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风沙在帐外嘶吼了整夜,太子帐内却始终浸在暖融融的气息里。炭盆里的银骨炭烧得噼啪作响,火星偶尔溅起,落在铺着厚毡的地面上,转瞬便熄了。空气中弥漫着浓郁却不刺鼻的金疮药味,混着刚温好的汤药香,将北境的凛冽隔绝在外。
青儿守在软榻边,手里攥着一块浸了温水的布巾,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衫,袖口还缝着补丁,显然是太子帐下侍从临时找来的衣裳,却比他之前那件破了洞的戏服规整得多。自李凛被抬进帐中,他就没敢合眼,每隔片刻就往李凛额角擦一擦汗,生怕这人熬不过去。此刻听见榻上有细微的动静,他猛地直起身,布巾“啪嗒”掉在毡毯上,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李大哥!你终于醒了!”
李凛的睫毛颤了颤,像被露水打湿的蝶翼,缓缓睁开眼。入目是帐顶绣着暗纹的锦布,和他自己那漏风的土坯营房截然不同。他想动一下,后背却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像是有无数根针在扎,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这是……在哪?”
“李大哥,你先喝点水。”青儿慌慌张张地端过旁边矮几上的瓷碗,碗沿还带着温乎气,是他怕水凉,每隔半个时辰就去帐外的炭炉边换一次。
他扶着李凛的后颈时,手指还下意识地缩了缩,似乎怕自己粗粝的掌心硌着人,只敢用指腹轻轻托着:“慢点儿喝,刚温的,不烫嘴。”
温水滑过干涩的喉咙,李凛总算觉得舒服了些。他侧过头,看着青儿眼下的青黑,还有他眼底未褪的红血丝,心里泛起一阵酸涩:“你……守了我多久?”
“没、没多久。”青儿眼神躲闪,不敢看他,却下意识地拢了拢身上的短衫,帐内虽暖,可他守了大半夜,还是浸了些寒气,“就是……就是怕你醒了没人递水,偶尔过来看看。”
李凛没拆穿他。他瞥见青儿手边放着的药碗,碗里还剩小半碗深褐色的汤药,药香飘进鼻腔,带着苦意。“这药……是谁给的?”
“是一位贵人救了你。”青儿端起药碗,用小勺舀了一勺,放在嘴边吹了又吹,才递到李凛面前,语气里满是感激,“当时你昏死在行刑场,我怎么拽都拽不动,是那位贵人路过,让身边的侍卫把你抱进帐里,还让人去煎了这金疮药,曲侍卫说,这药是特意找医官配的,治外伤最管用。”
李凛喝了一口药,苦涩的味道在舌尖散开,却没皱眉。他看着青儿认真的模样,低声问:“那位贵人……是谁?”
青儿的动作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敬畏,声音放得更轻:“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当时只看见他穿着玄色常服,气质特别威严,身边还跟着曲侍卫,我还以为是哪位将军。直到刚才曲侍卫进来换药,称呼他殿下,我才惊觉原来救你的,是太子殿下啊!”
“太子殿下?”李凛猛地睁大眼睛,后背的剧痛仿佛都被这消息压了下去,“是……是那位来北境治水患的太子?”
“就是他!”青儿用力点头,语气里带着几分激动,“我听说太子殿下是特意来北境整顿的,没想到竟会管咱们这些小卒的闲事。他不仅救了你,还让侍从给我找了这身衣裳,还说让我在帐里守着你,不用怕李三他们来找麻烦……”
说到这儿,青儿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李大哥,咱们这次……是遇到大善人了。以前在戏班时,我只听说过皇室贵人高高在上,可太子殿下却一点架子都没有,还肯为你这样的新兵费心……”
李凛没说话,只是望着帐内主位的方向。那里坐着的人,是大祯的储君,是北境百姓口中的救星,却肯弯腰救他一个无名小卒。后背的疼还在,可心里却像被炭盆烘着似的,暖得发烫。他忽然想起昏迷前听到的那些话,想起陆锷锴和太子的密谈,想起太子说的“北境是大祯的北境”,眼眶竟有些发涩。
“李大哥,你别乱动。”青儿见他想坐起来,连忙按住他的肩膀,“曲侍卫说你后背的伤裂了好几处,再动就该化脓了。太子殿下说了,等你好点,他还要见你呢。”
“见我?”李凛不可置信一位堂堂天之骄子竟然会要见他这个无名小卒。殿下呢?”李凛轻声问。
“太子殿下在那边批文书呢。” 青儿指了指帐内主位,声音放得更轻,“曲侍卫说,殿下还特意把案几挪远了些。”
李凛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萧岦安穿着玄色常服,腰束玉带,正坐在紫檀木案前,手里握着狼毫笔,笔尖在纸上划过,留下沙沙的声响。曲锡怀站在他身侧,身姿挺拔,目光时不时扫过软榻这边,带着几分警惕。
察觉到他的视线,萧岦安抬眼望来,放下笔,起身朝他走来。玄色衣袍扫过毡毯,没有半分声响,却自带一股沉稳的威仪。“醒了?伤口还疼得厉害吗?”
