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3章 百味宴

作者:八月山楂糕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四月初一,天还未亮透,洛阳桥头已是一片喧嚣。


    竹棚沿着桥南空地搭起长长一列,每户参宴的人家占着一截。棚下摆着条桌,铺着洗净的蓝印花布。各家灶台、炉具、碗碟瓢盆叮当作响,混合着各式食材下锅的“滋啦”声、吆喝声、说笑声,比平日码头的早市还要热闹十倍。


    穗穗和阿娘寅时末就来了。她们的位子在中间段,不算起眼,但也不偏僻。巧慧果然早早过来帮忙,还带了她婆婆塞给的一小罐自家熬的猪油,说是摊饼皮更香。


    “阿婆费心了。”穗穗感激地接过,心里踏实不少。


    三人手脚麻利地布置起来。最左边是两口小炭炉,黑砂锅里焖着姜母鸭,盖子缝隙里逸出勾人的香气;旁边是煎海蛎煎的平铁锅和备好的料。中间长条桌上,并列着几个敞口大碗,里面是各色润饼馅料,红红绿绿,煞是好看。最右边是摊饼皮的小炉和平底锅,还有一叠叠晾好的饼皮,用湿纱布盖着保温保湿。


    穗穗深吸一口气,开始生火温锅,准备先摊一批饼皮备用。阿娘和巧慧则在一旁,将海蛎煎煎出一张张金黄酥脆的大饼,然后切成均匀细碎的小丁。


    天色渐明,晨雾散尽。陆续有街坊将自家的招牌菜摆出来:


    鱼丸铺老王家的手打鱼丸,雪白弹牙,在清汤里载沉载浮;陈阿婆家的芋泥,香滑绵密,撒着炒香的白芝麻;叶阿嬷的润饼摊也来了,她的馅料更传统,摆了满满一大桌;还有卖甜汤的、做烧腊的、蒸碗糕的、炸枣的……空气里五味杂陈,香的、甜的、鲜的、辣的,交织成一张无形的、诱人的网。


    辰时初,里正周老爹陪着几位身着官服的人走了过来。为首一人约莫四十余岁,面容清矍,三缕长须,穿着深青色官袍,正是市舶司的提举大人赵明诚。他身后跟着几位属官,还有两个年轻的书吏。周老爹一路走,一路介绍着各家菜式,赵提举不时点头,偶尔问上一两句。


    人群有些骚动,纷纷把自家的菜摆得更齐整些。穗穗手心微微出汗,将刚摊好的一叠饼皮边缘理了理。


    一行人走到“穗娘小食”的棚前。周老爹笑着介绍:“大人,这是林家母女的小食铺,她们从中原来,落户咱们这儿三年了,手艺很是不错,尤其是这姜母鸭,祛湿暖胃,咱们这儿湿气重,吃这个正好。”


    赵提举目光扫过桌上的菜式,在姜母鸭的砂锅上停了停,又看向那五彩缤纷的润饼馅料,最后落在穗穗正在摊饼的手上。那饼皮在她手里旋转,薄而匀,泛着柔润的光泽。


    “这是……润饼?”赵提举开口,声音温和。


    “回大人,是润饼。”阿娘恭敬答道,“但略改了些馅料,用了海蛎煎碎和中原的麻酱汁,叫‘山海润饼’,取意山海之味,融于一卷。”


    “哦?有点意思。”赵提举似乎来了兴致,“海蛎煎本是油香酥脆之物,卷入润饼,不怕抢了其他清爽馅料的滋味?”


    穗穗稳住心神,手上动作不停,脆声答道:“回大人,海蛎煎丁煎得格外酥些,取其香脆,份量也控制着,再配了自家腌的酸萝卜丝解腻,花生糖粉增甜提香,浒苔添海味。几种味道层层叠叠,互相托着,小的试过多次,觉得还算平衡。”


    赵提举听了,微微颔首:“听你解说,倒像个老饕。年纪不大,心思挺细。”他又看了看那色泽棕红油亮的姜母鸭,“这鸭子的香气,似乎与我们本地寻常做法不同?”


