂得欣赏它的人。而不断学习、尝试、改进,让自己的手艺更好,才是立身的根本。 第9章 薄荷饮 紫苏薄荷饮子试制得很顺利。穗穗按照自己调整的方子,将紫苏叶、薄荷叶分别晒干,与炒过的甘草、少量陈皮一起磨成细粉,再按比例混合糖霜。饮用时只需舀一勺,热水冲开,便是辛凉解表的紫苏饮;若是用凉井水化开,则成了清冽生津的薄荷饮。这粉剂便于保存携带,很快在码头那些常年在湿热环境下劳作的船工、力夫间传开,每日都能卖出不少。 这日午后,穗穗正将新磨好的一批饮子粉分装到小陶罐里,店外传来熟悉的、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她抬头,便看见顾言站在门口。他今日仍是一身半旧的素色襕衫,手里却提着一个不大的藤编书箱。 “顾公子。”穗穗放下手中的活计,起身相迎。 “林姑娘。”顾言颔首,目光掠过她手中装着淡绿粉末的陶罐,又看向柜台后架子上新摆出的一排同样的小罐,“看来姑娘的紫苏薄荷饮子,颇受欢迎。” “承蒙街坊们不嫌弃,天热,图个方便。”穗穗请他在靠窗的老位置坐下,转身去倒茶。这次她没有用平日待客的粗茶,而是取了前几日许郎中那里新得的、说是清源山野茶,虽非名品,但清气足。 顾言将书箱放在桌边,接过茶杯,道了声谢。他没有立刻饮茶,而是从书箱中取出两册用青布包裹的书,放在桌上。“前次借与姑娘的《中馈录》残卷与《闽小记》,姑娘看得可还顺心?” “获益良多。”穗穗在对面坐下,语气诚恳,“尤其是《闽小记》里关于本地物产时节、食俗的记载,许多都是我们外来人不知晓的。正想着改日去向公子道谢,公子倒先来了。” “姑娘客气。书能得所用,方不负其值。”顾言解开青布,露出下面两册较新的线装书,“这两册,一为《岭表录异》的饮食篇摘抄,记载岭南一带奇物异食,其中亦涉及闽地;另一册是家母手录的《顾氏食经》部分章节,多记江南家常菜肴及一些古法食养方。想着或对姑娘有参详之用,便带了来。” 《顾氏食经》?穗穗心中微动。能称之为“食经”,且由主母亲自手录,这顾家……似乎并非寻常诗书传家那般简单。 她接过书册,那《顾氏食经》的手抄本纸张泛着淡淡的黄,墨迹秀逸工整,翻开一页,见录着一道“蟹生”的做法,旁有蝇头小楷注解,详述选蟹、刀工、调料、拌制乃至盛器、时令的讲究,其细致入微,非经年累月浸淫此道者不能为。 “令堂……精于饮馔之道?”穗穗忍不住问。 顾言饮了一口茶,眼中掠过一丝柔和的光。“家母出身钱塘沈氏,外祖家历代经营酒楼食肆,于江南颇有些声名。家母幼承庭训,于食材辨别、烹调之法,确有些心得。这《顾氏食经》,实则是家母嫁入顾家后,将沈家部分传承,与顾家家传饮食调理之方,结合历年实践,慢慢整理而成。” 他语气平淡,但“钱塘沈氏”、“经营酒楼食肆”、“颇有些声名”这些字眼,落在穗穗耳中,却勾勒出一个与她所处的市井烟火截然不同的、精致而渊源的饮食世界。而“顾家家传饮食调理之方”,更暗示顾家本身,亦非普通门户。 “原来如此。”穗穗压下心中波澜,将书册小心放回青布上,“公子家学渊源,令人敬佩。如此珍贵的食经手录,借与我翻阅,实在是……” “饮食之道,贵在交流传承,而非藏私。”顾言打断她的客套,目光清正,“家母常言,‘治大国若烹小鲜’,反之,烹小鲜亦可窥见民生世情、物性天理。她整理这些,并非只为自家享用,亦盼其中有益于日常饮食、养生健体的方**流传,惠及更多人。姑娘有慧心巧手,能融会南北,若能从这些记述中得到一二启发,做出更合时宜、更利众口的食物,便是这些书册最大的用处了。” 他这番话,说得坦然又开阔,毫无世家子弟常见的矜傲或施舍感。穗穗听在耳中,先前那点因家世差异而生的距离感,不由得消减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尊重、被认可的熨帖。 “多谢公子,多谢令堂。”她郑重道,“我一定仔细研读,不负厚意。” 顾言微微一笑,转了话题:“前日,我那几位同窗来过?” 穗穗点头:“于公子、陆公子,还有一位不太说话的公子,三位都来过了。尝了店里的饮子和几样点心,还给了不少指点。” “怀瑾(圆脸青年)定然聒噪了些,子瞻(温雅青年)则过于拘礼,至于文渊(文弱书生),他向来话少,但于细微处常有真知。”顾言点评同窗,语气熟稔,“他们回去后,对你家的薄荷芸豆卷和糖渍杨梅赞不绝口。尤其是文渊,竟能看出杨梅用盐水先泡的关窍,可见是用了心的。” “那位文渊公子,还建议我在绿豆汤中加少许陈皮丝,我试了,果然风味更佳,理气健脾,正适合这湿闷天气。”穗穗说起这个,眼睛亮了亮,“公子们的见识,非我们这些终日困于灶台的人可比。” “各有其道罢了。”顾言摇头,“他们读书,是格物致知;姑娘操持饮食,亦是格物致知。文渊能看出杨梅泡盐,是因他读医书,明物性;姑娘能想到用苎麻叶包粽,以薄荷入食,亦是察物性、调阴阳。路径虽异,道理相通。” 他又引用了“格物致知”。穗穗觉得,这位顾公子似乎总喜欢将看似平常的厨事,与读书治学的大道理联系在一起,偏偏又说得让人信服,不觉空泛。 两人又就着《岭表录异》中提到的几种闽地特有瓜果、海错聊了几句,顾言显然对这些物产的来历、特性做过功课,言谈间引经据典,却又能落到具体的吃法、滋味上,让穗穗听得入神,不时发问。 不知不觉,日头西斜,茶也续了两回。阿娘从后院出来,看到两人对坐谈议的模样,略感意外,随即又觉欣慰。她添了壶热水,默默退回后厨。 顾言似也意识到时间不早,便起身告辞。他走到门口,忽又停下,回头道:“林姑娘,五日后是家母生辰。她近年口味愈趋清淡,尤喜食材本味与时令鲜物。我知姑娘擅用本地寻常材料做出新意,不知可否劳烦姑娘,帮忙预备几样适宜夏末、清爽可口、又略具意趣的小点?无需奢华,重在心思与应季。当然,酬劳必不会少。” 这请求有些突然。穗穗怔了怔,为顾言母亲准备生辰点心?这已不止是食客与店主的关系了。 “顾公子信任,本不应推辞。”穗穗斟酌着言辞,“只是令堂见识广博,寻常点心恐难入眼。且府上……” “姑娘不必多虑。”顾言明白她的顾忌,“正是因家母见识广,反不喜那些堆砌奢靡之物。她常说‘真味只是淡’,最欣赏能将平凡食材做出不平凡滋味的巧思。至于府上,”他顿了顿,“并非高门深院,只是寻常宅邸。家父早年曾任职太常寺,主管祭祀礼乐,亦涉宫廷宴飨礼仪,后因体恙致仕,归乡荣养,平日唯好读书、莳花、研习食养。家母主持中馈,亦不喜繁文缛节。姑娘只需按自己心意准备几样拿手的、清爽的时令点心即可,不必有负担。” 太常寺……主管祭祀礼乐、宫廷宴飨……纵然是“致仕归乡”,这顾家的门第,也远比穗穗想象的要清贵。难怪顾言气质清华,见识不凡。 然而他话语中的坦然与恳切,以及对母亲性情喜好的描述,又让这份清贵显得不那么遥远而冰冷。那位未曾谋面的顾夫人,听起来像是一位真正懂得饮食真味、有见识亦有情趣的长者。 穗穗心里的犹豫渐渐散去,一种跃跃欲试的挑战感升腾起来。为这样一位夫人准备生辰点心,固然压力不小,却也是一个难得的、验证自己手艺与巧思的机会。 “既如此,”她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坚定,“我便试一试。不知令堂可有口味上的禁忌?偏好何种口感?生辰宴是晌午还是晚间?点心需备多少份量?” 她问得仔细而专业,瞬间进入了“厨娘”的角色。顾言眼中笑意加深,一一答了:“家母不食过于甜腻、油腻之物,不喜葱蒜等气味浓烈者。偏好口感清润、软糯或微带脆感者。生辰是小宴,只请几位至亲好友,晌午便饭。点心约需供十人左右品尝,每样不必多,精致些便可。” “我记下了。”穗穗点头,“五日后辰时,我当备好送至府上。只是不知府上所在……” “届时我让家中仆役来取便是,岂敢劳动姑娘亲送。”顾言道,“姑娘费心了。”他拱手一礼,这才提着书箱转身离去。 夕阳将他的背影拉得长长的,投在青石板路上。那身影依旧清瘦挺拔,却似乎因方才那一番关于家世、关于母亲生辰的谈话,而多了几分人间烟火的温度与重量。 穗穗站在店门口,望着那背影消失在洛阳桥的人流中,许久才收回目光。她转身回到店里,手指无意识地抚过桌上那两册新借来的书,尤其是那本《顾氏食经》手录本。 钱塘沈氏的酒楼传承,顾家太常寺的背景,精通饮馔的夫人,致仕归乡仍研习食养的老爷……这些信息纷至沓来,让她对顾言所处的世界有了更清晰的认知,那是一个与她熟悉的码头、渔市、街坊灶台截然不同的、讲究而渊雅的天地。 然而,顾言今日的言行,却奇异地并未加深这种隔阂。他提到家世时的平淡,谈及母亲喜好时的温柔,委托她准备点心时的信任与尊重,都让她觉得,那道看似高高的门槛,或许并非不可跨越。至少,在“食”这一道上,他们似乎能找到某种平等的对话可能。 五日后,顾夫人生辰…… 穗穗深吸一口气,将杂念摒除,脑中开始飞速盘算起来。夏末时令,清爽可口,略带意趣,不甜腻,不油腻,不用葱蒜,口感清润或微脆…… 莲藕正当季,可做“藕粉糖糕”或“凉拌藕芽”?绿豆清热,或许能做成更精致的“绿豆蓉酥饼”?本地龙眼快下市了,但晒干的桂圆肉温补,能否与银耳、百合做一道清淡的甜羹?还有海里的石花菜,熬制凝冻后晶莹剔透,调上蜂蜜或果汁…… 一个个念头闪现,又被她仔细推敲、筛选。这是一次重要的“考题”,她必须全力以赴。 第10章 雪梨盅 接下为顾夫人生辰备点的差事后,连着两日,“穗娘小食”的后厨都弥漫着一种不同以往的、更加凝神静气的专注。阿娘和巧慧知道这事紧要,也都不多问,只默默帮着分担店里日常的活计,让穗穗能心无旁骛。 穗穗将借来的几册食书又仔细翻看了一遍,尤其细读《顾氏食经》中关于夏日饮食宜忌、口感调配的论述。顾夫人“真味只是淡”、“喜食材本味与时令鲜物”的偏好,成了她构思的准绳。 最终,她定下四样小点:两甜两咸,皆取夏末初秋最当令的材料,做法力求清爽雅致,形态上也费了些巧思。 