李凛挣扎着想起身行礼,刚一动,后背的剧痛就让他倒吸一口冷气,冷汗瞬间浸湿了里衣。“殿下……”
“别动。” 萧岦安伸手按住他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里衣传过来,带着安抚的力量,“你伤势未愈,不必多礼。”
“殿下救命之恩,属下……” 李凛的声音带着疼意,却依旧执拗,“属下理应行礼。”
“救命之恩是其次,本王更惜你这份刚正。” 萧岦安在榻边的矮凳上坐下,目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比武大会上,你对阵我帐下的人,首轮就为北境夺得了头彩,招式之中又有风骨,当时就有了印象。你的那些事儿我都听青儿说了,明知寡不敌众,却依旧挺身而出,被人冤枉、挨了三十军棍,你咬着牙没哼一声,这样的人,不该在北境大营里受委屈。”
李凛猛地抬头,眼底满是震惊。他以为自己这些事,不过是营中不起眼的小事,却没想到太子竟一一看在眼里。鼻尖忽然一酸,他别过头,看着帐角飘动的毡帘,声音有些发颤:“属下…… 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该做的事?” 萧岦安轻笑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怅然,“在这北境,知道要做该做的事的人不多了,这里早就被王承光玷污了。强抢民女当玩物,纵容部下抢新兵的口粮,收了贿赂就颠倒黑白,这些事,在他们眼里倒成了规矩,而你守着军纪、护着弱小,反倒成了异类。”
他顿了顿,话锋变得凝重:“你以为王承光的北境大军有多坚固?不过是外强中干的空壳子。他克扣军饷,士兵们连饱饭都吃不上,他纵容下属作恶,军心早散了,更甚者,他借着治水患的由头,私吞朝廷拨下的粮草,转头还要勾结北裘,拿百姓的性命换自己的安稳,这北境,早就成了他的私产,成了一块生了蛆的烂肉。”
李凛攥紧了身下的锦被,他虽知道营中混乱,却没想到竟到了这般地步,连勾结外敌的事都敢做。后背的疼仿佛都轻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彻骨的寒意。
“你昏迷时,本王与陆锷锴的谈话,你应该听到了吧?”萧岦安突然开口,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一件寻常事。
李凛的身体猛地一僵,冷汗瞬间又冒了出来。他张了张嘴,想说自己没听见,可看着太子坦诚的眼神,终究还是点了点头,声音低得像蚊子哼:“是…… 属下听到了一些。”
“听到便好。” 萧岦安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王承光让他杀本王,你觉得陆锷锴会动手吗?”
李凛愣住了,没想到太子会问他这个。他想了想,低声道:“陆总兵…… 看似心狠手辣,却不像背主之人。可王承光多疑,就算陆总兵动手,日后也未必有好下场。”
“你看得很透彻。”萧岦安眼中闪过一丝赞许,“陆锷锴来找本王,是想做交易,他帮本王除了王承光,本王给他一条活路,让他继续守着北境。而本王,需要更多像你这样的人,帮本王清理这北境的烂摊子。”
他看着李凛,眼神变得恳切:“你在北境大营,连安稳日子都过不上,更别说施展抱负。不如留在本王帐下,本王给你兵权,让你统领一队人马,你可以整肃军纪,护着像青儿这样的百姓,真正为大祯做事,你愿意吗?”
李凛的心脏狂跳起来,像擂鼓似的。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护一方安宁,能让像家乡那样的悲剧不再发生。可他还是有些犹豫:“殿下,属下…… 属下出身低微,又没带过兵,怕辜负您的信任。”
“出身算什么?”萧岦安拍了拍他的肩膀,“本王看重的,是你的心。你有护弱之心,有忠君之心,有守土之心,这些比什么都重要。至于带兵打仗,本王可以教你,锡怀也可以帮你,你缺的,不过是一个机会。”
这时,青儿端着空药碗,站在一旁,小声道:“李大哥,太子殿下是真心待你好…… 你就答应吧,我不想再看你被人欺负了。”他说着,眼圈又红了,手指紧紧绞着衣角。
李凛看着青儿,又看向萧岦安。太子的眼神里没有半分轻视,只有真诚的期许,青儿的眼里满是担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他深吸一口气,后背的疼痛仿佛都成了勋章,支撑着他做出决定。
李凛坚持翻身起来,拱手朝太子行礼,“属下…… 愿誓死追随殿下!”
