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欲堕之纵死侠骨香》 第1章 第一章.他在笑? 亦莫恋此身,亦莫厌此身。 此身何足恋,万劫烦恼根。 此身何足厌,一聚虚空尘。 无恋亦无厌,始是逍遥人。 大祯绥昭六年春,帝都焕京春意已深,而雨水绦绦,市集街道人影疾疾,白玉兰绽放如常,香气冲天,大片的花瓣如同白瓷碎在地上。新帝继位后,别的营生没见长,唯有这勾栏瓦肆,青楼酒馆倒是林立焕京,人们和皇上一样,需要这种能够麻痹神经的东西忘却那些令人糟心的战事和争斗。路边酒楼日夜午休地接纳着一个个被春天折磨的失魂落魄的客人。或许是春天,或许是酒精又或许是旁的什么,人们仿佛总是打不起精神。论好酒,最出名的一家当数开在那小东门街的抱山楼。 “哎呀!樵哥儿,你快别喝了!要是让主子知道了,奴才们这身皮就要保不住了!”两个身着干净利落的仆从满脸担忧,一左一右地护在许砚樵身边。这许砚樵左右手各持酒壶一只,像个在大雾里单脚觅食的临江仙鹤,只是不如仙鹤般能在此处站稳脚跟,歪歪扭扭,仿佛随时都会摔个狗啃泥。 “抱山……抱山……”许砚樵眼睛半睁半眯,踉踉跄跄朝窗边走去,“这偌大的焕京本没有什么大山……”许砚樵被肚里的酒精撑的打了个酒嗝,“怎么抱?抱哪座大山呢?” 两个仆从面面相觑,不知所言,只是像平时一样在许砚樵喝醉后应承几句,心里想着赶紧过了这么个难搞的时刻,快些回到府里去才能松口气。 “胖墩,你说!”许砚樵手里拿着一只酒壶伸向那个壮实的仆从。 “樵哥儿,这店主或许就是瞎取了这么个名儿,您问俺,俺还真不知……”胖墩难为情地说道。 许砚樵拿起手里的一只酒壶朝着胖墩跟前摔去,胖墩没被吓着只是心里估摸着酒壶的价格,一会儿别让人坐地起价杀了猪。酒水落得满地都是,许砚樵另一只手的酒壶已经指向了另一个仆从。 “阿弦,你来说!” “回樵哥儿的话,我觉得这山,不一定就要是真的山,比方说在这焕京城里,只有一座大山,那便是皇上。但或许每家每户又有自己的小山,比如说咱们做奴才的,主子就是山,青山君既是主子,那就是我们的山。” 屋里半晌没人说话,忽闻眼前的樵哥儿笑了一声,“你说的对,他沈青山是你们的山,那你们现在就可以给我滚了。” 话说的虽轻,但分量不小。两个仆从是沈青山特地安排在他身边服侍的仆从。这位叫沈青山的主子身为内阁阁老位高权威,年少时即被先帝提携,深耕官场。如今辅佐年轻的皇帝亦可谓断事如神措置裕如。沈阁老比今上还年长八岁,此人勤敏又颇具慧根,深得圣意,从不显露权倾朝野之实,为人低调不张扬,运筹帷幄皆在一掌之间,犹如一条久久盘踞在焕京这课大树上的巨蟒,要是盯紧了某只猎物便会伺机而动,降猎物牢牢绞住,直至窒息,人称焕京四杰之蟒。在这焕京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青山君沈青山的名讳。 许砚樵不说话了,一边喝酒一边朝窗台走去,脚下或许是踩上了酒水,步子一滑,屋内一片惊呼,两个仆从冲上前去拉,这才把差点要冲出窗户的醉酒仙鹤拦住,许砚樵就这么摔在窗边,身体受到碰撞而产生的痛意稍微让意识清醒了些,嘴里也不说话了,就这么半个身子扒在窗边。 抱山楼在焕京算是高楼,是个观赏春景的好去处。雨丝随着风飘落在许砚樵身上,他一边喝酒一边看着楼下的骚动。城防军不知何时列了队,京中各路街道都有了驻军。 “闲杂人等速速闪开!违者就地正法!” 这是在抓人?等路上的行人和摊贩都走光了,马蹄声渐近。这才发现一支打着黑色军旗的队伍正浩浩荡荡朝小东门街走来。不对!这不是换防也不是抓人。这是在全京戒严。全京戒严只有在二品级以上的官员进京面圣时才会有的规格,看来这支军队有封疆大吏坐阵。 微雨蒙蒙,许砚樵大半个身子已然湿透,手里的酒壶却没停下,一口一口直至看清这支军队的军旗上没有字,竟然是用红绸绣上的狐狸脸。马蹄声如春雷贯耳,一步步踏到许砚樵心前。两个仆从许是听见了声响,也跑到窗边来往下想看个热闹。 这些骑兵皆着玄甲,细密鳞甲层层缀连,在天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甲面刻着模糊难辨的兽纹,只余几道深沟仍透着旧日威严。唯有肩甲处斜嵌着半柄断刃,刃口寒光凛冽,似刚从血肉中拔出,未褪的戾气顺着甲缝往外溢。部分骑士的护心镜裂着蛛网般的纹路,碎光漏出,正映得甲影里的眼神愈发狠戾,像藏着待扑的饿兽。更骇人的是他们脸上的铁制面具——眉心处皆点着一抹刺目的红,红痕中央是只眼冒青光、獠牙外露的狐狸,嘴角咧开夸张的弧度,竟似在狂笑。那狐狸本是死物,却似在战场上吸饱了人血,每道纹路里都浸着血腥气,仿佛下一秒就要从面具上跃出。骑兵们浴血冲锋时,面具上的狐狸与他们眼底的凶光交织,狡厉的杀气裹着诡异的笑意,在硝烟里酿出令人胆寒的阴邪,宛如一群从炼狱里冲出的修罗。 “不好了……是、是、是狐狸军回京了!”胖墩像是用尽力气嚎了一嗓子,这一嗓子把这屋内的另外二人都给吓着了,他自己就着圆滚的身形直接跌落在了地上,昏死过去。一旁的阿弦也出了一身冷汗,脸色尚未缓过来,眼神微微闭上,嘴里不住地碎碎念起来,仔细一听竟是佛祖保佑 街道上几乎没有行人,就算有那么几个没来得及跑开的摊贩,也被一旁的城防军喝令转过身去,低头面朝土墙,只有像抱山楼这样高的几座酒楼偷偷开了几扇窗户,窥见几眼狐狸军入城的模样。 这狐狸军原名赤狸不良,是由如今的兵部尚书王承光受先帝命组建的一支秘密军队,大祯王朝在经历了南蝗复辟后皇帝组织的这支军队有至高无上的杀生权,先帝需要一支完全属于自己的心腹军队将散乱的兵权牢牢握在手中。但这支军队虽然是皇帝的亲兵,但从不打着御赐的名声,只是用那棱角分明的绣狐黑旗来表明身份,如鬼般穿梭于人前人后。至于为什么叫狐狸军,因为这支军队干的不是人事,所执行的任务大多为杀亲兵、杀亲臣、杀亲民这类残暴行径,他们无所谓你的地位身份,在他们眼里,所有人都可以是刀下鬼。并且执行军务之时,他们不单单杀死任务对象,而是以非常暴戾又残忍的方式将敌人切肠剖腹,剜眼抠珠横尸遍野,届时一晚夜雨落完,都冲刷不尽长街上的血水,常常能看见一些个饿狗叼着人尸在角落里饱腹。为了揪出大祯王朝的内鬼,管你是神仙还是佛祖,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家家户户往小了说也有那么几个人死于非命,往大了说那就是九族皆死于乱刀之下从此销户焕京,整个朝廷内外都恨极了这支狐狸军,将士们轻易不露面,倒也不是怕遭人记恨,他们个个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亡命徒,压根就不存在后顾之忧,为的就是让世间人看到这只赤狐就胆寒心颤。 先帝驾鹤西去后,今上以仁政治国,调令这支狐狸军为赤狐讯卫专司边境巡逻与防御,也不知从哪一夜起,街上不再随处可见乱尸焚坊,这支狐狸军就这么一缕烟般从焕京飘走了。虽然今上下令解除了宵禁,但人们都不约而同地早早归了家,仿佛这赤狐军的魂,仍然在这城里的某个角落窥缩着,一个不注意就会冲出来对着自己的后脑勺补两刀狠的。如今这支狐狸军饱尝边疆腥风血雨三年捷报频传却无人贺喜,戾气不见削弱,狠劲儿更胜从前,可谓是鬼气十足。像这种级别的军队非召不得入京,人们心里都明白这是皇上下了御旨了,接下里京城的日子又要不好过了,全京城都忐忑不安着,究竟谁会这么倒霉,成为这支以杀戮为狂欢的恶鬼们的头祭。 许砚樵醉眼朦胧,意识被酒浇灌,目光被雨水打湿,手里晃悠的酒壶就在狐狸军来到抱山楼下时掉了下去。僻静的小东门街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响,酒壶就这么碎在了赤狐军为首领袖的马蹄前,马受了惊,马蹄高高扬起,发出一声骇叫。眨眼间,刀剑出鞘声历历,整个大街都进入紧张状态。 “戒严!戒严!”城防军嚎叫声阵阵,“什么人在楼上!给我封锁酒楼捉拿刺客!” 一时间抱山楼陷入了混乱,而这位犯了事的少年醉意缠身仿佛还在梦境,他呆呆地望着楼下为首的那人。那人几乎是一手便拉住了马,毫不费力地将其制服,魁梧的身材不似人形倒像是一头猛兽,那人抬头朝楼上望来,一双狠辣的目光如天罗地网般精准扑来死死将上头的猎物咬住,阴狠之中夹杂着一丝嗜血的兴奋。怎么会有这样一双杀气腾腾的眸子里……泛着喜悦?他在……笑?滚烫的眼神烙在许砚樵身上,许砚樵被盯的浑身发麻,本来半只身子就探出窗外,抱山楼的窗沿每日被雨淋就也长出了细细的苔藓,楼下冲上来的城防兵闯进房内看见他这幅样子,还以为是作势要从窗边逃走。 “速速捉拿刺客!” 一群城防军手持利刃朝他噩梦般跑来,许砚樵顾不得已经被捉住的仆从,他吓坏了,一个不小心竟从窗户上翻了出来。 失重感让他的血液快速流动,大脑似乎恢复了些清醒,只是没留给他多少思考的时间就重重摔在地上。幸好被街边高达粗壮的玉兰树接了一下,没摔死。但是身体的疼痛还是让他大叫了一声,大大小小的花瓣落在他身上,像这场闹剧的幕布将他窝囊的模样遮住。 太痛了,站不起来,许砚樵心里痛,不敢哭出来冲撞了这支狐狸军,于是强忍委屈被两个兵用刀架着脖子拖到了狐狸军首领马前。这下好了,当着全城人的面丢了脸,此时此刻丢脸都在一边了,如今得罪了这位狐狸军首领,小命可能都要保不住了,原本生在这世上就吃尽了苦头,好不容易能出来透口气喝喝酒解闷,却又惹上了最无解的麻烦,苍天真是无眼,为什么麻绳专挑细处断,命运总是要捉弄他这个苦命人呢?整个焕京城就算是狐狸军驻边的这三年都没人敢私底下偷偷议论,人人都深知只要是沾上狐狸军一星半点儿,那都是必死的下场。在场看热闹的一些都在暗处的看客已经开始合上窗户了,想都不用想,这个命运悲惨的少年肯定会被当街折磨致死。还没开始虐杀,那些刻在骨子里的恐怖惨叫已经自动响遍脑海了。 “抬起头来。”为首的狐狸军领袖说话,阴森而颇具透骨的杀意。 许砚樵心里五味杂陈,害怕是一方面但又不肯这样早早死去,久而久之竟然汇成了一种委屈,抬头瞪着马上的领袖,春雨就这么一遍又一遍地打在他的铠甲上,却怎么也洗不掉此人身上散发的血腥味。 “锷帅,杀了吗?” 这个被叫锷帅的将军,像是故意放慢动作抽出长剑,长剑在剑鞘内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许砚樵知道这是他的丧钟,等长剑出鞘的那刻便是他人头落地之时。许砚樵浑身发抖,脚下竟有些发软,在不自知地流下两行清泪后干脆将眼睛闭上了。利刃从剑鞘中抽出,许砚樵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竟然还是完好无损的。感觉什么东西碰了碰自己的头。他小心翼翼地再次睁开眼睛,眼前的锷帅用长剑将自己头上的花瓣挑落,那双颇具打量意味的眼神一次次落在在他脸上。忽然,许砚樵听见轻轻的咔嚓一声,什么东西断了。 许砚樵的发带被挑散了,一头泛着浅棕的细微波浪长发,如垂落的丝缎般散落在颊边。眼前人恰似一朵含苞的异域花,未到盛放年纪,正卡在那将开未开的绝妙时分——脸上稚气未脱,眼底却已漫出摄魂的妩媚,偏偏又不自知。他的泪毫无预兆地滚落,混着雨水,像沾了露的花瓣,又一次轻轻落在发间。他下意识抬手去拢耳边的碎发,指尖触到发梢的湿意时却猛地顿住——那触感凉得像刚从晨露里捞出来的丝线,让他想起幼时母亲替她梳发时温热的掌心。他垂眸盯着青石板上晕开的水痕,泪珠砸在上面,溅起极小的水花,倒比方才眼底的妩媚多了几分无措,连带着肩膀都轻轻颤了颤,像被雨水打蔫了的花茎,偏又不肯彻底弯下去。 “哦?原是个裘族人。”锷帅面具下的双眼淬着阴邪的光,语气里翻涌着被勾起的兴味,随手将长剑抛给身旁的兵卒。他从腰间抽出那根裹着柔革的细软马鞭,手腕猛地一扬,带着破空的锐响朝地上的人狠狠抽去。 那力道足将许砚樵整个人掀翻在地,雨水混着泪水,连同一地被马蹄碾脏的残瓣,全糊在他狼狈的衣襟上。胸前传来的刺骨剧痛,像被猛兽的利齿死死啃住,连呼吸都带着撕裂感。谁来救救我……他在心里无声哀求,意识却如被雨水泡软的棉絮般渐渐飘远,最终彻底坠入黑暗,昏倒在那片泥泞的花瓣堆里。 几个兵过来查看许砚樵的情况,“禀告锷帅,这人好像昏了。” 面具之下,无人瞧得见锷帅那抹浸了蜜又裹着毒的笑——唇角勾着的弧度轻佻又阴鸷,眼尾甚至漫出几分把玩猎物的慵懒。他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马鞭尾端的绒球,声音压得低哑,“带走!” 第2章 第二章.来日方长 “哥哥!哥哥!你快醒醒啊!” 半梦半醒中听到有人在喊自己,声音熟悉却过于年幼。许砚樵睁开眼,自己竟然躺在床上,这熟悉的花帐子上绣着野鸳鸯,五色的花绸子使得床铺显得格外妖娆。 “哥哥!你终于醒了!” 眼前人的声音带着喜悦,这是……阿辞?许砚樵坐了起来,身上没有了疼痛感,只是觉得疲惫不堪像是干了重活。 “阿辞,我怎么在这儿?阿母呢?”许砚樵伸手摸了摸亲弟弟的脸,满是笑容的,没有怨恨的脸。 “什么阿辞,阿辞是谁我是阿禾啊!”弟弟疑惑地看着许砚樵。 许砚樵先是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来是的,这个时候他和弟弟也不过四五岁大,那个时候弟弟对阿禾这个名字还是不那么抗拒的,至于他何时开始改名叫阿辞,那都是后话了。如果可以,他想和这个叫阿禾的弟弟永远不分开。 许砚樵点点头,“好阿禾,阿母呢?” “阿母说你染了风寒,外面在下雨,不要出去玩。”弟弟的声音童稚,说话时拖得很长。 一墙之隔,另一间房里传来男欢女爱的欢愉之声,欢愉渐渐变成了女人凄惨的啸叫和男人粗俗的谩骂。许砚樵知道那是母亲在给她的两个孩子赚饭钱。阿禾跟他一样,长着一头棕色的裘族人才有的波浪卷发,他揉了揉弟弟毛茸茸的脑袋,伸出双手就着头发捂住了弟弟的耳朵,他将弟弟抱进怀里,温热的小脑袋靠在哥哥的怀里,一头可爱的小幼兽在撒娇。“阿禾别怕,哥哥会照顾好你的。” “臭婊子叫得真浪,你们裘族人真是名不虚传,天生的骚种!老子以前在扬州怎么就没尝过这么带劲儿的!这次你爷爷我尽兴了,喏!这是赏你的!” 地板上是铜钱洒落的声音,阿母此刻应该跪在地上将这些钱币一一捡起吧。 “叫什么名字?” “回官人的话,贱名雀奴。” “雀奴,这名字取得好,和你这下贱胚子很是贴切嘛。明日你爷爷我还来,叫你们妈妈准备个大点儿的宽间儿,这床膈得老子背疼。” “官人,明日恐怕不行。”阿母的声音很娇弱。 “嗯?”男人的鼻音里夹杂着怒气,一巴掌扇在阿母脸上,仿佛不解气,也并不想给她回话的空隙,紧接着又狠狠摔了几个耳光,“看不起老子?” 阿母的啜泣声从墙那边传来,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进许砚樵的心里。 “明日里有大员来,且这大员是几月之前就定好的日子,求官人莫要再难为雀奴了。”阿母朝这男人又下了一次跪。 只听那男人冷哼一声,将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在桌上,“这些钱够玩你十几次了吧,既然明日你不得空,那就今日继续补上吧。” 那边没了说话声,又传来一阵阵更发猛烈的啼哭和呻吟,直到天色渐暗,墙那边的声音才完全歇了下来。 须臾,这边的房门被推开了,阿母带着红肿的脸庞走进房内,正低头系着腰带,抬头撞上许砚樵的眼神。 “醒了?”雀奴也不抬眼望一眼兄弟俩,径直走到早就接好的一盆水边,用水打湿帕子敷在脸上。 许阿禾跑到阿母身边,紧紧抱着阿母哭,被阿母推开。 “阿禾这是作甚?你现在是小大人了,以后要做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阿樵,快来把你弟弟抱走。” 许砚樵从床边走到母亲身边,将哭闹的弟弟牵到一边。这时,门又开了,青楼的妈妈来了,鎏金护甲端着晚饭来了,衣襟上垂落的珍珠络子随着步伐摇摆。一身石青撒花褙子裹着发福的身子,领口却特意敞着些,露出颈间叠戴的赤金项链,每走一步都叮当作响,将晚饭放在桌子上。老鸨眼角描着粗重的青黛,笑时眼尾的皱纹挤成一团,却偏要拿帕子半掩着嘴,声音又尖又软:“哟,今天的官人下手忒重了,怎么把我家雀奴这张赛天仙的脸弄成这样?”说着便走到雀奴身边来,裙摆扫过地面时,腰间那串铜钱串子晃得人眼晕,连带着满身的脂粉香都浓得呛人。 “来,让妈妈看看。”老鸨盯着阿母的脸,露出怜惜的神情,“姑娘不要恼,等明日妈妈得空了,定为你讨回这口气!” 阿母脸上没有表情,将一只鼓鼓囊囊的小钱袋塞给老鸨,老鸨接过钱袋收了起来,脸上立刻有了笑容,转头望向角落里两个孩童,朝他们招收,“快来啊!今日做了肚肺汤,凉了就不好吃了。”钱到手,老鸨就懒得再废话,关上门走了。 两个孩子这才像饿虎扑食般在桌前大快朵颐。今天晚上这道菜是淮扬名菜,这肚肺汤是青楼的秘方,猪肺被盐巴、酱油搓洗,肠子用黄酒去腥,炖汤时加入镇江的名醋吊鲜,白汤上漂浮着葱段,喝完这汤能让熬夜唱曲儿的青楼姑娘们快速恢复,当然,雀奴虽不是唱曲儿的,但毕竟是干这档子活,她之所以叫雀奴,就是因为在床上的声音如同鸟雀般悦耳,这其中废嗓原由不道自明。 等兄弟俩吃完饭了,阿母也沐浴完了,她换了身衣服,走到柜边端起一碗红花汤一饮而尽,再走到两个孩儿身边,在兄弟俩额头上一人亲了一口。阿母的吻是温柔的,许砚樵能清晰地感觉到,此刻阿母身上没有那股冲人的熏香了。 “可吃好了?”阿母温柔地问道。 两兄弟点点头,阿母拎着一只火盆便带着他们偷偷溜出房门,走了一条只有姑娘们才知道的密道,带着两个孩子来到了后厨。后厨的伙计正在忙活,只见阿母向前走去,从袖子里翻出了碎银两塞到伙计手里。 “阿哥,求您帮帮忙。” “知道了。” 这伙计目光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了一番阿母,收下了钱,将烧红的几块炭火放进阿母手中的火盆里,又把火筷交给阿母。阿母这才带着两个孩儿又重新回到了房内。她在梳妆台前做好,牵着许砚樵的手望着许砚樵道,“阿樵,你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吗?” 许砚樵摇摇头,一脸茫然。 “明天许老爷就会派人接你去焕京了,你知道许老爷是谁吗?” 许砚樵还是摇头。 “许老爷是国子监祭酒、是大官哦!”阿母面带喜悦地说道,“他是你阿爹。” 阿爹这两个字是如此陌生,在许砚樵的记忆里,他和弟弟生下来就没有阿爹,从前青楼里的姑娘会在阿母不在时偷偷打趣他们两兄弟是没爹的孩子,惹得两兄弟总是跑到阿母那里哭,最后阿母总会怒气冲冲地告诉他们,他们生来就没有阿爹,再闹下去就不准吃饭。如今他许砚樵已有五岁,弟弟阿禾才三岁半,突然就冒出来了个从未见面的阿爹,总是令人惶恐的。 “阿禾也去吗?”许砚樵问道。 阿母摇摇头。 “那阿母呢?”许砚樵哽咽了一下,继续问道。 阿母还是摇头。 小小的许砚樵像是预料到了什么似的,甩开母亲的手。 “我不要阿爹!我不要去焕京!”许砚樵大哭道。 “混账东西!”阿母一耳光扇在许砚樵脸上,这是她第一次下重手打孩子,两个孩子从小到大都是听话乖巧得令人心疼,这一记耳光让许砚樵止了哭声,却没止住泪水。 “阿母白养你了吗?你是哥哥,要以身作则,要是连你也撒泼打滚,将来弟弟还怎么以你为荣?要是凡事都能胡闹一番就能如愿以偿,那这世道的规矩岂不全乱了套?”阿母的声音陡然发颤,指节因用力攥着衣裙而泛白,眼眶红得像浸了血。她望着许砚樵半边红肿的脸颊,手不自觉地抬了抬,终究还是攥成拳垂在身侧,“你弟弟还小,眼里只有你这个哥哥,你要是为了这点事就自轻自贱,将来他长大了,谁来教他什么是体面,什么是撑住?” 窗外的雨还在下,打在窗棂上噼啪作响,阿母的话像浸了冷水的针,一下下扎在许砚樵心上,让他连哽咽都发不出声,只能任由泪水砸在身前的木地板上,滴到他的脚背上。 “来。躺好。”阿母将躺椅放平,将火盆端到近处。 许砚樵不知母亲要做什么,还是乖乖听话躺了上去,一旁的阿禾呆呆地站在许砚樵身边,他年纪太小,不明白离别是什么意思。阿母从梳妆台的小屉里拿出几叠干燥的玉兰花瓣,只要这件房子开着窗,大风就会把玉兰花吹落进屋里,阿母让阿禾收集地上的玉兰花为的就是此刻。 “阿禾,去将那半盆水端来。” 阿禾摇摇晃晃将水送到阿母面前,阿母扯了张木板凳坐下,又将许砚樵的一头卷发放了下来。她先用水将许砚樵的头发略微浸湿,但又把控着湿度,不宜过湿。许砚樵还以为阿母是要像帮他洗头,内心一片欢喜,因为阿母说过他的这头棕色的卷发是天上的神仙揉碎了日光赐下来的,是神圣又美丽的,松松垂在肩头浅得似晒透了的琥珀,随手拨弄时,卷发便在指尖绕出柔软的圈,连带着周围的气息也变得柔软,像浸了酒的丝绸,让人觉得暖。后来阿母越来越忙,很久都未曾给他洗过头了,平时都是他和弟弟两人互相洗头。 头发微微湿润后,阿母便叫阿禾一起用厚厚的玉兰花瓣将许砚樵的头发分成丝丝缕缕裹住,这一步完成之后。阿母拿起火筷夹起炙烤的火炭朝许砚樵的头发烫去,虽然隔着花瓣又有水分的保护,但许砚樵还是快速感觉到了高温。 “啊!”许砚樵叫了出来,“阿母好烫!” “别动!”阿母语气严厉,说话却多了一丝颤抖,眼眶里的泪水也直直打转,“你此去虽是寻父,可焕京城里最是歧视裘族,你既是流了这卑贱的血,那便受着这高温!” “阿母!好烫!求你松手阿母!”许砚樵大声哭喊着。 “今天夜里这样一烫,应该能让这卷发稍微平直些。到了焕京城里,不要再提起阿母!更不要随意向人说起你是裘族人!你要答应阿母,樵儿……”阿母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落在许砚樵脸上。这瞬间,许砚樵只觉得阿母的泪水仿佛比这火炭的温度更加滚烫。 “好……阿母,我答应你……” 这夜忙碌直到半晌,阿母收拾完上床时,阿禾已经睡着了,许砚樵背对着阿母,假装自己睡着了将脸埋在被子里,他不想被阿母发现那些藏不住的泪水正在一滴滴打湿枕头。这一夜,阿母紧紧抱着许砚樵,轻拍着他的背轻哼着裘族的歌谣,“月爬胡杨梢,风卷毡帘角,小狐狸啊小狐狸,蜷缩我膝上,毛软似云膏,寒沙吹不到,冷露沾不,莫听夜沙响,阿母拢衣裳,炉煨酥油茶,暖你小肚肠……” 翌日清晨,阿母为许砚樵梳洗打扮了一番,又将包裹着蜜饯酥饼和换洗衣裳的包袱递给许砚樵,最后在她的孩儿头上吻了一下。那时的许砚樵不知道,这一吻竟成了吻别。按照许官人的吩咐,雀奴没有出门露面,这个直发小男孩独自走出门时,马车已经在外候着了,而这一夜雨没有停过。 “许公子请上轿。” 踏上马车的这一刻起,他就有了姓氏,有了身份,有了地位,他成了四品官爷国子监祭酒许松棠许老爷的幼子。那青楼里的阿母和扬州的一切都将成为前尘往事,被永远埋在这场淅淅沥沥的雨中。 从扬州到焕京,日夜兼程,路上换了好几匹马,车夫一个,会武功的便衣侍卫两个。年轻的许公子从他们口中得知了些许关于许家的传闻。 祭酒大人许松棠的许府内有五房太太,却有着七位姐姐,其中只有第三房的姨娘生了个男孩名叫许竹年,如今已有八岁,但是造化弄人,这位年哥儿是个早产的,从小体弱多病是个名副其实的药罐子,许老爷最多只能保住他的命,可自古以来好男儿要么驰骋沙场保家卫国,要么纵横官场为上辅政理国,这两样恐怕年哥儿都指望不上了,府里人都知道年哥儿能活到现在全靠那些药吊着一条命,指不定哪天就……说到此处,车夫闭了嘴。马车在路上快马加鞭,赶到许府时,已经是次月中旬的某天。 暮色沉浓时,四品许府门前早已悬起两串朱红灯笼,暖黄的光晕透过绢纱,将门前石狮子的轮廓晕得柔和。府内正厅檐下,八盏琉璃灯次第亮起,光流顺着雕花窗棂漫进厅内,映得梁上“清心治本”的匾额愈发鲜亮。 一阵靴底踏过青石板的轻响传进内院。 “官人,小公子到了。” 此言一出,许松棠疲倦的双眼里泛起一丝惊喜,厅内众人也开始议论纷纷。 “快!快!让他进来!” 许砚樵穿着粗布衣服走了进来,缓步立于正厅内。眼前的这位阿爹身着石青色暗纹补服,腰系玲珑玉带,面容在灯火下沟壑纵横,垂垂老态难掩,却仍带着四品官员的沉稳气度。他身侧,五位夫人已经入座,最靠近阿爹的这位应该就是正室夫人,穿一件酱色绣鸾鸟褙子,鬓边斜插一支赤金点翠步摇,举手投足间尽是当家主母的端庄;姨娘们或着烟霞色、或穿松绿色锦裙,举手投足见钗环碰撞发出细碎轻响。再往近些来,七位女儿恰似七枝初绽的海棠,年长的三位已及笄,身着月白、水绿的襦裙,发间簪着珍珠耳珰与玉簪,垂眸时鬓边碎发随呼吸轻晃,尽显大家闺秀的温婉。年幼的四位梳着双丫髻,鹅黄、浅粉的短袄衬得小脸愈发娇嫩,手里攥着绣着小团花的帕子,偶尔偷偷抬眼望向门外,眼底的好奇在灯影里闪闪烁烁。 “儿子问父亲安,母亲安,各位姐姐安。”许砚樵跪在地上。 “我儿免礼,上前来!”许松棠颤颤巍巍说道。 许砚樵走到许松棠身前,许松棠看着这位有着异域精致面容的儿子,竟然有些恍惚,他伸出手想要去摸一摸这张从未见过的脸,却在看见许砚樵卷曲头发时停在了空中。 “我儿今年几岁?可有名字?可曾读过书?” “回父亲的话,孩儿今年五岁,乳名樵儿,未曾读过,还请父亲赐名。” “渔樵于江诸之上。”一旁鬓边泛白的开口主母说道,“颇有有隐士之意。” “什么隐不隐的,不就是在江边沙洲上捕鱼砍柴。我瞧着太俗了,倒是与许府格格不入。” 许砚樵不知道这是哪房姨娘,话里话外对他的贬低尽数显现,但既然能够插嘴主父主母说话的姨太太,也恐怕只有那位诞下男孩得了势的主。许砚樵明白大家都盼着他走,因为他的到来彻底打破了许府内原有的局势。年轻三房姨娘自从诞下长子后很是受宠,一直不把主母放在眼里,公然挑战主母地位,其他几个妾室要么站在主母这边,要么站在三姨太这边,内宅之斗从未停歇,只不过这些年三姨太风光太盛,子凭母贵,仗着儿子对许府上上下下都摆出了一副主母姿态,用起手腕来也是心狠手辣,风水轮流转,光景也没好几年这位许府大公子成了没了未来的病秧子,三姨太风光虽不似从前,但老爷子年事已高,再要孩子难上加难,于是三姨太在府上说话仍有分量。如今半路突然杀出一个许砚樵,岂不是成了他儿子的催命鬼,以后老爷心疼幼子忘了这药罐子长子那也是时间问题。既是如此,许砚樵心里也明白自己在府上的日子不会好过,看似温馨和睦的大家庭背后掩不住的杀心四起,如今首先要做的就是如何保住自己的这条小命才是最要紧的。 “婉凝此言颇有道理。”许松棠摸着胡子说道,“孩儿,许府世代簪缨,书香门第,我便为你取名望筠。” 许砚樵瞥见边上三姨娘的神色突然凝重,想说话却被主母堵住。 “此筠字颇妙,有翠竹之意。”主母突然开口说道,“心怀君子气节,森然雅韵尽显,倒是和老爷一脉相承。” “你生于扬州这般流水仙境,焕京城又人杰地灵。你的字就叫砚樵吧。”许松棠说道。 “砚显文气,樵藏野趣,倒像是来往于京城与山林间的墨客,气质非凡。筠儿还不快快谢过父亲。”主母面露笑意说道。 “筠儿拜谢父亲大人。” “筠儿尚且年幼,来日方长,就放在主母房中好生教养,来日考取了功名,便是我许府的骄傲。”许松棠说道。 厅内早已备好热茶与精致茶点,紫檀木八仙桌上摆着霁蓝釉茶杯,氤氲的热气混着沉香的淡韵在空气中流转。主母温和道:“筠儿远道而来,一路劳顿,快过来暖一暖!”许砚樵来到主母身边,与家中女眷们含笑寒暄,见过七位姐姐,清脆的问安声在灯影里散开,伴着姐姐们恭敬的应和声,让这夜色里的府邸,满是热闹又规整的温情。 这天晚上许砚樵喝了许多酒,主母怕他一路来染上风寒,今夜便纵容了他贪杯,为的是希望这些热酒能让这孩子的身体热起来,驱走寒气。最后许砚樵被下人们抬进了主母院子里。以前住在青楼里时,阿母接客回来身上总是一股酒味,他便厌恶喝酒。今天晚上初次喝酒,没人管教他,他便喝多了,胃里翻江倒海,眼前天旋地转,整个脸红彤彤地发烫。原来喝酒是这般滋味。 阿母,原来你这么难受,阿母,樵儿好想你。 第3章 第三章.别抗拒我好吗? “好烫!好烫!阿母!” 许砚樵从混沌中睁开眼。仔细打量着周遭的环境,这不是扬州,也不是许府,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竟然梦见了那么多往事。他是被鼻尖一缕若有似无的冷香勾醒的,那香气像浸了雪的梅,又裹着丝若隐若现的龙涎香,冷得勾人,却又沉得压心。雕花拔步床的纱幔垂得密不透风,淡青料子上的暗金云纹在昏暗中蜷着。唯有窗缝漏进的几缕天光,在纱幔上投出细碎的亮,反倒让满室更显诡谲。身下锦褥厚得像陷人的软泥,触手却带着冰丝似的凉意,贴着背脊时,竟让他恍惚觉得是被什么东西轻轻缠上,混沌的意识瞬间被惊出几分清醒——这地方,连空气都透着股不怀好意的精致。 许砚樵刚动了动手指,腕间便传来细碎的“叮铃”声,低头才见圈浅褐绒绳缠在腕上,绒线里竟掺着极细的金丝,末端缀的银铃小巧得能藏进掌心,铃芯却似裹了冰,碰一下便凉得刺骨。视线扫过屋内,紫檀木多宝阁上的青瓷瓶釉色莹润,瓶中干枝梅枯而不折,枝桠斜斜挑着,像极了刑具上的弯钩;桌案上那盏茶还冒着极淡的热气,白瓷杯沿的水珠坠而不落,旁边摊开的兵书墨痕未干,笔锋凌厉得像要从纸里扎出来,倒像是主人刚在这里盘算完什么,连气息都没散干净。许砚樵伸手去扯那根绒绳,拽了半天才将绳子摘下,洁白的手腕上倒是留下了绯红的勒痕。 窗外的脚步声忽然近了,沉稳得像踏在人心上,每一步都带着金属般的冷硬,混着风里卷来的冷香,还有远处马鞭抽过空气的脆响——那声音太熟悉,让他猛地想起昏迷前,狐狸面具后那抹吊诡的笑,眼尾里藏着的、把玩猎物的慵懒。许砚樵只觉得后颈微微发汗,凉得像贴了块冰,连呼吸都变得滞涩,只觉得这满室的精致,都在等着将他一点一点缠紧、勒透。 门被推开了,许砚樵刚从床上爬起来就被胸口隐隐作痛的鞭伤压倒,低头捂着伤口,“无意冒犯大人,我当时喝醉了酒,是一场误会,还请大人开恩放我……” 陆锷锴望着床上坐着的这位刺客,这弯眉毛像极了边疆的月亮,眼里却闪着瀚海般的波浪,一抹红唇像是胡地的葡萄露,肤白胜雪又如梨花般娇嫩,卷卷绒发自带玉兰花香,偏衬得那张脸,是江南烟雨浸软的玉。眉眼柔得像融雪,既有边境疏朗的韵,又裹着江南水汽的软,弱得勾人,连垂眸时,都像春溪绕着胡杨,柔婉里藏着说不清的缠。可真是个尤物。 “你是沈青山的娈童?” 许砚樵脑海里飞闪过无数个回应问罪的理由,这样一句突如其来无礼又颇具羞辱意味的问题,竟让他如鲠在喉。没有回答,对方似乎不依不饶,仿佛就喜欢看他这副羞愤难当的样子。眼前这人玄色暗纹锦袍松松垮垮拢着宽肩,领口滑落半寸,露出颈间道浅淡的纹饰旧疤,反倒衬得肌理更显结实。腰间玉带没系紧,垂着的玉珏随动作轻晃,却压不住袍下绷起的肩背线条——比汉族官员宽出半分的骨架,血脉里的壮实让那身雅致官袍都添了几分野性。 “还没人敢跟本督装聋作哑。”他贴得极近,指节扣进那蓬卷发里狠狠攥了把,逼着人抬头时,指腹故意蹭过耳后软肉。滚烫的气息裹着酒意扑在脸上,不是嗅,是近乎啃咬般贴着颈侧深吸,喉间滚出粗哑的笑:“这么软的骨头,倒会拿乔。真当本督不敢把你这副模样,拆给底下人看?” 这时许砚樵才看清楚眼前人的脸,他没带面具。这张脸泛着日光晒出的麦色肌理,显棱角生猛。眉骨凌厉如削岩,眼窝沉得像藏了雪山的影子,瞳仁里裹着股悍劲。鼻梁直挺如夯石,唇线紧抿时带着草原风的硬,更衬出下颌线条的利落。双耳银环坠着,冷金属碰着鬓发,把那股风沙走石的沙场味道裹得又糙又烈——像刚从雪山风里闯出来的人,每道纹路都沾着天地的粗粝,却偏偏生得撞眼。 “我……”许砚樵羞愤难当,竟然急红了脸,说话的声音压到了最低,“我不是。” 陆锷锴缠着许砚樵的卷发在指尖绕上几圈,打趣地说道,“既不是娈童,莫非是妻妾?离开焕京太久,我竟不知沈阁老竟还有娶男妻这等佳话,明天我便去奏请皇上,高低也得到沈府讨杯喜酒喝。” “不可!”许砚樵瞪着陆锷锴,咬牙犹豫说道,“我不是他的妻妾,沈大人待我好,我愿意跟着他。” “可笑,许府二公子怎的如此自轻自贱,开口说话哪有半分焕京公子哥的矜贵,倒像个伺候人的……”陆锷锴坐在许砚樵身边对着他的脸吹了口气,几句话轻飘飘,最后落下的两个字却似千金锤,“奴婢。” 许砚樵经不起此人的调戏,站起身来穿鞋就要走,“大人既已明了我的身份,还是快些放我回去的好,否则青山君找急了,只怕会给大人惹上麻烦!” “麻烦?本将军就是麻烦,如今你惹了我,难不成还以为就能这样一走了之?”陆锷锴一只手从身后揽过许砚樵的腰,力道控制得刚刚好,轻而易举就将人放倒,再借着着倒下的趋势,一拉一扯间,许砚樵的衣服被悉数解开,就这么乖乖地躺在床上,陆锷锴一只手撑着头打量着许砚樵下一步的动作,另一只手已经掐上了许砚樵的腰,许砚樵伸出手抵抗着陆锷锴放纵的手。 “你到底要做什么!”许砚樵嗔怒道。 突然的,随意的,逾矩的吻,不由分说地压上许砚樵的唇,接着就是野兽般的啃噬。这是许砚樵第一次同人接吻,来不及设防,对方很快就攻陷了自己的领地,他被长驱直入,直到被剥夺了呼吸的权利,头脑竟泛起一种眩晕感。陆锷锴松开他时,眼前人的眸子就像迷了路的幼兽。陆锷锴心中一喜,这是,被亲晕了?伸手拍了拍许砚樵的脸。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许砚樵满脸通红,语气倒是软下来许多。 陆锷锴不明所以,倒是有些想笑地望着眼前人,“做哪种事?” “你!”许砚樵瞪着他,竟然哭了,“我又不是娈童……”。 响起了敲门声,“大人,沈青山来了,在侧厅等。” 房中无人说话。 “大人,沈……”仆役说道。 “让他进来吧。”陆锷锴说道。 “什么?进……”仆役先是一惊,然后答话也变得支支吾吾,“是,大人。” 许砚樵心头猛地一缩,那狐狸般狡黠的军帅,怎会轻易让沈青山这个外人踏入自己的卧房?他到底打着什么算盘? 他本能地想高声呼救,可低头瞥见自己衣衫半褪、狼狈地陷在陌生男人的床榻间,又硬生生憋了回去。沈青山若见了这副模样,会怎么看他? 喉间发紧,许砚樵一个字也不敢吐,陆锷锴的手指却已轻轻覆上他的脸颊,温热的气息裹着话语钻进耳窝:“在想什么,樵郎?我们不过是亲了亲,还没做旁的事呢。” “你……住口!”许砚樵的声音不知何时弱了下去,只剩几分虚张的气势,“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喊人!” “那我也能现在就办了你。”陆锷锴的语气软下来,竟带着几分小媳妇向丈夫撒娇般的亲昵,尾音还轻轻勾了勾,“正好让门外的青山君,也听听动静。” 至于这人是如何知道自己名字的,许砚樵一概不知,但这样轻浮的举动让他心神不宁,那些下流不堪的场景竟然一一出现在脑海,完全没有察觉到门外已然站着一个人。 “天下有胆识的人不多,都说我陆锷锴是活阎王,避之而不及,像这样擅闯阎王殿的人,沈阁老还是第一个。”陆锷锴突然抬高了声音。 “三日前赤狸不良奉召回京,沈某听闻锷帅在小东门街遇刺,你的狐狸军便将抱山楼所有客人拿回去审问。沈某身边两个小厮恰在其内吃醉了酒,这几日在牢中怕是没少受苦。” 胖墩和阿弦!许砚樵心头骤然一沉——原来自己已昏迷了三天三夜?这三日里,那两个孩子竟被陆锷锴抓去折腾,狐狸军素来心狠手辣,此刻二人怕是生死难料…… “你把胖墩、阿弦他们藏到哪去了?”许砚樵猛地挣扎着想推开陆锷锴,房内短暂的骚乱终被压制,陆锷锴将他死死按在身下,眼神冷得淬了冰,明晃晃透着威胁。 陆锷锴拇指按在许砚樵唇上压出一道浅痕,无声比了嘘,尾音拖得慵懒又危险:“还动?再动一下,我就把你这不安分的手给捆了,到时候樵郎想求我客气,可就晚了。” “不过两个小厮罢了,沈阁老日理万机,倒还有闲心管这些琐碎。” “锷帅若是对那两个小厮感兴趣,沈某明日便派人送些听话的到府中伺候。”沈青山话锋一转,语气添了几分凝重,“但有一人,还请锷帅务必交还沈某,免得伤了和气,再生事端。” 陆锷锴指尖骤然发力,在许砚樵腰窝上狠狠一掐。“唔!”许砚樵疼得闷哼出声,额角瞬时沁出冷汗。 “陆锷锴,不妨明说。”沈青山声音里带了几分笃定的施压,“明日朝堂之上,借粮之事便要一锤定音。同在内阁的兵部尚书王承光大人,与次辅薛秉昂素来意见相左——王大人力主向西南槟腊国借粮,薛大人却执意要与边南岛巴雅部落交涉。沈某向来敬王大人胸有丘壑、目及万里,深以为他所言极是。”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屋内:“倘若今日你不肯将沈府之人交还,明日朝堂之上,沈某若突然倒戈……锷帅觉得,皇上还会选槟腊国吗?” 须臾,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陆锷锴敞着衣襟,指尖漫不经心地系着玉带,墨发上还沾着几分未散的暖香,步出时唇角勾着揶揄的笑。他走向廊下的沈青山,语气里满是不加掩饰的狎昵,轻声说道:“沈阁老久等了。说来也巧,我近日得了位妙人,**得很——便是醒着,也似沉在温柔乡里。方才春风几度,只觉这小美人比陈年佳酿更醉人,缠得我没了定力,多要了几次仍觉不够,到现在心口还发着热呢。” 沈青山立在原地,指尖攥得发白,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痕。方才陆锷锴话语里的轻佻,像淬了毒的针,一下下扎在他心上——那分明是他放在心尖上护着的人,竟被这般折辱。胸腔里的怒火几乎要冲破理智,面上却仍需维持着首辅的端庄镇定,只将眼底的猩红死死压住。他喉结滚动了两下,终是没说一个字,只朝陆锷锴冷然颔首,转身便拂袖而去,袍角扫过阶前青石,带起一阵凌厉的风,却掩不住步履间的僵硬。 那天晚上,许砚樵被人送上马车,马车哒哒往沈府方向跑去,在临近沈府两个街头时候被拦住了,拦车的正是另外一辆挂着沈字灯笼的马车。 “什么人当在前面,知不知道这是谁的马车?”许砚樵听见车夫说话。 “好个不长眼的狗奴才,竟然连青山君的马车都不认识了?”是沈府管家赵擎的声音。 车夫当即下马,“沈大人莫要见怪,我家大人派我完璧归赵,这正要往沈府去,不想在路上就遇见了大人。” 赵擎来到对面马车,掀开帘子,嗔怪道,“筠哥儿,快下来吧,可让青山君好等!” 明明什么也没做,许砚樵心里却在打鼓,上了沈字灯笼马车。马车内,沈青山面色铁青地看着他,眼神中竟带着一丝以前从未有过的感情……这是嫌弃? 回沈府的路上,二人无言。直至进了沈府,沈青山步履匆匆地往房内走去,“赵擎,让人烧水准备着,给你们筠哥儿沐浴。”语气似乎很不耐烦,说完就将许砚樵一个人丢在身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在给他许砚樵甩脸色吗?许砚樵懒得去想,进卧房吃了点桌上摆放的点心,下人们在角落里准备好了大木桶,一盆盆热水往里倒,直至花瓣铺满水面,赵擎用手摸了把水温。 “筠哥儿,水好了,让奴才们伺候你沐浴吧。” “你们都出去吧。” 下人们撤出房外,关上门。许砚樵懒懒地从书桌前起身来到木桶旁,将衣衫尽数脱下,踏入木盆中。门被推开,有人进来了,沈青山望着许砚樵洁白的香肩,没有痕迹。落花流水间,一只手伸入水中,捧起一掌水,浇落在许砚樵的头发上,水滴从许砚樵没有表情的脸上滑落。 “胖墩和阿弦呢?”许砚樵问。 “死了。”声音冰冷,没有温度,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什么再普通不过的小事。 许砚樵飞快扭过头,“什么!” 只是话没说完,就被沈青山掐住了脖子,窒息感迎面而来。 “他倒是个怜香惜玉的。” “什么?”许砚樵不知道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沈青山俯视着许砚樵的脸,两只手像把玩着某件珍贵的宝物,检查着这张脸的每个角落。只是这两瓣红肿的被咬破的唇,太过刺眼。沈青山用手拂上去,力道渐渐变大,用力地搓揉着,然后一根手指不耐烦地探了进去,当三根手指同时伸进去时,许砚樵泛起了恶心想要吐却吐不出来,进而转化为咳嗽,沈青山这才把手拿出来。 湿哒哒的手继续往下摸过脖子,锁骨,伸进水面之下,直到碰到许砚樵胸口的那处鞭痕,触电般地缩了回来。 “他打你了?”沈青山这才回过神智一般,着急地问。 许砚樵从水中站了起来,跨出木盆,春色被沈青山尽收眼底。许砚樵擦干水,穿上单衣就要往床上去。 “已经好了,天色不早了,青山君也早些回房歇息吧。”许砚樵很烦青山君总是一副不能沟通的样子,他对他的爱总是单向的,既然青山君已经认为陆锷锴已经侵犯了自己,刚刚还十分嫌弃的模样,现在又突然装出一副关心人的态度,真的让人无法理解。还有胖墩和阿弦,许砚樵想起他们在抱山楼里说自己的主子自己的山是青山君,可眼下的青山君却当他们就像从来没有来到过这个世界上,难道就因为他们是奴隶,命天生比别人贱,所以就得不到一丝主子的垂怜和爱护吗? 沈青山没法接受他心心念念守护的玉器被陆锷锴这样的人染指,心里一肚子火正要发泄,却还是故作镇定。 “我今晚就宿在这儿。” 许砚樵也没说话,只是往红木床里边躺去,腾出外面一大片地方留给沈青山。沈青山吹了灯和许砚樵睡在一起,许砚樵一如既往背对着他睡,却不知为何今夜抱他睡觉的手似乎勒的格外紧。 “青山君……” 许砚樵试图挣脱却反而被抱的更紧,直到他开始喊疼。 “筠儿。”沈青山将许砚樵翻过身来,“我一定不会让陆锷锴好过。” 许砚樵轻轻应了一声,黑暗里他看不清沈青山的面孔,但他能感受到沈青山的手顺着他的腰椎往更私密的位置摸去。许砚樵本能地将身体往后靠,躲开了沈青山的手,“青山君,我不想……” “不想什么?是不想和我睡还是不想同我做夫妻之间的事?”沈青山说道,“筠儿,我们是夫妻,夫妻之间情到浓时,不能自已这没有什么好害羞的。” “不。”黑暗中许砚樵坚定地说道,“你没有娶过我,我们也没有拜过堂。” “整个大祯谁不知道我沈青山只有你一个妻子?只是今上最不喜民间所盛行的男风,而我又是大祯的内阁首辅……”沈青山重新贴近许砚樵的脸,在他额头上温柔落下一个吻,“筠儿,你七岁时我就把你从许府接来身边亲自抚养,如今已有十载春秋,我也三十四了,年纪也不小了,却并未有绵延子嗣之意,因为我独独钟情于你,难道这些都比不过一个空头名分吗?” 沈青山紧紧抱着许砚樵,像是苦苦哀求,“筠儿,别躲我,别抗拒我好吗?” “青山君,我太累了,求你不要禁我的足,我下次不会再像这般饮酒了,明日我想去庙里给胖墩和阿弦烧香……还有就是去看看阿辞。”许砚樵说完就疲惫地转了个身。 自踏入焕京那日起,许砚樵只有在许府的两年,才算睡过几场安稳觉。大房的嫡长女待他最是真心,府里人人算计,唯有长姐护着他的纯粹,待他如亲弟般疼惜。那份暖意,总让他想起过世的阿母——同样的温柔,同样能熨帖他心底的褶皱。 后来父亲把他送予沈青山,这十年里,沈青山待他也算百依百顺。人人都赞内阁首辅仁厚知礼,说这位“焕京之蟒”清高出尘,宛若不染俗世的仙人,许砚樵心底也确实敬他。可这份敬,却始终隔了一层——他总也猜不透沈青山眼底深处藏着什么,那温和的笑意背后,似乎永远隔着一层看不清的雾。 沈青山这样好,他却偏偏生不出半分爱意。许砚樵常想,大抵是自己的问题。焕京城里不知有多少姑娘恨他入骨,恨他占了沈青山十年光阴,却连半分回应都不肯给。念及此,他又觉得自己自私得过分。 这十年的夜,沈青山偶会抱着他睡,忙时便独自歇在书房。可无论哪种方式,他总睡不安稳。即便点了助眠的安神香,他依旧睡得极浅,像只时刻绷紧神经的小兽,稍有响动便会瞬间惊醒。这份不安,他不知道沈青山是否察觉,又是否在意。 但他知道,今夜沈青山没有强迫他。原以为会发生的事,终究没发生。半夜时分,他迷迷糊糊间感觉到身侧的人轻轻起身,像神仙般悄无声息,又像鬼魂般透着寒意,就这么离开了房间。那份定力,竟不似个活生生的人。 第4章 静寄山房 许砚樵踏着青石板路往山上去时,晨雾还没散尽,沾在袍子下摆洇出微凉湿意。他攥着袖中两枚物件。一块是胖墩总揣在怀里的糖糕木模,边角被摩挲得发亮。另一块是阿弦缝补衣物用的竹顶针,针眼里还缠着半缕去年的棉线。 过了山门,早樱正落着花雨,粉白花瓣粘在他鞋面。他忽然想起去年春日,胖墩也是追着这落樱跑,手里拎着食盒喊“筠哥儿!快些吃!刚热的豆沙包要凉了!”,憨憨的声音犹在耳旁。转过银杏林,新叶嫩黄映着青灰瓦,又记起阿弦总在这树下择菜,指尖沾着露水,还不忘提醒他“公子衫角松了,我帮您缝两针再去书房吧。” 到了大雄宝殿外,他将木模与顶针轻轻摆在香炉旁,点燃三支檀香。烟丝混着迎春花香漫上来时,他垂着眼,声音压得很低:“胖墩,今年的豆沙包,我尝了几家,都没你当年在小厨房偷做的甜。”喉结滚了滚,又看向那枚顶针,“阿弦,我衣柜里那件织锦衫,袖口磨破了,是你帮我缝补好的,虽然青山君不让穿,但我一直舍不得扔,以往我阿娘也是这般帮我缝补衣服,你和她一样手巧,又细又平整……” 风晃了晃廊下红灯笼,穗子扫过许砚樵的手背,像极了阿弦从前替他整理衣袖时的轻触。青烟袅袅飘向雾里,他望着天际,恍惚间似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一个拎着食盒气喘吁吁,一个捧着针线篮步履轻缓,正循着樱香走来,一如往日每个寻常的春日清晨。 在这个世上,许砚樵是没有生杀大权的,他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只会给身边的人添麻烦,要不是他非要醉酒冲撞了陆锷锴,胖墩和阿弦也不会死……许砚樵鼻子发酸。忽然一只又大又圆的苹果从供台上掉了下来,打断了他的思绪。许砚樵跪在地上,抬头望去,那供台前竟然有一只狸猫,那狸奴正十分卖力地舔着自己的腿,堂而皇之地打理自己的毛发。一位僧人朝许砚樵徐徐走来。 “阿弥陀佛,老衲见施主在佛前跪了快有半个时辰,想必是有所求。”僧人慈眉善目地看着许砚樵,从地上捡起来这颗苹果送到他手里,“施主,快起来吧,你是个有佛缘的人,这颗果子,是施主心诚佛祖赐的。” 离开寺庙往郊外走去,沈青山有处别院坐落此地。这里只有他许砚樵和沈青山才能进来的地方,换句话说,是属于他们夫妻俩的爱巢。 作为当朝首辅,此处却无半分权贵宅邸的张扬。外围只以乱石垒了道矮墙,墙缝里生着野蕨与苔藓,春日里新抽的竹枝斜斜探出墙头,把“静寄山房”的青石门匾遮去大半,只留“静寄”二字在光影里若隐若现。门前只悬着两串风干的莲蓬,风一吹便轻轻晃,倒比铜铃多了几分野趣。 院内没有规整的亭台楼阁,只顺着流水铺了条青石小径,石缝里长着细碎的兰草,走得近了能闻见淡极的香气。溪上搭着座木桥,桥面铺着陈年的松针,踩上去软乎乎的。许砚樵小的时候也很好奇,为什么自己总要在这桥上摔倒几次,而青山君却能步步稳行。桥栏是未经雕琢的原木,只简单打磨过边缘,许砚樵记得青山君常在此处驻足,看溪水里的游鱼啄食落在水面的桃花瓣。正屋是三间黛瓦白墙的平房,没有雕花窗棂,只糊着细韧的桑皮纸,窗下摆着两盆修剪利落的文竹,是他亲手打理的。屋内陈设极简,正中一张花梨木长案,铺着半旧的素色绢布,案上放着方端砚与几卷未写完的奏章,旁边是只哥窑三足香炉,燃的是青山君自己做的盘香,烟气细得像线,漫在屋里。西次间辟作书房,书架上多是经史子集与前朝孤本,最下层却藏着几本话本,页边有他圈点的痕迹,还夹着去年从山边采来的枫叶书签。 后院临着山,辟出一方茶圃,种着几株老茶树,春日里新叶嫩得能掐出水,沈青山得闲时会带着许砚樵亲手采茶,竹篓就放在茶圃边的青石上,等采摘完毕,他和青山君就轮流将嫩叶背回去。茶圃旁有口老井,井栏是青石雕的,绳痕深深,挂着的木桶边缘有细密的木纹,是他用了十余年的旧物。井边放着张石桌,四只石凳,桌上常摆着一套粗陶茶具,茶盏是寻常窑口的出品,其中一只还缺了个小角——是早年他与挚友在此煮茶时不慎碰损的,却一直没舍得换。 每日晨昏,山雾会漫进院里,裹着松涛与溪声,把整个别院衬得像浸在水墨里。沈青山常披着件青布长衫,坐在石桌旁煮茶,沸水冲开茶叶时,茶香混着雾气相融,连他眉间的权臣锐气都淡了几分。此处没有朝堂的纷争,没有奏折的繁杂,只有山、水、茶与满院草木,是他这个首辅在万丈红尘里,唯一能卸下冠冕、归于本真的清净地。 十岁那年,沈青山和他就不在这里居住了,因为他的弟弟阿禾被沈青山接进了焕京。 阿禾的命运和他许砚樵大不相同,他们是同母异父的兄弟,许砚樵的父亲在一次下江南游历时包下了扬州名妓雀奴,日夜与她欢好,对雀奴没有旁人那般粗鄙,他有着国子监祭酒应有的书香气质,就算是在行周公之礼时也非常温柔,从不会对雀奴恶语相向,待她如人,还是不是赠予她一些贵重的礼物,当时扬州常有传闻道许老爷会把雀奴带回焕京去。远在焕京的府中女眷却陷入了深深的担心,因为许松棠下扬州后在那儿足足呆了四月有余,眼看着再过几日便是五个月了。府中五房妻妾此刻团结异常,她们虽未亲眼见过这雀奴,但深知此妓名声在外,面容姣好声音也婉转动人,美中不足就是她是个裘族血统。抓住这个弱点,手段用尽,最后还是皇帝下旨让许松棠回了京,从此便再也没有回过扬州。第二年,雀奴就生下了许砚樵,这是她的第一个孩子,要想保住他就必须低调隐秘,尽量不要让焕京城里许府女眷知晓此事,于是秘密抚养。再后来,雀奴又生下了第二个孩子取名阿禾,就是希望兄弟俩好好活着,安稳饱腹度过此生。世事难料许府发现了许砚樵的存在,家里亟需一位男嗣延续香火,于是不顾女眷们的再三阻挠,把许砚樵抢了回去。 都是命,弟弟阿禾走得格外坎坷。 阿禾没有等来接走他回去锦衣玉食的大官父亲,从小到大,他一直都是个野种,哥哥走后母亲身体不胜从前,美色渐衰,起先还能再青楼里苟活着,老鸨也不想养着两个废物,没过多久就被赶了出来。为了不让吃饭变得困难,阿禾在各处当伙计,打酒、去码头抗粮袋、走山路挑盐巴,重物长长压得肩膀红肿流脓,经常也忍着熏天的恶臭搬运粪桶,在热天的时候他也抬运过棺材,有时候天气太热,犯了暑气,阿禾路也走不稳,他总是在想,哥哥为什么一封信也不肯寄回来,焕京这般繁华之地,要是哥哥能寄些钱回来给母亲看病就好了。时间一久,阿禾就不这么想了,在他心里哥哥已经死了,就像他们从未在一起生活过,日子总要过下去,不能就把盼头寄托一个死人身上。阿禾最喜欢的就是烟花三月,因为那些腰缠十万贯的贵人们纷纷驱驾着马车从全国各地赶来,这样的话他也可以去马场赚更多的钱,他给那些有钱老爷们喂过马,他喜欢马,因为马不会像人这般欺负他,而且他觉得马跟他很像,看上去都很累。除了喂马之外,阿禾还要把马厩里的马粪马尿清理干净,给马匹洗澡清理伤口,有时候要跟着马走,马去哪他去哪。 阿禾自己也记不清是给哪位大人洗马,去到了一处基金奢华的府邸,他在门口待命,就看见一群官老爷朝他走了过来,官老爷看他的眼神很是温柔,给了他金子,摸了他的脸,还说要带他去焕京。阿禾脑子里嗡嗡的,他拍掉身上的马毛和污垢,说要回去问问阿娘。 这些事情都是青山君告诉许砚樵的,也是青山君花费了大量的财力才把阿禾找了回来。只不过是在先帝驾崩三个月后,他才见到阿禾的。想到此处,许砚樵脚步已快了几分,身后新仆亦步亦趋跟着,刚踏进别院那道青漆门槛,廊下便有个青布裙影快步迎上来。 “见过筠哥儿。”汀兰屈膝行礼,素色布帕还攥在手里,指节微微泛白。 “汀兰,阿辞怎么样了?”许砚樵声音里压着急,不等她起身便追问。 “昨夜里又发了魔怔,闹到后半夜才歇下。”汀兰一边陪着他往里走,裙摆扫过阶前新冒的兰草,脸上愁绪又重了几分,“今早府门一开,我就往青山君那边跑了,郎中好不容易找来些新药,刚在小厨房熬好,还烫着,本想着等凉些就端过去——” “新药?”许砚樵脚步顿了顿,眉峰蹙起,“院子里的药材竟用完了?要你这般急慌慌去求?” 汀兰垂了眼,声音低了下去:“不是用完了……是辞哥儿不肯喝,昨儿熬好的药,全被他掀翻在地上了,碗都碎了七八个,没办法,只能再去求新的来熬……” 许砚樵喉间发紧,将火气按下去,碍着汀兰不敢发作,只重重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只剩焦灼,脚下步子更快,几乎是往阿辞的卧房冲去。 刚推开那扇虚掩的木门,一股浑浊的怪味便直冲鼻腔——是药汁的苦腥、呕吐物的酸腐,混着火盆里炭灰的闷气,缠在春日寒凉的空气里,格外刺鼻。屋内果然燃着炭盆,火星在灰里明灭,地上更是一片狼藉:褐色的药汁在青砖上洇出深色痕迹,几片碎瓷嵌在其中,还有些说不清的秽物黏在裙摆大的褥子角上,想来是阿辞挣扎时弄掉的。 床榻上帘帐歪斜地垂着,被褥揉作一团,而阿辞竟没在床上——他就那么趴在离火盆不远的地上,浅棕色的卷发黏着不明液体贴在脸颊,露出的皮肤苍白得像纸,嘴唇褪尽了血色,只剩一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红。一缕唾液从他嘴角缓缓淌下,落在青砖上积成一小滩,他睁着眼,却没有半分神采,那双往日里总含着笑的眸子,此刻空洞得像被抽走了魂魄,只剩一具轻飘飘的躯壳,连许砚樵推门进来的动静,都没能让他眨一下眼。 许砚樵只觉心口像被一只冷手攥住,连呼吸都滞了半拍。他快步上前,蹲下身时不慎碰倒了脚边一只空药碗,瓷片在地上磕出清脆的响,阿辞却仍是毫无反应,空洞的眼神直直盯着地面某一处,仿佛那片污渍里藏着什么能吸走魂魄的东西。 “阿辞。”许砚樵声音发哑,伸手想去扶他,指尖刚触到阿辞的胳膊,就觉出一片惊人的凉——春日里屋中虽有火盆,阿辞身上却像裹着层寒气,布料下的躯体瘦得硌手,连手腕都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身后汀兰也跟了进来,见此情景,眼圈瞬间红了,忙上前收拾地上的狼藉,布帕擦过那些秽物时,手都在抖:“怎么又趴在地上了,这才扶起来……” 许砚樵没接话,小心翼翼地将阿辞打横抱起。阿辞的头无力地靠在他肩头,乱发上的怪味混着微弱的呼吸拂过颈侧,许砚樵只觉得鼻腔发酸。他低头看了眼怀中人苍白的脸,以前在扬州的时候,里这张脸上总挂着笑,会追在他身后喊哥哥,会捧着刚摘的玉兰花瓣塞给他,可如今,连睫毛都耷拉着,这头棕色的卷发也没了光泽,没半分活气。 “把新药端来。”许砚樵抱着阿辞往床榻走,声音沉得像浸了水,“再找块干净的帕子,打盆温水来。” 汀兰应了声“是”,转身快步出去。 许砚樵将阿辞轻轻放在床榻上,伸手替他理了理黏在脸上的头发,指尖擦过他冰凉的脸颊时,阿辞的眼睫忽然极轻地颤了颤,口中溢出一声模糊的气音,像在唤什么,又像只是无意识的呻吟。 许砚樵的心猛地一揪,连忙俯身贴在他耳边,声音放得极柔:“阿辞,哥来了,乖,先喝药,喝了药就不难受了。” 窗外的春风吹过院中生机勃勃的新树,花瓣簌簌落在窗台上,屋里却静得可怕,只有火盆里的炭偶尔发出一声轻响,衬得阿辞那声微弱的气音,格外让人心疼。 汀兰端着药碗进来时,另一只手还托着铜盆,帕子搭在盆沿,热气裹着药香漫进屋里。许砚樵先接过铜盆放在床头矮凳上,取过帕子蘸了温水,拧得半干,再俯身去擦阿辞的脸——指尖拂过阿辞的眉骨、鼻梁,才惊觉这张脸原是和自己有七分像的,只是眼下颧骨突出,眼窝陷着,连往日里饱满的唇都缩成了薄线,全是被癫症磋磨的憔悴。 擦到下颌时,许砚樵瞥见阿辞的衣领敞着,露出半截锁骨,上面几道红痕纵横交错,乍看倒像是他疯癫时胡乱抓挠出的印子:痕线细碎,边缘带着点不规则的毛糙,还结着些浅淡的痂皮,和寻常挣扎时指甲划出来的伤没什么两样。可他指尖轻轻蹭过那处时,阿辞突然瑟缩了一下,许砚樵心里微顿,借着擦汗的动作把衣领再往下拢了拢——这才注意到些细微的不同:最底下一道红痕虽浅,却隐隐透着笔直的走向,不似指甲挠出的弯扭,锁骨下方两道平行的红印,间距竟分毫不差,尾端还压着一点极淡的瘀青,倒像是被什么细韧的东西蹭过,又被指甲补划了几道,才显得这般凌乱。 许砚樵没往深了想,只当是阿辞疯癫时撞在什么尖锐物上,又自己抓挠加重了伤,心里反倒生出几分怜惜——这孩子癫症发作之时连疼都没有感觉吗?伸手去握阿辞的手腕,想替他擦手,又见小臂内侧也有几道类似的红痕,沿着手臂内侧的弧度蜿蜒,恰好藏在衣袖常覆的位置,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许砚樵指尖触到那处,只觉皮下隐隐有些发硬,想来是抓得深了,愈合时结了硬痂,便暗自记下:等会儿涂药得仔细些,别蹭破了新长的皮。 正攥着那只手走神,身后汀兰已捧着个白瓷药膏盒站定,低声道:“筠哥儿,这是青山君给的治伤膏,说涂着不疼,辞哥儿前几日也总说痒,该是抓狠了,我看着都心疼。” 许砚樵闻言点了点头,接过药膏时指尖碰了碰盒沿,温声道:“你出去吧,这里我来。”他没提那些红痕的异样,只当是自己多心——阿辞疯起来连自己都抓,有这些伤也不奇怪。 “是。”汀兰轻手轻脚退了出去,门轴吱呀地响了一声,又归于寂静。 许砚樵放下药膏,伸手想去解阿辞的衣襟——想着把身上的伤都涂些药,免得日后留疤。 床板吱呀发出声音。 阿辞突然像被火烫了似的弹起来,双手死死护着胸口,身子往后缩到床角,喉咙里发出的怪响,接着突然哭喊起来:“别碰!别打我!我不闹了!我听话!”声音里满是破碎的恐惧,眼神死死盯着许砚樵的手,仿佛那不是要解衣,而是要举起什么让他惧怕的东西。 许砚樵连忙收回手,双膝跪在床榻边,小心翼翼捧着阿辞的脸,将自己的额头轻轻抵着他的,声音放得比春日的溪水还柔:“阿辞,看着我,是哥,没有人要打你,哥只是想给你换件干净衣裳,涂了药就不疼了。” 阿辞的瞳孔颤了颤,浑浊的眼神在他脸上来回扫着,像是在辨认什么模糊的影子。过了片刻,他忽然发出一声细碎的呜咽,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淌,混着方才没擦干净的药渍,黏在许砚樵的手背上。“哥……哥哥……”他哑着嗓子喊出两个字,下一秒便扑进许砚樵怀里,双臂死死搂着他的腰,指甲几乎要嵌进许砚樵的衣料里。 许砚樵的手顿了顿,随即轻轻抚上阿辞的后背,掌心贴着他单薄的衣裳,能清晰摸到肩胛骨下方一处细微的凸起。 怀里的人还在抽噎,许砚樵低头擦去阿辞脸上的泪,指尖再次拂过那道藏在衣领后的红痕——不管是抓的还是撞的,往后他得多盯着些,绝不能再让阿辞把自己弄伤了。 第5章 第五章.活棋 鎏金铜漏的水滴声在西暖阁里轻叩着时光,窗棂上糊的云母纸滤进柔暖的日光,将紫檀木炕几上那盏雨过天青釉茶盏映得愈发温润。许栖梧捏着素色丝帕的指尖轻轻摩挲,目光落在炕几一侧摊开的玉台新咏上,书页间夹着的那支并蒂海棠绒花,是今早皇帝临走前亲手为她簪在发间的。 殿外传来太监轻细的脚步声,她却未抬头,只将垂落在肩前的发丝拢到耳后——皇帝萧岑岿最喜见她这般不疾不徐的模样。直到熟悉的明黄衣角映入眼帘,她才缓缓起身,裙摆上绣的缠枝莲纹随着动作轻轻漾开,如春水拂过莲塘。 “皇上今日朝会倒早。”她的声音柔得像檐角垂落的玉磬声,伸手去接皇帝脱下的石青缎面朝服,指尖不经意触到他袖口的云锦纹样,便想起昨夜他在此批阅奏折时,她也是这样坐在炕边,为他续了三盏碧螺春。 皇帝握住她的手,手指蹭过她腕间那串东珠手钏,温声笑道:“想着有人在这儿等,自然快些。”说话间,目光扫过炕几上那盏还冒着轻烟的茶——茶是按他惯喝的浓淡沏的,连茶杯摆放的角度,都与他平日习惯分毫不差。 许栖梧让点心呈上来,刚把蟹粉小笼的油纸掀开,手腕就被人轻轻攥住。萧岑岿从身后将她圈在怀里,下巴抵着她发顶,带着朝会余温的气息漫在她耳边:“栖梧有心了,都是朕爱吃的。” 她手里还捏着半截油纸,被他圈得动弹不得,耳尖却先红了,轻轻挣了挣:“皇上仔细蹭着龙袍。”话虽这么说,身子却慢慢软下来,任由他手臂收紧,将她往炕边带。 萧岑岿看着炕几上摆得齐整的糕碟,指尖捏起一枚定胜糕,却没往自己嘴里送,反而转过来递到她唇边:“先替朕尝尝,甜不甜。”见她张口含住,他拇指轻轻擦过她唇角沾着的豆沙,眼底满是笑意,“还是你做的合我口味,御膳房那些,总差着点意思。” 许栖梧咽下糕点,反手握住他的手,指腹摩挲着他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握笔批阅奏折磨出来的。“方才听小厨房说,皇上今早只喝了半碗粥,”她声音软下来,带着点嗔怪,“借粮的事再急,也不能亏着身子。” 萧岑岿握着她的手往自己膝头放,指腹轻轻摩挲着她腕间微凉的玉钏,另一只手掀开食盒底层——笼屉里的蟹粉小笼还冒着细白热气,氤氲的雾气漫过他眼底,倒把那几分倦意柔化了些。 “王承光在朝上咬死了要向槟腊借粮。”他声音沉了沉,指尖无意识地蹭过笼屉边缘,“说起来也怪,槟腊这些年非但没涨过粮价,连先帝时定下的三成利息,都主动降到了一成,其他条件也松得反常。” 他顿了顿,转头看向许栖梧,眼底藏着几分不易察的凝重:“他们只多提了一条——要无条件入我大祯通商埠,还说什么仰慕上国已久,愿结永世之好。底下人听了都觉得是天大的便宜,可朕心里清楚,哪有平白掉馅饼的道理?” “南蝗之乱刚过,游龙君退位又搅得朝局动荡,如今大祯正是国力亏空的当口。”他握着她的手骤然收紧,指腹碾过她的手背,语气里掺了几分自嘲:“这话听着顺耳,可朕不能自欺欺人——槟腊这般热络示好,分明是盯着咱们根基不稳,想借着通商的由头,把爪子悄悄伸进来。” 他用银筷夹起只玲珑小笼,指尖悬在半空轻轻吹了吹,递到她唇边,声线软了些:“你怎么看?” 许栖梧含住小笼,鲜美的汤汁在舌尖漫开,眸底忽然亮起星子般的光:“王大人多年在边疆带兵,常与槟腊边境打交道,对他们通商的路数和心思,可比朝中只会翻书看卷的书呆子清楚得多。” “正是因为王承光和那些人走得太近,朕才不敢信他。”萧岑岿垂眸看着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筷身,“早年先帝派他守北境,可日子久了,朕怎敢再放他回京?便把他挪去了西南。如今他战功赫赫,又和西南藩地缠得紧,朕才索性调他回京,放在眼皮子底下盯着——明着升他做兵部尚书,就是怕他生出异心,实则早分了他的兵权。”话落,他似又想起什么,补充道:“不然,朕也不会立他王氏女为后。” “这些弯弯绕,臣妾都明白。”许栖梧抬眸望他,眼底映着烛火的暖光。 萧岑岿忽然拉过她的手,揣进自己温热的掌心反复摩挲,语气里满是怅然:“朕本就无心帝位,偏是天命难违。栖梧,只可惜苦了你,要跟着我一起受这份委屈。” “皇上说的哪里话。”许栖梧望着他的眼睛,声音轻却坚定,“我是大祯的昭妃,能陪在皇上身边,怎么会是委屈?” 暖阁里还飘着小笼包的清甜香气,铜炉里的银丝炭烧得正旺,将许栖梧鬓边的碎发都烘得软乎乎的。她刚要开口再说些宽慰皇帝的话,殿外忽然传来小太监轻得像羽毛落地的脚步声,跟着便是怯生生的回话:“皇上,昭妃娘娘,许小公子来了,跟以往一样就在门外候着。” 萧岑岿握着她的手顿了顿,眼底先漫开点笑意,捏了捏她的指尖:“你这弟弟,倒会挑时候来。”萧岑岿忍不住弯了唇,说道:“快让他进来,这几天正是倒春寒的时候,别冻着了。” “谢皇上。”许栖梧说道。 话音刚落,穿著月白锦袄的少年就掀了暖帘进来,墨发上还沾着星点雪沫,一进门就先往许栖梧身边凑,带着点孩子气的委屈:“长姐,今天突然又下起雪来了,我新做了一些糕点就想送给你……和皇上尝尝。”说着就瞥见萧岑岿,又赶紧收了神态,规规矩矩地躬身:“见过皇上。” “罢了,都是自家人,不用拘礼。”萧岑岿摆摆手,指了指旁边的锦凳,“坐吧,桌上还有温着的杏仁酪,你长姐特意让御膳房给你留的。”许砚樵眼睛一亮,谢过皇帝后就挨着许栖梧坐下,伸手端过瓷碗,却没急着喝,只偷偷拉了拉许栖梧的衣袖,小声道:“长姐,我有话跟你说,是关于……今日街上看到的槟腊商人。” 许栖梧指尖刚触到弟弟微凉的手背,心里便咯噔一下。樵郎如今已是十七岁的少年,总还像小时候那样往养心殿暖阁闯,传出去难免让有心人抓住话柄。 她悄悄捏了捏许砚樵的手腕,转向萧岑岿时,语气软得像浸了温水:“皇上,方才让小厨房炖的银耳羹该好了,我带樵郎去取来,省得在这儿闷着,扰了您看折子的心思。” 萧岑岿瞧着她眼底那点小心思,哪会不明白,指尖刮了下她的脸颊,带着纵容的笑意:“去吧,让小厨房多盛一碗,回来给你留着。”又看向许砚樵,语气松快了些,“跟着你长姐,别乱跑。” 许砚樵还没琢磨过味儿,就被长姐拉着掀了暖帘。刚走出殿门,迎面而来的冷风让他打了个轻颤,却见许栖梧停下脚步,转身轻轻戳了戳他的额头,声音压得低低的:“都多大了还往养心殿闯?那暖阁里常议国事,下次再这样冒失,长姐可真要罚你了。” 许砚樵这才后知后觉红了耳尖,挠着袖口小声道:“长姐,我……我就是有事情想找你,忘了分寸……” 许栖梧见他耳尖红透,语气先软了半截,伸手替他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领口,眼底带着点了然的无奈:“多大的人了,还跟小时候一样冒失。可是跟青山君闹别扭?” 许砚樵倒是想和青山君闹别扭,但青山君那副样子很难让人和他吵起来,就算是要吵,许砚樵也说不出多少狠话,因为青山君对他太好了,可是好在哪他也说不清。 “樵郎,你和青山君是夫妻,夫妻之间就要互敬互爱才能长久。” 这话像戳中了许砚樵的心事,他猛地抬头,语气却格外执拗:“长姐,我对青山君无意,我……我对青山君就似兄长,这么多年我好像就是没法让自己爱上他。” 