第一样,“银耳桂圆雪梨盅”。拣选朵大肉厚的银耳,用清水发开,仔细剪去黄蒂,撕成小朵,加冰糖、清水,用最小的炭火慢慢煨炖,直到胶质尽出,汤汁粘稠滑润。雪梨选清脆多汁的,去皮,从顶部横切下一块作盖,用小刀和银勺挖去梨核,形成一个梨盅。将炖得晶莹剔透的银耳羹,连同几颗去了核的桂圆肉,小心地填入梨盅,盖上梨盖,上笼屉用文火蒸约一盏茶的功夫。出锅后,梨肉被热气熏得半透明,温润如玉,浸染了银耳桂圆的甜香,自身的水分和清甜又反哺其中,吃时连梨肉一同舀食,清润生津,最是养人。 第二样,“绿豆蓉薄荷饼”。绿豆洗净,浸泡后蒸至极烂,过细筛成无比细腻的豆蓉。用少许蜂蜜和一点点熟花生油调和,揉匀,使豆蓉润而不散,甜度极低,突出绿豆本香。取一小部分豆蓉,调入极细的薄荷粉,揉成浅绿色的薄荷豆蓉。然后用木模,先填入原味豆蓉为底,中间放入一小团薄荷豆蓉为芯,再覆盖一层原味豆蓉,压紧成型。脱模后,是一枚枚掌心大小、圆如满月的浅黄色小饼,饼面中心微微透出一点翠绿,素雅可爱。入口先是绿豆纯粹的清甜沙糯,咬到中心,一缕薄荷的清凉悄然绽放,驱散最后一丝暑气。 第三样,“水晶虾仁芹笋卷”。这是唯一的咸点,却极尽清鲜。鲜活海虾剥出完整的虾仁,用少许蛋清、极细的盐、一滴米酒抓匀上浆,滑炒至刚刚断生,粉嫩晶莹。本地旱芹取最嫩的芯,与春笋嫩尖一同切细丝,快速焯水,沥干,保持脆爽。用滚水烫软、薄如蝉翼的豆腐衣作皮,将虾仁、芹丝、笋丝卷入,成拇指粗细的小卷,以焯软的细韭菜叶捆扎。上桌前略蒸片刻,使豆腐衣与内馅味道融合。成品莹白剔透,隐隐透出内里粉红翠绿,口感层次分明,虾仁弹嫩,芹笋脆爽,豆腐衣柔韧,滋味清鲜至极,毫无油腻。 第四样,“石花冻时果荟”。石花菜是泉州海边常见的海藻,熬煮后滤出的汁液冷却会自然凝结成冻,晶莹剔透,本身无味,是极好的基底。穗穗将石花菜仔细洗净,熬出清澈的胶液,过滤后分装在小巧的白瓷盏中,待其自然凝成颤巍巍、水晶般的冻子。另将当季的龙眼肉、脆桃肉、甜瓜肉切成极小、均匀的丁,用一点点蜂蜜和挤出的橙汁略微拌过。上桌前,将五彩缤纷的时果丁轻轻铺在凝好的石花冻上,再淋上少许清甜的橙花蜜。一勺下去,果丁的鲜甜多汁与石花冻的滑嫩清爽在口中交融,视觉上更是悦目。 每样点心,她都反复试验,调整细节。银耳羹的浓稠度,梨盅蒸制的时间,绿豆蓉的甜度与薄荷的比例,虾仁上浆的厚薄,石花冻的软硬……力求每一样都达到她心中“恰到好处”的标准。 阿娘和巧慧是首批试吃者。尝过之后,巧慧惊叹得说不出话,只连连点头。阿娘则仔细品味良久,才道:“穗穗,这几样点心,心思是到了。味道清清淡淡的,但该有的香气、甜味、鲜味,一点不少,吃着舒服,模样也雅致。顾夫人是见过世面的,你这点心,应该能入眼。” 有了阿娘的肯定,穗穗心里踏实了些。但她仍不敢大意,生辰前一日,又将所有材料最后检查一遍,该泡发的泡发,该处理的处理,确保次日清晨能高效完成。 五日后,天色未明,穗穗便已在灶前忙碌。晨光熹微时,四样点心均已制好,分别装入特制的食盒中。甜点用了带盖的青瓷圆钵和浅碟,咸点则用素白瓷盘,底下垫着洗净的鲜荷叶。食盒周围塞了干净的布巾固定,又放了两个小冰鉴(装冰的罐子,外层是木匣,内层是陶罐,夹层填了棉絮保温)在一旁,确保点心送到时仍能保持最佳口感与品相。 辰时初,一个穿着整洁青衣、约莫十五六岁的小厮准时来到店前,言明是顾府派来的。他举止有度,接过食盒时十分小心,又将一个沉甸甸的绣纹锦囊交给穗穗:“我家公子吩咐,这是点心的酬资,请姑娘务必收下。公子还说,多谢姑娘费心。” 穗穗掂量那锦囊,分量不轻,远超市价。她本想推辞,但想到顾言行事风格,恐推脱反而显得矫情,便收下,只道:“有劳小哥。代我祝顾夫人生辰安康。” 小厮应下,提着食盒,步伐稳当地走了。 点心送出,穗穗心里那根绷紧的弦才算稍稍松弛。她照常开店,蒸馒头,熬粥,应付早市的客人,只是思绪偶尔会飘向城东顾府的方向,猜测着那些点心是否合意,是否会出什么纰漏。 晌午过后,食客渐稀。穗穗正低头擦拭柜台,忽听门口有人道:“林姑娘。” 她抬头,竟是顾言。他仍是那身素色襕衫,面上带着一丝轻松的笑意,手里却空着。 “顾公子?”穗穗心里一紧,“可是点心……” “点心极好。”顾言走进来,自行在她对面坐下,语气是难得的温和愉悦,“家母十分喜欢,尝过每一样后,赞不绝口。尤其爱那‘银耳桂圆雪梨盅’,说清润入心,火候拿捏得妙;‘水晶虾仁芹笋卷’也得了她夸赞,说虾仁脆嫩,芹笋爽口,咸淡适宜,是夏日难得的清鲜。几位来访的姨母、婶娘,也都说从未见过这般清爽雅致又应景的点心,纷纷打听是出自哪家手笔。” 穗穗悬着的心彻底落下,一股热流涌上心头,是释然,也是难以言喻的成就感。“顾夫人和诸位夫人喜欢就好。我……我只是尽力而为。” “家母还想见见你。”顾言看着她,目光清澈,“她说,能做出这样点心的人,定是个心灵手巧、懂得食物真味的。不知姑娘午后可得空?若方便,我想请姑娘过府一叙,家母想当面道谢,也或许……有些关于饮食调理的问题,想请教姑娘。” 顾夫人要见她?还要“请教”?穗穗这次是真的怔住了。为贵人做点心是一回事,被请入府中相见、甚至被“请教”,则完全是另一回事了。这已不是简单的雇佣关系。 她下意识地看向后厨门口,阿娘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眼中也满是惊讶,但对她轻轻点了点头,似是鼓励。 穗穗定了定神。顾夫人是顾言的母亲,是那位整理出《顾氏食经》的、真正懂吃的前辈。能被这样的人认可,甚至邀见,于她而言,是莫大的肯定,也是一个难得的学习机会。 “承蒙夫人抬爱。”她稳住心神,声音清晰起来,“只是我乃市井厨娘,不懂礼数,恐举止粗陋,唐突了夫人。” “家母最不喜虚礼。”顾言微笑,“姑娘只需如平常这般即可。况且,”他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促狭,“府中并无外人,只有家母与一位从钱塘来的姨母在。她们二人,于饮馔之道上,或许比姑娘想象的……更‘不拘礼数’些。” 他这话说得有趣,让穗穗心里的紧张又消散几分。她看了看自己身上半旧的青布衣裳,有些犹豫。 “这样便很好。”顾言仿佛看穿她的心思,“干净利落,正是做事之人的样子。家母见了,只会更觉喜欢。” 话已至此,再推辞便是矫情了。穗穗深吸一口气:“那……便叨扰了。请公子稍候,我与阿娘说一声。” 片刻后,穗穗略略整理了鬓发,洗净手,随着顾言出了门。这还是她三年来,第一次不是为了采买或办事,踏入泉州城中那些青石板铺就、墙高院深的宁静街巷。 顾府坐落城东,离热闹的市舶司和蕃坊不远,却又独享一份清幽。门庭并不张扬,黑漆大门,铜环光亮,门口两尊石鼓洗刷得干干净净。门房是个精神矍铄的老者,见顾言带了人来,恭敬开门,并不多问。 踏入府内,眼前豁然开朗。并非想象中亭台楼阁的奢华,而是一处打理得极为雅致疏朗的庭院。青砖铺地,卵石小径,假山瘦透,引了一弯活水,潺潺流过,水边植着芭蕉、翠竹,还有几株正当花期的晚桂,香气清幽。正屋是白墙黛瓦,窗明几净,廊下悬着鸟笼,里头一只画眉正婉转啼鸣。 空气中弥漫着檀香、墨香、花香,还有隐约的……书卷和药材混合的清气。与“穗娘小食”门口那混合了海腥、食物、汗水的热闹气息截然不同,却同样让穗穗感到一种奇异的宁静。 第11章 中秋宴(一) 一个穿着淡青色比甲、模样伶俐的丫鬟迎上来,向顾言行礼:“公子,夫人和沈家姨太太正在‘荷风轩’用茶。” 顾言颔首,引着穗穗沿回廊向侧院走去。荷风轩是一间临水的小轩,四面轩窗敞开,垂着湘妃竹帘,窗外正是一池残荷,虽无盛夏繁花,但荷叶犹绿,莲蓬挺立,别有一番风致。 轩内,两位妇人正凭窗对坐。上首一位,年约四旬,身着月白色杭绸褙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只用一根白玉簪绾住,面容清雅,眉目间与顾言有几分相似,眼神温润中带着洞察,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的笑意,通身气度沉静从容,正是顾夫人沈氏。她下首坐着一位年纪稍轻、打扮更鲜亮些的妇人,眉眼灵动,应是那位从钱塘来的沈家姨母。 见顾言带着穗穗进来,两位妇人的目光都望了过来。顾夫人眼中是温和的打量,沈家姨母则是毫不掩饰的好奇与欣赏。 “母亲,姨母,这位便是‘穗娘小食’的林姑娘。”顾言介绍道。 穗穗上前几步,按着阿娘平日的教导,屈膝行了一礼:“民女林穗穗,见过顾夫人,沈夫人。” “快起来,不必多礼。”顾夫人开口,声音柔和,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软糯口音,却又字字清晰,“今日请你来,是我们该谢你。那些点心,着实费心了,每一样都合我心意。” 沈家姨母也笑道:“可不是!那梨盅蒸得恰到好处,梨肉入口即化,银耳滑糯,桂圆甘润,我吃着,比我们钱塘‘楼外楼’的冰糖炖雪梨还清雅些。还有那水晶虾仁卷,鲜得眉毛都要掉下来,偏偏一点不油。林姑娘,你这手艺是跟谁学的?可是家传?” 穗穗直起身,恭敬答道:“回沈夫人,家母略通厨艺,民女是跟着家母学的。从中原迁来泉州后,又跟着本地街坊学了些闽南做法,自己胡乱试着将南北风味融一融,不成体系,让夫人见笑了。” “融南北风味……”顾夫人微微颔首,目光中赞赏之色更浓,“这便不易。许多人要么固守本味,要么胡乱混搭,失了章法。你做的几样点心,南北材料、技法皆有,却融合得恰到好处,主次分明,不夺本味,又能生出新意。这份对食材的理解和调和之功,非一日可成。听言儿说,你常看些食书?” “是。”穗穗点头,“顾公子借与民女的《中馈录》、《闽小记》,还有夫人手录的《顾氏食经》,都让民女大开眼界,学了许多道理。” 