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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润菜饼

作者:八月山楂糕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午后阳光斜斜地照进“穗娘小食”,最后一位客人打着饱嗝离去。穗穗将桌上的空碗摞起,阿娘坐在灶前矮凳上,手里的算盘珠子发出清脆的响声,像雨滴敲在瓦檐上。


    “阿娘,里正说的百味宴……”穗穗擦着桌子,忍不住开口。


    算盘声停了停。阿娘抬起头,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在皮肤上。“嗯,定了。下月初一,就在桥头那片空地上办。街坊二十多家食铺、摊子都会出菜,听说市舶司那边几位大人也会来瞧瞧。”


    穗穗心头一跳。市舶司的大人——那可是掌管泉州港海外贸易的官儿,见过的珍馐美味不知凡几。


    “怕了?”阿娘看她发怔。


    “没。”穗穗摇头,手下擦得更用力了些,“就是想着,咱们出姜母鸭和海蛎煎,是不是……太寻常了?”


    阿娘笑了,那笑容里有种经过风浪后的沉静:“山珍海味是宴,家常小菜也是宴。百味宴,求的不就是个‘百味’?咱们就出咱们拿手的。”


    话虽如此,接下来几天,穗穗总觉心里悬着什么。她照常天不亮就去码头,挑最肥的海蛎,选最好的鸭子,揉面,熬粥,煎蛋。可做菜时,总会不自觉地多想想:这姜母鸭的咸淡,外地客人吃得惯吗?海蛎煎的酱汁,要不要再调个新口味?


    这天清晨,她买完海蛎回来,路过桥南头的“阿嬷润饼摊”。摊主叶阿嬷正佝偻着身子,在平底锅上摊着一张张薄如纸的饼皮。那饼皮极薄,在阿嬷手里听话地转着圈,受热均匀后微微鼓起,边缘翘起,透出焦黄的斑点,面香混着一点点焦香飘出来。


    穗穗不由站住了脚。润饼——泉州人清明、年节常吃的东西,一张薄饼,裹上十几种菜码:胡萝卜丝、豆芽、浒苔(一种海藻)、花生碎、糖粉、肉丝、海蛎煎碎……卷成筒,一口咬下去,甜、咸、脆、润、鲜,全在里头。寻常,却又不寻常。


    “穗穗丫头,站着发什么愣?”叶阿嬷抬起头,皱纹里都是笑,“要不要来一个?刚摊的皮,最是筋道。”


    “阿嬷,我看看您这皮怎么摊的。”穗穗凑过去。


    叶阿嬷也不藏私,手里竹片轻挑,将一张摊好的饼皮揭起,晾在旁边的竹匾上。“没什么窍门,就是面糊的稀稠要准,手腕的劲儿要匀,火候要温。心急不得,一急,皮就破了。”


    穗穗看着那一张张薄如蝉翼却柔韧不易破的饼皮,心里忽然动了一下。


    回家路上,她脑子里都是润饼的影子。那丰富纷杂的馅料,那包容万千的一张薄皮……像极了这泉州城,像极了她们母女这几年的日子——把中原的、闽南的、天南海北的滋味,都裹进生活这张大饼里,慢慢咀嚼出属于自己的味道。


    “阿娘,”一进门,穗穗放下竹篮,“百味宴,咱们能不能……再加一道菜?”


    阿娘正在腌萝卜,闻言抬头:“加什么?”


    “润饼。”穗穗眼睛亮亮的,“但不是寻常的润饼。咱们用海蛎煎碎代替寻常的肉丝,加点咱们腌的酸萝卜丝解腻,再用点汴京芝麻酱调个蘸汁……就叫‘山海润饼’,好不好?”