许栖梧愣了愣,刚要开口,就见弟弟攥紧了衣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后怕的颤音:“长姐其实……我今日找你,是有两件事不敢瞒着你。前几日狐狸军进城,我不小心冲撞了他们的将军陆锷锴,但他们却没杀我,无意间听到青山君和他说起兵部尚书王承光要向槟腊借粮的事情,后来几日我在大街上买点心,却发现了多了许多槟腊商人,我总觉那王老贼心里肯定又在打什么坏算盘,就想赶紧来告诉你,不然他又联合着皇后娘娘一起来欺负你,皇上又不能把他们怎么样……” 许栖梧伸手捂住了许砚樵的嘴,随即说道,“有没有受伤,陆锷锴放过了你?” “他们看我穿着宫制锦袄,没真动手,可那眼神跟要吃人似的。”许砚樵说道,“长姐你也知道陆锷锴?” “陆锷锴原在王承光麾下,对王承光很是忠心,当年王承光还在北境剿匪时被裘族的人逼到绝境,朝廷都以为王承光必死无疑的时候,半路杀出了个陆锷锴,他一个人的出现直接扭转了局面,竟带领王承光残部一举夺回了北境边疆,将裘族人赶回国界以北甚至还占领了部分裘人的地盘。”许栖梧继续说道,“后来发生了南蝗之乱,先帝将陆锷锴单独召回,迅速组建了狐狸军,好在镇压及时才没有发生大乱。今上登基后深觉大祯不宜再打大仗,决定休养生息,狐狸军臭名在外,为了让各方吃下定心丸,只能将狐狸军派去北境。” “一山容不得二虎,皇上认为王承光盘踞北境已经于是就派给了他刺探槟腊国情的任务,杯酒释兵权调到了西南?”许砚樵说道。 “不错。”许栖梧心中一动,只觉弟弟是真的长大了,竟有这般敏锐的政治嗅觉。可转念一想,青山君虽位居内阁首辅,能护弟弟安稳度日,但许家自始至终都没给过他选择的余地,反倒让他成了家族权衡的牺牲品,他作为男儿郎却要嫁做别人做妻,何况还是没有名分的妻子。这般念头涌上心头,惋惜与愧疚便交织着漫上来,在心底沉甸甸地压着,始终难以弥补。 “其实北境这三年,本就是皇上给陆锷锴的机会,他也确实抓住了。这次回京,皇上封了他西南三省总督之职。”许栖梧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感慨,话音稍顿,才回过神来,轻轻覆上许砚樵的手,将它按在自己小腹上,声音压得极柔,“樵郎,你要有小侄儿了。” 许砚樵猛地睁大眼,瞬间喜上眉梢,语气里满是急切:“真的?太好了长姐!何时有的身子?怎么不早些告诉我?” “已经八个月了。”许栖梧温声解释,“樵郎莫怪,六个月时肚子还不明显,太医只让我多进补养着。我想着安安稳稳把孩子生下来,不愿声张,平日里穿衣也多了些心思,就是为了避人耳目。如今肚子实在藏不住了,才同你说。” 话音未落,许砚樵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变,猛地攥紧长姐的手,声音里添了几分急切与郑重:“长姐,往后你一定要万分小心!” 许砚樵辞了长姐,转身便出了宫。此次入宫,他并未告知青山君,脚步熟稔地拐向那处皇帝特为他开的小门——那扇门藏在宫墙僻静处,避开了往来人眼,也成了他与朝堂明面上的权力场域若即若离的佐证。 方才长姐的话还在脑海里反复回响,越琢磨越觉心惊:陆锷锴能在焕京这般逍遥跋扈、横行无忌,哪里是单凭一己之力?分明是背后站着皇权,才敢如此有恃无恐。这般想来,此次皇帝召他回京,恐怕与兵部尚书王承光脱不了干系——皇帝这是要借陆锷锴这把刀打压王承光。 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角,心思愈发清明:兵部尚书虽握着武官升迁的人权事权,可真正能调动兵马的调兵权、能统领军队的统兵权,却牢牢攥在陆锷锴手里。此次陆锷锴升任西南总督,是皇帝亲自下的旨意,王承光即便心里翻江倒海、满是不忿,也只能硬生生憋回去,不敢道半个不字。 两人看似同获升迁,皆是恩宠,可明眼人一看便知,皇帝这步棋走得有多精妙,分明是要斩断他们二人联合的可能。要知道,陆锷锴曾舍命救过王承光,王承光又曾对陆锷锴有知遇之恩,这般生死与共的渊源,皇帝怎会毫无察觉? 他抬头望了眼宫墙上方的流云,忽然冷不丁想通一层:皇帝哪里是只断他们的联系?更是在借着这升迁的由头,试探陆锷锴的忠心——一边是有恩于己的故交,一边是握有生杀大权的君王,皇帝就是看陆锷锴究竟会如何抉择,看他会不会为了权位,彻底站到王承光的对立面。 念头至此,许砚樵后背忽然窜上一阵凉意,连指尖摩挲袖角的动作都顿住了。他猛地想起自己的身份,他是青山君的男妻,长姐是皇帝眼前最得宠的妃子,而青山君,正是手握重权的内阁首辅。 往日里,他总以为皇帝特许自己走小门、私下召见,真的是看在长姐的情分上吗?真的是对他这个“皇亲”的格外体恤吗?此刻想来今日皇上那句“都是一家人”却冷汗倍出。皇帝分明是借着他这层特殊的关系,将他变成了牵连着皇权与内阁首辅的一条隐秘细线。 他无意间传递的每一句家常、随口提过的每一句青山君的日常,说不定都成了皇帝窥探内阁动向的窗口。自己还傻傻以为是恩典,实则早成了皇帝制衡青山君的一枚棋子,一枚连自己都蒙在鼓里的活棋。 这般想着,许砚樵只觉脚下的路都变得虚浮起来,连呼吸都不敢放重。若是哪天皇帝觉得这枚棋子没用了,或是青山君与皇权起了嫌隙,他夹在中间,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寒意还没在后背焐热,手腕突然被一股滚烫的力道攥住,紧接着整个人被猛地拽转,带着酒气的胸膛直接撞了上来。许砚樵踉跄着要退,腰却早被铁臂圈死,陆锷锴的下巴甚至抵在他颈窝里,呼吸灼热得烫人。 “樵郎这魂儿飞到哪里去了?”陆锷锴的声音黏在他耳边,带着刚升任西南总督的肆意,指尖故意往他腰侧软肉里掐,捏得许砚樵身子一缩,“莫不是在想哪个相好的?想得路都走不稳了?” 他垂眼睨着许砚樵泛红的耳尖,拇指在那处腰肉上反复碾着,笑得荤素不忌:“总不能是想你家那位青山君吧?”语气里的轻慢毫不掩饰,“一张脸板得像块冰,床策间怕也是木头似的毫无半分趣致。”说到此处竟还真像是在惋惜什么。 见许砚樵咬着唇不说话,陆锷锴索性把人往宫墙根按得更紧,指尖几乎要探进衣襟里:“我瞧着,你方才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倒像是在想上回在我床上……。” “住口!”许砚樵终是按捺不住心头翻涌的躁动。这些年青山君待他向来是温润体贴,纵是平湖映月也掀不起半分涟漪,可眼下陆锷锴这番污言秽语,竟叫他不受控地浮想联翩……这算什么?许砚樵仿佛越长大越不能理解自己这副身体,自己怎能变得如此不堪! 陆锷锴却忽然低笑,那笑声里裹着几分玩味的回味。他缓缓凑近,温热的气息先一步拂过许砚樵耳畔,故意顿了两秒才开口,声音压得又沉又黏,像缠在指尖的丝:“樵郎,樵郎……你在想谁啊……” 第6章 第六章.多谢督宪好意 “请督宪自重。”许砚樵轻轻推开陆锷锴的手,语气里带着几分疏离,“我只是来探望长姐。这焕京连日阴雨,石阶生了苔藓,方才不过是脚下打滑罢了。” “原来是昭妃娘娘的亲弟弟。”陆锷锴唇边笑意更深,先前的紧绷尽数化作从容,“难怪!这世上能让陛下破例为许公子开恩的,也只有当今最受宠的昭妃了。说起来,我与昭妃娘娘也算有些渊源,许公子可否赏光,随我回府一叙?” “多谢督宪好意。”许砚樵抬手拂去肩头细碎的花瓣,指尖力道不自觉加重,“上回督宪赏我的那一记鞭子,我还没忘。我这人向来记仇,也知道大人在焕京城里向来行事无忌。只是好心提醒一句,莫要像我今日这般,哪天不小心踩着青苔,栽个结实的跟头。” “这焕京城里盼着我栽跟头的人,怕是能从朱雀街排到永定门,可我偏就稳站在这里。”陆锷锴的手忽然抚上许砚樵的发,指腹轻轻将被风吹乱的卷发别至耳后,指尖若有似无地蹭过他的耳垂。许砚樵只觉耳垂骤然发烫,连带着耳尖都染上绯红。 “许公子的耳朵,倒是软得很。”陆锷锴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残忍,“你大概不知道,从前在战场上,我们计数献功,靠的是割下敌军与俘虏的左耳。每一场胜仗下来,将士们揣着满襟的耳朵,在案上堆得像小山,连夜在油灯下数得指尖发黏,那鲜活的血肉气,可比在焕京城杀人有趣多了。” 许砚樵浑身一僵,像是被冰水浇透,死死瞪着眼前笑里藏刀的人,指尖掐进掌心才勉强按住发抖的身子。 陆锷锴垂眸看着他发白的脸,眼底笑意渐冷:“许公子这耳朵这样软,若是让我动手,定能做得干净利落。割下来时,刀上半滴血都不会沾。” 许砚樵攥着衣摆的手指几乎要将绸缎绞出破洞,喉间发紧得发不出半个字,只觉得陆锷锴身上那股淡淡的硝烟味混着雨水的潮气,像张密不透风的网,死死裹住了他。廊下的风卷着冷意扑过来,他却连打个寒颤的力气都没有,只敢盯着对方靴底沾着的青苔,仿佛那团湿绿能给他半分底气。 陆锷锴倒像是瞧着什么有趣的玩意儿,指腹还在他耳后轻轻摩挲着,语气轻得像在说天气:“许公子这模样,倒让我想起从前帐里那些待宰的俘虏,也是这样,明明怕得要死,偏要睁着眼睛硬撑。”他忽然俯身,温热的气息扫过许砚樵的耳廓,“只是他们撑到最后,耳朵照样得进我的军功册。你说,许公子这耳朵,若是收进册子里,会比他们的好看些吗?” 这话落音的瞬间,许砚樵猛地向后退了半步,脚跟磕在石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惊得廊外的雨珠都似顿了顿。他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却带着止不住的发颤:“陆锷锴,你若是敢,我长姐定会到皇上那里告状,到时候你就等着吃不了兜着走吧!” 陆锷锴看着他眼底的慌乱,唇边的笑意又深了几分,收回手时还故意晃了晃指尖,像是在回味方才的触感:“有何不敢?只是没想到许公子一个男子,竟然现在开口闭口都是长姐。在这焕京城里,还没人敢教我陆锷锴该怎么做。”他抬眼望向宫墙深处,雨声里掺了几分冷意,“你长姐是昭妃又如何?今日我能让你站在这里跟我说话,明日……也能让你像那些耳朵一样,连个声响都发不出来。在帐中我就喜欢枕着那些耳朵睡觉,因为他们不像许公子这样伶牙俐齿,只有听话的份儿。” 许砚樵的脸彻底没了血色,他知道陆锷锴说的是实话。他是总督更是个活脱脱的人屠,而自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任人宰割的软蛋,捏死自己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这人连战场上的血肉都敢揣在怀里,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正想再开口,远处却传来一声呼唤。 “筠儿。” 是青山君!沈青山坐在马车上掀开了帘子,许砚樵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跑上了马车,抱住了沈青山。沈青山仿佛也被这许久未曾感受过的温暖融化了,一只手紧紧贴住许砚樵的背,看来他是真的被陆锷锴吓着了,眼中闪过一丝心疼。 “锷帅三番两次骚扰筠儿,难道锷帅不知我和筠儿是夫妻吗?”沈青山的语气低沉,颇带些骂对方不要脸的意思。 “青山君。”陆锷锴冷哼一声,语气里满是不屑说道,“你未娶,他未嫁,算哪门子夫妻?难道睡过觉就叫夫妻了吗?如此说来,那我同许公子也都能做几回夫妻。” “青山君,不是这样的……你别听……”许砚樵着急忙慌地望着青山君的脸。 沈青山按住许砚樵的手又收紧了几分,指腹隔着衣料能清晰触到他后背的颤抖,眼底的心疼瞬间被冷厉取代,他掀开车帘的动作缓而沉,目光落在陆锷锴身上时,连周遭的雨丝都似凝了寒:“陆锷锴,你在沙场杀惯了人,便觉得世间事都能靠蛮力胡来?” 他声音不高,却压过了淅沥的雨声:“我与筠儿的婚约,早由家中长辈定下,只差三媒六聘的仪式。倒是你,身为朝廷命官,对世家子弟这般言语轻薄、举止无状,传出去,不知陛下会如何看你这位锷帅?” 陆锷锴脸上的不屑淡了几分,却依旧梗着脖子冷笑:“长辈定下?不过是些虚礼!真要论起来,我今日能放他一马,已是给足了青山君面子。”他眼神扫向车内,像是能穿透车帘看到许砚樵,“再说,许公子这般模样,怕是也更愿躲在我身后,而非跟着你这只会搬弄礼法的酸儒。” 这话刚落,沈青山忽然下了马车,玄色衣摆扫过石阶上的青苔,步步朝陆锷锴走近。他虽是文弱书生模样,此刻却透着股不容侵犯的硬气:“筠儿性子软,不与你计较,我却不能。你若再敢对他说一句混账话、动一根手指,我沈青山便是拼了这身家性命,也要到御前参你一本!” 陆锷锴盯着他半晌,忽然笑了,只是笑意未达眼底:“好一个拼了身家性命!青山君倒是护得紧。”他瞥了眼马车,雨珠顺着他的帽檐滴落,“今日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暂且作罢。但你记着,这焕京的天,不是你沈青山能护得住的。” 说罢,陆锷锴转身上马,马蹄踏过积水溅起老高的水花,很快消失在雨幕中。沈青山站在原地待了片刻,才转身回到车上。许砚樵还维持着方才的姿势,眼眶却红了,见他进来,才小声道:“青山君……” 沈青山伸手拭去他眼角的湿意,语气又软了下来:“别怕,有我在。往后若是进宫都要告诉我,我来接你,不让他再靠近你半步。”他将许砚樵揽进怀里,马车缓缓驶动,车轮碾过雨声,也碾过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 沈青山送许砚樵回府时,车帘外的雨还没停,青石板路上的水洼映着灯笼微光,像撒了一地碎银。他刚踏入书房,不等护卫统领躬身行礼,便先将一卷密报拍在案上,那是户部刚呈上来的西南粮道明细,墨迹还带着几分潮气。 “二十名护卫不够,再加三十人,分五班轮换。”沈青山指尖划过舆图上许家到皇宫的路线,红笔在几处僻静巷口圈了圈,“尤其这几处,让便装护卫提前布防,陆锷锴若敢动歪心思,不必留手。”他语气平淡,却透着首辅掌局的威严,“至于粮铺的事,不用管。” 护卫统领愣了愣,刚要开口,便见沈青山已翻开另一本奏折,是次辅薛秉昂递来的借粮议,主张向南部巴雅部落调粮,而非王承光力推的槟腊借粮。沈青山提笔在奏折上批了行字,墨色遒劲:“臣附议,槟腊实非善类,近年来蠢蠢欲动,地方官员或与其有勾结,巴雅部落近年与我朝通商频繁,借粮更易可控,且免西南门户洞开之虞。” 待护卫退去,沈青山才召来内阁属官,声音压得极低:“把王承光近年来力保陆锷锴的奏疏,还有西南边境通商的关税记录,都整理出来。再让人去查,王承光麾下将领与槟腊商户的往来信件,重点查粮食交易的账册。” 属官领命离去时,恰逢许砚樵端着参汤进来。他见案上摊着的借粮议,还有旁边标注着王承光名字的密报,指尖微微发颤:“青山君,你……你要动王尚书?” 沈青山放下笔,拉他坐在身边,指腹轻轻蹭过他微凉的指尖:“不是我要动他们。他们本是一丘之貉不分你我,有利可图便情同手足。王承光执意向槟腊借粮,看似解燃眉之急,实则是开了敛财的口子。西南关税本就由陆锷锴监管,若借粮通道握在他手里,两国贸易的好处,他能吞下半成。”他顿了顿,语气软了些,“我倒戈支持薛秉昂,既是为了朝堂,也是为了你。只要断了陆锷锴的财路,他在朝中没了王承光的硬保,自然没精力再来缠你。” 次日的陆府书房,晨光透过窗棂落在案上,陆锷锴捏着封火漆未褪的密信,缓缓递到身侧的总兵官曲锡怀手中。桌上的青瓷酒盏歪斜着,半盏残酒浸湿了信纸一角,晕开深色的痕。 曲锡怀接过密信,眼底翻涌着戾气,声音压得极低:“督宪,沈青山动作太快,下手也够狠!西南关税、槟腊商户的账册,户部竟都动了!王尚书那边,就没个说法?” 陆锷锴却显得漫不经心,伸手端起案上的热茶,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语气里竟带了丝轻颤的笑意:“王承光说,明日早朝会替咱们反驳,还要参沈青山罔顾边境安危。”他呷了口茶,目光扫过窗外,忽然低笑出声,“沈青山号称焕京之蟒,这条地头蛇盘踞焕京多年,竟也如此沉不住气。还真是可笑,这回是真抓到他的软肋了。” 他绕着案几踱了两步,靴底碾过地面的声响在安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他要查便查,左右翻不出多大的浪。锡怀,咱们在北境风餐露宿好些年,好不容易回趟焕京,哪有功夫跟他耗? 陆锷锴转头看向曲锡怀,语气带着几分放浪的洒脱,“过几日便要赶赴西南上任,眼下先寻个好去处,痛痛快快喝一场!像咱们这种把脑袋拴在腰上的人,活一天便赚一天,总得图个今朝有酒今朝醉。” “可督宪,账册那边……”曲锡怀仍有些迟疑,话未说完便被陆锷锴打断。 “放心。”陆锷锴抬手拍了拍他的肩,眼底闪过一丝暗芒,“他该查到的都会查到。先喝酒,余下的事,明日再说。” 醉仙楼二楼的雅间敞着半扇窗,风里裹着楼下的喧嚣,却拦不住隔壁飘来的琴音。那琴声初听时清润婉转,细品却藏着几分说不出的滞涩,像断了线的珠串,总在最该流畅处顿上半拍。 曲锡怀捏着酒杯的手顿了顿,目光不自觉往隔壁飘。陆锷锴瞧着他这模样,挑了挑眉,刚要打趣,楼下忽然传来伙计的唱喏声:“贵客到——”话音未落,隔壁的琴声猛地变了调,错了个刺耳的音后,竟戛然而止。 没等两人反应,雅间的门帘被轻轻掀起,一抹月白色身影走了进来。萧岑煦穿着常服,领口袖边却绣着暗金线的缠枝纹,衬得他肤色愈发瓷白。他手里还提着琴囊,发丝微乱,像是赶得急了,脸颊泛着浅红,见了曲锡怀,眼底先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随即又被骄矜盖了去。 “陆督宪倒是会选地方,”他没看曲锡怀,径直走到窗边的榻上坐下,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琴囊边缘,语气带着贵族特有的轻慢,“只是这楼里的琴音实在刺耳,扰了本王的清净,倒不如本王亲自弹来听听。” 陆锷锴刚要开口,就见萧岑煦已经打开琴囊,将那张价值不菲的七弦琴摆好。他指尖纤细,调弦时动作轻柔,目光却若有似无地往曲锡怀那边扫——桌上摆着的酒壶旁,还放着两支女子用的银簪,是方才陆锷锴故意叫来助兴的琴师留下的。 琴声再次响起,却是首《凤求凰》。只是调子弹得温吞,尾音拖得极长,带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弹到“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时,萧岑煦忽然抬眼,直直看向曲锡怀,声音轻得像叹气:“曲总兵在北境三年,想来听惯了风沙,倒是难得有闲心听这些靡靡之音。” 曲锡怀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低声道:“殿下谬赞。” “谬赞?”萧岑煦指尖一顿,琴弦发出一声闷响,他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本王可没赞你。方才楼下见着几位琴师往这边来,瞧着模样身段都不错,想来曲总兵这三年,也没少受姑娘们待见。” 这话里的酸意几乎要溢出来,陆锷锴在旁忍着笑,刚要打圆场,却见萧岑煦忽然起身,走到曲锡怀面前。他比曲锡怀矮了小半头,仰着脸时,眼底的水光看得真切,却仍强撑着高傲:“怎么,不说话?是被本王说中了,还是觉得本王多管闲事?” 曲锡怀喉结动了动,刚要开口,就见萧岑煦猛地转身,抓起琴囊往肩上一搭,声音里带着点发颤的倔强:“罢了,你们寻你们的乐子,本王不碍眼。只是下次曲总兵再要听琴,不妨遣人去王府说一声——总好过听这些没章法的调子,污了耳朵。” 说罢,他快步掀帘出去,走到门口时,脚步顿了顿,却没回头,只闷闷丢下一句:“那两支银簪,俗气得很。” 雅间里静下来,陆锷锴看着曲锡怀盯着门口的模样,笑着推了推酒壶:“还看?再看,人都走没影了。” 曲锡怀收回目光,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烈酒入喉,却没压下心底那点翻涌的涩——他怎会听不出,那琴声里的委屈,还有那句俗气背后,藏着的多少在意。 “三年没见了吧?小王爷心里还揣着气呢,你啊,得主动去哄哄。”陆锷锴端着酒杯,语气里满是打趣。 “督宪。”曲锡怀喉结动了动,声音带着几分迟疑,“我与小王爷,早就是两清的关系了……他贵为亲王,当年陛下把我调去狐狸军镇守北境,明着是历练,实则是警告。如今我能活着回焕京,还能再见到他,已经是万幸,怎敢再有别的念头?” “曲锡怀啊曲锡怀。”陆锷锴放下酒杯,眼神里带着点揶揄,“战场上冲锋陷阵、杀敌不眨眼,连女色都瞧不上的大将军,如今竟也会红着脸说这种话?” 曲锡怀避开他的目光,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杯沿,低声喃喃:“小王爷……怎会这么巧,也出现在这酒楼里。” “哪来的巧?”陆锷锴笑得坦然,“小王爷是什么身份?这焕京城里,只要他想查,谁的行踪查不到?” 曲锡怀没接话,只垂着头听着,原本就泛红的脸颊,此刻竟像镀了层红霜,连耳尖都烧得发烫。 “人家小王爷都能放下亲王身段,主动来这市井酒楼见你,你倒好。”陆锷锴话锋一转,带着点恨铁不成钢,“往日在战场上那股敢拼敢冲的劲儿去哪了?偏偏在这点情事上,扭扭捏捏像个姑娘家。” 曲锡怀终于抬眼,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督宪就别拿我打趣了。等哪天你遇上真心喜欢的人,就知道这份心思,远比上阵杀敌难多了。” 陆锷锴顿了顿,拍了拍曲锡怀的肩,递给曲锡怀一张烫金请柬。曲锡怀看着这请柬上熟悉的字迹。 谨启陆督宪台鉴: 暮春三月,王府后园海棠开得正好,粉瓣垂枝,风拂皆香,算来是京中难得的赏春景致。本王拟于三月十六日巳时,在王府后园观棠亭设探春宴,备了明前新沏的雨前龙井,还有厨房新做的海棠酥、玫瑰膏,专候督宪前来小聚。 闻督宪近日刚带曲总兵从北境回朝,想来曲总兵在北境见惯了风沙,未必得见这般江南似的海棠盛景。本王记得府中那几株垂丝海棠,枝干姿态最是特别,曲总兵从前在府中当差时,便爱跟本王说些草木趣事,如今若能同来,正好让他再评评这海棠长势,也算续段旧话。 届时还盼督宪携曲总兵一同赴宴,共赏春光、漫话风物,不负这暮春好时节。专此奉邀,静候光临。 允亲王 萧岑煦 顿首 三月十二日 曲锡怀捏着请柬的指尖泛了白,信纸边缘被攥得发皱,耳尖的红意顺着脖颈往下漫,连脸颊都染得滚烫。他垂着眼,目光落在“携曲总兵一同赴宴”那行字上,喉结无意识滚了滚,竟半天没挪开眼。 陆锷锴瞧着他这模样,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明日这探春宴,想来王爷为了探上一回三年未见之春,定是提前好些天便打理后园、备下茶点,费了不少心思。你也别愣着了,早些回去沐浴休整,总不能让王爷见了,还觉得你还带着北境的风尘气。” 第7章 第七章.探春宴 暮春的风裹着海棠香,漫过允亲王府朱红的门楣。辰时刚过,府外的青石路上便陆续停了车马,先是礼部尚书温芸轲的乌木马车,车帘掀开,他身着绯色官袍,手持折扇,对着迎候的王府侍从笑道:“小王爷的海棠宴,可是让京中官员盼了好些天。”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马蹄声,禁军统领谢临荃一身玄色劲装,翻身下马,腰间佩剑的穗子还带着风:“温尚书倒是早,我刚从宫门外值完班,紧赶慢赶才没迟到。”两人相视而笑,并肩往里走,刚过垂花门,便见顺天府尹裴易携着家仆赶来,手里提着个食盒:“我家娘子昨儿做了些海棠酱,想着给小王爷和各位大人添道小食。” 正说着,沈青山与许砚樵的马车也到了。沈青山穿藏青常服,须发整齐,许砚樵则着素白长衫,袖口绣着细竹,下车时沈青山自然地扶了他一把,动作亲昵却不张扬。许砚樵手里的食盒比裴易的更小巧,他笑着对迎上来的萧岑煦道:“小王爷,前几日酿的青梅酒,今日带了些来,配海棠正合适。” 萧岑煦刚要回话,眼角余光瞥见远处的马车——陆锷锴与曲锡怀来了。陆锷锴一身墨色锦袍,腰间系着玉带,走在前面。曲锡怀仍是浅灰劲装,只是换了双新靴,手里攥着个小布包,想来是北境土产。萧岑煦眼底瞬间亮了亮,却先对着沈青山笑道:“望筠有心了,快请进,园里的海棠就等各位来赏。” 众人往里走时,翰林院编修柳羌宜也到了,他一身青衫,背着个书箧,见到萧岑煦便拱手:“小王爷,我特地带了纸笔,若今日诗兴大发,也好为海棠留幅字。”萧岑煦笑着应下,引着众人往观棠亭去。 路上,温芸轲与柳羌宜聊起近日的春景诗,谢临荃则拍着曲锡怀的肩,问起北境的军务,裴易插话说着焕京春日的趣事,许砚樵偶尔与沈青山低声交谈,陆锷锴走在最后,瞧着前面萧岑煦时不时回头看曲锡怀的模样,眼底藏着笑意。 穿过月洞门,满园海棠骤然映入眼帘——粉白的花瓣缀满枝头,风一吹便簌簌落下,铺在青石路上像层花毯。观棠亭里已摆好桌椅,青瓷茶具泛着柔光,碟中的海棠酥还冒着热气。萧岑煦引着众人入座,刚要唤人奉茶,大理寺卿苏宗番便提着个茶罐赶来:“来晚了来晚了,听闻小王爷备了明前茶,我特意带了罐去年藏的雪水,煮茶正好。” 亭外海棠依旧,亭内众人笑语渐起,春日的暖阳透过枝叶洒下来,落在每个人身上,连空气中都浸着温柔的暖意——这场探春宴,才刚刚开始。 观棠亭外的海棠开得正盛,粉白花瓣随风落在青石案上,与碟中海棠酥的颜色相映。萧岑煦引着众人入座,侍女们提着银壶上前,刚要为众人斟茶,苏宗番已笑着打开带来的雪水罐:“用这雪水烹明前龙井,才不辜负这春茶的清冽。” 许砚樵闻言抬眼,目光落在那罐雪水上,轻声道:“苏大人这雪水看着澄澈,想来是去年腊月收的檐角雪?我去年也试着存了些,只是煮茶时总觉少了点清润,倒想讨教讨教诀窍。” 苏宗番刚要回话,陆锷锴却先开口,指尖摩挲着青瓷茶盏:“许公子也爱煮茶?我听闻西南山民用山泉煮普洱,茶汤醇厚,倒与京城的喝法不同。” 许砚樵转头看向陆锷锴,眼底带着几分笑意:“督宪说的是滇南普洱?我曾听青山君提过,西南边境的茶农会将茶饼存于竹篓,挂在火塘边熏制,带着股烟火气,寻常地方喝不到。” “许公子竟也知晓这个。”陆锷锴眼中闪过丝意外,随即笑道,“去年王大人托人从西南带回两饼陈年火塘普洱,本想找机会送给沈阁老,今日倒巧,正好让许公子品鉴品鉴。”说罢便示意身后侍从,将随身带来的茶饼取来。 许砚樵接过茶饼,指尖触到粗糙的竹篓,鼻尖轻嗅,便能闻到淡淡的烟火与陈茶的香气:“这茶饼保存得极好,没有潮味。若用松木炭火煮,再配些咸口的茶点,更能衬出茶汤的醇厚。” “许公子所言极是。”陆锷锴点头,“西南当地土司招待客人,便会用烤得酥脆的青稞饼配这茶,解腻又暖胃。可惜今日没带些来,不然倒能让各位尝尝鲜。” 一旁的裴易听着,笑着拍了拍食盒:“督宪不必遗憾,我带了海棠酱,若抹在青稞饼上,想来也配得上这好茶。下次督宪若有西南特产,不妨唤上我,咱们再约着品茶。” 许砚樵闻言,将茶饼递还给陆锷锴,温声道:“这茶督宪还是自己留着,或是送与青山君。我虽爱茶,却更喜清淡的绿茶,这普洱的醇厚,还是更合督宪这般常年在外奔波的人。” 陆锷锴也不推辞,将茶饼收好,又道:“许公子若喜欢绿茶,下次我让人从西南捎些蒙顶甘露来。那里的茶树长在云雾里,茶汤清甜,想来许公子会喜欢。” “那便先谢过督宪了。”许砚樵颔首,转头时见沈青山正看着自己,眼底带着温柔,便顺手为他添了杯刚煮好的龙井,“尝尝这雪水烹的茶,比寻常水更软些。” 沈青山接过茶盏,指尖与他相触,轻声道:“你也多喝点,别总顾着说话。” 陆锷锴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端起茶盏抿了口,笑着对沈青山道:“阁老好福气,许公子不仅懂茶,还这般细心。我在北境时,身边只有锡怀这般粗线条的,连煮茶都能煮糊。” 曲锡怀闻言,耳尖微红,刚要开口辩解,却被萧岑煦打断:“陆督宪倒会说笑,曲总兵是武将,自然不善这些风雅事。不过今日有望筠和苏卿在,咱们只管品茶赏海棠,不管那些军务琐事。” 众人皆笑起来,亭外的海棠花瓣又落了几片,落在陆锷锴与许砚樵之间的案上。两人对视一眼,又各自端起茶盏,茶汤清冽,混着海棠的甜香,倒让这春日的宴饮,多了几分寻常难得的平和。 侍女捧着一顶银线滚边的素白纱帽上前,小心翼翼地为小王爷萧岑煦戴上。那纱帐织得细密如雾,垂落下来恰好遮住小王爷大半张脸,只余下一截线条柔和的下颌,在廊下灯火里泛着淡淡的瓷白光泽。与此同时,几位身着青衫的仆从端着描金托盘走来,托盘上青瓷酒盏里盛着琥珀色的酒液,未及近前,馥郁的醇香已如丝缕般钻入众人鼻尖,混着庭院里晚桂的甜香,格外勾人。 众人纷纷举杯饮下,唯有青山君指尖微顿,目光落在身侧的许砚樵身上,正想开口叮嘱他少饮几杯,却见许砚樵喉结已先一步滚动。他望着杯中酒液,眼底竟泛起一种近乎急切的渴望,仿佛喉间燃着一簇无法扑灭的火。下一秒,许砚樵便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液顺着他的唇角滑落,浸湿了衣襟前的玉扣。酒入喉的瞬间,他浑身猛地一颤,像是被细密的电流窜过四肢百骸,身体不受控地向后倒去,重重撞在雕花椅背上。他蹙着眉,胸口微微起伏,好半晌才缓过神来,眼神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恍惚。 “府中光线柔和,小王爷怎的还戴着帽帐?”陆锷锴放下酒杯,目光落在那层白纱上,语气里带着几分探询。 一旁的禁军统领谢临荃立刻起身回话,声音恭敬却不谄媚:“宪督有所不知,小王爷三年前得了一场怪病,自此便畏光得紧。” “畏光?”陆锷锴眉梢微挑,显然有些意外。 “正是。”谢临荃点头,语气里多了几分唏嘘,“今日小王爷能亲自在府中迎接诸位大人,已是强撑着身子。往日里便是出门半步,也得把帽帐戴得严严实实,若是不慎站在强光下,不到半个时辰就会头晕目眩,甚至昏倒在地。” “怎会如此严重!”曲锡怀忍不住插了话,声音陡然拔高,引得在场众人都转头看向他。他也意识到自己失了分寸,轻咳一声,端起茶杯掩饰尴尬。 此时小王爷已喝了两盏酒,声音透过白纱传出来,带着几分暖意:“宪督与曲总兵怎么不饮?莫非是我这酒不合二位口味?” 曲锡怀闻言,立刻伸手去端面前的酒盏,却被陆锷锴一把按住手腕。陆锷锴指尖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他抬眼看向小王爷,笑容温和却疏离:“小王爷说笑了。我与锡怀今日前来,原是听说小王爷要邀众人品茗论事,才欣然赴约。这酒虽好,却怕误了正事,不喝也罢。” “宪督与总兵不肯喝,可是嫌我这酒粗劣,入不了二位的眼?”小王爷的声音里添了几分委屈,听得人心里发软。 “我倒觉得这酒甚好!”一道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席间的微妙气氛。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许砚樵猛地站起身,原本温和的眼神此刻变得灼热,死死盯着陆锷锴与曲锡怀面前未动的酒盏。他脚步踉跄却急切地朝二人走去,往日里的稳重与低调荡然无存,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失态的兴奋。“既然宪督与曲大人不肯喝,小王爷不如赏给我!” 话音未落,他已伸手端过陆锷锴面前的两盏酒,仰头便灌。琥珀色的酒液顺着他的下颌、脖颈滑落,很快浸湿了他胸前的锦缎衣襟,酒渍晕开,像是一朵朵深色的花。他喝得又急又猛,两盏酒下肚,才抹了抹嘴,含糊地嘟囔着:“好酒……真是好酒……” 青山君看着许砚樵反常的模样,眉头微蹙,起身对小王爷拱手道:“小王爷,筠儿今日失仪,我带他去后堂换身干净衣服,片刻便回。” 得到萧岑煦的应允后,青山君快步走到许砚樵身边,抬手想扶他的肩。可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许砚樵衣袖的瞬间,许砚樵突然像是被针扎了一般,猛地后退一步,厉声喝道:“别碰我!” 这一嗓子又急又响,震得廊下的灯笼都晃了晃,在场众人无不惊愕地看向他。许砚樵自己也被这声怒吼吓了一跳,他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眼神里满是茫然。他明明没喝多,这点酒量以往在抱山楼不过是开胃酒的量,今日怎会如此失态?他转头看向青山君,见对方脸上满是担忧与疑惑,心底突然涌起一阵慌乱,连忙躬身致歉:“筠儿失礼了,还望青山君莫怪。我……我去后院透透气,片刻就回。您还是留在此处陪小王爷,千万别因我坏了王爷的雅兴。” 青山君凝视着许砚樵的眼睛,那双平日里温和的眸子里此刻满是混乱,像是蒙了一层雾。他沉吟片刻,语气依旧温柔,却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叮嘱:“早些回来,我等你。” 许砚樵讷讷地应了一声“嗯”,转身快步离开,脚步依旧有些虚浮。青山君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才缓缓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眼底掠过一丝深沉的思索。 青山君刚落座,陆锷锴便借着整理袖口的动作,凑近曲锡怀身侧,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要融进庭院的风声里:“这酒不对劲,别碰。” 曲锡怀指尖一顿,刚要追问,便见陆锷锴朝他递了个眼神——那眼神冷得像淬了冰,带着不容置疑的警示。他心下一惊,默默将手从酒盏旁移开,指尖却还残留着瓷杯的凉意。陆锷锴见他领会,便起身对众人拱手,语气如常:“席间气闷,我去后院透透气,诸位慢用。”说罢,便循着许砚樵离开的方向,悄无声息地往后院走去。 陆锷锴刚走没多久,小王爷萧岑煦也隔着白纱帐子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慵懒:“诸位不必拘谨,后院的花开得正好,不妨四处走走,赏赏景致。”话音落,便有侍女上前,小心翼翼地扶着他起身,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回廊拐角。留下的众人面面相觑,终究还是各自散开,只是眼底都多了几分揣度。 不知过了多久,许砚樵在一片凉意中醒来。他头痛欲裂,睁眼便看见头顶交错的竹枝,月光透过叶隙洒下来,在地上织成细碎的银网。他刚要撑着身子坐起,却猛地对上一双深邃的眼睛。陆锷锴正半蹲在他面前,目光锐利如鹰,死死盯着他。 许砚樵心头一紧,喉咙里已滚出半声惊呼,陆锷锴却快一步抬手,食指抵在唇间,做了个禁声的手势。那手势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许砚樵下意识地闭了嘴,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不等他反应,陆锷锴便运起轻功,指尖轻轻一勾他的衣领,带着他如一阵风般掠过长廊。不过三两步的功夫,两人已停在一处偏僻的耳房门外。门扉虚掩着,里面传出的声音却毫无遮掩,浪荡的喘息与细碎的呻吟交织在一起,直白得让人脸红耳赤。 许砚樵的呼吸瞬间凝固。他屏住气,仔细分辨着那声音……女子般娇软的喘息里,分明带着萧岑煦平日里的清冷,只是此刻被**浸得发软,还夹杂着几分委屈的嗔怪:“你……你回焕京的日子都不来看我,是不是忘了……啊……” 另一道粗重的喘息立刻打断了他的话,是曲锡怀的声音!只是往日里沉稳的语调,此刻却染满了兽性的**,带着发狠的意味:“忘了?本总兵怎么会忘……小王爷生了这么一副□□的身子,不就是用来伺候人的么?我在北境的每一个夜里,都惦记着你。” “锡怀,你轻、轻点……啊……” 污言秽语混着衣物摩擦的声响,从门缝里钻出来,刺得许砚樵耳膜发烫。 他猛地看向陆锷锴,眼神里满是震惊与不敢置信。那个平日里戴着白纱、连强光都怕的小王爷,那个在席间温和有礼的天潢贵胄,此刻却在耳房里褪去了所有尊严,沦为**的玩物。那层象征着尊贵的白纱早已不见,只剩下被**碾磨的卑微,与方才席上的模样判若两人。 耳房内的靡靡之音还在不断传来,每一声都像烧红的针,刺得空气发烫。许砚樵正僵在原地,心脏狂跳着不敢细听,后颈却突然覆上一片温热。陆锷锴不知何时已贴近他,掌心带着薄茧,缓缓滑向他的小腹。 那触感来得猝不及防,许砚樵却没像往日那般躲闪,反而浑身一麻,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喘息。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陆锷锴的指尖隔着锦缎,慢慢描摹着他腰腹的曲线,力道不重,却带着勾人的灼热,将耳房内的**气息,悄无声息地引到了两人之间。 往日里的羞怯像是被方才那杯烈酒冲散了,许砚樵微微仰头,后脑抵上陆锷锴的肩,无意识地挺了挺腰,主动将小腹往那只手上送了送。他的指尖攥紧了陆锷锴的衣袖,布料下的肌肉线条清晰可触,让他心头的慌乱渐渐被一种陌生的悸动取代。 陆锷锴低笑一声,气息拂过许砚樵的耳垂,带着沉稳的男人味循循说道:“方才在席间,倒没见你这么乖。”他的手稍稍用力,隔着衣物轻轻摩挲,引得许砚樵身体微微颤抖,却不肯再退开半分。 许砚樵被陆锷锴半扶半抱地带上了马车,车厢随着马匹的起步轻轻晃动,将他本就紊乱的呼吸颠得更加破碎。车门合上的瞬间,最后一丝天光被隔绝在外,昏暗的空间里只剩下彼此交缠的气息。 陆锷锴的手仍牢牢扣着他的腰,将人固定在铺着软垫的座榻上。许矶樵试图维持最后的体面,手抵着他胸膛想拉开些距离,却被陆锷锴就着姿势压倒在榻上。 “樵郎好着急啊?”陆锷锴低笑,指尖灵巧地挑开他腰间的玉带,“莫不是那日在长街上看见我时,就对我一见钟情?对本督起了邪念?” “你……快给我……”许砚樵偏过头去咬唇忍耐,却被捏住下颌转回来。 “樵郎抖成这样青山君可曾见过?叫我声相公听听,我就给你……”陆锷锴调弄着许砚樵深处的那块软肉。 许砚樵青春懵懂的身体在酒气的催动下,哪忍得了这般诱惑,像是还没上战场的兵就已经向眼前人缴械投降,**像软软的钩子,他就是这主动咬饵的鱼,百般难为情下,还是忍不住叫出了那声,“相……相公。” 车轮碾过石板的震动透过厢壁传来,伴随着衣料窸窣落地的细响。他羞耻得脚背绷紧,指节却因用力而泛白,在陆锷锴的掌心抚上腿侧时,身体先于理智不由自主地分开。许砚樵的双手胡乱撑在对方后背,指甲深深掐进皮肉里,直到指腹触到黏腻的温热。许砚樵没看清陆锷锴背上的刺青,他不知道自己竟抓破了那只环身的狐狸刺青,墨色狐尾的纹路里渗出血珠,原本邪魅勾人的银线狐眼,此刻像沾了艳色,在陆锷锴紧绷的肌理上更显惊心动魄。 陆锷锴非但没躲,反而顺着他的力道往身前压了压,后背肌肉绷紧时,狐身纹路像活过来般裹住许砚樵的指尖。他低头咬住许砚樵泛红的耳垂,声音里裹着笑意,却带着点被刺痛的沙哑:“抓得再深点,这狐狸就能认主了。”指腹同时加重力道捏着许砚樵的腰,看他因痛意和羞耻绷紧身体,眼底那点邪劲儿更盛,“樵郎抓的这么紧,这狐狸认定你了。” 车厢不大,每一次颠簸都让紧密相贴的身体摩擦出新的火花。许砚樵咬住陆锷锴肩头的衣料防止呻吟逸出,却在一次特别剧烈的晃动中松了口,发出甜腻的呜咽。陆锷锴被他这一声取悦,动作愈发孟浪。 “小点儿声呐,樵郎。”陆锷锴俯身在他耳边道,“难不成你想让全街的人都听见陆府的马车里的动静?” 许砚樵摇头,眼中水光潋滟,所有的抗拒都化作了迎合。他抬臂环住陆锷锴的脖颈,将滚烫的脸埋进对方颈窝,任凭失控的喘息随着马车摇晃的节奏起落。 车夫挥鞭的声响清晰可闻,街边小贩的叫卖时远时近。在这方寸之间的昏暗车厢内,**如潮水般汹涌,将两人彻底淹没。 这一夜的马车,竟没有循着回陆府的近路走,反而绕着焕京城的长街缓缓兜了数圈。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声响,混着夜色里渐起的风声,直到下半夜才终于停在陆府门前。细密的雨丝不知何时又落了下来,沾在门檐的灯笼上,晕开一圈朦胧的暖光。 仆人撑着油纸伞快步迎上来,刚要开口请安,却见车帘被陆锷锴亲手掀开他怀中竟抱着一个安睡的卷发美人,那人侧脸埋在陆锷锴的颈窝,长睫在暖光下投出细碎的阴影,一身墨色大氅将两人裹得严实,只露出几缕柔软的卷发,任由陆锷锴身上清冽的气息将自己环绕。 “督宪,这雨……”侍从的目光落在陆锷锴半边被雨水打湿的肩头,声音压得极轻,生怕惊扰了什么。 陆锷锴却抬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指尖还带着夜露的凉意:“嘘。别吵醒了他。”话音落,他便小心地调整了姿势,将怀中之人抱得更稳些,踏着雨幕一步步走进府内。雨水打湿了他的衣摆,他却浑然不觉,只盯着怀中安稳的睡颜,眼底是从未有过的柔和。 第8章 第八章.神兵 雕花浴桶的海棠纹在烛火下泛着暖光,温水漫过腰时,混着檀香的气息钻进鼻尖。许砚樵睁开眼,指尖还残留着昨夜抓挠刺青的黏腻触感,刚要撑着桶沿起身,后腰就撞上一片滚烫——陆锷锴正从身后环着他,手顺着他腰线轻轻往下,动作慢得像在描摹易碎的瓷。 “醒了?”陆锷锴的声音浸在水汽里,低哑得勾人,另一只手绕到他身前,指尖捏了捏他泛红的耳垂,“樵郎怎的这般敏感。” 手指还贴着他轻轻揉着,陆锷锴听见自己的声音裹在水汽里,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沙哑:“昨天晚上抱我抱得可真紧。” 他故意加重指尖力道,看着许砚樵骤然绷紧的脊背,贴在他耳后蹭了蹭,能清晰感觉到对方颈侧发烫的皮肤:“你在沈府待了这么些年,不会还是第一次吧?” “陆锷锴,你闭嘴。”许砚樵挣扎着说道,“青山君才不会像你一样孟浪,逮着人就……就行苟且之事。” 陆锷锴像是没听见,又轻轻掐了一下许砚樵,惹得人闷哼着往桶壁躲,“两下就颤成这样,早知道……昨晚该轻些的。”陆锷锴再往深处探些,好让昨天晚上的东西顺着水流飘出来,不知不觉,许砚樵的脸又红了。 “怎么?樵郎昨天夜里还没尽兴?樵郎要是想……本督随时都是奉陪的。” 许砚樵甩开陆锷锴的手,本想自己从木桶里出来,却被陆锷锴打横抱住,来到了床边,陆锷锴拿来浴巾帮他擦拭水珠却被许砚樵挣脱,于是无奈说道,“樵郎好不有趣,本督何时伺候过人穿衣?” “陆锷锴,昨天……是我喝的酒不对。” “哦?”陆锷锴说道,“樵郎这是睡完就翻脸不认人了?想让这小王爷府上的美酒背锅?” “我认真的,陆锷锴!”许砚樵手里穿衣服的动作慢了半分,异常认真地盯着陆锷锴的眼睛说道。 陆锷锴见他认了真,于是也开始穿衣,“我知道那酒有问题,我还提醒了曲锡怀那小子不要喝,我昨天听他和小王爷在房中说话,就知道他喝了。” “这酒有催情的作用!”许砚樵斩钉截铁地告诉陆锷锴,却在这时第一次看清楚了陆锷锴背上巨大的狐狸刺青,这狐狸生得鬼魅,从腰间环绕至陆锷锴整个后背,一双阴骘的眼睛像是刚刚享受完鲜血的献祭。不知为何他突然想到昨天晚上,这只狐狸就是这样在他身上疯狂地像他索取逼出他压抑在心中的另一面,昨天晚上他就是这样跟一只狐狸…… 陆锷锴整理衣襟的动作没停,指尖划过玉带扣时,目光扫过许砚樵骤然发白的脸,语气没半分温度:“是缠丝露,此物不是催情,而是激发人的第一**,把人变成野兽的毒药。槟腊人把这东西私运进来,此时正是大祯疲敝之时,他们算准了大祯人熬不住疼、放不下念。” 他走到窗边,指尖捻起一片落在窗台上的枯瓣,指腹轻轻碾成碎末:“缠丝露最能骗人,喝了它,你背上的旧伤能不疼,心里记挂的人能活过来跟你说话,连藏在骨子里的念想——比如昨晚樵郎对本督的念想,都能痛痛快快宣出来。” “可这都是假的。”陆锷锴转过身,眸色沉得像深潭,“药效过了,疼会加倍找回来,空得能吞了人。喝得久了,你会分不清真假,只知道要找这缠丝露,最后骨头都得被它蛀空,连自己是谁都记不得。” 许砚樵的呼吸猛地一窒,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他下意识想往后缩,后背却撞上冰冷的墙,那股凉意顺着脊椎往上爬,竟让他瞬间想起昨夜酒后的灼热。这真的都是假的吗?两相对比,只觉浑身发寒。 他攥着被褥的手骤然收紧,指节泛得发白,连指骨都在微微颤抖。下一秒,太阳穴传来一阵尖锐的疼,像是有细针在里面扎,眼前甚至晃过几缕模糊的红,和陆锷锴说的缠丝露模样重叠在一起。 “咳、咳咳……”他突然低咳起来,喉间又干又涩,像是还残留着那酒的甜腻。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浸湿了鬓发,他望着陆锷锴的眼神里,终于褪去了方才的笃定,只剩几分对许砚樵的关注。 “这缠丝露如今在大祯已随处可见了。”许砚樵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被褥边缘,眉头拧得发紧,语气里满是细想后的惊觉,“近年来民间贩卖的药酒、蒸糕,甚至沿街叫卖的糖霜果子里,都掺了这东西。可没人说它有害,人人都传缠丝露能消百病,偏生喝了之后,那些头疼脑热的小毛病竟真就好了。” 他顿了顿,喉结滚了滚,声音压低几分:“前几日我去长姐宫里,见宫廷内侍端着的食盒里,飘出来的就是这缠丝露的甜香。还有昨日小王爷的宴上……这么说来,那皇上岂不是也?”话说到这儿,他突然住了口,舌尖抵着牙床,剩下的话像堵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那宴上的酒、蜜饯,分明都带着这股勾人的气息。 陆锷锴却没接他的话头,指尖叩了叩案几,声音冷得像北境的霜:“何止民间与宫廷,这缠丝露如今已是军中必需品。”他抬眼时,眸底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光,“粮食供不上的时候,将士们每人都会领一颗。吞下肚,便不知疼、不知饿,连困意都没了,活像提线木偶般只剩干劲,眼里却只有杀戮的狠劲。” “我曾带着他们,靠这东西七天七夜没合眼。”他语气平淡,却让人遍体生寒,“从北境的西南角奔到正北峡谷,原本要花费上半个月的路程如今被我们缩短一半,裘族兵根本不设防,于是我们把那些还在酣睡的裘族兵,全杀在了梦里。我到现在都记得,那些人临死前大喊狐狸来了!狐狸来了!然后就被割了喉,还有他们惊惧的眼神,像见了索命的恶鬼,他们到死都想不通,我们这支神兵,是怎么凭空出现在他们营前的。” “可我以前也未曾见过这缠丝露风靡人间,到底是什么时候……”许砚樵抱着脑袋思索着这等诡异又吓人的事情。 陆锷锴收回叩着案几的手指,指尖在冰凉的木纹上轻轻摩挲,目光落在窗外飘着的枯叶上,声音里裹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沉郁:“你没察觉,并不是因为它渗得慢,而是有人不想真相大白。” “最初只是槟腊商人带来的奇珍,说是能治风寒的药酒、安神的点心,只在达官贵人间流转。”他抬眼看向许砚樵,眸色暗了暗,“后来宫里的人尝了甜头,觉得能解倦怠、助精神,便悄悄让御膳房添进吃食里。再往后,民间见宫廷都在用,便跟着效仿,商贩们为了牟利,把缠丝露掺进各种东西里,还编了百病消的说法——等你察觉到不对劲时,它早就像蛛网一样,把整个大祯缠紧了。” 许砚樵听得后背发僵,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衣料,突然想起昨日宴上,小王爷身边的侍从端来的酒,满座宾客都赞不绝口,难怪自己喝了一碗之后竟然还会不自控地去喝第二碗。如今想来,那甜香里分明藏着缠丝露的气息,想来普通人是根本抵挡不住这种毒药的诱惑,而且大祯也并未将此物列为禁品,人们对缠丝露的认知还是太浅了。 “那……那军中呢?”许砚樵声音发颤,“是你……” “是朝廷默许的。”陆锷锴打断他,语气冷得像冰,“边境战事吃紧,粮草常常跟不上,有人发现缠丝露能让士兵不眠不休,便当成了利器。没人管将士们事后会不会疼得打滚,也没人问长期用下去会不会出事——只要能打胜仗,这东西就是功臣。” 许砚樵的手指深深掐进掌心,疼意才让他勉强稳住神,可声音里的发颤藏都藏不住:“朝廷怎么会……就没人发现不对劲吗?那些长期用的人,眼白里该浮红丝了,身子也该垮了,难道就没人疑过?” 陆锷锴冷笑一声,指尖将案上的茶盏推得转了半圈,茶汤晃出细碎的涟漪:“疑?怎么没疑过。前阵子京郊有家药铺掌柜,说缠丝露喝多了会断命,第二天铺子就被查封,人也没了踪影。从那以后,谁还敢说半个不字?”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许砚樵苍白的脸,语气又沉了几分:“再说了,尝到甜头的人太多了。宫里的贵人靠它解乏安神,民间的百姓靠它止痛度日,军中靠它打胜仗——人人都捧着这杯毒药当蜜糖,哪怕知道底下藏着毒,也没人愿意松手。” 许砚樵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昨夜缠丝露带来的虚幻暖意彻底消散,只剩刺骨的寒意从脚底往上爬。他突然想起长姐宫里,那位总说精神好的老嬷嬷,眼白里似乎真有淡淡的红丝,当时只当是老了气血不足,如今想来…… 许砚樵转身就要往外走,却被陆锷锴拦住。 “陆锷锴,皇上要向槟腊借粮!槟腊的利息比往年还要低过三成,还会答应他们不再过问通商口岸之事,想来就是要在缠丝露上做手脚!” 许砚樵盯着他的眼睛,一种说不出的情感在两人之间纠缠。 “南蝗之乱后,人人自危,这种药品便在大祯各处奏效,皇上也不例外,你都不知道吧,皇上每日都要服用这缠丝露,从最初的一日三次变成一日五次。这大祯就似那半边的土墙,倾覆只在一瞬之间。”陆锷锴感叹道。 “不!我信你!你是西南总督,皇上此次派你前去,一定是有所交代的。”许砚樵说道。 “许公子还真是幼稚,跟我睡了一觉就把在皇上跟前听来的机密和心中信任一并交予我。”陆锷锴说道,“我不妨直接告诉你,皇上此番派我去西南并未重点嘱托我关注槟腊国的行踪,反倒是要要我寻到这缠丝露的种子带回大祯。” “这……”许砚樵如同被雷劈中一般,根本不敢相信这是一国之君暗地里交代给西南总督的任务。这焕京城里,每条路边都蜷缩着几具饿殍。当时他只当是荒年粮少,可此刻再想,那些人枯槁的脸上,眼白处竟也泛着熟悉的淡红,手边还散落着半块沾了甜腻气息的糕饼——那分明是掺了缠丝露的民间点心,可皇上根本就不在乎。 “是了……”他声音发哑,指尖止不住地抖,“缠丝露能压饿,可压不住真的饥肠。他们定是把掺了这东西的糕饼当救命粮,喝得久了,连饿的知觉都没了,等药性过了,身子早垮得撑不住,最后就成了路边的枯骨……” 陆锷锴没说话,只是将案上的白玉盏往旁推了推,避开那点残留的茶渍,目光落在窗外灰蒙蒙的天。城郊的饿殍早不是新鲜事,只是没人会把这些跟能消百病的缠丝露联系起来,毕竟在多数人眼里,那些饿殍只是命薄,却不知是被这甜腻的毒,悄悄吸空了最后一点生机。 又过了一日,夜晚的车厢内幽暗狭窄,弥漫着木质与皮革的气息,许砚樵靠在软垫上,听着车外辘辘轮声,此刻全化作了滚烫的体温。陆锷锴就坐在他对面,高大的身躯几乎占满了剩余空间,膝头若有似无地抵着他。 “樵郎,”陆锷锴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我明日便要动身,赴西南任职。” 许砚樵心头猛地一沉,“明日?明日就走吗……”他抬眼,试图在昏暗中看清对方的神情。 “怎么?樵郎这是舍不得我走?”陆锷锴像是直接看穿了他的所想。 “谁舍不得你。”许砚樵将头扭到一边。 陆锷锴随即从怀中取出一物,拉过许砚樵的手,放入他微凉的掌心。那是一支通体莹白的玉哨,只有寸许长,触手温润,尾端还刻着一只狐狸脸,狐狸脸下系着一根细细的丝绦。 “收好。想我了,”陆锷锴的指尖在他掌心暧昧地勾划了一下,语气里混着认真与戏谑,“便对着它吹口气,我就来找你。” 许砚樵攥紧了玉哨,那玉上的暖意仿佛直烫到心里去。他身为沈青山的内人却与另一个男人……可陆锷锴带给他的快乐,是真切的,热烈的,是沈青山从来没有给过他的赤诚,他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能够和这恶鬼般的狐狸军头子聊上国家大事,沈青山是不会跟他说这么多越界的事。 这认知让他羞惭,又夹杂着难以言说的刺激。 陆锷锴忽地身体前倾,温热的气息拂过许砚樵的耳朵。“只是不知,青山君若是知晓,他端庄贤淑的内眷,此刻正被我堵在这方寸之地……”陆锷锴轻笑一声,“会作何感想?”他的话语如同最轻柔的羽毛,却带着燎原的火星。 许砚樵脸上轰地一下烧起来,想反驳,喉咙刧像是被堵住,只逸出一声细微的呜咽。陆锷锴的手已不着痕迹地探入他宽大的袖袍,精准地握住了他的手腕,指腹在那柔软的腕内侧轻轻摩挲。 “陆锷锴……别……”许砚樵的声音发着颤,试图抽回手,力道却软得可怜。车厢随着行进微微摇晃,两人在黑暗中不时碰撞。 “叫相公,叫相公我就松开你。”陆锷错得寸进尺,灼热的呼吸喷洒在肌肤上,引得许砚樵一阵战栗。 “相、相公……”许砚樵被他言语里的狎昵逼得无处可逃,玉哨硌在掌心,提醒着他这悖德的欢愉。他仰起头,靠在不断震动的车壁上,喉结滚动,闭了眼,任由那陆锷锴的手随意放肆,所过之处,点燃一簇簇难以启齿的渴望。 陆锷锴的吻落在他急促起伏的锁骨处,隔着衣料,也能感受到激烈的心跳。那块细嫩的皮肤,留下了隐秘的印记,声音含混而危险,“樵郎好香啊,真是令人沉迷。” 马车猛地一个颠簸,许砚樵失控地向前跌去,彻底落入陆锷锴坚实滚烫的怀抱。男人有力的手臂顺势箍住他,将他牢牢锁住,严丝合缝,所有的反应都无从隐藏。 黑暗中,只余下彼此交错紊乱的呼吸声,和车轮碾过青石板路那持续不断、如同心跳鼓噪的韵律。 马车最终停在沈府朱红大门外,檐角灯笼的暖光透过车帘,映出许砚樵颈间未散的淡红印子。陆锷锴替他理了理微乱的衣襟,故意让这些红印露出,指尖还在那些印子上轻按了按,惹得他浑身一颤,才低笑着开口:“进去吧,有人等急了。” 许砚樵攥紧掌心的玉哨,指尖泛白,掀帘下车时脚步还有些虚浮。他回头望了眼马车,只看见陆锷锴掀着车帘一角的侧脸,眸色在夜色里深不见底,喉间不由得发紧,转身快步踏入府中。 府里静悄悄的,只有巡夜的家丁提着灯笼走过,见了他连忙躬身行礼:“筠哥儿回来了。”许砚樵点头应着,脚步不自觉往正房去,推开门却见屋内只点着盏孤灯,空无一人。 他正愣神,守在门外的丫鬟连忙上前,低声解释:“筠哥儿,青山君还没回府呢。方才宫里来人传旨,说有急诏要首辅大人进宫面圣,要议事到天明,让您不用等了。” 许砚樵心中一阵不安,深夜皇上传旨召见,绝非寻常之事。窗外风雨大作,如今大祯王朝已经是走到了悬崖边上,风雨飘摇,稍不留神,顷刻间便会坠入深渊。 第9章 第九章.裂痕 巡夜家丁的灯笼光在回廊尽头渐远,许砚樵刚将掌心的玉哨藏进枕下,院外便传来熟悉的靴声。门轴轻响,沈青山带着一身夜雨寒气走进来,玄色官袍下摆还沾着细碎泥点。 “回来了。”许砚樵起身想去接他的朝珠,手指刚碰到冰凉的珠串,就被沈青山不着痕迹地避开。 “宫里议事到丑时,你该早睡。”沈青山解开玉带,目光扫过他颈间被衣领遮住的淡红印子,眉头微蹙却没多问,只将湿漉漉的披风递给丫鬟,“备热水来。” 许砚樵攥着衣角,在他转身时突然开口:“青山君,我想参加秋闱。” 沈青山的动作猛地顿住,铜盆里的热水溅出几滴在青砖上。他回头时,眼底的疲惫被惊愕取代,随即又沉了下去:“胡闹。你是沈家妇,怎可抛头露面去考科举?” “可我读了十二年书,并非只会绣花的女子。”许砚樵上前一步,声音里带着几分急切,“若能中举,我也能为你分担——” “分担什么?”沈青山打断他,语气骤然冷硬,“中了举便要外放任职,你要搬离沈府?筠儿,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他指尖掐着玉带扣,指节泛白,“你有几分才学,我比谁都清楚。可这科举之路,不是你该走的。” 许砚樵愣住,原来沈青山不是觉得他考不上,而是根本不愿他离开。心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他张了张嘴,却没说出反驳的话,只想起陆锷锴昨夜说的棋子二字,喉间发涩。 “我只是……”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沈青山眼底的红血丝上,“近日总听闻缠丝露,说能安神解乏,连民间糕饼里都掺着。你日日处理政务,可曾听说过此物?” 沈青山的呼吸猛地一滞,端着茶杯的手晃了晃,茶水洒在衣襟上。他下意识摸了摸袖中那只装着缠丝露的银瓶,指尖冰凉。 冷汗顺着脊梁往下爬,沈青山定了定神,扯出一抹平静的笑:“缠丝露是槟腊进贡的珍品,对身体有益无害。皇上每日晨起都要饮一盏,说是能提神理事。但我,不用此物。” “真的?”许砚樵追问,想起陆锷锴说的“骨头被蛀空”,眉头拧起,“我听说有人喝了之后,眼白里会浮红丝,身子也日渐虚浮……” “那是民间商贩掺了假货。”沈青山打断他,语气刻意放得温和,伸手替他理了理鬓发,指尖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宫里头的缠丝露都是御赐的,干净得很。你不用担心,我明日让内侍省送些来,你尝尝就知道了。” “多谢青山君。”许砚樵望着他眼底的闪躲,突然没了再问的勇气。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棂,像极了昨夜马车里那混乱的心跳声。他攥紧了藏在袖中的玉哨,那温润的触感此刻竟有些硌手——原来这沈府里,人人都藏着秘密,连他自己,也成了这秘密的一部分。 沈青山见他不再说话,松了口气,转身走向屏风后的浴桶。水汽漫上来时,他摸出袖中的银瓶,指尖摩挲着瓶身上的缠枝纹,耳边又响起嘶哑的哭喊声。他闭了闭眼,将银瓶塞进衣袋深处。有些事,许砚樵永远不必知道。 许砚樵一夜未眠,骨缝里都渗着焦躁——他分明嗅得到危机逼近的气息,像暴雨前压得人喘不过气的乌云,可伸手去抓,却只攥住满掌虚空。天刚蒙蒙亮,他便踏着晨露往京郊别院去,仿佛只有离那个人近一些,心头的慌才能稍减。 阿辞从前日日离不得药,如今又添了个新习惯:每日必沐浴。许砚樵今日算得幸运,进门时,院子里是青山君焚的香,很醒神。阿辞没犯癫症,眼神清明得很,可那清明里裹着的冷意,比癫时的混沌更伤人,连开口的话,都像淬了冰碴子的毒。 许砚樵的靴尖刚跨进门槛,“哗啦”一声,阿辞已从浴桶里扬手泼来一盆水。冷水砸在青砖上,溅起的水珠沾湿了他的袍角,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两人隔在两端。 “许公子大驾光临,有何贵干?”阿辞的声音没半点温度。他清醒时总像换了个人,冷言冷语是常态,对许砚樵更是揣着满肚子的恨,唯有癫症发作时,才会漏出几分当年兄弟间的手足温情。 “阿禾,别这么叫我。”许砚樵心口像被细针狠狠扎了下,那疼密密麻麻的,却没法跟人说——说他听见“许公子”三个字时,有多涩得慌。 “不叫许公子,叫你什么?”阿辞抬眼瞪他,眼底满是轻蔑,“沈夫人?”他顿了顿,语气更冷,“还有,你也别叫我阿禾。我有名字,我叫阿辞。” 许砚樵喉间发堵,叹了口气,把手里的点心盒子轻轻放在桌上:“这是宫里的点心,长姐亲手做的,你尝尝。” “一口一个长姐,倒叫得亲热。”阿辞的话像淬了毒的钉子,直直扎进许砚樵心里,“哦,我倒忘了,你向来是趋炎附势的性子。四品大员的父亲,宫里受宠的姐姐,还有内阁首辅做夫君……”他扯了扯嘴角,笑意里全是嘲讽,“许砚樵,你心里,从来就没有过我和阿母,对吧?” “不是这样的!阿禾!”许砚樵急得眼眶发红,脚步不由自主地朝浴桶挪,却在离桶边两步远的地方硬生生顿住——他太清楚了,他们之间早没了从前的亲密无间,横在中间的,是一道怎么也补不好的裂谷,像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不准叫我阿禾!”阿辞猛地拔高声音,胸腔里的怒火几乎要喷出来,“我讨厌这个名字!阿禾,阿禾……听着就像这烂透了的世道,让人恶心!”他攥紧了浴桶边缘,指节泛白,“母亲当年盼着我能吃饱饭,才给我取了这个名,可凭什么?凭什么你生来就是锦衣玉食的少爷,我却要挑着粪桶被人欺负?被人指着鼻子骂是挑粪鬼!是没爹的野孩子!是妓女养的杂种!” 眼泪顺着阿辞的脸颊往下淌,混着浴桶里的水汽,把这些年憋在心里的苦楚全倒了出来,每一滴都砸在许砚樵心上。许砚樵站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阿母什么时候死的他都不知道,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阿辞被送走后在外面受的那些苦,他更是半点忙都没帮上。 “我以前很幼稚,我一直以为人到了五岁都会有自己的姓氏,于是我总盼着赶紧到五岁,可等我满五岁时,我不仅没有姓氏反而连吃饭和住的地方都没了。我跪下求着那些家里有纸墨的人写信给你,希望你能回来救救我们,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可那些信封就像都被抛进了大海里……”阿辞吸了吸鼻子,仰着头强忍着眼泪,不肯让它再掉下来,那模样透着股倔强的可怜,“那时的我哪里知道,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许砚樵一样,生来就握着好命。有的人从落地起就在粪堆里爬,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连条狗都不如。有的人却能一辈子享尽荣华,挥金如土。以前,我还有哥哥,有阿母……可现在,他们都不要我了。” 他望着许砚樵,声音里带着哭腔,像在哀求,又像在控诉:“许砚樵,我现在只是想有个属于自己的名字,想跟过去那些糟心事彻底辞别……难道,这也不行吗?” 那哭声像一把钝刀,一点点割着许砚樵的五脏六腑,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你走吧,我不想看见你。”阿辞猛地别过头,抓起手里的皂角,狠狠朝许砚樵脚边摔去。皂角在青砖上滚出长长的痕迹,湿滑的轨迹歪歪扭扭,像极了他这一辈子——从来由不得自己,总是在泥泞里打转,连半点安稳都抓不住。 就在这时,院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管家慌张的呼喊:“公子!不好了!宫里来人了,说……说要请您即刻入宫!” 许砚樵心头一紧,他看了眼阿辞,阿辞也正望着他,眼神里没了方才的冷意,反倒添了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我去去就回。”许砚樵脚步一顿,回头时,阿辞已经别过了头。 许砚樵指尖刚触到马车帘,内侍就凑了过来轻声说道,“公子,是翊坤宫的急召!” 是长姐!许砚樵心里打鼓,“翊坤宫怎么了?可是昭妃娘娘出什么事了?” 内侍要紧嘴唇,面露难色,“哎呀,公子,你快问了,赶紧跟老奴走吧!” 手腕已被车夫轻轻扶了一把。就是这一下,许砚樵的目光顿住了,那车夫穿的是青山君府上常见的青布短打,可露在帽檐下的下颌线太硬,指节上还带着层薄茧,绝不是府里那几个常年赶车、指腹磨得光滑的老仆。许砚樵心头的软意瞬间凉下去,指尖悄悄攥紧了藏在袖中的狐面玉哨,面上却不动声色地坐进了马车。 车帘落下的瞬间,他听见外面传来内侍离去的脚步声,紧接着马车猛地一震,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清晰地传进来。许砚樵贴着车壁,指尖轻轻叩了叩车厢,这是他和府里车夫约定的信号,若走的是往皇宫的朱雀大街,车夫会敲三下车板回应。可此刻,只有车轮滚动的声音,除此之外,一片死寂。 他猛地掀开车帘一角,外面的景象让他瞳孔骤缩:街道两旁的商铺越来越少,原本繁华的朱门大院渐渐变成了低矮的民房,再往前,连民房都没了,只剩下光秃秃的土路,路尽头隐约能看见成片的枫树林——那是京郊无人敢去的乱葬岗方向。 “停车!”