听到《顾氏食经》,顾夫人眼中笑意更深,看了顾言一眼,才道:“那不过是些日常记录,能对你有用就好。我瞧你那绿豆蓉薄荷饼,甜度克制,薄荷用量精准,显然是读过食经中关于‘甘凉’配伍的论述,且能活用的。” 穗穗心中讶异,顾夫人竟能从一块点心里看出她读过书,且读懂了。这位夫人,果然如顾言所说,是真懂行的。 “夫人明鉴。”穗穗老实承认,“正是读了夫人书中‘夏日宜甘凉清润,忌甜腻壅滞’的记载,才想着用绿豆清热,薄荷增凉,又以蜂蜜代部分糖霜,求其清润。” 顾夫人与沈家姨母对视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的满意。沈家姨母性子更直爽些,直接道:“姐姐,我看这姑娘是个可造之材。心思巧,手也巧,关键还肯学,能琢磨。比咱们家那些眼高手低、只知按谱操作的厨子强多了。” 顾夫人笑了笑,未直接接话,转而问穗穗:“你家中,如今只与你母亲二人经营食铺?” “是。”穗穗答道,“三年前从中原迁来,与阿娘在洛阳桥边赁了间小屋,开了个小食铺,勉强糊口。” “洛阳桥边……”顾夫人沉吟,“那地方热闹,也辛苦。你年纪轻轻,便要挑起这般担子,很是不易。听言儿说,你家食铺的姜母鸭、海蛎煎,还有端午的粽子,在街坊间也颇有口碑。” “都是街坊们照顾。”穗穗谦道。 “不必过谦。”顾夫人温和道,“食物好不好,吃的人舌头最知道。你能在短短三年,于异乡站稳脚跟,还将食铺经营得有声有色,靠的便是这实实在在的手艺和心思。”她顿了顿,似乎斟酌了一下语句,“林姑娘,我有个不情之请。下月中秋,府中欲办一场小宴,款待几位归乡省亲的故交。宴席菜肴自有厨下安排,只是这宴前茶点、宴后甜品,我想请你帮忙筹办。仍如这次一般,不求奢华,但求应季、清爽、雅致,有些新意。不知姑娘可否愿意?” 又是一个邀请,且是中秋家宴这样更正式的场合。穗穗心中震动,这是顾夫人对她手艺的进一步认可和信任。 她没有立刻答应,而是认真想了想,才道:“承蒙夫人信任,民女自当尽力。只是中秋时令与如今又有不同,食材变化,民女需得细细思量,反复试做,确保不出差错,方敢应承。” 她这话答得不卑不亢,既表达了愿意,又强调了审慎负责的态度。顾夫人眼中赞赏之色愈浓。 “正该如此。”顾夫人点头,“离中秋尚有一月余,时间尽够你思量准备。需要什么特别材料,或有何不解之处,可让言儿告知我,或你直接来府中与我说亦可。”她说着,从腕上褪下一只莹润的羊脂玉镯,递给身旁的丫鬟,“这个,算是今日点心的谢礼,也是中秋茶点的定金,姑娘务必收下。” 那玉镯一看便知价值不菲。穗穗忙道:“夫人,这太贵重了!之前的酬资已然足够,民女万万不能收此厚礼。” “长者赐,不可辞。”顾夫人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我赠你此镯,并非因其价贵,而是见你心性笃实,手艺灵秀,盼你日后在这条路上,能走得更好、更远。收下吧。” 丫鬟已将玉镯用一方素帕托着,送到穗穗面前。穗穗看向顾言,顾言对她微微点头。 她不再推辞,双手接过,深深一礼:“多谢夫人厚爱。穗穗定当竭尽所能,不负所托。” 又在荷风轩坐了片刻,回答了顾夫人和沈家姨母几个关于泉州本地食材、调味的问题,气氛轻松融洽。末了,顾夫人让丫鬟包了一包上好的龙井茶叶,并几样精致的江南点心,让穗穗带回去给阿娘尝尝。 顾言送穗穗出府。走在宁静的庭院中,午后阳光透过竹叶洒下斑驳的光影。 “家母很少如此欣赏一个人。”顾言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笑意,“尤其是年轻晚辈。你那几句关于‘读懂了书’、‘需细细思量’的回答,甚合她心意。” 穗穗握着手中装着玉镯和茶叶点心的锦囊,掌心微微出汗,心里却有一种奇异的踏实感。“是夫人宽容。我只是说了实话。” “实话最难得。”顾言送她至门口,停下脚步,“中秋之事,不必有太大压力。按你的想法去做便是。若有需要,随时可来府中,或到府学寻我。” “多谢公子。”穗穗再次道谢,这次是真心实意的。今日之行,不仅得到了重要的认可和机会,更让她见识到了一个不同世界的一角,那世界里有真正的品味、学识与尊重。 走出顾府,重新融入洛阳桥边喧嚣的市井声中,海风扑面而来。穗穗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锦囊,又回头望了一眼那扇已关上的黑漆大门。 门内门外,是两个世界。但今日,凭借着自己的手艺与诚心,她似乎在这两个世界之间,推开了一扇小小的、仅容她通过的侧门。 第12章 中秋宴(二) 自那日从顾府归来,已过去七八日。羊脂玉镯被穗穗仔细收在箱底,与娘留下的几件旧首饰放在一处,平日并不戴。那包龙井茶叶,她与阿娘泡了一回,其余也收了起来——那样的好茶,该留待更合宜的时辰。倒是那几样江南点心,分与阿娘、巧慧和陈阿婆尝了,引来一片赞叹,也勾起了阿娘对汴京点心模样的些微回忆。 顾夫人中秋茶点的委托,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未平。这不是一次性的生辰小点,而是中秋家宴的一部分,宾客是顾家的故交,或许不乏如顾夫人那般有见识、有品味的。这份压力,远比之前更甚。 但穗穗的性子,越是压力当前,反倒越能沉下心。她没有急着动手试做,而是先细细思量。中秋是团圆节,宴席多是家人故旧团聚,茶点甜品,除了应季美味,更需带些喜庆团圆的意头,口感上也要兼顾不同年龄宾客的喜好,不能过于新奇跳脱,失了稳重。 她将借来的几册食书又翻了一遍,重点看其中关于秋日物产、宴席点心安排的记载。又去市场上转了几日,观察中秋前开始上市的时令货色:新采的桂花,金灿灿的,香气甜暖;芋头开始饱满,槟榔芋口感最是粉糯;栗子也零星有了,油亮亮地堆在筐里;海里的梭子蟹正当肥美,但宴前茶点用蟹恐显腥气,不合适;各色水果更是丰富,龙眼、葡萄、脆柿、蜜柚…… 一边看,她心里一边慢慢有了些模糊的轮廓。 这日午后,店里清闲。穗穗拿出纸笔——这是顾言上次来时,见她用炭条在石板上画点心样子不便,随口说让她备些纸笔,她记在心里,前日才买的最便宜的竹纸和一支寻常毛笔。她研了点墨,试着将自己想到的点心样子画下来。她没正经学过画,笔触稚拙,但形状大小、层次搭配,倒也能勉强勾勒清楚。 正画着,门口光线一暗。穗穗抬头,见顾言走了进来,手里仍提着那个藤编书箱。 “顾公子。”穗穗放下笔,起身。 顾言目光掠过她纸上歪歪扭扭的图样,眼中掠过一丝笑意,却并无嘲意,反而点了点头:“在构思中秋的点心?” “是。”穗穗有些赧然地将纸笔往旁边推了推,“胡乱画着,让公子见笑了。” “能思能画,便已胜却空想。”顾言在对面坐下,将书箱放在脚边,“今日来,是家母让我带些东西给你。”他从书箱中取出一个扁平的锦盒,打开,里面是几样晒干的食材:色泽金黄的桂花干,颗粒饱满的湘莲,还有一小包晶莹剔透的冰糖。“家母说,中秋点心中,桂花与莲子总是应景的。这些是她平日收着的,品质尚可,让你拿着试试。若有其他需要,也尽管说。” 穗穗接过,那桂花干香气浓郁,莲子颗颗圆整,冰糖如冰似玉,确非凡品。“多谢夫人想着。我……我正在想,或许可用桂花做些糕饼,莲子做甜羹。” “甚好。”顾言点头,又从书箱里取出两本书册,却不是食书,“这两册,一为《梦粱录》节抄,记载临安岁时风物,其中中秋宴饮习俗颇详;另一是《清异录》饮食部,多记唐五代以来宫廷、名士间的珍异食馔与趣闻。虽未必尽合实用,但或可开阔眼界,激发巧思。家母让我一并带来给你。” 穗穗心中感动。顾夫人不仅提供上好材料,更赠书开拓她的思路,这份用心,已远超寻常雇主。 “夫人大恩,穗穗不知何以为报。”她诚心道。 “你做出合宜的点心,便是最好的回报。”顾言语气温和,“不必有负担。家母常说,厨艺如诗文,亦需‘读书破万卷’,方能‘下笔如有神’。多看,多知,总不是坏事。” 他又与她聊了几句近日市集上可见的秋令食材,听闻她在考虑用芋头、栗子,便道:“芋头粉糯,栗子甘香,皆是秋日佳品。只是栗子去皮麻烦,需得巧法。府中厨下有个老仆,擅去栗衣,你若需要,可让他处理一些送来。” 穗穗忙道:“这如何敢当。去皮之法,我或可自己琢磨。” “不必事事亲力亲为。”顾言道,“善假于物,亦是能耐。你既要费心构思调味、搭配、火候,这些费时费力的前期准备,能有人分担些,岂不更好?这也是家母的意思。” 话说到这份上,穗穗不再推辞,点头应下。心里却想,这栗子去皮之法,自己还是要学会,不能总依赖他人。 顾言坐了片刻,饮了半盏茶,便起身告辞。临走前,似不经意道:“中秋前几日,我或许还会来。你若有什么新试做的点心样子,也可让我先带回去给家母瞧瞧,免得你来回奔波。” 这考虑颇为周到。穗穗送他出门,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这才回到桌前,看着那锦盒中的桂花莲子和两册新书,心中既感压力,又充满了一股被信任、被支持的暖流与干劲。 接下来日子,穗穗开始了密集的试做。她将中秋茶点暂定为四样:两样可提前制备、存放的糕饼,两样需当日现做的甜品羹汤。 糕饼第一样,定为“桂花糖芋艿糕”。选用上好的槟榔芋,蒸熟后趁热捣成极细腻的芋泥,拌入少量糯米粉、白糖和熬化滤净的桂花糖浆,揉匀成团。模具用的是新刻的木模,内里是繁复的缠枝莲纹。将芋泥填入,压实,脱模后便是一块块巴掌大小、印着精美花纹、淡紫色的糕胚。上笼蒸熟,冷却后,糕体细腻软糯,芋香浓郁,桂花糖浆的甜香丝丝缕缕渗透其中,甜而不腻,口感绵密。为防干燥,蒸好冷却后,需刷上一层极薄的蜂蜜水,再用油纸包裹存放。 第二样糕饼,她想到了栗子。栗子煮熟去衣后,同样捣泥,但栗泥较芋泥更干爽,她加入少许炒熟的糯米粉和蜂蜜,调成可塑性更强的栗子蓉。