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1章 姜母鸭

作者:八月山楂糕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晨光还未完全透进泉州湾的薄雾,洛阳桥下的滩涂已经醒了。


    咸湿的海风裹着牡蛎的腥气,从石桥的缝隙间钻过来,拂过林穗穗家那扇吱呀作响的木板门。她推开窗,深深吸了口气——三年前刚从中原汴京迁来时,她闻不惯这味道,如今却觉得,少了这股海腥气,一天都不算开始。


    “穗穗,起了没?”隔壁陈阿婆挎着竹篮经过,篮里装着几把刚从后院摘的空心菜,“码头今早有肥蛎,去晚了就让鱼丸铺的老王包圆了!”


    “就来!”穗穗应着,麻利地系好围裙。这是阿娘用旧床单改的,洗得发白,边角绣了朵小小的木棉花——闽南常见的花样,她却绣成了中原的式样,花瓣更繁复些。


    沿洛阳桥往南走,晨雾渐散。这座跨海石桥如长龙卧波,连接着泉州城与南岸的市舶司。桥上已经热闹起来:挑着海货的渔夫、赶着牛车的农人、头裹白巾的阿拉伯商人正比划着价钱。桥墩上,牡蛎壳层层叠叠地长着,像给石桥镶了层灰白的边。


    穗穗脚步轻快。她喜欢看这景象——三年前跟着阿娘从战乱的中原逃难至此,虽然举目无亲,但至少安稳。阿娘用最后一点积蓄在桥边赁下这间小屋,开了“穗娘小食”,卖些简单吃食。穗穗便跟着学,学闽南话,学看潮汐,学分辨哪种海蛎肥,哪种紫菜鲜。


    码头的早市沸反盈天。竹棚连成一片,各色海货在晨光里闪着湿漉漉的光:银带鱼、花蟹、九节虾,还有叫不出名的怪螺。空气里弥漫着海水咸鲜和渔人汗水的混合气味。


    “穗穗丫头,这边!”卖海蛎的郑伯在摊后招手。他面前几个大木盆,盆里的海蛎还带着礁石上的湿滑海草。


    穗穗蹲下身细看。好的海蛎壳微微张开,能瞧见里面肥嫩的蛎肉轻轻翕动。她伸手戳了戳,蛎肉敏感地一缩,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郑伯,今儿蛎真肥。”


    “那可不,昨儿刚退大潮,礁石上的蛎吸饱了月华,最是肥美。”郑伯笑呵呵地帮她挑,“你阿娘又要做海蛎煎了?”


    “嗯,再做锅姜母鸭,天转凉了,吃这个暖身子。”


    “还是你们中原人会吃。我们这儿人过去哪知道鸭子还能和姜一起焖?”郑伯摇头感叹,“不过你家那姜母鸭是真香,上次吃过,我家婆娘念叨了好几天。”


    穗穗抿嘴笑。想起刚来时,阿娘按中原法子炖鸭,总觉得差点意思。后来是桥对面药铺的许郎中指点,说闽地湿气重,得用老姜、麻油,再加几味本地药材。阿娘试了又试,失败了好几锅,才慢慢摸索出现在这味道。


    买好海蛎,她又去肉铺挑鸭子。泉州人养鸭多在滩涂水田间,鸭肉紧实不肥。要选羽毛光亮、脚蹼鲜黄的——这样的鸭子活动多,肉质才好。


    回到家,阿娘已经在灶前忙活了。小小的食铺只摆得下四张桌子,灶台占去大半空间。屋檐下挂着成串的干姜、蒜头和红辣椒,墙角的陶瓮里腌着酸菜和萝卜——这是从中原带来的习惯,闽南人少有腌菜的。


    “回来啦?”阿娘回头,额上沁着细汗。她年岁不算大,但长年劳碌,鬓角已见霜色。“面发好了,你先去把馒头蒸上。”


    穗穗应了声,洗了手开始揉面。这是改不了的北方习惯——泉州人多吃米饭,可她们母女俩早上总要蒸一笼馒头。用的是本地冬小麦磨的面,不如北方面粉筋道,但蒸出来别有麦香。


    馒头上了蒸笼,她才开始处理海蛎。这活儿要细致:用小刀撬开壳,取出完整的蛎肉,不能弄破那层薄薄的“肚”。清水漂洗去碎壳和泥沙,沥在竹筛里备用。


    阿娘那边已经在准备姜母鸭了。黑砂锅坐在小炭炉上,麻油烧热,下入切成厚片的老姜。那姜要选一年以上的“姜母”,纤维粗,辛辣味浓。姜片在麻油里慢煎,渐渐卷边泛黄,奇异的辛香混着麻油香弥漫开来。


    “阿娘,姜味出来了。”穗穗深吸一口气。


    “还早呢。”阿娘手下不停,将斩好的鸭块倒入锅中,“滋啦”一声,油花四溅。鸭肉在姜油里翻炒,渐渐变成金黄。然后加入米酒、酱油、冰糖,还有一小包用纱布裹着的药材——当归、川芎、枸杞,这是许郎中配的方子。