许砚樵低喝,手按在玉哨上。可车夫像是没听见,反而甩了一鞭马,马车跑得更快了,车轮卷起的尘土溅在车帘上,糊了一层灰。许砚樵知道不对劲,刚要推门跳车,车厢外忽然传来一阵金属碰撞的轻响,他探头一看,竟有三辆黑布马车跟了上来,每辆车上都坐着两个戴斗笠的人,腰间鼓鼓囊囊的,显然藏着兵器。 而此刻的枫树林里,许栖梧的裙摆早已被露水打湿,沾着的枯枝败叶随着她的脚步簌簌掉落。她扶着隆起的孕肚,每走一步都觉得腹中的孩子在轻轻踢她,像是在不安地提醒她什么。半个时辰前,一个浑身是血的“府兵”跌跌撞撞地冲进她的偏殿,说“许公子在京郊林子遇刺,对方人多,公子已被围在林子里了”。 她当时连衣服都没顾上换,只抓了件披风裹在身上,就带着两个贴身宫女往林子里冲。刚进林子没多远,身后的宫女就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人打晕了,她回头时,只看见两个戴狐狸面具的人站在树后,那双露在面具外的眼睛冷得像冰。 “昭妃娘娘,跟我们走一趟吧。”其中一人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磨过石头。昭妃攥紧了披风的带子,后退一步靠在树上,指尖悄悄摸向发间的金簪——那是皇帝去年送她的生辰礼,簪尖淬了点麻药,虽不能致命,却能拖延时间。“你们是什么人?我弟弟在哪?”她强压着慌,声音却还是发颤。 没人回答她,两个狐狸军直接冲了上来。昭妃抬手用金簪去挡,簪尖划过其中一人的手腕,那人吃痛地闷哼一声,另一人趁机伸手去抓她的胳膊。 “大胆奴才!竟绑本宫!要是让皇上知道此事,定要将你们凌迟!” 一个狐狸军在许栖梧脖颈后发狠地来了一下,她当即就昏了过去。 许栖梧再睁眼时,只觉后颈传来一阵钝痛,眼前是昏暗的树洞,潮湿的霉味混着血腥气往鼻尖钻。她挣扎着想动,却发现手腕被粗麻绳捆得死死的,脚踝也被绑在树根上,隆起的孕肚抵着粗糙的树皮,腹中孩子像是感受到母亲的困境,轻轻踢了她一下,让她鼻尖骤然一酸。 “醒了?”树洞口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戴着狐狸面具的人蹲在她面前,手里把玩着那支淬了麻药的金簪,“昭妃娘娘倒是有骨气,可惜啊,今天这林子,就是你和你弟弟的葬身地。” 话音刚落,不远处传来一声闷响,许栖梧猛地抬头,看见许砚樵被两个狐狸军按在地上,嘴角淌着血,额角的伤口还在渗血,袖管被划开一道大口子,露出的小臂上满是擦伤。 “长姐!”许砚樵看见她醒了,挣扎着要起来,却被狐狸军用刀柄狠狠砸在背上,疼得他闷哼一声,冷汗瞬间浸湿了衣襟。“你们放开她!有什么冲我来!” “急什么?”另一个狐狸军走过来,一脚踩在许砚樵的手背上,听见骨头碰撞的脆响,他才冷笑一声,“皇后娘娘说了,你们姐弟情深,要让你们姐弟俩看着彼此死,还要让你这未出世的外甥,跟着你们一起下地狱。” 许栖梧的心像被冰锥扎了一下,她看着弟弟痛苦的模样,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于是强忍着腹痛说道:“皇后如果杀了我,皇上就会杀了她!” “还想杀皇后娘娘?果然居心叵测。”戴面具的人嗤笑,一只脚狠狠地踹向许栖梧的肚子,“谁让你怀了龙种,挡了皇后娘娘的路?这都是你们自找的!” 霎时间,许栖梧疼得大叫,脸上的汗水直流! “你们不要动我长姐!有什么事情冲我来!要杀要剐随你们!”许砚樵朝着两个狐狸军咆哮。 眼看着一个狐狸军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刀刃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好,昭妃娘娘那我就成全你们,先杀你弟弟,再剖了你的肚子,让你们一家团聚!” 短刀扬起的瞬间,许砚樵猛地扑过去,用肩膀撞向那人的腰,却被对方侧身躲开,反而被另一人抓住头发,狠狠撞向树干。他眼前一黑,几乎要晕过去,却听见树洞口传来一声清脆的剑鸣。 “谁敢动他们?” 话音落下,两道身影如疾风般闯了进来。为首的男子穿着月白锦袍,腰间系着墨色玉带,手中长剑泛着莹润的光,不过三招,就将那两个狐狸军逼得连连后退。他身后跟着个穿绯红长衫的人,手里握着一把折扇,看似斯文,却在狐狸军要逃时,折扇一合,精准地打在对方的穴位上,让两人瞬间瘫倒在地。 许砚樵撑着树干站起来,看着眼前这两个陌生却气场强大的人,只觉心头的惊悸还未散去。穿月白锦袍的人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他手腕的伤口上,又转向被松了绑的许栖梧,轻声道:“娘娘怎么样?” 许栖梧扶着孕肚,摇了摇头,眼底满是感激:“多谢二位相救……”突然腹中一阵剧痛。 话还没说完,许砚樵就上前一步,拱手行了个礼:“方才多谢二位出手,若不是你们,我姐弟今日必死无疑。敢问恩人姓名,日后我定要报答这份救命之恩。” 穿绯红长衫的人闻言,忍不住笑了一声,伸手拍了拍身边月白锦袍男子的肩膀:“他啊,你叫他游龙君便好。至于我,你叫我郝逐云就行。” 游龙君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却没反驳,只是弯腰捡起地上的短刀,递给许砚樵:“这附近还有皇后的人,你们不能久留,我们送你们去安全的地方。” 许砚樵握着失而复得的短刀,看着游龙君温和却不容置疑的眼神,又看了眼身边还在轻轻喘息的姐姐,点了点头:“多谢游龙君,也多谢郝公子。” 突然,许栖梧脚下一软,倒在地上,裙底沾满了血迹。 绯红长衫的人皱了眉皱眉,刚要说话,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游龙君脸色微变:“他们追来了,快走!” 他说着,让郝逐云扶着许栖梧,自己则提着剑走在前面,警惕地观察着四周。许砚樵跟在后面,看着游龙君挺拔的背影,心里满是疑惑——这游龙君究竟是谁?为何会突然出手救他们?还有他身边那个穿绯红长衫的人,两人之间的默契,倒不像是普通的朋友。 不过此刻不是深究这些的时候,他攥紧了短刀,目光落在前方的枫树林深处,只盼着能快点离开这危险之地,让姐姐和腹中的孩子平安无事。 第10章 第十章.爱美人不爱江山 马车在山坳里一座青灰小院前停住,没有朱漆大门,也无雕花廊柱,只有两扇旧木门虚掩着,门楣上挂着块褪色的木牌,刻着栖鹤居三个字,边角还缺了块木茬。 游龙君先跳下车,伸手扶许栖梧时,袖口蹭过车门框,沾了点灰也不在意。“委屈娘娘先忍忍,这地方偏,倒也清净。”他说着推开木门,院里铺着青石板,缝里长着些青苔,东侧墙角堆着几捆干柴,西侧架着个竹编的晾架,上面挂着件半干的月白长衫,风一吹晃悠悠的。 刚将许栖梧扶到土炕边,她便猛地捂住小腹,脸色瞬间褪成纸白,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染湿了鬓边的碎发。许砚樵伸手去扶,指尖刚碰到她的衣袖,就被一片温热的湿意惊得心头一紧——那是从裙底渗出来的血,红得刺眼,在素色裙摆上晕开大片痕迹。 “长姐!”许砚樵声音发颤,想将她扶得更稳些,却见许栖梧身子一软,几乎要从炕沿滑下去。游龙君快步上前,伸手探向她的脉搏,指尖刚触到腕间,眉头就拧成了疙瘩:“脉象乱得很,得赶紧让她躺下。” 绯红长衫的人立刻上前,和许砚樵一起小心翼翼地将许栖梧挪到炕上。刚放平身子,许栖梧就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手死死抓着身下的棉絮被,指节泛白:“孩子……我的孩子……”她声音微弱,眼泪混着冷汗往下掉,落在枕头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游龙君刚要转身去催大夫,就见许栖梧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腹部的血渍还在不断扩大。他脸色一沉,回头对绯红长衫的人说:“逐云,你先去院门口守着,大夫来了立刻带进来,我去把灶房里的艾草煮了。” 许砚樵蹲在炕边,握着许栖梧冰凉的手,只觉她的指尖在不停颤抖:“长姐,你撑住,大夫马上就到,孩子会没事的……”话没说完,他自己的声音先哽咽了——他分明看见许栖梧眼底的光一点点暗下去,那是绝望的神色,比方才在枫树林里遇刺时更让人心慌。 “砚樵……”许栖梧艰难地开口,气息微弱得像随时会断,“一定要保住我的孩、孩子……”她想抬手摸一摸许砚樵的脸,手腕却重得抬不起来,只能任由眼泪无声地滑落,“我对不起……对不起皇上……也对不起……这孩子……” 不一会儿,游龙君拿来布巾进来了。就在这时,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大夫提着药箱闯进来,刚解开药箱,就被游龙君拉到炕边。大夫搭着许栖梧的脉搏,片刻后,脸色凝重地摇了摇头:“脉象太弱,血崩得厉害,孩子……怕是保不住了。现在只能先止血,能不能保住姑娘的命,还得看她自己的意志。” “什么叫保不住?”许砚樵猛地站起来,抓住大夫的胳膊,声音因激动而发颤,“你不是的大夫吗?你快救她!快救孩子!” 游龙君伸手拉住许砚樵,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冷静:“先让大夫止血,保住长姐的命要紧。”他说着,将许砚樵拉到一边,自己则帮着大夫递药碗、拧布巾。 许栖梧躺在炕上,听着弟弟的声音,却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腹部的疼痛渐渐变得麻木,只有一股冰冷的绝望顺着血管蔓延到四肢百骸,她盼了这么久的孩子,就这么没了。她想起皇上当初得知她怀孕时的欣喜,想起自己夜里摸着孕肚畅想孩子出生的模样,泪水又一次汹涌而出,却连抬手擦泪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任由意识一点点变得模糊。 大夫喂许栖梧喝下止血的汤药,又用煮热的艾草布巾敷在她的腰腹,忙活了半个时辰,她腹部的血才渐渐止住。可她依旧闭着眼,脸色苍白得像张薄纸,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口起伏。 “这位姑娘现在身子虚,得让她好好静养,不能再受半点刺激。”大夫收拾药箱时,低声对游龙君和许砚樵说,“我开了些补气血的方子,按时煎药喂她,能不能醒过来,就看今晚了。” 大夫走后,屋里只剩下压抑的寂静。许砚樵坐在炕边,握着许栖梧冰凉的手,眼眶通红,却不敢再哭。他怕自己的哭声会惊扰到姐姐,更怕这微弱的希望会被泪水冲碎。 游龙君站在窗边,看着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色,眉头紧锁。他回头看了眼炕上气息奄奄的许栖梧,又看了眼一旁失魂落魄的许砚樵,轻声道:“你先去灶房喝点热粥,这里我守着。若是娘娘醒了,我立刻叫你。” 许砚樵摇了摇头,目光死死盯着许栖梧的脸:“我不走,我要在这等着长姐醒过来。”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守住这最后一点希望。 窗外的风渐渐大了,吹得窗棂“吱呀”作响,屋里的烛火摇曳不定,映着许栖梧苍白的脸,也映着许砚樵眼底的绝望与期盼。这一夜,注定漫长,而他们能做的,只有静静等待,等待那一丝渺茫的生机。 烛火燃到第三根时,窗外的风终于歇了,天却泛起一层青灰色的冷光。许砚樵趴在炕沿,指尖还攥着许栖梧的手,眼皮重得像坠了铅,却不敢闭上。他怕自己一睁眼,连这仅存的温热都会消失。 忽然,掌心传来一丝极轻的颤动。许砚樵猛地抬头,见许栖梧的眼睫颤了颤,像两片被霜打蔫的蝶翼,缓缓掀开一条缝。那双眼原本清亮如秋水,此刻却蒙着层雾,连聚焦都费力,半天才能哑着嗓子吐出一个字:“水……” “长姐!”许砚樵声音都在抖,慌忙转身去倒水,却因蹲得太久,腿一麻差点摔在地上。游龙君闻声从外屋进来,手里端着刚温好的药,见状立刻将药碗递给他:“先喂点温水润润喉,再喝药。” 许砚樵用小勺舀了水,小心翼翼地送到许栖梧唇边。水液顺着她的嘴角往下淌,他慌忙用布巾去擦,却见许栖梧的目光落在他腕间的擦伤上,眉头轻轻蹙了下:“樵郎……受伤了?” “我没事,长姐你别管我。”许砚樵强压着喉间的哽咽,又舀了勺水,“大夫说你得好好喝药,身子才能好起来。” 许栖梧却轻轻摇了摇头,目光移向自己的小腹,那片曾经隆起的地方此刻平坦得可怕,眼底的光瞬间又暗了下去。她张了张嘴,声音轻得像叹息:“孩子……没了,是吧?” 许砚樵手里的小勺猛地顿住,热水溅在指尖,烫得他一缩手,却没觉得疼——比起长姐心里的痛,这点烫算什么。他张了张嘴,想编个谎话骗她,可看着那双盛满绝望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只能闷闷地“嗯”了一声。 “呵……”许栖梧发出一声极轻的笑,眼泪却又涌了上来,顺着眼角滑进枕巾里,“我就知道……他还是走了,连让我抱抱他的机会都没有。”她的手慢慢蜷起来,抓着身下的棉絮被,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皇上要是知道了,该多难过啊……” 游龙君站在一旁,看着这姐弟俩的模样,轻轻叹了口气,将药碗重新递过去:“娘娘,孩子没了固然痛心,可您若垮了,才是真的让关心您的人难过。这药能补气血,您先喝了,日后总有机会再护着身边的人。” 许栖梧的目光落在药碗上,却没动。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开口:“要不是游龙君你们二位及时出手相助救了我和樵郎,此刻我们已经是狐狸军的倒下鬼了。” 许砚樵这才发现,长姐竟然认识这两位救他们的壮士。 “娘娘可知,前来刺杀你们的并不是狐狸军。”游龙君没绕弯子,语气肯定,“昨夜那些人虽然戴着狐狸军的面具,但和他们过招时,他们用的不是军营里的招式,反而带着些江湖味。” 许砚樵这时突然想到陆锷锴已经赶赴西南就任,按道理狐狸军应该也会悉数离开焕京,这焕京城里不可能会还有狐狸军。 想到此处站在游龙君身边的红衣男子说道,“其实我们昨日匆匆收到一封密信,密信内容上说,宫中贵人会在京郊小树林遇刺,游龙君和我起初想不明白什么贵人会来这偏僻的京郊树林,但还是不放心,于是便过来看看,没想到在树林里遇到了娘娘。” “密信?”许栖梧不解地看着眼前的两位,“难道说有人提前知道了皇后要动手,于是找到你们来保我?” “确实有这个可能,此人既然能清晰知晓皇后的一举一动,应该是皇后身边的人。”红衣男子说道。 “可这人既然是皇后的身边人,那为什么要特意放出消息来救我们呢?”许栖梧思绪万千。 “宫里宫外都知道皇上自继位以来专宠昭妃娘娘你一人,皇后是被王承光强塞进后宫的,但皇上却很少临幸,因此这么多年来也没能怀上子嗣,却又介于王承光的威逼,皇上就算有心也不能废后。如今孩子即将临盆,皇后才派人来刺杀,应当也是昭妃娘娘小心翼翼隐藏得好。这些刺客都是死侍却戴着狐狸军的面具,皇后是想借此机会杀了你们姐弟二人,转而嫁祸给狐狸军。”游龙君说道。 许栖梧的身子猛地一震,眼底闪过一丝狠厉,随即又被无力感淹没:“她为何要嫁祸狐狸军?看来王承光和陆锷锴之间生了嫌隙是真事。” “后宫之中,龙种便是最大的筹码。”游龙君声音沉了些,“皇后无子,你腹中的孩子若是平安降生,那便是大祯太子,她自然容不下你,王承光也容不下你。” 许砚樵听得心头火起,攥紧了拳头。 “娘娘刚小产完,身子还弱着,还是再歇着吧。”一旁的郝逐云说道。 “虽早知皇后迟早会对我动手,可还是没防住……”许栖梧的泪水又忍不住从眼角滑落。 许砚樵看着许栖梧,轻轻地握着她的手,语气温柔却坚定,“长姐,你先好好休息,等你好了,我们才有力气帮我的小外甥报仇。” 游龙君坐在桌边擦拭一把短剑,“我已经让人在山下布了暗哨,若是有陌生人靠近,会立刻报信。而且我这栖鹤居本就偏僻,除了附近的农户,很少有人来,皇后一时半会儿查不到这里。” 他指尖划过剑刃,目光沉了沉,“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我已让人去京中传信,让我的人盯着皇后的动静,一旦她有动作,我们也好早做准备。” “游龙君,你到底是什么人?”这话他憋了一路,此刻终于问了出来——游龙君既有能力布暗哨、调人手,又对宫中之事了如指掌,绝不是普通的山野隐士。 游龙君放下短剑,指尖摩挲着剑柄上的纹路,沉默片刻才开口:“从前在宫里待过几年,与你长姐有些交情。后来厌倦了朝堂纷争,便躲到这山里来了。如今见你们姐弟有难,自然不能坐视不管。”他没说太多,却也算是给了个解释。 许砚樵心里却有了数——能与长姐有交情,又敢在宫里直言厌倦纷争的,怕是身份不一般。但她没有追问,只轻声道:“不管怎样,多谢游龙君相救。日后若有机会,我定当报答。” “报答就不必了。”游龙君笑了笑,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院外的晨光,“我只盼你们能平安,也盼这皇宫能少些血雨腥风。” 晨光漫过窗棂时,郝逐云端着熬好的小米粥进来,见许砚樵醒着,脚步轻了几分:“昨天大夫开了方子,游龙君熬了粥就去抓药了,加了点红枣,许公子尝尝?”他将粥碗放在炕边的矮桌上,目光扫过许砚樵憔悴的脸,又补充道,“这里暂时安全,娘娘可在此处安心养伤,我会让人去查皇后的动向,收集证据。许公子,你也别冲动,眼下最重要的是保护好娘娘。” 许砚樵点点头拿起勺子,小心翼翼地舀了一勺,米粥的清甜混着红枣的微甘滑进胃里,稍稍驱散了些药味的苦涩,也让他那麻木的身子有了丝暖意。 “对了,”许砚樵咽下粥,忽然想起什么,看向男子,“先前走得太急,还不知道二位救命恩公的姓名。” 眼前的男子笑了笑,眼睛迷成一条缝,俨然没了之前的侠客气息,倒是温柔得像小家碧玉,“从前娘娘还在王府时,我们就认识她。我叫郝逐云,游龙君姓萧,叫萧岦宸。” “姓萧?”许砚樵心中一惊,这不是当今皇姓吗?以前偶尔听长姐提起过,岦是先帝的子嗣辈的字,但当年被立为太子的萧岦安,安王殿下被暗杀,先帝并无其他子嗣,所以直接让皇孙继了位,想到此处许砚樵抬起头来看着郝逐云,“难道游龙君是皇……” 还没说完就被郝逐云给打断了,“和你想的一样,游龙君就是先帝的唯二的小儿子,安王殿下是他的亲哥哥。” 他轻快的话语,让许砚樵不敢相信他们此刻谈论的居然是皇嗣这样隆重的话题。 郝逐云看着许砚樵的脸笑着说道,“其实当年先帝驾崩后,把位子传给了游龙君,游龙君也登基了,但是在位不久就下台了。” “什么!”许砚樵完全是满脸震惊地看着郝逐云,他怎么会如此如此云淡风轻地谈论着大祯王朝的天子,反而像是在说闺阁里那些尚未及笄的姑娘家玩过家家,“可史料从未有过游龙君在位的记载。” “因为他只在位了两年,之后便退位了。”郝逐云娓娓道来,“或者说当今皇上想要稳住超局,不想再爆发一次南蝗之乱就把游龙君的痕迹抹去了。” “可游龙君为什么要退位?”许砚樵不解地看着郝逐云。 “因为游龙君只喜欢男人或者说游龙君只中意于我。”郝逐云非常坦然地说道,“做皇帝最基本的事情就是为皇家开枝散叶,诞下皇嗣就是必不可免的事情,游龙君本就无意于皇位,只是没有料到安王会遭人刺杀。” “于是游龙君为了澄清不是他杀害的安王,就选择了退位?” “那倒也不是,游龙君只不过是在我和江山之间做了他自己的选择。”郝逐云说道。 说到此处,门外一人拎着抓好的药包走进屋内说道,“确实如此。安王死后,我理所当然成了储君,虽然没有证据,但那时所有谋害安王的传闻全都压在了我身上,我不想做真正抢走安王龙椅的人,何况他膝下已育有二子,也就是如今的皇帝和允亲王。父皇对两位皇孙也是宠爱有加,他们比我更适合坐这把龙椅。逐云以前也曾对我说过,如果我选择皇位他也不会怪我,可我就是爱他爱得紧,可国不可一日无君,于是在位两年,今上刚成年我就让位于他。” “游龙君为了我也放弃了所有的皇家封号和锦衣玉食的生活,我们二人在京郊过着属于我们自己的生活。”郝逐云说道。 “但我还是让逐云受了委屈,皇家不会让自己立于危墙之下,而我退位已经是动摇了根本,于是就抓着逐云不放,逐云也成了传说中那个用美色勾引走我的妖。” 许砚樵望着眼前潇洒快活的二人,心中滋味复杂,之前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和来历,只觉得是一对神仙情侣栖息于这京郊,好不肆意快活,可如今知道了他们的真实身份,想起因为游龙君不顾当时刚刚经历完南蝗之乱的大祯,就这么轻易退了位……本就风雨飘摇的大祯失去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沦为了只能像周围国家借粮的弱国,这位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游龙君真的做对了吗?许砚樵转身一想,如果是他,他还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为爱做出如此抉择。 第11章 第十一章.谋逆 晨雾还没散尽,栖鹤居院外的青石板上凝着一层薄露,暗哨的脚步声踩着露水过来时,带着细碎的“咯吱”响——那是草鞋磨过湿滑石板的声音。这人一身短打,藏青色的衣摆沾着泥点,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上还划着道浅伤,渗着点血珠,显然是赶路时摔过。他掀帘进来的瞬间,一股带着水汽的凉意扑进屋里,烛火猛地晃了晃,映得他额角的汗珠亮得刺眼。 “君上、许公子、娘娘……京中、京中出大事了!”暗哨单膝跪地,膝盖砸在青石板上发出闷响,他攥着信纸的手还在抖,信纸边角被汗水浸得发皱,墨迹都晕开了些,“王承光……王承光在早朝上弹劾许祭酒,说、说他借国子监讲学谋逆!” 许砚樵正坐在炕沿,用银勺给许栖梧剥红枣,那红枣是昨天郝逐云从灶房拿来的,皮皱巴巴的,却透着点甜香。听到“谋逆”两个字,他手里的银勺“当啷”一声掉在粗瓷碗里,红枣滚出碗沿,在土炕的粗布褥子上弹了两下,滚到许栖梧的脚边。 他猛地站起来,棉鞋蹭过青石板,带起一点灰尘,手指死死攥住暗哨递来的信纸,指节因为用力而泛青,连手背的青筋都凸了起来:“谋逆?我父亲一辈子只知捧着书本教太学生,连朝堂的门槛都不愿多踏,怎么会谋逆?王承光这是编瞎话编到天边去了!” 许栖梧原本靠在郝逐云递来的软枕上,脸色苍白得像窗纸,听到这话,她挣扎着坐直些,指尖刚碰到信纸就缩了一下——那纸被暗哨攥得太用力,边缘刮得她指腹生疼,更凉的是纸上的字。她扶着炕沿,慢慢展开信纸,目光逐字逐句扫过去,睫毛颤得厉害,像受惊的蝶翼。 信纸不长,可她看了许久,久到郝逐云都察觉她的肩膀在发抖,悄悄将暖炉往她手里又塞了塞——那暖炉是铜制的,外层裹着布套,还带着余温,却暖不透她冰凉的指尖。 “君不君则臣不臣……囤积粮草……收拢乡勇……”许栖梧低声念着,声音越来越轻,最后猛地将信纸扔在褥子上,信纸展开的褶皱里,“许松棠意图助女干政,谋夺皇权”几个字格外扎眼。 她牙齿咬着下唇,咬出一道红痕,眼泪终于忍不住涌上来,顺着眼角滑进鬓边的碎发里,染湿了那几根还沾着冷汗的发丝:“简直是血口喷人!我父亲教太学生,从来都是君臣相得、家国同心,哪句说过君不君?那些外放的门生,不过是逢年过节寄封家书问安,怎么就成了囤积粮草?” 郝逐云蹲在她身边,手掌轻轻覆在她的腰腹上,那里刚小产完,还带着隐痛。他的手掌是温热的,按揉的力度很轻,像怕碰碎了什么,目光落在她泛泪的眼睛上,眉头微蹙,嘴角抿成一条线:“娘娘别急,王承光要的不是真凭实据,是能挑动朝臣猜忌的由头。您是许祭酒的女儿,又怀过龙种,国子监又是储官之地,拿讲学谋逆扣罪名,既合了许祭酒的身份,又能坐实外戚干政的帽子——朝臣们最怕文人结党、动摇根基,他这是掐准了人心。” “可真正外戚干政的分明是他王承光!”许栖梧愤怒地说道,“如今他竟然还倒打一耙,往我们许家泼脏水!” 游龙君站在窗边,指尖摩挲着窗棂上的旧木纹——那木纹深一道浅一道,是常年风吹日晒留下的痕迹。他没回头,却将屋里的动静听得分明,直到许栖梧扔了信纸,才缓缓转过身。晨光透过窗缝照在他脸上,能看到他眼底的平静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冷厉,瞳孔微微收缩,喉结动了一下,像是在压抑怒火。他走过去捡起信纸,手指划过“青山君为同党”那行字时,指腹的力道重了些,将纸边捏出一道折痕:“王承光还栽赃了青山君?” “是、是……”暗哨咳嗽了两声,用粗布袖子擦了擦嘴角的汗,袖子上立刻沾了道灰痕,“王承光说,青山君任吏部侍郎时,许祭酒推荐的太学生,十有**都被他提拔到了要职。去年南方水灾,青山君奏请拨的粮,被他说成是落到了许家门生手里,成了乡勇的口粮。现在朝堂上,已有官员跟着喊清许沈、安朝局,声音还不小……” 许栖梧猛地抬头,发髻上的簪子晃了一下——那银簪是皇上当年还在王府里时送她的定情信物,簪头刻着朵小莲花,平时她总小心护着,此刻却因为动作太急,莲花的花瓣蹭到了枕巾,刮起一根线头。她伸手扶住银簪,冰凉的簪身硌得手心疼,却浑然不觉,声音带着点颤:“去年南方水灾,那批粮是我亲自求皇上拨的,全用来赈济灾民了!王承光……他怎么敢睁眼说瞎话?” “他有什么不敢的?”游龙君将信纸揉成一团,扔在墙角的炭盆边——那炭盆里还有昨晚没燃尽的炭渣,纸团滚到炭渣旁,没沾上火星,却显得格外刺眼。 他走到炕边,目光落在许栖梧苍白的脸上,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他选这个时候发难,一是因为你刚小产,皇上分心找你,无暇顾朝堂,二是讲学谋逆比勾结狐狸军更吓人——狐狸军远在西南,可国子监就在京城,太学生是未来的官,朝臣们怕的是身边的人反。” 许砚樵看着许栖梧发红的眼睛,又想起父亲平日里温温和和的模样,突然觉得眼眶发烫。他蹲下身,握住许栖梧冰凉的手,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眼睛里布满血丝,那是昨晚守着许栖梧没合眼熬出来的:“长姐,我们不能让父亲受这种污蔑!他一辈子清清白白,怎么能被王承光这么糟践?我们回去,去跟王承光辩!” “辩?”许栖梧惨然一笑,眼泪又掉了下来,砸在许砚樵的手背上,冰凉的。她抬手想擦泪,却发现手腕重得抬不起来,只能任由泪水滑过脸颊,滴在粗布褥子上,晕开一小片湿痕,“现在朝堂上都是他的人,皇上被他牵着鼻子走,我们怎么辩?除非……除非我回去。我是昭妃,是许松棠的女儿,只有我站在朝堂上,当着所有人的面,才能拆穿他的谎言。” “娘娘!”郝逐云急忙按住她的肩膀,怕她激动之下伤了身子。他的手指碰到她的衣料,能感觉到里面的身子还在发颤,“你刚小产,身子还虚,回去就是羊入虎口!眼下皇后正在到处找你,王承光也巴不得你回去,好把后宫干政、助父谋逆的罪名坐实!” “可我难道就要这样看着父亲和许家蒙冤吗!”许栖梧颤抖地说道。 许栖梧摇了摇头,目光落在窗外——晾架上的月白长衫还在晃,风一吹,影子投在地上,像个飘忽不定的幽灵。她轻轻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决绝:“我知道是虎口,可我不能让父亲一个人在京城受辱。父亲从小教导我教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现在许家遭了难,我若是躲在这里,才是真的对不起他们……还有皇上,王承光这么逼他,他一个人撑不住的。” 就在这时,院外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比刚才更急,像是有人在拼命跑。另一个暗哨掀帘进来,这人比之前的更狼狈,衣服上沾着草屑,脸上还有道划伤,手里的密信被风吹得哗哗响。 “君上!不好了!王承光……王承光已经递了奏折,要皇上三日内下旨,把许祭酒打入天牢,还要、还要通缉娘娘和许公子,说你们畏罪潜逃,助父匿罪!就连青山君也受了影响被罚闭门思过……否则就要带着禁军以清君侧为名,秉公处理……” “清君侧?”许栖梧的身子猛地一僵,腹部的隐痛突然加剧,她忍不住闷哼一声,额头抵在许砚樵的肩膀上。许砚樵能感觉到她的身子在发抖,还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药味,那是昨晚大夫熬的止血药,此刻混着她的泪水,竟透着点苦涩。 陆锷锴被皇帝送去西南盯住蠢蠢欲动的槟腊,可却没成想王承光的速度竟然这么快,宫中的禁军竟然都被他收归麾下。怎么办?眼下到底要怎么办才能救许家救青山君? 许砚樵急忙扶住她,声音哽咽:“长姐,你别怕,我们再想办法,总会有办法的……” 游龙君接过密信,快速扫了一眼,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抬头看向郝逐云,眼神里带着一丝征询,郝逐云立刻会意,轻轻点了点头,这么多年,他们早就有了无需言说的默契。 游龙君深吸一口气,声音重新变得沉稳:“要回去,就得有筹码。王承光靠兵权和舆论,我们靠真相和人心。许祭酒在国子监多年,门生故吏遍布天下,总有不愿看着他蒙冤的。青山君清廉,也有同僚信他。”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屋里的人,最后落在许砚樵身上:“许公子,你熟悉国子监的门生,就由你去联络——带上这个。” 游龙君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那玉佩是白玉的,上面刻着个“萧”字,边缘有些磨损,“拿着它,许祭酒的门生会信你。” 许砚樵接过玉佩,指尖碰到冰凉的玉面,突然觉得心里踏实了些。他用力点头,眼睛里重新燃起光:“我一定能联络到他们,不会让父亲蒙冤!” 郝逐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对游龙君笑了笑——那笑容里少了些平日的温柔,多了些坚定:“我去京中打探,看看王承光伪造的证据藏在哪里,顺便给青山君传信,让他稳住阵脚。” 游龙君看着他,伸手替他理了理绯红长衫的衣领——那衣领沾了点灰,他轻轻拂掉,动作自然又亲昵:“小心些,若有危险,先顾着自己。” 许栖梧靠在软枕上,看着眼前的三人,心口的疼痛渐渐被暖意取代。烛火终于燃尽了最后一点,“噗”地一声灭了,晨光彻底漫进屋里,照在她苍白的脸上,也照在她眼底重新燃起的决绝里。她轻轻开口,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多谢你们。这一次,我们一起,为父亲洗冤,为大祯,守住这最后的公道。” “娘娘,公道能不能守住,我没法跟你打包票,但我作为皇家血脉,绝不会看着王氏一族在我大祯江山兴风作浪!”游龙君的声音有力而坚定。 院外的风还在吹,月白长衫依旧晃悠,可屋里的气氛,却不再是之前的压抑,有了方向,有了同伴,哪怕前路是龙潭虎穴,也多了几分闯下去的勇气。 灶房的烟囱里飘出的烟,刚冒到屋檐就被晨雾裹住,淡灰的烟丝缠在青灰的瓦檐上,像给小院笼了层薄纱。艾草的淡苦混着小米粥的清甜,从半开的灶房门缝里钻出来,飘到院心时,正好落在许砚樵的粗布短衫上,那是郝逐云找出来的旧衣,领口磨得发毛,袖口还缝着块浅灰的补丁,穿在他身上略短些,露出一小截手腕,腕上昨天护着许栖梧时蹭的擦伤,已经结了层浅黄的痂。 许砚樵攥着那块刻“萧”字的白玉佩,玉佩被掌心的汗浸得发暖,边缘的磨损蹭着指腹,像颗磨圆的石子,倒让他慌乱的心多了点实在的依托。游龙君站在院门口,手里的纸条是用炭笔描的,纸边被指尖捻得发卷,“三里坡茶寮”五个字描了两遍,墨色深些,“西跨院第三块砖下”则写得轻,像是怕被旁人看见。 “老掌柜姓周,当年在国子监扫了十年地,”游龙君的声音压得低,顺着晨雾飘进许砚樵耳朵里,“你把纸条给他,他见了松棠两个字,就会把藏的信笺给你。那些是许祭酒往年给门生写的课业批注,字里行间都是讲学的话,正好打王承光谋逆的脸。” 许砚樵把纸条叠了三层,塞进贴心口的衣襟里,布料贴着玉佩,暖得像揣了块小炭。他抬头时,眼角的红还没褪尽,却硬是把慌意压了下去,只点头:“我记住了,路上不逞强,遇到盘查就说走亲戚。” 游龙君没说话,只从腰间解下短匕——匕身缠着的黑布磨得发亮,解下来时发出细碎的沙沙声,露出的匕尖泛着冷光,却没开刃,“拿着,别伤人,只用来划断荆棘,或是……实在躲不过时,划破自己的手装伤,王承光的人要抓的是‘活口’,见了血反而会松些警惕。” 许砚樵接过短匕,攥在手里,冰凉的匕身让他指尖微颤,却还是用力攥紧了——他知道这不是普通的防身,是游龙君把能想到的退路都替他想好了。 院角的竹筐边,郝逐云正往里面塞东西。油纸包麦饼时,发出窸窣的响,两块麦饼叠在一起,油浸得油纸发亮。干草药是前几天晒的,叶子碎在指尖,沾了点青绿的屑,最后放进的铜哨,哨身刻着细密的云纹,是当年游龙君亲手雕的,他捏在手里转了转,才塞进筐底,压在麦饼下面。 “我跟你出山,”郝逐云直起身,拍了拍筐沿上的草屑,红衣扫过竹筐,沾了根干草,他随手拂掉。 “我这身红太扎眼,借你的粗布衫挡挡——过了山坳的卡子,我换件灰布衫再去京城,正好跟你分道,也省得引人注目。” 游龙君走到他身边,伸手替他勒紧筐绳,指尖无意间蹭过他手腕上的旧疤——那是当年他们躲追杀时,被箭羽擦过留下的,如今淡得像道浅粉的线,却还是能一眼辨出。 “到了京城别去吏部,”游龙君的声音压得更低,只有两人能听见,“青山君现在被盯得紧,自顾无暇。你去城南锦绣布庄,掌柜的会给你拿件缝了暗袋的夹袄,证据藏在里面安全。 有消息就让信鸽传信,我看到密信,会立马回复,记住一点——别逞能,若是被王承光的人盯上,就往布庄后巷的暗门走,那是通着城外的。” 郝逐云点点头,抬手把额前垂着的碎发捋到耳后,指腹蹭过耳尖的红,笑了笑:“放心,我上次去京城,还帮布庄掌柜修过竹架,他欠我个人情呢。倒是你,留在这里要盯紧娘娘,她刚小产,夜里准会疼得醒,你记得把灶房的艾草再煮些,温着敷腰腹能好些。” 两人正说着,屋里传来一阵轻响——是许栖梧扶着炕沿起身的声音。她穿了件月白里衣,领口松了颗纽扣,露出的锁骨泛着苍白,外面裹着游龙君的厚披风,披风太长,拖在青石板上,沾了点青苔的绿,走起路来扫过地面,带起细小的石屑。 “樵郎,”她喊出声时,声音还带着刚起身的哑,像被晨雾浸过,“见到父亲的门生,别提我小产的事,也别细说弹劾的罪名——就说父亲被冤枉了,要找当年的课业批注当证据,别让他们为我分心,更别让他们知道我现在……” 她顿了顿,低头看了眼自己平坦的小腹,声音轻得像叹息,“……护不住自己。” 许砚樵转过身,看着姐姐站在晨光里的模样,她的嘴唇没血色,却抿成了条淡红的线,手里攥着的绢帕,是昨天擦汗用的,边角还沾着点药渍。 许砚樵想往前走,脚却像被钉在原地,最后只点头:“我知道了,长姐你好好养着,等我回来,咱们一起去接父亲。” 许栖梧慢慢走过去,指尖刚碰到他的衣领,就被他身上的凉意惊了下——他穿的粗布衫太薄,晨露浸得布料发潮。她轻轻把歪掉的衣领理正,指尖冰凉,蹭过他的脖子时,许砚樵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却没躲开。她的指腹在补丁上顿了顿,像是想把布料捋平,最后却只轻声说:“路上多喝热水,山坳里的风硬,别冻着。” 说完,她没回头,扶着门框往屋里走。披风的下摆扫过门槛,带起点灰尘,她的脚步很轻,却每一步都像踩在许砚樵的心上——他知道,姐姐不回头,是怕他看见她眼里的泪。 游龙君看着她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晨雾里的光,忽明忽暗,随即又沉了下来,转身对许砚樵和郝逐云摆了摆手:“走吧,再等太阳爬高,雾散了,路上的卡子就看得清了。” 两人应声转身,踩着院外的露水往山路走。许砚樵走在前面,粗布衫的衣角被风吹得晃,手里的短匕藏在袖筒里。郝逐云跟在后面,竹筐的绳子勒着肩膀,却走得稳,每走几步就回头看一眼栖鹤居的木门,直到那扇旧木门被晨雾遮得只剩个模糊的轮廓,才加快了脚步。 院门口只剩下游龙君,他站在青石板上,晨露沾湿了他的鞋尖,却没动。暗哨从院墙外探出头来,帽檐压得低,声音发颤:“君上,山下三里坡那边,来了两个骑黑马的汉子,穿的是商人的灰布衫,却在茶寮附近绕了三圈,手里的马鞭攥得紧,不像是来喝茶的——他们腰间鼓鼓的,像是藏了刀。” 游龙君的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的短剑剑柄,冰凉的金属触感顺着指尖传上来,让他的眼神冷了些:“是王承光的人?” “不好说,”暗哨的声音更低了,“他们没亮腰牌,只问掌柜有没有见过穿红衣的男子和青壮后生,掌柜说没见,他们就坐在茶寮外的石阶上,盯着进山的路。” 游龙君抬头望向山路的方向,晨光已经把雾冲散了些,能看见远处山脊线的影子,像道沉默的屏障。 “你带两个人,从后山绕过去,”他的声音沉得像山涧的水,“别靠太近,盯着他们的动静。若是他们往栖鹤居来,就往山北的猎户屋扔块石头,让 猎户家的狗叫几声,把他们引过去,若是他们只守着茶寮,就盯着,看他们什么时候走,跟谁联络。” “是!”暗哨躬身应下,转身时,草鞋踩过露水,没发出一点声音,很快就消失在院墙外的树林里。 游龙君回到屋里时,许栖梧正坐在窗边的矮凳上。她没看窗外,只盯着晾架上那件半干的月白长衫——风一吹,长衫晃悠着,影子投在她的脸上,忽明忽暗。她手里的绢帕已经被攥得发皱,指尖泛白,连绢帕上的药渍都被揉得晕开了。 “他们走了?”她没回头,却听见了游龙君的脚步声,他的鞋踩在青石板上,声音很轻,却带着沉稳的节奏,像以前在宫里时,他走在长廊上的样子。 “走了,”游龙君走到桌边,端起温在灶上的小米粥,碗沿还冒着细白的热气,“大夫说你得按时吃东西,这粥里加了红枣,熬得烂,好消化。” 许栖梧接过粥碗,指尖碰到碗沿的暖意,却没动勺。她看着碗里浮着的红枣,想起父亲以前总说“女子要多吃红枣,养气血,在宫里才受得住”,那时父亲还会把红枣剥了核,放在她的手心,说“甜,不涩”。 眼泪突然涌了上来,她急忙低下头,用绢帕擦了擦眼角,却还是没挡住,一滴泪“嗒”地落在粥碗里,溅起小小的涟漪,把浮着的红枣晃了晃。 “游龙君,”她抬起头时,眼睛红得像浸了水的樱桃,却没了之前的脆弱,反而多了点狠劲,那狠劲藏在眼底,像被雾遮住的星火,“王承光会不会 对我父亲下狠手?他连谋逆的罪名都敢扣,会不会……不等我们找证据,就先对父亲动手?” 游龙君坐在她对面的矮凳上,接过她手里的粥碗,用勺轻轻搅着——勺底碰到碗底,发出叮叮的轻响,把红枣搅碎了些,粥水染成了淡红的色。 “不会的。”他把粥碗递回去,声音稳得像山,“王承光要的是名正言顺,他现在需要许祭酒活着,活着的逆党,才能让他的弹劾站得住脚,才能让 朝臣相信他清君侧是对的。若是许祭酒死了,反而会有人疑他杀人灭口,他不会做这种赔本的买卖。” 许栖梧看着粥碗里的热气,慢慢抬起勺,舀了一口放进嘴里。小米的清甜混着红枣的甘,顺着喉咙滑下去,竟真的让她那空落落的胃里有了点暖意。她咬着唇,把眼泪憋回去,一勺接一勺地喝着粥,目光落在窗外。 晨光里,晾架上的月白长衫还在晃,风里带着艾草的淡苦,却不再像之前那样让人觉得冷了。院外的风又起了,吹得窗棂“吱呀”响了一声。游龙君看着许栖梧喝粥的样子,指尖轻轻摩挲着矮凳的木纹,木纹里还嵌着点陈年的灰,像藏着过往的事。屋里很静,只有喝粥的轻响和窗外的风声,却不再是之前的压抑——那沉默里,藏着一股蓄势待发的力量,像山雨来前的云,正慢慢聚着,等着一场能冲散阴霾的雨。 第12章 第十二章.何人助我 灶房里的艾草还在小铜锅里温着,水汽顺着锅盖的细缝往上冒,在房梁上凝了层薄霜,又顺着木椽滴下来,落在积了点灰的灶台边,晕开一小片湿痕。许栖梧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攥着那块温热的艾草布巾,布巾的边角磨得有些毛糙,是之前反复拧干时搓出来的,苦香钻进鼻腔,却压不住心口一阵阵的发紧,游龙君去院外应对暗哨已经有半柱香的时间了,还没回来,王承光的人会不会已经闯到附近了? 她抬手摸了摸披风的领口,指尖蹭过布面的纹路,忽然想起入宫前母亲给她缝披风的模样,母亲的手常年握笔,指腹有层薄茧,缝扣子时总爱眯着眼,针脚走得慢却齐整,那时她还笑母亲比绣娘还细致,如今再想,那针脚里藏的全是牵挂。 眼泪又涌了上来,她急忙低下头,用艾草布巾的边角擦了擦,布巾的苦香混着泪水的咸,呛得她鼻子发酸。 “吱呀——”院门被轻轻推开,游龙君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青布长衫的下摆沾了点草屑,是刚才在树林边绕路时蹭的,他手里还攥着片枯叶,叶脉清晰,却已经发脆,显然是从暗哨指认的“记号石”附近捡的。 “别担心,”他走到灶房,见许栖梧眼圈发红,声音放得更柔,“暗哨已经把那两个汉子引去山北的废窑了,他们以为废窑里藏着人,正围着搜呢,一时半会儿过不来。” 许栖梧抬起头,看着他指尖的枯叶,忽然注意到他的袖口沾了点泥土,是刚才蹲在地上布置记号时蹭的,却没在意,只伸手把艾草布巾往她这边递了递:“布巾凉了些,我再去热一热。” “不用了,”许栖梧按住他的手,指尖碰到他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握剑、摆弄草木留下的。 “我坐着就好,你……你也歇会儿吧,刚才跑了那么久。” 游龙君没推辞,就在她身边的小板凳上坐下。 “老掌柜那边我已经让人传了信,”他收回手,目光落在灶台上的粗瓷碗上,碗里还剩小半碗粥,红枣碎沉在碗底,“让他把信笺先藏好,等砚樵到了再拿出来,避开那两个汉子的视线。” 许栖梧点点头,视线又飘向院外。晾架上的月白长衫还在晃,风一吹,布料扫过竹架,发出哗啦的轻响,像有人在轻轻翻书。她忽然想起,这件长衫是郝逐云的,昨天晾在架上还半干,今天风大,该是快干了,可郝逐云已经往京城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穿。 与此同时,山坳另一侧的树林里,许砚樵正攥着怀里的纸条,和郝逐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茶寮走。脚下的落叶积了厚厚的一层,踩上去沙沙响,阳 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斑,晃得他眼睛发花。他时不时摸一下怀里的玉佩,冰凉的玉面贴着心口,能稍微压下些慌意——刚才过卡子时,兵卒的眼神像刀子一样扫过他,若不是郝逐云应对得快,他恐怕已经被拦下来了。 “咳、咳咳——”树林深处突然传来一阵咳嗽声,许砚樵的脚步猛地顿住,手不自觉地摸向袖筒里的短匕,指尖碰到冰凉的匕身,才想起游龙君说的别伤人。他往树后躲了躲,透过树叶的缝隙看过去,只见一个穿着灰布衫的老人正蹲在路边挖草药,手里的小锄头磨得发亮,背上的竹筐里装着半筐艾草,和栖鹤居灶房里的一模一样。 “两个小伙子,躲在树后做什么?”老人突然抬起头,声音沙哑,却带着点温和,“是要去茶寮吧?顺着这条路再走半里地就到了。” 郝逐云这才松了口气,从树后走出来,拱手道:“老伯,我……我是去茶寮找周掌柜的,送点东西。” 老人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手里的锄头往地上指了指:“找周掌柜啊?他今早还跟我念叨,说等着个人送东西呢。不过你可得小心些,刚才有两个穿灰布衫的汉子在茶寮外转悠,问东问西的,不像好人。” 许砚樵的心又提了起来,连忙问道:“老伯,他们现在还在茶寮吗?” “走了,往山北去了,”老人把锄头扛在肩上,竹筐晃了晃,艾草的苦香飘过来,“不过你还是绕着茶寮后门走,别从正门进,免得再撞见什么人。” 许砚樵谢过老人,按着他指的方向往茶寮后门走。越靠近茶寮,小米粥的香气就越浓,混着柴火的烟味,是从茶寮的灶房里飘出来的。他绕到后门,见门虚掩着,轻轻推了条缝,就看见一个穿着粗布围裙的老人正蹲在灶边添火,头发花白,背有点驼,手里的火钳磨得发亮,正是周掌柜。 “周掌柜?”郝逐云轻声喊了句。 周掌柜回过头,看见他,“哎呀,是郝公子来了!快坐吧!我去倒茶,上次多亏了你,我这竹架才结实起来。” 周掌柜多走几步,这才发现郝逐云身后还跟着一个人。他先是愣了愣,随即放下火钳,擦了擦手上的炭灰,快步走过来:“像啊,真是和祭酒大人像极了!啊,难道这就是游龙君信中所说的……” “周掌柜,我叫许望筠,是许松棠的儿子。”许砚樵朝周掌柜拱手。 周掌柜把许砚樵拉进屋里,关上门,又用木栓闩住,才松了口气,“刚才那两个汉子问我栖鹤居怎么走,我没敢说,只说山里只有农户,他们盯了我好一会儿,才往山北去了。” 许砚樵从怀里掏出纸条,递了过去:“周掌柜,这是游龙君让我给您的,他说……说您这里有我父亲以前的信笺。” 周掌柜接过纸条,展开看了看,“救大祯,救许府,许松棠”九个字,简单又有力。 指尖在松棠两个字上摩挲了许久,那是许松棠的字,他认得,当年在国子监扫了十年地,天天见许祭酒给门生批课业,国子监里的学生欺负他一个扫地的仆人不识字,可他又偏偏好学,每次祭酒大人给公子哥们讲学,他就凑在旁边听,等学生们下学离开了,就偷偷翻阅着经书,就这样自己学会了识字。后来有一次被学生们发现了,大家把他捉拿到祭酒大人面前,许松棠非但没有定罪,反而将那群公子哥儿们训斥了一番,并允许自己旁听……那笔锋里的温和,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你等会儿,”他转身往茶寮的里屋走,里屋的门是用竹帘隔的,他掀开竹帘时,竹片发出哗啦的响,“我把信笺藏在西跨院的砖下了,这就去拿。” 许砚樵和郝逐云坐在茶寮的小板凳上,许砚樵看着周掌柜的背影,心里又酸又暖。茶寮的桌上摆着个粗瓷茶壶,壶身上画着几朵简单的梅花,是周掌柜自己画的,壶嘴还冒着热气,他倒了杯茶,刚喝了一口,就听见里屋传来周掌柜的声音:“找到了!你看,这就是许祭酒当年给门生批的课业。” 周掌柜叹了口气,“字里行间都是讲学的话,哪有什么谋逆的意思!” 周掌柜捧着一叠信笺走出来,信笺用布包着,边角有些发黄,却保存得整齐。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布包,抽出一张递给许砚樵:“你看这张,是给城南张举人的,批的是‘君臣之道,在相得而非相制’,这分明是教他忠君爱国,怎么就成了谋逆了?” 许砚樵接过信笺,指尖碰到泛黄的纸页,能感觉到父亲当年握笔的力度,眼泪突然掉在信笺上,晕开了一点墨迹。他急忙擦了擦,把信笺叠好,放进怀里,紧贴着玉佩:“周掌柜,谢谢您,有了这些信笺,就能证明我父亲是被冤枉的了。” “应该的,”周掌柜把剩下的信笺重新包好,递给他,“许祭酒是个好人,不仅让我有了读书认字的机会,后来我儿子想考太学,没钱送礼,是许祭酒看他文章写得好,破例收了他,还免了学费。王承光那奸臣想污蔑他,我们这些受恩的人,怎么能看着不管?”他又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两个刚烙好的饼,还冒着热气,“你们拿着路上吃,茶寮外的路我已经帮你探过了,没什么人,你顺着小路往山外走,就能避开卡子。” 许砚樵接过油纸包,饼的香气混着信笺的墨香,让他心里踏实了许多。他谢过周掌柜,刚要往门外走,就听见茶寮外传来一阵马蹄声,越来越近,还夹杂着人的说话声。 “刚才那老掌柜不对劲,肯定藏了人,我们再回去搜搜!” 周掌柜的脸色瞬间变了,急忙把许砚樵往里屋推:“快,里屋有个地窖,你们躲进去,我去应付他们!” 郝逐云没犹豫,带着许砚樵跟着周掌柜钻进里屋的地窖,地窖很小,只能容下两个人,里面堆着些红薯,带着泥土的腥气。周掌柜把地窖的盖子盖好,又铺上些干草,才转身往外走,脚步虽然有些慌,却还是尽量稳住了。 许砚樵躲在地窖里,能听见茶寮门被踹开的声音,还有汉子粗鲁的问话声:“老东西,刚才是不是有人进来了?藏哪儿了?” “我们看见有人往你这后门走了,别装蒜!” 周掌柜的声音带着点颤,却还是硬着头皮道:“官爷,真没人进来,刚才是我儿子来送了点红薯,已经走了。” “你儿子?往哪儿走了?” “往山外走了,官爷要是不信,可以去追。” 地窖里的红薯气味很浓,许砚樵攥着怀里的信笺和玉佩,手心的汗把信笺都浸湿了些。他能听见汉子们在茶寮里翻东西的声音,桌椅被推倒的“哐当”声,还有周掌柜的哀求声,心提到了嗓子眼,若是被他们找到地窖,不仅他会被抓,连周掌柜也会受牵连。 过了好一会儿,外面的声音才渐渐小了,又过了片刻,周掌柜的声音传了进来:“你们快出来吧,他们走了。” 郝逐云和许砚樵推开地窖盖,爬了出来,见茶寮里一片狼藉,桌椅倒在地上,茶壶摔碎了,茶水洒了一地,周掌柜的额头还青了一块,是刚才被汉子推搡时撞的。 “周掌柜,您怎么样?”许砚樵忙上前扶他。 “没事,”周掌柜摆了摆手,擦了擦嘴角的血,刚才被汉子打了一拳,却没说,“他们往山外走了,你快趁这个时候离开,再晚就来不及了。” 许砚樵看着周掌柜的模样,心里又酸又急,一旁的郝逐云看了眼许砚樵,用眼神告诉他,此地不宜久留。 许砚樵也知道不能再耽搁,只能深深鞠了一躬:“周掌柜,您的恩情我记着,等我父亲洗冤了,一定回来谢您!” 说完两人就转身从后门跑了出去,许砚樵怀里的信笺和玉佩硌着心口,却让他跑得更稳。他不能被抓,不能让父亲的冤屈没人昭雪,更不能让周掌柜的付出白费,也不能让游龙君和郝逐云为他牺牲,更不能让姐姐失望。 栖鹤居的灶房里,艾草的苦香还没散。许栖梧靠在软枕上,手里拿着父亲的小折扇,扇面上的梅花已经淡得快看不清了,她却还是一遍遍摸着花瓣的纹路。游龙君坐在窗边,正擦着短剑,布巾蹭过剑刃,发出“沙沙”的响,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剑身上,泛着冷光,却在他眼底映出一点温和。他刚收到暗哨的消息,许砚樵已经拿到信笺了,正在往山外走,暂时安全。 “游龙君,”许栖梧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很清晰,“樵郎他们是不是已经拿到信笺了?” 游龙君停下擦剑的手,抬头看向她,眼底的冷意渐渐柔了些:“是,暗哨刚传了信,他已经避开了那两个汉子,正在往山外走,很快就能回来。” “游龙君,此处只有你我二人,我只想问你一句实话,为何助我?”许栖梧问道,“你那日说收到密信来救我姐弟二人,是谁的密信?” 游龙君长叹一口气,“此人远在西南,倘若我说出这个人的名字,娘娘或许会更伤心,因为他从来都不是站在你这边的人,以后也不会,此番助的也不是娘娘。” “你是说,这个人想救樵郎?” “正是,此人如今并不在焕京城里,也绝非善类,娘娘还是少知道为妙。”游龙君语重心长地说道。 “本君倒是还有一事想问娘娘,许公子此去保祭酒大人,不论成败如何,祭酒大人已经不会再成为在宫中能制衡王承光对手,娘娘和皇上伉俪情深,朝堂之上不能没有棋子,而许公子正当意气风发……” “不成,这绝对不成!”许栖梧果断地拒绝了游龙君,“朝堂本就是一片刀光剑影,樵郎又未经世事,作为长姐我怎么能亲眼看着他去白白送死。” 游龙君轻笑一声,“娘娘,如今王承光打定主意要除掉你们许家,这次京郊树林刺杀,刀俎之下,许公子已经是被他们盯上的鱼肉,若是娘娘能给 皇上捎去一封书信,一是告知皇上你安好,安抚上心让他好好想办法对付王承光,二是替许公子某个职,许家有了力量才好和王承光抗衡。不过这一切……等许公子回来,再做决断也不迟。” 听到这儿,许栖梧把折扇贴在胸口,闭上眼,父亲的信笺找到了,樵郎安全了,他们很快就能回京城,为父亲洗冤,为孩子报仇。灶房里的艾草还在冒热气,苦香裹着阳光的暖,终于让她那颗悬了许久的心,稍稍落了地。院外的风又起了,吹得晾架上的月白长衫晃悠着,影子投在地上,忽明忽暗。 许栖梧心里忽然有了个念头。等这件事结束,他就带着父亲带着樵郎,找个没人的地方,种点田,养点花,再也不管朝堂的纷争,再也不沾血雨腥风。只是她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王承光只要一日还在京城把持着朝政,青山君还被盯着,许祭酒还在大牢里,他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第13章 第十三章.玉哨 许砚樵和郝逐云二人刚拐过一道山弯,前方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混着粗哑的喝骂:“刚才那老东西肯定撒谎了!许砚樵一定往这边跑了!找到他,赏银五十两!” 郝逐云立刻将许砚樵往树后一拉,自己则侧身挡在他身前,手已经按在了软剑的剑柄上。剑鞘是游龙君去年寒冬里亲手鞣制的青牛皮,反复打磨了数十遍,摸上去细腻得像绸缎,鞘身内侧还刻着极小的逐云二字,是他们成婚前夜,游龙君就着烛火一笔一划刻的,说只要剑在人在,我便能护着你。 月光照在他眼底,没半分慌乱。游龙君出发前跟他说过,若遇追兵,先护砚樵,再寻脱身之法,这话他记在心里,连应对的剑招都想好了,只用剑背制敌,不伤人命。 眨眼间,五个穿灰布衫的汉子就冲了过来,手里都握着锈迹斑斑的刀,为首的那个满脸横肉,盯着许砚樵怀里的布包,眼神发狠:“把东西交出来!饶你们不死!” 郝逐云没说话,只往前迈了一步,软剑“噌”地出鞘,剑身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出手极快,先是侧身避开为首汉子的刀,手腕一转,剑背就重重拍在对方的胳膊上,汉子吃痛,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捂着胳膊痛呼起来。另外四个汉子见状,立刻围了上来,刀光朝着郝逐云身上招呼,刀风刮得他衣袂翻飞,却没伤到他分毫!郝逐云的剑法是游龙君教的,讲究“快、准、稳”,避开锋芒的同时,总能精准击中对方的薄弱处。 许砚樵缩在树后,心里发紧,手不自觉地往怀里摸——他想起游龙君出发前给过他一个短哨,铜制的,上面刻着只狐狸,说若是遇到危险就吹,能引暗卫来。可此刻他怕一吹哨子会分郝逐云的心,只能紧紧攥着哨子,指节都泛了白。 郝逐云对付四个汉子依旧游刃有余,软剑在他手里像活过来似的,只靠剑背就将两人的刀打落,剩下两个汉子见势不妙,对视一眼,突然分了两路,一个继续缠住郝逐云,另一个则举刀往许砚樵那边砍去,显然是想抓了许砚樵当人质。 “小心!”郝逐云眼疾手快,脚尖点地,身形瞬间掠到许砚樵身前,软剑横挡,“当”的一声挡住了刀。那汉子力气大,刀身压得软剑微微弯曲,郝逐云咬牙顶住,另一只手成拳,狠狠砸在汉子的肋骨上。汉子痛呼一声,往后退了两步,嘴里骂骂咧咧的,还想再冲上来。 许砚樵被刚才的动静吓得往前踉跄了一下,从袖子里掏出游龙君送的那把短匕首,双手拿着匕首对准眼前的两个汉子,怀里的玉哨没攥住,“叮”的一声掉在地上。铜哨滚了几圈,停在那几个汉子面前,上面的狐狸纹在月光下看得清清楚楚。那狐狸耳朵尖翘,尾巴卷曲,眼神似笑非笑,狐嘴咧开漏出獠牙,看起来恐怖又诡异——这是陆锷锴独有的标记。 只见为首的汉子原本还想爬起来再打,在抬起头看向许砚樵的那一刻,眼神突变,恐惧的味道开始蔓延。起先许砚樵还以为是两个汉子见了自己持有武器,有所后怕,后来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发现他们竟然都齐齐望向自己身边地上的一处——是陆锷锴送的玉哨。 瞥见那短哨,脸色突然变得惨白,声音都发颤:“这、这是狐狸军?!”他去年亲眼见过,有个兵卒因为惹了带狐狸图纹的人,此人四肢被瓦解,只剩下不能活动的一副残躯,还被丢进山里喂了狼。兵部尚书王承光知道了也不敢追究,因为明眼人都知道,狐狸军背后的人是臭名昭著的人屠锷帅,一旦被盯上,那就会被吃的连骨头都不剩,是连王承光都要让三分的存在。 另外几个汉子也看见了,瞬间没了之前的凶劲,你看我我看你,脚步都往后退。其中一个小个子汉子声音发颤:“头、头儿,咱们别惹事了…… 上次李三就是因为碰了带狐狸面的货,全家就只剩下个小侄儿被砍断了手脚日夜在床上翻滚……” 为首的汉子盯着短哨看了半晌,又看了看郝逐云冷冽的眼神,终于咬了咬牙,对同伙道:“还愣着干什么!嫌死的还不够快啊!走!”几个人连掉在地上的刀都没敢捡,转身就往山下跑,脚步慌乱得像是后面有恶鬼在追,连滚带爬的,没一会儿就没了踪影。 郝逐云看着他们的背影,直到彻底看不见了,才松了口气,收了软剑。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狐狸哨,那玉哨被月光镀了层冷辉,狐狸纹路愈发清晰,尖耳獠牙间仿佛还浸着北境的风雪与血腥,与许砚樵一身粗布短衫的温润气质格格不入,这哨子绝非不小心落下那么简单。 郝逐云的声音压得很低,“许公子怎会有此物?狐狸军的信物,陆锷锴从不轻易示人,何况是这能调遣暗卫的哨子。” “逐云,你怎么知道陆锷锴?” “这玉哨是专属于狐狸军统帅在战场上发号施令的器物,无论在哪,都是必须贴身带着的,弄丢或是送人那都是要杀头的罪过。”郝逐云看着眼前许砚樵。 许砚樵的指尖猛地收紧,铜哨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像是在提醒他那些不愿细想的过往。缠丝露催化的灼热、马车里失控的喘息、陆锷锴背上狰狞的狐狸刺青、离别时那句想我了便吹哨的轻佻……种种片段在脑海里翻涌,混着此刻山夜的寒凉,让他喉间发涩。他张了张嘴,终究只化作一句含糊的辩解:“不过是偶然际遇。” 许砚樵此时此刻不知道怎么向郝逐云解释他跟陆锷锴之间的关系,只是含糊地说道,“逐云,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快些离开这里吧。” 郝逐云见他眼底泛起水光,便不再追问,毕竟游龙君曾说,许公子心里藏着太多事,不愿说的,不必强求。他转身踢开脚边的枯枝,枯枝滚落山涧,发出细碎的回响:“此地确实不宜久留,王承光的人既然能追到山坳,想必京郊的卡子都已收紧,我们得绕小路走。” 许砚樵点点头,将狐狸哨贴身藏好,暖意透过衣襟渗进来,竟驱散了些许山夜的寒气。他攥着短匕跟在郝逐云身后,脚下的落叶被踩得沙沙作响,月光穿过枝桠,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影,像极了他此刻混乱的心绪。 山路上布满碎石,许砚樵的粗布鞋很快被磨得发毛,脚踝处蹭出一片红痕,每走一步都隐隐作痛。郝逐云察觉他脚步拖沓,便放缓了速度,从竹筐里取出块干净的布条递给他:“缠上吧,前面还有半座山要翻,磨破了脚更难走。” 许砚樵接过布条,指尖触到布料的粗糙纹理,忽然想起陆锷锴那件玄色锦袍的质感,柔软得能裹住所有棱角。他甩了甩头,强迫自己收回思绪,弯腰缠布条时,瞥见郝逐云腰间的软剑,剑鞘上的青牛皮被月光照得发亮,那是独属于游龙君的手艺,藏着旁人不懂的温情。 “逐云兄,”许砚樵忽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你与游龙君……是如何做到这般彼此信任的?” 郝逐云正在整理饼,闻言动作一顿,眼底漫起温柔的笑意:“不过是危难时相互托底,平淡时彼此迁就。他为我弃了江山,我便陪他守着这山野,没有什么复杂的道理。”他顿了顿,转头看向许砚樵,“感情之事,本就无关身份、不分对错,若真在意,便不必纠结真假。” 许砚樵的心猛地一颤,缠布条的手停在半空。郝逐云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藏在心底的困惑——缠丝露是假的,可陆锷锴眼底的灼热、离别时的不舍、此刻哨子带来的安全感,难道都是假的?他下意识摸向胸口的狐狸哨,冰凉的铜面贴着温热的皮肤,竟让他生出一丝莫名的笃定。 就在这时,前方树林里传来一声低低的笛音,三短一长,是游龙君约定的暗号。郝逐云立刻警觉起来,抬手示意许砚樵噤声,软剑再次出鞘,剑刃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是自己人。”树林里走出一个穿灰布短打的暗哨,帽檐压得极低,露出的下颌线紧绷,正是之前在栖鹤居外值守的人,“君上让我来接应二位,京中出了新动静——王承光已将许祭酒关进天牢,污蔑他私通槟腊,明日就要上刑逼供!” “什么?”许砚樵猛地站直身体,胸口的信笺硌得他生疼,“父亲身子本就不好,怎么禁得住酷刑?” 暗哨快步走上前,递来一封封在竹筒里的密信:“君上料到此事,已经送信给了青山君的亲信。只是王承光把持着禁军,天牢守卫森严,青山君暂时没法动手。” “那怎么办!”许砚樵情绪激动。 暗哨顿了一下说道,“君上还说,今日有人从放出消息,说现在唯一能救大祯,也是唯一能救许祭酒的法子,那就是让二位赶紧带着证据进京,但不要进宫,去允王府,让允亲王向边南岛巴雅部落借粮来稳定军心。” “现在所有的禁军只认粮草,若是粮草全被王承光一人把握,恐怕会有大乱!”郝逐云说道。 “君上还说,只是这消息不知是何人放出,也未必可信。”暗哨说道。 “我们没有别的路能走了。”许砚樵说道,“只能信。” 郝逐云接过竹筒,拆开密信快速扫过,眉头越拧越紧:“王承光动作这么快,怕是早有预谋。他想逼许祭酒认罪,坐实谋逆罪名,再顺势除掉青山君,彻底掌控朝堂。” “可圣上才同意与槟腊借粮通商,此刻巴雅部落恐怕没有那么好说话了。”许砚樵说道。 “允亲王的美誉一直都在四海闻名,如今皇上被困宫内,没有谁比他更能代表皇权了,倘若由允亲王代表大祯出马借粮,边南岛巴雅部落未必不会答应。”郝逐云说道。 许砚樵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他转头看向暗哨,“我们现在就走,多久能到京城?” “抄近路穿过后山,明日拂晓便能抵达城郊。”暗哨答道,“君上已安排好车马在山脚等候,只是后山有片乱葬岗,夜里常有野兽出没,二位需小心。” 郝逐云将密信收好,拍了拍许砚樵的肩:“事不宜迟,我们即刻出发。有我在,野兽不足为惧。” 他提着软剑走在最前面,剑光劈开夜色,为身后的人辟出一条通路。许砚樵跟在后面,握紧了怀中的狐狸哨,指尖的温度渐渐传到玉面上。他知道,前路不仅有乱葬岗的野兽,还有京城的刀光剑影,王承光的权势、皇后的狠辣、朝堂的纷争,都在等着他们去面对。可此刻他心里没有了之前的慌乱,只有一股坚定的力量——为了父亲的清白,为了长姐的嘱托,为了那些护着他的人,他必须勇敢起来。山风越来越大,吹得树叶哗哗作响,像是在诉说着山夜的凶险。许砚樵抬头望向夜空,月光皎洁,星辰稀疏,远处的京城在夜色中若隐若现,像一头蛰伏的巨兽。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复杂心绪压在心底,加快脚步跟上郝逐云的身影。 后山的风裹着腐叶的腥气,吹得人后颈发凉。乱葬岗的石碑歪歪扭扭地戳在荒草里,月光洒在碑面上,映出模糊的刻字,像一张张扭曲的脸。磷火在草丛间忽明忽暗,乍一看竟像是散落的鬼火,随着风势飘来荡去,平添了几分诡异。 许砚樵攥着短匕的手沁出冷汗,指尖滑腻腻的,连刀柄都快握不住。他从小在书香门第长大,虽经受过京城的明争暗斗,却从未踏足过这般阴森之地,脚下偶尔踢到不知名的硬物,都让他心头一紧,生怕是埋在浅土里的骸骨。 “别怕,跟着我的脚印走。” 郝逐云的声音沉稳如石,穿透风声传到他耳中。他提着软剑走在前面,剑光在夜色中划出细碎的弧光,将扑来的流萤与磷火都驱散开来。每走几步,他便会回头望一眼,确认许砚樵跟上,才继续往前。 忽然,左侧的荒草剧烈晃动起来,伴随着低沉的兽吼,一双绿幽幽的眼睛在暗处亮起,直勾勾地盯着两人。是山狼,看体型竟有半人高,想必是常年在乱葬岗觅食,野性十足。 许砚樵吓得浑身一僵,下意识后退半步,怀里的狐狸哨硌得胸口发疼。 郝逐云立刻侧身挡在他身前,软剑横在胸前,剑身泛着的冷光让山狼迟疑了片刻。 “站在我身后,别乱动。” 