馅料则用了红豆沙与糖渍橙皮丁的混合。仿照月饼的做法,栗子蓉包入豆沙橙皮馅,压入较小的圆形模具中,模具底部刻着“团圆”或“如意”字样。烤制后,饼皮是栗子天然的浅褐色,酥松香甜,内馅豆沙绵软,橙皮丁提供清脆口感和柑橘清香,解腻增鲜。此物可存放数日,风味更佳。 这两样糕饼,一蒸一烤,一软糯一酥松,一主芋香一主栗香,皆是秋日风味,又各有意趣。 甜品方面,第一样是“百合莲子银耳羹”。此羹看似寻常,却最考究火候与材料。银耳、莲子、干百合均需提前充分泡发。银耳撕小朵,与莲子、百合、冰糖同入砂锅,加足量清水,先武火烧沸,撇去浮沫,再转文火,盖上留一丝缝隙,慢煨两个时辰以上,直到银耳胶质尽出,莲子酥烂,百合融化,羹汁浓稠滑润,色泽晶莹,甜味完全来自冰糖与食材本身,清润无比,老少咸宜。此羹可提前一日熬好,食用前再略微加热即可。 第二样甜品,穗穗想做得更灵动些。她受《清异录》中一道“玲珑牡丹鲊”的启发,想用当季水果,做一道“花果玲珑冻”。基础仍是石花菜熬制的透明冻液,但这次,她在凝冻前,于不同层次加入了不同的内容:最底层,是铺了去核龙眼肉和脆桃小丁的果冻层;中间一层,是调入少许桂花蜜和藕粉、呈淡琥珀色的桂花冻层,其中悬浮着星星点点的鲜桂花;最上层,则是纯粹透明的石花冻,里面嵌着几枚用模子刻成小兔或月亮形状的雪梨肉。凝固定型后,倒扣在白瓷浅盘中,便是一座晶莹剔透、层次分明、内藏“乾坤”的“花果山”。吃时用小银勺自上而下舀取,口感从清爽到清甜再到果香丰盈,视觉与味觉皆是享受。此物需当日现做,但准备工作可提前完成。 每一样点心,从选材、配比、制作到最终成型、品尝,穗穗都反复试验,记录下每一次的调整与效果。阿娘和巧慧再次成为她的“试菜官”,陈阿婆和偶尔来店的熟客,也被邀请品尝,听取最朴实的意见。 芋艿糕的软硬,栗子饼的甜度,银耳羹的浓稠,花果冻的层次与造型……一点一点,趋向她心中的完美。 这期间,顾言果真又来了一次,带来了老仆处理好的、颗颗金黄完整的栗子肉,也带走了穗穗试做的第一批桂花糖芋艿糕和栗子豆沙饼。 两日后,他托那小厮送回一个精巧的食盒,里面是空了的点心碟,另有一张素笺,上面是顾夫人清雅的笔迹:“糕饼俱佳,尤喜栗子饼之酥香与橙皮巧思。花样亦好。可照此备办。银耳羹与冻品,想必亦有妙处,期待中秋。” 笺末,另有一行小字,笔迹不同,略显跳脱,应是沈家姨母所加:“芋艿糕软糯适口,吾甚爱之,可多备些!” 得到顾夫人的明确肯定,穗穗心中大石落定,干劲更足。她开始计算所需材料的数量,列出采买单子。顾府小宴,宾客约莫十二三人,加上主家,点心每样需备足二十份左右,另需多备少许以防万一。 日子在忙碌中飞逝。洛阳桥边的“穗娘小食”依旧每日清晨飘起炊烟,卖着粥、馒头、姜母鸭和海蛎煎,但穗穗的心里,已提前飘起了中秋的桂香与栗甜。 中秋前三天,所有需要提前制备的糕饼材料均已备齐。穗穗请阿娘和巧慧帮忙,开始大规模制作桂花糖芋艿糕和栗子豆沙饼。后厨里,芋香、栗香、桂花香、烘烤的暖香交织,浓郁得化不开。做好的糕饼仔细用油纸包好,存放在阴凉通风的竹匾里。 中秋前一日,她熬好了足量的百合莲子银耳羹,盛入数个带盖的干净陶瓮,同样放在阴凉处。 至于“花果玲珑冻”所需的石花冻液、水果切配、桂花蜜等,她也全部预备妥当,只等中秋当日清晨,便可组合定型。 夜幕降临时,穗穗洗净手,看着后厨里堆放整齐的各类食材、半成品,长长舒了口气。筹备工作,终于就绪。 她走到店外,倚着门框。洛阳桥上灯火点点,海风带来了远方隐隐的潮声和市舶司那边番船上模糊的乐音。天边,一轮将满未满的月亮,清辉洒落,照得石桥与海水一片朦胧银白。 明日,便是中秋了。 她想起汴京的中秋,那时年纪更小,记忆里是满城的桂花香,是父亲还在时,一家人分食一个大月饼的温馨,是母亲在月下教她辨认银河星斗的轻柔嗓音……那些画面,隔着三年的漂泊与辛劳,已然有些模糊,但那份对团圆、对美好节日的期盼,却从未改变。 如今,在这异乡的海边,她用自己的双手,参与到了另一场团圆宴的准备中。这不再是孩童的单纯欢喜,而是一个厨娘,用技艺和诚意,去构筑一份属于他人的、也属于自己的节日滋味。 月亮静静升着。穗穗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着海咸和隐约糕饼甜香的夜风。 明日,会是个好天气吧。 第13章 中秋宴(三) 中秋这日,天公作美。碧空如洗,阳光明亮却已不似盛夏灼人,风里带着恰到好处的舒爽,吹过洛阳桥,似乎也将那惯常的海腥气滤得清淡了些。 “穗娘小食”破例没有在清晨开火熬粥蒸馒头。天刚蒙蒙亮,穗穗便已起身,将最后一道“花果玲珑冻”组合定型。熬好的石花冻液尚有余温,她动作迅速而稳定,将不同层次的冻液与备好的果料依次注入一排排小巧的莲花形白瓷盏中,最后嵌入梨肉刻成的小兔与弯月。待其自然冷却凝结,便成了一个个晶莹剔透、内藏“山水”的玲珑世界。 阿娘和巧慧也早早过来帮忙。三人将所有点心、羹汤分门别类,装入特制的多层大食盒。桂花糖芋艿糕和栗子豆沙饼用干净油纸分隔,整齐码放;盛着百合莲子银耳羹的陶瓮裹上厚布,置于食盒下层保温;“花果玲珑冻”则单独用一个小巧的提篮盛放,周围塞了碎冰和棉絮,确保送达时仍是冰凉沁润的模样。 辰时三刻,顾府那青衣小厮准时驾着一辆青幔小车来到店前。见到这许多食盒,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更显恭谨,与另一个同来的仆役一起,小心翼翼地将所有物品搬上车,安置稳妥。 “林姑娘放心,定当完好送到。”小厮恭敬道。 穗穗点点头,目送小车辘辘驶离,汇入节日清早渐次热闹起来的街巷。心中那根绷了许久的弦,直到此刻,才真正松缓下来。她能做的,都已做了。剩下的,便交给顾府的宴席,交给宾客们的品味了。 送走点心,她与阿娘、巧慧回到店里,简单用了早饭。今日过节,食铺只做半日生意,午后便要歇业。虽无外活,但自家过节也要张罗。 午后,阿娘在屋檐下摆开小案,供上月饼、柚子、芋头、花生,还有一碗清水,简单祭月。穗穗则动手准备自家的晚饭。没有山珍海味,只是比平日丰盛些:一道姜母鸭是少不了的,又煎了盘肥美的海蛎煎,清炒了空心菜,煮了锅海鲜豆腐汤。月饼是前日从街口糕饼铺买来的,是最寻常的麻油酥皮豆沙月饼,两个。 夕阳西下时,母女俩对坐吃饭。阿娘给穗穗夹了块鸭腿肉,自己却只夹了些青菜。窗外,天色渐渐暗下来,远处依稀传来孩童的嬉笑声,不知谁家已早早挂起了灯笼。 “穗穗,”阿娘忽然开口,声音在渐浓的暮色里显得格外柔和,“今日去送点心,可还顺利?” “顺利。顾府的小厮很妥当。”穗穗答。 “那就好。”阿娘顿了顿,望着桌上跳跃的油灯火苗,“顾夫人……是位难得的贵人。你得了她的青眼,是机缘,也是你自个儿争气。但咱们心里要明白,高门大户有高门大户的活法,咱们市井小民有市井小民的过法。机缘来了,抓住,好好做;机缘去了,也别失落。守住咱这小铺子,凭手艺吃饭,最是踏实。” 穗穗明白阿娘的意思。她是怕自己因这几番往来,生了不该有的心思,或是对眼前这寻常日子起了轻慢之心。 “阿娘,我晓得。”穗穗放下筷子,看着阿娘在灯火下显得格外温润却已见风霜的脸,“顾夫人是赏识我的手艺,我也从她那儿学了许多。但咱这‘穗娘小食’,才是咱们的根本。我不会忘的。” 阿娘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阿娘知道你不会忘。我的穗穗,是最懂事的。” 夜色完全笼罩下来时,一轮金黄的圆月从海平面缓缓升起,越来越大,越来越亮,清辉洒遍泉州湾,给洛阳桥、给密密麻麻的屋舍、给停泊的万国船只,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银边。 穗穗收拾了碗筷,搬了小凳坐到门口,阿娘也挨着她坐下。母女俩静静望着那轮明月,谁也没说话。海风拂过,带来远处隐隐的丝竹声和笑语,那是城中富户或蕃坊里举行的中秋夜宴。 不知顾府的中秋小宴,此刻是如何光景?那些点心,可还合意?宾客们是否喜欢?穗穗望着月亮,思绪不由得飘远。 此刻的顾府,确是一派团圆和乐的景象。 宴设在后园“听荷水榭”。水榭临着那片荷塘,今夜无风,水面如镜,倒映着天上明月与廊下灯火,恍若仙境。水榭内,几张花梨木圆桌拼成口字形,顾夫人沈氏与夫君顾老爷端坐上首,两侧是几位从外地归乡省亲的顾家故交,多是文士或致仕官员,携着家眷。顾言与两位堂兄弟陪坐在末座。沈家姨母也在席中,正与邻座一位夫人低声说笑,神色欢悦。 宴席菜肴精致而不奢靡,多是秋令时鲜,烹饪得法。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仆役们撤下残席,奉上香茗,宴前茶点便端了上来。 首先便是那“花果玲珑冻”。一盏盏莲花白瓷盏摆到每人面前,烛光下,冻体晶莹剔透,层次分明:底部的龙眼脆桃若隐若现,中层的淡琥珀色桂花冻里金桂点点,最上层透明冻子中,梨刻的小兔与弯月栩栩如生,仿佛正对月遥拜。 “哟!这是何物?竟这般精巧!”一位来自福州的老先生扶了扶眼镜,凑近细看。 “这是府中近日新试的秋令小点,名曰‘花果玲珑冻’。”顾夫人微笑着介绍,“取石花菜凝冻之清透,佐以当季鲜果、桂花,不过一点消食清口的小玩意儿。” 众人啧啧称奇,纷纷举勺。小银勺轻轻破开晶莹的冻体,自上而下舀取。入口冰凉滑嫩,先是纯粹的清润,接着是桂花蜜的丝丝甜香与花香,最后是龙眼、脆桃的鲜甜多汁,梨肉的微脆清甜。口感由淡渐浓,层次丰富,冰凉沁心,正解酒食之腻。 “妙极!妙极!”福州老先生赞道,“清而不寡,甜而不腻,冰凉适口,更有巧思寓于其中。顾夫人府上,果然风雅。” 接着是“百合莲子银耳羹”。温润的羹汤盛在青瓷小碗中,银耳炖得胶质尽出,与酥烂的莲子、融化的百合浑然一体,羹汁浓稠滑润,色泽温雅,只以冰糖调味,甜得清正自然。 “这银耳羹,火候到了。”一位头发花白、曾任职翰林的老夫人细细品味后,缓声道,“银耳出胶,莲子酥而不散,百合无形而有味,冰糖之甜完全化入羹中,不见颗粒,亦不抢食材本味。这般清润滋养之物,最宜秋日,亦合我等年纪。” 顾老爷抚须点头,对顾夫人低声道:“夫人这茶点安排,甚是用心。” 顾夫人含笑不语,目光瞥向坐在下首、神色平静的顾言。 随后,仆役又奉上切好的“桂花糖芋艿糕”和“栗子豆沙饼”。芋艿糕淡紫莹润,印着精致的缠枝莲纹,软糯绵密,芋香与桂花糖香交融,温润适口。栗子饼则呈浅褐色,酥皮松化,内馅豆沙橙皮甜中带香,口感丰富。 “这芋艿糕,软糯香甜,桂花之气画龙点睛。”沈家姨母率先赞道,她素喜甜糯之物。 “栗子饼酥香可口,这橙皮丁加得巧妙,解了豆沙的甜腻,反添果香,确有新意。”另一位中年文士仔细品尝后点评。 顾言默默吃着属于自己那份点心,每一口都细细品味。他尝得出其中每一处用心的细节:芋泥的细腻程度,桂花糖浆的甜度,栗子蓉的干湿度,豆沙与橙皮的比例……这些,都远超一个寻常厨娘按谱操作的范畴,需要大量的试验、琢磨和对食材的深刻理解。他抬眼,望向水榭外那轮皎洁的明月,月光洒在荷塘残叶上,泛着清冷的光泽。不知此刻,那洛阳桥边的小食铺里,她是否也在望月? 宴席渐入尾声,宾主尽欢。顾夫人命人将未用完的点心打包,分赠各位宾客带回家去。众人欣然接受,又赞了一番顾府点心之精妙。 送走宾客,已是亥时。顾夫人略感倦意,却让顾言陪她到水榭边的回廊上走走。 月华如水,倾泻在庭院中。荷塘里传来几声残蛙的鸣叫,更添静谧。 “言儿,”顾夫人望着月亮,忽然开口,“今日这些点心,你如何看?” 顾言略一沉吟,道:“心思巧,手艺精,火候准,调味和。难得的是,既能遵从时节物性、宴席礼数,又能别出心裁,不失清新意趣。母亲让她准备,确是用对人选了。” “不止于此。”顾夫人缓缓道,“你可知,我让她预备茶点,除了确实欣赏她的手艺,也是想看看,这孩子心性如何。从最初那几样生辰小点,到今日这中秋茶点,她每一步都走得扎实。不骄不躁,肯下功夫琢磨,能听取意见,亦能有自己的主见。更难得的是,她身处市井,却能做出这般清雅不俗的点心,可见心中自有丘壑,并非只图营生之辈。” 顾言静静听着。 “你那日带她来府中,我见她目光清澈,言谈有度,虽略显拘谨,却无谄媚畏缩之态,便知是个外柔内刚、自有主张的孩子。”顾夫人转过身,看着儿子,“咱们顾家,诗书传家是根本,但‘治生’之道,亦不可轻忽。你父亲致仕后,愈发觉得饮食调和、日用经济里,藏着大学问。这林姑娘,于‘食’之一道,既有天赋,又肯钻研,心性也正。若能得些助力,假以时日,成就或不止于一家小食铺。” “母亲的意思是……”顾言心中微动。 “眼下倒也不必特意做什么。”顾夫人笑了笑,“只是这份善缘,既已结下,便该善加维护。她若有困惑处,你可从旁指点一二;她若需要些寻常难寻的材料或书册,府中有的,也可酌情相助。但切记,需以平等尊重待之,不可有施恩或轻视之念。真正的扶持,是助她自身立得更稳,走得更远,而非将她纳入某种依附之中。” “儿子明白。”顾言肃然应道。母亲看得远,也想得深。这份对人才的珍惜与栽培之心,与父亲教导他的“君子成人之美”一脉相承。 “好了,夜深了,你也早些歇息吧。”顾夫人摆摆手,在丫鬟的搀扶下,缓缓向正房走去。 顾言独自站在回廊下,又望了一会儿月亮。荷塘里的月亮,似乎比天上的更圆,更润,晃晃悠悠的,惹人遐思。 他想起那日在“穗娘小食”,她低头认真捣着紫苏薄荷粉的侧影;想起她谈及新想法时,眼中骤然亮起的光彩;想起她接过借书和材料时,那份掩不住的欣喜与郑重。 或许,母亲说得对。有些机缘,有些人与事,就像这中秋的明月,偶然照进生命里,清辉洒落,便值得珍视,值得以诚相待,静看其如何照亮各自前行的路。 夜风拂过,带着桂子残留的甜香。他转身,也离开了月色浸透的回廊。 而此刻,洛阳桥边,“穗娘小食”的木板门早已关上。门缝里透出一点温暖的油灯光晕,与门外如水倾泻的月光,静静交融。 屋内,穗穗已洗漱完毕,躺在床上。阿娘在隔壁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她却没什么睡意,睁着眼,看着从窗棂缝隙漏进来的、被切割成方格的月光,在地上投下安静的光斑。 顾府的中秋宴,想必已经结束了吧。那些点心,应该没有出什么差错。顾夫人……可还满意? 她翻了个身,面朝墙壁,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薄薄的被角。一种混杂着疲惫、释然、淡淡期待与隐约失落的感觉,萦绕在心头。就像一场精心准备、倾尽全力的演出终于落幕,演员卸了妆,回到空荡的后台,掌声与灯光都已远去,只剩下自己清晰的呼吸和心跳。 但这感觉并不坏。这是一种充实的疲惫,是付出后等待回响的平静。 月光悄悄移动着。远处,不知哪家院落里,传来悠扬的笛声,断断续续,吹的是一支思乡的曲子,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 穗穗在笛声与月光里,慢慢闭上了眼睛。 明天,太阳照常升起时,“穗娘小食”的灶火会重新点燃。姜母鸭要焖,海蛎煎要煎,或许还可以试试用剩下的桂花,做点桂花糖藕,或是桂花酒酿圆子? 中秋的月亮圆了又缺,日子却像桥下的潮水,涌上来,退下去,永不停歇。而她的路,也将在这一次次潮汐般的忙碌、尝试、收获与期待中,继续向前延伸。 梦乡边缘,她仿佛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海风、食物香气与人间烟火的味道。那是她的洛阳桥,她的“穗娘小食”,她稳稳扎根、努力生长的、充满滋味的平凡世界。 第14章 清源山 中秋过后,泉州城的暑气如同退潮般,一日日消减下去。晨起时,洛阳桥的栏杆上开始凝结薄薄的露水,海风吹在身上,也终于带上了明显的凉意。 “穗娘小食”的灶台上,姜母鸭的砂锅又开始咕嘟得格外欢腾。海蛎煎依旧金黄酥脆,但穗穗往蒜苗里悄悄加了一小把切得细碎的荸荠丁,吃起来在鲜香中多了点清甜的脆爽,更合这日渐干燥的天气。 顾府中秋茶点的酬金颇为丰厚,穗穗与阿娘商量后,拿出一部分添置了些更耐用趁手的厨具,又将小店的门面略略修葺了一下,换了新竹帘,看起来清爽不少。余下的钱,则仔细收好,以备不时之需。顾府那边,中秋后便再无新的委托或传话,似乎那一场宾主尽欢的宴席,只是生活长河中一朵稍稍大些的涟漪,漾开之后,水面重归平静。 穗穗对此并无失落。她将那几册借来的食书反复翻阅,许多字句都已熟记于心,尤其《顾氏食经》中关于秋冬饮食调理、食材物性的论述,让她对接下来小店菜品的调整,有了更清晰的思路。 这日清晨,许郎中提着药箱路过,进来讨碗热粥暖身。喝粥时,他随口提起:“再过些时日,便是霜降了。清源山上的野菊该开得正好,还有些秋末的草药,比如‘金钗石斛’、‘七叶一枝花’什么的,正是采收的时节。这季节上山,风景也好,空气清爽。”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穗穗心中一动。清源山她只听人提过,是泉州城外的名胜,有老君岩等古迹,山林深秀,却从未得空去过。若能亲自上山,看看本地的山野物产,采些应季的野菊或草药回来,无论是入茶、入膳,或许都能给食铺添些新意。日日困在灶台与市集之间,她也想出去走走,换换心境。 与阿娘说了想法,阿娘想了想,道:“去散散心也好。只是山上路远,你一个姑娘家,须得有人同去才稳妥。” 正巧巧慧过来,听闻此事,极是雀跃:“我婆婆前几日还念叨,说山脚有位采药的阿婆,她认识的,许久未见了。我陪穗穗去,顺便也去看看那位阿婆,问问有没有适合腌渍的酸甜野果子方子。” 于是便定了下来。隔日,天还未亮透,穗穗和巧慧便各自背了个小竹篓,带了干粮和水,出了泉州城北门,向着清源山方向走去。 越往北走,市井的喧嚣渐次远去,取而代之的是田间阡陌的宁静与山野气息的清新。路两旁稻田已是一片金黄,农人正弯腰收割,空气里弥漫着稻草和泥土被阳光晒暖后的干燥香气。远山如黛,在晨雾中显出朦胧的轮廓。 走了约莫一个多时辰,清源山便横亘在眼前。山势不算奇崛,但林木蓊郁,苍翠中已点缀了些许枫红橘黄,果然是一派深秋气象。沿着石阶上山,古木参天,藤萝缠绕,鸟鸣清脆,与山下码头那种混杂着汗味、咸腥和人声的燥热感截然不同,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意和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扑面而来,令人精神一振。 巧慧熟门熟路,引着穗穗走了一条较平缓的小径,说是通往那位采药阿婆常活动的山坳。“那位阿婆姓石,大家都叫她石婆婆,在清源山采了一辈子药,对山上的花草树木,熟得跟自己家后院似的。” 山路蜿蜒,时而可见溪流潺潺,水清见底。穗穗边走边留心观察,果然见到不少认识的或眼熟的植物:叶片肥厚、开着紫色小花的紫苏(与她在店里用的品种略有不同,香气更野);丛生的野菊,金灿灿一片,在岩缝间摇曳;还有挂着红彤彤小果的朱砂根、叶片奇特的蕨类……许多都是《闽小记》或《顾氏食经》中提到过可食或可药的。 “看,那就是石婆婆!”巧慧指着前方一片较开阔的坡地。一个穿着深蓝色粗布衣裤、头发花白、身形瘦小却矫健的老妇人,正背对着她们,弯腰在岩壁下仔细搜寻着什么。 “石婆婆!”巧慧扬声喊道。 老妇人回过头,脸上皱纹深刻,像山岩的纹理,一双眼睛却明亮有神。她直起身,手里拿着一把小锄头和几株带着泥土的草本植物。“巧慧丫头?你怎么跑山上来了?” 巧慧拉着穗穗上前,说明了来意。