萧岦安笑了,眼底的凝重散去不少:“好!本王没看错你!” 他忽然想起什么,又道,“不过,从现在开始,你就不能再叫李凛了。”
李凛一愣:“殿下为何?”
“李凛在北境大营已经死了,死在了北境大营的军棍之下。”萧岦安解释道,“李三那些人,还有王承光的眼线,都知道你被打了军棍。若是让他们知道你活下来,还投靠了本王,定会对你和青儿下毒手。”
他思索片刻,目光落在案上的文书上,“彦者,贤才也。本王赐你一个新名,彦,从今往后,你便是李司马。一个全新的身份,一个能在北境立足、能做大事的身份。”
“李司马……”李凛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锦被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多谢殿下!属下李司马,定不负殿下所托!”
“起来吧,别跪着,伤口该裂了。”萧岦安扶着他躺下,又对曲锡怀吩咐,“你去安排一下:先对外宣称,原北境大营士兵李凛,因军棍伤势过重,昨夜不治身亡,已命人抬去乱葬岗安葬,做得像些,别让人看出破绽。然后给李司马和青儿安排一处僻静的营帐,铺上厚毡,再备些炭火和吃食,让他们能安稳住下,再派两个可靠的,暗中跟着他们,以防有人暗算。”
“属下明白。” 曲锡怀躬身应道,转身往外走时,还不忘回头看了李司马一眼,眼神里带着几分认可,能被太子如此看重,又能守住本心,这个李司马,值得托付。
青儿走到榻边,看着李司马,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像雨后的阳光,暖得人心头发颤:“李大哥,以后…… 我们再也不用怕了。”
李司马看着青儿,又看向帐外。风沙依旧在吼,可他的心里却一片清明。他知道,从他成为李司马的这一刻起,他的人生就彻底变了,不再是那个任人欺凌的新兵,而是能守护他人、能为家国做事的将士。
萧岦安回到案前,拿起狼毫笔,却没有立刻动笔,而是望向帐外。北境的风再烈,也吹不散他清理**、守护疆土的决心,而李司马的出现,就像一粒种子,在这荒芜的北境里,种下了希望的苗头,只期待将来会有千千万万个李司马与他一起守护大祯。
没几日,太子帐内的暖意还未散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就撞破了帐外的风沙,传令兵掀帘而入时,浑身都沾着泥水与沙尘,脸色惨白如纸,声音带着抖:“殿下!紧急军情!挡兵河昨夜突发洪涝,最西边的堤坝……彻底崩塌了!”
“什么?”萧岦安猛地起身,玄色衣袍扫过案几,上面的文书被带得滑落,“前几日勘察时,堤坝虽有破损,却不至于突然崩塌!到底是怎么回事?”
传令兵膝盖一软,跪倒在地,额头抵着毡毯,声音支支吾吾:“小、小的不知……昨夜值守堤坝的士兵说,河水突然暴涨,浪头打得堤坝直晃,没半个时辰就塌了……王总督已带人连夜去抢修,可洪水冲得太急,现在还堵不住……”
“不止这些!”另一名斥候紧随其后闯入,肩上的甲胄还在往下滴泥水,“殿下,北裘大军突然进犯东疆!约莫三万骑兵,已经突破了外围哨所,正向主营逼近!”
两道消息如同惊雷,在帐内炸响。青儿吓得脸色发白,下意识往李司马身边靠了靠,曲锡怀眉头紧锁,手已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萧岦安的脸色沉得像北境的乌云,眼底满是锐利的寒芒,洪涝与外敌,偏偏凑在一处。
“好端端的堤坝,怎么会说塌就塌?”萧岦安一步步走到传令兵面前,语气凝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是不是有人故意懈怠修缮?还是……有人动了手脚?”
传令兵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属下……属下不知。”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是王承光帐下的人,自然知道堤坝修缮的银子被层层克扣,砖石都是劣等货,可这话哪敢当着太子的面说?说了是死,不说也是死,只能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萧岦安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已然明了,定是王承光的人贪赃枉法,才让堤坝成了不堪一击的摆设。可此刻不是追责的时候,东疆的狼烟已起,再耽误片刻,后果不堪设想。
“王承光的人还在西边堵洪水,调兵回援根本来不及。”萧岦安转身看向案上的北境舆图,手指落在东疆的位置,“东疆是北境门户,一旦失守,北裘就能长驱直入,到时候洪水未退,外敌已至,北境就真的完了!”