    最后注入清水,刚没过鸭肉。盖上厚重的木锅盖,转小火慢慢焖着。接下来的两三个时辰,就交给时间和火候了。


    这时铺子里陆续来了客人。多是附近的街坊,也有赶早过桥的行商。


    “林嫂子,老样子,一碗糜一碟菜脯蛋!”开杂货铺的吴伯坐下,搓着手,“这天说凉就凉了。”


    “吴伯早,糜马上好。”穗穗掀开另一个灶上的陶瓮,里面是熬了一夜的白粥,米粒开花,稠滑如浆。闽南人管粥叫“糜”,要熬到水米交融。


    她舀粥的功夫,阿娘已经利落地打了两个鸡蛋,加入切碎的菜脯(萝卜干)搅匀。热锅下少许油,蛋液倒入,“嗤”的一声膨胀起来,边缘焦黄酥脆,中间软嫩,菜脯的咸香被热油逼出。


    “穗穗的手艺越来越好了。”吴伯吸溜着粥,夹一块蛋,“这菜脯蛋,有我们闽南味,也有你们中原的油香气。”


    穗穗抿嘴笑。这正是她与阿娘这三年琢磨的——中原的底子,闽南的料,慢慢融出一种新味道。


    日头渐高,姜母鸭的香气越来越浓,从锅盖缝隙钻出来,霸道地占领了整个食铺。那香气层次丰富:老姜的辛烈、麻油的醇厚、鸭肉的鲜甜、药材的甘香,还有米酒蒸发后留下的若有若无的酒气。


    “林嫂子,今天有姜母鸭?”一个裹着头巾的番商走进来,鼻子抽动着。他叫阿里,波斯人,在泉州经营香料生意多年,却迷上了这中国南方的味道。


    “有,阿里先生来得巧,再半个时辰就好了。”阿娘笑着招呼。


    “那我等着。”阿里坐下,要了一壶铁观音。他喝茶的姿势已经很中国,只是那双深凹的眼睛仍带着异域的神采。“这味道,让我想起故乡的炖肉,也是用很多香料,慢慢煮。”


    穗穗一边擦桌子一边听着。泉州就是这样,天南海北的人,天南海北的味道,最后都汇在这座桥边,这座城里。


    海蛎要现煎现吃。临近午时,她才开始准备。本地红薯粉加水调成糊,加入切碎的蒜苗、少许盐。蛎肉轻轻拌入,不能用力,否则会碎。


    平底铁锅烧热,舀一勺猪油化开。油热后,倒入蛎肉面糊,“滋啦”声格外悦耳。面糊在热油里迅速凝固,边缘翘起。她小心地晃动锅子,让整张饼均匀受热。


    翻面是个技术活。要用锅铲从边缘轻轻撬起,手腕一抖,整张饼腾空翻个面,稳稳落回锅里。煎好的海蛎煎外酥里嫩,边缘金黄焦脆,中间软糯,蛎肉藏在粉糊里,咬下去鲜汁迸出。


    “穗穗这翻锅功夫,比很多老师傅都强。”陈阿婆不知何时来了,站在灶边看。


    “阿婆取笑了。”穗穗脸红。她练了不知多少次才敢在大锅里翻——一开始在自家小锅练,摔破了好几张饼,心疼得阿娘直皱眉。


    第一锅海蛎煎出锅,切成三角块装盘。淋上特制的甜辣酱——这是穗穗自己调的,闽南人爱甜,中原人爱咸,她折中了一下,甜中带咸,辣而不燥。


    “阿婆尝尝。”她递过一块。


    陈阿婆咬了一口,眯起眼:“嗯……脆、嫩、鲜,都齐了。这酱也好,不像我们本地那么甜腻。”


    陆续又有客人来,多是冲着姜母鸭。砂锅盖子掀开的瞬间,热气蒸腾,香味扑鼻。鸭肉已经焖得酥烂,筷子一夹就脱骨。姜片吸饱了汤汁,辛辣转为甘醇,竟比鸭肉还受欢迎。


    “这姜能吃?”一个北方来的客商惊讶地看着邻桌的阿里津津有味地嚼着姜片。


    “不但能吃,还是精华呢。”阿里用不太流利的官话说,“你试试,暖胃,祛湿,海上行船的人最需要这个。”


    那客商将信将疑地夹起一片姜,入口先是一股辛甜,然后是麻油的香、鸭油的润,最后回甘。“嘿,真不错!”


    穗穗和阿娘相视一笑。三年前她们刚来,何尝不是这样惊奇——吃姜?中原人只拿姜调味,哪会当菜吃。可如今,她们不但吃,还爱上了这味道。


    午后,食客渐稀。穗穗收拾着碗筷,阿娘在灶前扒拉着算盘。


    “穗穗,”阿娘忽然开口,手里算盘珠子的声音停了停,“下个月初一,里正说要在桥头办个百味宴,街坊们都得出个拿手菜。”


    穗穗擦桌子的手一顿。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