石婆婆打量了穗穗几眼,目光在她背着的竹篓上停了停,点点头:“想看山上的吃食材料?嗯,这季节,好东西是不少。”她将手里的草药放进自己腰间挂着的布袋,拍了拍手上的土,“跟着我吧,这附近就有几样你们城里少见的。” 石婆婆话不多,但手脚利落,对山间一草一木如数家珍。她带她们认识了几种可食的野菜,如滋味清苦回甘的“败酱草”嫩叶,焯水后可凉拌;有特殊香气、可作香料的“山鸡椒”果实;还有形似微型生姜、嚼起来辛辣芳香的“山奈”根茎。 “这山奈,炖肉时放一点,去腥增香,比市面上的姜还好。”石婆婆挖出一小块,递给穗穗闻。那香气果然独特,浓烈而持久。 走到一处背阴湿润的石壁下,石婆婆指着几丛叶片细长、开着淡绿色小花的植物道:“这是‘淡竹叶’,夏天采嫩心泡茶,最是清热。这时候叶子老了,但筋骨还在,晒干了,煮水一样有清气。” 穗穗仔细记下。这些都是极好的食材或调味料,若能合理运用,定能给食铺的菜品增添独特风味。 三人正蹲在一处泉眼边,看石婆婆教她们辨认一种喜湿的“水芹菜”与有毒的“石龙芮”的区别,忽听不远处传来脚步声和男子清朗的说话声。 “……此处背阴近水,土层湿润,或可见‘金线莲’踪迹。此物喜阴凉,常与蕨类伴生。” 声音由远及近,转眼间,两个年轻人从侧面的小径转了出来。当先一人,约二十出头年纪,穿着石青色窄袖箭衣,外罩半旧鸦青色比甲,足蹬鹿皮靴,一身利落的短打扮,与寻常书生或商贾打扮迥异。他身量颇高,肩宽背挺,肤色是健康的微褐,眉骨略高,鼻梁挺直,一双眼睛黑亮有神,顾盼间带着一股山野般的爽朗与锐气,手里拿着一把短柄小镐和一个布袋。他身后跟着个年纪稍小、书童模样的少年,也背着竹篓。 这箭衣青年一眼便看见了泉边的石婆婆,脸上露出笑容,加快步伐走过来,拱手行礼:“石婆婆,您老也在。方才我还想着,若寻不到那金线莲,少不得又要去叨扰您请教。” 石婆婆显然认识他,直起身,脸上皱纹也舒展了些:“韩小子,又来寻你的宝贝草药了?这季节金线莲是不太好找,都藏得深。这两位是城里的姑娘,来山上认认野菜。” 被称为“韩小子”的青年这才将目光转向穗穗和巧慧。他的目光在穗穗脸上停了停,并无一般男子初见陌生女子的唐突或打量,只略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眼神干净坦荡。“既是石婆婆的客人,便不是外人。在下韩岳,常在清源山一带行走,采些药材。”他自我介绍,语气爽快。 “韩公子。”穗穗和巧慧也起身,微微颔首。 “你们找金线莲?”石婆婆问韩岳,“可是急着用?” 韩岳点头:“家中有位长辈,入秋后咳喘旧疾有些反复。金线莲清肺平喘,润燥止咳,正是对症。前几日在这附近见到几株,今日特来采挖,不想却寻不着了。” 石婆婆眯眼看了看四周环境,指了指斜上方一处藤蔓特别茂密、有水滴渗出的岩缝:“去那儿看看。那地方湿气重,又隐蔽,兴许有。” 韩岳道了谢,带着书童便往那边攀去。他身手敏捷,在湿滑的岩石间腾挪,很快到了岩缝处,用短镐小心地拨开藤蔓查看。 穗穗见他专注采药,便也不再关注,低头继续跟石婆婆学认水芹菜。过了一会儿,忽听那边韩岳“咦”了一声,似是有所发现,但随即语气又有些失望:“只有两株小的,年份太浅,药力不足。” 石婆婆抬头望了望,扬声道:“韩小子,往左边再走十几步,有个小山洞,洞口朝东,里头阴凉得很,我去年秋天在那儿见过几丛老的金线莲,不知道今年还有没有。” 韩岳依言寻去,片刻后,传来他略带喜意的声音:“找到了!多谢婆婆指点!”接着便是小心挖掘的窸窣声。 第15章 土笋冻 又过了一会儿,韩岳带着书童从那边下来,手里的小布袋明显鼓了些。他走到石婆婆面前,从袋中取出两株叶片上带着明显金色脉络、形态优雅的植物,递给石婆婆:“婆婆指点之恩,无以为报。这两株品相尚可,婆婆留着泡茶或备用。” 石婆婆也不推辞,接过看了看,满意地收起来。“你这孩子,倒是实在。” 韩岳这才又看向穗穗和巧慧,目光落在穗穗竹篓里刚采的几样野菜和香料上,眼中闪过一丝兴趣:“姑娘采这些,是拿回去做菜?” “是。”穗穗答道,“家里开个小食铺,想寻些山野风味,添些新意。” “山鸡椒炖山鸡,山奈烧野兔,败酱草嫩叶焯水凉拌,滴两滴山胡椒油,都是极好的山野之味。”韩岳随口道来,竟似对烹饪也颇为熟悉,“只是这淡竹叶,此时略老,煮水气味仍清,但若想做点心取其清香,不如用其根茎,洗净切片,与糯米同蒸,饭有竹香,亦可清热。” 穗穗微讶,没想到这看似粗豪、以采药为生的韩岳,竟能说出这般内行的话。“韩公子也精于厨事?” 韩岳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谈不上精,只是常年在山里跑,有时猎些野物,采些山货,总要自己整治了吃。跟着山里人、还有石婆婆,零零碎碎学了些。比不得你们城里酒楼食铺讲究,但图个新鲜原味。” 他语气随意,却自有一番山野的洒脱。与顾言那种浸润书卷、讲究食理章法的品评方式不同,韩岳所言更偏向实践与经验,带着泥土和烟火的气息。 “公子所说山胡椒油,可是用山鸡椒果实所制?”穗穗想起他刚才的话,问道。山胡椒油她听说过,是西南一带常用的调味料,在泉州却少见。 “正是。山鸡椒果实晒干,与菜籽油同炼,取其辛香。用来拌菜、蘸食,风味独特,能醒脾开胃。”韩岳说着,从自己随身携带的一个小皮囊里,掏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竹筒,拔开塞子,递到穗穗面前,“姑娘闻闻,可是这个?” 一股极其浓烈、尖锐又带着柠檬般清香的辛麻气味扑面而来,果然与众不同。穗穗点头:“确是与寻常花椒、胡椒不同。” “姑娘若喜欢,这筒送你。”韩岳将竹筒塞好,直接递过来,“自家炼的,不值什么。” 穗穗忙推辞:“这如何使得……” “山野之物,相逢即是有缘。”韩岳将竹筒放在旁边一块干净的石头上,爽朗道,“姑娘能用它做出好味道,便是它的造化。”说完,也不等穗穗再说什么,对石婆婆和巧慧点了点头,“婆婆,两位姑娘,山上露重,早些下山。韩某还要往深处去寻几味药,先行一步。” 他拱了拱手,带着书童,转身便大步流星地往山林更深处走去,那石青色身影很快便消失在苍翠的林木之间,干脆利落,如一阵山风。 穗穗看着石头上那枚小小的竹筒,一时有些愣怔。这位韩岳韩公子,行事作风与顾言截然不同,却同样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开阔感。 “这韩小子,是个人物。”石婆婆看着韩岳消失的方向,缓缓道,“他祖上似是军户,后来落籍在此。他自小在山里野大的,识得百草,也打得一手好猎。性子直,但心地正,不藏奸。你们城里人,难得见到这样的。” 巧慧好奇地问:“他就靠采药打猎为生?” “不止。”石婆婆摇头,“听说他时不时也帮城里一些药铺、甚至蕃商辨认些稀奇古怪的外来药材香料,有时也贩些山货皮毛。脑子活络,腿脚勤快,日子过得比寻常山民宽裕些。就是野惯了,不爱受拘束。” 穗穗默默拿起那竹筒,小心收好。山胡椒油的辛辣异香仿佛还萦绕在鼻端。今天这趟清源山之行,收获超出了她的预期。不仅认识了新的食材,还遇到了这样一位特别的山客。 日头渐渐偏西,山间凉意更重。穗穗和巧慧向石婆婆道别,背着半满的竹篓,循着来路下山。回头望去,暮色中的清源山层林尽染,云霞缭绕,更显幽深莫测。 下山路上,巧慧还在兴奋地说着石婆婆教的辨认野菜的诀窍,穗穗却有些走神。她脑海里交替浮现着顾府水榭的雅致、顾言清峻的侧影、书册上的簪花小楷,与今日清源山的苍翠、韩岳爽朗的笑容、还有那筒带着山林野气的山胡椒油。 两个世界,两种气息,如此不同,却又都真实地存在着,与她手中的锅铲、灶上的火焰,发生着奇妙的联系。 或许,这世间的滋味,本就该如此丰富吧?有精雕细琢的雅致,也有浑然天成的野趣;有书卷道理的浸润,也有山风泥土的馈赠。 而她所要做的,便是敞开怀抱,去认识,去尝试,然后将这一切,融汇于自己的一方灶台之间,烹煮出独一无二的、属于“穗娘小食”的百味人生。 回到洛阳桥边的小店时,华灯已上。阿娘早已备好简单的晚饭等着。穗穗将竹篓里的收获一一拿出给阿娘看,又说了今日山中所见,自然略去了偶遇韩岳的细节,只着重说了石婆婆和那些新认识的食材。 阿娘听得津津有味,拿着那山奈闻了又闻:“这个味道,炖鸭肉或许不错,改日试试。” 夜深人静,穗穗躺在床头,从怀里拿出那枚小小的竹筒,在黑暗中,仿佛又能闻到那股锐利而清新的辛香。 清源山的秋意,似乎也被她带了回来,悄然沉淀在这间临海的小屋里,与永不消散的海腥气、食物香气,静静地交融在一起。 自清源山归来,穗穗带回的那几样山野材料,便在后厨占据了小小的角落。山奈被洗净切片,晾在窗边通风处;野菊挑拣干净,摊在竹筛里等待阴干;败酱草嫩叶当晚便焯水凉拌了,淋上几滴麻油和醋,那股清苦回甘的滋味,让阿娘都多夹了几筷;至于那筒山胡椒油,穗穗没敢轻易动用——那气味太独特霸道,得琢磨好用法,才不至于糟蹋了好物。 洛阳桥边的风,一日凉过一日。码头上的渔夫和力夫们,说话时开始呵出淡淡的白气。食铺的客人进门,第一句话也常是:“林嫂子,来碗热乎的!” 姜母鸭的砂锅,从早到晚难得歇火。穗穗开始尝试在焖鸭时,加入一两片晒得半干的山奈。那山奈的辛香与老姜不同,更沉郁,带着一丝类似樟脑的清凉气,与麻油、鸭肉久焖之后,奇异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更深邃复杂的香气,尝起来并无突兀,反倒让鸭肉的醇厚更添层次。熟客中有鼻子灵的,吃了几口便问:“林嫂子,今儿这姜母鸭,味道好像有点不一样?更香了!” 阿娘便笑着解释:“穗穗从山里寻了点新香料试试,吃着可还成?” “成!怎么不成!吃着身上更暖乎了!”客人往往点头称赞。 这给了穗穗信心。她开始更大胆地将山野所得融入日常。