“殿下,属下愿挂帅,带兵前往东疆抵御北裘!”话音刚落,两道身影同时上前。曲锡怀身姿挺拔,眼神坚定,多年的侍卫生涯让他早已将护主与守土刻进骨子里,李司马则撑着还未痊愈的身体,后背的伤口被牵扯得生疼,额角渗出冷汗,却依旧脊背挺直,眼底燃着熊熊烈火,他刚得太子知遇之恩,赐名授任,此刻正是他报答信任、证明自己的时刻。
“殿下,曲侍卫武艺高强,经验丰富,属下虽伤势未愈,但愿与曲侍卫一同前往!”李司马的声音带着疼意,却异常坚定,“东疆地势,属下在操练时略有了解,且属下刚从王承光帐下出来,知晓他们的布防漏洞,定能助曲侍卫一臂之力!”
萧岦安看着两人,眼底闪过一丝赞许。曲锡怀的沉稳可靠,他毫不怀疑,而李司马的主动请缨,更让他看到了这颗新收之将的赤胆忠心。他沉吟片刻,沉声道:“好!本王准了!曲锡怀为主将,李司马为副将,率领五千精兵,即刻启程前往东疆!” “
属下遵令!”两人同时拱手,声音铿锵有力。
萧岦安走到舆图前,手指划过东疆的山川河流:“东疆的鹰嘴崖是必经之路,易守难攻,你们可在此处设伏,先挫北裘的锐气。另外,北裘骑兵虽快,却不擅水战,挡兵河洪涝后,东边低洼处必有积水,可利用地形,迟滞他们的攻势。”
他转头看向曲锡怀:“锡怀,你统筹全局,务必守住鹰嘴崖,撑到本王派人增援!”又看向李司马,“李司马,你熟悉北境士兵的习性,可负责侦查与联络,务必摸清北裘的兵力部署,若遇突发情况,可临机处置,不必事事请示!”
“属下明白!”两人再次应道。
青儿看着李司马苍白的脸,忍不住上前一步,声音带着担忧:“李大哥,你的伤……”
“无妨。”李司马转头看他,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一点皮肉伤,不碍事。等我击退北裘,回来再好好养伤。”他顿了顿,又道,“你在营中安心等着,太子殿下会护你周全,我很快就回来。”
青儿点点头,攥着李司马的衣角,终究还是没再多说,只是用力眨了眨眼睛,把眼泪憋了回去,他知道,此刻再多的牵挂,都不如让李司马安心出征。帐外的风沙依旧肆虐,却挡不住出征的脚步。
曲锡怀与李司马转身走出太子帐,立刻开始点兵调将。五千精兵早已集结完毕,铠甲在风沙中泛着冷光,士兵们虽面带疲惫,却个个眼神锐利,透着悍不畏死的气势。李司马换上崭新的铠甲,后背的伤口被铠甲磨得生疼,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握紧了手中的长枪,这杆枪,是太子特意让人给他准备的,枪杆坚硬,枪头锋利,就像他此刻的决心。
曲锡怀翻身上马,手持长剑,高声道:“将士们!北裘犯我疆土,洪水毁我家园,此刻正是我们报效家国、守护百姓之时!随我出征,击退外敌,护我北境安宁!”
“击退外敌!护我北境!”五千将士齐声呐喊,声音震彻云霄,盖过了风沙的呼啸与远处的洪涛声。李司马翻身上马,与曲锡怀并驾齐驱,目光望向东方。那里,狼烟滚滚,强敌压境,那里,也藏着他的初心与使命。他知道,这一战,不仅是为了守护北境,更是为了报答太子的知遇之恩,为了给青儿一个安稳的未来,为了让李司马这个名字,真正在北境站稳脚跟。
马蹄扬起漫天黄沙,五千精兵如同一条黑色的长龙,朝着东疆疾驰而去,他们面对的是北裘数倍于己方的敌人,也是他太子帐第一次同北裘交手。太子帐前,萧岦安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眼神凝重,东疆的战事,西边的洪水,还有王承光的暗流涌动,北境的危局,才刚刚开始。而他,必须坐镇中枢,应对这接踵而至的危机,为出征的将士们守住后方,也为北境的清明,杀出一条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