    阿娘手上的动作停了,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眼里慢慢浮起笑意:“你这丫头,心思倒是活。润饼……倒是应景,清明虽过了,但这‘润’字好,润口,润心。”


    主意定了,便着手试验。润饼皮是头一道难关。穗穗按叶阿嬷说的,调了面糊——面粉和水,比例要准,搅得匀匀的,不能有疙瘩。醒上半个时辰,让面筋舒展。


    第一锅,火太旺,饼皮边缘焦了,中间还湿黏。第二锅,面糊稀了,摊开不成形,破了。第三锅,手腕力道不均,饼皮厚薄不匀。


    阿娘也不催她,由她在灶前折腾。失败的饼皮舍不得扔,切了条,和青菜一起煮了,做成面片汤,自家吃了。


    第四日上,穗穗终于摊出了像样的皮。薄,透光,柔韧,拎起来对着窗户,能看见朦胧的光晕。她小心地揭起,晾在竹匾上,一张摞一张,中间用干净的纱布隔开,怕黏连。


    “成了!”她捧着竹匾给阿娘看,鼻尖上还沾着一点面粉。


    阿娘拈起一张,对着光看了看,又轻轻扯了扯边缘,点点头:“是那个意思了。皮是‘衣’,馅才是‘魂’。你想好裹什么了?”


    馅料才是真正见功夫的。寻常润饼馅料多达十几种,但百味宴上,不能太杂,得突出主味。穗穗想了几天,定下几样核心的:


    海蛎煎碎是必须的。她特意将海蛎煎煎得比平日更酥脆些,然后切成细碎的小丁,保留焦香和鲜味。


    腌酸萝卜丝是她从中原带来的手艺。白萝卜切极细的丝,用盐、糖、米醋腌渍,爽脆开胃,能解海蛎和麻酱的腻。


    本地浒苔(一种翠绿的海藻)烘干捻碎,提供独特的海藻鲜香和脆感。


    炒香的花生碾成粗粒,加一点细砂糖,这是闽南润饼的灵魂甜味。


    胡萝卜丝、豆芽、高丽菜丝分别焯水断生,沥得干干的,不能带太多水汽,否则饼皮会软烂。


    最后是蘸汁。寻常闽南润饼多直接吃,或蘸甜辣酱。穗穗想起了汴京的麻酱。她将本地芝麻炒香,用小石磨细细磨成酱,兑入少许熟油、酱油、香醋、一点糖和蒜末,调成咸香微酸、醇厚顺滑的麻酱汁。这是北方的魂,遇到南方的饼,不知会撞出什么火花。


    每种馅料各备一小盆,在长条案上一字排开,红的萝卜、白的豆芽、绿的浒苔、金黄的海蛎煎碎、褐色的花生糖粉……色彩缤纷,看着就让人欢喜。


    “先卷一个尝尝。”阿娘说。


    穗穗净了手,取一张润饼皮平铺在盘中。先铺一层浒苔碎和花生糖粉打底,再依次放入蔬菜丝、海蛎煎碎、酸萝卜丝。手指灵巧地将饼皮一端折起,盖住馅料,左右两边向内折,然后紧紧卷成圆筒。手法要轻柔,不能让皮破,又要卷得紧实,吃时馅料才不会散。


    卷好的润饼胖乎乎一个,躺在白瓷盘里,露出两端缤纷的馅料。


    阿娘接过,先观其形,然后轻轻咬下一口。她咀嚼得很慢,眼睛微微闭着,似乎在仔细分辨每一种味道。


    穗穗紧张地看着。


    许久,阿娘睁开眼,又咬了一口,才缓缓道:“海蛎的鲜脆,花生的甜香,浒苔的海味,萝卜的酸爽……一层层的,都分明,又都合在一处。这麻酱汁,”她蘸了一点,“厚重,但有了酸萝卜的清爽托着,不腻。好。”


    穗穗松了口气,这才觉得手心都是汗。自己也卷了一个,蘸了酱汁,大大咬了一口。刹那间,酥、脆、润、鲜、甜、酸、咸、香……诸多滋味在口中依次绽放,又交融在一起。饼皮柔韧,兜住了所有馅料,每一口都丰盛满足。


    “就是它了。”穗穗心里定了下来。


    百味宴的日子一天天近了。洛阳桥头那片空地开始搭起竹棚,摆上长条桌。街坊们见面打招呼,从“吃了没”变成了“你家出什么菜”。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节庆前的兴奋和隐隐的较劲。