晒干的野菊,她取少许与决明子、枸杞一同用沸水冲泡,做成简单的“清目菊杞茶”,免费提供给久坐账房、眼睛干涩的客人,或是在午后卖给那些想清口解腻的茶客,竟也颇受欢迎。 败酱草除了凉拌,她也试着切碎了,混入猪肉馅中,包成小馄饨,煮熟后汤清馅绿,带着野菜特有的微苦清香,与猪肉的丰腴恰好平衡,成了晌午不想吃得太油腻的客人新选择。 至于那山胡椒油,她始终慎用。这日,她见郑伯送来一筐格外肥美、几近透明的“土笋”(一种沿海滩涂的星虫,并非竹笋),忽然有了主意。土笋冻是泉州本地小吃,将土笋熬煮出胶质,冷凝成冻,蘸酱油、醋、蒜泥、芥辣等调料吃,口感爽脆弹牙。寻常蘸料多是咸鲜辛辣,若是以山胡椒油替代一部分芥辣或蒜泥的刺激,或许能碰撞出不同风味? 她熬好土笋,冷凝成冻,切块。另调了两小碟蘸汁:一碟是传统的酱油、香醋、蒜泥、细姜末、糖;另一碟则减少了蒜末,加入了几滴山胡椒油。她自己先尝,山胡椒油那股锐利奇异的辛香和柠檬般的清新感,瞬间激活了土笋冻的鲜甜,与传统的蒜香醋香截然不同,却异常和谐,甚至更突出了土笋本身的海洋气息,吃完后口腔里留下持久的麻香与回甘,很是过瘾。 她请阿娘和巧慧尝,两人初入口都被那奇特的“麻”感惊了一下,但随即都露出惊喜神色。 “这个味道……好怪,但又忍不住想再吃一口!”巧慧咂着嘴道。 阿娘仔细品味:“是霸道了些,但配这土笋的鲜,竟压得住,还衬得更鲜了。就是不知道旁人吃不吃得惯。” “先少备些,让熟客试试。”穗穗道。她将新调的蘸料单独盛在小盅里,若有客人点土笋冻,便询问是否愿意尝试“新口味”。 头几日,尝试者不多,多是好奇或与穗穗相熟的街坊。反应各异:有人一口下去直皱眉,连说“太冲太怪”;有人却眼睛一亮,大呼“过瘾!”“这味道才配得上土笋的野性!”慢慢地,竟也有了几位回头客,专为这口奇特的“山野海味”而来。 这日午后,食客不多。穗穗正低头清洗一筐新送来的海蛎,门口光线一暗,有人走了进来。她抬头,微怔。 第16章 野蜂蜜 来人正是韩岳。他已换了身装束,不再是山中那套利落的短打,而是穿了件半新不旧的靛蓝棉袍,外罩深灰色比甲,头发用同色布带束起,比那日在山中少了几分野气,多了些市井的干练,但眉宇间那股爽朗开阔的神采依旧。 他手里提着一个不大的麻布口袋,肩上还斜挎着他那个随身的小皮囊。 “韩公子?”穗穗有些意外,放下手中的海蛎,擦了擦手。 “林姑娘。”韩岳笑着走进来,目光在店内扫了一圈,最后落在穗穗身上,“正巧进城办点事,顺道过来看看。那山胡椒油,姑娘用得可还顺手?”他说话直接,毫不绕弯。 “正想谢谢公子。”穗穗引他到一张空桌旁坐下,“那油味道极特别,我试着用来调土笋冻的蘸料,有些客人很喜欢。” “哦?”韩岳闻言,眼中兴趣更浓,“土笋冻蘸山胡椒油?这搭配我倒是没想过。我在山里,多用它蘸烤肉,或是拌些山野菜。姑娘能想到配海鲜,心思活络。” 这时阿娘从后厨出来,见有生客,便上前招呼。穗穗简单介绍了韩岳,说是清源山认识的采药人,那山胡椒油便是他所赠。阿娘连忙道谢,要去倒茶。 韩岳摆手:“大娘不必客气。”他将带来的麻布口袋放在桌上打开,“这次来,带了点山里的干货,不值什么钱,但城里或许少见些。” 口袋里是几样晒干的菌菇:有伞盖肥厚、色泽棕黄的“牛肝菌”,有纤细如丝的“鹿角菜”(一种可食地衣),还有一小包黑褐色的“树花”(一种生于老树皮的苔藓类,可做凉拌菜)。另有一个小竹筒,装着深琥珀色的稠厚液体。 “这是野蜂蜜,秋天山里野桂花和杂花酿的,味道比家养的野些,但香气足。”韩岳指着竹筒道,“这几样菌子,泡发了炖汤、炒菜都鲜。鹿角菜和树花,用温水泡开,凉拌最好,口感脆嫩,带点山林清气。送给姑娘和大娘尝尝。” 阿娘连连推辞:“这怎么好意思,韩公子太破费了。” “山里的东西,不过是费点脚力。”韩岳笑道,“放在我那儿,也就是自己胡乱吃吃。到了姑娘手里,或许能变成让更多人尝到的美味,岂不是更好?” 他说得真诚坦荡,毫无施舍或讨好的意味,仿佛只是单纯觉得好东西该到能发挥它价值的人手里。穗穗听他这么说,也不再扭捏,郑重谢过收下。 “韩公子今日进城,是来卖药材?”穗穗问道,一边示意巧慧去泡茶。 “一半是。”韩岳接过巧慧递来的粗茶,也不嫌弃,喝了一大口,“采了些秋末的金钗石斛、黄精,送到相熟药铺。另一半,”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几块黑乎乎的、像是树脂或矿石的东西,散发着一种类似檀香又带点药味的沉郁香气,“是想看看城里有没有识货的蕃商,收不收这个。” “这是……”穗穗好奇。 “土人叫它‘沉香木’,也有叫‘伽楠’的。不是木头,是某种香树受伤后,泌出树脂与木质混合,经年累月形成的。”韩岳拿起一小块,在手中掂了掂,“香气沉静,能入药,也能做香料,焚烧或佩戴都好。南洋那边来的蕃商,常有寻这个的,价比黄金。我偶尔能在深山老林里找到一点。” 穗穗恍然,原来他不止采药,也寻这些珍贵的山林物产。 正说着话,门外又进来一人,却是顾言府上那青衣小厮。他见店内有客,便候在门口,等穗穗看见他,才上前几步,恭敬道:“林姑娘,我家公子让我送这个来。”递上一个扁平的锦盒。 穗穗接过打开,里面是一册新抄的书卷,封面题着《饮膳正要》选录。另有一张素笺,顾言清峻的字迹写着:“偶得前朝饮膳典籍抄本,其中‘聚珍异馔’、‘食疗诸病’等篇,或于姑娘有参详之益。秋深露重,望珍摄。顾言谨具。” “多谢,有劳小哥跑一趟。”穗穗道。小厮行礼退去。 韩岳在一旁,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目光在那锦盒和书册上停留一瞬,又看向穗穗,眼中掠过一丝了然,却什么都没问,只笑道:“姑娘这里,真是往来无白丁。方才那位,瞧着是城中体面人家的仆役?” “是顾府的小厮。”穗穗简单答道,将书册收起,“顾公子有时会借些食书与我。” “顾府?”韩岳挑了挑眉,“可是城东那位曾任职太常寺的顾老爷府上?” “正是。”穗穗点头,有些意外韩岳也知道。 “顾老爷致仕荣养,是位清贵的文人。”韩岳点头,语气平常,“顾家家风听说不错。姑娘能与这样的门第往来,也是机缘。”他语气中并无艳羡或探究,只是陈述事实。 他又坐了片刻,问了问土笋冻蘸山胡椒油的具体调法,穗穗说了,他也听得认真,还提了个建议:“山胡椒油性子烈,若是怕有些客人受不住,或许可以试着用热油稍稍‘激活’一下,淋在蘸料上,香气会更柔和扩散,不那么冲鼻。” 穗穗记下,觉得这法子值得一试。 看看天色不早,韩岳起身告辞:“不打扰姑娘做生意了。这些山货,姑娘慢慢试着用。若是吃着好,或是还需要别的什么山里野物,让石婆婆捎个话,或是到北门‘悦来客栈’留个信儿给我,我进城时常在那儿落脚。” 他做事说话,都带着山野般的直接与爽快,不拖泥带水。穗穗送他到门口,看着他大步流星离去的背影,融入洛阳桥边熙攘的人流,那身影依旧挺拔利落,与周围挑担叫卖的市井百姓浑然一体,却又带着一股格格不入的、属于山林的自由气息。 回到店里,阿娘正在翻看韩岳带来的山货,啧啧称奇:“这牛肝菌看着就好,炖汤一定鲜掉眉毛。这韩公子,倒是个实诚爽快人。” 穗穗“嗯”了一声,打开那竹筒野蜂蜜,用干净的筷子蘸了一点尝。甜,但不是糖的那种直白的甜,而是带着复杂花香、草木气息的、有厚度的甜,尾韵甚至有一丝极淡的、类似于药材的清苦,确实与众不同。 她将蜂蜜收起,又拿起顾言送来的《饮膳正要》翻看。书是新的抄本,墨迹犹香,里面分门别类记载了许多宫廷、民间的食谱与食疗方子,图文并茂,比之前的食书更系统。 穗穗心中有一种奇异的充实感。她的人生,因这方灶台而展开,也因这灶台,连接起了山海、书卷与市井。每一样新的食材,每一册新的食书,每一次新的交流,都在拓宽着她对“味道”的理解,也让她脚下的路,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坚实。 第17章 面线糊 泉州府学坐落在城东文庙之侧,朱门黛瓦,庭院深深。几株老榕树虬枝盘结,浓荫蔽日,即便入了秋,也依旧苍翠。晨钟响过,青衿学子们捧着书卷,三三两两穿过月洞门,走向各自的讲堂,空气中弥漫着清冽的墨香与隐隐的诵读声。 顾言今日到得比平日晚些。昨夜父亲与来访的故友谈诗论画至深夜,他在一旁侍奉茶水,也听得入神,睡得便迟了。踏入“明伦堂”侧厢他们惯常自修的小室时,同窗于怀瑾(圆脸青年)和陆子瞻(温雅青年)已经到了,正凑在一处低声说着什么,眉头微蹙。 “怀瑾,子瞻,何事烦忧?”顾言放下书箱,问道。 于怀瑾回过头,脸上惯常的笑容淡了些:“还不是为了下月‘望日会讲’后的晨飨(早餐)。按旧例,该我们斋(宿舍区)轮值操办。往年都是去外面糕饼铺子订些寻常点心,或是让膳房备些清粥小菜,虽不出错,却也寡淡无趣。今年斋长发了话,说听闻我们几个时常议论城中美食,想让我们想点新花样,不拘花费多少,总要‘清雅适口,略有新意’,也好在几位来旁听的司业、博士面前,显显我们斋的用心。” 陆子瞻接口,语气带着无奈:“新意谈何容易?府学晨飨,讲究的是快捷、干净、饱腹,又不能过于油腻甜腻,以免影响上午课业。寻常点心就那么几样,能翻出什么花来?我与怀瑾商量半日,也未有头绪。” 所谓“望日会讲”,是每月十五,府学邀请地方名儒或致仕官员前来讲学,有时州学官员也会莅临旁听,是府学一月一度的盛事。会后通常会备些简单吃食,供师长与学子们交流、充饥。 顾言听了,沉吟片刻。他想起中秋时家中那几样清雅可口的点心,也想起洛阳桥边那间总是飘着食物暖香的小店,和那个低头认真琢磨味道的纤秀身影。 “或许……”他缓缓开口,“不必执着于糕饼。泉州本地,似有一种晨间常食,清爽暖胃,又不费事。” “你是说……‘面线糊’?”于怀瑾眼睛一亮,随即又摇头,“那东西虽好,却是市井街头常见之物,登不得大雅之堂吧?