郝逐云的声音压得极低,呼吸却依旧平稳,“狼怕火,也怕利器,它不敢轻易上前。” 山狼围着两人转了两圈,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吼,爪子在地上刨出浅浅的土坑。许砚樵紧紧贴着郝逐云的后背,能感觉到他紧绷的肌肉,心里却莫名安定了些。他想起郝逐云与游龙君在山野间隐居多年,应付野兽定有经验。 就在山狼猛地扑来的瞬间,郝逐云脚尖点地,身形陡然拔高,软剑带着风声劈向狼颈。山狼反应极快,侧身躲开,獠牙却擦着郝逐云的衣袖掠过,留下几道深深的划痕。郝逐云落地时顺势转身,剑背重重砸在狼的腰腹上,山狼痛呼一声,夹着尾巴往后退了几步,却仍不肯离去,绿眸里满是贪婪与凶狠。 “无妨。” 郝逐云拍了拍他的肩,目光望向马蹄声传来的方向,眉头微蹙,“只是这马蹄声来得蹊跷,王承光的人刚退,怎么又有人深夜赶路?” 两人不敢久留,加快脚步穿过乱葬岗。越往山下走,地势越平缓,腐叶的腥气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泥土的湿润气息。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黎明快要到了,京城的轮廓在晨雾中渐渐清晰,城楼的影子巍峨耸立,却透着一股压抑的肃穆。 山脚果然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车夫裹着灰布头巾,见两人走来,立刻掀开车帘:“二位是郝公子与许公子?君上吩咐我在此等候。” 两人上车坐下,马车立刻启动,朝着京城城郊驶去。车厢里铺着粗布垫子,却还算干净,郝逐云从竹筐里拿出饼,递了一块给许砚樵:“垫垫肚子,到了允王府,还不知要费多少周折。” 许砚樵接过饼,咬了一口,干涩的饼香在嘴里散开,他却没什么胃口。他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树影,心里反复琢磨着那个神秘消息,是谁会在这个时候,精准地给出借粮救局的法子?会不会是陆锷锴?可他远在西南,怎么会知晓京中瞬息万变的局势?绝不可能是陆锷锴,他没有理由要救自己。 “在想那个消息?” 郝逐云看出他的心思,轻声问道。 许砚樵点点头:“我总觉得不对劲,这消息来得太及时,又太针对性,像是有人早就料到王承光会这么做。” 郝逐云摩挲着软剑鞘,“但眼下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王承光把持着禁军粮草,若不能尽快借粮稳住军心,一旦禁军哗变,不仅许祭酒救不出来,连皇上都可能被他控制。” 马车驶进城郊的小巷,晨雾渐渐散去,路上开始有了行人,多是挑着担子的小贩与赶早市的百姓,只是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几分凝重,想必是京中局势紧张,人心惶惶。 快到允王府后门时,马车突然停下。车夫压低声音道:“前面有王承光的人守着,说是盘查可疑人员,二位得下车从侧门的小巷绕进去。” 郝逐云与许砚樵对视一眼,立刻下车,借着巷子里的矮墙掩护,往侧门走去。小巷狭窄,两侧的墙壁上爬满了青苔,脚步声在巷子里回荡,格外清晰。 就在快要到侧门时,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从巷口闪出,拦在两人面前。他穿着一身玄色劲装,脸上带着风尘,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 “二位可是来寻王爷的?”此人的声音压得很低,眼神警惕地扫过四周,“王爷料到你们会来,特意让我在此接应。只是王承光的人把王府围了大半,只能从后门的密道进去。” 第14章 第十四章.哗变 密道狭窄逼仄,墙壁渗着潮湿的凉意,青砖缝隙里长着暗绿的苔藓,脚步声在通道里撞出细碎的回响。王府侍从走在最前,手里提着一盏铜制小灯,昏黄的光线下,他玄色劲装的衣摆扫过地面,留下淡淡的尘土痕迹。许砚樵跟在中间,怀里的信笺被攥得发皱,狐狸哨贴着胸口,温热的触感让他稍定心神。郝逐云断后,软剑始终握在掌心,目光警惕地扫视着通道两侧,生怕有埋伏。 “快到了。”王府侍从的声音压得极低,铜灯在前方映出一道石门的轮廓。他伸手按住石门一侧的凹槽,轻轻一推,“吱呀”一声,石门缓缓开启,一股带着海棠香的暖气流了进来,与密道的湿冷形成鲜明对比。 门外是允王府的后花园,晨雾尚未散尽,粉白的海棠花瓣沾着露水,落在青石小径上,像铺了层碎雪。不远处的观棠亭里,萧岑煦已端坐在此,素白纱帽依旧覆在头上,纱帐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柔和的下颌,指尖捏着一枚未吃完的海棠酥,神色透着几分疲惫。 “王爷。”王府侍卫上前躬身行礼,铜灯放在石桌上,光晕散开,照亮了小王爷微颤的指尖。 萧岑煦抬了抬眼,纱后的目光落在许砚樵与郝逐云身上,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依旧温和:“赐座。” 他抬手示意,侍女从暗处走出,端来两杯温热的清茶,茶汤泛着浅绿,混着海棠的甜香。 许砚樵坐下便迫不及待开口,声音里带着难掩的急切:“王爷,京中危局您已知晓,家父被王承光诬陷入狱,明日便要动刑,唯有向边南岛巴雅部落借粮,稳住禁军军心,才能暂缓危机。恳请王爷以王储之名出面,救家父、救大祯!” 晨雾裹着海棠的甜香,却驱不散观棠亭里的凝重。萧岑煦指尖捏着青瓷茶盏,银线滚边的纱帐垂落,将他眼底的冷意藏了大半,只露出来的下颌线条绷得发紧。 “借粮?”他的声音透过纱帐传出来,比晨露还凉,目光却精准地落在郝逐云身上。 “恳请王爷出面借粮,救大祯!”郝逐云说道,“王爷在府内不可能一点风也没收到,眼下王承光很有可能会趁着狐狸军不在京内做出谋逆之事,如今能挽救大祯的只有王爷!” 萧岑煦带着毫不掩饰的怨怼,“郝公子倒会提要求。当初游龙君一声不吭退位,把千疮百孔的大祯丢给我皇兄时,怎么没想过今日要屈尊向部族借粮?如今竟然还有脸面来求我?” 这话像块冰砸进亭内,许砚樵下意识攥紧了怀中的信笺,郝逐云握着软剑的手也顿了顿,他腰间剑鞘是游龙君鞣制的青牛皮,鞘身“逐云”二字此刻像在发烫,提醒着他与游龙君的牵连。 “王爷……”郝逐云刚要开口,就被萧岑煦打断。 小王爷微微偏头,纱后的目光扫过亭外晨雾,语气里满是骄矜与不甘:“我皇兄本是闲散王爷,诗词歌赋样样精通,若不是游龙君撂挑子,他何至于困在宫里,日日对着奏折发愁,连一场安稳的海棠宴都办不成?” 他这话戳的是旧痛。许砚樵记得探春宴上,萧岑煦虽被众人簇拥,却总在无人时望着宫城方向出神,那时众人只当他是念着皇兄,如今才知,那眼神里藏着多少对游龙君甩锅的怨怼。 “王爷,游龙君退位有苦衷……”郝逐云声音低沉,带着几分愧疚。 “苦衷?”萧岑煦轻笑一声,纱帐跟着晃了晃,“再好的苦衷,也抵不过我皇兄日夜难眠,抵不过禁军粮草被王承光把持,抵不过许祭酒要受刑!大祯就算是要毁也应该是毁在游龙君手里,凭什么让我皇兄来背这个锅?”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又很快压下去,只剩纱后隐约的急促呼吸,天潢贵胄的优雅,让他不肯在外人面前失态,却藏不住眼底的怨。 室内安静了下来,许砚樵看见郝逐云突然跪了下来。 “王爷,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诱惑游龙君抛下江山社稷与我私奔。”郝逐云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地说道,“如今我人在此处,我是大祯的罪人,要杀要剐悉听君便,只是恳请王爷以大祯江山为重,救皇上救大祯!” 许砚樵简直不敢相信郝逐云说的话。萧岑煦没有说话,脸上却露出了苦笑,他很看不起眼前这个跪在自己面前的郝逐云,他和游龙君的爱情给大祯带来了危机,是不被朝廷认可的爱情,纵有千难万难,却还是抵不过他们情比金坚。萧岑煦想起他和曲锡怀之间那段同样无法被世人接受和认可的爱情,他好像没有郝逐云那么勇敢,眼前这个跪在自己面前的人可以冒着生命危险来救那个唾弃自己千百遍的国家,萧岑煦却无法放弃王室的尊严下嫁曲锡怀,还和曲锡怀分分合合,藕断丝连,始终没法断干净。这一刻他觉得自己虽然贵为一国储君,可郝逐云的这一跪,将他的骄矜他需要维持的表面上的雍容华贵,跪得粉碎。 “望筠,昭妃如今可有下落?”萧岑煦没有直接回答郝逐云的请求,不是他看不起郝逐云,而是这个天潢贵胄发自内心的自卑和对自己内心阴暗虚伪的鄙视让他无法直视郝逐云这样如火一般炽热坦诚的人。 “回王爷,是游龙君救了娘娘和我,娘娘现在正在他的京郊别院,有游龙君亲自看护可以放心。”许砚樵说道。 许砚樵见状,连忙上前半步,将父亲的信笺放在石桌上,纸张上忠君爱国四个字格外醒目:“王爷,游龙君之事暂且不论,眼下家父蒙冤下狱危在旦夕,皇上被困宫中,从槟腊来的粮草都被王承光控制,若没有调来巴雅部落的粮草稳住禁军,王承光明日动刑后,禁军必哗变。到那时,不仅皇上的皇位保不住,大祯的江山都要碎了!” 萧岑煦的指尖落在信笺上,却没看内容,目光锁在郝逐云身上:“郝公子,你与游龙君情深义重,他弃江山而去,你倒留在这危局里救大祯?可你想过吗,我萧家的江山,凭什么要靠我这个畏光的王爷,屈尊去求南边的部族?” 萧岑煦这话像根刺,扎得郝逐云喉间发涩:“王爷,我知道游龙君退位让您与皇上受了委屈,但此刻除了您,没人能让巴雅部落信服。苏木达首领三年前见过您的风姿,赞您是大祯皇室的风骨,这份赞誉,是您的体面,也是大祯的希望。” “体面?”萧岑煦抬手摸了摸纱帽,银线边缘硌得指尖发疼,“本王的体面,是探春宴上众人的追捧,是各国使臣的朝拜,不是去跟一个靠渔猎为生的部族首领周旋,看他的脸色要粮草!” 晨雾渐渐散了,阳光穿透海棠枝桠,落在纱帽上。 “王爷,安神茶来了。”一边的奴婢递上一碗茶。 许砚樵知道,这安神茶实际上就是掺了缠丝露来强制令人精神大震的毒药!可现在他不能发作,又或许小王爷自己也知道,现在已经离不开了。 萧岑煦下意识往阴影里缩了缩,畏光的不适让他脸色更白,喝完安神茶后,萧岑煦突然像是来了精神,呼吸顿了顿,纱帐后的目光终于落在信笺上。他想起皇兄上次派人送来的密信,信上一字一句郑重地告诉他,若有一日大祯难了,不必管我,保住皇室血脉便好,可他怎么能不管?那是他的亲哥哥,是扛下千疮百孔江山的人。 郝逐云见他松动,又道:“王爷,您只需站在那里,让苏木达看到大祯皇室的风骨。您的美貌与优雅,从不是摆设,此刻是能救江山的利器。这也是您能救大祯的唯一办法。” 萧岑煦沉默了许久,指尖反复摩挲着纱帽的银线,直到晨雾彻底散去。他终于抬眼,纱后的目光没了之前的怨怼,“来人,去准备吧,记住,不要走漏风声。” 许砚樵与郝逐云刚要松气,就听他又补了一句,语气冷得像霜:“我去,不是为了你们,更不是为了游龙君留下的烂摊子——是为了我皇兄,为了萧家的江山。若借不到粮,你们也不必回来了。”他说着,起身往亭外走,素白的身影在海棠花下愈发单薄,却仍挺着脊背。天潢贵胄的骄矜没散,怨怼也没消,只是在皇室血脉的责任面前,他终究选择了屈尊,选择扛下这又一层的压力。 从允王府密道出来时,晨雾已散,日头爬过墙头,将青石板路晒得暖融融的。曲锡怀早已备好了马车,青篷遮得严实,避开了街面零散的王承光眼线。许砚樵坐在车内,怀里的信笺与狐狸哨相互抵着,一颗心悬在半空,许多日没有见到青山君了,此前游龙君的暗哨来报信说青山君因为帮许松棠说话而被王承光一并弹劾,目前也不知道青山君怎么样了,又怕京中局势比预想的更糟。 马车驶进沈府后门时,日已过午。熟悉的朱漆门扉虚掩着,管家赵擎早已候在廊下,见他下车,眼眶瞬间红了:“筠哥儿,你可算回来了!青山君这些日子茶饭不思,日日盯着府门盼你!” 许砚樵脚步未歇,跟着赵擎穿过回廊,绕过栽满兰草的庭院,直奔书房。推开门的刹那,他猛地顿住。沈青山正坐在案前批阅密报,鬓边竟添了几缕银丝,往日整齐的须发略显凌乱,眼底带着掩不住的疲惫,却在抬眼望见他的瞬间,骤然亮了起来。 “筠儿?”沈青山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猛地起身时,案上的笔杆滑落,滚到脚边。他快步上前,一把将许砚樵揽进怀里,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人揉进骨血,“你回来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许砚樵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裹着,鼻尖蹭到沈青山衣襟上熟悉的墨香与檀香,连日来的奔波、恐惧与委屈瞬间涌上来,眼眶一热,泪水便砸在沈青山的肩头:“青山君……我回来了。” 沈青山抱着他的手臂愈发收紧,指腹摩挲着他后背磨破的衣料,声音哑得厉害:“让你受苦了。我派了人四处寻你,却被王承光的人拦着,连京郊都搜遍了,急得我……” 他话未说完,便被许砚樵抬手按住唇。 “我没事,多亏了游龙君和郝公子相助。” “郝公子,这些日子多有劳累,还请先去歇息,我让下人备了膳。”沈青山对郝逐云说道。 “青山君不必客气。” 郝逐云说完就随赵擎进了府邸厢房,此处只剩下沈青山与许砚樵两人。 许砚樵抬眼,望着沈青山眼底的红血丝,又想起自己与陆锷锴偷欢,心头一酸,“倒是你,好像瘦了,我都听说了,你因为父亲的事情与王承光在朝堂上辩驳,害得你现在被软禁起来……对不起,青山君。” “傻孩子。”青山君抱他抱得更紧了些,“我说过,我们是一家人,我会永远护着你。” 沈青山松开他,指尖轻轻拭去他眼角的泪,动作温柔依旧,眼底却沉了下来:“允亲王可同意去借粮了?” 许砚樵点点头,沈青山拉着许砚樵在案边坐下,亲手为他倒了杯热茶,指尖递杯时微微发颤。“王承光已经联合了禁军统领谢临荃,定于明日晚间,以清君侧的名义发动哗变。”沈青山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带着寒意,“他们手里握着槟腊运来的粮草,现下正是缺粮的紧要关头,饥荒闹了这么些年,这些兵只认粮不认人,谁有粮就听谁的。王承光号令一发,只待入夜便会围攻宫城,逼迫皇上禅位。” 许砚樵手中的茶杯猛地一晃,热水溅在指尖,烫得他一缩,却浑然不觉:“那……那怎么办?” “宫里早已被王承光的人渗透,消息送不进去。”沈青山按住他的手,语气凝重,“我已联络了内阁几位老臣,暗中调动了部分京营兵力,可杯水车薪,若没有足够的粮草稳住剩余禁军,根本拦不住他们。” 许砚樵想起允王府的约定,连忙道:“允亲王就算是今日出发去巴雅部落借粮,那也要个十天半月才能到啊!” 沈青山眼中闪过一丝亮色,随即又黯淡下去:“允亲王肯出面自然是好,可远水救不了近火。” 青山君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你可知王承光的粮食是从哪来的?” “槟腊。”许砚樵坚定地说。 青山君一声轻笑,“世人都这么觉得。可实际上,槟腊的粮食还在路上,从槟腊到达焕京本来快马加鞭,一个月也能运到,可如今却迟迟缺迟迟到不了焕京。” “怎么会?”许砚樵不可思议地盯着手里的茶盏。 “陆锷锴要带兵上任西南总督,王承光自然不会让他就这么舒舒服服地走掉。他在槟腊那边勾结槟腊官员,让他们在运粮的过程中用一支额外的军队,而这支军队是王承光的私兵,这些兵主要都是槟腊人,从西南出发陆陆续续收留一些没饭吃的造反流民,由此壮大起来,他们靠手臂上挂着一只绣有大象纹路的黄巾来确认身份,听说他们自封为走象军。陆锷锴的兵不仅根本碰不掉粮草,还要帮着王承光秘密压下这只军队的存在。” “为何?”许砚樵满脸不解。 “因为槟腊只认这只走象军,不然不放粮,而大祯境内是绝对不允许私兵存在的。” “皇上知道粮食是走象军运送的?” 青山君点点头,“王承光这招调虎离山走的很巧,他先用走象军引起皇上注意,皇上不想让这支走象军壮大起来就派陆锷锴上任西南总督,这样有狐狸军的眼睛盯着,走象军也不会太放肆。也正是如此,剩下的只要搞定禁卫军统领谢临荃就能控制焕京。” “那他就不怕皇上马上调陆锷锴回京吗?” “陆锷锴不能回京。”青山君说道,“他在西南被走象军绊住了脚,这走象军不能杀,杀了他们,槟腊的粮就运不出来。倘若不杀就这么回京,那走象军和槟腊虎视眈眈的边防军就会趁此机会一举进攻大祯。” “而焕京城里的人都不会知道内情,只以为狐狸军头子陆锷锴和王承光是一条船上的人。” “那王承光手里的粮食是怎么来的?”许砚樵说道。 “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王承光的走象军提前就运来了部分粮草,剩下的部分被故意耽搁在路上,第二种则是王承光手里根本就没有粮草。” 许砚樵听到这个消息吃了一惊,“如果王承光没有粮草,那他这样利用谢临荃,就不怕被反杀吗?” 就在此时,赵擎慌慌张张地冲进门内,满头大汗地来见青山君。 “大事不好了!青山君!王承光联合谢临荃把宫门都给堵了!许祭酒和许府上下都被绑在宫门的刑柱上,还说……” “还说什么!”许砚樵几乎是颤抖着从椅子上站起来。 赵擎胆战心惊地看了眼许砚樵,继续说道“还说若是夫人和昭妃娘娘在半个时辰内不现身,就要把许家人全部活活烧死。” 第15章 第十五章.烬火焚心 “我要去!让我去!沈青山你放开我!”许砚樵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嘶哑里裹着血似的绝望,他猛地挣开沈青山的手,案上的青瓷茶杯“哐当”砸在青砖地上,碎瓷四溅,温热的茶汤溅在两人衣摆上,却连半点暖意都没留下。 他盯着沈青山,双目赤红如血,眼底全是崩裂的痛楚,“那是我爹!是我许家满门!他们被绑在刑柱上等着被烧!你让我怎么看着他们死?” 沈青山死死攥住他的手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掌心的温度烫得许砚樵发颤,可语气却硬得像铁:“筠儿!你清醒点!王承光就是要引你出来!你一现身,他会立刻把你绑上刑柱,连你带许家一起烧了!到时候不仅救不了任何人,连昭妃娘娘、连皇上,都彻底没了指望!” “指望?”许砚樵笑了,笑得眼泪直流,手腕用力挣扎,皮肉在沈青山掌心磨得发红,“我家人的命都快没了,我要什么指望!沈青山,你总说护着我,可你现在连让我去见他们最后一面都不肯!你是不是觉得,只要能保住大祯,我许家死光了也无所谓?” 这话像一把淬了冬夜寒潭水的刀,刀刃裹着冰碴子,毫不留情地扎进沈青山心口。他浑身一僵,攥着许砚樵手腕的手猛地松开,力道收得太急,指腹还残留着对方皮肉的温度,却偏偏要逼着自己后退半步。青砖地冰凉,抵着他的靴底,竟让他生出几分站不稳的虚浮。 眼底那点强撑的坚定,瞬间碎成密密麻麻的裂痕,连带着声音都发了哑,像被砂纸磨过的铜铃:“我不是这个意思……筠儿,我只是……”他喉结狠狠滚了滚,剩下的话堵在喉咙里,烫得慌。“我只是不想你死”这六个字,明明在舌尖打转,却怎么也吐不出来。他怕说出来,就撑不住那点阻止许砚樵的底气,更怕说出来,反倒让这孩子更觉委屈。 “赵擎!”沈青山猛地抬声,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几分急怒的厉色,连指尖都在微微发颤,这厉色不是对许砚樵,是对自己,是对这进退两难的局,“还不快点把夫人带回房中!” “是!”赵擎不敢耽搁,低眉顺眼地应着,快步上前,手指刚要碰到许砚樵的胳膊,却见人“咚”地一声跪了下去。许砚樵的膝盖重重砸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像是连骨头都磕疼了。 他不管不顾,两只手死死抱住沈青山的大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对方衣料下的皮肉里。眼泪混着鼻涕往下淌,砸在沈青山的靴面上,晕开一小片湿痕,连声音都哭得发了颤,带着哀求的哽咽:“沈青山……沈青山你不要这样……我求求你……” 许砚樵把脸贴在沈青山冰凉的靴筒上,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遍遍地重复,语无伦次:“我就去看一眼……就看一眼爹……你让我去吧……别赶我……别让我连他们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赵擎的手刚碰到许砚樵的胳膊,就被那股子绝望的力道震得顿了顿,他看着少年死死抱着沈青山大腿的模样,看着那眼泪混着鼻涕淌在青布靴面上,心里像堵了团湿棉花,可主子的命令又不能违。他只能放轻力道,小心翼翼地去掰许砚樵的手指,声音放得极低:“夫人,您起来……地上凉,仔细伤了膝盖。” 许砚樵却像没听见,手指攥得更紧,指甲几乎要抠进沈青山的裤料里,哭喊着往地上蹭:“我不起来!沈青山你让我去!我爹还在刑柱上!许家人都还在刑柱上!那是活生生的人啊!” 沈青山闭了闭眼,猛地转过身,后背挺得笔直,却能看见他指尖死死攥着案角,指节泛白得几乎要断,“带走。”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没再回头。 赵擎没法再犹豫,示意身后两个侍从上前,几人合力才把许砚樵的手指从沈青山裤腿上掰开。许砚樵像疯了一样挣扎,胳膊肘胡乱撞着,嘴里嘶声喊着:“沈青山!你不能这样对我!我求你了!就看一眼!” 侍从们不敢用力,只能半扶半架着他往卧房走。路过庭院时,那几株许砚樵亲手栽的兰草正开得旺,淡紫色的花瓣沾着午后的阳光,可此刻在他眼里,却成了刺目的嘲讽。他脚不沾地地被拖拽着,鞋尖蹭过青石板,磨得发毛,却还在拼命回头往书房的方向望,声音嘶哑得像破锣:“沈青山!你开门!我知道你在听!我爹要是没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这话像根针,扎得沈青山在书房里猛地攥紧了卷宗,纸页被捏得发皱。他背对着门,能清晰地听见许砚樵的嚎叫从庭院传过来,一声比一声绝望,一声比一声撕心裂肺,可他只能死死咬着牙,连指尖都在发抖,他不能回头,一回头,所有的坚持都会垮掉。 许砚樵被架进卧房时,嗓子已经喊得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剩下细碎的呜咽。他还在挣扎着往门外扑,却被赵擎按住肩膀推到床边。 “夫人,您安分些吧,青山君也是为了您好。”赵擎的声音里满是无奈,他挥了挥手,让侍从们退到门外,自己则拿起门后的铜锁,“咔嗒”一声,从外往内锁了个严实。 钥匙转动锁芯的声音,在许砚樵听来,像极了宫门外刑柱旁柴草被点燃的脆响。他猛地扑到门边,双手死死攥着门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额头抵着冰凉的木头,眼泪顺着门缝往下淌:“赵擎!开门!我求你开门!沈青山他骗我!他说过会护着我家人的!” 门外的赵擎没应声,只是叹了口气,脚步渐渐远去。许砚樵还在拍着门,从最初的用力捶打,到后来的无力轻敲,声音越来越小,只剩下哽咽:“沈青山……你开门啊……你开门……我就去看一眼……”他顺着门板滑坐在地,后背抵着冰凉的木头,双手抱着膝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青砖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远处隐约传来宫墙上的钟声,一下一下,沉闷地敲在许砚樵心上。他知道,那是时辰快到的信号,他的父亲,他的家人,正在宫门外等着被烈火吞噬,而他却被锁在这方寸之地,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书房里的沈青山,早已没了批阅卷宗的心思。他靠在案边,听着卧房方向传来的、渐渐微弱的呜咽,手里的卷宗掉在地上,却浑然不觉。他抬手按着眼眶,指缝里渗出湿意,他知道,这一次,他把许砚樵的心,彻底伤透了。可他没有办法,只能赌,赌自己能在火刑前找到王承光手上没有粮草的证据,赌能救回许家,赌未来还有机会,能向这个孩子解释清楚。只是此刻,这赌局的代价,是许砚樵撕心裂肺的哭喊,是他自己心如刀绞的疼痛。 许砚樵蜷缩在门板后,指尖早已抠得发白,指缝里嵌进了木屑也浑然不觉。卧房里静得可怕,只有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还有远处宫墙方向隐约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喧嚣。那喧嚣像针,一下下扎在他心上,让他连呼吸都带着疼。他以为自己会就这样等到最后,等到火刑的消息传来,等到沈青山推门进来时,等到自己变成一具空壳。 直到门闩处传来一声极轻的“咔嗒”响,细得像老鼠啃噬木头。许砚樵猛地抬头,眼里还蒙着泪雾,却能看见门缝里伸进来一根细铁丝,正灵巧地在锁芯里拨弄。他心头一跳,刚要出声,就见门外递进来一只手,指尖比了个“嘘”的手势,那是郝逐云的手,骨节分明,虎口处还留着之前与山狼搏斗时的浅疤。 锁芯里又传来几声细碎的摩擦声,下一秒,“咔嗒”一声轻响,门锁竟真的被撬开了。门板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郝逐云的身影贴着门框滑进来,身上还带着巷子里的夜露寒气,手里攥着那根弯了头的细铁丝。 “别出声。”郝逐云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贴在许砚樵耳边,气息带着凉意,“赵擎的人在院外值守,我们得绕后墙走。” 许砚樵看着他,眼泪又涌了上来,却死死咬着唇没哭出声,只是用力点头,他知道,这是他唯一能去见家人最后一面的机会。 郝逐云扶着他起身,许砚樵的膝盖因为之前长时间跪地,刚站起来时踉跄了一下,郝逐云连忙扶住他的胳膊,动作稳而轻。两人贴着墙根往窗边走,窗纸被月光映得泛白,郝逐云先探出头望了望,确认院外侍从正背对着卧房方向,才轻轻推开窗户,翻身跳了出去,又回头伸手,将许砚樵拉了出来。 后墙下长着一片茂密的爬藤,枝叶遮住了大半月光。郝逐云带着许砚樵猫着腰往前走,脚步轻得像猫,只有鞋底偶尔蹭过落叶,发出极细的声响。路过回廊时,能听见侍从的说话声传来,许砚樵的心跳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郝逐云却很镇定,拉着他躲进廊柱后,等侍从走远了,才继续往前。 出沈府后门时,郝逐云从怀里掏出一件灰布短衫,递给许砚樵:“换上,别让人认出来。”许砚樵胡乱套上,布料粗糙地蹭着皮肤,却顾不上难受,只跟着郝逐云快步钻进巷子里。 巷子深处一片漆黑,只有远处宫城方向隐约透出一点红光,那是刑场。 许砚樵的脚步越来越快,几乎要跑起来,郝逐云连忙拉住他:“慢些,前面有禁军巡逻。”他指了指巷口的阴影,“等他们过去我们再走。” 禁军的脚步声从巷口传来,甲胄碰撞的声响格外刺耳。许砚樵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目光死死盯着那点红光,心里一遍遍默念:爹,再等等我,我来了。 等禁军走远,郝逐云立刻拉着许砚樵冲出巷子,朝着宫门方向跑去。路上的行人早已散尽,只有偶尔几家亮着灯的窗户,透着零星的光。离宫门越近,那股子焦糊味就越浓,混着烟火气,呛得许砚樵喉咙发紧。刑场外围的禁军比想象中更多,长矛林立,像一道铁墙。郝逐云带着许砚樵绕到侧面的破庙后,这里正好能看见刑柱的方向。 刑柱旁有士兵拿了鞭子朝着囚犯们挥舞,外隐约传来的鞭响,那声音刺耳,没抽一下就有一个人发出痛苦的惨叫,一下下抽在许家人身上,也抽在许砚樵的心上,他浑身一僵,猛地转头望向刑场上,是主母的哭喊:“大人饶命啊!我家老爷是冤枉的!”接着是更重的一鞭,伴随着骨头被抽打的闷响,许砚樵的身子控制不住地发抖,主母在府中没少照顾自己,一直以来都是以优雅的家母风范示人,什么时候受过这种苦刑?可却在一朝一夕之间,尊贵的许家被抄了家,那些荣华富贵都化作一抔黄土,家族显赫的许氏一族,沦为了阶下囚,此刻却在宫门外受这般折磨。连以往最蛮横跋扈的三姨娘婉凝,也像打了霜的茄子,她低头呆呆地望着地面,像是魂魄已经飞走了。 “我要去……”他抬腿就往门外冲,脚步踉跄得像醉汉。郝逐云见状快步上前,双臂死死圈住他的腰,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他揉进怀里:“许公子!不能去!青山君说过,这是王承光的圈套!” “圈套又怎么样!”许砚樵在郝逐云怀里挣扎,眼泪糊满了脸,“我爹今年六十八了,他连风寒都禁不起,怎么禁得住鞭子抽!郝逐云,你放开我,我去认罪,我跟王承光走,让他放过我家人……求你了……” 他的声音从哭喊变成哀求,带着绝望的颤音,听得郝逐云心口发紧。 宫门外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谢临荃一身玄色戎装,站在高台上,面色冷峻如霜。刑柱一字排开,许家上下三十多口人被绑在上面,衣衫褴褛,浑身是伤。许松棠被绑在最中间的刑柱上,花白的须发凌乱地贴在脸上,嘴角渗着血,却仍挺着脊背,像一株不肯弯折的老松。只见谢临荃大手一挥,就来了一排禁军抱着几桶油往许家人身上浇。 “许松棠勾结异国,意图谋逆!其女昭妃秽乱宫闱,其子许砚樵畏罪潜逃!”一名官兵手持告示,声嘶力竭地喊着,声音在宫门外回荡,“王大人有令,一炷香内,许砚樵、昭妃必须现身认罪!否则,许家满门,火刑处死!” 话音刚落,两名官兵就提着鞭子上前,朝着最边上许家最小的女儿,此刻她吓得浑身发抖,小脸煞白,却死死咬着唇。 “啪!”一鞭抽在她单薄的背上,布料瞬间裂开,露出一道深红色的血痕。她疼得闷哼一声,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却仍倔强地仰着头:“许家无罪!” “还敢嘴硬!”官兵怒喝一声,扬起鞭子又抽了几鞭,许家女儿昏死了过去。 “住手!”许松棠猛地抬头,声音嘶哑却有力,“有什么冲我来!她还是个孩子!” 官兵冷笑一声,转头朝着许松棠扬起鞭子:“老东西,你倒会护着!我看你能护到什么时候!”一鞭、两鞭、三鞭……鞭子落在许松棠身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却连哼都没哼一声,只是死死盯着高台,眼神里满是不屈的怒火。 许砚樵看得浑身发抖,指甲深深嵌进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流下来,滴在地上,他却浑然不觉。他想冲出去,想把许家人护在身后,想替父亲挨那些鞭子,可郝逐云死死抱着他,双臂像铁箍一样,让他动弹不得。 “放开我……郝逐云,我求你了……”许砚樵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我去认罪,我跟他们走,让他们放过我爹,放过许家……” 郝逐云的手臂微微发颤,却仍不肯松手。 郝逐云低头凑在许砚樵耳边,声音沉重:“许公子,你看许大人的眼神!他在告诉你,别来!你现在出去,就是让他的坚持白费!王承光要的不是你的认罪,是彻底铲除许家,是逼皇上退位!你不能让他得逞!” 许砚樵顺着郝逐云的目光看去,正好对上许松棠的眼神。许松棠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目光穿过人群,精准地落在破庙的方向。他看到了许砚樵藏在门后的衣角,眼神微动,随即缓缓摇了摇头,嘴唇无声地动了动,那是在说活下去。 许砚樵的眼泪瞬间决堤,挣扎的力道渐渐弱了下去,只剩下无声的呜咽。他知道父亲的意思,知道自己必须活下去,可每一声鞭响、每一声哭喊,都像一把刀,在他心上反复切割,让他痛得几乎窒息。 一炷香的时间越来越近,宫门外的火油桶被搬到刑柱旁,官兵手里的火把已经点燃,火焰在风中跳动,映得每个人的脸都格外狰狞。许松棠不再挣扎,只是默默地望着远方,眼神里满是绝望与不舍。 而此刻的宫内,暖阁里弥漫着一股甜腻的香气,那是缠丝露的味道。皇帝萧岑岿瘫坐在龙椅上,脸色苍白如纸,眼神涣散,嘴角挂着一丝诡异的笑意。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银瓶,里面的缠丝露所剩无几,他时不时仰头灌下一口,浑身微微颤抖,神志早已不清。 “皇上,不好了!”王承光快步走进暖阁,满脸沉痛,“昭妃娘娘……昭妃娘娘被刺客所害,尸体至今没找到!” 萧岑岿猛地抬起头,眼神浑浊,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栖梧……我的栖梧……”他又灌下一口缠丝露,情绪突然激动起来,猛地把银瓶摔在地上,“找到她!快找到她!我要杀了刺客!为栖梧报仇!” “皇上息怒,臣已经派人去找了。”王承光躬身道,眼底却闪过一丝得意,“只是眼下许松棠谋逆,禁军哗变在即,还请皇上下旨,任命臣为护国大将军,统领全城兵马,平定叛乱!” 萧岑岿早已没了判断能力,闻言只是胡乱点头:“准……准奏……杀了谋逆者……为栖梧报仇……” 王承光嘴角勾起一抹得逞的笑容,俯身领旨:“臣遵旨!” 宫门外,一炷香的时间到了。 “时辰到!许砚樵、昭妃仍未现身!”官兵高声喊道,声音里带着残忍的兴奋,“行刑!” 两名官兵踏着青石板走来,玄色靴底碾过地上的草屑,发出细碎的声响。他们手里的火把烧得正旺,橘红色的火舌在风里窜动,火星子簌簌落在地上,映得刑柱周匝的柴草愈发分明。那些晒干的麦秸与松枝泛着浅黄的干燥光泽,风一吹就簌簌轻响,仿佛早已等着这把火来。 许松棠缓缓闭上双眼,花白的须发在热风中颤了颤。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膛微微起伏,像是要把这焕京最后的风、最后的烟火气都吸进肺里,那风里有宫墙的砖石味,有远处巷口的糖糕香,还有他教许砚樵读书时,窗棂外飘来的兰草气息。再睁开眼时,眼底的慌乱早已散了,只剩一片沉静的决绝。许砚微被绑在最边上的刑柱上,单薄的肩膀还在发抖。她死死咬着下唇,下唇早已咬得没了血色,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脏兮兮的衣襟上。老仆张妈站在许砚微身旁,枯瘦的手指攥得发白,双手合十抵在胸口,嘴唇飞快地动着,“菩萨保佑……保佑老爷小姐平安……保佑公子能好好的……”她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叫,混在风里几乎听不见,可每一个字都裹着绝望的祈求,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未干的泪。 “不要!”许砚樵浑身的血都往头顶冲,胳膊肘狠狠撞在郝逐云怀里,力气大得让郝逐云都踉跄了半步。他的鞋刚迈出去半步,灰布短衫的衣摆就被风扯得飘起来,眼里只剩下刑柱下那两团逼近的火光。可郝逐云的胳膊像铁箍一样,瞬间勒住了他的腰,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连声音里都带着自己没察觉的颤音:“许公子!不能去!你现在冲出去,只会被禁军按在火里一起烧!什么都改变不了!” 许砚樵的挣扎突然僵住,他眼睁睁看着左边那名官兵的火把,离柴草只剩半尺远。下一秒,“腾”的一声脆响,火焰猛地窜起三尺高,橘红色的火舌像疯了一样舔舐着麦秸,噼啪作响的燃烧声在宫门外炸开,瞬间盖过了所有哭喊。黑烟裹着火光冲天而起,呛人的焦糊味顺着风涌进破庙,烫得人皮肤发紧。 许家的人在火里发出最后的声响:女眷的哭声被浓烟呛得断断续续,男丁的怒吼里带着血沫,而许松棠仰头望着漆黑的天空,声音却像淬了铁一样,穿透火海传了过来——那声音早已嘶哑得不成样,却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王承光!谢临荃!尔等奸臣当道,祸乱朝纲,陷君于不义,害民于水火!今日我许松棠身赴火海,却要叫天下人看清——乱世可覆!江山可倾!本心不可丢!清白不可辱!筠儿!栖梧!你们给我活下去!替许家守着这一身未蒙的冤屈!替大祯揪出这班食君俸禄、害君误国的豺狼!记住!许家的骨头,从来没软过!许家的清白,要你亲手找回来!” 许松棠说这话时,头猛地一抬,浑浊的目光穿透滚滚浓烟。火光映在他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里满是决绝,像是要把这最后一句嘱托,牢牢刻进许砚樵的骨血里。 那声音渐渐被火焰吞噬,只剩下噼里啪啦的燃烧声。 许砚樵看着火海里的家人,看着他们的身影在火中渐渐扭曲、消失,挣扎的力道越来越小,最终瘫软在郝逐云怀里。他的眼神空洞得像一口枯井,眼泪还在流,却再也发不出声音,只有身体在无声地颤抖,仿佛灵魂都被那烈火焚烧殆尽。 宫墙上的钟声沉闷地响起,一下、两下、三下……回荡在焕京上空,像是为这场惨烈的火刑,敲响了最后的丧钟。破庙里的许砚樵望着那片熊熊燃烧的火海,嘴里反复念着“爹……对不起……”,声音越来越小,最终眼前一黑,晕了过去。郝逐云抱着昏迷的许砚樵,望着那片染红了半边天的火海,眼底满是悲凉。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许砚樵的世界,彻底碎了。 而这场哗变,才刚刚开始。 第16章 第十六章.千里救驾 这大祯国自开国以来就占尽了地理位置上的优势,先来说说它的几个邻居,北边是由裘族人为主要民族的朔北裘国,和裘国最临近的大祯国国土被称为北境,北境多戈壁,两国被一座巨大的雪山隔开,雪山的的积雪在气候温暖的时节融化成一条河,大祯人叫这条河为挡兵河又叫安王河,因为国人们认为这条河为他们阻拦了裘国的侵袭,裘族人叫这条河提尔斯河,这是裘语,意思是雪山神圣的眼泪。这条河哺育着南北两岸的人们,但在洪水期,发生洪涝灾害也是存在的,这时候往往由大祯国修建堤坝,因为从地势上来看,北岸稍微偏高,灾害区往往是大祯国的北境,这个时候裘国就会感谢神圣的雪山为他们洗清南岸的污秽。 因此,驻守北境的大祯将领在夏天雪山融化的时候都要提心吊胆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洪水泛滥的时候,大祯会分出兵力去治洪,而当兵力被分散的时候,没有人知道北岸的裘族人什么时候会突然南下。 西边是擅长在沙漠中狩猎的戒罗吐帝国,戒罗吐被西边高大的赫立高原拦住,赫立高原终年冰封,物种稀少,就算戒罗吐人能爬上这座高原也会被寒冷的低温冻死或者饿死在那儿,连空气都十分稀薄的地方哪还轮得着要打仗的人在上面喘气。因此两国往来甚少,数百年来也从未开战过,或许是谁都看不起这块儿地方,也不想把精力浪费在这片荒原。 西南就是槟腊国,这个国家很久以前是大祯的藩属国,地处热带再加上平坦的地形给予了他们丰富的物产,后来大祯国力衰弱,槟腊渐渐独立,现在反倒开始借粮给大祯,大祯以前没少欺负槟腊,槟腊人一直将这份怨气记在心里,槟腊与大祯的国界线漫长曲折,可谓是一直虎视眈眈。 南部和东部都是海洋,东部被打趴下的松川国在这些年里一直没有动静,可在南蝗之乱后,他们像从海里爬上岸的海鳖一般,疯狂入侵着大祯空虚无力的东海岸,于是皇帝紧急调兵去挡,多年没打过仗的兵连刀都拿不稳,于是节节败退,松川可谓是长驱直入,占领了东部富庶的鱼米之乡。在大祯南边只有一个居住着以部落组成的巴雅蛮族,海峡成为其地域优势,其余都是一望无尽的海洋。 之前说道这兵部尚书王承光要在焕京发动哗变,就在哗变的前一夜,他屠了许家满门,又用槟腊来的缠丝露控制了以为昭妃已死的大祯皇帝萧岑岿,之前游龙君让青山君送密信进宫企图告知皇帝真相显然是失败了。就在西南总督陆锷锴因为王承光的私兵走象军和槟腊边防军勾结而没法走开的时候,不知道在此关头谁递了封圣旨给北境总督李司马,信上只写了寥寥几个大字:帝危,王承光欲杀之,速归救驾! 于是这李司马率四万北境铁骑连夜往焕京城赶,路上跑死的马匹不计其数,终于在第二日王承光率领禁军准备逼迫皇帝退位的时候,赶到了焕京。王承光先是一惊,这汇聚起来的禁军虽说有一万人,但实际上会杀人能作战的,恐怕连五千都凑不齐,要是真打起来,禁军又怎么会是北境总督李司马的四万精兵的对手呢?王承光这才觉得大事不妙,这李司马能带兵赶回来,看来是有人提前走漏的风声,并且这风声起码在半个月之前就递了出去。先不管这个走漏风声的人是谁,王承光现在要想保命还就必须得先想好一番说辞。 宫墙巍峨,晨雾如纱,却被两相对峙的杀气搅得冰冷刺骨。王承光立在城门楼之上,蟒纹官袍被风掀得猎猎作响,他一手按在城垛上,指尖几乎要嵌进砖石缝隙里。下方广场上,四万北境铁骑列成密集阵形,玄铁铠甲在晨光中泛着冷硬的光泽,马蹄踏在青石板上,沉闷的轰鸣如同惊雷滚过,震得宫墙都在微微颤栗。那些将士个个面容刚毅,眉眼间带着北疆风沙磨砺出的悍勇,与城门内禁军士兵脸上的惶惶不安形成鲜明对比。 “李司马!你擅自带兵入京,兵临宫门,已是十恶不赦的谋逆之罪!”王承光刻意拔高了声音,试图用朝堂威仪压过铁骑的气势,可尾音里藏不住的颤音,还是暴露了他心底的惊惶,“无诏归京者,按律当诛九族!你今日敢踏前一步,便是自寻死路!” 宫门之下,李司马勒紧马缰,胯下战马仿佛感受到主人的怒意,不安地刨着蹄子,鼻息间喷出白雾。他身披的玄铁鳞甲上,还沾着连夜赶路的尘土与霜痕,甲片碰撞间,发出清脆而沉重的声响。 “王承光,你休要在这里混淆视听!”李司马的声音如同洪钟,穿透晨雾,清晰地传到城门楼每一个角落,“有人冒死从宫中送出密信,言明陛下遭你所困,你勾结外邦、屠戮忠良、意图谋逆篡位,桩桩件件,皆是灭顶大罪!我今日回京,并非擅闯,而是为护驾而来,清剿你这国之蛀虫!” 他刻意不提传讯者是谁,只加重了冒死二字,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城门楼上的禁军,“密信之中,详述你用异邦妖物控制陛下、私调槟腊象军、屠尽许家满门的罪状,字字泣血,铁证如山!你若还有半分良知,便速速放开陛下,束手就擒,或可留全尸!” “密信?”王承光瞳孔骤然收缩,后背瞬间惊出一层冷汗。他明明封锁了皇宫内外,连只苍蝇都难飞出,是谁能突破层层封锁,将消息递出去?而且看李司马行军速度,这密信至少在半月前便已送出,难道自己身边,一直藏着一个未曾察觉的隐患?他不敢深想,猛地转头看向身侧的禁军统领谢临荃。谢临荃身着银甲,双手紧握刀柄,指节泛白,眼神闪烁不定,显然是被下方铁骑的气势震慑,已然心生动摇。 王承光心头一紧,立刻凑到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字字淬毒地低喝:“谢临荃,你别忘了,你是怎么坐上禁军统领这个位置的!你当年挪用军饷填补赌债,是我替你抹平!你弟弟贪赃枉法被御史弹劾,是我压下奏章!还有你那老父老母、娇妻幼子,此刻正在城西别院做客,我派去的人,可都握着刀呢!” 谢临荃浑身一震,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眼中满是惊骇与怨毒:“王承光,你……你竟然用我家人要挟我?” “要挟?”王承光冷笑一声,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狠厉,“这叫互相扶持!你帮我调换禁军戍卫、伪造陛下手谕、看管被擒的忠良,哪一件不是谋逆大罪?我若被李司马擒住,你以为你能独善其身?他清剿逆党,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你这个帮凶!” 王承光抬手按住谢临荃的剑柄,逼着他将剑尖指向宫下的铁骑,“今日之事,你早已没有退路!要么跟我一起死守宫门,撑到槟腊象军来援,到时候我们挟天子以令诸侯,富贵无边,要么等着李司马破城,你我被凌迟处死,你全家老小也得为我们陪葬!你自己选!” 谢临荃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额头上青筋暴起。他看向宫下黑压压的铁骑,那些士兵眼中的杀气,让他不寒而栗,可脑海中又浮现出幼子软糯的笑脸、老母亲蹒跚的身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喘不过气。他挣扎了许久,眼底的犹豫终究被绝望取代,他没有选择。 “将士们!”谢临荃猛地拔出长剑,转过身对着身后的禁军,用尽全力嘶吼,声音因极致的压抑而变得沙哑,“李司马擅兵逼宫,伪造密信污蔑朝廷重臣,乃是谋逆大罪!今日宫门便是死战之地,谁敢后退半步、谁敢言降,军法处置,立斩不赦!随我死守宫门,护驾有功者,赏千金,封万户!” 禁军士兵本就人心惶惶,此刻被谢临荃用军法相逼,又被重赏诱惑,只得硬着头皮举起兵器。前排士兵迅速列成三层刀阵,长戈如林,直指前方;后排的弓箭手再次拉满弓弦,箭矢搭在弦上,寒光闪烁,只待号令。 王承光见状,心头稍定,立刻直起身,对着宫下厉声喝道:“李司马,你勾结奸人伪造密信,擅闯帝都,已是罪无可赦!再不退兵,休怪我禁军刀枪无眼,让你这四万铁骑葬身于此!” “执迷不悟!”李司马目眦欲裂,他见谢临荃突然变脸,便知其定被王承光裹挟,却已无暇深究其中缘由。眼看宫墙上的弓箭手蓄势待发,他当即怒吼道:“列阵!盾墙推进!前排盾兵护住阵型,后排弓兵压制箭矢,骑兵准备冲锋!今日就算踏平宫门,也要生擒逆贼,解救陛下!” 军令如山,四万铁骑动作整齐划一,没有半分迟疑。前排的士兵迅速蹲下,将玄铁巨盾牢牢扎在地上,层层叠叠的盾墙如同移动的山峦,密不透风。后排的弓兵弯弓搭箭,箭头对准城门楼,只待对方放箭,便要展开反击。两侧的骑兵则握紧长矛,胯下战马焦躁地刨着蹄子,随时准备发起冲锋。 “放箭!”王承光一声令下。 城门楼上的箭矢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密密麻麻,遮天蔽日,朝着北境铁骑射去。“铛铛铛——”箭矢撞在玄铁盾面上,发出密集刺耳的声响,火星四溅,绝大多数箭矢被盾墙挡下,少数穿透缝隙的,也被后排士兵用兵器拨开,并未造成太大伤亡。 “反击!”李司马一声令下。 北境铁骑的弓兵齐齐松手,箭矢如同流星赶月般射向城门楼,力道之猛,穿透性极强。城楼上的禁军弓箭手猝不及防,不少人中箭倒地,惨叫声此起彼伏。剩下的人吓得缩在城垛后,不敢再轻易露头,箭雨瞬间稀疏下来。 “盾墙推进!”李司马再次下令。 玄铁盾墙缓缓向前移动,每一步都踏得沉稳有力,朝着宫门逼近。马蹄声、甲胄碰撞声、兵器摩擦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城门内的禁军士兵脸色愈发苍白,不少人握着兵器的手开始颤抖,队列中出现了明显的骚动。 “稳住!都给我稳住!”谢临荃红着眼睛嘶吼,拔出长剑砍向一名想要后退的士兵。鲜血溅在他的脸上,让他看起来愈发狰狞,“谁敢退,这就是下场!” 那名士兵的尸体轰然倒地,禁军士兵们被震慑住,暂时不敢再后退,可眼中的恐惧却愈发浓郁。他们都是焕京附近招募的士兵,平日里只负责皇宫守卫,何曾见过这般惨烈的阵仗?面对北境铁骑那如同猛虎下山般的气势,早已没了斗志。王承光站在城楼上,看着步步逼近的盾墙,心中愈发焦急。他知道,宫门根本守不住多久,禁军的战斗力与北境铁骑相比,简直天差地别。再这样耗下去,不等槟腊象军来援,宫门就会被攻破。 “谢临荃,宫门守不住了!”王承光一把抓住谢临荃的胳膊,厉声说道,“带着你的心腹禁军,跟我从宫后密道突围!密道直通城外十里坡,那里有我的人接应,只要我们能与槟腊象军汇合,就还有翻盘的机会!” 谢临荃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此刻唯有突围一条路可走。他立刻点头,转头对着身边几名亲信将领低喝:“赵武、孙奎,你们各带一百精锐,跟我和王大人走!其余人,死守宫门,拖延时间,哪怕战至一兵一卒,也不准让李司马的人轻易进城!” 那几名亲信将领皆是谢临荃的心腹,也知晓他家人被要挟的内情,知道此刻已无退路,立刻应声:“末将遵令!” 王承光目光扫过城门楼,突然想起什么,对着身后的内侍厉声喝道:“去把陛下带过来!” 几名内侍不敢耽搁,匆匆跑进宫中,片刻后,便架着面色苍白、眼神浑浊的萧岑岿走了出来。萧岑岿被缠丝露迷了心智,脚步虚浮,如同提线木偶一般,嘴角还挂着一丝涎水,全然没了往日的帝王威仪。 王承光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即被狠厉取代。带着皇帝虽是累赘,但有天子在手,无论是投靠槟腊,还是日后召集旧部反扑,都是重要的筹码。“架着陛下,跟我走!” 两名内侍架着萧岑岿,跌跌撞撞地跟在王承光和谢临荃身后,朝着宫后走去。其余的禁军士兵则留在城门楼和宫门处,硬着头皮抵抗不断逼近的北境铁骑。 “轰隆——” 一声巨响,宫门被北境铁骑的盾墙撞得摇摇欲坠,木门上裂开巨大的缝隙。李司马一马当先,率领亲兵冲到宫门前,手中长剑出鞘,寒光一闪,劈开了一道门锁。 “破门!” 几名亲兵合力,用巨木撞击宫门,“咔嚓”一声脆响,宫门的木门栓被撞断,厚重的宫门轰然倒塌,扬起漫天尘土。 “杀!”李司马怒吼一声,率领铁骑如同潮水般涌入宫中。留在宫门处的禁军士兵见状,彻底没了斗志,有的扔下兵器跪地投降,有的四散奔逃,少数负隅顽抗者,瞬间被铁骑斩于马下。宫中顿时陷入一片混乱,喊杀声、惨叫声、兵器碰撞声交织在一起。李司马扫视着混乱的宫廷,目光突然锁定了宫后方向奔跑的一队人影——王承光的蟒纹官袍在人群中格外扎眼,而那队人中间,赫然架着皇帝萧岑岿! “王承光,休走!”李司马心头一紧,怒吼一声,翻身上马,对着身边的亲兵喝道,“跟我追!绝不能让逆贼带着陛下逃了!” 十余骑精锐亲兵立刻跟上,跟着李司马朝着宫后疾驰而去。宫后的小径曲折幽深,两侧种植着茂密的松柏,枝叶交错,遮挡了部分视线。王承光带着三百精锐禁军,架着萧岑岿,跑得气喘吁吁,谢临荃一边跑,一边回头张望,见李司马等人紧追不舍,脸色愈发难看:“大人,他们追上来了! 密道还有半炷香的路程,这样下去,我们迟早会被追上!” 王承光回头瞥了一眼越来越近的追兵,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他停下脚步,对着身后的禁军厉喝:“你们十个,留下阻拦追兵!死活不论,只要能拖延一炷香的时间,我保证你们的家人一世平安,赏金千两!” 被点到名的十名禁军士兵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们看着身后逼近的铁骑,又看了看王承光冰冷的眼神,知道这是必死的任务。其中一人咬了咬牙,对着王承光抱拳道:“大人,若我等战死,还望大人信守承诺,善待我等家人!” “放心去吧!”王承光敷衍道,催促着谢临荃继续前进。那十名禁军士兵转过身,拔出长剑,组成一道人墙,挡在了小径中央。他们知道自己不是铁骑的对手,却还是握紧了兵器,眼神中带着一丝决绝——为了家人,他们只能拼死一战。 李司马策马冲来,见有人阻拦,眼中寒光一闪,手中长剑出鞘,寒光划过,为首的那名禁军士兵惨叫一声,胸前鲜血喷涌而出,倒在地上。其余九名士兵虽拼死抵抗,却哪里是李司马与精锐亲兵的对手?铁骑的战马奔腾而过,马蹄踏碎了兵器,也踏碎了他们的希望。不过片刻,十名禁军士兵便尽数被斩杀,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小径上,鲜血染红了地面。 “继续追!”李司马勒马越过尸体,目光死死盯着前方的人影,心中焦急万分。他不知道宫后是否有接应的逆贼,也不知道王承光要将陛下带往何处,只知道绝不能让他们逃脱。前方不远处,一道隐蔽在假山后的石门映入王承光眼中,正是宫后密道的入口。 王承光心头一喜,对着谢临荃喊道:“快!打开密道!” 谢临荃立刻让两名士兵上前,撬动石门上的机关。那石门是用厚重的青石打造而成,上面雕刻着复杂的花纹,机关隐蔽。两名士兵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听到“咔哒”一声轻响,石门缓缓向内开启,露出黑漆漆的密道入口,一股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快,带陛下进去!”王承光催促道,推着萧岑岿就要往里钻。可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李司马已经策马冲到了近前,手中长剑带着凌厉的风声,直指王承光的后心:“王承光,留下陛下!” 王承光惊觉回头,下意识地将萧岑岿推到身前,当作挡箭牌。李司马见状,急忙收剑,长剑擦着萧岑岿的衣角划过,劈在旁边的假山石上,溅起一片碎石。 “李司马,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伤陛下!” 王承光趁机后退一步,躲在萧岑岿身后,厉声喝道。萧岑岿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浑身一颤,眼神依旧浑浊,却下意识地往王承光身边缩了缩,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护……护朕……杀……杀……” “王承光,你竟敢用陛下当挡箭牌!”李司马目眦欲裂,却投鼠忌器,不敢轻易动手,生怕伤到陛下。 谢临荃见状,立刻带着几名禁军士兵挡在密道入口,对着李司马怒喝:“李司马,休得放肆!陛下在此,你敢造次?” 李司马的亲兵也纷纷围了上来,与谢临荃的人对峙起来,剑拔弩张,气氛瞬间变得无比紧张。 小径两侧的松柏被风吹得沙沙作响,仿佛在为这场生死较量伴奏。王承光看着对峙的双方,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他知道李司马投鼠忌器,不敢轻易动手,只要拖延片刻,等他们进入密道,关上石门,李司马就再也追不上了。 “李司马,识相的就速速退去,否则,休怪我不小心伤了陛下!” 李司马紧握着长剑,指节泛白,心中焦急万分。他看着被控制的陛下,又看着黑漆漆的密道入口,知道不能再拖延下去。可面对用陛下当挡箭牌的王承光,他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下手。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亲兵匆匆跑来,单膝跪地:“将军,后续大军已经入城,正在清剿宫中逆贼!末将已派人封锁了宫城所有出口。” 李司马心中一动,立刻说道:“速派五千士兵,前往城外十里坡,封堵密道出口!务必守住,绝不能让逆贼逃脱!” “末将遵令!”亲兵应声而去。 第17章 第十七章. 边隘鏖兵 王承光脸色铁青如铁,指节攥得咯咯作响。密道出口被堵的消息如同惊雷,炸得他心神俱乱——他本以为靠着密道能从容脱身,却没料到李司马心思缜密,竟瞬间断了他的后路。可事到如今,已无退路可走,唯有拼死一搏! “谢临荃!给我死挡着他们!”王承光厉声嘶吼,眼中迸出狠厉的光,“我带着陛下先进密道,你若能拖住一炷香,我保你家人平安无恙!若敢让李司马追来,你全家立刻人头落地!” 谢临荃浑身一震,肩膀的伤口还在渗血,可家人的性命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由不得他犹豫。他猛地拔剑出鞘,对着身边的禁军士兵怒喝:“弟兄们,死守此地!今日要么战死,要么跟着王大人求一条活路,冲!” 话音未落,谢临荃已带着十余名禁军士兵,朝着李司马的亲兵扑了过去。长剑交错,寒光四射,双方瞬间缠斗在一起。谢临荃知道自己已是叛党,唯有死战方能换得一线生机,招式狠辣决绝,招招直指要害。李司马的亲兵皆是北境精锐,战斗力远胜禁军,可谢临荃等人抱着必死之心,竟是一时之间难以攻克,双方厮杀得血肉横飞,惨叫声响彻小径。 王承光趁机死死拽住萧岑岿的胳膊,推着他往密道里冲。萧岑岿本就神志不清,被他拽得一个踉跄,额头重重撞在密道石门的门框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瞬间昏死过去,嘴角溢出一丝黑血,缠丝露本就伤损心脉,这一撞更是雪上加霜,气息瞬间变得微弱起来。 “陛下!”李司马见状,目眦欲裂,再也顾不得投鼠忌器,怒吼着挥剑劈开身前的两名禁军士兵,朝着密道入口冲去。 可谢临荃早已红了眼,拼着被一名亲兵刺穿手臂的代价,猛地扑到李司马面前,长剑直刺他的咽喉:“李司马,拿命来!” 李司马侧身避开,反手一剑砍在谢临荃的肩胛上,锋利的长剑直接劈开了他的甲胄,深可见骨。 谢临荃惨叫一声,却死死抱住李司马的胳膊,不肯松手,眼中满是疯狂的执念:“王大人,快走!” 王承光回头瞥了一眼缠斗的两人,眼中没有丝毫留恋,只余下逃生的迫切。他看了眼昏死的萧岑岿,心中暗骂一声累赘,却又舍不得这张最后的底牌,咬牙将他往密道深处一推,对着身后两名禁军喝道:“看好他!我去关石门!” 那两名禁军连忙跟上,架着昏迷的萧岑岿往密道深处跑。王承光则冲到石门机关处,双手死死转动石壁上的铜环。“嘎吱——嘎吱——”沉重的石门缓缓闭合,眼看就要彻底关上。 “逆贼,休走!”李司马怒吼着,猛地发力挣脱谢临荃的纠缠,一脚将他踹倒在地,朝着石门冲去。可就在他伸手要去阻拦石门闭合的瞬间,王承光突然从怀中掏出一把淬毒的短镖,狠狠朝着他射来。 李司马猝不及防,只得侧身躲避,短镖擦着他的脸颊飞过,划破一道血痕。就是这片刻的耽搁,石门“轰隆”一声,彻底闭合,将密道内外隔绝开来。 “王承光!”李司马一拳砸在石门上,震得手掌发麻,眼中满是不甘与怒火。身后的厮杀已然停歇,谢临荃被亲兵制服,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气息奄奄。其余的禁军士兵要么战死,要么被擒,小径上血流成河,松柏的枝叶上都溅满了鲜血,风一吹,血腥味愈发浓烈。 “将军!”一名亲兵连忙上前,查看李司马的伤势,“您没事吧?” “我无碍!”李司马摆了摆手,目光死死盯着紧闭的石门,“立刻派人凿开石门!另外,加派兵力守住十里坡密道出口,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把王承光给我揪出来!” “末将遵令!”亲兵应声而去,立刻调遣人手,拿着工具赶来凿门。 李司马快步走到谢临荃面前,用剑指着他的咽喉:“说!密道内还有什么机关?王承光还会从哪里逃窜?” 谢临荃咳着血,脸上露出一抹惨淡的笑容:“李司马……你赢不了他的……密道深处……还有岔路……他早就留好了后路……”话未说完,便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李司马心中一沉,正要再问,却突然听到密道方向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喊:“将军!快!里面有动静!” 他立刻冲了过去,只见几名士兵已经凿开了一道石门的缝隙,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禁军士兵的惨叫。 李司马当机立断:“加大力气,尽快凿开!”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石门终于被凿开一个足够一人通过的缺口。李司马率先钻了进去,密道内阴暗潮湿,弥漫着一股霉味与血腥味。借着士兵手中的火把,能看到地上躺着两具禁军士兵的尸体,显然是被人灭口,而萧岑岿则躺在不远处的地面上,双目紧闭,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陛下!”李司马心头一紧,连忙冲过去将萧岑岿抱起。只见皇帝脸色惨白如纸,嘴唇乌青,额头的伤口还在流血,胸口微微起伏,随时都可能断气。 “快!传太医!立刻传太医!”李司马抱着萧岑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低头看着怀中毫无生气的帝王,心中焦急万分,虽救下了陛下,可看这模样,已是危在旦夕,若太医不能及时赶到,恐怕还是回天乏术。这时,一名士兵在密道深处探查后匆匆跑来:“将军,密道深处果然有三条岔路,其中一条通往十里坡,另外两条分别通往城外的乱葬岗和西山林区!王承光应该是从西山林区的岔路逃了,沿途没有留下踪迹!” 李司马脸色凝重,抱着萧岑岿快步走出密道:“留下一队人继续搜查密道,其余人跟我回宫!务必保护好陛下的安危!” 此刻的皇宫,硝烟尚未散尽,残垣断壁间还能看到零星的厮杀。李司马抱着昏迷的萧岑岿,策马穿过混乱的宫城,直奔养心殿。沿途的士兵纷纷跪地行礼,看着怀中气息奄奄的皇帝,脸上满是惊骇与担忧。 养心殿内,太医早已被紧急传召而来,正焦躁地等候着。见李司马抱着皇帝进来,立刻上前接过,小心翼翼地将萧岑岿放在龙床上,拿出银针、药材,紧急施救。李司马站在殿外,看着殿内忙碌的太医,眉头紧锁。他知道,皇帝的安危牵动着整个大祯的命脉,若是陛下有个三长两短,大祯必定陷入内乱,而逃遁的王承光若是趁机勾结槟腊带着他的走象军反扑,后果不堪设想。 一名亲兵匆匆赶来,单膝跪地:“将军,宫中逆党已基本清剿完毕,共抓获叛兵三百余人,收缴兵器无数。谢临荃已被押入天牢,等候发落。另外,城外十里坡的密道出口并未发现王承光的踪迹,西山林区和乱葬岗也已派人封锁搜查,但尚未有消息传回。” 李司马点了点头,沉声道:“继续加派人手搜查,务必找到王承光的下落!另外,立刻传信给西南总督陆锷锴,告知京城变故,让他务必守住边境,严防槟腊象军趁机入侵!” “末将遵令!” 李司马抬头望向窗外,焕京的天空已渐渐放晴,可他的心中却布满阴霾。王承光逃脱,皇帝危在旦夕,边境战火未平,这重重危机如同巨石压在他的心头。这场风波,显然才刚刚进入最艰难的阶段。 西南边境,瘴气弥漫的盘龙山隘口,数万大祯守军依托险峻山势列阵,与对面黑压压的槟腊边防军对峙已有半月。陆锷锴身披玄色软甲,腰间佩着先帝御赐的刻有狐狸面的赤狸刀,正站在隘口最高处的瞭望塔上,眉头紧蹙地盯着山下。 那些披甲的槟腊人驯养了战象,而这些战象每一次踏地,都能震得隘口岩石簌簌作响,槟腊士兵的弯刀在烈日下泛着嗜血的寒光,显然在等待最佳的进攻时机。 “锷帅!京城八百里加急!” 曲锡怀浑身是汗,策马冲至塔下,高举着密封的锦函,声音带着急促的喘息。 陆锷锴纵身跃下瞭望塔,接过锦函时指节微颤。火漆封口是李司马亲印,他撕开函封展开信纸,目光扫过字迹刚劲的几行字,脸色渐渐沉定:“帝虽危,然京中已布防,卿勿回京!王承光叛逃,恐引槟腊军趁虚攻边,守住西南,便是护大祯根基。京中动向,我自会遣人续报。” 末尾还添了一笔小字:“槟腊军若异动,可相机行事,勿让逆贼与外邦勾结得逞。” “勿回京……” 陆锷锴低声重复,掌心的信纸不再发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笃定。他早察觉王承光私调走象军有异,此刻才知京中已是生死局,而李司马不让他回援,正是怕西南防线崩溃。一旦槟腊军突破盘龙山隘口,便可长驱直入,届时京中平叛、边境御敌双线溃败,大祯便真的危在旦夕。 “锷帅,李司马不让我们回援?” 曲锡怀见他神色变化,小声问道。 “是。” 陆锷锴抬眼望向山下敌军,眼中没了之前的焦灼,只剩冷冽的坚定,“传我令!第一,即刻加固隘口防御,在山道两侧增设暗弩陷阱,战象必经之路埋上削尖的木桩,再备足滚石热油,严防槟腊军突袭。第二,命参军赵彦率三百精锐轻骑,携带我亲笔信,从秘道绕出边境,直奔焕京外围,不必进城,只需将西南防线稳固的消息传给李司马,再探听京中最新动向,若遇王承光残党,就地剿灭!第三,伪造两封密函,一封写京中已擒王承光,援军三万即日赴边,另一封写槟腊王室内乱,急召莽曼黎回师,让死士混入敌营散布,乱其军心。” 