    阿娘接话道:“大人明鉴。用的是中原的焖法,但加了闽南的老姜、麻油,和几味本地药材,慢火煨透,是为适应此地水土,也想着……南北之味,或可相合。”


    赵提举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南北相合……好,说得好。泉州港开埠以来,百商云集,百味杂陈,能合而不同,方是长久之道。”他侧身对周老爹道,“这两道菜,寓意甚佳。稍后可请诸位同僚都尝尝。”


    周老爹连忙应下。一行人又往下一家走去。


    穗穗和阿娘对视一眼,都松了口气。刚才应对时,穗穗才注意到,赵提举身后那两个年轻书吏中,有一个穿着月白襕衫的年轻人,一直安静站着,目光却似乎在她手下翻飞的饼皮和那些馅料碗间停留了片刻。那人生的眉目清朗,气质沉静,在几位官员身后并不显眼,却自有一种书卷清气。


    “那是府学的学生吧?”巧慧低声说,“我好像见过,常在桥对面书肆买书。”


    府学的学生?穗穗心里一动,手上动作却未停。泉州府学是州郡最高学府,能在里面读书的,都是有望科举进学的才俊。那样的人,也会来这市井百味宴吗?


    辰时过后,被邀请的宾客和更多的街坊百姓陆续涌入桥头空地。长条桌上摆满了各色美食,任人取用。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穗穗的摊位前很快围了不少人。姜母鸭的浓郁香气是天然招牌,砂锅一开,热气伴着异香涌出,立刻引来赞叹。海蛎煎现煎现切,金黄酥脆,蘸着甜辣酱,很快就被取走大半。


    而最引人好奇的,还是那“山海润饼”。许多本地人没见过这样搭配的,纷纷驻足询问。


    “海蛎煎也能卷进去?这麻酱汁黑乎乎的,是什么?”


    穗穗便一边手上不停卷着润饼,一边耐心解释。阿娘负责切鸭肉、煎海蛎煎,巧慧帮忙递盘子、收碗筷,三人忙而不乱。


    一个卷好的润饼递出去,接过的老伯咬了一口,眯着眼嚼了半天,才道:“唔……脆、香、鲜、甜、酸……滋味是足!这酱汁稠,但有酸萝卜丝配着,不粘喉,有意思!”


    旁边一个大婶也尝了,笑道:“比咱们寻常的润饼,多了股说不出的‘厚’味,像是……更有嚼头,更顶饱似的。”


    这番议论引来更多人尝试。穗穗手下翻飞,一张张饼皮摊出,一个个润饼卷好。她额上沁出汗珠,却顾不上去擦,只觉得心里热烘烘的,满是专注和一种奇异的满足。


    正忙得不可开交,忽听一个清润的声音道:“烦请给我一个润饼,再要一小碟姜母鸭。”


    穗穗抬头,正是刚才跟在赵提举身后那个穿月白襕衫的年轻人。他此刻独自一人站在摊前,目光平和地看着她。


    “请稍等。”穗穗手上加快,卷好一个润饼,又让巧慧盛了一小碟鸭肉,连同一小盏麻酱汁,一同递了过去。


    那年轻人接过,先看了看润饼的截面,然后才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口。他吃得很仔细,咀嚼得很慢,眉头微蹙,似乎在仔细分辨味道。吃完一口,又夹了一块鸭肉,蘸了点砂锅里的汤汁品尝。


    穗穗不禁有些紧张。这书生看起来是个讲究人,不知是否吃得惯她们这种“杂合”的味道。


    只见他吃完润饼,又吃了两块鸭肉,放下筷子,掏出一方素绢擦了擦嘴角,这才抬眼看向穗穗,开口道:“海蛎煎的酥脆,与浒苔的韧脆、花生碎的酥脆,三者脆感不同,却在口中形成层次,甚妙。酸萝卜丝解腻之功,恰如其分。麻酱汁醇厚,与饼皮之柔韧相得益彰,只是……”


    他顿了顿,穗穗的心提了起来。


    “只是这麻酱汁中,蒜末稍重,略抢了芝麻的本香。若减去半分,或更能突出酱汁的绵长余味。”他语气平和,并非挑剔,倒像是同好间的探讨。


    穗穗一怔,仔细回想自己调酱时,确实因为担心闽南人吃不惯北方面酱的“闷”,多加了些蒜末提味。没想到这人一口便尝出来了。


    “公子高见。”穗穗诚心道,“小女子记下了。”