且会讲那日,师长同窗不下五六十人,哪有那么大的锅灶现煮现分?” 面线糊确是泉州百姓最寻常的早餐之一。极细的闽南面线(线面)在高汤中煮得糊化,加入各色配料:卤大肠、醋肉、虾仁、蚝仔、油条碎、葱花、芹菜末……吃时根据喜好添加,再淋上一勺提味的胡椒粉和蒜泥,热乎乎、糊嘟嘟的一碗下肚,从喉咙暖到肠胃,价格低廉又饱足。 “正因为其寻常,若能做得精致、干净、合宜,反显诚意。”顾言道,“至于锅灶,府学膳房大灶足以应付。难处在于汤底须醇而不浊,面线糊而不烂,配料新鲜多样,且须提前备妥,现场添配,方能保证口感。” 陆子瞻若有所思:“面线糊……倒是从未在学中用过。若真能做得好,确比干巴巴的点心更熨帖肠胃。只是,府学膳房的厨役,怕是做不出那份精细街边风味。” 于怀瑾抚掌:“诶!我们何不请外援?顾兄,你既提起,想必心中有合适人选?可是……那位‘穗娘小食’的林姑娘?” 顾言微微颔首:“林姑娘手艺灵巧,善于调和食材,所做点心清雅适口,可见其对味道把握颇有分寸。且她家食铺就在码头,采买海鲜肉类新鲜方便。请她来主持晨飨面线糊一事,或可胜任。” 陆子瞻有些顾虑:“请市井女子入府学庖厨,是否于礼不合?” “只为备办一次晨飨,按市价付与酬劳,请其指点汤底配料调制,具体操持仍可由膳房厨役执行,应无大碍。”顾言道,“况且,饮食亦是民生学问。师长们常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体察市井百味,未尝不是一种‘行路’。” 于怀瑾也帮腔:“子瞻兄顾虑得是,但顾兄所言也有理。咱们先私下问问斋长意思?若斋长许可,再作计较。总比我们抓瞎强。” 三人议定,便去寻了本斋斋长——一位姓陈的廪生,年长几岁,为人端方又不失变通。听了他们的想法,陈斋长捻须沉吟半晌,道:“面线糊……倒也别致。只要洁净、味佳、不失礼数,未尝不可。只是需得提前试做,确保那日不出纰漏。你们既有相熟可信的人选,便去商议看看,定下章程与花费,报与我知。” 得了斋长首肯,顾言次日午后便又来到了“穗娘小食”。 时节已近深秋,店里那锅姜母鸭的香气似乎愈发醇厚袭人。穗穗正与阿娘一起,将新收的芋头去皮切块,准备尝试一道新想的“芋泥香酥鸭”。 见顾言进来,穗穗净了手,过来招呼。顾言也不多寒暄,径直说明了来意。 “……府学‘望日会讲’后的晨飨,约五六十人。想请姑娘帮忙,主理这面线糊的汤底、配料与调制之法。酬劳按市价双倍计,食材采买费用另算。姑娘只需提前一日或当日清晨来府学膳房,指点厨役即可,具体操持无需姑娘亲自动手。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穗穗听完,着实愣了好一会儿。府学?那可是泉州最高学府,里面都是未来的举人、进士老爷。请她去操办晨飨?还是最寻常不过的面线糊? “顾公子,”她斟酌着词句,“府学晨飨,非同小可。面线糊虽是本地吃食,但要供应数十位师长学子,须得量大、味稳、干净体面。我……我只经营这小店,恐怕难以担此重任。” “姑娘过谦了。”顾言目光平静,语气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笃定,“中秋茶点,姑娘便能将寻常食材做出清雅意趣,可见非不能也,实不为也。面线糊看似简单,汤底、火候、配料搭配,处处见功夫。府学膳房有灶有人,只缺一个懂得其中关窍、能统筹指点之人。姑娘于食材搭配、火候掌握上素有心得,且行事稳妥,斋长与几位同窗商议后,皆以为姑娘是合适人选。” 他顿了顿,又道:“此事于姑娘而言,或许也是个机会。府学师长见多识广,学子来自四方,若晨飨得宜,或可为姑娘及小店博些声名。当然,若姑娘确有难处,我们也不强求。” 话说得明白,利弊也摆得清楚。穗穗心念飞转。这确实是个不小的挑战,但也确是难得的机会。若能做好,对“穗娘小食”的名声无疑是极大的提升。而且,只是指点调制,并非包办所有劳役…… 她看向阿娘。阿娘一直在旁边听着,此刻对她轻轻点了点头,眼中是鼓励。 “承蒙公子与贵同窗信任。”穗穗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目光恢复了平日的清亮与沉静,“此事我愿一试。只是需得提前细细商议,试做,定下方方面面的章程,确保万无一失。” “正当如此。”顾言眼中露出赞许,“姑娘若无急事,我们此刻便可初步议定。”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两人便就着店中一张方桌,细细讨论起来。穗穗问得极其仔细:膳房大灶形制、可用锅具大小、厨役人数与手艺、师长学子有无特殊忌口、预计辰光、餐具式样、预算多少…… 顾言一一作答,有些不清楚的,便说回去问明再来告知。他还带来了一小袋府学膳房平日用的上等面线,让穗穗先看看成色。 “汤底是关键。”穗穗捻起几根细如发丝、色泽微黄的面线,仔细看着,“需得醇厚清鲜,不能有杂味。猪骨、鸡架、老鸭同熬,撇净浮油,是基础。或许还可加入少许干贝、蚝豉增海味,但量不能多,夺了本味。需熬足六个时辰以上。” “配料需提前备好,但又要保持口感。卤大肠须酥烂入味,却不能过于软烂失了嚼劲;醋肉要外酥里嫩,最好临吃前复炸;虾仁、蚝仔务求新鲜,焯水或滑炒的火候要准;油条须当日新炸,切碎后仍带脆感;葱花、芹菜、蒜泥、胡椒粉,都得分装洁净,由人自取。” “面线下锅时机与火候最要紧。汤沸后下面,需不停搅拌,防止粘连成团。煮到面线将化未化、汤色微微乳白粘稠时最佳,过则太烂,不及则汤是汤、面是面。” 她娓娓道来,条理清晰,显然对这道寻常食物有着极深的琢磨和把握。顾言听得专注,不时颔首,将她所言要点一一记下。 “姑娘思虑周详。”待穗穗说完,顾言由衷道,“如此,我便回去禀明斋长,并与膳房管事沟通。约莫后日,请姑娘得空时,可先来府学膳房看看灶具环境,我们再做一次小规模试做,确定最终方子与流程,如何?” “好。”穗穗应下。 顾言起身告辞,走到门口,又回头道:“此事暂且不必张扬。待试做妥当,再行定夺。” 送走顾言,阿娘走到穗穗身边,低声道:“穗穗,这可是大事,又是府学那样的地方,你……真有把握?” “阿娘,我会尽全力的。”穗穗望着门外洛阳桥上熙攘的人流,目光坚定,“面线糊是咱们泉州人最熟悉的味道,也是最难做得出彩的味道。正因为熟悉,才更挑剔。我会把每一处细节都想透,做到我能做到的最好。” 她转身回到后厨,拿起那袋府学带来的面线,又仔细看了看。面线细而匀,微带碱香,是上好的货色。她取了一小撮,用清水泡上,准备晚上先自己试着煮一小锅,找找感觉。 接下来的两日,穗穗除了照看店里的生意,心思几乎全扑在了这“府学晨飨面线糊”上。她反复推敲汤底的配方,去码头挑选最新鲜的虾蚝,试验醋肉的腌渍比例和炸制火候,甚至考虑了不同天气下面线糊保温的问题。 第三日午后,顾言如约派了那小厮来,接穗穗去府学。 这是穗穗第一次踏入府学的大门。穿过影壁,绕过泮池,走过悬挂着“明德亲民”匾额的正堂,来到后方的膳房区域。府学膳房比想象中宽敞整洁,大灶就有三口,另有数个小灶,器具齐全,几个厨役正在忙碌晚膳,见顾言带着个陌生女子进来,都好奇地张望。 顾言引她见了膳房管事,一位姓李的胖厨头。李厨头听说这年轻女子是来指点做面线糊的,面上虽客气,眼中却有些不以为然。府学晨飨虽简单,但他掌勺多年,自认什么不会?何须外人指点,还是个姑娘家。 穗穗不以为意,只仔细查看了灶具、锅具,问了平日熬汤的习惯,又看了现有的调料。心中大致有了谱。 试做在小灶进行。穗穗带来自己提前熬好的一小罐浓缩汤底(用猪骨、鸡架、干贝熬制滤清),又备了少量处理好的卤大肠、醋肉、虾仁等配料。她请李厨头按她的指点,烧水,兑入浓缩汤底,调味,下面线,搅拌…… 李厨头起初动作还有些敷衍,但见穗穗对火候、搅拌频率、下料时机要求极精确,神色也渐渐认真起来。待到那一小锅面线糊煮成,汤色乳白微稠,面线化开却仍隐隐可见丝缕,香气扑鼻而来时,李厨头的脸色终于变了。 顾言、于怀瑾、陆子瞻,还有闻讯而来的陈斋长,都围了过来。每人分了一小碗,按喜好添加配料。 “这汤……鲜!”于怀瑾喝了一口,瞪大眼睛,“不是那种猛烈的鲜,是厚实的、润到喉咙里的鲜!” 陆子瞻细细品味:“面线糊而不烂,入口顺滑,却又隐约有咀嚼感,火候恰到好处。” 陈斋长吃了口加了卤大肠和醋肉的,点头道:“卤味入味,醋肉酥香,配着这糊,确是暖胃饱足,又不显油腻。比寻常街边所见,精细清爽得多。” 李厨头自己也尝了,半晌没说话,最后对穗穗拱了拱手:“姑娘是高人。这汤底的法子,这下面线的火候,李某服了。” 穗穗这才微微松了口气,谦道:“李师傅过奖。只是些家常做法,还需依府学大灶的情形调整。大批制作时,汤底需提前熬足,配料准备也得更周全。” 陈斋长一锤定音:“好!林姑娘,这晨飨面线糊一事,便拜托你了。具体事宜,由顾言与你、李师傅共同商议操办。所需银钱物料,按单支取。务必办得体面妥当。” 事情就此定下。接下来的日子,穗穗更忙了。她与顾言、李厨头敲定了最终配方与流程清单,计算了各项物料用量,又亲自去相熟的肉铺、渔行预订了最新鲜的食材。为了确保醋肉和大肠的口感,她甚至提前两日去膳房,现场指导厨役腌渍和卤制。 望日会讲的前一夜,府学膳房的灯火亮至深夜。大锅里,奶白色的高汤微微翻滚,香气弥漫。各色配料分门别类,处理得干干净净,码放整齐。 穗穗与李厨头最后检查了一遍所有准备工作,确认无误,才在顾言的陪同下,踏着月色离开府学。洛阳桥边,她的小店早已熄了灯火,阿娘还在等着她。 “都妥当了?”阿娘问。 “嗯。”穗穗点头,脸上是疲惫,却也有光,“明日,就看它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