曲锡怀领命正要走,又被陆锷锴叫住:“再加一条,让后勤官清点粮草箭矢,联络邻近的渝州、黔州,调运粮草补充,务必保证守军半月内供给无忧。我们要做的,不是速战速决,是拖,拖到京中平叛结束,拖到槟腊军锐气尽失!” 军令如流,隘口守军立刻忙碌起来。士兵们扛着木桩钻进山道两侧的密林,用锄头挖坑埋桩,桩尖朝上,再盖上落叶伪装。城头的滚石堆得更高,大锅架在火上熬着热油,热气蒸腾,与山间瘴气混在一起,呛得人睁不开眼。赵彦挑选的三百轻骑也已备好,卸下重甲,只带水囊和干粮,趁着午后瘴气最浓时,悄悄钻进了西侧秘道。那是以往西南总督驻守时特意让人开凿的应急通道,窄得仅容一骑通过,却能避开槟腊军的哨探,直通内陆官道。 与此同时,两名死士换上槟腊士兵的破烂服饰,脸上抹了泥灰,揣着伪造的密函,趁着夜色摸向敌营。槟腊军主将莽曼黎正坐在帐中焦躁踱步,他早接到王承光的密信,说待他发动宫变,便引大祯守军回援,莽曼黎可趁机攻破盘龙山隘口。可如今宫变消息没等来,却等不到王承光的后续指令,心中本就疑虑重重。 当夜,京中擒王承光、槟腊内乱的消息便在敌营中传开。莽曼黎派人抓来那两名死士,搜出密函,虽半信半疑,却也不敢冒险,他此次带了五万大军出征,粮草本就有限,若京中真有援军来边,或国内真的内乱,他再执意攻城,便是自寻死路。犹豫再三,莽曼黎下令:“暂缓进攻,再等三日,若还无王承光消息,便派哨探去焕京方向探查!” 陆锷锴在瞭望塔上看得清楚,敌营只是炊烟袅袅,却没了之前的躁动,知道谣言起了作用。他冷笑一声,又生一计。次日清晨,命两千步兵手持旌旗,在隘口前的空地上列阵,来回演练阵型,黑旗上的狐狸面迎风招展,又让士兵们齐声呐喊:“擒逆贼,守家国!京中稳,边无虞!” 喊杀声顺着风飘到敌营,莽曼黎登上望楼一看,见大祯守军军容整齐,士气高昂,愈发相信京中局势已稳,援军或许真的在路上。他咬着牙下令:“再等五日!若还是没消息,便撤军!” 陆锷锴这边却没闲着。第三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山间瘴气还未散尽,像一层灰纱裹着山道。一名槟腊哨探裹着深褐色的麻布斗篷,猫着腰从密林中钻出来,脚踩在落叶上轻得像只松鼠,他是莽曼黎精心挑选的夜枭,惯会在晨雾中潜行,背上还挎着竹筒,里面藏着画防御图的炭笔和皮纸。他知道盘龙山隘口险要,不敢走大路,专挑山道西侧的陡坡往上爬,指尖抠着岩石缝隙,每挪一步都要停顿片刻,耳朵贴在地上听守军的动静。 可他没注意到,身前三尺处的落叶下,藏着一根细如发丝的牛筋,那是暗弩陷阱的触发绳。就在他伸手去抓一块凸起的岩石时,脚踝不小心勾到了牛筋,只听 “咔嗒” 一声轻响,地底突然弹出一架黑漆弩机,三支铁制弩箭带着破空声射出,直奔他的下盘。哨探惊得浑身一僵,想往后退却已来不及,最中间的一支弩箭 “噗” 地刺穿了他的麻布裤腿,深深扎进右大腿,箭羽还在微微颤动。 “啊!” 剧痛瞬间传遍全身,哨探惨叫着摔倒在地,竹筒里的炭笔和皮纸散了一地。埋伏在附近的两名大祯士兵立刻从树后冲出,一人按住他的肩膀,一人用麻绳反绑他的双手,堵住他的嘴,像拖猎物似的把他往隘口主营拖去。 陆锷锴此时正在主营帐中查看防御图,听闻抓到哨探,当即放下图纸:“带进来。” 帐内只点着一盏油灯,昏黄的光映着他冷峻的脸,两侧站着四名持刀亲卫,帐角还放着一套未收起的刑具,烧红的烙铁架在炭盆上,夹棍摆在木案旁,空气中飘着淡淡的焦糊味。 哨探被按跪在地上,嘴中的布条被扯掉,他喘着粗气,盯着陆锷锴,眼神里满是警惕,却硬撑着不肯开口:“我…… 我只是迷路的猎户,你们抓错人了!” 陆锷锴没说话,只是弯腰捡起地上散落的皮纸和炭笔,指尖拂过皮纸上未画完的山道轮廓,突然冷笑一声:“槟腊的猎户,会画我大祯盘龙山的山道?会穿浸了防虫药的麻布斗篷?” 他将皮纸扔在哨探面前,“莽曼黎派你来探查什么?说实话,或许还能留你一条全尸。” 哨探紧咬着嘴唇,仍是顽抗:“我不知道什么莽曼黎,我就是猎户!” 陆锷锴抬了抬手,旁边的亲卫立刻拿起炭盆上的烙铁,烙铁尖泛着暗红的光,凑近时能感受到灼热的温度。“看来你是想尝尝烙铁煨肉的滋味。” 陆锷锴的声音很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慑,“我知道你们槟腊人最看重家人,你家中还有老母亲和妻子吧?若你今日不说,我便让人把你的尸首送回槟腊,告诉她们,你是因为不肯招供,被活活烙死的,我不仅会烙死你,等我抓住了她们,男的全杀了,女的送去军妓营。” 这话戳中了哨探的软肋,他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眼神里的坚定开始松动。亲卫趁机将烙铁往他面前凑了凑,滚烫的热气烤得他脸颊发烫,大腿上的伤口还在流血,疼得他额头直冒冷汗。 “我…… 我招!” 哨探终于撑不住,声音带着哭腔,“是莽曼黎将军派我来的!他说王承光大人的宫变没消息,怕中了你们的计,让我探查隘口的防御,还说…… 还说已经派了另一队人去焕京方向,若查到王承光大人真的叛逃,且京中没稳住,三日内就会派大军全力进攻盘龙山!” 陆锷锴眼神一沉,果然如他所料,莽曼黎虽被谣言迷惑,却没完全放松警惕。他盯着哨探,又追问一句:“去焕京的人有多少?走的哪条路?” 哨探疼得浑身发抖,不敢再隐瞒:“有五个人,走的是东边的茶马古道,说是能绕开你们的哨卡,十日之内就能回来报信!” “来得好。” 陆锷锴听完,非但不慌,反而站起身,走到帐门口,望着外面渐散的瘴气,“传我令,把这哨探打五十军棍,别打死,放他回去,再让他带句话给莽曼黎:想攻隘口,便来试试,我陆锷锴在此,我会扒了他皮抽了他的筋,定让他死的痛快。” 亲卫立刻上前,拖着哨探往外走。哨探一边被拖,一边还在喊:“求您别打我母亲的主意,我都说了!我都说了!” 帐内恢复了安静,陆锷锴拿起木案上的防御图,指尖在茶马古道的位置圈了个圈,对曲锡怀道:“再派二十名精锐,乔装成商人,去茶马古道拦截莽曼黎的人!记住,别留下痕迹,就当他们从没去过焕京。” 曲锡怀领命而去,帐内只剩下陆锷锴一人。他望着窗外渐渐升起的太阳,眼中闪过一丝锐利。莽曼黎想等焕京的消息,那他就偏不让消息传回去。这场拉锯战,他要牢牢掌握主动权,直到京中传来平叛成功的捷报。 哨探被打得半身不遂,可谓是爬回敌营,把陆锷锴的话传给莽曼黎。莽曼黎又气又怕,正犹豫间,去焕京探查的人也回来了,带来消息:王承光宫变失败,逃遁无踪,李司马率铁骑守着焕京,京中虽未完全平定,却也暂无大碍,且大祯守军并未回援西南。 “好个陆锷锴!竟敢骗我!” 莽曼黎怒拍桌案,终于明白自己中了计,当即下令,“明日清晨,全军进攻!战象在前,士兵在后,务必攻破盘龙山隘口!” 天刚亮,槟腊军的号角便响彻山谷。战象踏着沉重的步伐,朝着隘口冲来,象背上的驭手挥舞着长刀,嘶吼着助威;身后的槟腊士兵举着盾牌,弯刀出鞘,跟在战象后面冲锋。 “放箭!射象眼!” 陆锷锴站在城头,高声下令。 城头上的弓弩手齐射,箭矢如雨,朝着战象的眼睛飞去。最前面的几头战象中了箭,痛得扬起前腿嘶吼,转身就往回冲,反而撞乱了后面的阵型。莽曼黎见状,拔出弯刀砍了两名后退的士兵,厉声喝道:“不许退!谁退斩谁!” 战象再次冲锋,这次避开了箭雨,踩向山道。可刚走几步,就听到 “咔嚓” 声,前腿踩进了埋木桩的陷阱,木桩穿透象掌,鲜血直流。战象疼得发狂,四处冲撞,把身后的槟腊士兵踩得血肉模糊。 “滚石!热油!” 陆锷锴抓住时机,下令反击。 城头的士兵推着滚石往下砸,巨大的石头顺着山道滚落,砸得槟腊军哭爹喊娘,熬得滚烫的热油倾泻而下,沾到身上就起水泡,惨叫声此起彼伏。莽曼黎看着混乱的阵形,气得脸色铁青,却也无可奈何。山道狭窄,战象一旦失控,后面的士兵根本无法前进,只能眼睁睁看着伤亡增加。 就这样,槟腊军的进攻持续了整整一日,直到黄昏才鸣金收兵。山道上堆满了尸体,鲜血顺着溪流往下流,染红了半边山谷。陆锷锴站在城头,望着敌营的炊烟,浑身溅满了血污,却依旧挺直了脊梁。 “大人,赵参军派人传信回来了!” 入夜后,一名亲卫匆匆跑来,递上一封短信。 陆锷锴展开一看,信上写着:“京中皇帝尚在,李司马已稳住局势,正搜捕王承光。西南防线稳固的消息已传到,李司马回信,让大人安心守边,勿忧京中。” 他长长舒了口气,将信纸叠好揣进怀里,走到城头,望着远方的星空。夜风带着血腥味吹过,他握紧了腰间的赤黎刀,冷笑道,“雕虫小技。” 夜色渐深,盘龙山隘口的风裹着浓重的血腥味,掠过对峙的两军阵营。对面槟腊军的大营里一片死寂,连巡营士兵的脚步声都变得细碎迟疑,唯有几处未熄的残火在黑暗中明灭,映着帐外散落的兵器与来不及清理的尸体。白日里那场惨烈的进攻,终究以他们的溃败收场,连空气里都飘着挥之不去的颓丧。 陆锷锴立在隘口城头,抬手按住腰间的赤狸刀。那刀鞘是深黑的犀牛皮,刀面上刻着一只张着嘴漏出獠牙的狐狸,隐在鞘中,却似有若无地透着一丝冷冽的血气,因每次饮血后,刀身都会泛出淡淡的赤光而得名。他指尖摩挲着刀柄上的纹路,白日里厮杀的场景在脑海中回放:战象倒地时的嘶吼、槟腊士兵中箭后的惨叫……赤狸刀好久没有发出划破皮肉的脆响了,一股难以抑制的兴奋,正顺着血管悄悄蔓延,压都压不住。 旁人只知他是镇守西南的铁血总督,是把杀人当**好的狐狸军头子,却少有人知,这副沉稳冷峻的皮囊下,藏着怎样一颗嗜战的心。他天生就该在战场上活着,见血时眼底会泛起细碎的光,听着敌人的哀嚎会觉得心神安宁,尤其是遇上强劲的对手,那种棋逢对手的刺激,比任何赏赐都让他着迷。 “拉锯战么……”陆锷锴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血腥味的笑,“莽曼黎倒是比我想的硬气些,可惜,他还不知道自己惹上的是谁。” 他低头看向刀鞘,仿佛能看见赤狸刀在鞘中蠢蠢欲动。这把刀需要人血养着,久不饮血,刀身的寒光都会淡几分。 “等吧,”陆锷锴指尖轻轻敲了敲刀鞘,像是在安抚一头蛰伏的猛兽,“总会有够分量的对手,送上门来给你开荤。” 次日清晨,山间的瘴气渐渐散去,金色的阳光穿透云层,洒在隘口的城头上。陆锷锴依旧站在瞭望塔上,身姿挺拔如松,目光却不再是昨日的沉稳,而是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锐利与期待。他望着下方槟腊军的大营,见士兵们虽在操练,却没了之前的悍勇,动作间满是畏缩,心中愈发觉得好笑。 这些槟腊人不知道,昨夜那个在城头摩挲佩刀的男人,是个能在尸堆里酣睡、靠敌人鲜血提神的嗜血狂魔,他们更不知道,白日里那场溃败,不过是噩梦的开始。 “大人,早饭备好了。”亲卫轻声上前禀报,见陆锷锴盯着敌营出神,不敢多言。 陆锷锴却没回头,只是抬手摆了摆,目光依旧锁在敌营方向,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不急。你看他们操练的阵型,散乱得像没头的苍蝇,莽曼黎怕是还在犹豫要不要再攻。” 他顿了顿,指尖再次按住赤狸刀,“不过没关系,犹豫不了多久的——他粮草不够,拖不起。而我,有的是时间陪他耗,耗到他撑不住,主动送上门来。” 风再次吹过城头,卷起他的衣袍,露出腰间那柄的佩刀,他陆锷锴就是为战场而生的人,西南的群山是他的猎场,来犯的敌人是他的猎物,而赤狸刀,是他最锋利的獠牙。 这场战争,才刚刚开始,好戏,还在后头呢。 第18章 第十八章.雁还宫阙 养心殿内的药气终于淡了些,萧岑岿虽未完全睁眼,但呼吸已趋于平稳,周谨之正指挥医官为帝王更换额间的药布,明黄色的龙帐半掩,挡住了殿外的晨光。 而殿廊下,一场关乎京畿安危与北境稳定的议事,正随着赵彦的到来悄然展开。李司马刚接过陆锷锴的军情信,指尖还沾着信纸的墨香,便对着青山君沉声道:“首辅大人,如今陛下脱险,京中逆党虽清剿大半,但我不可滞留焕京过久,恐生军心浮动,一旦北境有失,便是腹背受敌。” 青山君闻言,眉头微蹙,他自然知晓北境的重要性,李司马本就是镇守北境的主将,此次因宫变回京,已是临危受命。正思忖间,一旁的赵彦上前一步,拱手道:“李督宪,末将带来的三百轻骑皆是西南精锐,虽人数不多,但个个以一当十,且沿途已熟悉焕京外围布防。若将军放心,末将愿率这队人马暂代禁军职责,守护京畿,待新的禁军整编完成再交接。” 李司马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他早见赵彦行事干练,此次从西南千里传讯,又剿灭王承光残党,确实是可用之人。“好!”他当即拍板,“便命你暂领禁军统领一职,你带来的三百轻骑,再加上我留下的五千精兵,共同驻守焕京内城——宫门、养心殿、国库这三处要地,必须日夜轮岗,绝不能再出纰漏。” 赵彦挺直脊背,高声应道:“末将遵令!定护焕京周全!” 青山君见状,也松了口气,补充道:“禁军统领一职只是暂代,待陛下醒后,需召内阁与六部商议,定下正式人选。此外,兵部尚书一职自前尚书王承光牵涉叛党被擒后便一直空缺,如今京中防务与边境调度都需专人统筹,这人选……还需从长计议。” 李司马点头,他深知兵部尚书关乎军政命脉,绝不能草率任命:“此事需等陛下稍愈,由陛下与首辅共同敲定,眼下可先命兵部左侍郎暂代职权,处理日常事务,切勿耽误军情传递。” 议事正酣时,一名亲兵快步从宫门外奔来,单膝跪地,语气带着几分懊恼:“督宪!末将领人去查抄王承光府邸,却发现府中只有几个老弱奴才,他的家眷早已不见踪影!奴才供称,半月前王承光便以送家眷去乡下养病为由,将人转移走了,具体去向一概不知。” “早有预谋!”李司马一拳砸在廊柱上,眼中怒火更盛,“这逆贼不仅私通槟腊,连后路都铺得如此周全!传我令,即刻封锁焕京所有城门,严查出入人员,同时派人去王承光的祖籍地与往日交好的官员府邸探查,务必找到他家人的踪迹——就算抓不到王承光,也要用他的家人逼他现身!” “末将遵令!”亲兵领命而去,廊下的气氛再次凝重起来。青山君望着远处宫墙的阴影,沉声道:“王承光心思缜密,转移家眷怕是早有反心,我们需更谨慎些。你何时启程回北境?” “三日后便走。”李司马目光望向北方,语气坚定,“这三日我会与赵彦交接防务,再与你敲定朝政临时调度章程,确保我走后,京中不会出乱子。只要陛下平安,你我各司其职,定能撑到平叛成功之日。” 此时,殿内传来医官的轻唤:“李将军,青山大人,陛下眼睫动得勤了,许是要醒了!” 三人立刻收敛起心绪,放轻脚步走进殿内。只见萧岑岿的眼睛缓缓睁开一条缝,虽依旧虚弱,却已能看清眼前的人影,他嘴唇动了动,声音微弱却清晰:“李……李司马……北境……” 李司马连忙上前,俯身轻声道:“陛下放心,北境安稳,臣三日后便回,京中之事有首辅与赵参军照料,定无大碍。您只需安心静养,待康复后,再主持大局。” 萧岑岿缓缓点头,又闭上了眼睛,显然还需休息。但这短暂的苏醒,已让殿内众人彻底安了心——帝王尚在,北境有托,京中有防,纵使王承光未擒,西南仍对峙,这场风波,总算有了稳住的底气。 养心殿的朱漆门帘刚被李司马掀开,晨光便顺着宫道铺过来,落在青砖上未散的积尘里,竟映出几分萧瑟。他刚与赵彦交代完三日后交接防务的细节,便见不远处的宫道拐角处,立着两道身影。 一人身着素色长衫,领口袖口都泛着洗旧的白,发间未簪一物,只一束棕色卷发松松拢在脑后,几缕碎发没束紧,垂在颊边像被晨露打湿的绒毛,软得让人心头发颤,另一人身披玄色劲装,腰佩短刀,神色沉稳,正是郝逐云。 赵彦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那素衣人身上,竟下意识顿了半拍。不是见过的任何一种张扬的美,是透着骨子里的脆弱。那人脸色是近乎透明的瓷白,连耳尖都泛着淡淡的粉,却不是健康的血色,反倒像薄雪轻轻覆在初绽的白梅瓣上,风一吹就要化开。眉骨生得清俊,眼尾微微下垂,睫毛又长又密,垂着眼时在眼下投出浅淡的阴影,像含着未干的泪,偏他连落泪都忍着,只将唇瓣抿成苍白的一线,泛着干涩的红,攥着素帕的手指纤细得能看见青色血管,指节泛着青白,帕角被绞得发皱,仿佛那点支撑着站在这里的力气,都要耗尽在这小动作里。 “李督宪,赵参军。”郝逐云率先上前半步,拱手见礼,目光扫过身侧人时,语气多了几分温和的解释,“这位是许望筠,前日王承光构陷许家通敌,竟下令屠了许府满门,他是唯一活下来的人。” “屠门?”李司马眉头猛地拧紧,甲胄上的铜扣随着动作轻响,他看向许砚樵的目光里添了几分震惊与同情。王承光谋逆已是重罪,竟还滥杀无辜,这般狠辣,更显其心术不正。 郝逐云又补了一句,声音压得略低,却足够几人听清:“此外,望筠还是青山君的妻子,昨日听闻陛下脱险,便一直想来探望,只是怕扰了医官施救,才在殿外候到此刻。” 许砚樵闻言,苍白的唇瓣终于动了动,声音轻得像风吹过枯叶,连气息都带着颤:“多谢……李督宪。只求陛下平安,也盼……能早日擒住王承光,为许家满门报仇。”话落时,他垂着的眼睫颤了颤,像蝴蝶扇动薄翼,眼下那点阴影更深了些,明明是带着恨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却更像一声委屈的轻泣,让那脆弱的美里又添了几分扎人的疼。许砚樵一直盯着赵彦腰间挂着的那只狐狸军面具在看,他知道这是陆锷锴的人。 赵彦这才猛地回神,指尖却仍有些发紧——方才竟看得失了神,连陆帅的密令都险些抛在脑后。可再打量许砚樵,他心里忍不住犯嘀咕:这般模样,倒真不像寻常世家子弟,那卷发带着裘族的柔媚,脸色苍白却难掩清绝,连说话时的颤音都透着股惹人怜的劲儿。他暗自琢磨,难怪锷帅特意把盯防许砚樵的事当作秘令交代,甚至要自己既护他安全又盯他行踪,这般容貌气度,难不成……是锷帅自己看上了这许砚樵?不然以锷帅素来冷硬的性子,怎会对一个世家幸存者如此上心,还特意安排亲信盯着? 这念头刚冒出来,赵彦又赶紧压下去。锷帅是西南防线的支柱,素来以军纪严明、心思缜密著称,怎会因儿女情长分心?许是自己想多了,锷帅定是察觉许砚樵的裘族血统与许家惨案背后有隐情,才让自己多留意。他甩了甩脑袋,面上不动声色,只跟着李司马对许砚樵颔首致意,目光却悄悄将许砚樵转身时的模样记得更清——素衣下摆扫过青砖,卷发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像株被风拂过的细柳,弱得让人想伸手扶,却又不敢轻易碰。 “许公子我们还是去偏殿等候青山君吧,首辅大人方才还在那边拟安抚各州府的旨意。”郝逐云见许砚樵站得久了,指尖的帕子攥得更紧,便提议道。 许砚樵轻轻点头,转身时还回头望了一眼养心殿的方向,眼底的情绪复杂难辨,有担忧,有哀戚,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茫然,落在赵彦眼里,更觉这人像盏风里的灯,看着随时会灭,却又偏偏亮着。 待两人走远,李司马才收回目光,对赵彦道:“王承光恶行累累,竟连妇孺都不放过,日后搜捕他时,若遇其党羽,绝不可姑息。你且记着,禁军值守时,需多留意宫中往来人员,尤其是外臣求见,务必先核验身份,免得再出纰漏。” “末将谨记。”赵彦拱手应下,目光却还追着许砚樵远去的背影,心里那点疑惑又冒了出来,不管锷帅是为了什么,这许砚樵确实值得上心,先不说那脆弱勾人的模样,单是裘族血统、青山君妻子、许家幸存者这三重身份,就注定他在这场乱局里脱不了身。自己既领了密令,便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护好他,也盯紧他,绝不能出半分差错。 宫道上的晨光渐渐暖了些,远处传来亲兵操练的呐喊声,李司马转身往兵部衙署走去,还需与暂代尚书职权的左侍郎敲定北境粮草调度。赵彦则留在原地,指尖仍未松开佩刀,脑海里反复回放着许砚樵垂眸时的模样,以及陆锷锴交代密令时的严肃神情。一边是脆弱得让人心软的美貌,一边是上司的郑重嘱托,他只觉这京中的差事,比在西南守隘口还要复杂几分。 养心殿的药气像裹了冰碴,沉在明黄帐幔下,连烛火燃出的光都透着冷意。萧岑岿半靠在软枕上,锦被攥在掌心的地方已皱成一团,露出的手腕细得能看见皮下跳动的青筋,皮肤泛着失血的白。他眼睫垂着,视线落在帐角悬着的铜铃上,却总恍惚。 这几日梦到许栖梧时,她总捂着小腹哭,嘴里说着皇上,臣妾要走了,有人要杀臣妾……可每次他想要去抱住她,去追问她时,梦就碎了,只剩满手药味的凉。 周太医刚换完他额间的伤药,指尖带着药膏的苦意,低声劝:“陛下莫要攥着被子发力,心脉刚稳,耗不起。”说罢轻步退去。 殿内只剩烛火“噼啪”响,还有窗外风刮过宫墙的呜咽声,像谁在哭。萧岑岿闭了闭眼,刚要压下心头的燥,就听见殿外传来轻得像羽毛的脚步声,是锦缎擦过青砖的响,和梦里许栖梧的脚步声一模一样。 他猛地睁眼,心脏撞得胸口发疼。殿门被轻轻推开,游龙君先走进来,月白锦袍沾着点京郊的尘土,腰间玉扣晃着淡光,可萧岑岿的目光早越过他,钉在后面那人身上。 是许栖梧。 她穿了件洗得发白的素色襦裙,裙摆有几处被树枝勾破的口子,针脚歪歪扭扭,该是躲在别院时自己缝的。鬓边别着的白菊半蔫着,花瓣上还沾着点泥,脸色比梦里还白,眼窝陷下去,连嘴唇都没了血色。“又……又是梦吗?” 萧岑岿的声音发颤,怕一开口,这身影就散了——他太怕梦里那句“臣妾要走了”是真的。 许栖梧被游龙君扶着,脚步虚浮地挪到床边,望着他苍白的脸,眼泪先掉了下来,砸在床沿上:“皇上,不是梦,臣妾真的回来了。” 她的手伸到半空,又缩了缩,像是还怕被人追杀,“是游龙君护着臣妾躲在京郊别院,那些日子……那些日子臣妾总怕皇后的追兵找过来。” 萧岑岿的指尖骤然攥紧,指节泛出青白,连呼吸都猛地急促起来,胸口剧烈起伏着,像是要将这些日子憋在肺里的焦虑与思念尽数吐出来。他颤抖着探出手,死死攥住她的手,指尖先触到一片冰凉的软缎,随即摸到指腹上粗糙的薄茧,那是她躲在京郊别院、握刀防身磨出来的触感,真实得让他心头一颤。 这不是梦! “阿梧!是你!真的是你!”他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狠狠磨过,还带着抑制不住的哽咽,“阿梧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顾不上心脉牵动的剧痛,他猛地坐起身,一把将她死死搂进怀里,力道大得像是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泪水再也绷不住,滚烫地砸在她的肩头,平日里的帝王威仪、九五之尊的体面,此刻全被抛到九霄云外。他紧紧箍着她,指尖死死抓着她的衣袍,仿佛一松手她就会再次消失。满心满眼只剩失而复得的狂喜与后怕——他根本不敢想,若是真的失去了她,这万里江山、至尊之位,于他而言,还有什么意义。 许栖梧被他抱得骤然一僵,肩头先传来他力道过重的钝痛,可下一秒,那熟悉的龙涎香混着淡淡的药味包裹住她,让她瞬间卸了所有防备。她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像是终于找到了可以停靠的岸,僵硬的手臂缓缓抬起,紧紧环住他的后背,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衣料里。 “陛下……陛下……”她哽咽着,声音碎得不成样子,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他胸前的锦缎,“是臣妾,臣妾回来了……臣妾以为……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将脸埋在他的颈窝,贪婪地呼吸着他身上的气息,感受着他有力的心跳,那是支撑她熬过无数个恐惧夜晚的念想。被皇后派人追杀时的仓皇、小产时的绝望、躲在别院时的孤苦,此刻全化作委屈的哭声倾泻而出,肩膀抖得像狂风中的细柳。 “陛下,臣妾好怕……”她哭着,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脆弱,“那些人追着臣妾砍,臣妾、臣妾没有保住我们的孩子……若不是游龙君护着,臣妾怕是……” 话没说完,就被自己的哭声打断。她紧紧贴着他的胸口,感受着他怀抱的温度与力道,知道自己终于不用再躲、不用再怕,终于回到了那个她爱的人身边。 “孩子……是皇后派人追你时,没的?”萧岑岿说道。 许栖梧的眼泪掉得更凶,点头时肩膀抖得厉害:“那日皇后设计骗臣妾出宫,再暗派杀手来追杀我,臣妾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孩子没了,皇上,我们的孩子没了……” 这话像把淬了冰的刀,扎进萧岑岿心里。他早猜孩子的死和皇后有关,却没承想是这般狠——皇后本就是王承光塞进宫的棋子,这些年他忍着不发作,只当是世家联姻,却没料到她敢对许栖梧下杀手。 “好,好一个皇后。”他的声音发狠,指节攥得泛青,“朕定要让她为我们的孩子偿命。” 许栖梧没说话,只是攥着他的手,眼泪落在他的手背上,滚烫的。 游龙君站在一旁,见两人眼底的恨,悄悄退出殿外,去偏殿寻郝逐云。 可这份恨意还没等发酵,殿外就传来慌乱的脚步声,夹着宫女的哭腔。一名青绿色宫装的宫女捧着染血的白绫,跌跌撞撞冲进殿,膝盖磕在金砖上,发出“咚”的闷响,白绫掉在地上,暗红的血迹里裹着半枚凤钗——是皇后日常戴的那支。 “陛下!昭妃娘娘!不好了!坤宁宫……皇后娘娘悬梁自尽了!” 宫女的声音抖得不成样,眼泪糊了满脸。 萧岑岿浑身一僵,攥着许栖梧的手猛地松了些,眼底的恨瞬间空了一块。许栖梧也愣住了,眼泪还挂在脸上,却没再掉——她无数次想过亲手杀了皇后,为孩子报仇,可没料到她会自己先死。 萧岑岿从床上爬起来,两只手抓着宫女的衣领,脸色沉了:“什么时候的事情!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回……回皇上,”宫女抹着泪,断断续续道,“奴婢不知道……奴婢昨夜伺候皇后娘娘歇息下,皇后娘娘便让我们不要守在屋内,把我们全都遣了出来,还说没有传召就不得踏进宫门一步,我们等了许久又怕皇后娘娘出事,刚进去一看才发现……才发现娘娘她……她驾鹤西去了” 萧岑岿望着地上的白绫,眼底的恨渐渐变成了落空的冷。他还没来得及问罪,还没来得及让她为孩子偿命,她倒先选了个干净的死法。 许栖梧的手指蜷了蜷,指甲掐进掌心,却没了之前的激动,只低声道:“她倒走得痛快,我们……连报仇的机会都没了。” “来人!” 青山君从走了进来。 “传朕旨意!”萧岑岿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帝王的冷厉与疲惫,字句掷地有声,“皇后王氏,罔顾后宫规制,悖逆人伦,蓄意谋害皇嗣,罪无可赦!今其自尽,虽谢其罪,然不足以赎其愆!着即罢黜后位,贬为庶人,按庶民之礼薄葬,不得循皇后仪制——其行不配母仪天下,更无颜入列皇家陵寝!” 青山君点头应下,示意宫女把白绫收走。殿内又静了下来,烛火依旧燃着,药气还在飘,可帝妃二人之间的恨意,却随着皇后的自缢,变成了一声没说出口的叹息。 许栖梧轻轻靠在萧岑岿肩上,声音轻得像风:“陛下,孩子的仇……就这么算了吗?” 萧岑岿抬手搂住她,指尖拂过她鬓边的白菊,声音沉得像夜:“她已经死了。往后我们护好自己,再不让人伤着你,也不会再让人伤害我们的孩子。” 窗外的风又吹进来,卷起帐幔的一角,带着几分凉意。这场因皇后而起的恨,终究没等来亲手了结的时刻,只随着她的自缢,成了帝妃二人心里,一道永远结痂却碰着就疼的疤。 第19章 第十九章.故园旧梦 养心殿的药气与白绫上的血腥味尚未散尽,宫道上的晨光却已渐渐西斜,染上几分沉郁的暖。许栖梧扶着殿门的朱漆立柱,目送青山君扶着许砚樵缓步走来,两人的身影在青砖上投下瘦长的影,像两段被风折过的柳枝。 许砚樵比初见时更显憔悴,素色长衫沾着些尘土,那束棕色卷发也失了往日的柔润,松松拢着,几缕碎发黏在汗湿的额角。他走得极慢,每一步都像是耗尽了力气,苍白的唇瓣抿成一线,偶尔咳嗽两声,肩膀便剧烈地颤抖,指尖攥着的素帕早已被汗湿揉皱,露出指节的青白。 “樵郎。”许栖梧快步上前,声音轻得怕惊扰了他,伸手想扶,又怕碰碎了这具摇摇欲坠的身子。 许砚樵抬眼望她,眼底的哀戚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的。他勉强牵了牵唇角,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长姐……你没事就好。”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透着疲惫,“许家……就剩我们两个了。” 这话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两人心上。许栖梧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却强忍着没掉,只是握住他微凉的手:“嗯樵郎,别怕。往后我在宫里,你在府中,我们都要好好的,只有我们两人都好好的,才能替父亲替许家报仇。” “好好的……”许砚樵重复着这三个字,垂眸看向她,眼神突然变得郑重,“长姐,你在皇上身边,切记一件事——盯紧他,不要让他再大量服用缠丝露了。” 许栖梧一怔,随即心头一紧。她自然知晓萧岑岿依赖缠丝露缓解心脉旧痛,可连日来的宫变与重逢,让她竟忘了这桩隐患。 “缠丝露虽能止痛,却耗损心脉,久服成瘾。”许砚樵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如今皇后已死,王承光未擒,朝中乱局未平,只有皇上安好,才能护着你。你一定要劝他,莫要再大量服用了。”他顿了顿,攥着她的手又紧了紧,“许家没了,我不能再失去你。” 许栖梧用力点头,眼泪终是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我记住了,樵郎,我一定会盯紧他的。你也要好好的,照顾好自己,等局势安稳了,我就来看你。” “好。”许砚樵气若游丝地应了声,话音刚落,喉间便涌上一阵尖锐的痒意,他慌忙侧过身,用攥得发皱的素帕捂住唇,剧烈的咳嗽让他单薄的肩膀不停颤抖,连脊背都弯成了一道脆弱的弧。 待咳意稍缓,他垂眸看向帕子,只见素白的布面上,悄然洇开一丝刺目的暗红——是方才咳破了喉间的血。他指尖猛地一颤,飞快将帕子攥紧,塞进宽大的袖中,连带着那点血迹,都藏得严严实实,不愿让许栖梧看见半分。 “长姐,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他抬眼时,眼底还带着咳嗽后的水汽,却难得褪去了几分茫然,多了点从未有过的亮。 许栖梧早已眼眶泛红,见他咳得这般辛苦,伸手想替他顺顺脊背,又怕碰疼了他虚浮的身子,只能强忍心疼,柔声追问:“什么事?你慢慢说,只要长姐能做到的,拼尽全力也会帮你。” “我打算参加秋闱。”许砚樵的声音还带着未散的沙哑,却字字清晰,像钉在青砖上的钉子,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你要入仕?”许栖梧猛地愣住,怔怔望着他。眼前的弟弟,好像一夜之间褪去了从前的稚气——从前他总爱跟在自己身后,捧着书卷问东问西,眼神里满是少年人的清澈……可如今,他眼底藏着满门被屠的哀戚,却又透出几分沉毅,陌生得让她心头发酸,又熟悉得让她心疼。 许砚樵轻轻点头,喉间又泛起一阵涩意,却强撑着没再咳嗽:“父亲从前总说,许家子弟当有报国之心,我从前不懂,只想着安稳读书……可现在,许家没了。”他攥紧袖中的手,指节泛出青白,声音里掺了点哽咽,却依旧坚定,“我不想让父亲的期许落空,更不想再像从前那样——眼睁睁看着最亲的人死在敌人手里,我却只能站在原地,连保护他们的力气都没有。” 他抬眼望向许栖梧,眼底的亮越来越清晰,那是劫后余生的决心,是孤注一掷的勇气:“长姐,我要通过秋闱,我要走进朝堂,我要握得住能保护人的力量——往后,换我来护着你,再不让你像这次一样,独自躲在别院,面对那些追杀你的人。” 许栖梧望着他眼底的光,眼泪再也忍不住落了下来,却不是从前的悲伤,而是掺着欣慰的疼。她伸手,轻轻摸了摸他汗湿的卷发,声音带着哽咽,却满是肯定:“好,长姐支持你。你要好好养身子,秋闱的事,长姐会帮你留意,定不让你受委屈。” 许砚樵望着她带泪的笑,也轻轻弯了弯唇角,只是那笑意还没散开,又被一阵轻咳打断。他侧过身,将那点脆弱藏起来,只留给她一个坚定的背影——许家的故园虽已化为焦土,但他要凭着自己的力气,为自己、为长姐,在这乱局里,挣出一条能安稳立足的路。 青山君站在一旁,望着这对劫后余生的亲人,他上前半步,声音温和:“筠儿这几日受惊过度,身子虚弱,该回府歇息了,别在宫中久待。” 许砚樵点头,最后看了一眼许栖梧,目光里有牵挂,有嘱托,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茫然。他被青山君扶着,转身时脚步踉跄了一下,像株失去支撑的芦苇。 恰在此时,游龙君与郝逐云从宫道另一端走来。郝逐云依旧身着玄色劲装,腰间短刀泛着冷光,见许砚樵状态极差,便停住脚步,对着青山君拱手道:“首辅大人,许公子已无碍,我与游龙君便先行告辞了。” 游龙君抬手轻颔首,目光落定在许栖梧身上,她虽仍清瘦,却已褪去了在别院时的惶恐,眼底有了几分安稳的暖意,语气虽淡,眼底却藏着几分真切的放心:“昭妃娘娘安心在宫中专伴陛下便是,西南边境的动静、京郊别院的余防,我与逐云会暗中盯着。” 许栖梧连忙侧身躬身,裙摆轻扫过青砖,语气里满是感激,还带着几分刚从皇帝那儿听来的暖意:“多谢二位这些时日悉心照拂,方能让我平安归来。另外,皇上原是备了赏赐给二位,可转念又说,他晓得二位素来不看重金银珠宝,那些俗物反倒显见外,倒不如盼着二位得空了常回宫里走走——他说,这宫,也是你们的家。” 游龙君听到“宫里也是你们的家”时,指尖几不可察地顿了顿。他垂眸望着脚下的青砖缝,心头忽然泛起一阵复杂的滋味。从前他执意退位,将大祯的千斤重担硬生生压给萧岑岿,那时这侄子看向他的眼神里,满是失望与不耐,兄弟间的隔阂像堵无形的墙。可如今,就因他护了许栖梧这一趟,萧岑岿竟肯说出家这种话来。看来那些因退位积下的芥蒂,被救回他心尖人这件事悄悄磨平了。 他这侄子,素来是重情的,对许栖梧的在意,终究也迁到了护她平安的自己身上。这般思忖着,游龙君才抬眼,对着许栖梧微微颔首,声音比先前多了几分柔和:“臣代逐云,谢陛下美意。往后若得空,我们自会入宫探望。” 一旁的郝逐云也跟着拱手,玄色劲装下的肩背绷得稍缓,他瞧着游龙君眼底那点不易察觉的释然,便知这对叔侄间的疙瘩,总算是松了些。 游龙君不再多言,转身与郝逐云并肩离去,玄色的衣袍在风里猎猎作响,很快消失在宫墙拐角。宫道上只剩许栖梧、青山君与许砚樵三人。许栖梧望着许砚樵远去的背影,直到那抹素色彻底消失在宫门处,才缓缓收回目光,转身往养心殿走去,萧岑岿还在等她,而她肩上,又多了一份亲人的嘱托。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声响。许砚樵靠在车厢内壁,双目微闭,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呼吸浅促而微弱。青山君坐在一旁,见他眉头紧蹙,似是沉浸在悲痛中无法自拔,便轻声开口,声音温和得像月光:“筠儿,我给你说件旧事吧,关于皇上与昭妃在王府时的事。” 许砚樵的眼睫轻轻颤了颤,没有睁眼,却微微颔首,算是应了。 “那年皇上还是瑞王,昭妃还是女儿时,两人性子都怯生生的,连说话都不敢大声。” 青山君的目光飘向车窗外掠过的街景,语气带着几分悠远,“瑞王那时年少,他的父亲安王是当朝太子,在我的引荐下,瑞王认识了当时还是司经局洗马的女儿,也就是你长姐许栖梧。当时太子并没有注意到身边这个管经史典籍,兼管文书撰拟的许松棠,反倒是瑞王殿下亲自找到太子殿下说自己同许家的嫡长女两情相悦。” 许砚樵被青山君一说,回忆起那些经年往事,虽然记得没那么清楚,但确实有个小男孩会经常跑到府上来玩,每次小男孩来玩,问起他的姓名身份,许府上下都是一片神神秘秘的样子,不肯透露半个字,但对这个小男孩总是恭恭敬敬的,十分客气。 “太子萧岦安是个通情达理的父亲,他很能理解儿子的情窦初开,也喜欢这个从小乖巧可爱知书达理的许家长女,于是私下里便和许松棠定下了娃娃亲。许家知道这门婚事可谓是受宠若惊,于是一直呵护着许栖梧,交给她许多规矩,把她当太子妃来养大。” 许砚樵觉得沈青山说的是,长姐从小在府上说话就很有分量,大房虽然没生下儿子,但也不会总是让三姨娘欺负到头上去,原本许砚樵还以为是父亲看在主母的面子上要给她主母的地位,现在想来原来是屋里有个未来的小太子妃,是连父亲都要尊敬三分的存在。 “是因为许栖梧的存在,太子才看到了许松棠,于是向老皇帝力荐此人,破例将他直接从司经局洗马升为了国子监祭酒。好在许大人也没有辜负太子的一片苦心,在其位谋其政,将国子监的风气打理的非常好,并且让原本京中的纨绔子弟都爱上了读书。可就是在一切都仿佛要安顺下去的时候,太子自请皇命去北境历练,却在此次历练中遭遇挡兵河洪水泛滥,朔北裘国抓住机会大举进犯大祯,太子为了护住大祯,让百姓不受苦难,亲自上战场杀敌,将敌军逼出大祯国。那时候的李司马是个参军,太子非常看好他,他还教了太子一些战场上实用的兵法,两人是情谊深厚的战友。于是两人一起冲锋陷阵,李司马不想让太子遇险于是打的头排,不幸被裘兵抓住,其实那个时候裘兵已经被击退出了大祯国界,但太子不愿看着李司马这等良将被抓,于是亲自带兵去追,刚好追到一处低谷,成功把李司马救了回来,但滔天的洪水袭来,将太子卷走了。” “所以那条挡兵河为了纪念安王萧岦安又叫安王河。”许砚樵听到这番话,心里对这个从未谋面的安王,生出几分敬佩,暗自惋惜着这般礼贤下士勤政爱国的皇子就这样被天灾带走,可谓是天妒英才,如果是他在位,不知道能不能扭转大祯如今内外交困的局面。许砚樵也才看明白为什么一道假圣旨就能让远在千里之外的北境总督杀回焕京护驾,想必也是为了保护故人之子。 “正是,太子的死,成了大祯之殇。”青山君继续说道,“太子妃无法接受太子去世的消息暴毙而亡。老皇帝也因为天之骄子的离去而病情加重,无奈之下急忙册封了次子宸王,也就是如今的游龙君萧岦宸为太子。安王府一下子没了人当家做主,曾经定下的娃娃亲也就被耽搁了下来。瑞王虽然长大了,每日却还是去找许栖梧,这些年里,两人早就如胶似漆,虽然没有夫妻的名分,却还是相知相守。”说道此处,青山君用手将许砚樵揽入怀中。 “直到后来有一天,瑞王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总得给许家一个交代,于是便满心欢喜地带着许栖梧去求老皇帝指婚,不料老皇帝还没听完瑞王说什么就驾崩了。好事多磨,于是两人又继续等,想着等过了国丧等等新皇登基,再去求他的叔叔萧岦宸指婚,可萧岦宸的皇帝位只当了两个月就扔给了大侄子。瑞王就这样慌慌张张地继位,这时候他才发现大祯已经千疮百孔,王承光一手把持朝政,并利用手中兵权威胁他迎娶了皇后,又过了一段时间才把许栖梧以昭妃的名义迎入后宫。” 回到沈府,卧房里的小灯亮着,昏黄的光裹着帐幔,将两人相拥的身影揉得柔和。许砚樵靠在沈青山怀里,呼吸渐渐平稳,只是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泪,连睡梦中都蹙着眉,像是还陷在许府火光冲天的噩梦里。 沈青山低头望着怀中人苍白的侧脸,指尖轻轻拂过他汗湿的卷发,从发顶滑到后颈,触感细腻得让人心头发软。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许砚樵身体的紧绷。哪怕已经睡着了,这具刚经历过屠门之痛的身子,仍带着挥之不去的惶恐。 不知过了多久,许砚樵的眼睫轻轻颤了颤,缓缓睁开眼。他还没完全清醒,眼神带着几分茫然,鼻尖蹭到沈青山的衣襟,闻到熟悉的墨香混着淡淡的药味,才渐渐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还在沈青山怀里。 “醒了?”沈青山的声音很低,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指尖仍在他后颈轻轻摩挲,动作温柔得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兽,“又做噩梦了?” 许砚樵轻轻摇头,声音还带着刚醒的滞涩:“没……做了个梦,梦见父亲在书房喊我……”话没说完,喉间就涌上一阵涩意,他别过脸,不想让沈青山看见自己泛红的眼眶。 沈青山见状,手臂收得更紧,让他完全贴在自己胸口,下巴抵着他的发顶,温热的呼吸落在他发间:“都过去了,筠儿,以后有我在。” 他的指尖慢慢往下,从后颈滑到许砚樵的腰线,隔着柔软的中衣,能摸到他单薄的脊背。 许砚樵的身子瞬间僵住,指尖猛地攥紧了沈青山的衣料,他不是不懂这动作的意味,只是此刻满脑子都是许家满门的惨状,胸口像压着块石头,连呼吸都觉得沉重,实在没力气回应这样的亲近。 “青山君……”许砚樵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微微侧过身,想拉开些距离,“当时我和长姐被困敌人刀下,是不是你递密信给游龙君和郝公子来就我们?” 沈青山的指尖轻轻摩挲着许砚樵的脊背,隔着薄衣能感受到他皮下细微的颤抖。他先是微微蹙眉,像是在思索,片刻后才缓缓点头,语气放得更柔,还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坦诚撒了谎,“是我。” 沈青山的指尖还停在许砚樵腰线处,听着怀中人带着哭腔的“谢谢你”,喉间轻轻滚了滚,“我不能失去长姐……” 沈青山没再说话,只是低头,用唇轻轻蹭了蹭许砚樵汗湿的发顶,气息里带着安抚的温度,“筠儿,我真好爱你。” 许砚樵埋在他胸口,眼泪还在无声地淌,可攥着沈青山衣料的手,却慢慢松了些,方才那点抗拒的念头,像被是沈青山救了自己和长姐这个答案泡软了。他想起许府火光里的绝望,想起刑场里亲人惨叫的无助,再对比此刻沈青山掌心的暖,忽然觉得,或许只有这样贴近,才能暂时忘了那些撕心裂肺的痛,才能确认自己是真的活着,真的有了依靠。 沈青山似是察觉到他的松动,指尖轻轻往上,滑到许砚樵的后颈,指腹摩挲着他细腻的皮肤。许砚樵的身子颤了一下,却没有再像刚才那样想躲开,只是将脸埋得更深,鼻尖蹭过沈青山的衣襟,闻到那熟悉的墨香混着药味,竟生出几分莫名的安心。 “筠儿,” 沈青山的声音低得像呢喃,落在许砚樵耳边,带着痒意,“别怕。” 许砚樵的喉结动了动,没有抬头,他本不想的,满脑子都是父亲倒在血泊里的模样,胸口像压着石头,可沈青山的 “救命之恩” 像根绳子,把他从痛苦的泥沼里拉了出来,让他没法再抗拒这份亲近。 沈青山的手臂收得更紧,让他完全贴在自己身上,另一只手慢慢解开许砚樵中衣的盘扣。动作很轻,指尖偶尔碰到许砚樵冰凉的肌肤,能感觉到他瞬间的僵硬,却再没有推开的意思。许砚樵闭着眼,将脸抵在沈青山颈窝,眼泪还在流,却不再是因为悲痛,多了几分委屈的依赖,他像个迷路的孩子,只能抓住眼前这唯一的光。 他轻轻地呜咽着,声音微弱得像气音,却主动往沈青山怀里缩了缩,手臂轻轻环住了他。 这主动的贴近让沈青山眼底闪过一丝亮,随即又被温柔覆盖。他低头,吻掉许砚樵眼角的泪,吻很轻,带着安抚的意味,没有丝毫侵略性,直到许砚樵渐渐放松了,才慢慢加深。 许砚樵的身体还是有些僵,可他没有再抗拒,只是被动地承受着,轻轻颤了颤,却把自己贴得更紧。他知道这样不对,知道满门的冤魂还在等着昭雪,可此刻他只想逃逃进某个人的怀里,逃进这份短暂的暖意里,暂时忘了自己是许家仅剩的孤子。 沈青山能感受到他的顺从,动作放得更缓,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像是在呵护一件易碎的珍宝。他吻过许砚樵的肩头,在他耳边轻声说着 “有我在”“别怕”,那些温柔的话语,像温水一样裹着许砚樵,让他渐渐卸了所有防备。 许砚樵的呼吸渐渐乱了,不再是因为悲痛,多了几分不受控制的急促。他攥着沈青山衣料的手,像是在确认这份真实。眼泪还在淌,却混进了别的情绪,有依赖,有委屈,还有几分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想抓住点什么的迫切。 帐幔被风轻轻吹得晃动,昏黄的灯光将两人的身影揉成一团。许砚樵不再想该不该,只知道眼前这个人救了他和长姐,是在焕京城里唯一愿意帮助自己的青山君,也是他现在唯一的依靠。他闭上眼睛,任由沈青山带着自己,在这满是伤痛的夜里,寻找一丝短暂的、能证明自己还活着的慰藉。而沈青山抱着怀中人,感受着他从僵硬到顺从的转变,眼底闪过一丝偏执的满足。他知道,这一次,许砚樵是真的把他当成了唯一的归宿。 帐幔低垂,将卧房里的暖光拢成一团模糊的晕。沈青山的动作原本是缓的,试图抚平他皮肉下的紧绷,直到许砚樵的喉间溢出一声轻唤,像碎冰撞在瓷碗上,清清晰晰落进他耳里。 “陆锷锴……” 沈青山的动作骤然停住,连呼吸都顿了半拍。他垂眸看着怀中人,许砚樵的脸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眼睫紧闭,眉头蹙着,像是陷在某种混沌的梦魇里,方才那声唤轻得像叹息,却又尖锐得扎心。 “筠儿?”沈青山的声音发紧,指尖掐了掐许砚樵的腰侧,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慌乱,“你在喊谁?” 许砚樵没有睁眼,只是喉间又溢出细碎的气音,这次更清晰些,尾音还带着点无意识的依赖:“陆锷锴……别走……” 沈青山的指尖瞬间凉了。他终于确认自己没听错——陆锷锴,那个总在暗处帮许家周旋、甚至在许府出事时暗中递信的人,竟会被许砚樵在这种时候叫出声。 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往上爬,混着嫉妒与不安,攥得他心口发疼。他抬手,掌心贴上许砚樵的额头,滚烫的温度瞬间烫了他指尖。是发烧了,许是连日来悲恸过度、身子虚透,才会在半梦半醒间胡言乱语。沈青山的眉头拧得更紧,心底的烦躁却没因这理由消散,哪怕是病中胡话,许砚樵念的也不是他的名字。 他想起自己撒谎说是递信之人时,许砚樵满眼的依赖,想起方才许砚樵主动环住他腰时的顺从,可此刻,这人在他怀里,念的却是另一个人的名字。沈青山的喉间滚了滚,眼底的温柔渐渐被偏执的暗涌取代。 许家没了,许砚樵看似依赖他,可心里说不定还记着别人。他不敢保证,等许砚樵病好、等他秋闱得中,这份依赖会不会慢慢淡去,会不会有一天,许砚樵会发现他撒谎的真相,会转身去找陆锷锴。 “筠儿,”沈青山的声音低得像淬了冰,指尖狠狠攥住许砚樵的手腕,让他没法再无意识地躲闪,“你看清楚,是谁在陪你。” 没等许砚樵回应,或许他本就回应不了,烧得混沌的意识还陷在梦魇里,沈青山便再次动了。这次没有了之前的小心翼翼,动作带着几分失控的凶狠,像是要将心底的不安与嫉妒,都揉进这具滚烫又脆弱的身体里。 “别走,陆锷锴,别走……” 许砚樵的眉头蹙得更紧,喉间溢出细碎的痛呼,却被沈青山牢牢扣在怀里,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被动承受着这份带着惩罚意味的亲近。沈青山盯着许砚樵泛红的眼角,听着他无意识溢出的喘息,却再没了之前的心疼。他只想着,要让许砚樵记住,此刻抱着他、护着他的人是自己。要让许砚樵刻进骨子里,谁才是他唯一的依靠。 不知过了多久,沈青山才停了下来,这是他和许砚樵的第一次,许砚樵竟然在叫别的男人的名字,沈青山气不打一处来。 许砚樵早已没了力气,像滩软泥似的靠在他怀里,意识昏沉,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呼吸微弱得像随时会断。沈青山垂眸看了他片刻,指尖拂过他汗湿的卷发,动作又恢复了几分冷硬的平静。他起身,没有替许砚樵擦拭,也没有盖好被子,只是随手拢了拢自己的衣袍。卧房里静得只剩下许砚樵微弱的呼吸声,还有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沈青山站在床边,最后看了一眼蜷缩在床上的身影,眼底没有丝毫留恋,转身便拉开房门,快步走了出去。 门被轻轻带上,将满室的狼藉与昏黄的灯光都关在了里面。许砚樵躺在冰凉的床榻上,烧得滚烫的身体渐渐失了暖意,无意识地往被子里缩了缩,却再也没人会像刚才那样,将他紧紧抱在怀里,轻声说“有我在”。 夜色渐深,沈府的庭院里静得可怕,只有廊下的灯笼在风里晃着,投下斑驳的影。沈青山站在庭院中央,望着远处漆黑的夜空,指尖还残留着许砚樵肌肤的温度,心底却空落落的。他得到了许砚樵的顺从,却没得到他想要的、只属于自己的依赖。那份不安,不仅没消散,反而像藤蔓似的,缠得他更紧了。 第20章 第二十章.博弈 许砚樵是被浑身的酸痛惊醒的。意识回笼时,首先感受到的是床榻的冰凉,没有沈青山体温的覆盖,锦被松松垮垮搭在腰间,露在外面的胳膊泛着冷意。他费力地睁开眼,卧房里的小灯早已熄了,只有窗缝透进的微光,勉强勾勒出家具的轮廓,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还有胸口传来的、因发烧未退而闷闷的疼。 “青山君?” 他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声音破碎在空荡的房间里,没有任何回应。指尖下意识往身侧摸去,触到的只有一片冰凉的被褥,哪里还有半分沈青山的影子。昨晚的片段猛地涌进脑海:发烧时的混沌、喉间不受控制喊出的名字、沈青山骤然变冷的指尖,还有后来……后来那带着惩罚意味的凶狠,以及最后他转身离开时,房门轻轻合上的声响。 许砚樵的身子僵住了,指尖死死攥紧了身下的床单,指甲几乎要嵌进布料里。他记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喊陆锷锴的名字——许是连日来总在想谁递的密信,许是烧得糊涂时,把从前陆锷锴帮许家的旧事混进了梦魇里,又或许在他的印象里,这种事情好像只有陆锷锴给他带来了欢愉。可他清楚记得,昨天晚上同自己**那人听到名字时,指尖的力道有多沉,后来的动作有多狠,还有他半夜离开时,那模糊又毫不留恋的背影。 “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他对着空房间喃喃自语,声音里满是茫然和委屈。眼眶瞬间热了,眼泪毫无预兆地滚下来,砸在冰凉的被褥上。许家没了,是沈青山救了他和姐姐,可他偏偏在最不该的时候,念了别人的名字。沈青山是不是生气了?是不是觉得他不知好歹,所以才扔下他走了? 浑身的酸痛越来越明显,额头的烫意也没退,许砚樵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刚撑起身子就一阵头晕,重重跌回床上。他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可肩膀还是控制不住地颤抖,病中的脆弱、被抛弃的恐慌,还有对自己犯错的自责,像无数根细针,密密麻麻扎在心上。 他伸出手,死死抓着沈青山昨晚睡过的那片被褥,仿佛还能摸到一点残留的温度。 空房间依旧没有回应,只有窗外的风偶尔吹过,卷起帘角,带来一阵更甚的凉意。许砚樵蜷缩起身子,将脸埋进枕头里,眼泪浸湿了枕巾。他不敢问,昨晚沈青山最后那凶狠的动作,是不是早就厌烦了他的依赖。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平复了哭声,只留下断断续续的抽气。额头依旧滚烫,身子依旧酸痛,可心里的恐慌却比这些更甚,那片冰凉的被褥,还有空荡的房间,都在无声地告诉他:这次,他或许真的把唯一的依靠,推远了。 宫变后的焕京,残烟还在宫墙间绕,养心殿方向的厮杀声虽歇,皇城西侧却仍绷着一根看不见的弦。王承光缩在一处废弃马厩的阴影里,灰布短褂裹住了从前兵部尚书的锦袍,只露出一双淬过北境风雪、浸过西南瘴气的眼,那是曾率骑兵冲裘族阵、带亲兵搜西南匪窝练出的锐光,此刻正警惕地盯着马厩外的动静。 “踏、踏、踏”,禁军巡逻的靴声由远及近,甲叶碰撞的脆响像敲在骨头上。王承光指尖扣住墙缝里半截锈刀,身子贴紧潮湿的土墙,连呼吸都压成了丝。 焕京禁军的换岗时辰、巡逻路线本是他定的,可此刻每一步声响,都让人后颈发紧。 “赵参军有令,漏一处搜,提头来见!”领头禁军的喝声飘进来时,王承光看见两名士兵举着火把走近,火光映亮了马厩门槛的杂草,其中一人的靴尖已要跨进来。 他猛地想起西南平叛时学的声东击西,指尖捏起袖中细石子,借着风势往马厩另一侧柴堆掷去——“哗啦”一声,柴薪滚落的响动瞬间勾走了禁军的注意力。 就是这一瞬,王承光如北境雪地里的孤狼窜出,脚步轻得没惊起半粒尘土,这是他当年带骑兵突袭裘族时练的踏雪无痕行军法,此刻贴着墙根掠向皇城西侧的密道入口,衣摆擦过青砖都没出声。 可刚拐过宫墙,两道黑影突然拦路:“逆贼王承光!赵参军早料你会走密道!”是两名禁军精锐,长刀劈来的寒光直逼面门。 王承光不退反进,左手如铁钳格开刀背,右手锈刀直刺对方心口——这是西南雨林里跟土著近战练的锁喉刺,不讲招式,只取要害。第一名禁军应声倒地,第二名刚要呼救,王承光已捂住他的嘴,膝盖顶在他腰后,借着对方体重按在墙上,锈刀从颈侧划过,连闷哼都没漏出。他迅速拖走尸体,掀开密道入口的青石板,霉味混着土腥气扑面而来。刚要钻进去,远处就传来禁军的呼喊:“密道入口在这!别让他跑了!”是赵彦的人追来了。赵彦是陆锷锴的人,陆锷锴曾经又在自己手下当过差,恐怕对自己的了解程度要更甚,如今赵彦暂领禁军,果然把防务盯得紧。 王承光猫腰钻进密道,通道窄得仅容一人过,脚下苔藓滑得险些摔倒。他扶着石壁的手突然顿住,指尖触到一道凸起的石棱,是他当年监造密道时设的绊索机关。若不是任西南提督时专研过陷阱术,此刻早触发暗弩了。他小心翼翼拨开绊索,身后已传来“轰隆”的凿石声,是禁军在砸密道石门。 “大人,岔路到了!”两名旧部在前方低声喊,声音发颤。王承光快步上前,看着三条岔路,毫不犹豫指最右侧:“走这条!”只有王承光知道,这条岔路通西山林区,是他任西南提督时给自己留的后路。 刚拐进岔路,身后就传来禁军的脚步声,追兵分兵搜捕了。王承光攥紧锈刀,脚步没乱,当年在北境被裘族追得绕雪山跑,比这更险的处境都熬过。不知跑了多久,前方终于透出微光,是密道出口的瘴气在反光。 他让旧部先探路,自己守在出口侧方。果然,片刻后两名禁军追来,刚探出头就被王承光一刀封喉,刀法快得像西南雨林里的毒箭,那是北境沙场磨的狠劲,没半分拖泥带水。 踏出密道时,西山林区的瘴气裹着湿意扑来。王承光回头望了眼焕京的火光,眼底闪过不甘,却迅速钻进密林。他太熟这片山了,任西南总督时,他带亲兵搜遍了山里的匪窝,哪处有陡坡、哪处瘴气浓,比禁军清楚。 密林深处,王承光扶着老榕树喘口气,指尖的血蹭在树皮上,晕出暗红。胸口还在起伏,可嘴角已勾出冷硬的笑——赵彦、陆锷锴,今日逃出生天,他日他定带着槟腊的兵,再踏回焕京。他理了理皱巴巴的短褂,朝着山林深处走去,每一步都踩在熟悉的路径上,像一头藏起獠牙的狼,在瘴气里等着反扑的时机。 西山林区的瘴气裹着湿意,黏在王承光的粗布短褂上,像一层甩不掉的阴霾。他拄着那根从密道带出来的削尖木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西南运粮道赶,杖尖戳进泥地时,偶尔会带出几株被踩烂的瘴苔,这是西南特有的植物,也是他当年任西南总督剿匪时,记熟的安全路标。 几年前,他刚到西南赴任,就遇上黑风寨匪徒劫掠粮道。朝廷催剿急,他却故意留了个破绽,在围剿时放走了三十多个精于山地潜行、驯兽的匪徒——这些人里,有曾靠驯象走私的猎户,有会设陷阱的山匪头目,正是他要的可用之人。 夜里,他乔装成粮商,在山寨后山的破庙里找到这群走投无路的匪徒,扔出两袋银子和一张运粮差事的文书,他知道这帮匪徒们不识大祯字,于是就念给他们听,“跟着我王承光,我保证大家有饭吃!有刀使!日后还能有官做!若是不跟着我,明日一早,朝廷的搜山队就会找到这里!” 那群匪徒本就是为了活命才落草,见有活路,当场就跪了一半。王承光便借着组建地方粮道护卫队的名义,秘密组建了走象军——明面上是替大祯从槟腊运粮,实则是他的私兵。这些年,他一边从西南总督府的军饷里挪出三成,养着这支队伍,一边私下联络槟腊左贤王莽曼黎,以让渡西南边境三座粮站为筹码,换得槟腊的免费粮草补给,走象军的战象吃的槟腊草料、士兵穿的异域麻布,全是这么来的。王承光知道陆锷锴肯定会在盘龙山隘口查获的槟腊私运粮草清单,其实有一半就是供给这支私兵的,但陆锷锴毕竟初来乍到西南,一时半会儿恐怕还摸不清这层猫腻。 此刻,王承光走的是条只有他和匪徒们知道的匪道,是当年黑风寨匪徒藏粮的秘径,窄得仅容一人侧身通过,两侧的岩壁上还留着匪徒们当年刻的记号,一道斜杠加一点,代表安全。 走了约莫三个时辰,远处终于传来战象踏地的闷响,不是正规军的规整步伐,而是带着几分随意的散踏,这是匪徒们改不了的习性,哪怕穿了兵服,也学不会禁军的整齐。 王承光躲在一棵老榕树后,拨开垂落的气根望去:河谷空地上,三十多头战象横七竖八地卧在泥地里,有的在甩着长鼻赶苍蝇,有的在啃着槟腊特有的甜象草,走象兵们围着篝火,有的在赌钱,有的在炫耀腰间的弯刀,那是槟腊样式的短刀,不是大祯军制。河谷空地的篝火燃得正旺,火星子被西南的夜风卷着,落在卧地的战象背上,惹得最外侧那头老象甩着长鼻打了个响鼻,溅起的泥点落在旁边一名走象兵的裤腿上。 那兵卒非但没恼,反而一抬腿坐在象鼻旁的石头上,粗粝的手掌“啪”地拍在大腿上,满是胡茬的脸皱成一团,嗓门粗得像磨过砂石:“他娘的!陆锷锴那厮的哨探,真是长的狗鼻子!” 这话一出口,围着篝火的兵卒们顿时炸开了锅。离他最近的是个胳膊上纹着黑风寨记号的汉子,手里还攥着半块啃剩的槟腊甜薯,嚼得满嘴生津:“可不是嘛!昨日我去河边打水,就见个穿粗布褂的货,蹲在石头上假装补鞋,眼睛却直往咱们象鞍底下瞟——要不是魁子吩咐过别惹事,老子早把他推河里喂鱼了!” “补鞋?我看是来查粮的!”另一个矮胖的兵卒把手里的骰子往石桌上一扔,“前天曲锡怀那小子来查粮册,翻得手指都快磨出茧子了!连咱们槟腊至焕京七日到的路程,都掰着手指头算三遍,还问为何每袋粮都比上次轻二两——他娘的,不就是掺了点沙吗?朝廷给的军饷掺水,咱们给粮掺点沙,干他们西南边防甚事?” 这话戳中了所有人的心事,哄笑里满是匪气的蛮横。坐在篝火最里头的魁子,此刻正用槟腊弯刀削着一根木矛,刀刃划过木头的“沙沙”声里,他抬眼瞥了眼远处盘龙山的方向,声音带着几分不耐烦:“都闭嘴!吵吵啥?陆锷锴的哨探盯得紧,是怕咱们断了焕京的粮——粮草在咱们手里,他不敢轻举妄动,要是他不听话,咱们就放把火把这些粮草都烧干净了!” 可没人真听他的。一个光着膀子的汉子凑过来,露出肩头一道狰狞的刀疤——那是当年在黑风寨抢粮时被砍的,他压低声音,却故意让周围人都听见:“魁子,咱们跟王大人这么多年,吃的是槟腊的草,拿的是大祯的饷,凭啥看陆锷锴的脸色?前儿个赵彦派来的参军,还敢跟咱们耍官威,说再不加快运粮就参咱们——参?他知道咱们象鞍暗格里藏的弯刀,是给焕京禁军准备的吗?” 篝火的光映在这群人的脸上,能看见他们眼底没褪尽的野气:有人把脚翘在粮袋上,鞋底的泥蹭脏了大祯户部的朱印,有人掏出腰间的槟腊短刀,在手里转着圈玩,刀刃泛着的冷光,哪有半点运粮兵的温顺,还有人干脆扯着嗓子唱起了黑风寨的旧调,歌词里满是抢粮、劫道、夺姑娘的浑话,和朝廷运粮队该有的规矩格格不入。 王承光躲在榕树后,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嘴角却勾起一抹了然的笑。这群人,哪里还是什么朝廷的运粮兵?十年前他放走他们时,他们是躲在山林里抢粮的匪徒,十年后,他们不过是换了身运粮兵的皮,骨子里的匪气半点没少——没规矩、不怕官、只认给他们饭吃的王大人。 旁的人可能会疑惑为何王承光造反走象兵没动静,只当是他们怕陆锷锴,只有王承光知道,这群匪徒是在等他的令,等他一声令下,他们就能立刻卸下粮袋,抄起弯刀,成为断绝焕京命脉的利刃。 “魁子!”王承光终于出声,声音不高,却瞬间压下了篝火旁的喧闹。那群刚才还骂骂咧咧的汉子,像被抽走了底气似的,瞬间安静下来,连攥着骰子的手都停住了——这就是王承光当年给他们立的规矩:再横的匪,也得认他这个主子。 魁子连忙放下手里的木矛,快步迎过来,脸上的蛮横瞬间换成了敬畏:“王大人!您可算来了!这群小子嘴上没把门的,您别往心里去……” “无妨。”王承光走过去,目光扫过那些缩着脖子的兵卒,最后落在象鞍下露出的弯刀一角,“我们的好日子就快来了!” 篝火旁的兵卒们眼睛瞬间亮了,刚才的抱怨全变成了兴奋。那个纹着黑风寨记号的汉子,甚至忘了规矩,高声喊:“大人!是要动手了?咱们早就等不及了!陆锷锴的哨探再敢来,咱们就……” “就什么?”王承光瞥了他一眼,那汉子立刻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话。王承光知道,这群匪徒的野性是把双刃剑,得用规矩笼着,用好处吊着——就像当年他用银子和文书收服他们时一样,现在,他要用破焕京、抢前程的念想,让这群匪气未脱的汉子,变成他最锋利的刀。 他们故意装作战象染疫,把粮道运粮速度拖慢了一半,不是不敢动,是在等王承光的命令,也是给王承光哗变造势。这些人本就是匪徒,只认王承光给的饭碗,朝廷的调令在他们眼里,还不如魁子手里的一碗酒管用。 “进帐说。”王承光跟着魁子走进最大的那顶帐篷,帐内一股混合了酒气、烟味和粮草的味道扑面而来。地上摊着两本账册,一本写着大祯军饷支出,另一本画着槟腊的地图——魁子指着账册上的运粮三千石,压低声音说:“大人,您走前吩咐的扣粮,我们一直没停。每月从大祯粮里扣一千石,槟腊那边每月送五百石,都囤在边境的黑风洞里,用桐油布裹得严严实实,连耗子都进不去。” 王承光翻着账册,指尖停在军饷挪用那一页——上面记着每月支银五十两,用于象草采购,可他清楚,这些银子有三成进了魁子和匪徒们的腰包,剩下的才买草料。他当年故意这么安排,就是要用好处把这群匪徒绑在自己船上。 “陆锷锴没动你们?”他抬头问。 “没敢动!”魁子咧嘴笑了,露出一颗缺了的门牙,“前几日曲锡怀来查粮册,翻了半天也没看出毛病,他哪里知道,我们给大祯运的粮是掺了沙的,给自个儿留的粮是精米。他要是敢动我们,我们就把囤粮的洞烧了,让焕京的禁军喝西北风去!” 这话正戳中王承光的心思,陆锷锴在盘龙山隘口时,就急着让后勤官联络渝州、黔州调粮,可渝州的粮被山洪冲了,黔州的粮要十日才能到——现在焕京的粮荒全靠走象军掺沙的粮撑着,陆锷锴就算猜到这是私兵,也不敢轻易动手。 “传我令。”王承光把账册扔在案上,站起身,“今夜三更,把掺沙的粮都卸了,换成黑风洞掺了毒的精米和槟腊的弯刀。象鞍下的暗格里,我当年给你们藏的弩箭,都取出来。魁子,你派两个心腹,去西山林区把我的残党接来,编入走象军,再派人去槟腊找莽曼黎,就说我答应他的三座粮站,现在可以先交一座,让他派象队来接应。” 魁子立刻应下,转身就要出去,却被王承光叫住:“等等!把大祯的军饷账册烧了,别留下半点痕迹。还有,让兄弟们收敛点,别让陆锷锴的暗哨看出破绽。” 帐篷外,战象似乎察觉到了动静,纷纷站起身,长鼻朝天发出一声低吟。王承光走到帘边,望着那些熟悉的战象——最左边那头叫黑风,是当年黑风寨匪徒们驯的头象,此刻正用长鼻蹭他的胳膊,像在认主。 王承光知道,陆锷锴此刻定在盘龙山隘口盯着这里,心思何等缜密,必然猜到他会来找这支私兵,可陆锷锴不敢赌,赌焕京的粮荒能撑到渝州粮来。 果然,盘龙山隘口的瞭望塔上,陆锷锴正望着西南运粮道的方向,眉头紧蹙。曲锡怀手里拿着探报,气息急促:“锷帅,走象军那边不对劲——他们把粮袋都搬到帐篷里了,魁子还派人去了西山林区,像是要接人。” 陆锷锴指尖摩挲着腰间的赤狸刀,刀鞘上的狐狸纹泛着杀气。他早猜到这支走象军有问题,此刻不过是印证了猜想。 “他不动,我们也不动。”陆锷锴的声音冷冽,“让暗哨盯紧运粮道的渡口,如果粮草有问题,就把渡口的木桥拆了,断他们的退路,却不拦他们的粮,让王承光以为我们还在怕粮荒。” “锷帅,为何不直接围剿?”