    穗穗每日除了照常开店,就是反复练习摊饼皮、备馅料、调酱汁。阿娘则负责稳定姜母鸭和海蛎煎的品质,这是她们的根基。


    这天午后,穗穗正在后厨练习卷润饼,力求每个大小均匀、紧实漂亮。陈阿婆领着一个小娘子走了进来。


    “穗穗,忙呢?”陈阿婆笑道,“这是我对门周家的媳妇,巧慧。她听说你家要做润饼去百味宴,也想学学哩。她家婆婆是福州人,也想吃口地道的。”


    巧慧约莫二十出头,模样清秀,有些腼腆地站在陈阿婆身后,手里提着一个小竹篮,上面盖着蓝布。


    “阿婆,巧慧姐,快坐。”穗穗忙招呼,“我这儿正试着,做得不好,别见笑。”


    巧慧轻声细语道:“穗穗妹妹别这么说,阿婆总夸你手艺好,心思巧。我……我带了点自家晒的小虾皮,味道鲜,不知道放在润饼里合不合适……”说着掀开蓝布,露出一小碟金黄色的干虾皮,鲜气扑鼻。


    穗穗眼睛一亮,捏起几粒尝尝,咸鲜味十足:“这个好!撒一点在馅里,能提鲜。”她拉过巧慧,“巧慧姐来得正好,帮我看看这馅料的搭配……”


    两人一个教,一个学,偶尔讨论几句。巧慧虽然腼腆,手上却利落,学得快,还能提出些小建议。比如胡萝卜丝可以先用一点麻油拌过,更香;豆芽焯水时加片姜,能去豆腥。


    陈阿婆坐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偶尔插两句:“对对,我们福州人做润饼,还喜欢放炒面呢!”


    小小的厨房里,因为多了一个人,更添了几分热闹和暖意。灶上的姜母鸭咕嘟着,香气混合着润饼馅料的清新味道,窗外的洛阳桥上,传来悠长的船号声。


    练习得差不多了,穗穗卷了几个润饼,请陈阿婆和巧慧尝。巧慧细细吃着,眼里露出惊喜:“真好吃!跟我在泉州吃过的不太一样,更……更丰富。”


    “是咱们一起琢磨出来的味道。”穗穗笑着说。


    送走陈阿婆和巧慧,天色已近黄昏。阿娘从外面回来,手里拿着两张红纸裁成的帖子。


    “里正派人送来的,”阿娘将帖子放在桌上,“百味宴的位次和规矩。”


    穗穗拿起一张看。帖子写明,各家辰时初(早七点)前需将菜品送至桥头指定位置,巳时正(早九点)开宴。每道菜需备足至少五十人份的量。末尾还附了几句客气话,祈愿“百味和乐,共庆升平”。


    “五十人份……”穗穗喃喃道。光润饼皮,就得摊上百张。还有那么多馅料……


    “来得及。”阿娘拍拍她的手,“咱们提前一天备料,当天起早些。到时候,请巧慧那孩子来帮帮忙,我看她是个踏实勤快的。她婆婆既然想吃,让她来搭把手,也学学,日后自家做着吃也方便。”


    “哎!”穗穗心里一暖,重重应下。


    夜幕降临,泉州港灯火点点,番船上的灯笼倒映在漆黑的海水里,随波摇晃。“穗娘小食”熄了灶火,关了店门。但母女俩躺在里间床上,却都没有立刻睡着。


    “阿娘,你说明天,咱们的菜……会有人喜欢吗?”穗穗在黑暗里小声问。


    “做吃食的,就像种田,”阿娘的声音缓缓传来,“你用心下力气了,土地就不会亏待你。至于收成是丰是欠,天时、地利、人和,都占着理。咱们只管把咱们该做的,做到最好。”


    穗穗“嗯”了一声,翻了个身,面朝着窗户。窗外,一弯下弦月清清冷冷地挂在洛阳桥的石塔尖上,海风依旧送来潮湿的咸腥气。


    她想起汴京的月亮,似乎更朦胧些,被太多的炊烟和人声煨着。而这里的月,清晰,遥远,照着万顷波涛和这座不眠的港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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