    书生点点头,又道:“这姜母鸭,姜味辛而不燥,麻油香沉而不浊,药材之气融于肉香,不见药渣。火候恰到好处,肉酥烂而形不散,非一日之功。你们从中原来,能如此快地摸准本地食材禀性,融入自家技法,很不简单。”


    这番话说得内行且中肯,穗穗听得心中既惊讶又有些欢喜:“公子过奖了。是家母与街坊长辈们指点,我们自己瞎琢磨,还在学。”


    “学问之道,亦在格物致知。饮食亦是‘物’,能琢磨至此,便是用心了。”书生微微一笑,那笑容很淡,却让他清朗的眉眼柔和了许多。“在下顾言,府学学生。今日口福不浅,多谢。”


    他拱手一礼,便转身离开了,月白的衣衫在熙攘人群中渐行渐远。


    穗穗看着他背影,耳边还回响着那句“学问之道,亦在格物致知”。这顾公子,倒真和寻常食客不同。


    “穗穗,发什么愣?快,饼皮要没了!”阿娘的唤声把她拉回现实。


    “哎,来了!”她忙敛了心神,重新专注于眼前的炉火与面团。


    日头渐高,百味宴的气氛越来越热烈。赵提举与几位官员在各处尝了些菜品后,便在临时的主棚下落座,由周老爹和几位乡老陪着说话。府学的学生们也结伴而来,多是青衫学子,三五成群,在各摊位前品尝议论,给这市井宴会添了几分文雅气息。


    穗穗看到顾言也在其中,与同窗低声交谈,偶尔指向某处菜品,神情专注。他似乎察觉到了目光,抬头望过来,两人视线在空中一触,穗穗赶紧低下头去摊饼,耳根有些发热。


    午时将近,宴至酣处。忽然,市舶司的一位属官站起来,笑着扬声道:“今日百味荟萃,佳肴琳琅,我等有幸品尝,感佩各位高艺。赵大人说了,既名‘百味宴’,不若请诸位推举一二‘至味’,以为今日佳话,如何?”


    众人闻言,纷纷叫好。这便带了些比试的趣味了,虽无彩头,却是脸面。


    周老爹与几位乡老低声商议片刻,又与赵提举耳语几句,然后起身道:“既如此,我等便僭越,推举几道,请各位品评。鱼丸王家的手打鱼丸,鲜弹无双,可为‘至鲜’;陈阿婆家的芋泥,香滑润口,可为‘至甜’;”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穗穗这边:“‘穗娘小食’的‘山海润饼’,融山海之味,合南北之长,心思巧,滋味和,可为……‘至和’。”


    “至和”二字一出,许多人点头称是。这润饼的味道,确有融合之妙,寓意也好。


    穗穗和阿娘又惊又喜,连忙向着主棚方向行礼。


    赵提举抚须笑道:“‘至和’甚好。泉州港,便是以‘和’为贵,商旅和乐,百味和融。这道菜,当得此评。”


    宴席至此,气氛达到顶点。人们纷纷涌向被点名的几家摊位,想要再品“至味”。穗穗她们忙得脚不沾地,心里却像喝了蜜一样甜。


    日头偏西,百味宴渐渐散场。各家开始收拾残局,脸上多是疲惫而满足的笑容。


    穗穗揉着发酸的手腕,看着几乎空了的馅料盆和只剩一点底汤的砂锅,长长舒了口气。阿娘和巧慧也在擦汗,三人相视,都笑了起来。


    “今日真是……像做梦一样。”巧慧小声道。


    “是咱们一起做成的。”穗穗握住她的手。


    回望洛阳桥,石桥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桥下潮水轻拍。桥头空地上,炊烟未散,笑语余音仿佛还在空气中飘荡。那“至和”的评语,那顾公子品评时认真的眉眼,那百味交汇的香气与热闹,都深深印在了穗穗心里。


    她忽然觉得,三年前那颗被风吹落至此的种子,今日,似乎终于悄悄开出了一朵小小的花。虽不艳丽,却结实,带着自身独特的、融合了南北风露的香气。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