曲锡怀不解。 “围剿?”陆锷锴冷笑,“赵彦的三百轻骑还在焕京外围,我们盘龙山的守军要盯槟腊五万大军。要是动了走象军,王承光狗急跳墙烧了囤粮,焕京和盘龙山会陷入两面夹击,我们西南也没有这么多粮跟他们耗。”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远处的运粮道上,“我们等,等渝州的粮到,等赵彦稳住京中,到时候再收拾这群匪兵,才是万无一失。”陆锷锴心中为焕京捏了把汗,也不知道允亲王那边借粮如何。 而走象军的营地内,匪徒们已忙开了。有的在卸粮袋,有的在搬兵器,还有人在给战象的象牙上绑铁刺,这些铁刺是用槟腊的精铁打的,比大祯的军刺锋利三倍。 王承光站在象群中间,看着这一切,嘴角勾起一抹阴笑,他知道,陆锷锴此刻定在瞭望塔上盯着他,可那又如何?这群匪徒是他的私兵,粮道是他的筹码,只要莽曼黎的象队一到,他就能顺着运粮道,带着这群匪兵突袭陆锷锴。 夜幕降临时,走象军已收拾妥当。三十头战象驮着精米和兵器,列成不规整的队伍,魁子举着黑风令走在最前面。王承光蒙面骑在黑风的象背上,望着盘龙山隘,那里是陆锷锴的守军在点夜巡的火。而盘龙山隘口的瞭望塔上,陆锷锴望着走象军向槟腊方向移动的背影,指尖的赤狸刀攥得更紧。 曲锡怀低声道:“锷帅,他们要和莽曼黎汇合了。” “我知道。”陆锷锴的声音里没有波澜,“传我令,让渡口的暗哨撤回来,等他们带着槟腊兵回来时,我再让他们尝尝滚石热油的滋味。”西南的夜风吹过隘口,带着瘴气的凉意。王承光的私兵在运粮道上前行,陆锷锴的守军在隘口上守望,一场围绕粮道与私兵的博弈,才刚刚拉开序幕。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赊心 南海的风裹着咸湿的暖意,一遍遍拍打着官船的船板,像带着节奏的鼓点,敲得萧岑煦指尖发颤。他的船舱被暗纹锦帘层层裹住,只在靠近船舷的角落留了一道指宽的细缝,不是为了看海,是怕密不透风的沉闷勾起畏光的旧疾。 舱内燃着兰草熏香,清淡的香气混着安神茶的苦涩,勉强压下了海上腥气带来的不适,也让他因缠丝露而微颤的指尖,稍稍稳了些。 这趟出使前,他在允王府的梳妆镜前坐了半炷香。侍女为他系上素白纱帽的银线滚边时,他望着镜中模糊的自己,纱帐后的脸泛着瓷白,眼底是化不开的疲惫,连往日探春宴上那点被众人追捧的骄矜,都被借粮二字磨得淡了。如今,他却要顶着这顶遮羞的纱帽,去向一个靠渔猎为生的粗蛮部落领主低头。 “王爷,还有半个时辰便到巴雅岛了。”侍从的声音压得极低,捧着安神茶的手稳得很,这茶里掺了三成缠丝露,这是萧岑煦早已离不开的慰藉,能勉强压住畏光带来的头晕,只是喝多了,指尖总带着莫名的虚颤。 萧岑煦接过茶盏,青瓷的凉意透过指尖传来,他轻轻抿了一口,苦涩在舌尖散开。 “知道了。”声音透过纱帐传出来,清润却带着疏离,像蒙了层雾。他能听见船外水手吆喝的声音,能感受到官船渐渐放缓的速度,心却一点点提了起来,他深知自己此行一定要借到粮,因为焕京、大祯都还等着这批粮食救命,可一想到自己这副畏光王爷的模样,恐怕是连大祯皇室最后的体面都保不住。 官船终于驶进巴雅岛的港湾,岸边的椰子树在风中摇晃,像举着无数把绿伞。苏木达早已带着部落的人等候在沙滩上,他身着织金的兽皮长袍,腰间挂着贝壳串成的配饰,古铜色的肌肤在阳光下泛着光,目光扫过官船时,本带着部落首领特有的审视,可当萧岑煦在侍从的搀扶下踏上跳板时,他的眼神骤然定住,连握着贝壳权杖的手都松了半分,他早从往来商客口中听闻,大祯有位允亲王殿下,生得极美,是四海之内少有的美艳王子,今日亲见,才知传闻远不及眼前实景:素白衣袍衬得人如云中仙,半遮的纱帽更添了几分朦胧,连迈步的姿态都透着旁人没有的贵气。 萧岑煦走得极慢,素白的衣袍下摆被海风拂起,像一片飘落在沙滩上的云。他的纱帽遮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截线条柔和的下颌,连迈步的姿态都带着天潢贵胄的优雅,此刻落在粗犷的巴雅岛上,竟像一幅水墨丹青落进了热带画卷,格外扎眼。 海风偶尔掀起纱帐的一角,露出他细长而柔和的眼角,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像浸了水的墨,瞬间勾住了苏木达的目光。 “允亲王殿下?”苏木达快步上前,声音洪亮得能盖过海浪声,可眼神却始终黏在萧岑煦身上,毫不掩饰惊艳,“早听闻大祯皇室有位风姿卓绝的允亲王,是四海之内少有的美人,今日一见,才知那些商客的形容,竟还少了三分神韵。” 萧岑煦微微颔首,指尖悄悄攥紧了袖中的锦缎,那是曲锡怀去年从北境捎来的驼绒锦,此刻成了他唯一的慰藉。 “苏木达领主。”他的声音透过纱帐传出来,带着刻意维持的平静,“本王此来,是为大祯粮荒之事,还望领主以两国邦交为重,出借粮草。”他刻意挺直脊背,连说话的语调都带着皇室的体面,可只有他自己知道,纱帐后的眉头早已蹙紧,太炽热……苏木达的目光太炽热了,就像这海岛上的太阳晒得他浑身发紧。 苏木达哈哈一笑,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殿下远来辛苦,借粮之事,进帐细谈。” 他引路时,目光仍忍不住在萧岑煦的纱帽上流连,心里暗叹:这纱帐薄得像蝉翼,偏生遮得严实,倒让人更想知道,纱后那张脸,是不是真如传闻中那般,能让京中贵人都为之倾倒。 巴雅部落的主营帐设在半山腰,四周种满了热带的凤凰花,殷红的花瓣落在青石板路上,像铺了层碎霞。帐内地上铺着厚厚的兽皮地毯,踩上去软得像云,中央的檀木长桌上,摆着新鲜的椰子、芒果,还有琥珀色的椰酒,甜香混着果香,驱散了帐外的热气。 萧岑煦刚在软垫上坐下,苏木达便拿起一颗熟透的芒果,用匕首细细削了皮,那匕首柄上嵌着南海珍珠,泛着温润的光,可他握刀的动作却格外轻柔,像是怕伤了果肉。 “殿下尝尝,这是清晨刚从果树上摘的,甜得很。”他将芒果递到萧岑煦面前,指尖不经意间擦过萧岑煦的手背,触到那片冰凉细腻的肌肤时,心里竟像被羽毛拂过,泛起一阵异样的悸动,传闻里只说允亲王生得美,却没说他的肌肤这般软,连指尖的温度都带着种易碎的柔。 萧岑煦的指尖猛地一缩,芒果差点从手中滑落。他下意识将手收回袖中,曲锡怀离开后,他虽为解相思之苦夜夜笙歌,可所有的触碰都是要经过的意愿的,如果他不愿,没有人能近得了他的身。 “多谢领主。”他低声道,咬了一口芒果,甜腻的汁水在舌尖散开,却压不住心底的窘迫。 苏木达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眼底的兴趣更浓了。他放下匕首,端起一杯椰酒递过去:“这是陈年椰酒,度数浅,不伤脾胃。殿下在船上吹了几日海风,喝些暖暖身子。”他的目光落在萧岑煦捏着酒杯的手上,那双手纤细白皙,指尖圆润,连握杯的姿势都透着精致,与他这满是粗粝气息的帐子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和谐。 “借粮十万石不是小数目,本王自然要与部落长老们商议。不过……”他话锋一转,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透过薄纱,似要望进萧岑煦眼底,“听闻殿下在京中时,偏爱繁花景致,巴雅岛虽无京城的海棠,却有四季常开的凤凰花,殿下若肯留下小住几日,本王陪您四处瞧瞧,也让长老们有时间清点粮草,您看如何?” 萧岑煦握着酒杯的手顿住了,他知道苏木达的意思,这份邀请里藏着试探,像一张无形的网,让他有些无处可逃,笑着说道:“领主一番好意,小住几日无妨。但本王是大祯亲王,是大祯皇帝唯一的弟弟,不能离京太久,否则不合礼法。” “那是自然。”苏木达笑着应下,目光却仍在他的纱帽上打转,“本王这就让人准备最好的住处,帐子会用三层锦帘遮严,绝不让阳光惊扰了殿下。明日一早,本王带您去看粮仓,让您放心。” 当晚,萧岑煦住在靠海的偏帐里。帐内果然挂了三层暗纹锦帘,地上铺着柔软的蕉叶床垫,侍从还为他备了掺了缠丝露的安神汤。他躺在床垫上,听着帐外海浪拍岸的声音,竟想起那时曲锡怀也是这样,在他的王府偏院,为他煮了安神茶,只是那时的茶没有缠丝露的苦涩,只有淡淡的暖意。 他抬手摸了摸纱帽的银线,指尖传来硌得慌的触感。苏木达炽热的目光像南海的烈日,虽被纱帐隔绝,却仍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慌乱,他怕自己这副脆弱的模样,会让大祯皇室蒙羞,更怕苏木达的兴趣,会变成另一种枷锁,可一想到皇兄在宫中的处境,想到许家满门的性命,他又只能握紧拳头,告诉自己:为了萧家的江山,他只能这么做。 第二日清晨,苏木达果然准时来探望。他带来了一顶绣着凤凰花的遮阳帷帐,亲自为萧岑煦撑着,指尖偶尔碰到萧岑煦的肩,见他避让,便笑着收回手,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轻松:“殿下别怕,这帷帐能挡住九成阳光,不会让您头晕。” 两人沿着海边的小路往粮仓走,凤凰花落在帷帐上,像撒了把碎红。苏木达边走边说:“听闻京中贵人爱饮清淡佳酿,殿下若喜欢,我让人给您酿些椰汁酒,清甜不烈,比传闻中京里的青梅酒更爽口些。” “多谢领主费心,不必了。”他轻声道,“还是先看粮仓吧,京中情况紧急,粮草越早运走越好。” 苏木达见他不愿多谈京城旧事,也不勉强,只是笑着引他进了粮仓。粮仓里堆着满满的稻米,散着新鲜的米香,苏木达伸手抓起一把米,递到萧岑煦面前:“殿下看,这是今年的新米,颗粒饱满,熬粥煮饭都好。十万石粮,我让部落的人分三批运走,明日就能启运第一批。” 萧岑煦看着那把米,悬了多日的心终于稍稍放下。他刚要道谢,却见苏木达突然靠近半步,声音压得极低:“殿下,传闻说您生得冠绝京中,这纱帐后的容颜,是不是比商客们形容的还要好看?” 萧岑煦的身体瞬间僵住,连呼吸都顿了半拍。他猛地后退一步,避开苏木达的目光,声音带着几分慌乱:“苏木达!” 苏木达见状,哈哈一笑,收回手,语气又恢复了之前的坦荡:“殿下莫怪,本王只是好奇,毕竟能让四海商客都称赞的美人,藏在纱帐后,总觉得可惜。” 他虽这么说,眼底的兴趣却更浓了,这副又羞又恼的模样,比传闻中清冷矜贵的形容更动人,像带刺的玫瑰,让人忍不住想再靠近些。 萧岑煦没有再说话,只是快步走到粮仓另一侧,指尖紧紧攥着帷帐的流苏。南海的风从粮仓的缝隙里钻进来,带着米香和凤凰花的甜香,可他却只觉得脸颊发烫,连指尖都又开始微微发颤。他知道,这趟巴雅岛之行,借粮只是开始,苏木达那毫不掩饰的兴趣,像南海的潮水,不知还会掀起多少让他措手不及的波澜。 夜色再次降临时,萧岑煦坐在帐中,尝了一口侍从端来的冰镇椰汁,很甜,也很爽口,竟然将心中的烦闷驱散了一些。 不远处的领主大帐里,苏木达正对着部落长老吩咐:“第一批粮草明日务必启运,派最可靠的人护送。另外,再准备些岛上的特产,比如椰子糖、珍珠膏,都送到允亲王的帐中,记得,珍珠膏要最细腻的那种,说是给殿下敷手的。” 长老有些不解:“领主,你就这么轻易把粮借出去了,这大祯明摆着是在耍美人计啊!” 苏木达望着窗外的月光,嘴角勾起一抹浅笑:“一个皇帝能用自己的亲弟弟来耍美人计,那我苏达木也心甘情愿了。”他的目光落在远处萧岑煦帐中的灯火上,像望着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眼底满是藏不住的倾慕,从听闻传闻时的好奇,到亲眼所见后的惊艳,这份心意,早已在他心里扎了根。 南海的风,一夜未停。萧岑煦在帐中辗转难眠,他不知道焕京的局势究竟如何了,更担心远在西南前线的曲锡怀…… 巴雅岛的午后,海风裹着椰香钻进主营帐,却吹不散帐内凝滞的气氛。萧岑煦斜倚在铺着蕉叶软垫的坐榻上,素白纱帽的银线滚边在昏暗光线下泛着细弱的光,帐子已挂了三层锦帘,可他仍下意识往阴影里缩了缩,指尖攥着袖中掺了缠丝露的安神茶盏。 苏木达坐在对面,上半身几乎是**的,下身穿了兽皮锦裤,手中摩挲着贝壳权杖,目光落在萧岑煦身上 “殿下,”苏木达先开了口,声音沉稳,“大祯借粮十万石的事,本王与长老们议过了。只是……”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萧岑煦紧绷的脊背,“部落的粮草是族人生计根本,若大祯国库亏空,需立字据赊欠,此事需要说清楚啊。” 萧岑煦的指尖猛地一紧,茶盏险些倾斜。他早知道赊粮会落人把柄,可京中禁军已断粮三日,除了赊,别无他法。 “自然。”他的声音透过纱帐传出来,带着刻意维持的平静,却掩不住尾音的窘迫,“大祯会立亲笔字据,待来年秋收,必双倍奉还,还可附加南海通商的红利。” “什么红利什么好处,我巴雅一族看中的从来不是这些。”苏达木话里有话。 “哦?那苏领主看中大祯什么了?”萧岑煦缓缓说道。 “我巴雅不缺粮也不缺钱,唯独缺一位领主夫人。”苏木达指尖摩挲着贝壳权杖,目光灼灼地落在萧岑煦身上,语气带着几分坦荡的饶有兴致,“换了旁人来借粮,我定要权衡再三,可殿下不同,我瞧着殿下与我颇有缘分,粮可以赊,钱可以免,若殿下肯,赊心也无妨。” 这话像一颗石子投进静湖,帐内瞬间陷入死寂,连海风穿过帐缝的声响都格外清晰。 “殿下,该喝茶了。”侍女端着青瓷茶盏轻步上前,打破了这份凝滞。茶汤还冒着温热的水汽,茶盏旁的小巧银盒敞着口,里面残留着些许浅褐色粉末,那是缠丝露的痕迹。 萧岑煦下意识伸手去接,指尖触到茶盏的凉意,才察觉自己的手竟在微微发颤。苏木达的目光掠过他泛着虚浮苍白的手背,掠过那不易察觉的轻颤,眼底了然更甚,这分明是长期依赖某物的模样,偏生这脆弱,倒让他愈发觉得这位亲王殿下鲜活动人。 “殿下似是有心事。”苏木达话锋一转,没再纠缠赊心的话题,却字字戳在要害,“自你登岛,眉间便没舒展过,是岛上食宿不合心意,还是……心中另有牵挂?” 萧岑煦的呼吸骤然一窒,喉间像堵了团湿棉。他最恨被人看穿心事,一边是赊粮的理亏,让他丢尽皇室体面,一边是对曲锡怀那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像根细刺扎在心头,拔不掉,也磨不平。 他忍不住在心里自嘲:皇兄并非没给过他选择,可他不是游龙君,做不到为了心上人抛却江山尊荣,曲锡怀也没有郝逐云的运气,能让爱人甘愿为他俯身。他萧岑煦自小锦衣玉食,众星捧月,早已习惯了这份高高在上的尊荣,怎肯为一个王府侍卫,去过三餐温饱都需计较的庶民生活?他需要皇室的身份来填补那份未能成为皇室中心的缺憾,需要旁人的追捧来滋养自尊。曲锡怀被调离王府后,他不是没试过寻找新的慰藉,那些相貌英俊的男子来了又走,可曲锡怀的信却从未断过。信里那些难舍难分的低语,那些藏在字里行间的旧情,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牢牢困住,让他既无法挣脱,又不愿承认自己早已被一个侍从牵动了半生心绪。 “无甚牵挂。”他压低声音,刻意让语气显得平静,同时下意识将手收回袖中,避开苏木达探究的目光,指尖却攥紧了袖中那方驼绒锦——那是曲锡怀去年从北境捎来的,此刻布料的纹路都快被他捏得模糊。 可苏木达却没打算放过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试探:“我虽未踏足大祯京城,却也从往来商客口中听过些传闻,说允亲王殿下心中早有心上人,只是那人……似乎只是王府的一名侍卫?” “你!”萧岑煦猛地抬头,纱后的目光瞬间锐利如刀,像被人戳中了最隐秘的伤口。他与曲锡怀的情分,从来见不得光,不过是耳房里偷来的片刻温存,是只能藏在深夜里的私语,如今竟被苏木达当众点破。赊粮的理亏与被戳破**的羞恼交织在一起,瞬间点燃了他骨子里的骄矜与自尊,指尖攥着的锦缎被拧得发皱,指节泛白。 苏木达见他反应激烈,便知自己戳中了要害,却没乘胜追击,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真切的艳羡:“那侍卫当真是好福气,能得殿下这般放在心上,真是羡煞旁人。”他顿了顿,目光愈发炽热,直白得不加掩饰,“本王也想尝尝被殿下放在心上的滋味,殿下肯分给我一点爱吗?” 萧岑煦被这直白的问询噎得说不出话来,纱后的脸颊瞬间发烫,连呼吸都乱了节奏。他想怒斥苏木达的无礼,想维持亲王的体面,可话到嘴边,却只剩满心的慌乱与无措,苏木达的话没有半分轻佻,反而带着一种坦荡的真诚,让他连发作的理由都找不到。 “领主说笑了。”他强压下心头的波澜,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发紧,“本王此来只为借粮,不谈其他。若领主不愿赊粮,便请明说,不必如此戏耍。” “戏耍?”苏木达连忙摇头,语气郑重起来,“殿下误会了,我绝非戏耍。”他起身走到萧岑煦面前,刻意放低了姿态,避免给对方压迫感,“我知晓殿下骄傲,不愿被人轻慢。只是自见你第一眼,便觉得心头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你戴着纱帽的模样,你蹙眉的模样,连你此刻慌乱的模样,都让我爱惨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萧岑煦袖中攥紧的手,声音放得更柔:“那侍卫虽得你青睐,却终究配不上你的身份,给不了你想要的尊荣。而我,能给你巴雅岛的全部,能让你继续做受人敬仰的殿下,更能护你周全,不让你再因粮草之事折损半分骄傲。” 萧岑煦的指尖微微松动,心里像被海浪反复冲刷。苏木达的话,恰恰戳中了他内心最柔软也最现实的地方。他渴望尊荣,渴望被护佑,可这些,曲锡怀给不了,而苏木达能。 “你把我当什么了?”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愤怒,几分委屈,还有几分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动摇,“是可以用粮草交换的货物吗?” “自然不是!”苏木达连忙解释,语气急切却不失分寸,“我只是怕错过了你。粮,我明日便启运第一批送往大祯,无需你立任何字据,更无需你做任何交换。”他目光灼灼地望着萧岑煦,一字一句道,“我向大祯皇室提亲,不是交易,是真心。我想娶你,不是为了大祯的江山,只是为了你萧岑煦。” 萧岑煦彻底僵住了,指尖的锦缎悄然滑落。海风再次吹进帐内,掀起纱帐的一角,露出他泛红的眼角。他望着苏木达坦诚的目光,心里像被打翻了五味瓶——有对曲锡怀的愧疚,有对现状的无奈,还有对苏木达这份深情的动容。侍女默默退到帐外,帐内只剩两人的呼吸声,混着窗外的海浪声,在咸湿的空气里慢慢发酵。萧岑煦知道,苏木达的提亲,像一道无法回避的选择题,而他,终究要在自尊、旧情与现实之间,做出一个艰难的抉择。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生路 西南总督的帅帐内,烛火通明,映着墙上悬挂的西南地形图。陆锷锴身着玄色软甲,腰间的赤狸刀斜挎在身,指尖正落在黑风口的标记上,目光沉凝。帐外传来战象踏地的闷响,像远方的惊雷,由远及近,震得帐内烛火微微晃动,两万走象军,终于到了。 “锷帅,走象军前锋已过曼坎崖,距嘎戈山不足八里。”曲锡怀掀帘而入,玄色劲装沾着晨雾的湿意,单膝跪地禀报,“暗哨传来消息说魁子亲自押队,骑在领头战象的背上,腰间佩着槟腊制式弯刀,身边跟着四名心腹,皆是当年翁玛寨的匪首。他们全程眼神戒备,每过一处弯道都要停驻张望,显然是怕我们强行拦粮验查。” 陆锷锴缓缓直起身,走到沙盘前,拿起木杆指向嘎戈山与焕京之间的路线:“两万人马,三十七头战象,万余袋粮食……王承光这步棋,下得够狠。” 他指尖重重戳在焕京二字上,“嘎戈山守军三万,需分一万五千人盯防槟腊主力,剩余兵力要守隘口、护粮道,若与走象军正面硬拼,就算能胜,也会元气大伤。莽曼黎在隘口外虎视眈眈,必然会趁虚而入,到时候西南防线就彻底崩了。” 曲锡怀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急切:“那我们只能放任他们过去?万一粮里真有猫腻,焕京那边……” “猫腻肯定有,而且是致命的猫腻。” 陆锷锴打断他,语气笃定,“王承光已经造了反,他的私兵绝不会真心给焕京送粮。这粮,要么藏着兵器,要么下了毒,但无论是什么,我们都不能拦,得送他们去焕京。” 他转身看向曲锡怀,递过一封封蜡的加密信函,信封上印着一只狐狸脸,是狐狸军的专属暗纹,赵彦一看便知,“你带三百轻骑,即刻赶往黑风口设卡,像往常一样例行验粮。记住三点:第一,只查表层粮袋,用银粉试探后,佯装毫无异常,还要夸魁子运粮及时,粮质上乘。第二,验粮时多说些安抚的话,就说如今焕京缺粮,全靠你们这支队伍,督宪特意吩咐,不得耽误行程,让魁子彻底放下戒心。第三,验粮一结束,立刻让两名最快的信使分两路赶往焕京,务必在走象军抵达前,把这封信送到赵彦手上,半点差错都不能有。” 曲锡怀接过信函,指尖捏得发紧:“末将明白!只是…… 若粮中真有毒,放任他们去焕京,会不会危及百姓和禁军?” “放心,赵彦会出手。”陆锷锴走到地形图前,指尖划过焕京外围的永安渡,“按照王承光的性子粮中必□□,如果我是他,我也会在粮草里下毒。无非是表层用好米掩着,把毒粮埋在中层和底层,若要探取查验需用长杆,中毒者初期无症状,三日后脏器衰竭,死状与暴病无异。” 陆锷锴冷笑一声继续说道,“你递信给赵彦让他抽调五千禁军,伪装成户部转运官,在永安渡设伏,以转运入库为由,将所有粮车引入预设的三座空粮仓,连夜用煤油、柴火焚毁,务必烧得干干净净,对外只称粮车受潮,需烘干防霉,不得泄露毒粮之事。焚毁毒粮后,立刻收网抓捕走象军,两万余人虽多,但在狭窄的渡口处难以展开,禁军占据地形优势,可瓮中捉鳖。另外,即刻加固焕京四门防御,严查出入人员,搜捕王承光潜伏在京中的内应,关闭所有城门,非持有兵部手令者一律不得进出。” 曲锡怀听完后说道,“这样一来王承光以为我们会硬拦,或是验不出毒粮,却没想到我们会将计就计。放他们过去,是为了引蛇出洞,让京中的内应以为毒粮能顺利入城,放松警惕,焚毁毒粮、抓捕走象军,是断他的臂膀。加固城防、搜捕内应,是绝他的后路。”“ “没错,这三步,一步都不能错。”陆锷锴说道。 “属下这就去办!”曲锡怀重重叩首,起身时眼底已没了疑惑,只剩坚定。他转身快步出帐,帐外传来他点兵的喝声,三百轻骑的马蹄声很快远去,消失在晨雾中。 黑风口的山道狭窄,两侧是陡峭的崖壁,曲锡怀的三百轻骑已在此设卡。不多时,走象军的身影便出现在山道尽头,战象的长鼻在雾中晃动,粮袋的朱红印记越来越清晰。 魁子骑着黑风,老远就看见拦路的轻骑,脸色微沉。待走近,见曲锡怀只带了三百人,眼底闪过一丝轻蔑,却仍按捺住情绪,高声道:“曲总兵这是何意?我等奉旨往焕京送粮,耽误了时辰,你担待得起?” “魁头领说笑了,只是例行验粮,耽误不了半个时辰。”曲锡怀翻身下马,脸上堆着笑意,语气亲和,“如今焕京缺粮,督宪特意吩咐,既要严查粮质,也不能耽误行程,毕竟京城的禁军和百姓,都等着这批粮下锅呢。” 魁子闻言,心中的戒备松了几分,却仍警惕地盯着轻骑们的动作:“验就验,我等送的都是上好新米,不怕查。” 曲锡怀挥手示意,两名士兵上前,割开最外侧粮袋的麻绳。雪白的米粒倾泻而出,泛着新鲜的米香,颗粒饱满,毫无杂质。士兵们取出银粉撒在米上,银粉依旧雪白,又舀了半碗米,倒入清水搅拌,水面平静无异常。 “果然是好米!”曲锡怀哈哈一笑,走上前拍了拍魁子的肩膀,“魁头领办事就是靠谱,有你这支队伍,焕京的粮荒总算能缓解几分。” 他转头对士兵们道,“放行!给魁头领的队伍让道,别耽误了行程!” 魁子彻底放下心来,脸上露出得意的笑:“曲总兵客气了,这都是我等该做的。” 他吆喝一声,走象军再次启动,战象的蹄声震得山道发抖,粮车顺着山道缓缓前行,朝着焕京方向而去。 曲锡怀站在路边,看着队伍远去的背影,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他立刻转身,对身后两名早已备好的信使道:“快!按锷帅的吩咐,分两路去焕京,务必把信亲手交给赵彦统领,告诉他,走象军已过黑风口,明日未时可到永安渡,让他按计划行事!” 两名信使应声而上,翻身上马,马蹄扬起漫天尘土,朝着焕京方向疾驰而去。曲锡怀则带着三百轻骑,隐蔽在黑风口两侧的山林中,按陆锷锴的指令,监视着走象军的动向,一旦有异常,即刻回报。 帅帐内,陆锷锴并未闲着。他召来副将,指着沙盘下令:“第一,派一千轻骑,沿着山道两侧的隐秘小径,暗中跟随走象军,不必靠近,只需实时传回他们的行进速度和动向,若发现有王承光的残党接应,立刻回报。第二,传信给西南各州的守军,让他们即刻封锁通往焕京的所有支线道路,严查携带兵器、神色可疑的人员,尤其是身上有槟腊印记的,一律扣押审讯,切断王承光与京中内应的联络。第三,加固嘎戈山隘口的防御,滚石、热油加倍储备,暗弩陷阱在原有基础上再增设三成,重点防守槟腊军可能进攻的东侧山道,防止莽曼黎趁虚而入。” 副将一一记下,躬身领命而去。陆锷锴走到帐外,望着西南方向的雾霭,指尖摩挲着赤狸刀的刀鞘。他知道,这场博弈的关键,在于赵彦能否顺利接手毒粮、焚毁殆尽,能否守住焕京,肃清内应。而他这边,必须牢牢牵制住槟腊主力,不让莽曼黎有机会支援王承光,为赵彦争取时间。 曲锡怀掀帘而入,玄色劲装沾着晨雾的湿意,单膝跪地禀报。 陆锷锴猛地抬眼,不等曲锡怀说完,便沉声喝令:“别禀报了!赶紧给我把西南巡抚、布政使都找来!一刻钟内,我要在帐中见到他们!” 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赤狸刀的刀柄被他攥得发白。 曲锡怀不敢耽搁,应声起身快步出帐,派人火速去传召两人。 不到一刻钟,布政使魏嵩便先一步赶到,他身着藏青官袍,手里抱着一叠厚厚的粮册,额角沁着汗,显然是一路急赶而来。“督宪,深夜传召,可是有紧急军情?” “军情不急,粮草要命!” 陆锷锴指着沙盘上西南三省的位置,开门见山,“如今王承光勾结槟腊作乱,走象军带着毒粮往焕京去了,后续必有大战。我要你说实话,西南三省的存粮,到底还能支撑多久?” 魏嵩脸色一沉,将粮册放在案上,翻开最上面一本,指尖点在云中省的条目上:“督宪,西南三省说是三省,实则是一省撑两省。云中省有大片平地,是唯一的产粮区,黔州和渝州全是山区,梯田零散,亩产本就低,自古就缺粮,别说汇粮,全靠云中省调拨才能勉强自给。”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几分无奈:“更要命的是,上面这些年暗地里让我们西南三省种植缠丝露,说是特供药材,能充盈国库。可缠丝露耗地力,种了它就种不了粮,云中省的平原被占了三成,黔州、渝州的山谷也被开垦了不少。这几年粮价飞涨,百姓都不够吃,军粮全靠往年存粮和少量外购,早已捉襟见肘。” 陆锷锴的眉头越皱越紧,指节敲击着案桌:“具体数字!我要具体能支撑大军作战的数字!” “最多…… 最多够一次大仗。” 魏嵩咬了咬牙,说出了实情,“军中存粮加上云中省可紧急征用的民粮,总共不足五万石。若只是防守嘎戈山,尚可支撑月余。可若是要应对槟腊主力和王承光残党的联合进攻,再加上后续可能驰援焕京,这些粮,撑死了够一场决战的消耗,打完就彻底空了。” “废物!” 陆锷锴猛地一拍案桌,烛火被震得剧烈晃动,“朝廷养着你们,就是让你们管粮草的!明知缠丝露误粮,为何不阻拦?为何不早报?” 魏嵩脸色惨白,躬身辩解:“督宪息怒,缠丝露是上面下了密令种植的……我们也只管执行,谁敢抗命阻拦呀……先前也多次上书禀报粮荒隐患,可京中一直没有回音,我们也是有心无力啊!” 就在这时,西南巡抚周显慢悠悠地掀帘而入。他身着绯色官袍,步履拖沓,脸上带着几分惺忪睡意,显然是被从床上叫起来的,语气也透着敷衍:“督宪深夜传召,可是有什么大事?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这般折腾。” 陆锷锴强压下怒火,沉声道:“巡抚大人,如今西南战事在即,军粮仅够一次大仗。我命令你,立刻派人去隔壁的荆湖、岭南两省借粮,越多越好,务必在三日内有回音!” 周显闻言,脸上的睡意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几分不屑:“借粮?陆帅怕是刚到西南,不懂这里的规矩吧?荆湖、岭南与西南素来互不相干,往年他们求粮我们都没给,如今反过来求他们,人家怎会肯?” “不肯也得去!” 陆锷锴眼神锐利如刀,“这不是你个人的事,是关乎西南防线、关乎大祯安危的事!你在西南盘踞多年,人脉广、路子熟,只有你去,才有胜算!” 周显却摆了摆手,慢悠悠地找了个椅子坐下,语气傲慢:“督宪此言差矣。总督管军政,巡抚管民政,借粮是布政使的事,我若不想去,你也不能强逼。再说了,陆总督刚调任西南,这西南的事太复杂了,还有很多事都是陆总督不知道的呢。” 他顿了顿,带着几分挑衅:“你要打仗,我不拦着,可借粮这事,恕我不能从命。” 陆锷锴气得浑身发颤,手按在赤狸刀的刀柄上,眼底的冷光几乎要将人冻伤:“周显!你可知延误军粮是死罪?如今大敌当前,你还敢以私怨废公义!若西南防线崩溃,你我都难逃其咎!” “咎不咎的,日后再说。” 周显站起身,拍了拍官袍上的褶皱,“我老了,折腾不动了,要回府歇息了。督宪大人若是实在没办法,不如再想想别的辙,比如…… 再从百姓手里多征点?” 说罢,不等陆锷锴回应,便转身慢悠悠地走出了帅帐,留下满帐的尴尬与怒火。 周显走后,帅帐内一片死寂。魏嵩低着头,不敢吭声,曲锡怀站在一旁,气得脸色发青。 陆锷锴深吸一口气,缓缓松开了攥紧的刀柄,眼底的怒火渐渐化为冷静的决绝:“布政使,你立刻回去,将云中省所有可征用的民粮全部收拢,登记造册,优先供应嘎戈山守军,一粒都不能浪费,再传我令,军中实行定量供粮,将士们每日口粮减半,军官减半再减半,务必省出更多粮食备战,记住,此事不可声张。” “属下遵令!” 魏嵩连忙应声,转身快步离去。 陆锷锴又看向曲锡怀:“锡怀,你派去送密信的信使,再追加一道指令,让赵彦在焚毁毒粮、抓捕走象军后,不仅要加固焕京防御,还要立刻派人去荆湖、岭南两省借粮,周显不肯去,让赵彦想法子把这人弄走,用兵部的名义施压,再许以战后双倍奉还的承诺,务必借到粮!” 曲锡怀躬身领命:“末将明白!” 陆锷锴走到地形图前,指尖再次落在西南三省的位置,心中沉重。粮仅够一战,借粮又遇阻,前路艰难,可他没有退路。他必须在粮食耗尽前,击溃王承光与莽曼黎的联军,守住西南防线。 帐外的风越来越大,裹着瘴气,吹得帅帐的帘幕猎猎作响。陆锷锴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赤狸刀在烛火下泛着冷光,一场关乎粮食、关乎生死的硬仗,已悄然逼近。 焕京深宫,养心殿内的药气与缠丝露的气味交织在一起。许栖梧端着一碗汤药,走到萧岑岿面前,语气带着恳求:“陛下,该喝药了。缠丝露伤身,您答应过臣妾,会慢慢戒掉的,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萧岑岿靠在软枕上,脸色苍白,眼底却泛着异样的潮红。他避开许栖梧的目光,声音含糊:“放着吧,朕待会儿喝。” 他早已对缠丝露上瘾,每日都要躲着许栖梧偷偷服用,那短暂的亢奋与慰藉,让他无法割舍,哪怕知道这会耗损心脉,也难以自控。 许栖梧看着他躲闪的模样,心中满是无奈与担忧。她知道,如今王承光叛逃,局势未稳,皇帝的身子万万不能出岔子,可缠丝露的瘾,却像一张无形的网,将萧岑岿牢牢困住。 沈府的书房里,许砚樵刚将晨读的书卷收好,便拿起墙角的木剑,快步赶往京郊别院。这些日子,他每日寅时起身温书,午时准时来此习武,从不敢有半分懈怠。案上的书卷堆得老高,页脚都被翻得发皱,烛火曾映着他专注的侧脸,如今晨光里,他眼底的坚定更甚。 京郊别院的空地上,游龙君已手持木剑等候。他身着月白劲装,身姿挺拔,见许砚樵赶来,淡淡颔首:“今日先练格挡,记住,防守是进攻的根基,尤其你性子温和,先学会护住自己,再谈反击。” 许砚樵握紧木剑,点头应下。他抬手摆起姿势,手臂却微微发颤,昨日被郝逐云陪练到深夜,肌肉还带着酸胀。游龙君缓步上前,指尖轻点他的肩头:“沉肩坠肘,腰腹发力,别只靠手臂硬撑,剑要贴着手腕走,才能卸去对方的力道。” 说罢,游龙君挥剑直刺,木剑带着风声指向许砚樵的肩头。许砚樵下意识抬剑格挡,“啪” 的一声轻响,木剑相撞,他被震得后退半步,手腕发麻。 “不对。” 游龙君停下手,“你太急于挡开攻势,力道用反了。再试一次,顺着我的剑锋方向卸力,再顺势反击。” 许砚樵深吸一口气,调整姿势。这次,当游龙君的木剑刺来时,他不再硬抗,而是手腕一转,剑身在对方剑身上轻轻一滑,借着惯性侧身,同时剑尖直指游龙君的肋下。 “这就对了。” 游龙君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侧身避开,“习武如做人,既要狠劲,也要懂分寸,刚柔并济,才能长久。” 两人你来我往,游龙君的招式沉稳舒缓,每一招都带着点拨之意,耐心纠正许砚樵的姿势偏差。阳光透过树叶洒下,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许砚樵的额角渐渐渗出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浸湿了衣襟,可他的眼神却越来越亮,动作也愈发娴熟。 练到日中,郝逐云一身玄色劲装,步履匆匆地赶来,腰间的短刀泛着冷光:“换我来。” 郝逐云的风格与游龙君截然不同,刚一上手,便挥剑猛攻,招式凌厉,招招直指要害,没有半分试探。 “反应太慢!” 郝逐云的木剑擦着许砚樵的耳畔划过,带起一阵风,“战场之上,敌人不会给你调整的时间,要么快,要么死!” 许砚樵被打得连连后退,肩头、手臂数次被木剑击中,传来阵阵钝痛。他咬紧牙关,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将游龙君教的格挡技巧融会贯通,在郝逐云的猛攻中寻找破绽。一次,郝逐云挥剑劈来,他猛地矮身,同时剑随身动,剑尖擦着对方的手腕掠过。 “有点进步。” 郝逐云眼中闪过一丝认可,攻势却未放缓,“但还不够狠!你心里有顾虑,怕伤了人,可敌人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他话音刚落,木剑再次刺来,力道比之前重了三分。 许砚樵被激得心头一热,想起许府满门的惨状,想起长姐在宫中的安危,眼底的温和褪去,多了几分狠厉。他不再躲闪,迎着郝逐云的剑锋而上,格挡、转身、反击,动作一气呵成,木剑直指郝逐云的胸口。 “这才对。” 郝逐云侧身避开,嘴角勾起一抹浅笑,“记住这种感觉,为了守护想守护的人,你必须变得更果断、更强大。” 两人继续对练,许砚樵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汗水顺着脊背往下淌,浸透了衣衫,手臂酸痛得几乎抬不起来,可他却不肯停下。游龙君站在一旁,偶尔出声提醒:“注意脚下,别乱了步伐,气息稳住,别慌”。 夕阳西斜时,许砚樵才收剑驻足,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郝逐云扔给他一个水囊:“今日又进步了许多啊,破风剑的基础招式已算过关,接下来可以练进阶的反击招式了。” 许砚樵接过水囊,仰头灌了几口,水珠顺着下颌滴落。他望着手中的木剑,剑身上已布满划痕,就像他这段时间的成长,每一道痕迹,都是汗水与坚持的印记。“多谢二位。”他声音沙哑,却带着坚定,“我会尽快变强,绝不会再让身边的人受伤害。” 夕阳的余晖洒在许砚樵身上,映出他挺拔的身影。他知道,这条路注定艰难,但为了长姐,为了许家,为了守住这乱世中的一点安稳,他必须拼尽全力,在笔墨与剑影之间,挣出一条生路。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狐狸精 陆锷锴这些天里,并没有坐以待毙,他在等粮的同时也摸清楚了这槟腊国如今的情状。话说这王承光能和槟腊勾结起来造反,正是因为王承光在担任西南总督的这段时间里给了槟腊许多好处,拣大的讲那就是允许槟腊暗地里走私缠丝露到大祯国内,并且联合槟腊一起对这缠丝露做了许多正面宣传,例如强身健体、忘却烦忧、起死回生之类的话术,都是用来神化此物,目的就是为了让大祯从上到下快速接受缠丝露的存在。但是仔细一想,王承光常年驻守西南,皇上对他也是万分警惕,这缠丝露究竟是如何送到皇上面前并且几乎是不到一个月就让整个大祯朝廷都离不开这种悄然杀人于无声的恶魔呢? 想到此处,陆锷锴不禁内心冷笑一声,它知道大祯现在就想是个负伤且有走投无路的困兽,又被独自扔到了危机四伏的丛林里,它身上散发的迷人的血腥味,勾引着丛林里的每只野兽都想上前来咬一口。 “锷帅,难不成这朝廷里还有内鬼?”曲锡怀听了陆锷锴的分析后问道。 “王承光远在西南,不可能这么快让皇上对缠丝露上瘾到离不开的程度,宫中必然还有他们的桩子。”陆锷锴说道。 “可王承光在焕京率领禁军哗变,当时的成败可谓就在一念之间,都到这个时候了,也不见那暗桩出来救他,这也忒沉得住气了……”曲锡怀倒吸了一口凉气。 “内鬼迟迟不现身,说明他知道王承光此次造反不成,不想被连根拔出,只能暗地里助王承光出京。”陆锷锴冷静分析道。 “可他既知道王承光造反不会成功,为什么不提醒王承光,让他留在京中做个帮手呢?”曲锡怀只觉得根本看不出这盘棋的走法。 “那就只有一个原因。”陆锷锴喝了口放在桌前的茶,镇定自若地说,“他们觉得王承光不值得,或者说他们也不希望王承光留在焕京。” “啊?”曲锡怀试图跟上陆锷锴的思路,“王承光这是要被抛弃了?” “这是我的推测。”陆锷锴谨慎说道,“槟腊无非是要把缠丝露完全通销于大祯,这一点王承光已经为他们做到了,但是王承光也不是什么听话的棋子,他擅养私兵,意图谋反,要自己篡位称帝,他的野心太大了,槟腊人虽然看着凶蛮但真要打起仗来,他们的兵可谓是一盘散沙,槟腊勐主莽陀雍年事已高,就算有足够的兵力吞下整个大祯,可蛇吞象后,要去守住并管理这么大一片异族土地可谓是难上加难。” “那也就是说,王承光或成为弃子?可要真的是这样,王承光怎么还敢让他的走象军孤军深入焕京腹地,他不要命了啊!”曲锡怀望着沙盘上双方的局势。 “王承光为槟腊做了这么多好事,可以说算得上是一枚尽心尽力的棋子,但是莽陀雍这个老勐主看得透彻,目的达到了及时收手就行了,何必白费心力为他人做嫁衣,还不如留着现在这个弱小无力的大祯皇帝,一边用缠丝露养着他一边将其培养成槟腊最大的傀儡,要是换了让王承光当皇帝,以后还不知道会使出什么招来对付他们。” “高!”曲锡怀赞叹道,“槟腊这招的确是高……那这么说,咱们岂不是可以放心去拿下王承光和他的走象军!” “我让暗哨潜入槟腊内部打探,发现槟腊勐主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是槟腊右贤王叫莽耶固,他和他父亲达成一致,不打算和我们硬碰硬,而现在和我们咬牙对着干的边防军统领正是他的幼子也就是槟腊左贤王莽曼达。”陆锷锴侃侃而谈。 “莽曼达这次带的边防军最多也只有三万人,掀不起什么风浪。”曲锡怀分析道。 “锡怀,你给我发密信给槟腊勐主就说我想见他一面。” “啊?”曲锡怀懵了一下,“锷帅,你确定这个时候要深入敌军?这莽曼达现在可像条疯狗一样朝着我们吠呢!” “莽陀雍正在寻找新的棋子,人见人怕、臭名昭著的狐狸军头子陆锷锴,嫌西南三省条件差劲,想到遍地金银珠宝的槟腊讨宝贝去。” 曲锡怀手里的密信笺差点滑落在沙盘上,他盯着陆锷锴沉静的侧脸,喉结滚了滚:“锷帅,这戏码也太险了!您是狐狸军的魂,要是您在槟腊有个三长两短,咱们这几万弟兄……” “几万弟兄的命,才要赌这一把。” 陆锷锴指尖在沙盘上敲了敲,落点正好在走象军的粮草补给线上,“莽陀雍要的是能控住大祯的棋子,王承光野心外露,莽曼达只会喊打喊杀,都不是他的最优解。我主动送上门,带着贪财惜命的名头,反而比那些满口忠心的人可信。” 他起身走到帐边,撩开帐帘一角,外面的风裹着沙尘吹进来,掀动他衣摆:“你让人备两箱西南的翡翠原石,不用太好,看着够分量就行。再挑十个精于拳脚的护卫,都换上商人的短打,别带显眼的兵器。” “那莽曼达的人要是拦路怎么办?” 曲锡怀还是不放心,“他现在正巴不得抓个咱们的人立威。” 陆锷锴嘴角勾了勾,露出点冷意:“拦路才好。你让暗哨提前给莽陀雍递个信,就说我诚心去见勐主,却怕左贤王误会,误了两国和气。莽陀雍要是真有心思,自然会让人来接。” 三日后,陆锷锴带着两箱原石和十个护卫,坐着简陋的马车往槟腊王都去。车轮刚碾过边境线的界碑,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就从身后追来,伴着金属甲片碰撞的脆响,二十余骑披甲兵瞬间将马车围得水泄不通。为首的副将勒住马缰,枣红马人立而起,前蹄踏得尘土飞溅,他居高临下地盯着车厢,粗粝的手指扣着腰间弯刀的兽首柄,刀鞘 “咚” 地砸在车辕上,力道重得让车板都颤了颤。 “车上是什么人?” 副将的嗓音像砂纸磨过木头,目光扫过车厢缝隙时,带着要将木板戳穿的狠劲,“方才接到左贤王令,说狐狸军的陆锷锴要往王都钻,你这车里藏的,不会就是那个杀人如麻的锷帅吧?” 他身后的士兵齐齐抽刀半寸,寒光在沙尘里晃得人眼晕,有两个兵卒已经跳下马,手按在车厢门上,只要副将一声令下,就能把车拆个稀烂。 陆锷锴却似没听见那满含敌意的话,慢悠悠掀开车帘。月白锦袍出手里把玩的翡翠原石泛着温润的绿光,他掀帘的动作轻缓,连衣摆都没沾到半点尘土,脸上挂着商人惯有的随和笑意:“将军这话可折煞小的了。小的就是个跑西南的玉石贩子,虽也姓陆,单名一个柯字。您说的那位陆将军,那是能在战场上斩将夺旗的大人物,小的连刀剑都拿不稳,哪敢跟人家同名?” 副将眯着眼打量他,见他锦袍领口绣着不起眼的缠枝纹,确实是商人会穿的体面衣裳,可他还是不肯松口,催马往前凑了凑,马腹几乎蹭到陆锷锴的肩膀,温热的马息喷在他脸上:“玉石贩子?那你车里装的是什么?西南的翡翠再金贵,也犯不着往槟腊王都送吧?莫不是借着做生意的由头,给狐狸军探路?” 说着,他突然抬手,刀鞘尖抵住陆锷锴的胸口,力道不算重,却带着十足的威慑:“我听说陆锷锴最会装模作样,你要是敢瞒我,今日这边境线,就是你的葬身地。” 陆锷锴脸上的笑意不变,甚至还往后退了半步,故意让刀鞘离自己更近些,语气里添了几分怯意:“将军息怒!小的真是来做买卖的!您看这翡翠!” 他把手里的原石递过去,指尖微微发颤,像是真被吓得不轻,“西南近来不太平,缠丝露把生意都搅黄了,小的听说槟腊勐主喜欢奇珍,才冒险带了两箱原石来,想求勐主赏个门路。左贤王治军严明,小的哪敢做探路的勾当?要是惹了左贤王不快,小的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啊!” 副将接过原石,掂量了两下,见石面上确实有翡翠特有的绿雾,不像是假的,可他还是不死心,冲身后喊了声:“搜!给我仔细搜!要是搜出半点军器,直接绑了!” 两个兵卒立刻扑上车,粗暴地撬开木箱,翡翠原石滚得满地都是,他们拿着刀鞘戳了戳箱子夹层,又翻遍了护卫的行囊,连陆锷锴放在车座上的算盘都拨弄了两下,最后只搜出几张通商文书和碎银子。 “将军,没搜出别的。” 兵卒躬身回话。 副将皱着眉刚要说话,远处忽然奔来一匹快马,骑手举着面鎏金令牌:“勐主有令!让陆先生即刻入都,不得阻拦!” 副将看见令牌,脸色瞬间变了,悻悻地挥手让开道路。陆锷锴冲他双手合十行礼,心里冷笑,鱼儿上钩了。 到了槟腊王都的宫殿,陆锷锴被引着走进大殿,殿里燃着浓郁的香,莽陀雍坐在金椅上,白发垂到肩头,眼神却亮得惊人。他上下打量着陆锷锴,开口就是生硬的大祯话:“大名鼎鼎的锷帅不好好守你的西南,来我槟腊做什么买卖?” “勐主明鉴。” 陆锷锴行过合十礼后,让人把翡翠带上来,姿态放得极低,“西南那地方,穷山恶水,我想做缠丝露的买卖又被王承光占了先,手下几万弟兄快吃不上饭了。您这里遍地是宝贝,我要是能跟着勐主做事,以后少不了孝敬您的。” 莽陀雍指尖蹭过翡翠原石粗糙的表皮,碧色石雾在掌心泛着冷光,他指节轻轻转动原石,目光却像淬了冰似的锁着陆锷锴:“你倒直白。可你毕竟是大祯的狐狸军统领,手里攥着几万兵权,凭什么让我信你不是来做细作的?” 陆锷锴闻言,先低头嗤笑了一声,手指无意识摩挲着锦袍袖口的缠枝纹,那是他特意让裁缝绣的商人纹样,此刻倒成了掩饰心绪的幌子。他抬眼时,眼底早没了半分沙场将领的锐利,只剩满是烟火气的市侩。 “勐主说笑了,我陆锷锴打小就胸无大志,既不想争什么兵权,也不想谋什么江山。这辈子就图个舒坦,穿绫罗绸缎,吃山珍海味,身边能有几个巧笑倩兮的美人伺候,手里的银子够花到下辈子,这就够了。” 他往前凑了半步,声音压得低了些,却满是不甘的委屈,连眉梢都耷拉下来:“您瞧瞧槟腊,遍地是金银翡翠,随便倒腾点香料玉石,都比在西南啃干粮强。可我在大祯呢?每天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今天防着王承光的走象军偷袭,明天还要应付宫里那些太监射来的暗箭。那勐主小儿更把我当使唤丫头,打赢了没半分赏赐,打输了就指着鼻子骂,连口热汤都不让我安稳喝。” 说到这儿,他故意顿了顿,摊开手露出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握玉磨出来的,而非握刀的厚茧,语气里添了几分自嘲:“您说,放着槟腊的好日子不过,非要在大祯受那份窝囊气,我陆锷锴是疯了不成?再说了,要是没有实打实的诚意,我哪敢就带着几个人来见勐主。” 莽陀雍捏着翡翠的手指顿了顿,目光扫过陆锷锴那身精致却不张扬的锦袍,又落在他眼底那点真切的不甘上,指节慢慢松开了些。 这话戳中了莽陀雍的心思,他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锷帅倒是看得明白。你想要什么?” “我要槟腊不再帮走象军,还要勐主给我个名头,让我能在西南接着做买卖。” 陆锷锴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至于王承光,他是勐主的弃子,也是我的战功,您不会心疼吧?” 莽陀雍拍了拍手,殿外走进来个侍从,递过一个玉印:“这是槟腊的通商令牌,你拿着。走象军的粮草,我不会再给了。” 陆锷锴接过玉印,躬身行礼:“谢勐主成全。日后有好东西,我一定先给勐主送来。” 宫殿外的日头正毒,金辉洒在汉白玉阶上,晃得人眼生疼。陆锷锴刚跨出殿门,指尖还残留着玉印的微凉,他抬手遮了遮额前的光,目光扫过殿前广场上列队的卫兵,嘴角那抹藏不住的笑意又深了几分,莽陀雍的松动,不过是他计划的第一步。 “陆先生留步。” 身后传来一道沉缓的嗓音,不高,却带着几分压不住的威仪。陆锷锴转身时,正见一个身着靛蓝锦袍的男子站在廊柱阴影里,腰间系着嵌红宝石的玉带,面容与莽陀雍有七分相似,只是眉宇间少了帝王的狠厉,多了几分隐忍的沉郁。是槟腊右贤王莽耶固,他早从暗哨口中得知,这位大王子虽得朝臣支持,却因生母早逝、不得莽陀雍偏爱,常年被弟弟莽曼达压着一头。 陆锷锴故意装作才认出人的模样,拱手笑道:“原来是右贤王殿下,方才在殿内未曾见着您,倒是失礼了。” 莽耶固从阴影里走出,日光照在他脸上,能看见颧骨处一道浅淡的疤痕,那是去年围猎时,莽曼达故意放跑惊鹿,险些伤了他留下的。他目光落在陆锷锴手中的玉印上,语气听不出情绪:“听闻陆先生要投效父王,怎么,这就迫不及待要去寻玉石生意了?” “殿下说笑,不过是求个安稳营生。” 陆锷锴话锋一转,声音压得低了些,“只是方才在殿内,见勐主提起左贤王时,眼中满是欣慰,倒让我想起一件事,听说前几日左贤王攻下大祯边境两城,便在军中自封平祯大将军,连勐主的旨意都敢拖延半日才接?” 莽耶固的指尖猛地攥紧了玉带,指节泛白。他与莽曼达虽是兄弟,却并非一母所生,莽曼达仗着生母是莽陀雍最宠爱的贵妃,从小就踩着他过日子,幼时抢他的太傅,少年时夺他的封地,如今连军功都要处处压他一头。去年他举荐的官员被莽曼达诬陷通敌,父王连查都没查就下令处死,那份憋屈,早已在他心里积成了火山。 “陆先生这话,是想挑唆我与曼达的兄弟情分?” 莽耶固的语气冷了下来,眼神里多了几分警惕,“你既投效父王,就该守好自己的本分,不该管槟腊的家事。” “殿下误会了。” 陆锷锴摆了摆手,慢悠悠走到栏杆边,望着远处的宫殿群,“我不过是个逐利的商人,哪敢管殿下的家事?只是方才在殿内,见勐主对左贤王的信任,倒替殿下觉得可惜。毕竟,殿下对勐主的忠心,可比某些恃宠而骄的人实在多了。” 他转头看向莽耶固,眼底没了之前的市侩,多了几分锐利,“我有一计,既能试出左贤王与王承光是否真对勐主忠心,又不会伤及殿下分毫。殿下想用便用,不想用,权当我没说过。” 莽耶固的喉结滚了滚,沉默片刻,终究还是松了口:“你说。” “可让勐主下两道旨意,一道召王承光回王都,就说要封他为大祯摄政王,让他沿途抓捕抗命不遵的莽曼达。另一道召莽曼达回朝,说王承光意图谋反,令他在路上截杀王承光。” 陆锷锴指尖在栏杆上轻轻敲着,“两人一个是槟腊的左贤王,一个是曾为槟腊效力的功臣,勐主让他们互相抓捕,看谁会先动手。想必左贤王忠心耿耿不负圣望,定不会置身槟腊大局之外去帮扶一个外臣,一定会带王承光的脑袋回王都向勐主复。对王承光而言,他既然一心向着槟腊,槟腊只有一个勐主,那自然要唯皇命是从,倘若二人抗命不从,那就是想要弑父欺君或自立为王。” 莽耶固的眼睛亮了亮,这陆锷锴的计策可谓是正中下怀,莽曼达这次若是能和王承光那个外臣联手打了胜仗,恐怕民众对他这个弟弟的呼声就会越高,即使父皇心中不想他将手伸的太远也不能明面上制止他。而莽曼达一心要吃下大祯为自己造势,肯定是舍不得丢掉王承光这枚忠心耿耿的棋子,如果自己真能让父皇颁下这道指令,那既能折断莽曼达的翅膀,又能达到父皇的目的,讨父皇一个开心,岂不是两全其美。而且,无论结果如何,都和他莽耶固扯不上干系,外面的人只会认为父皇不想再涉足大祯泥潭见好就收,不会想到他莽耶固也能从中尝到好处。 莽耶固的指尖无意识蹭过玉带扣上的红宝石,那宝石硌得指腹发疼,像极了这些年莽曼达踩在他头上时的憋屈。他喉结滚了滚,语气里刻意添了几分强硬,却掩不住眼底的松动:“陆锷锴,我莽家王朝的根基,从来都是上下一心、坚如磐石。兄弟间的情分更不是外人能挑拨的,你还是趁早收了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别到最后自讨没趣。” 陆锷锴闻言,指尖捏着那枚槟腊玉印转了半圈,玉面映着廊下的日头泛出冷光,他笑得从容,连眉梢都带着笃定:“殿下说的是。毕竟旨意出自勐主,成与不成,全在勐主的掌控之中。” 他往前凑了半步,声音压得低了些,却字字都往莽耶固的心坎里钻,“只是我瞧着殿下这些年,为槟腊四处奔走,却总被左贤王抢了风头,心里实在替您不值,若能借这事让勐主看清谁才是真心为槟腊,也算我帮殿下在勐主面前,多争几分体面罢了。” 莽耶固的呼吸猛地顿了顿。方才陆锷锴提起莽曼达自封平祯大将军时,他攥紧玉带的手还在发紧,那年围猎,莽曼达故意放跑他追了半宿的惊鹿,最后反倒提着鹿尸在父王面前邀功,父王却只笑着夸弟弟勇猛机敏,连半句安慰都没给他。这些年,莽曼达抢他的封地、辱他的部下、甚至在宴会上故意将酒泼在他脸上,父王的偏爱像一层裹尸布,闷得他快喘不过气。 他抬眼望向陆锷锴,那人眼底早没了商人的市侩,只剩狐狸般的狡黠与笃定哪是什么逐利的玉石贩子,分明是只成了精的老狐狸。可那又如何?只要能压过莽曼达,只要能让父王看见他的价值,就算借这只狐狸的手,就算要赌上一把,又有何妨? “大殿下。” 陆锷锴忽然开口,声音里带了点漫不经心的玩味,却字字掷地有声,“倘若这事成了,勐主能看清忠心,殿下能得应有的体面,这可就得算我陆锷锴,给槟腊的第一份投名状啊。” 莽耶固的指尖终于松开了玉带,红宝石不再硌得慌。他没再反驳,也没再多说一个字,只是转身往殿内走。脚步比来时沉了些,靛蓝锦袍的下摆扫过汉白玉栏杆,没再回头,那道背影里,隐忍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破釜沉舟的决绝。廊外的风卷着热浪吹过,陆锷锴捏着玉印的手轻轻一握,眼底的笑意终于藏不住了。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绝地反击 槟腊王都的暮色裹着热带丛林的湿气,漫过象鸣殿的高脚木廊。这座专为宴饮设的宫殿,像一头伏在密林里的巨兽,数十根两人合抱的柚木柱撑起整座殿宇,柱身雕满盘旋的白象纹,象牙色的木纹里嵌着指甲盖大的金箔,暮色中被廊下悬挂的椰壳灯映得细碎发亮,灯芯烧得“噼啪”响,把白象的影子投在织满孔雀翎的藤席上,晃悠悠地动。 屋顶覆着三层棕榈叶,边缘垂着串成帘的贝壳,风穿林而过时,贝壳相撞便发出“叮铃叮铃”的脆响,混着远处象厩传来的低鸣,守象奴在给战象喂夜草,粗哑的吆喝声飘进来,倒添了几分野趣。 殿内早已坐满了人。莽陀雍端坐在最高处的金漆宝座上,宝座扶手是整块象牙雕的大象卷鼻,鼻尖嵌着颗鸽蛋大的红宝石,他指尖捻着银白的胡须,目光扫过殿下文武,用带着槟腊口音的腔调问:“曼达那小子还没到?” 右侧首座的莽耶固立刻起身,双手合十贴在额前躬身回话:“回勐主,儿臣派去边境的侍从今早捎了口信,二弟昨日刚踏平大祯的雾溪镇,正清点象兵的粮草,还得给受伤的弟兄裹伤,许是耽搁了时辰噻。” 他一身靛蓝锦袍,领口系得严严实实,颧骨处的浅疤在椰壳灯下发着淡红的光,说话时垂着眼,连声音都压得极低,像怕惊飞了殿梁上筑巢的犀鸟。 殿下两侧的将领们纷纷点头附和。坐在最前排的老将军巴颂,手按在腰间嵌着铜钉的弯刀上,小心翼翼地补充:“左贤王是勐主养的战象,踩得大祯人哭爹喊娘,在边境连睡都没睡安稳,哪有功夫换衣裳?勐主宽心,他肯定骑着最快的矮脚马往回赶呢!” 这话既捧了莽曼达,又给勐主找了台阶,满殿将领都跟着称是,只有几个年轻些的校尉,偷偷交换了个眼神,谁都知道,左贤王是勐主心尖上的崽,就算真的故意迟到,勐主也不会甩他一鞭子。 正说着,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接着是铠甲碰撞的“哐当”声,震得廊下的贝壳帘都晃了晃。守殿的士兵握着长矛高声通报:“左贤王殿下到!” 话音未落,殿门就被人“砰”地推开。莽曼达披着一身赤金铠甲,肩甲上缀的狮牙串撞得叮当作响,铠甲缝隙里还沾着边境的红泥,剑鞘上凝着几块干涸的暗红血迹,那是砍杀大祯士兵时溅上的,显然是刚从战场上下来,连甲胄都没卸。 他头发乱得像枯草,额角的汗湿了碎发,贴在满是尘土的脸上,可那双眼睛却亮得像丛林里的猛虎,进门后也不行合十礼,只随意地朝莽陀雍拱了拱手,声音洪亮得震得殿内炭火都跳了跳:“父王!儿臣来晚咯!” 殿内瞬间静了下来,连呼吸声都轻了。巴颂将军悄悄攥紧了弯刀柄。换做旁人,敢这样闯殿迟到,早被勐主下令拖出去打三十藤鞭了。可没等众人反应过来,莽陀雍竟从宝座上往前倾了倾身,脸上露出少见的笑容,语气里满是纵容:“你小子可算回来了!外边太阳毒吧,你定是晒脱了皮!都说了边境就让边防军去打就好了,你偏要去凑热闹!快,坐到父王身边来!” 说着,他冲侍从招了招手,声音又提高了几分:“快给左贤王换盏热的拉奥椰酒!再把后厨刚烤好的香兰叶鹿腿端上来,切厚点!我崽在边境啃了好几天干饭团,今日可得把肚子填饱!” “我哪里是凑热闹,父王,难道你不相信我能拿下大祯?”莽曼达毫不客气地说道。 莽曼达大踏步走到莽耶固旁边的席位坐下,刚一落座就抓起案几上的芒果,咬了一大口,汁水顺着嘴角往下淌,他随手用袖口擦了擦,目光扫过莽耶固的案几,忽然停住了。 莽耶固的案几上摆着一盘盐焗虾,虾壳烤得通红,撒着细碎的香茅,是厨房特意为不喜辛辣的他准备的,莽耶固从小吃不了槟腊人最爱的咖喱,一吃就闹肚子。 莽曼达嗤笑一声,伸手就把整盘虾拖到自己面前,指尖故意蹭过莽耶固的手背,力道重得让莽耶固的手猛地一颤,差点碰倒了手边的椰壳杯。 “兄长这是做什么?”莽曼达拿起一只虾,剥壳时汁水溅到莽耶固的锦袍上,留下一大片油迹,“这种带腥气的东西,哪配得上你这只吃野菜的掸族种?我看你还是啃你面前的香兰叶饭吧,省得坏了你的软心肠!” 满殿将领都低着头,没人敢看。谁都知道,右贤王的娘是抓来供军营玩乐的俘虏,本来勐主玩够了后就准备杀了的,没想到竟然怀了孩子,这还是勐主的第一个孩子,于是就采取了去母留子的方式,将右贤王养在身边。右贤王因为不受宠爱,又因为大家都知道他的身世,在槟腊一直抬不起头,左贤王也毫不留情地戳他痛处。 莽耶固垂眸盯着衣袍上的油迹,指尖动了动,终究还是拿起身侧的绢帕,轻轻擦拭着,声音温顺得像刚断奶的水鹿。 “二弟说的是嘛。我素来不爱吃荤,这虾给二弟正好。二弟刚从边境回来,得补补力气,好再去踩大祯人。” “算你识相。”莽曼达得意地笑了,抓起虾往嘴里塞,一边嚼一边含糊地说,“父王,这次来的西南总督陆锷锴是个强劲的对手,他很善于兵法,但是要做我的敌人,只怕他的下场会比谁都惨!” 提到军务,莽陀雍的神色沉了些,手指敲了敲宝座扶手,那上面的象牙被他摸得光滑发亮,想了想开口说道:“王承光的粮草,我已让人断了,他麾下还有些死士,在焕京附近抢村寨……” “父王!王承光现在是奉了我的命带着走象军孤军深入,你先断他的粮,跟要他死有什么区别?!”莽曼达在勐主面前丝毫不收敛,完全是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如今有为我槟腊愿意舍生取义之士,我们却不肯给他们一口饭吃,害要致置他们于死地,以后还有谁愿意为我们槟腊出战?” 莽陀雍见莽曼达炸毛,指尖摩挲着象牙扶手的纹路,慢悠悠端起椰壳杯抿了口酒,才沉声道:“你当父王想断粮?是耶固前几日递了密报呀!”他说着,从袖里摸出张皱巴巴的纸,扔在案几上。 莽曼达眼睛一瞪莽耶固,弯腰抓起密报扫了几眼,又猛地摔在地上,纸页溅上酒渍,只见信件内容确实是莽耶固的笔迹:王承光暗地里跟大祯勾连,欲借左贤王打下焕京,事成之后即反咬一口,自立为王! “不可能!王承光那厮天天跟我称兄道弟,还说要跟咱们槟腊共分大祯的土地!” “称兄道弟?”莽陀雍冷笑一声,手指重重敲了敲扶手,“曼达,大祯那地方大得很,山里的蛮子多,咱们槟腊的象兵去了,光守村寨就得耗掉一半兵力!不如留着现在的大祯皇帝,用缠丝露拴着他,让他当咱们的傀儡,多省心?” 莽陀雍往前倾了倾身,声音压得低了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劲:“王承光野心大得很,真让他当了皇帝,转头就会跟咱们翻脸!断他的粮,是让他早点败,省得日后给咱们惹麻烦!还是你大哥有先见之明啊!” 莽曼达这才明白过来,可他心里的火没处撒,他筹划了半个月的夹击计,就这么被莽耶固搅黄了,立功的机会飞了!他猛地转头瞪向莽耶固,眼里像冒着火。 “是你!是你递的破密报!敢坏本王的事!” 没等莽耶固开口,莽曼达就从腰间解下马鞭,那马鞭柄裹着蛇皮,鞭梢缀着铜钉,他扬手就朝莽耶固抽过去! “啪”的一声脆响,马鞭狠狠抽在莽耶固的靛蓝锦袍上,瞬间裂开道口子,里面的皮肉渗出红痕。莽耶固身子猛地一颤,却没躲,反而“噗通”一声跪伏在藤席上,双手护着头,脊背绷得笔直。 “二弟……二弟息怒……”他声音发颤,却依旧没敢抬头,“我也是……也是怕你被王承光那厮骗了,怕你受伤害……” “骗?我看是你嫉妒!”莽曼达又扬手抽了一鞭,这次抽在莽耶固的肩上,锦袍瞬间被抽破,红痕更明显了。 “你就是见我能立军功,心里不痛快,所以故意在父王面前编排我!你这狗娘养的野种!” 马鞭接连落下,铜钉刮过布料的声音刺耳,莽耶固的额角渗出冷汗,却始终没吭一声,连动都没敢动。殿内的将领们都慌了,却没人敢上前,左贤王是勐主的宠子,母亲又是如今正统的勐主夫人,莽曼达从没把这个野种孩子当做过哥哥,就连勐主自己也不允许莽耶固叫他一声父亲。 只见事态发展得越来越严重,莽曼达完全没有要停手的意思,可现在谁都不敢劝眼前的左贤王,毕竟这位左贤王发起脾气来那可是连勐主老儿都敢指着鼻子骂的,只能说谁劝谁倒霉吧,于是莽耶固就这样被当众打了个皮开肉绽。 直到莽耶固被打得奄奄一息时,巴颂将军终于忍不住了,他猛地上前一步,伸手攥住莽曼达的手腕,躬身急道:“左贤王殿下!不可啊!这是宴会场,右贤王也是勐主的儿子,你都说了他是野种,难不成要让这野种的血玷污了宴会场?” 莽曼达挣了挣,没挣开,气得脸通红:“巴颂!你别拦我!这野种故意害我,我今天非要抽醒他!让他知道谁能做主!” “殿下息怒,右贤王也是为了殿下好啊!”巴颂紧紧攥着他的手腕,又朝莽陀雍躬身,“勐主,宴会上动刑不妥,若是右贤王真有错,也该事后在殿内审,别坏了今日的兴致嘛!” 莽陀雍坐在宝座上,指尖捻着胡须,看了眼跪伏在地的莽耶固,他的锦袍被抽得稀烂,脊背的红痕渗着血珠,却依旧保持着跪姿,连头都没抬。 莽陀雍心里没半分怜惜,只觉得这儿子确实软,连还手都不敢,心里知道,时候到了,便一只手有力地拍在象牙扶手上,将宴会上的人都镇住了。 “曼达!你荒唐!” 莽曼达这才停手,抬头望着父王。 “我今天就位耶固做这个主!”莽陀雍不容分说地发号施令。 “什么……”莽曼达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宝座上的父王,“父王你……” “好了不要再讲了!”莽陀雍挥了挥手,“你大哥一片好意,王承光的事情你就不要参与了,还有边防军你也不雍再去了,那边有巴颂看着就行。” “父王……”莽曼达不解地看着莽陀雍,突然朝着莽陀雍跪下,就在左贤王下跪的同时,宴会上的众人哪还有人敢坐着,于是纷纷朝莽陀雍跪下,把头埋深了,“如今战事吃紧,已经进入到千钧一发之际,再往前一步就是胜利,如今父王要儿臣放下手头的战事退回二线,若父王执意要定王承光的罪,恕儿臣无法遵命。” “再往前一步就是胜利……”莽陀雍冷哼一声,突然大笑起来,宴会上的人都捏了把汗,他们从没见过勐主和左贤王发生如此大的争吵,他们向来父子和睦,勐主也很少站到右贤王这边,如今这宴会上的局势倒是令人捉摸不透了。 “哪门子的胜利!”莽陀雍站起来,怒气冲冲地说道,“你以为你真能凭借王承光那点私兵就能打下焕京?大祯国多大?西南总督陆锷锴的实力你不是不知道,只怕到时候大祯国的散兵围起来把你们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你怎么就知道王承光这招不是请君入瓮,刚好要把你左贤王围困杀死!你又要我如何看着我唯一的爱子去送死!” 说完,莽陀雍突然凶猛地咳嗽起来,“咳咳咳……” 莽曼达担心地抬起头来,“父王,你的身体……” 莽陀雍一边咳嗽一边坐回到象椅上,一旁的婢女端了茶水来喝。此时,双方各不肯让步,宴会上没有人敢说话,陷入了一片死寂。 “好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你们都回去吧,右贤王留下。”莽陀雍坐在象椅上说道。 莽曼达狠狠瞪了莽耶固一眼,把马鞭往地上一摔:“今天看在父王和巴颂的面子上,饶你一次!再敢编瞎话害我,你看我怎么扒你的皮!” 莽曼达甩着马鞭怒气冲冲地踏出象鸣殿,贝壳帘被撞得叮铃乱响,将领们见状也纷纷躬身告退,脚步轻得不敢惊扰殿内的寂静。没多久,偌大的殿宇里就只剩莽陀雍和莽耶固两人,炭火“噼啪”地燃着,椰壳灯的光斜斜地投在藤席上,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莽耶固还保持着跪伏的姿势,破了的锦袍下,肩背的红痕正慢慢渗出血珠,顺着脊背滑进衣料里。他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抬起头,脸色苍白得像没沾过阳光的椰肉,额角的冷汗滴在藤席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莽耶固朝着宝座的方向微微躬身,声音轻得像风中的蛛丝,还带着刚挨过打的颤音:“勐主,咱们断了王承光的粮,那厮本就野心勃勃,如今没了退路,怕是真的要反水。” “你的意思,是让我把他召回王都?”莽陀雍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指尖依旧摩挲着象牙扶手,被他摸得光滑发亮,映着微弱的灯火。他太了解这个大儿子了,看似温顺如绵羊,心里却藏着深不见底的算计。方才宴会上的苦肉计,演得滴水不漏,既让莽曼达的怒火有了宣泄口,又顺理成章地把断粮的锅揽到自己身上,这般城府,哪是表面看着那般软弱?但他没打算拆穿,他们之间,从来都不是寻常的父子,而是心照不宣的君臣,互不点破,才是最好的相处之道。 “正是。”莽耶固轻轻点头,捂着渗血的肩膀,动作迟缓地往前挪了半寸,“可王承光心思多疑,平白无故召他回王都,他定然会起疑心。得想个法子,不打草惊蛇,就能把他一举做掉。” “你有什么主意?”莽陀雍往后靠在宝座上,眼帘微垂,看不清神色,只听声音依旧平淡。 莽耶固垂着眼,声音清晰了些,逻辑缜密得不像刚受了伤:“今日宴会上的闹剧,满殿将领都看在眼里,二弟对您不敬,对我更是狠下毒手,他心里定然咽不下这口气,绝不会乖乖听您的话放弃王承光,此刻怕是已经骑着快马回边境线了。” 莽耶固顿了顿,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继续说道:“既然二弟这边不肯放手,那咱们就让王承光主动放弃他。勐主您可以下一道旨意给王承光,先封他做大祯异姓王,许他永镇我槟腊东北,再暗中传信,说左贤王目无王法,以下犯上,甚至有弑父杀君的心思。您再秘密派遣两万亲兵,赶往大祯边境,对外说是支援左贤王,对王承光说呢就要说是里应外合,让他速速将莽曼达捉回王都问罪。” “若是王承光抗命不遵呢?”莽陀雍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那便正好。”莽耶固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他抗命,就说明他根本不听槟腊的指挥,早有反心。到时候您就可以治他一个忤逆之罪,再拿兵权向二弟施压,到那个时候二弟就算不想去也必须杀了他。 ” “那要是他识相,真的去捉曼达呢?” “那就更好了。”莽耶固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快得像错觉,“二弟骄横惯了,哪能容忍王承光一个外臣来捉他?两人必定反目成仇,不用咱们动手,二弟自会杀了王承光。到时候,王承光死了,二弟也因以下犯上,失了民心,勐主您再出面收拾残局,岂不是一举两得?” 莽陀雍没再接话,只是抬了抬手,声音依旧平静:“起来吧。” 莽陀雍看着莽耶固慢慢站起身,捂着伤口的手微微发颤,一步步挪回自己的席位,破了的锦袍在灯光下格外扎眼,那些渗血的红痕,像极了他这些年忍下的无数伤口。 莽陀雍心里忽然掠过一丝念头:这大儿子的心思,竟深沉到了这般地步。将来自己驾鹤西去,鲁莽的曼达,怕是真要吃不少苦头。 莽耶固拖着带血的身躯,踉跄着朝殿外走去。象鸣殿的贝壳帘在身后叮铃作响,混着炭火的余温,却暖不透他浸满寒意的骨血。没人瞧见他垂落的眼帘下,一闪而过的锐光如寒刃出鞘,快得让人无从捕捉。他垂在身侧的手,指甲早深深掐进掌心,暗红的血珠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在织满孔雀翎的藤席上。 没人知晓这位右贤王多年的隐忍藏着怎样的惊涛骇浪,更没人预料到,这殿内的一跪一伤、一身狼狈,竟是他搅动槟腊风云、绝地反击的序幕。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幻梦蚀心 养心殿的明黄绸缎帘子总在无风时飘,像被无形的手扯着,晃得殿内烛火忽明忽暗。空气里缠着两股气味,一股是煎得发苦的汤药味,另一股是缠丝露甜得发腻的残香,混在一起,成了让人胸口发闷的腥甜。 萧岑岿蜷在龙榻上,指尖死死抠着锦被的金线。他刚被一阵心悸惊醒,额角的汗把发丝黏在脸上,眼底是未散的猩红。 “缠丝露……”他哑着嗓子喊,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朕的缠丝露呢?传朕的话,让御药房立刻送过来!” 殿外的宫女们吓得挤在一处,没人敢应声。昨夜昭妃看着他抱着缠丝露的玉瓶蜷到天亮,眼窝深陷得吓人,心一横,让人把殿内所有缠丝露都收了,藏在冷宫偏殿的暗格里,连御药房的存份都换了装缠丝露的空瓶。 “你们没听见朕说话吗?”萧岑岿猛地坐起身,龙榻上的玉枕被他扫到地上,“哐当”一声砸在金砖上,裂了道缝。他踉跄着爬下榻,脚步虚浮地往殿门走,明黄龙袍的下摆拖在地上,沾了满地散乱的瓷片,那是他方才摔碎的药碗。 “皇上,您慢些……”领头的宫女终于鼓起勇气上前,刚要扶他,却被萧岑岿一把推开。 “滚开!”他嘶吼着,掌心的力道大得能捏碎骨头,“朕要缠丝露!你们这群废物,再找不到,朕诛你们九族!” 宫女吓得“噗通”跪倒在地,浑身发抖:“皇上饶命!不是奴婢们不找,是……是昭妃娘娘昨夜让人把缠丝露都收走了,说……说要让皇上戒瘾……” “昭妃?”萧岑岿的眼神骤然变得狠戾,像被惹急的野兽,“好啊,去把昭妃给朕找来!” 他踉跄着转身往殿内走,绸缎帘子拂过他的脸颊,冰凉的触感突然让他晃了晃,眼前的烛火突然变成了漫天流萤,明黄的帘子化作垂到湖面的杨柳,连空气里的腥甜,都换成了青草混着桃花的香。 “瑞王殿下……” 许栖梧如梦似幻的声音在萧岑岿的脑子里荡漾,不知是从哪个方向传来。 “瑞王殿下?我是栖梧啊……” “栖梧?”萧岑岿脚下的步伐凌乱,在大殿里挂着的绸绫里窜来窜去,“栖梧……你在哪?” “瑞王殿下……我在这儿……” 突然耳边传来哗啦啦的流水声,萧岑岿一转身,竟然已经出了宫。 “瑞王殿下,你看那朵桃花,开得比去年还艳呢!”清脆的女声在耳边响,萧岑岿猛地转头,看见东湖边的桃树下,许栖梧穿着粉白襦裙,正踮着脚够枝桠上的桃花。她发间簪着朵刚摘的迎春,笑起来时嘴角有个浅浅的梨涡,手里还拎着个竹编的小篮子,里面装着刚采的花瓣。 这是……焕京城外的东湖?是他还是瑞王的时候,偷偷带着许栖梧来的地方。 “小心摔着!”萧岑岿下意识喊出声,声音竟还带着少年人的清朗,他低头看自己的手,不再是戴着玉扳指的帝王之手,而是骨节分明、没沾过血的手掌,身上的龙袍也换成了月白锦袍,腰间系着许栖梧亲手绣的双鱼玉佩。 许栖梧回头,见他过来,笑着把桃花递给他:“我想编个花环给你戴,你帮我拿着这些,好不好?”她的指尖碰到他的掌心,温软的触感真实得不像话,连指尖的薄茧,是她绣玉佩时磨的……都清晰可辨。 “好。”萧岑岿接过桃花,指尖发颤。 他记得这一天,是他刚从太学回来的春日,偷拿了王府的令牌,带着许栖梧溜出焕京。他们租了艘乌篷船,许栖梧坐在船头,伸手去够水里的浮萍,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襦裙下摆。 “瑞王殿下,你看水里有小鱼!”她指着船边的涟漪,兴奋得像个孩子。 萧岑岿撑着船桨,笑着看她:“慢些伸手,小心掉下去。” “才不会呢。”许栖梧吐了吐舌头,却还是缩回手,转而拿起篮子里的桃花,一片一片往他衣襟上放,“你看,这样就像桃花仙人了。” 萧岑岿不躲,任由她折腾,只觉得满船的桃花香都比不上她的笑。 “等明年春天,咱们还来这儿划船,好不好?”他轻声问,语气里是少年人藏不住的欢喜。 “好啊。”许栖梧点头,眼睛亮得像星星,“到时候我还要带梅花酥来,去年你说集市上的梅花酥好吃,我让厨房学了,下次给你带刚出炉的。” 他们划着船绕了东湖一圈,又去了湖边的集市。 许栖梧被杂耍艺人的吞剑表演吓得捂住眼睛,却又忍不住从指缝里偷看,惹得萧岑岿笑个不停。 “你怕还看?”他递过刚买的糖葫芦,山楂裹着晶莹的糖霜。 “我就是好奇嘛。”许栖梧接过糖葫芦,咬了一口,糖霜沾在嘴角,“你别笑我,待会儿你看那耍猴的,指不定比我还紧张。” 萧岑岿刚要反驳,却见她盯着路边的糖画摊挪不动步。“喜欢?”他问。 许栖梧点头,指着摊上的兔子糖画:“那个好看。” 萧岑岿掏银子买了糖画,递到她手里:“小心化了,快吃。” 她捧着糖画,小口小口咬着,阳光落在她脸上,暖得像要融进去。 天色渐晚时,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萧岑岿牵来那匹他常骑的白马,扶许栖梧上马,她总说骑马怕摔,他便让她坐在前面,自己从身后环着她的腰,慢慢往城里走。 “瑞王殿下,”许栖梧靠在他怀里,声音软软的,“你会娶我吗?” “会!”萧岑岿坚定地说道,“我爹可是太子,以后他可是会成为皇上的!” “那你也会成为皇上吗?”许栖梧好奇地问他。 “嗯……或许吧。”萧岑岿竟然犹豫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犹豫,因为他对什么皇帝皇位都一无所知。 “那我岂不是会成为皇后?”许栖许满脸期待地看着萧岑岿。 “倘若我哪天成了皇帝,我只会娶你一个人!只会有你一个皇后!”萧岑岿低头,下巴抵着她的发顶,能闻到她发间的桃花香,“等我将来……” 萧岑岿其实想说“等我将来能护住你”,可话到嘴边,却被一阵风吹散了。前面的林子口,突然冒出了一队黑衣卫士。 许栖梧也看见了,有些害怕,伸手攥住他的衣袖:“他们是谁?” 萧岑岿勒住马缰,心里咯噔一下。 林子空地上停着两辆黑漆马车,卫士们垂手站在两侧,为首的是皇爷爷最欣赏的殿阁大学士沈青山,他怎么会在这里?难道是皇爷爷找他有事? 白马刚停下,沈青山便带着众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贴着冰冷的地面,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瑞王殿下!许小姐!” 萧岑岿的心瞬间沉到谷底,他翻身下马,快步上前扶住沈青山的胳膊:“青山君,出什么事了?” 许栖梧也从马上下来,走到他身边,手里还攥着没吃完的糖画,脸上的笑意早没了,只剩慌乱。 沈青山抬起头,脸上满是泪痕,连胡须都沾着泪渍。他望着萧岑岿,嘴唇抖了半天,才挤出一句完整的话:“太子他……” “父王怎么了?”萧岑岿感觉自己的心在狂跳。 “太子殿下在北境,英勇殉国了……”沈青山的声音如同五雷轰顶一般劈在萧岑岿身上,那种眩晕感,窒息感瞬间让他感觉浑身无法动弹。 “殉国?”萧岑岿的声音发颤,“怎么可能?父王他武功高强,怎么会……殉国?” “昨日北境下了暴雨,挡兵河涨了大水。”沈青山的声音像被掐住的弦,每一个字都带着哭腔,“当时北裘趁机来犯,太子带着李司马去迎战,李司马为保护太子负伤而被北裘人强行带走。原本太子可以带着军队按时返回的,可太子不忍看着亲兵就这么被北裘人带回去折磨,于是亲自率兵狂追,好不容易将李司马追回。没想到河水突然漫上来,将太子河李司马等人冲散,李司马侥幸捡回一条命而太子……至今没有音讯。” “你说什么?”萧岑岿如遭雷击,往后退了两步,差点栽倒。他扶住身边的树干,指尖抠着树皮,“不可能……父王临走前还跟我说,等他回来带我去猎熊,他怎么会……” “千真万确!”沈青山重重磕了个头,额头撞在石头上,渗出血迹,“北境的急报半个时辰前刚到宫里,皇上已经派了五百精兵去搜救,可挡兵河水流太急,河道又弯,如今已有半月,到现在……到现在还没找到殿下的踪迹啊!” 许栖梧捂住嘴,眼泪瞬间涌了出来:“青山君,你再想想,是不是哪里弄错了?太子殿下吉人自有天相,怎么会被洪水卷走?” “许小姐,我亲眼看着急报上的印信,是北境总督王承光亲自盖的,绝不会错!”沈青山压低声音说道,“皇上怕太子妃受不住,要我来寻了你立刻送回王府,不许在外逗留,还……还让许小姐也尽快回府,许大人还在府里等消息呢。” 萧岑岿只觉得天旋地转,耳边全是“嗡嗡”的响声。他想起父王临走前摸他头的温度,想起父王说“岿儿要好好读书,将来要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那些话还在耳边,人怎么就没了? “殿下,您别站着了,快上车吧。” 两名卫士上前,想扶他去马车。 萧岑岿却猛地甩开他们的手:“我要去北境!我要去找父王!” “殿下!”沈青山急忙拉住他,“皇上有令,您不能去!您去了只会添乱!” “我不管!”萧岑岿嘶吼着,挣扎着想往北边跑,“那是我父王!我要去找他!” 许栖梧也红着眼眶上前,拉住他的衣袖:“瑞王殿下,你冷静些!青山君说得对,你现在去北境没用,只会让皇上更担心。咱们先回府,等宫里的消息,好不好?”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透着一丝清醒。 萧岑岿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沈青山,浑身的力气突然像被抽走,瘫软在卫士怀里。 “小姐,您也上车吧。”侍女上前,轻轻扶着许栖梧。 许栖梧回头望了萧岑岿一眼,眼神里满是不舍与担忧,却还是被侍女引向另一辆马车。车帘落下前,她还在喊:“瑞王殿下,保重身体!” 萧岑岿躺在马车里,车轱辘碾过石子路的声音格外刺耳。他攥着腰间的双鱼玉佩,指尖冰凉,那是许栖梧送他的生辰礼,现在却成了唯一的慰藉。 “父王……”他喃喃自语,眼泪终于忍不住淌下来,“父王……” 萧岑岿的眼泪砸在马车的锦垫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攥着腰间的双鱼玉佩,指尖冰凉得像浸了河水,心脏开始发疼,疼得他心口发紧。意识渐渐模糊,马车颠簸的节奏像小时候母妃哼的摇篮曲,他眼皮越来越重,最后竟歪在车壁上睡了过去。 再次睁眼时,他以为自己终于从悲痛里醒了。眼前是养心殿熟悉的明黄帐幔,龙榻上铺着绣满五爪金龙的锦被,鼻尖萦绕着淡淡的龙涎香——不是马车里的尘土味,也不是东湖的桃花香。 “什么时辰了……”他哑着嗓子开口,想抬手揉揉发胀的太阳穴,却发现手臂重得像灌了铅。 不对。 殿内的温度突然升高,空气中的龙涎香变成了焦糊味。萧岑岿猛地抬头,只见悬挂的明黄绸缎帘子不知何时燃了起来,火苗顺着帘穗往上窜,“噼啪”作响,火星溅落在金砖上,烫出一个个小黑点。殿柱被烧得发红,烟雾呛得他剧烈咳嗽,眼泪直流。 “救火!快来人救火!”他嘶吼着,想从龙榻上爬起来,可浑身像被钉住了一样,怎么都动不了。锦被缠着他的腿,他挣扎着,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火苗越来越近。 “皇上,别喊了。” 阴恻恻的声音从殿门口传来,萧岑岿猛地转头,看见王承光提着一把染血的大刀,一步步走了进来。他身上的官袍被血浸透,脸上还沾着暗红的血渍,刀背上的血珠顺着刀刃往下滴,落在金砖上,发出“嗒嗒”的声响,那把刀,萧岑岿认得,是父王的御刀,如今却成了指向他的凶器。 “王承光!你……你怎敢闯进宫来?”萧岑岿的声音发颤,惊怒交加的情绪堵在喉咙里,“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放你进养心殿?!” 王承光走到龙榻前,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阴狠的笑:“放我进来?皇上这话可真可笑,这养心殿的侍卫,早就被我用缠丝露和金银收买了大半。您以为躲在深宫里,靠着那些沉溺毒物的废物,就能高枕无忧?” 他抬起大刀,刀尖指着萧岑岿的胸口,血珠滴在锦被上,晕开一朵暗红的花:“当年太子殿下救李司马,被洪水卷走,您真以为,那只是一场碰巧的天灾?” 萧岑岿瞳孔骤缩,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什么?难道……是你……是你搞的鬼?” “皇上总算不糊涂。”王承光嗤笑一声,语气里满是不屑的得意,“挡兵河的河堤,是我让人连夜挖松的,也是我故意让人把太子往低谷里引……太子殿下这般菩萨心肠见下属遇险定会伸手去救,这不,就顺理成章地喂了鱼?” “你这个狼心狗肺的畜生!”萧岑岿气得浑身发抖,胸腔里的怒火几乎要冲出来,想扑上去撕咬,可身体依旧动弹不得,“父王当初那般信任你,力荐你为北境总督,让你手握重兵,你竟敢暗中谋害父王,如今还敢起兵叛乱,觊觎朕的江山!” “信任?皇上的信任,在我眼里一文不值!”王承光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得愈发阴狠,“您和宫里的这些废物一样,把大祯的江山搞得乌烟瘴气、民不聊生,像你这样的昏君,怎么还有脸活着!” 他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毒蛇吐信般的威胁:“您的父王没了,您的禁军挡不住我,您的昭妃……哦,对了,还有许家满门,你在意谁,我就杀谁,我会把他们一个个杀光!” 萧岑岿的心跳猛地一沉,死死盯着他。 “怎么?皇上觉得他们都是忠臣?心疼了?”王承光慢悠悠地说着,欣赏着萧岑岿惨白的脸色,“谁让他们不识抬举,挡了我的青云路呢?我要他们的血,还有你的命,都来为我铺路!” “你……你这个魔鬼!你把父王还给我!你把我的父王还给我!”萧岑岿的嗓子喊得嘶哑破裂,眼泪混合着汗水往下淌,“来人!来人啊!” 可殿外静得可怕,没有侍卫冲进来,只有火苗燃烧的“噼啪”声,还有王承光肆无忌惮的冷笑。 “别喊了,没人会来救您的。”王承光举起大刀,刀身被火光映得通红,锋芒刺眼,“皇上,您的江山,该换个人坐了。今日,我就送皇上下去,跟你父王团聚!” 大刀带着呼啸的风声落下,萧岑岿眼睁睁看着刀尖越来越近,绝望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想闭眼,却又不甘心,只能死死瞪着王承光,嘴里还在嘶吼:“来人!来人!” “皇上!皇上!” 急切的呼唤声将他从死亡的恐惧里拽了出来。萧岑岿猛地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额头上的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浸湿了龙榻的锦被。 养心殿的烛火依旧昏沉,绸缎帘子好好地挂着,没有火苗,也没有王承光的身影,刚才的一切,又是一场噩梦。 “水……给朕水……”他哑着嗓子喊,声音里满是惊魂未定的颤抖,连气息都乱得不成样子。 守在殿外的侍女听见动静,急忙端着水进来,刚走到榻边,指尖不经意碰到萧岑岿的额头,瞬间被那滚烫的温度吓了一跳,手里的水杯差点摔在地上。 “娘娘!皇上醒了!” 侍女的呼喊引来了昭妃许栖梧。她刚从偏殿过来,手里还端着没送出去的汤药,见萧岑岿浑身是汗、脸色惨白如纸,急忙放下药碗,伸手探向他的额头,指尖触到的温度烫得惊人,让她心头一紧,心疼得眼圈都红了。 “皇上是不是又做噩梦了?”许栖梧的声音温柔又急切,满是疼惜,她拿起帕子,轻轻擦拭着萧岑岿额角的汗,动作轻柔得怕惊扰了他,“您别怕,都是梦,臣妾在这里陪着你。” 萧岑岿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攥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眼神里还残留着梦境的恐惧,语无伦次地喊着:“王承光……是王承光!他拿着刀要杀朕……大殿着火了……到处都是烟……没人救朕……” 他的眼泪又忍不住淌下来,顺着脸颊滴在许栖梧的手背上,冰凉刺骨:“还有父王……父王被洪水卷走了……是王承光害的……全是他的阴谋……” 许栖梧心里一沉——缠丝露的瘾不仅蚀了他的身子,还让他的梦境越来越混乱,竟把陈年旧事和眼前的叛乱搅在了一起,连心智都快不清了。她轻轻拍着萧岑岿的背,柔声安抚:“皇上,您别怕,那只是梦,不是真的。王承光翻不了天,御林军日夜守在殿外,没人能伤您分毫。” “着火了。”萧岑岿喃喃自语,眼神涣散得没有焦点,像是丢了魂,“栖梧,都是血,都是火……到处都是火……都是血……父王死了……” 他的体温越来越高,说话也渐渐没了力气,声音越来越微弱,最后歪在许栖梧怀里,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嘴里还在断断续续地喊着“父王”“别杀朕”“水”。 许栖梧抱着他滚烫的身子,看着他眉头紧锁、满脸痛苦的模样,眼泪无声地淌下来,滴在萧岑岿的衣襟上。她知道,缠丝露的幻梦已经把他困得太深,这场发烧,或许只是开始。若再不能让他戒掉缠丝露,不仅他的身子会垮,大祯的天,怕是真的要塌了。 侍女在一旁急得团团转,声音都带着哭腔:“娘娘,皇上烧得这么厉害,要怕是会出事啊!” “快去传太医。”许栖梧深吸一口气,擦去眼泪,眼神瞬间变得坚定,“让太医从侧门悄悄进来,不许声张。如今京中局势动荡,皇上病重的消息绝不能泄露出去。另外,再去御药房看看,有没有退烧的草药,越快越好,动作轻些,别惊动旁人。” 侍女应声而去,殿内只剩下许栖梧和昏睡的萧岑岿。烛火映着两人的身影,许栖梧轻轻抚摸着萧岑岿汗湿的发丝,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多难,她都要让他醒过来,为了许家,为了大祯,也为了当年那个在东湖边,笑着说要护她一生的瑞王。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猫腻 萧岑岿靠在龙榻上,额角的冷汗刚被许栖梧用帕子拭去,又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混着未散的高热,在烛火下泛着病态的光。他望着眼前满眼疼惜的昭妃,喉结滚了滚,刻意避开她的目光,声音沙哑得像蒙了层砂纸,还带着刚从梦魇中挣脱的疲惫:“你……额角的伤怎么样了?方才朕失态,伤着你了?” 许栖梧下意识摸了摸额头,方才被他推倒时撞出的红肿还在,指尖一碰就泛着疼,可她摇了摇头,语气柔得像水:“臣妾无碍,一点皮外伤罢了。倒是皇上,刚退了烧,又受了惊吓,就让臣妾留下来陪着您吧,万一再做噩梦,也好有个人照应。” 她说着,就想去拿案上的汤药,想趁热喂他喝:“太医说这药能安神,皇上喝了或许能睡个安稳觉,臣妾守着您,等您睡熟了再走。” 可她的手刚碰到药碗,就被萧岑岿抬手拦住了。他的动作不算重,却带着明显的疏离,指尖触到她的手背时,飞快地缩了回去,仿佛那温度烫人。 “不必了。”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掩去了眼底的复杂情绪,“朕现在不想喝药,也不用人陪。” 许栖梧的手僵在半空,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了一下,涩得发慌。这些日子,他对她越来越冷淡了,不再像从前那样跟她闲话家常,不再让她近身伺候,甚至连看她的眼神都带着刻意的躲闪。她知道他被梦魇和缠丝露折磨得痛苦,可她想陪着他,想为他分担,他却始终把她推得远远的。 “皇上,”她咬了咬唇,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臣妾知道您心里难受,可您一个人待着,万一再胡思乱想……不如让臣妾留下来,给您读段书,或者只是陪着您坐着,不说话也行。” 萧岑岿却摇了摇头,语气里添了几分不耐,刻意找着借口:“后宫还有许多事等着你来打理,你总守在这儿也不是办法。朕是皇帝,难道还照顾不好自己?你先回去吧,有什么事,朕会让人传你。” 他的话像一道无形的墙,把她挡在外面。许栖梧看着他紧绷的侧脸,看着他额角不断渗出的冷汗,心里清楚,他不是不需要人陪,而是不想让她看见他的狼狈,不想让她知道,他早已被缠丝露困住,早已被梦魇吓得连闭眼都不敢,不想让她看见,他这个皇帝,如今活得有多不堪。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对上他那双刻意冷淡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最终,她只能轻轻叹了口气,屈膝行了一礼:“既然皇上这么说,臣妾便不打扰了。皇上若有任何不适,一定要即刻派人传臣妾,万万不可硬撑。” 她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走到殿门口时,还忍不住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他一眼。萧岑岿始终背对着她,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根绷紧的弦,仿佛只要再轻轻一扯,就会断裂。 殿门被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的微光,也隔绝了那道满是担忧的目光。萧岑岿紧绷的脊背瞬间垮了下来,他捂住胸口,大口喘着气,刚才强装的镇定和冷淡荡然无存。自染上缠丝露的瘾,他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每次闭眼,不是被王承光染血的大刀追着砍,就是看见父王被洪水卷走的背影,梦境与现实搅成一团,醒来后总要愣怔许久,才能分清何为真、何为幻。久而久之,他对睡眠生出了刻骨的恐惧,宁愿强撑着睁着眼到天明,也不愿再踏入那片失控的黑暗。 可高烧刚退,身体的虚弱像潮水般涌来,眼皮重得几乎抬不起来。他知道,再这样硬撑下去,不等王承光打进来,自己就先垮了。而此刻,唯一能让他暂时摆脱梦魇、获得片刻安宁的,只有那甜腻得让人沉沦的缠丝露。 他猛地攥紧拳头,眼神变得决绝。他掀开锦被,踉跄着走到殿角的暗格前,按下机关,这是他与内阁首辅青山君秘密联系的方式。 青山君身为百官之首,本该是匡扶社稷、规劝君主的表率,如今却被他以皇权相逼,暗中为他藏匿缠丝露。这事一旦泄露,不仅青山君会身败名裂,整个朝堂都会掀起滔天巨浪,所以每一次传召,都得做得隐秘至极。 萧岑岿取出刻有龙纹的玉牌,递给守在殿外的贴身太监,声音压得极低:“速去首辅府,让青山君带东西从侧门入内,不许惊动任何人,违者立斩。” 太监脸色一白,连忙躬身接牌,快步消失在夜色中。萧岑岿靠在墙上,胸口仍在剧烈起伏,他知道这事荒唐,知道自己在饮鸩止渴,可梦魇的恐惧像附骨之疽,让他别无选择。他是皇帝,却连自己的梦境都掌控不了,只能寄希望于这害人的毒物,换取片刻喘息。 约莫半个时辰后,侧门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青山君身着一身素色便服,须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只是眼底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忌惮。 他避开所有宫人,悄无声息地走进养心殿,一见萧岑岿,便躬身行礼,声音低得像耳语:“皇上深夜传召,可是又被梦魇所扰?” 萧岑岿背对着他,不敢回头,怕被人看见自己眼底的急切与狼狈。他声音发颤,却还强撑着帝王的威严:“嗯,东西带来了?朕……朕实在撑不住了。” 青山君会意,从袖中取出一个雕着缠枝莲纹的玉瓶,快步上前递给他。玉瓶入手微凉,正是他私下为皇帝封存的缠丝露。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低声劝道:“皇上,此物伤身,臣已让人寻了安神的草药,不如……” “闭嘴!”萧岑岿猛地回头,眼底满是血丝,语气带着失控的暴躁,“朕让你带东西,你照做便是!哪来这么多废话?难道你也想违抗朕的旨意?” 青山君脸色一白,连忙躬身告罪:“臣不敢。” 萧岑岿不再看他,紧紧攥着玉瓶,仿佛握住了救命稻草。甜腻的气味从瓶口溢出,钻入鼻腔,让他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了几分——就是这个味道,能让他暂时忘却恐惧,在混沌中获得片刻的安宁。 他拔开瓶塞,仰头就要倒入口中,却又顿住了。眼前闪过许栖梧方才担忧的眼神,闪过她额角的红肿,闪过青山君劝诫的神色,闪过朝堂上百官期盼的目光。可下一秒,梦魇中那把燃烧的大刀又在眼前晃过,父王呼救的声音在耳边回响,他闭了闭眼,终究还是将瓶中的液体一饮而尽。 甜腻的滋味在舌尖蔓延,顺着喉咙滑入腹中,一股暖意渐渐扩散开来,那些缠绕心头的恐惧似乎被暂时压制下去。萧岑岿靠在墙上,缓缓闭上眼,这一次,没有烈火,没有大刀,只有一片模糊的安宁。 青山君站在一旁,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眼底满是忧虑,却不敢再多说一个字。他知道,自己这是在助纣为虐,可君命难违,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帝王沉沦,看着大祯的根基,在这甜腻的毒物与无尽的梦魇中,一点点崩塌。 缠丝露甜腻的滋味在喉间散开,一股暖意顺着经脉蔓延全身,萧岑岿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额角的冷汗停了,眼底的血丝淡了些,连方才被梦魇纠缠的恐惧都褪去大半,整个人看上去精神了不少——只是那精神里带着几分瘾症发作后的亢奋,眼神亮得有些不真切。 这时,沈青山才开口说道,“皇上,臣有事要奏。” 皇帝靠在龙椅上,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空了的玉瓶,声音终于恢复了几分帝王的沉稳:“说吧,还有何事要禀?” 沈青山见状,才敢上前半步,依旧躬身垂眸,语气谨慎得如同踩在薄冰上:“回皇上,巴雅部落的粮草,明日即刻抵达焕京。” “哦?”萧岑岿挑眉,眼底闪过一丝意外,“全到了?有了这批粮,焕京的粮荒也能缓一缓了。” “回皇上,并未全到。”沈青山的声音低了些,带着几分难言之隐,“只运到了半数,余下的粮草,巴雅领主苏木达说,需向皇上求一件事,才肯尽数交付。” 萧岑岿的脸色微沉,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求事?他一个南边的部落领主,敢跟朕谈条件?说,是什么事。” 沈青山喉结滚了滚,迟疑了片刻,才硬着头皮说道:“苏木达……苏木达想向皇上求亲,要娶的,是允亲王殿下。” “咚——!”话音刚落,萧岑岿猛地一拍案台,力道大得让案上的茶杯都震倒了,茶水泼了满桌,浸湿了奏折。 他豁然站起身,龙袍下摆扫过地面,带着凛冽的怒气:“放肆!简直是放肆!” “皇上息怒!”沈青山连忙跪地叩首,额头贴着冰冷的金砖,“臣知晓此事荒唐,已暗中劝阻过,可苏木达态度坚决,说这是交付余粮的唯一条件。” “劝阻?这种事用得着劝阻?”萧岑岿气得浑身发颤,指着殿外的方向,声音又急又怒,“巴雅是什么东西?不过是南边的蛮族部落,茹毛饮血,不通教化!换做往日,大祯国力强盛之时,他们连踏入焕京的资格都没有,朕根本看都不会多看一眼!如今竟敢趁火打劫,求娶朕的胞弟?!” 他越说越怒,眼底的亢奋被怒火取代,攥紧的拳头指节泛白:“允亲王是谁?朕的亲弟弟,天姿国色,才貌双全!大祯境内多少王公贵族、英雄豪杰,求亲的队伍都排出了焕京城!如今竟要被许给一个蛮族领主?这不是羞辱朕,羞辱大祯吗?!” 沈青山趴在地上,不敢抬头,只低声辩解:“皇上,苏木达说,他并非存心冒犯。他久闻允亲王殿下美名,是真心倾慕,愿以全族之力相待。而且……” “而且什么?”萧岑岿怒喝一声,打断他的话,“难不成他还能给朕金山银山,让朕卖了自己的弟弟?” “回皇上,苏木达确有实打实的诚意。”沈青山缓缓抬起头,语气依旧恭敬,却条理清晰地陈述,“他承诺,若和亲成事,巴雅部落每年会向大祯供奉十万石粮食,且永不中断——如今西南粮荒,焕京禁军粮草仅够支撑月余,这笔粮食能解燃眉之急,而且近年多方战事频繁……” 他顿了顿,见萧岑岿的怒气稍缓,又继续说道:“此外,苏木达知晓,大祯东部海岸线遭松川国侵袭,港口沦陷,渔获断绝,通航受阻。巴雅部落世代居住南海沿岸,掌控着数处天然良港和海上航线,他愿将所有渔获的三成划归大祯,开放全部通航资源,助皇上抵御松川国的海上攻势,重建东部海防。” 萧岑岿的动作僵住了,脸上的怒火渐渐凝固。他踉跄着坐回龙椅,指尖死死攥着龙椅扶手,指节泛白。沈青山说的每一句话,都戳中了大祯如今的要害——粮荒是燃眉之急,北境、东海都在打仗,西南更是心腹大患。没有粮食,士兵们根本撑不住,没有海上航线和渔获,东部防线迟早会彻底崩溃。可一想到自己唯一的胞弟,那个从小疼到大、容貌才情冠绝天下的允亲王,要远嫁蛮荒之地,嫁给一个他连面都没见过的蛮族领主,萧岑岿的心就像被刀割一样疼。 “他倒是会选时候。”萧岑岿冷笑一声,语气里满是不甘与愤懑,“知道朕缺粮,知道朕被松川国牵制,就敢拿和亲来要挟朕?这哪里是求亲,分明是趁火打劫!” “皇上,臣明白您的不舍,大祯明白您的不舍……允亲王他自然也会明白……。”沈青山轻声说道,“如今大祯内忧外患,王承光尚未抓捕归京,西南粮荒未解,东部沿海告急。苏木达的条件,确实能解大祯的燃眉之急,甚至能让大祯稳住局势,徐图后计。” “稳住局势?”萧岑岿猛地看向他,眼神里带着质问,“用朕弟弟的幸福来换?沈青山,你是内阁首辅,辅佐朕打理朝政,竟也认同这种荒唐事?” 沈青山连忙再次叩首:“臣不敢认同,只是不敢隐瞒。臣知道允亲王殿下金枝玉叶,远嫁蛮族确实委屈。可皇上,江山社稷为重,若大祯亡了,不仅允亲王殿下难保,天下百姓也会流离失所。苏木达虽为蛮族领主,却治下有方,巴雅部落如今兵强力壮,他承诺会尊允亲王为领主夫人,待之以礼,绝不委屈。” “待之以礼?”萧岑岿嗤笑一声,眼底满是讥讽,“蛮族的礼,能比得上大祯的规矩?朕的弟弟,是喝着琼浆玉液长大的,怎能去吃那些粗茶淡饭,住那些简陋的帐篷?沈青山,你让朕如何甘心?”他说着,抬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缠丝露带来的亢奋渐渐褪去,疲惫与纠结涌上心头。一边是唯一的胞弟,是他从小呵护备至的亲人,一边是风雨飘摇的江山,是千千万万需要庇护的百姓。一边是蛮族的羞辱与要挟,一边是能解燃眉之急的粮食与资源。 沈青山跪在地上,不再说话。他知道,这件事终究要由皇帝做决定,他能做的,只是如实禀报,陈述利弊。殿内陷入了死寂,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映着萧岑岿纠结的脸庞。 萧岑岿攥紧了拳头,又缓缓松开,反复几次,眼底的怒火渐渐被挣扎取代。良久,他才沙哑着嗓子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力:“苏木达……他真的能兑现承诺?粮食、渔获、通航资源,半点都不能少。” 沈青山心中一动,连忙回道:“苏木达已立下血誓,他会亲自留在边境等候皇上旨意。他说,只要皇上点头,余粮即刻运往大祯,渔获和通航事宜,也会即刻着手安排。” 萧岑岿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的情绪已复杂难辨。他没有回答,只是望着殿外漆黑的夜色,仿佛要望穿这无尽的困境。和亲,还是拒婚?保弟弟,还是保江山?这个选择题,像一块巨石,压在了他的心头。 而养心殿外,夜色正浓,许栖梧并没有走远。她站在廊下的阴影里,看着侧门处青山君离去的背影。 翊坤宫的烛火跳得微弱,映着窗棂上积的薄尘,连空气都透着几分滞重。只见许砚樵掀着棉帘进来,玄色劲装的肩头沾了层夜霜,显然是从府里一路急赶过来的。 “长姐,深夜这么着急见我,可是皇上出了什么事?”许砚樵快步上前,目光先落在她额角的红肿上,眉头瞬间皱紧,“这伤……又是皇上喝药后弄的?” 许栖梧避开他的目光,走到烛火旁,指尖无意识地蹭过冰冷的窗沿,声音压得极低:“不打紧,我今日找你,是有更要紧的事情。” “什么事?” “樵郎,你有没有看见青山君在府里用过缠丝露?” 许砚樵摇摇头,“青山君说过,他不用此物。” “人人都说这是强身健体的灵丹妙药,整个大祯都是这么认为的,可青山君为什么不用此物?” “或许是不爱用此物吧,就像长姐和我一样。”许砚樵见许栖梧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又开口问道,“长姐问青山君做什么?” “哦……我已经断绝了皇上进食缠丝露大大小小的各种渠道,可每次来见皇上却总能闻到殿内有一股浓郁胞的缠丝露味,我就知道皇上肯定还是寻着了别的法子用了这缠丝露,而且皇上总是偷偷摸摸地召见青山君,每次青山君走后,皇上他……总之,我觉得青山君不对劲。” “青山君?”许砚樵愣了愣,语气里满是诧异,“长姐,你是怀疑青山君给皇上用缠丝露?这不可能,青山君还下令让人清缴了整个焕京城的缠丝露,长姐你是不是累糊涂了?青山君是咱们大祯的砥柱啊,当年北境蝗灾,是他说服皇上开仓放粮,松川国来犯,也是他力排众议,举荐优秀的将领守海岸线,怎么会不对劲?” “就是因为他是砥柱,才更要防。”许栖梧转过身,眼底带着几分急切,却又刻意克制着情绪,“你可知,近一个月来,青山君每周总有两三夜,从养心殿侧门入宫?昨夜我亲眼见他来,一身素服,没带任何奏本,走的时候也鬼鬼祟祟,连宫门口的侍卫都没敢惊动。” 她顿了顿,又补了句,声音更沉:“皇上如今对缠丝露成瘾极深,每次梦魇后,只有喝了那东西才能平静。而青山君每次来过后,皇上的精神就会好上一阵——你不觉得这太巧了吗?” 许砚樵却摇了摇头,语气带着明显的不认同:“长姐,这只是巧合吧,青山街是内阁首辅,皇上深夜召他,或许是有极机密的朝政要议,怕走正门惊动旁人。至于缠丝露……皇上成瘾的事,京中少有人知,青山君就算知道,也该是劝诫,怎会帮着藏匿?他为人正直,素来不与奸佞为伍,怎么可能做这种害皇上、害大祯的事?” “正直?”许栖梧苦笑一声,指尖攥紧了袖口的刺绣,“樵郎,你没见过人心复杂。有些人事事做得体面,背地里却藏着你想都想不到的算计。我倒是也希望青山君是清白的。” 许砚樵立刻接话,眼神里带着维护,“皇上如今被梦魇和瘾症缠着,性子本就敏感,不想让朝臣看见他的狼狈,让青山君悄悄来,也合情理。长姐,你是不是太担心皇上,所以把事情想复杂了?” 许砚樵还想再说,却被许栖梧打断:“我已让晚翠跟着他回府了。明日等宫门一开,晚翠就会传回消息。” 他看着许栖梧紧绷的脸,放软了语气:“长姐,我知道你急,可青山君不是一般人,他是百官之首,根基深得很。咱们没有实据,就怀疑他,万一传出去,不仅会打草惊蛇,还会让朝臣人心惶惶。如今战事一波接着一波地来,松川国又在东部闹事,咱们不能再内讧了。” 许栖梧看着弟弟眼底的信任,心里又急又无奈。她知道许砚樵说的是实话,青山君多年经营,在朝中声望极高,没有铁证,谁都不会相信他会做这种事。可那些反常的迹象,像一根刺扎在她心里,让她坐立难安。 “我没说要立刻动他。”许栖梧深吸一口气,语气缓和了些,“我只是想让你帮我留意。你认不认识新的禁军统领赵彦将军?他应该能悄悄查一查,近一个月来,沈府的人有没有频繁出入宫城??” 许砚樵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点了头:“我会去留意的。但长姐,你得答应我,没有实据之前,千万别声张,也别再往坏处猜青山君。他对大祯有功,咱们不能冤枉一个忠臣。” “我知道。”许栖梧轻声应道,眼底却没了之前的亮意。她原以为弟弟会和自己一条心,却没想到他对青山君如此信任——这也难怪,毕竟青山君和他朝夕相处了这么多年,就算是条猫狗也会有情分,何况他们还是夫妻。 许砚樵看着长姐疲惫的模样,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却还是坚持自己的判断:“长姐,要不你先歇着,若真有异常,我再告诉你。” 许栖梧点了点头,没再多说。她知道,现在多说无益,只有等查到更多线索,才能让许砚樵相信。 许砚樵走后,翊坤宫里只剩下许栖梧一人。她坐在冷凳上,望着跳动的烛火,指尖轻轻抚过额角的红肿——那是萧岑岿失态时推的,可她更心疼的,是那个被缠丝露和梦魇困住的帝王,是这个看似稳固、实则早已暗流涌动的朝堂。 她不知道,此刻的首辅府书房里,青山君正站在窗前,手里捏着一枚槟腊样式的银饰,眼底带着几分冷光。身后的侍从躬身道,“大人,那边似乎有所察觉了。” “让他查。”青山君淡淡开口,语气里满是笃定,“没有实据,他查不出什么。倒是昭妃那边,盯紧些,别让她坏了大事,必要时……你知道该怎么做。” 侍从应了声“是”,悄然退下。 青山君看着窗外的夜色,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许栖梧想查他?还差得远呢。而暖阁里的许栖梧,还在为如何找到证据发愁。她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已被青山君看在眼里。这场暗中的较量,双方实力悬殊,而她要走的路,比想象中更难。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暗流难探 翊坤宫的晨光来得迟,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庭院里的芭蕉叶还沾着夜露,风一吹,水珠滚落,溅起轻微的声响。许砚樵一夜未眠,坐在外间的梨木椅上,指尖摩挲着袖中的狐面玉哨,脑海里反复回想着长姐昨夜的话,他总觉得长姐是多虑了,她可以怀疑大祯的所有人,但这个人绝对不可能是辅佐了三位皇帝的沈青山。可心头那点疑虑,却像落在宣纸上的墨滴,渐渐晕开,挥之不去。 “娘娘,您醒着吗?” 门外传来轻细的脚步声,接着是婢女晚翠的声音,带着几分风尘仆仆的疲惫。 许砚樵立刻起身开门,只见晚翠一身青布衣裙,裙摆沾着泥土,额角沁着薄汗,显然是赶路回来的,连鬓边的碎发都乱了。 “晚翠,怎么样?”许砚樵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急切,侧身让她进来,顺手递过一杯温水。 晚翠接过水杯,一饮而尽,才缓过气来,压低声音道:“公子,娘娘呢?奴婢昨晚跟了青山君一路,有要紧的事禀报。” “长姐还在里间歇息,你先跟我说。”许砚樵拉着她走到窗边的阴影里,“你昨晚跟着青山君,他到底去了哪里?是不是回府了?” 晚翠摇了摇头,眼底带着几分诧异:“没回沈府!奴婢跟着他出了宫城,本以为他会径直回府,可他却拐进了往京郊的土路,一路走了近一个时辰,最后到了京郊那处偏僻的别院,就是……就是公子您常去的那处地方。” “阿辞那儿?”许砚樵愣了愣,心里咯噔一下。他自然知道那处别院,青山君对阿辞向来上心,时常派人送东西过去,偶尔也会亲自去探望,这本不算什么怪事。 可联想到长姐的怀疑,他还是忍不住追问:“他在那里待了多久?做了些什么?” “奴婢不敢靠太近,那别院外有护卫守着,只能躲在不远处的老槐树下。”晚翠回忆着昨夜的情形,语气愈发谨慎,“青山君进去后,奴婢隐约听见他跟院里的姑娘说话。那姑娘应该是伺候阿辞公子的侍女。” 许砚樵知道她说的是汀兰,于是示意她继续说。 “青山君进门第一句就很急切地问那位姑娘,还提到了另一个名字好像是叫阿辞……” “然后呢?”许砚樵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一紧。 “然后就是问了一些大概像“昨夜睡得安稳吗?癫症没发作吧?”这类话。”晚翠学着青山君的语气,压低了声音,“那姑娘就回话说‘昨夜还好,就是后半夜醒了一次,咳了一阵子,没闹起来’。然后青山君就递了个锦盒给她,说是他新制的安神香,比之前的更醇厚,能助眠,还嘱咐她‘按时给阿辞公子点上,别断了’,然后还问了句……” “问了句什么?” “问阿辞今日沐浴了没,那姑娘就说日日都沐浴了。” 晚翠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一叠药房的方子,青山君特意交代‘这是按太医的嘱咐改的,煎好后分早晚两次给阿辞服下。那姑娘应了后,他又在院里站了会儿,问了些阿辞公子的饮食起居,没多待,天刚蒙蒙亮就离开了,径直回了首辅府。” 许砚樵皱着眉,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他知道,阿辞的癫症,时好时坏,青山君当年把阿辞接到京郊别院静养,一直很上心,安神香、汤药方子从未断过,亲自去探望也不是一次两次。按说晚翠说的这些,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可偏偏发生在这个节骨眼上,又让他忍不住多想,长姐怀疑青山君与缠丝露有关,而阿辞的安神香、汤药,会不会有问题? “你有没有听见他们提到过缠丝露?”许砚樵追问,眼神里带着一丝期盼,期盼晚翠的答案是否定的。 晚翠仔细回想了片刻,摇了摇头:“没听见。青山君全程只问阿辞公子的身子,还有安神香和方子的事,没提别的。” 许砚樵沉默了,他心里像被两股力道拉扯着,一边是多年来对青山君的信任,知道他为人正直,对阿辞更是真心实意地照拂,绝不可能害阿辞,另一边是长姐的怀疑,那安神香和方子,真的只是普通的调养之物吗? “樵郎,您怎么了?”许栖梧从里走出,两人之间的对话被她全部听了去,见他神色凝重,忍不住问道,“是不是……这里面有什么不对劲?” “不好说。”许砚樵叹了口气,语气复杂,“那处别院确实是阿辞的住处,青山君对他一直很上心。按说送安神香、给方子都是寻常事,可……” 可他说不出“可”后面的话。他没法去想青山君与阿辞还有缠丝露之间的关系,毕竟阿辞癫症发作后情状和过量服用缠丝露是如此相像,而长姐又在这个关口提出青山君私藏缠丝露的怀疑……自己心里对青山君的坚定还是因为青山君这不合时宜的探望而动摇了。 许砚樵定了定神说道,“晚翠,这件事暂时别让旁人知道,免得传出去惹麻烦。” 晚翠应声:“奴婢省得。” 等晚翠说完,许栖梧才抬眼看向许砚樵,语气平静:“你现在还觉得,青山君只是单纯地探望阿辞?” “长姐,青山君对阿辞的上心,不是一天两天了。”许砚樵还是忍不住为青山君辩解,“阿辞的癫症难治,安神香和汤药都是常年要用的,他亲自送去,也合情理。” 这个问题像重锤敲在许砚樵心上,他张了张嘴,还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我知道你信任青山君。”许栖梧的语气缓和了些,“我也不愿相信他会做有害陛下、有害阿辞的事。可樵郎,人心隔肚皮。阿辞的安神香和汤药,是不是真的没问题?” 她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你常去探望阿辞,下次去的时候,能不能悄悄看看那安神香的样子?还有那些药方,能不能设法抄一份出来,我去找太医看看?” 许砚樵沉默了。他心里依旧不愿相信青山君有问题,可长姐的话句句在理。他想起阿辞清醒时冰冷的眼神,想起他癫症发作时的痛苦,若是青山君真的在安神香或汤药里动了手脚…… “好。”许砚樵咬了咬牙,点了点头,“下次去探望阿辞,我会留意的。但长姐,在没有实据之前,咱们不能妄下定论,更不能惊动青山君,免得打草惊蛇,反而害了阿辞。” “我明白。”许栖梧颔首,眼底闪过一丝欣慰,“你放心,我不会鲁莽行事。咱们慢慢来,总能查出真相。” 翊坤宫的晨光渐渐亮了起来,照在两人身上,却驱不散心头的阴霾。许砚樵看着窗外的芭蕉叶,心里乱糟糟的,他既盼着查出的结果能证明青山君的清白,让自己放下心来,又隐隐有些害怕,怕长姐的怀疑是真的,怕自己一直信任的人,真的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沈府的书房静得只剩笔墨划过宣纸的轻响。沈青山身着玄色常服,袖口挽起,露出腕间青筋,正低头批阅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眉峰拧成一个深深的川字,眼底是掩不住的疲惫。案角的烛火燃得正稳,映着他鬓边悄然生出的几缕白发,在乌发中格外扎眼,许砚樵从未仔细看过,原来这位辅佐三朝、撑起大祯半壁江山的首辅,也会老。 “吱呀”一声,书房门被轻轻推开。沈青山抬眼,见是许砚樵站在门口,眼底的倦意瞬间褪去大半,紧绷的眉峰也渐渐舒展开,语气是掩不住的柔和:“樵郎?你回来了。” 许砚樵站在门口,脚步顿了顿。他看着沈青山放下朱笔,起身朝自己走来,身上还带着淡淡的墨香与书卷气,这味道,他闻了十年,从懵懂少年到如今长大成人,早已刻进骨子里,成了最安心的慰藉。可此刻,这熟悉的味道却让他心头五味杂陈,那些怀疑与信任像藤蔓缠绕,勒得他喘不过气。 “青山君。” 许砚樵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沈青山走到他面前,自然地张开双臂,语气带着几分纵容:“过来,让我抱抱。” 许砚樵犹豫了一瞬,终究还是上前一步,投入他的怀抱。 沈青山的臂膀宽厚而温暖,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手掌轻轻摩挲着他的后背,动作温柔得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兽。积压在心头的委屈与纠结,在这拥抱里突然有了宣泄的出口,许砚樵鼻尖一酸,差点红了眼眶。 “累了吧?”沈青山低头,下巴抵着他的发顶,声音低沉而缱绻,“这些日子宫里宫外不太平,你跟着操心,定是没休息好。” 他收紧手臂,力道恰到好处,带着珍视与疼惜:“樵郎,你知道吗?这世上千般事,万般苦,于我而言,都不及你分毫。朝政繁杂,人心叵测,唯有看着你好好的,我才觉得这日子有盼头,才觉得自己不是孤孤单单活在这世上。你是我唯一的欢愉,只要你好,我便满足了。” 许砚樵的心脏像被浸了温醋的棉线狠狠勒住,酸涩顺着血管往四肢百骸蔓延,连呼吸都带着发苦的钝痛。那些被时光磨得温润的回忆,此刻突然变得清晰如昨,一帧帧在眼前铺开。 十年前的那个春日,他还是个缩在许府大院角落、连话都不敢大声说的孩子。在许府的这两年,主母只把他当孩子,每天操心着自己的大女儿与瑞王的亲事,每日悉心培养着房内这呼之欲出的金凤凰,对这个既非自己亲生,又有裘族血统的小孩儿,并无甚教导,每天供他吃饱喝足,就让他撒欢玩耍,玩累了就睡觉,大字不识一个也无所谓,因为她知道这个小孩迟早要离开许府,因为他被当今的内阁首辅沈青山看上了。当年许府都不知青山君为何会大发慈悲抬举他们,撮合了许栖梧和瑞王的婚事,只把许砚樵当做答案。许砚樵长大后才明白,沈青山不过是想在新皇身边,早早安插个自己人,那就是昭妃。这也是为何许松棠当时被王承光下大狱,首辅冒着被禁足的风险还要为他说话。 沈青山穿着一身月白锦袍,踏着院中的青苔走到他面前,指尖带着淡淡的檀香,弯腰时衣摆扫过他的鞋面,声音比春日的阳光还暖:“以后,跟我回家好不好?” 他被接到沈府的第一晚,就怯生生地躲在书房的雕花门后,看着沈青山坐在案前批阅奏折。书房很大,书架从地面顶到梁上,摆满了线装书,案头燃着安神的沉香,烛火映得沈青山的侧脸格外柔和。见他躲着,沈青山没催,只是放下朱笔,从笔筒里抽出一支小巧的狼毫笔,蘸了点清水,在宣纸上写了个 “筠” 字:“这是你的名字,筠儿。来,我教你写。” 他攥着笔,手指抖得厉害,沈青山便从身后轻轻拢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袖传过来,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笔要握稳,掌心留空,”沈青山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低沉又耐心,“读书不是为了做官,是为了明事理、辨是非。你看这字,横平竖直,做人也该如此。腹有诗书气自华,将来你读多了书,自然就不会再怕生了。” 那时他不懂什么是“腹有诗书气自华”,只记得沈青山掌心的温度,和宣纸上那个工整的“筠”字,像一颗种子,在他心里扎了根。 后来他长到十岁,正是顽劣的年纪。有次趁沈青山去上朝,偷偷拿了书房里那方珍藏的端砚,那是先皇赐给沈青山的,砚台侧面刻着 “清廉” 二字,跑到院子里跟下人的孩子比谁扔得远,结果砚台摔在青石板上,裂了道长长的缝。他吓得脸都白了,躲在假山后面哭,以为沈青山会骂他,甚至会赶他走。 可沈青山回来后,没发火,只是蹲在假山边找到他,伸手擦去他脸上的眼泪,指尖碰过他冻得发红的耳朵,语气依旧温柔:“好了,摔了就摔了,别哭。” 他捡起地上的砚台碎片,仔细收好,又从书房里拿了块新的端砚,递给许砚樵:“这方给你用,以后想玩,就来跟我说一声,只是别再拿御赐的东西胡闹。” 他低着头,小声说着“对不起”,沈青山却摸了摸他的头,说:“少年意气,当有锋芒,敢闯敢玩不是错。但你要记住,锋芒要有,分寸更要懂。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心里得有杆秤。就像这砚台,是用来写字的,不是用来扔的,你说对吗?” 那天下午,沈青山陪着他,用胶水一点点粘补那方裂了的端砚,阳光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暖得让他忘了害怕。 再后来,他到了读书的年纪,沈青山几乎每晚都会陪他在书房挑灯夜读。暖炉里的炭火炸着火星,落在灰烬里,漾开一点转瞬即逝的红光。许砚樵记得当时窗外的雪下得很大,无声地落满窗棂,把书房衬得愈发静谧。 沈青山翻出一本泛黄的《范文正公集》,指着其中一页《岳阳楼记》,逐字逐句地读给他听:“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樵郎,你知道这是谁写的吗?” 许砚樵望着沈青山指尖那本泛黄的《范文正公集》,他虽识得些字,却还没读过这篇《岳阳楼记》,更不知道“先天下之忧而忧”的作者是谁。 沈青山见他茫然,便将书卷轻轻放在案上,指尖还残留着书页的温度。他身子微微前倾,目光从书页上移开,落在许砚樵脸上时,原本温和的眼神添了几分郑重,“这是北宋范仲淹范大人写的。筠儿,你可知范大人这一辈子,过得有多不容易?” 许砚樵眨了眨圆眼睛,小手指勾着膝上锦垫的穗子,声音软乎乎的:“是不是……比我还难?” “难多了。”沈青山伸手,把他散在额前的碎发捋到耳后,指尖触到他微凉的耳廓,“范大人幼年丧父,母亲带着他改嫁,寄人篱下时,连一盏完整的灯都用不起,他想读书,就每天揣着干粮去庙里,借着佛前的长明灯苦读,读到天快亮才肯休息。” “佛灯会不会很暗呀?”许砚樵追问,想起自己刚到首辅府时,沈青山总为他点两盏烛火,说亮堂些读书不伤眼。 “暗,风一吹就晃。”沈青山点头,语气里带着疼惜,“可他从不在意,说有光就能读书,有书读就不算苦。后来他做官,刚到泰州就遇上海水倒灌,沿海的百姓家被淹了,庄稼全毁了,好多人抱着门板在水里漂,连口热粥都喝不上。范大人见了,当天就上书朝廷,说百姓危在旦夕,海堤非修不可。” 许砚樵攥紧了小拳头,急着问:“那修堤的时候,是不是好多人帮忙呀?海风那么大,会不会把人吹跑?” “吹跑过民夫的帽子,却没吹跑大家的劲。”沈青山笑了笑,指尖在案上虚画出海堤的模样,“那时候天寒地冻,海水里结着冰碴子,范大人却天天守在工地上,跟民夫一起搬石头、夯土。有次浪头打上来,把他的官袍都浇透了,他拧拧水继续指挥,还跟大家说咱们多扛一天,百姓就能早一天回家。民夫们见他这样,没人再喊苦,连老弱都来帮忙拾柴、烧热水。” “后来呢?海堤修好了吗?”许砚樵凑得更近了,烛火映得他眼底亮晶晶的。 “修了三年,终于修成了。”沈青山的语气里满是敬佩,“那道堤挡住了海水,沿海数万百姓能回家种地,大家都叫它范公堤,说那是范大人用命换来的活路。后来范大人去西北守边,西夏人怕他,都说小范老子胸有十万甲兵,不敢再轻易来犯,他是文官,却比武将还懂治军,跟士兵同吃同住,士兵没饭吃,他绝不先动碗筷,士兵受伤,他亲自上药。” 许砚樵托着下巴,小声问:“范大人做了这么多事,岂不是家财万贯?” 沈青山却摇了摇头,指尖轻轻拂过《范文正公集》封面上的磨损处:“他官至参知政事,相当于副相,家里却连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一日三餐是粗茶淡饭,孩子穿的衣服都打着补丁。他把所有俸禄都拿出来,又办了义庄,你知道义庄是做什么的吗?” 许砚樵摇头,眼睛瞪得圆圆的。 “就是帮那些读不起书的寒门子弟,管他们吃饭、给他们笔墨,还请先生教他们识字。孤寡老人没人管,义庄就给他们送米送布,让他们能安稳过日子。” 沈青山的声音低了些,“有人劝他该为自己留点钱,他却说百姓还在受苦,我怎能只顾自己?我若贪财,对得起范家的祖宗,对得起天下百姓吗?” 许砚樵听得眼圈有点红,伸手抓住沈青山的衣袖:“青山君,你是不是也像范大人一样,把钱都给百姓了呀?” 沈青山低头看着他攥着衣袖的小手,眼底软得像化了的蜜:“前几年北境闹洪灾,地里的庄稼全被洪水淹了,百姓饿得啃树皮,甚至易子而食。我当时立刻上书陛下要去赈灾。到了北境,我住在草棚里,每天带着人去各村查灾情,开官仓放粮。” “那你有没有饿肚子呀?”许砚樵追问,语气里满是担心。 “倒也饿过。”沈青山坦诚道,“有次去偏远的村子,路不好走,马车陷在泥里,我跟差役一起推车,脚磨破了,流着血也没敢停,我知道,多耽误一刻,就可能多一个百姓饿死。那时候官仓的粮不够,我就把随身带的银钱都拿出来,跟当地的粮商买粮,自己跟差役一起喝稀粥。” “稀粥……好喝吗?”许砚樵回想起自己以前还和阿母他们住在青楼的时候,喝过这东西,之后便再也没见过稀粥了。 “没你做的甜粥好喝。”沈青山笑着捏了捏他的脸颊,“可看着百姓能吃上热饭,能给孩子煮点米汤,我比自己吃山珍海味还开心。后来灾情稳住了,我又让人在北境办了几所义学,跟范大人的义庄一样,让灾区的孩子能免费读书。筠儿,你不知道,当时好几个孩子都跑来跟我说,将来要像沈大人一样,保护家乡,为国效力!你知道吗?那一刻,我觉得所有苦都值了。” 许砚樵重重地点头,小脸上满是坚定:“青山君,我将来也要像你和范大人一样,帮百姓做事!” “好啊。”沈青山的目光亮了起来,握着他的手,语气郑重,“但筠儿你要记住,帮百姓不是嘴上说说的事。要像范大人那样,清廉、正直,心里装着江山,装着百姓。比如去年松川国在东部沿海骚扰,渔民不敢出海,士兵连过冬的棉衣都不够,我亲自去了东部,跟当地官员协调粮草和棉衣,跟水师将领商量防御的法子。我虽不能像范大人那样亲自守边,却也想着,能多为他们做些实事,不让他们受冻挨饿。” 沈青山顿了顿,又道:“我教你读范大人的诗,讲他的故事,不是要你将来做多大的官,是要你做个顶天立地的人。做人要正直,做官要清廉,心里要有百姓,这才是对得住自己,对得住大祯。” 许砚樵趴在案上,牢牢攥着沈青山的手,用力点头:“我记住了!我要像范大人一样,像青山君一样!” 那天夜里,书房的烛火燃到很晚,暖炉里的炭火始终没灭。许砚樵听沈青山讲了很多范仲淹的故事,也听他讲了自己做过的那些事,那些温柔的话语,那些郑重的期许,像一颗饱满的种子,深深埋进了他的心里。 只是那时的他不会知道,多年后,当信任与怀疑在他心里交战时,这些温暖的对话,会变成最锋利的刀,一下下割着他的心。 “青山君,”许砚樵忽然想起什么,抬头问,“那阿辞要是好了,也能去义学读书吗?” 沈青山的指尖顿了顿,随即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当然能。等阿辞的癫症好了,我就送他去最好的义学,让他跟其他孩子一样,读范大人的诗,学做正直的人。” 许砚樵笑了,眼底的光比烛火还亮。他以为沈青山会永远这样温柔,永远这样正直,却没料到,不久后,他会站在翊坤宫的晨光里,对着长姐的怀疑,第一次对这个人产生了动摇。 许砚樵闭了闭眼,将脸埋得更深,鼻尖萦绕着沈青山衣襟上熟悉的墨香,心里的酸涩与矛盾像潮水般翻涌。他贪恋这份温柔,依赖这份信任,却又无法忽视长姐的担忧,无法忘记阿辞癫症发作时与缠丝露成瘾相似的模样。 “青山君。” 他闷闷地开口,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我…… 我想去看看阿辞。许久没见他了,不知他近日身子怎么样。” 沈青山摩挲着他后背的手顿了顿,随即又恢复了之前的温柔,他松开许砚樵,低头看着他泛红的眼眶,指尖轻轻拭去他眼角的湿意,语气里满是温柔:“好。” 他拉过许砚樵的手,指尖紧紧握着他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指尖传过来,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我陪你吧,汀兰昨日说他后半夜咳了一阵子,我也放心不下。今日得空,便陪你一起去。” 许砚樵任由他牵着,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沈青山的手比从前粗糙了些,指腹有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却依旧温暖而有力。十年间,这双手牵过他走过首辅府的石板路,牵过他走过京郊的田埂,牵过他走过无数个春夏秋冬。 可现在,这双手是否也藏着他不知道的秘密?那些安神香,那些药方,是否真的如长姐所怀疑的那样,与缠丝露有关? 许砚樵不敢深想,只能任由沈青山牵着,一步步走出书房。府中的海棠开得正盛,花瓣落在两人的肩头,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一切都和从前一样,温柔而安稳,可许砚樵的心里,却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他要在自己最信任的人面前,寻找可能会击碎这份信任的真相,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盼着找到,还是盼着永远找不到。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让他查 马车碾过京郊土路的碎石,发出“咯噔咯噔”的闷响,像敲在许砚樵的心尖上。他指尖缠着沈青山的袖口,目光却黏在窗外。道旁的杨树叶子落了大半,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蒙蒙的天,就像他心里那些理不清的怀疑,横七竖八地扎着,可掌心传来的温度,又让他忍不住想攥紧这份十年未变的安稳。 “还在想阿辞?”沈青山的声音轻轻落在耳边,带着墨香的气息拂过他的发顶,“汀兰说他昨日咳得轻了些,许是汤药起了效。” 许砚樵“嗯”了一声,却没敢抬头,他怕看见沈青山温柔的眼睛,怕自己那些荒唐的揣测,会亵渎这份信任。车厢里静了片刻,只有车轮滚动的声响,直到前方传来别院熟悉的竹篱笆晃动声,他才猛地坐直身子。 可还没等马车停稳,院内就炸开一阵刺耳的碎裂声,混着男人嘶哑的哭喊,尖锐得让人心头发紧。 是阿辞!许砚樵心头一慌,推开车门就往院里冲,沈青山几乎是同步跟了上来,指尖还下意识护在他的腰侧。 踏进院门的瞬间,许砚樵的呼吸都停了,满地都是瓷片与摔裂的玉饰,原本摆着青瓷瓶的木架翻倒在地,汀兰缩在廊柱后,围裙上沾着粥渍,脸上满是泪痕。而院子中央,阿辞正蜷缩在墙角,曾经那一头泛着柔光的棕色卷发,如今枯得像被霜打焦的草,纠结着灰尘,贴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他瘦得脱了形,宽大的素色寝衣晃荡着,露出的手腕细得能一把攥住,整个人像株快要枯萎的植物,只剩疯狂在支撑。 “看不见……我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了!”阿辞双手乱挥,指甲抠得掌心渗血,眼泪混着脸上的灰,淌出两道狼狈的印子,“我看不见了!有人下毒!他们在我药里下毒!想让我瞎!想害死我!” 他一边喊,一边胡乱踢打着身边的矮凳,凳脚撞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许砚樵看得心疼,脚步放轻想靠近:“阿辞,我是哥哥啊!你别怕,没人害你,我带你去看大夫……” “别过来!”阿辞猛地抬头,那双曾经清澈的眸子此刻布满血丝,瞳孔涣散得没有焦点,根本看不清来人,“你别碰我!别碰我!你们都在骗我!我不傻!” 他突然在地上摸索,指尖触到一块锋利的瓷片,瞬间攥紧,对着前方胡乱挥舞,“再过来我就杀了你!我说到做到!” 瓷片的寒光在眼前闪,许砚樵却没退,他看着弟弟眼底的恐惧,看着他浑身发抖的模样,只觉得心口像被堵住,连呼吸都疼。 “阿辞,放下瓷片,我是哥哥啊!你看看我……”他试着再往前挪了半步,突然想到阿辞说他看不到,他伸手想抓住阿辞的手腕,可就在这时,阿辞突然嘶吼着,将瓷片朝他面门划来! 速度太快了,许砚樵根本来不及躲,只能眼睁睁看着寒光逼近,直到一个宽厚的身影猛地挡在他身前,紧接着,“嘶”的一声闷响,混着鲜血滴落的“嗒嗒”声,同时钻进耳朵。 “青山君!”许砚樵的声音瞬间变调,他看见沈青山的手腕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正往外涌血,暗红色的血珠顺着指尖往下淌,很快浸湿了玄色袖口,在衣襟上晕开一片刺目的红。 而沈青山另一只手,正稳稳按在阿辞的后脑勺上,指尖微微用力,阿辞的身体晃了晃,随即软了下去,瓷片从他掌心滑落,“当啷”一声砸在地上。 “阿辞!”许砚樵连忙接住倒下来的弟弟,手指触到他冰凉的脸颊,才发现他已经昏了过去。可他来不及松口气,目光就被沈青山不断流血的手腕拽了过去,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你的手!怎么这么多血!汀兰!快去找医官!把府里的金疮药都拿来!快啊!” 汀兰早已吓得浑身发抖,闻言跌跌撞撞地往外跑,连鞋都跑掉了一只。 许砚樵扑到沈青山身边,想碰他的伤口,却又怕弄疼他,只能僵在原地,眼泪砸在沈青山的袖口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怎么办?流这么多血……都怪我,我不该带你过来,不该让你……” “傻孩子,哭什么。”沈青山反而笑了,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揽过他的肩,将他紧紧抱在怀里,额头抵着他的发顶,声音虽有些虚弱,却依旧温柔,“我没事,只是划了道口子。” 怀里的温度熟悉又安心,可那股浓郁的血腥味却不断钻进鼻腔,提醒着许砚樵刚才有多凶险。他埋在沈青山的衣襟里,哭得更凶了:“怎么会没事!血一直在流……” “筠儿乖。”沈青山轻轻拍着他的背,指尖擦过他的泪痕,“不管你做了什么,我不会怪你,从来都不。” 许砚樵不知道为何,此时此刻竟然觉得时间怎么会走得这么慢,医官为什么还不来,沈青山的面色变得苍白,精神也黯然下去。 “青山君!沈青山!你不能死!”许砚樵死死地按住青山君的手,他温热的血液让许砚樵想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他害怕极了,他害怕失去他。 医官赶来时,许砚樵还攥着沈青山的手,指尖冰凉。医官蹲下身处理伤口,剪开染血的袖口时,许砚樵才看清那道伤口有多深,皮肉翻卷着,连里面的筋络都隐约可见,医官用烈酒清洗时,沈青山的身体微微绷紧,却始终没哼一声,只是低头看着他,眼神里满是安抚:“别怕,很快就好。” 许砚樵咬着唇,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掉。他看着医官用纱布一层层缠住沈青山的手腕,看着鲜血很快浸透白色的纱布,心里的愧疚像潮水般翻涌。十年前,是沈青山把他从许府的角落带出来,教他读书写字,十年间,是沈青山护着他,替他遮风挡雨,现在,又是沈青山为了救他,挡下那致命的瓷片…… 而他,却因为几句猜测,就动摇了这份十年如一日的真心。 “青山君,对不起。”许砚樵哽咽着,声音轻得像羽毛。 沈青山闻言,低头在他发顶印下一个轻吻,语气柔得能化开冰:“筠儿”。 墙角的阴影里,阿辞还在昏睡,眉头紧锁着,仿佛连梦里都在害怕。许砚樵没心思再去管别的,此刻他只要一个结果,那就是青山君一定要安然无恙。 但许砚樵没看见,沈青山在看向昏睡的阿辞时,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晦暗,像深潭里的影子,快得让人抓不住。 夜色像泼洒的浓墨,将京郊别院裹得密不透风。三更天的梆子声从远处村落传来,拖沓又模糊,院内只剩几盏残烛摇曳,昏黄的光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平添了几分静谧与隐秘。 许砚樵坐在西厢客房的廊下,屋内,沈青山靠在床头闭目养神,腕间的纱布缠得厚实,浸着淡淡的药香,脸色因失血依旧苍白,呼吸却平稳均匀,白日里为救他挡下瓷片的画面,此刻像烙印般刻在许砚樵心上,每想一次,愧疚就深一分。 可东厢卧房里,阿辞昏睡的模样也时时浮现,枯槁的卷发、惨白的脸、嘶吼着“有人要害我”的疯狂。 长姐的叮嘱在耳边响起,“樵郎,只有亲眼见了实据,才能彻底放心。” 许砚樵起身,脚步轻得像踩在棉花上。沈青山的客房门虚掩着,他探头望了望,见沈青山依旧闭目养神,才悄悄退开,顺着廊下的阴影往东厢走去。阿辞的卧房在别院东侧,门没锁,只掩着一道缝,里面烛火未熄,映着床上蜷缩的身影。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混杂着药味与甜香的气息扑面而来。阿辞睡得极不安稳,眉头拧成一团,眼睫轻轻颤动,嘴角偶尔溢出细碎的呓语,枯槁的棕色卷发凌乱地搭在额前,衬得脸色愈发透明,像一瓣即将枯萎的花。 床头的熏炉里,沈青山送来的安神香还剩小半截,青绿色的香身裹着细密纹路,正缓缓燃着,甜腻的香气萦绕在屋内,与萧岑岿常服的缠丝露气味有几分隐秘的相似,只是淡了些,多了层草木的清味。 许砚樵放轻脚步,一步步挪到床边,目光落在阿辞苍白的脸上,心疼得喉头发紧。他抬手想替弟弟拂开额前的乱发,指尖刚要触到发丝,却听见一声极轻的呼唤,平静得像枕边的私语。 “哥……” 许砚樵的动作猛地顿住,心头一喜,阿辞醒了? 他俯身凑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掩的急切:“阿辞?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没有回应。阿辞依旧闭着眼,眉头却皱得更紧了,那声音又轻轻飘了出来,依旧是平静无波的语调,却藏着化不开的恐惧:“哥,有人要害我……救救我……” 许砚樵的心瞬间揪紧。他看着阿辞眼睑下泛着的青黑,看着他微微颤抖的肩头,只当他是真的醒了,只是太过虚弱,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阿辞,我在,我在这儿。”他连忙握住弟弟冰凉的手,指尖传来的触感粗糙又干瘪,“没人能害你,有我在,还有青山君在,我们都会护着你。”他轻声安抚着。 阿辞却像没听见,只是重复着那两句话,语气始终平静,没有白日里的嘶吼与疯狂,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助,像迷路的孩子在黑暗里低语:“有人要害我……哥,救救我……” 许砚樵蹲在床边,握着他的手,眼眶渐渐发红。他想叫醒阿辞,让他看清自己,可看着弟弟疲惫不堪的模样,又舍不得惊扰。直到他说了几遍安抚的话,阿辞的声音才渐渐低了下去,呼吸重新变得均匀,眼睫也不再颤动, 阿辞他,根本就没醒,只是在说梦话。 那平静的呼唤,比白日里的疯狂嘶吼更让人心疼。许砚樵松开手,指尖在眼角抹了抹,心里的疑虑与担忧愈发强烈。阿辞若只是单纯的癫症,怎会反复梦到有人害他?这安神香,这汤药,到底有没有问题? 他定了定神,压下心头的纷乱,目光重新落在床头的熏炉上。此刻不是乱想时候,拿到证据,查清真相,才是对阿辞最好的保护。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避开阿辞的视线,拿起熏炉旁备用的一小截未燃的香。指尖刚触到香身的微凉油脂感,心脏就“咚咚”狂跳,他感觉自己像做坏事的孩童,既紧张又愧疚,飞快地将香塞进袖中备好的小锦袋里,攥得紧紧的。 转身要走时,他想起阿辞每日喝的汤药。汀兰说过,为了方便阿辞半夜醒来服药,汤药会温在厨房的砂锅里。许砚樵蹑手蹑脚地退出卧房,绕开廊下打盹的仆役,往厨房走去。 厨房的门虚掩着,推开门时发出一丝极轻的“吱呀”声。灶台上的砂锅还温着,盖子边缘凝着水珠,他轻轻掀开一条缝,深褐色的汤药泛着热气,飘出苦涩中夹杂着淡甜的气味,与寻常汤药的纯苦截然不同。 他从怀中摸出小巧的瓷瓶,小心翼翼地舀了小半瓶汤药,盖好砂锅时,指尖都在发颤。就在他将瓷瓶贴身藏好,转身准备离开时,却见厨房门口站着一道身影。许砚樵心头一紧,猛地抬头,正是汀兰。 她手里端着一个铜盆,里面盛着温水和干净的帕子,显然是来给阿辞擦手的。两人目光相撞的瞬间,许砚樵的脸“唰”地涨红,手脚都变得无措。他张了张嘴,想解释什么,却发现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汀兰的目光落在他紧握的袖管上,又移回他慌乱的脸上。 可汀兰什么也没说。她没有上前,也没有声张,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眼底没有惊讶,也没有指责,只有一丝复杂的平静,像一潭深水,看不出情绪。 她就那样看着许砚樵攥紧袖管,看着他局促地低下头,然后轻轻侧身,给了他一条出路。 许砚樵如蒙大赦,脚步匆匆地从她身边走过,甚至没敢再看她一眼。直到走出厨房,他才发现后背已经沁出了一层薄汗,心跳得几乎要冲出胸腔。 他没敢停留,径直往别院后门走去。那里早已候着一个穿青布短打的小厮,是他提前从许府叫来的,为人可靠且嘴严。 “这两样东西,立刻送进翊坤宫,亲手交给昭妃娘娘。”许砚樵将瓷瓶和锦袋塞进小厮手中,语气急切又郑重,“告诉长姐,务必尽快让太医查验,有结果了即刻传信给我,路上不许耽搁,也不许让任何人看见。” 小厮躬身应道:“公子放心,奴婢绝不让旁人知晓。” 说罢,将东西藏进怀中,转身隐入夜色,脚步轻快地消失在京郊的土路上。许砚樵站在原地,望着小厮离去的方向,心里像被打翻了五味瓶,愧疚、担忧、忐忑交织在一起,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纷乱,转身往回走,他只能盼着,查验结果能证明沈青山的清白,让他彻底放下这份煎熬,也让阿辞能真正摆脱那“有人要害我”的梦魇。 天刚蒙蒙亮,沈青山便醒了。腕间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他刚动了动手指,汀兰就端着补血的汤药走了进来,神色比往日多了几分凝重。 “大人醒了?”汀兰将药碗放在床头的矮几上,躬身行礼,声音压得极低,“奴婢熬了些补血的汤药,您趁热喝吧。” 沈青山点点头,接过药碗,指尖触到碗壁的温度,却没有立刻喝。他看着汀兰紧绷的神色,开口问道:“阿辞怎么样了?还安稳吗?” “阿辞公子还睡着,夜里说了些梦话,喊着有人要害我,喊了几声哥。”汀兰顿了顿,终究还是如实禀报,“昨夜三更,奴婢去给阿辞公子换敷伤口的药棉,路过厨房时,撞见许公子了。” 沈青山喝药的动作一顿,抬眼看向她,眼神平静无波:“他在厨房做什么?” “许公子从温着阿辞公子汤药的砂锅里,舀了些汤药,装在一个小瓷瓶里。”汀兰的声音清晰而平稳,没有添油加醋,只复述着所见,“之后他又去了阿辞公子的卧房,从熏炉旁取了您带来的安神香,也收了起来。奴婢在厨房门口撞见他,他看见奴婢后,便匆匆去了后门。” 她补充道:“奴婢悄悄跟到后门,见他把东西交给了一个小厮,那小厮连夜往京城方向去了,看路线,像是往皇宫去的。” 沈青山静静地听着,握着药碗的手指微微收紧,嘴角却勾出了弧度。药碗里的热气氤氲而上,模糊了他的眼神,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屋内陷入了死寂。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像一潭不起波澜的深水:“知道了。” “大人,要不要派人……”汀兰试探着问,想说派人去拦截,却被沈青山打断。 “不必,你权当没看见,也不要提起。” 沈青山喝了一口汤药,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情绪,“他想查,就让他查。左右,也查不出什么。” 他放下药碗,目光望向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色,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失望,有无奈,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决绝,快得转瞬即逝。 汀兰见他不再说话,便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房门。屋内只剩下沈青山一人,他靠在床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的纱布。原来,白日里的舍身相护,终究没能彻底驱散他心底的怀疑。也好,就让他查吧,等他一无所获,或许就能真正安心,留在自己身边了。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暗桩疑云 京郊别院的晨光裹着露气,透过东厢的窗棂,在阿辞床前洒下细碎的光斑。许砚樵是被院外槐树上的鸟鸣吵醒的,睁开眼时,廊下的残烛早已燃尽,只剩半截焦黑的烛芯,一缕青烟袅袅散去。他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坐起身,昨夜的愧疚与忐忑还在心头盘旋。沈青山为救他挡下瓷片的画面、腕间刺目的鲜血、温柔安抚的语气,还有自己偷偷取样的卑劣,像一团乱麻缠得他喘不过气。 第一反应便是往东厢去。阿辞还蜷在床上,枯槁的棕色卷发乱糟糟地遮着大半张脸,眉头皱得紧紧的,连呼吸都带着细微的颤抖,像是在做什么噩梦。薄被滑到了腰际,露出的脊背瘦得硌眼,嶙峋的肩胛骨在苍白的皮肤下隐约可见。许砚樵放轻脚步走过去,指尖碰了碰阿辞微凉的肩头,小心翼翼地把被子拉上来,掖好边角。 “别碰……”阿辞在梦里呓语了一声,眼睫颤了颤,却没醒,嘴角还在无意识地呢喃,“有毒……有毒……” 许砚樵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俯身替他掖好被角,蹲在床边看了片刻。弟弟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曾经灵动的眼睛如今紧闭着,满是惊惧。他轻轻叹了口气,转身退出卧房,下意识就往西厢去。 沈青山的伤是他最挂心的,昨夜医官反复叮嘱,伤口深及筋络,需静养,绝不能动怒或劳累。可西厢的门一推开,许砚樵就愣在了原地。床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棱角分明,像是从未有人躺过,矮几上的药瓶还敞着口,残留着些褐色药渣,旁边放着用过的棉球,却空无一人。 “汀兰!”他喊了声,语气里带着难掩的急意。 汀兰端着一碗温热的粥从厨房跑出来,围裙上还沾着米粒,额角沁着薄汗:“许公子,您醒了?” “青山君呢?”许砚樵指着空床,声音都拔高了些。 “青山君天刚亮就走了。”汀兰放下粥碗,声音压得低了些,眼神里也带着几分困惑,“天不亮就有宫里的内侍来传信,说有紧急公务召大人入宫,大人没等您醒,只让奴婢转告您,让您别担心,好好照看阿辞公子,等他处理完公事就回来。” “紧急公务?”许砚樵眉头拧成了结,沈青山向来稳妥,就算是宫里急事,也绝不会连句亲**代都没有。他腕间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昨日还渗着血,怎么可能说走就走? “你确定是宫里来的人?看清是谁了吗?” “是内侍省的小李子,常跟着总管公公跑腿的,奴婢见过几次。”汀兰点头,“他说陛下催得紧,好像是跟王承光叛乱的余党有关。” 许砚樵没再多问,心里的不安却愈发强烈。他顾不上喝粥,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就往外走:“我去找他。阿辞醒了就说我去寻青山君,让他别急,我很快回来。” “公子,您不吃点东西再走吗?”汀兰在身后喊。 “不了!”许砚樵的声音远远传来,脚步没停,“他伤得那么重,我不放心。” 马车在往京城的土路上跑得飞快,车轮碾过碎石的声响“咯噔咯噔”,像敲在许砚樵的心尖上。他坐在车里,指尖反复摩挲着袖口。 马车在往京城的土路上跑得飞快,车轮碾过碎石的声响敲在许砚樵的心尖上。他掀着车帘,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树影,心里乱糟糟的,沈青山的伤口连大幅度动作都受影响,怎么禁得住来回奔波?万一伤口崩裂了怎么办?无数个念头盘旋,让他坐立难安,频频催促车夫:“再快些!麻烦再快些!” 赶到宫门口时,晨光已升高了些,宫墙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灰。许砚樵跳下车,快步往宫门走去,却被守门的禁军拦下:“公子留步,入宫需有令牌或通传。” 许砚樵许久没有进宫,原本皇帝给他开的那道小门不知何时,已经关上了,王承光造反之前长姐说他已经长大了不适合再像小孩子一样随意亲近御驾,王承光造反之后,整个禁军连带着禁军头子都被大换血,为了防止发生不测,谨慎一些也是好事,一切看似合乎常理,但许砚樵知道,皇上的心门已经不对任何人开放了。 “我是许砚樵,找内阁首辅沈青山,有急事!”许砚樵语气急切,“方才是不是有内侍传他入宫?他腕间有伤,我来送药。” 有人认得他是昭妃的弟弟,又是沈首辅的亲近之人,不敢怠慢,连忙让人进去通传。可没过片刻,通传的人回来,摇了摇头:“回公子,内侍省说并未见沈首辅入宫,也没接到相关传召。” “没入宫?”许砚樵心头一沉,不安更甚,“可天刚亮就有内侍省的小李公公去别院传信,说陛下急召他议王承光余党的事,怎么会没入宫?” “小李公公?”禁军愣了愣,“他今日轮值,就在宫门西侧的廊下候着,公子不妨去问问。” 许砚樵谢过禁军,转身就往西侧廊下跑。果然,远远就看见一个穿内侍服饰的年轻人,正靠在廊柱上打盹,正是汀兰说的小李子,这小李子许砚樵见过好多次,他是司礼监掌印太监老李公公面前的红人,也是心腹,带在身边好些年了,这小李子也经常在昭妃身边看见许砚樵,二人并不陌生。 “小李公公!” 许砚樵快步上前,声音带着几分急促。 小李子被惊醒,揉着眼睛抬头,见是许砚樵,连忙躬身行礼:“许公子?您怎么来了?昭妃娘娘现下去御前陪驾了。” “我不是来找长姐的。” 许砚樵攥住他的胳膊,语气急切,“天刚亮是不是你去京郊别院传信,说陛下急召青山君入宫议王承光余党的事?” 小李子眼神闪烁了一下,脸上露出几分慌乱,支支吾吾道:“是…… 是小的传的信。” “那青山君呢?”许砚樵追问,“可我刚问过,宫里说没见他来!” 小李子被他问得额头冒汗,眼神愈发躲闪,嘴唇哆嗦着:“这…… 这小人就不知道了。小人只是按吩咐传信,说陛下有紧急公务,召沈首辅即刻入宫,至于沈首辅去了哪里,小人真的不清楚。” “按谁的吩咐?” 许砚樵盯着他,语气加重,“是陛下的旨意,还是有人让你这么传的?” 小李子吓得腿一软,连忙摆手:“是…… 是沈首辅身边的亲随交代的!他说首辅有急事要处理,怕许公子担心,让小人去别院传个口信,就说入宫议事了!” “亲随?”许砚樵眉头皱得更紧,“赵擎让你传的假信?那青山君现下在哪?” 小李子被他的气势吓住,不敢再隐瞒,压低声音道:“公子别问了,沈首辅是去天牢了!他的亲随偷偷跟我说,让我千万别露馅,说首辅要去审谢临荃” “去天牢就去天牢!这有什么不能说的?”许砚樵沈青山此举无解。 “兴许是首辅大人不想惹您担心,才让我这么传的!” 连皇帝身边的内侍都能替沈青山假传圣旨了,可沈青山为何特意要瞒他呢?许砚樵心里拐了几个弯,没明白沈青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也没多想,毕竟只要见到他,看见他没事就好了。 “天牢里押的都是死囚,有狱卒审问便是,他何必亲自去?” “这…… 这小的就不知道了。”小李子缩了缩脖子,“沈首辅的亲随只说事情紧急,首辅必须亲自去,还让我守好秘密,别让您知道了跟着操心。” “多谢。”许砚樵强压下心头的纷乱,转身就往宫城外走。既然知道了去向,他必须立刻赶去天牢,他实在放心不下那个带着伤,却不知在暗处做着什么的沈青山。 天牢的门阴森森地立在街角,墙头上爬满枯藤,风一吹就发出“呜呜”的声响,像鬼哭。许砚樵刚下马,就闻见里面飘来的腐臭与血腥气,混杂着潮湿的霉味,呛得人胸口发闷。他快步往里走,穿过幽暗狭窄的甬道,石壁上的烛火摇曳不定,把影子拉得扭曲怪异。越往里走,血腥味越浓,还隐隐传来压抑的惨叫,尖锐得像被掐住喉咙的野兽。 而此刻的死牢深处,烛火摇曳得愈发厉害,石壁上的影子忽明忽暗,透着说不出的诡异。沈青山站在牢栏外,玄色劲装的袖口挽着,露出腕间缠着的纱布,纱布已被血浸得暗红,边缘还在往下滴着血珠,却不是他自己的伤。 他身前的牢里,谢临荃被粗重的铁链锁在石壁上,曾经威风凛凛的禁军头子,如今像条破布袋子般瘫着。谢临荃的头发黏在满是血污的脸上,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狠戾地瞪着沈青山。左臂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正往外淌血,滴在青石板上,嗒嗒作响,积成一小滩暗红。 “王承光在哪?”沈青山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手里把玩着一把淬了盐水的匕首,匕首尖上还挂着血丝,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谢临荃喘着粗气,胸腔剧烈起伏,突然啐了口血沫,溅在牢栏上:“沈青山,你少白费力气!就算你杀了我,也别想从老子嘴里掏出一个字!” 沈青山笑了,那笑意却没到眼底,反而透着彻骨的冷,像寒冬里的冰棱:“是个硬骨头。” 他往前走了两步,匕首尖隔着铁栏,轻轻划了划谢临荃的脸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谢临荃,你不会真以为王承光能保得了你的亲信吧?” “你想干什么!”谢临荃猛地挣了挣铁链,铁链与石壁碰撞发出“哗啦”的巨响,眼底满是疯狂的狠戾,“沈青山,你以为陛下真的信你?你不过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你要是敢动我的人,等王尚书卷土重来,定要扒你的皮、抽你的筋,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王尚书?”沈青山的眼神骤然变冷,手里的匕首突然往下,狠狠扎进谢临荃未受伤的右臂,“噗嗤”一声,利刃入肉的声响在死寂的死牢里格外刺耳。鲜血瞬间溅了出来,溅在他的玄色衣角上,晕开一片暗红的污渍。谢临荃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冷汗顺着额头往下淌,浸湿了头发,整个人都在剧烈发抖,疼得几乎要昏过去:“啊——!沈青山!你不得好死!” 沈青山却像没看见,也没听见,缓缓转动匕首,盐水渗进伤口,疼得谢临荃浑身抽搐,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我对王承光在哪一点兴趣都没有。”他凑到铁栏边,声音压得极低,像毒蛇吐信,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阴冷,“我奉劝你还是乖乖听话,你要是就这么死了,我保你全家安然无恙,你要是还在焕京乱传乱说些妖言惑众的鬼话,那我会把你的家人全部剁碎,然后喂狗……” 谢临荃的瞳孔骤然收缩,挣扎的动作顿了顿,随即发出一阵嘶哑的冷笑,笑得牵动了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他抬眼,死死盯着沈青山,眼底满是嘲讽,“好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焕京之蟒,没想到也有害怕的时候……你在焕京装忠良了这么多年,骨子里和我们这些造反派又有什么两样!” “哦?”沈青山的匕首又往深里扎了几分,语气听不出喜怒,“谢大人要是拿不出证据,那可是污蔑啊……” “证据?”谢临荃咳了口血,笑得愈发猖狂,“当年你科举入仕,名额是王尚书花五千两白银给你捐的!你升御史台时,有人弹劾你贪腐,是王尚书帮你压下了奏折,还杀了那个弹劾你的小官!这些算不算证据?” 沈青山的眼神冷了几分,指尖微微用力,匕首又转动了半圈:“你知道的还挺多。” 谢临荃吐了口血,“我知道的……可、可不只这些……”谢临荃疼得声音发颤,却依旧咬着牙,不肯示弱,“你帮王承光往西南输送粮草和……和兵器,每月初三夜里,在城外破庙接头!你们往来的字据,王承光都让我抄了副本,上面写着你要帮他颠覆大祯,扶持他登基,你要做开国首辅!” “字据在哪?”沈青山的声音冷得像冰,握着匕首的手青筋暴起。 “你猜?”谢临荃笑得得意,“王承光早留了后手!他知道你野心勃勃,迟早会为了自保卖了他,所以让我把密信和账目藏在了安全的地方!”他顿了顿,眼底满是算计,“他说了,若是他能成事,你便是功臣。若是他败了,你也别想好过!如果我死了,这些证据就会传遍京城,到时候,陛下会剥你的皮,抽你的筋,让你身败名裂!” “是吗?你觉得我不敢杀你?”沈青山的眼神瞬间变得狠戾,像淬了毒的刀,猛地拔出匕首,又往谢临荃的小腹捅了过去。这一次,鲜血溅得更远,不仅染透了他的衣角,还溅到了他的袖口和脸颊上,温热的血珠顺着下颌线往下淌,与腕间伤口的血混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 谢临荃的惨叫戛然而止,只剩下微弱的喘息,脸色惨白得像纸,嘴唇哆嗦着:“沈……沈青山……你真是下作、阴险、卑鄙的小人!你杀了我……你会身败名裂……总、总会有人……知道你的真面目……” “可惜,你看不到那一天了。”沈青山缓缓抽出匕首,用谢临荃的衣衫慢条斯理地擦着刀上的血,动作优雅,眼神却冷得像冰,“你以为王承光真的信任你?他不过是把你当弃子。就算我不杀你,他也不会让你活着走出这死牢。” 他抬手敲了敲铁栏,三道轻响,一道黑影立刻从暗处窜出,单膝跪地,声音低沉:“大人。” “做干净点。”沈青山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对外便称,前禁军统领谢临荃不堪审讯、畏罪自戕,尸体即刻就地处置,销毁所有痕迹,不许留下半点可供追查的凭据。” “是!”黑影应声起身,从腰间抽出短刀,寒光一闪,走向瘫软在地的谢临荃。 “沈青山!沈青山你不得好死!沈青山——”谢临荃发出恶狠狠地咆哮,像是诅咒从天牢里一串串传出。 沈青山转身往外走,衣角和袖口的血迹随着他的动作晃荡,脸上的血珠还没干,他却毫不在意,甚至没回头看牢内一眼。刚走出死牢的甬道,就撞见快步走来的许砚樵。 那一瞬间,沈青山眼底的狠戾像被风吹散的雾,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过眨眼的功夫,他脸上就扬起了熟悉的温柔笑容,像往常一样朝许砚樵伸出手,声音里带着几分惊喜与嗔怪:“筠儿?你怎么来了?你听到什么了?”沈青山转念一想,笑着说道,“这么远,你怎么还跑来了?” 许砚樵的脚步猛地停住,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刚才那一眼,他看得真切,沈青山转身时,眼底还残留着未褪去的冷意,像淬了毒的冰,脸上的血珠还在往下滴,可不过转瞬,就换成了惯常的温柔。更让他心头一沉的是,沈青山的衣角、袖口,甚至脸颊上都沾着大片鲜红的血迹,颜色鲜亮,绝不是腕间伤口那种暗沉的血色,而且位置也不对,绝不可能是自己渗出来的。 “青山君!”许砚樵快步上前,目光死死盯着他脸上的血珠和染血的衣角,声音发紧,“你脸上怎么有血?还有衣服上……是不是伤口崩裂了?还是你跟人动手了?” 沈青山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抬手随意地抹了抹脸颊的血珠,又拍了拍衣角的血迹,语气云淡风轻,仿佛只是沾了点灰尘:“哦,这是方才审谢临荃时不小心蹭到的。天牢里湿气重,地上积了不少血污,他又挣扎得厉害,溅到身上罢了。” 他说着,还故意抬了抬腕间的纱布,露出里面渗着暗红的伤口,“你看,我的伤好好的,没崩裂,医官包扎得结实。” “谢临荃?”许砚樵的目光落在他染血的袖口,声音有些发颤,“刚才的惨叫……是他?你……对他用刑了?” “他是叛乱的主犯,嘴硬得很,不用点手段,怎么能问出王承光的下落?”沈青山笑了笑,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陛下催得紧,也是没办法。筠儿,你别多想,都是为了公务。” 许砚樵盯着那片鲜红的血迹,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方才那声惨叫还在耳边回响,沈青山眼底那瞬间的冷意、脸上未干的血珠、云淡风轻的解释,还有这刺鼻的血腥味,像一块块碎片,拼出一个他从未见过的沈青山。眼前的人依旧笑着,语气依旧温柔,可许砚樵却觉得后背发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就像隔着一层薄薄的面具,面具后面是什么,他看不透,却莫名觉得恐惧。 “筠儿?怎么了?脸色这么白?”沈青山见他愣着,伸手想去碰他的脸,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是不是担心我?还是被这天牢的气味呛着了?我没事,真的,就是审了半天,有点累。” 许砚樵下意识往后躲了躲,指尖碰到冰凉的石壁,才勉强找回声音:“没……没事。”他避开沈青山的目光,落在地上的血渍上,声音有些飘忽,“我就是见你没回宫,又听人说你来了天牢,担心你的伤。这里太脏太乱,对你的伤不好,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吧。” 他看着沈青山温柔的笑容,却再也找不到往日的安心,只觉得那笑容像画上去的,轻轻一碰就会碎。那个教他正直报国、仁者爱人的沈青山,那个舍身护他、温柔体贴的沈青山,和眼前这个染血、阴狠、会瞬间变脸的沈青山,到底哪个才是真的? 沈青山的手僵在半空,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随即又恢复如常,只是语气软了些,带着几分纵容:“好,听你的,我们回去。”他收回手,自然地牵住许砚樵的手腕,指尖的温度却让许砚樵下意识地颤了一下,“让医官再给我换次药,换身干净衣服,也让你放心。” 他说着,率先往前走,衣角的血迹在幽暗的甬道里格外刺眼,每走一步,都有血珠滴落在青石板上。许砚樵被他牵着,跟在他身后,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心里却翻江倒海。他看着沈青山挺拔的背影,看着那片刺目的红,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来都没真正认识过这个陪伴了他十年的人。 第30章 第三十章.善类 沈府的朱漆大门在身后闭合时,许砚樵扶着沈青山的力道始终保持着半臂距离,指尖搭在对方的肘弯处,既稳妥又不打算逾越什么,目光落在沈青山染血的袖口上,眉头拧得比来时更紧。 马车颠簸让沈青山的伤口受了牵扯,方才路上偶尔的蹙眉,他都看在眼里,只是话到嘴边,也只剩一句:“慢些走,别扯到伤。” 沈青山能察觉这份刻意的疏离,他垂眼望着许砚樵紧绷的侧脸,原本想搭在对方肩头的手,悄悄收了回去,只低声应:“嗯,不急。” 进了卧房,许砚樵没多话,转身就让下人备温水、新纱布和药。那药是前几日医官留下的上等品,他从抽屉里翻出来时,动作利落,没有半分犹豫,仿佛处理沈青山的伤口,只是一件该做的事。 “你坐好。”他扶沈青山在窗边软榻坐下,伸手去解对方腕间的旧纱布,指尖碰到纱布上的血渍时,动作顿了顿,却没抬头看沈青山的眼睛。 旧纱布层层褪去,伤口的红肿比早上更明显,边缘的血痂被蹭开,新血正慢慢渗出来。 许砚樵的呼吸沉了沉,拿起温水帕子轻轻擦拭,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医官说你这伤口不能动,你在天牢到底做了什么?” “谢临荃挣扎得厉害,我拦了一下。”沈青山看着他专注于伤口的模样,语气放得极柔,带着几分解释的意味,“没大碍,你处理得仔细,很快就能好。” 许砚樵没接话,只是撒药的动作更轻了些。金疮药撒在伤口上时,沈青山的指尖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他却没提疼,只静静看着许砚樵垂着的眼睫,那眼睫很长,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模样认真得让他心头发暖,可这份暖意里,又裹着一丝说不清的凉。 他知道许砚樵的关心,更多是出于十年养育的情分,是道义,而非他想要的那种爱。缠好纱布,许砚樵把用过的旧纱布扔进铜盆,才抬头看向沈青山:“好了,接下来别再动伤口,也别处理公务了,好好躺着。” 沈青山望着他,沉默片刻,才开口:“这会儿日头还早,你去找游龙君练剑吧。他昨日跟我说,你上次练的回风剑,就差最后几招没吃透,今日正好指点你。” 许砚樵愣了愣,随即点头:“也好,总在府里待着也没事。” 他想起自己练剑的初衷,之前沈青山总说他手无缚鸡之力,容易吃亏,如今倒真盼着能早点练出模样,至少不用总让沈青山为自己分心。 “等你学会了,往后出门,也能护着自己。”沈青山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期待,目光紧紧锁着他。 许砚樵没多想,随口接道:“嗯,到时候就不用你总护着我了。” 这话让沈青山的脸色瞬间淡了些,握着软榻扶手的手微微收紧,指节泛白。他喉结动了动,想问“你不想我护着你吗?”。 许砚樵这才察觉到沈青山的情绪不对,他顿了顿,看着对方眼底的失落,心里莫名有些发慌,他知道沈青山对自己好,好到掏心掏肺,可他实在没办法回应同等的感情。 犹豫片刻,他才低声说:“要是你……要是你遇到危险,我也会护着你。” 这话像一束光,瞬间照亮了沈青山的眼底。他紧绷的肩线松了些,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语气也轻快了些:“好,我等着。” 他没再追问更多,怕逼得太紧,反而让许砚樵往后退。 许砚樵松了口气,拿起放在桌边的剑谱:“那我去了,你好好养伤,别乱跑。” “知道了。”沈青山看着他转身往外走,脚步没有半分留恋,眼底的笑意慢慢敛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温柔与怅然,他等了十年,也不怕更久,哪怕许砚樵的心里,始终没有那么在意他,只要允许他爱他的筠儿,护着他的筠儿就好。 许砚樵走后没多久,卧房的暗门被轻轻推开,黑衣人单膝跪地,双手奉上密信:“大人,薛秉昂查到了户部粮食的事。” 沈青山接过密信,扫完内容,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将信纸扔在案上,指尖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语气冷得像冰:“薛秉昂倒真是不知死活,敢查粮食。” “薛秉昂说近三年户部秋粮数额不对,每年都少三成,准备明日早朝弹劾户部尚书,还派了人去大祯四处查田亩。”黑衣人低着头,声音低沉。 沈青山冷笑一声,眼底闪过凶光,“他倒会装糊涂。大祯的田,早就不种粮食了。如今萧岑岿离了缠丝露就活不了,这焕京谁当家,他看不懂?” 黑衣人抬头,试探着问:“大人,要不要属下……” “不用。”沈青山打断他,嘴角勾起一抹阴狠的笑,“让他去弹劾。户部那边我自有办法,至于薛秉昂,也真是个蠢到家了,放着好好的次辅不做,想做圣人,我倒要看看,他最后是先做成圣人还是死人。” “是。”黑衣人躬身退下。沈青山走到窗边,望着院外的海棠树,眼底的狠戾渐渐褪去,又变回了之前的温和,他不能让这些事牵连到许砚樵,更不能让许砚樵知道他的秘密,否则,他好不容易在对方心里攒下的那点分量,恐怕会荡然无存。 片刻后,他唤来管家赵擎:“备些香烛、纸钱,再带一盒桂花糕。今晚,我去西郊许夫人的墓前烧柱香。” 赵擎愣了愣:“大人,您的伤还没好,夜里凉……” “就按照我之前跟你说的去办,别声张。”沈青山的语气带着几分郑重。 京郊的风带着草木的清冽,吹得别院的竹篱笆沙沙作响。许砚樵骑着马赶到时,正看见游龙君站在庭院中央,手持长剑,剑光在晨光里划出冷亮的弧线,一招一式沉稳有力。他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院外的仆役,轻步走了进去。 “游龙君。”许砚樵拱手行礼,目光落在对方手中的剑上,“今日来得早,没打扰你练剑吧?” 游龙君收剑回鞘,转过身笑了笑:“来得正好,你今日气色倒比昨日好,沈青山的伤无碍了?” “多谢关心,已经换过药了。”许砚樵点头,刚要拿出自己的剑谱,就见一道身影从回廊下走了出来,那人身着玄色禁军统领服饰,腰佩虎头刀,面容刚毅,眼神锐利,正是刚上任不久的禁军头子赵彦。 许砚樵愣了愣,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赵彦也看见了他,快步走上前,拱手笑道:“这位便是许公子吧?久仰大名。” “赵统领客气了。”许砚樵连忙回礼,心里有些诧异,“不知赵统领怎会在此?” “我早就听闻游龙君当年做皇子时,武功也是冠绝天下,一直想登门拜访,见贤思齐。”赵彦说着,目光落在许砚樵腰间的剑上,眼中闪过一丝兴味,“方才听游龙君说,许公子一直在这儿练剑?我倒想讨教几招,不知许公子肯不肯赏脸?” 许砚樵有些犹豫,他知道赵彦是沙场出身,剑法定然凌厉,自己不过初学乍练,怕是不堪一击。 可游龙君在一旁笑道:“不妨试试,赵统领剑法刚猛,正好能帮你磨磨招式的韧劲。” “那我就献丑了。”许砚樵拔出长剑,剑身映着晨光,泛着冷光。他摆出游龙君教过的起手式,心里有些紧张,却也想着正好趁此机会,看看自己的长进。 赵彦也不含糊,抽出腰间长剑,动作利落:“许公子尽管出招,我不会留手,但也不会伤你。” 话音刚落,赵彦的剑便直刺而来,势如破竹。许砚樵下意识侧身躲闪,手腕一转,长剑顺着对方的剑锋划开,堪堪避开攻势。他牢记游龙君教的以柔克刚,不与赵彦硬拼,只借着身法灵活躲闪,偶尔抓住破绽反击一两招。 庭院里剑影交错,金属碰撞的叮叮当当声不绝于耳。赵彦的剑法刚劲迅猛,招招直指要害,而许砚樵虽力道不足,却反应极快,身法灵动,总能在险象环生中避开。 一盏茶的功夫后,赵彦突然收剑后退,哈哈一笑:“停!许公子,你这剑法,真是藏着灵气!” 许砚樵也收了剑,额角沁着薄汗,喘着气道:“赵统领手下留情了,我还差得远。” “差的是力道和经验,可不是天赋。”赵彦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诚恳,“你这反应速度、对剑招的领悟力,都是顶尖的。好好练个一年半载,寻常高手根本不是你的对手,真是个可塑之材!” 游龙君也点头附和:“赵统领说得没错,你确实有练剑的天赋,就是缺了些实战打磨。” 许砚樵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将剑收回鞘中,指尖却不经意间发颤,方才赵彦的掌风扫过他耳畔时,他看到了他的剑——是雕刻着狐狸军标识的剑柄。 许砚樵正想开口,就听赵彦转向石桌坐下,仆役端来茶水,他喝了一口便感慨道:“说起来,许公子,我此次进京接任禁军统领,在外人看来是一步青云,风光无限。” “确实,禁军统领位高权重,赵统领年轻有为,实在令人佩服。”许砚樵顺着话头回应,目光却不自觉飘向院外的竹影,喉结轻轻滚动。 “佩服谈不上,只剩无聊了。”赵彦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怅然,“京城里规矩多,人心复杂,不像在边关自在。我还是怀念跟着锷帅的日子。” 锷帅这两个字像针一样刺进许砚樵的耳膜,他手中的剑穗啪嗒一声落在青石上。这个名字,他想起来那些初经人事时的羞涩和陆锷锴如野兽般的温热,他们交缠在一起,并不了解彼此,却先了解了对方的身体。可就是那寥寥几次床笫之欢,不知怎的,这名字陌生又熟悉,许砚樵却怎么也忘不掉。可从政事和军事上来看,他并不了解陆锷锴,更多的是他作为狐狸军头子的臭名昭著,令人闻风丧胆,还从没听过有人会去怀念和活阎王待在一起的日子,许砚樵转念又一想,无非都是些刀尖舔血之辈,或许他们都对杀人有着别样的快感吧。 “许公子?”赵彦见他失神,轻轻唤了一声。 许砚樵猛地回神,掩饰性地弯腰捡起剑穗,指尖竟有些发凉:“我刚才在想练剑的招式。锷帅……外界都称他丛林之狐,说他打仗狡猾得很。” “狡猾是真,善也是真!”赵彦立刻接过话头,语气愈发激动,“这世上哪有只靠狡猾就能立足的将军?不论是待在皇帝身边还是驻守边关,只要有他在,就出不了乱子,他待手下是真的掏心掏肺!”他顿了顿,眼神亮得像是在发光,“他从不摆将军架子,跟我们同吃同住,士兵受伤了,他亲自上药包扎。士兵家里遭了灾,他自掏腰包补贴。甚至有新兵想家哭鼻子,他都能坐下来陪人聊半宿。” 许砚樵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这是他第一次听人这般形容陆锷锴。他记忆里的陆锷锴带着军人的凌厉和恐吓性质的血腥气,可赵彦口中的善,直白又滚烫,与“丛林之狐”的称号形成了奇妙的反差,让那段露水情缘的记忆,突然变得愈发清晰。 “他总说,手下的兵就是他最亲的人,不是用来卖命的,仗没打赢也不要紧,活着最要紧。”赵彦继续说道,语气里满是崇敬,“只要有机会,他就拼命把我们往上推,哪怕自己吃亏,也要让兄弟们有出头之日。在他手下,我们不用琢磨人心算计,不用怕被背后捅刀,只要好好打仗、好好做事,就能被看重。” 这话像一块石头,砸在许砚樵的心湖里。他想起沈青山对自己的好,那种好带着密不透风的保护,却也藏着深不见底的城府,想起天牢里沈青山瞬间变脸的阴狠,想起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秘密。而赵彦口中的陆锷锴,哪怕顶着人屠、活阎王这些的名号,也活得坦荡直白,连对下属的好,都不带任何算计。 “不像在京城,看似风光,实则步步惊心,连个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赵彦叹了口气,满是怀念,“我真盼着有朝一日,能再回到锷帅身边,哪怕只是做个参军,也比在这里勾心斗角强。” 游龙君看着他,轻声道:“既已身在其位,便先做好分内之事吧。陆总督镇守西南,也需要京城有可靠的人护着大祯根基。” 赵彦点了点头,转头看向许砚樵,笑道:“许公子,以后有空多过过招,我也想看看你这天赋能练到什么程度。” “求之不得。”许砚樵勉强笑了笑,拱手应道。 接下来的时辰,许砚樵跟着游龙君练剑,可心思像被风吹散的柳絮,怎么也收不拢。游龙君教的回风剑第三式讲究借力打力,他却频频出错,长剑挥出去要么偏了方向,要么力道不足,连剑穗都甩得凌乱。 “分心了。”游龙君收剑停在他面前,语气平和,“剑招要随心意走,你心里装着事,剑就握不稳。” 许砚樵红了脸,刚要道歉,身旁的赵彦已上前一步,伸手轻轻按住他的剑柄。 “许公子,握剑要沉肩坠肘,你太紧绷了。”他的手掌温暖有力,带着边关风沙磨出的薄茧,轻轻调整着许砚樵的手势,指尖落在腕间时,力道沉稳却不逾矩,“你看,这样发力才顺,实战中要的是干脆利落,不是犹豫试探。” 这坦荡直接的教导方式,让许砚樵心头一动。他下意识想起青山君,沈青山也教过他防身术,可指尖总是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力道轻得像怕碰碎了他,眼神里的纵容浓得化不开,却也总让他觉得隔着一层。 一个是沙场磨砺出的坦荡指引,一个是藏着心事的温柔包裹,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在心头交织,让他愈发恍惚。 “再来试试。”赵彦松开手,退到一旁,目光里满是鼓励。许砚樵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可挥剑时,耳边还是会回响赵彦说的不用琢磨人心算计,眼前会闪过天牢里沈青山染血的衣角,闪过阿辞梦呓时的恐惧,闪过父亲许松棠和整个许家被绑在刑柱上活活烧死时发出的哀嚎。直到日头爬过庭院的竹梢,阳光变得灼热,他才收剑,额角的汗混着心神不宁,黏得后背发紧。 “今日就到这里吧。”游龙君看出他心绪不宁,没再多留,“回去好好歇歇,心思定了,剑招自然就顺了。” 许砚樵拱手道谢,转身牵过马,翻身上鞍时还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赵彦正和游龙君站在石桌旁说话,身影挺拔,语气爽朗,像极了边关那些活得坦荡的将士,根本不像令人闻风丧胆坏事做尽的狐狸军,难道陆锷锴也是这样吗? 他轻轻夹了夹马腹,朝着沈府的方向而去。刚走出京郊的土路,转入通往焕京的官道,身后就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许砚樵勒住马回头,只见赵彦快马追来,脸上没了方才的笑意,神色凝重,左右张望了一番,见四下无人,才放缓速度凑到他身边。 “许公子,等一等!”赵彦的声音压得极低,靠近后迅速从怀中摸出一封折叠得整齐的密信,指尖捏着信角递过来,“这是昭妃娘娘托我转交的,特意叮嘱,务必亲手交给你,且绝不能让旁人看见。” 许砚樵的心猛地一提,指尖接过密信时,竟有些发颤。那信笺薄薄的,却像压着千斤重量,他几乎立刻就猜到,这一定是长姐的回信,是关于他送去的阿辞每日喝的汤药和安神香的结果。阿辞反复说有人害他,梦里都在求救,沈青山的药若真有问题,后果不堪设想,可若没问题,那阿辞的疯癫、那些噩梦,又该如何解释?许砚樵心中仿佛已经有了答案,却感觉十分疲惫。 “劳烦赵统领了。”许砚樵飞快地将密信塞进衣襟内侧,紧贴着心口,指尖按了按,确认藏得稳妥。 赵彦点点头,又叮嘱了一句:“娘娘说,看完后务必销毁,别留痕迹。” 说完,他勒转马头,没有多做停留,只留下一道匆匆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官道尽头。 是了,长姐想要瞒着沈青山的眼线送信出宫,现在也成了困难,而这个西南来的赵彦是陆锷锴的人,虽不知道陆锷锴知道了他们在调查沈青山一事会如何站队,可现在是非常时刻,只能一赌。 许砚樵攥着缰绳的手青筋突起,再也按捺不住急切,双腿一夹马腹,骏马嘶鸣一声,撒蹄狂奔起来。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吹得他衣衫猎猎作响,怀里的密信像一团火,灼烧着他的心神。他不敢多想,只盼着快点回到沈府,揭开答案。 一路疾驰,沈府的朱漆大门越来越近。许砚樵没有从正门进,而是绕到侧门,翻身下马时,连缰绳都忘了递给仆役,便快步往里走。他避开廊下打扫的下人,绕过正厅,径直往自己的卧房而去,脚步又急又轻,生怕撞见任何人。 推开门,他反手将门闩插上,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屋内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作响,震得耳膜发疼。他从衣襟里掏出密信,指尖因为紧张微微发抖,拆开封口时,连带着信纸都被揉出了褶皱。 信上的字迹是长姐惯有的工整,只有寥寥数语:“汤药、安神香皆验过,无毒素,亦无异常成分。阿辞之事,或为癫症加重,或有他因,勿轻举妄动,静待时机。” “无异常?”许砚樵盯着那行字,反复看了几遍,心头的巨石骤然落地,长长舒了一口气,后背的冷汗瞬间浸湿了中衣。原来沈青山的药真的没问题,是他多心了?是他不该怀疑那个舍身护他的人?可松口气的同时,又有一丝疑惑涌上心头。既然药没问题,那阿辞为何总说有人害他?为何梦里都在求救?他想起阿辞枯槁的模样、涣散的眼神,想起昨夜那平静却绝望的梦话,心里又沉甸甸的。 他走到窗边,将信纸凑到烛火旁,看着它一点点化为灰烬,直到只剩下一点火星,才抬手将灰烬吹散。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窗棂洒在地上,映得一片明亮,可许砚樵的心里,却像是蒙着一层薄雾。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墓前影随戏未休 夜色如墨,将沈府的飞檐翘角都浸成了深灰。许砚樵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终究难眠,白日里赵彦的话、陆锷锴的名字、长姐信上写的无异,还有天牢里那抹刺目的血,像走马灯似的在脑子里转,搅得他心口发闷。他索性起身,想去找沈青山说说话,哪怕只是确认一句“阿辞的药真的没事”,或许心里的郁结能散些。 披了件薄衫走出卧房,廊下的灯笼只剩零星几盏亮着,昏黄的光在青砖上投下细碎的影。往西厢去的路上,他特意放轻脚步,怕惊扰了可能在休息的沈青山。可走到西厢门口,却见屋内烛火已熄,门扉虚掩着,推开门往里望,空无一人,只有矮几上那盒治伤药还敞着口,残留着淡淡的药味。 “青山君?”他放轻声音唤了一句,语气里裹着几分试探的软,可屋内静得很,只有窗外树影晃动的“沙沙”声,没有半分回应。 许砚樵迟疑了一下,轻轻推开房门。 “去哪了?”他喃喃自语,心里空落落的,像被风吹走了什么。沈青山腕间的伤还没好,按理说该在府里静养,这么晚会去哪里呢?他下意识往屋外走,目光扫过庭院,海棠树的影子拉得很长,连个衣角都没瞧见。正琢磨着要不要去找赵擎问问,脚步却不自觉停在回廊拐角。 这里能看见正厅的方向,傍晚时分,他就是从这儿路过,撞见了赵擎吩咐下人。 记忆突然翻涌上来。那时夕阳刚沉到檐角,把正厅的朱漆门染成暖红,他抱着阿辞的药碗往别院去,路过正厅时,门虚掩着,里面传出赵擎压低的声音,带着几分郑重的吩咐:“备些香烛纸钱,都要素色的,别用那些描金画红的纹样,大人说了,她不喜欢张扬。再备一盒江南式的桂花糕,要刚出炉的。” 当时他心里满是阿辞的药,只恍惚听见有人说了几句关于香烛、桂花糕之类的,没往深了想,沈府偶尔也会祭拜先祖,他以为是寻常的祭祀。可此刻站在空荡的西厢外,那几句对话突然清晰起来,像石子投进水里,漾开一圈圈涟漪。 许砚樵猛地攥紧了袖角,心脏“咚”地跳了一下。素色的香烛纸钱,不张扬的样式,还有阿母最爱的桂花糕……这些都不是祭拜先祖的规矩,倒像是……倒像是每年祭拜阿母时的样子。 他抬手按了按心口,指尖有些发颤,连忙在心里默数日期,四月十七,没错,今日是阿母的忌日! 往年这个时候,沈青山总会提前几日就让赵擎备妥这些,忌日当天哪怕再忙,也会推掉公务,亲自去西郊墓地。早些年,沈青山还带着他和阿辞一起去,阿辞那时还没犯病,抱着阿母的墓碑哭了很久,沈青山蹲在旁边,轻轻拍着阿辞的背,眼底尽是温柔。 可今年……他竟忘了。忙着担心阿辞的病,忙着怀疑沈青山的药,忙着纠结天牢里的事,连阿母的忌日都抛在了脑后。 许砚樵鼻尖莫名一酸,又有些懊恼,他这个做儿子的都记不住,沈青山却还记着,甚至提前让赵擎备好了阿母喜欢的桂花糕。而他方才还在西厢外猜疑沈青山的去向,实在是太过凉薄。 “肯定是去墓地了。”他轻声说,脚步不由自主地往侧门走。沈青山的伤还没好,西郊路远,夜里又凉,他得去看看,哪怕只是远远跟着,别让沈青山再扯到伤口。 侧门处果然停着一辆素色马车,马夫靠在车辕上打盹,车帘缝里能看见那个熟悉的竹篮,里面想必装着香烛和桂花糕。许砚樵没惊动任何人,悄悄牵了匹性子温顺的白马,翻身上鞍时,还特意理了理披风,怕夜里的寒气侵了身。 马蹄踏过城郊的土路时,他刻意放轻了力道,只让马慢慢跟着沈府的马车。月光洒在车帘上,能隐约看见里面坐着的身影,挺拔却透着几分孤独,像多年前那个抱着阿辞、带着阿母棺木回京的沈青山,那时他就说会护着他们,这么多年,他确实做到了。 许砚樵望着那道身影,心里的疑虑像被月光浸软了些。或许,他真的该放下那些乱七八糟的猜忌,沈青山从来都不是他想的那样,他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护着他们而已。 西郊的墓地在林间深处,马车停在小道旁,沈青山独自提着竹篮下车,示意赵擎留在车上,自己踩着满地枯枝往里走。许砚樵勒住马,将马拴在树后,猫着腰跟了上去,枯叶在脚下发出“沙沙”的轻响,他都觉得刺耳,生怕被发现。 走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前方出现一座孤零零的墓碑,碑上“许母雀奴”四个字在月光下泛着冷白。沈青山站在碑前,先将竹篮放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取出里面的东西,一碟还带着余温的桂花糕,是阿母当年最爱的口味,三炷香,几张黄纸,还有一壶温热的米酒。 许砚樵躲在一棵老槐树后,心口猛地一紧。他看着沈青山点燃香烛,双手捧着香,躬身行了三礼,动作虔诚,连受伤的手腕都尽量保持平稳,没敢太用力。香火的青烟袅袅升起,混着林间的寒气,飘向夜空,在月光下散成淡淡的雾。 “阿母,”沈青山半蹲在墓碑前,声音压得极低,像浸了夜露的棉线,软得能缠人心尖,在寂静的墓地里格外清晰,连林间的风都似是停了,怕扰了这声倾诉,“我来看您了。今年的桂花糕,还是江南式的软糕,我特意让人只放了三成蜜浆,我一直记着您当年总说太甜腻会腻着嗓子,如今这样的甜度,该合您口味了。” 他抬手将瓷碟往墓碑前推了推,指尖轻轻拂去碟边沾着的一点浮尘,动作慢得像在摆弄易碎的珍宝。竹篮里的米酒还温着,他倒了小半杯,手腕微顿,怕倒得太急溅起水花,只让酒液顺着杯沿缓缓淌下,轻轻洒在碑前的青草上,酒香混着泥土的潮气,淡得恰到好处。 “筠儿今年又长了些个子,眉眼间越来越像您当年的模样了。”沈青山望着墓碑上“许母雀奴”四个字,嘴角勾出一抹浅淡的笑,那笑意里掺着几分刻意的欣慰,连眼底的光都柔了几分,“他如今除了温书,还跟着游龙君学剑,前几日还跟我说,等剑法练好了要护着我呢。您要是在天有灵,就多保佑他些,不用求他科举多拔尖,哪怕只中个末等进士,谋个安稳的闲职,不用卷进朝堂的浑水,不用见那些阴私算计,就好。”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膝头的披风布料,像是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跟故去的人掏心窝子:“我这一辈子,没什么大念想,就盼着筠儿能平安顺遂。春日里能去京郊看他喜欢的海棠,冬日里能在府里围炉吃他爱吃的甜粥,出门不用怕有人暗算,夜里不用愁有人害他。哪怕他永远不知道我这份心思,哪怕……哪怕他对我只有十年养育的情分、几分依赖的信任,只要能让我一直守着他,一直爱他,护着他不受半分委屈,就够了。” 话锋转到时,他的语气轻了些,掺了点恰到好处的愁绪,像是在跟阿母念叨家里的琐事:“就是阿辞,还是老犯那癫症,我守着他喝药,又请了安神的香,可他还是不安稳。您别担心,我已经让人去寻最好的偏方了,总有一天能治好他的。” 他抬手,指腹轻轻蹭过墓碑上冰冷的字迹,动作温柔得像在触碰旧时光里的温度:“您把他们兄弟俩托付给我,我就没敢忘过。往后不管是朝堂再乱,还是有人想害他们,我都会挡在前面,就像您当年为了护阿辞,拼了性命那样。” 林间的风又起了,吹得他披风的下摆轻轻晃,腕间的纱布在月光下泛着白,衬得他此刻的模样格外迷人,温柔地裹着躲在树后的许砚樵,让那份本就摇摇欲坠的疑虑,彻底软了下去。 许砚樵的眼眶突然发热,指尖紧紧攥着树干,粗糙的树皮硌得掌心发疼。他想起多年前那个暴雨滂沱的午后,十二岁的自己跪在沈青山书房的地上,拽着他的衣袖哭得撕心裂肺。 “青山君!求您让我回去看看我阿母吧!”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衫,膝盖磨在青石板上,又冷又疼,“阿母还带着弟弟孤身一人在扬州,也不知道他们现下过的如何了,求您让我去看看吧,求您了!” 那时南蝗之乱爆发不久,朝堂上皇帝根基未稳,到处一片乌烟瘴气,沈青山却还是蹲下身,用袖口轻轻擦去他脸上的雨水和眼泪,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语气却格外坚定:“筠儿,别哭。我答应你,我明日一早就带人去扬州,一定把你阿母和阿辞安全带回来,但你……不能去,现下不太平,我不能接受你在路上有个三长两短。” 他真的兑现了承诺,第二日就带着亲随快马赶往扬州。可等许砚樵再见到他时,却是半个月后,沈青山抱着吓傻了的阿辞,身后跟着人抬着一口薄棺,棺里是阿母冰冷的身体。 沈青山蹲在他面前,沉默了很久,才低声说:“筠儿,对不起,我来晚了。你阿母……为了护着阿辞,被奸人害了,走的时候,怀里还紧紧抱着阿辞。” 后来是沈青山一手操办了阿母的后事,将她葬在这西郊,每年忌日,无论多忙,他都会亲自来祭拜。这些年,也是沈青山把他和阿辞拉扯大,给了他们一个安稳的家,替他挡了朝堂上的风风雨雨。 许砚樵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顺着脸颊滑进衣领,带着微凉的湿意。原来沈青山什么都记得,记得阿母的喜好,记得对阿母的承诺,甚至记得他和阿辞的小情绪。他之前还怀疑沈青山在天牢里的狠戾,怀疑阿辞的药,现在想来,真是太过分了,长姐都验过药没问题,沈青山又这般记挂阿母,他怎么能还抱着那些龌龊的猜忌? 可心里刚涌起的感动,又被一丝莫名的疑虑压了下去。沈青山今日的模样,太过完美了——完美得像提前编排好的戏,从桂花糕的口味,到对阿母的承诺,再到对他和阿辞的牵挂,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恰好戳中他心里最软的地方。这真的是巧合吗?还是…… “筠儿?”许砚樵正愣神,突然听见沈青山轻唤了一声,吓得他立刻屏住呼吸,往树后又缩了缩。沈青山站在碑前,侧着头,像是在听什么动静,眼底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随即又恢复了温柔:“我一定待你好,护你爱你,直至生命终结。” 他没再多言,又在碑前站了许久,直到香燃尽,才收拾好竹篮,转身往回走。 许砚樵等他走远了,才敢从树后出来,走到墓碑前,看着那碟还剩大半的桂花糕,还有碑前未干的米酒痕迹,心里的愧疚又深了几分。他对着墓碑躬身行了三礼,轻声说:“阿母,青山君来看您了,他……待我们很好。” 往回走时,许砚樵的脚步轻快了些,心里的疑虑像被风吹散了大半,或许真的是他想多了,沈青山只是真心记挂阿母,真心护着他和阿辞。 而此刻的沈府西厢卧房,沈青山刚推开房门,赵擎就迎了上来,躬身行礼:“大人,您回来了。” “嗯。”沈青山解下披风,随手递给下人,语气平淡,“他怎么样了?” “许公子在您走后半个时辰出府,跟着您去了墓地,在树后待了约莫一个时辰,比您晚一刻钟回府,现在已经回自己卧房了。”赵擎的声音压得极低,“属下没敢惊动他,只远远跟着,他没发现。” 沈青山走到窗边,望着许砚樵卧房亮着的窗纸,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眼底的温柔彻底褪去,只剩下算计的冷光。“知道了。” 他拿起桌上的冷茶,一口饮尽,冰凉的茶水滑过喉咙,却让他觉得格外舒坦,“明日让厨房做些筠儿爱吃的甜粥,再把阿辞的药送过去,记得叮嘱汀兰,多照看些阿辞。” “是,属下这就去安排。”赵擎躬身退下。 卧房里静了下来,沈青山走到镜前,看着镜中自己的模样,眼底还残留着几分温柔的痕迹,可仔细看,那温柔深处,是化不开的阴翳。他抬手摸了摸腕间的纱布,伤口在墓前弯腰时扯到了,隐隐作痛,可这点疼,比起许砚樵心里那点重新燃起的信任,算得了什么?他要的从来不是许砚樵一时的感动,而是他彻底的依赖,依赖到再也离不开他,依赖到哪怕知道了他的秘密,也会选择原谅。而今日墓前的这场戏,不过是第一步。 许砚樵卧房里的烛火还亮着,他靠在窗边,手里攥着阿母留下的那枚玉簪,冰凉的玉贴着掌心,让他心里的愧疚更甚。他想,以后再也不怀疑沈青山了,他是真心对自己好,真心护着他和阿辞,他不该再用那些阴暗的想法,亵渎这份情谊。 只是他不知道,窗外的月光虽亮,却照不透人心的深。他以为的真心,不过是一场精心编排的戏,而他,早已成了戏里最投入的观众。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凤冠染沙意未平 巴雅岛的晨光被凤凰花染成殷红,从海岸线一路铺到部落主营帐,连海风都裹着甜腻的花香与欢腾的鼓点,将整个岛屿浸在喜庆里。可这份热闹,却像隔了一层厚厚的锦帘,半点也透不进萧岑煦所在的偏帐。 帐内挂着三层暗纹锦帘,将阳光滤得只剩朦胧的光晕,恰好合了他畏光的旧疾。侍女们正小心翼翼地为他穿戴皇兄送来的嫁妆,一身绣着鸾凤和鸣的大红织金锦袍,领口缀着东珠,腰间系着衔珠玉佩,连素日遮脸的纱帽,都换成了鎏金镶宝石的样式,华贵得刺眼。 萧岑煦坐在镜前,望着镜中陌生的自己。锦袍的红色像烧得正旺的火,映得他本就瓷白的肌肤泛着一丝病态的红,眼底却没有半分喜气,只剩化不开的死寂。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方驼绒锦,布料的纹路早已被他攥得模糊,那是曲锡怀去年从北境捎来的,是他如今唯一能触碰的念想。 “殿下,领主派人来催了,仪式要开始了。”侍女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萧岑煦没有应声,只是抬手,让侍女为他戴上那顶沉重的凤冠。凤冠上的珍珠宝石随着动作轻轻晃动,硌得他头皮发紧,像戴上了一副精致的枷锁。他想起皇兄密信,信里说“大祯禁军已断粮五日,西南战事吃紧,苏木达的粮草是唯一救命稻草,朕不得不允。嫁妆已备妥,望弟以江山为重,委屈成全”。 委屈成全?萧岑煦在心里冷笑。他的尊严,他的念想,在江山社稷面前,终究只是可以用来交易的筹码。他想起曲锡怀,想起那个在王府耳房里为他煮安神茶的侍卫,想起那些藏在深夜里的私语,心口像被南海的礁石狠狠撞了一下,疼得他指尖发颤,那掺了缠丝露的安神茶,他喝了一口又一口,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酸楚。 “走吧。”他终于开口,声音透过凤冠上的轻纱传出来,干涩得像被风沙磨过。走出偏帐的那一刻,萧岑煦被眼前的排场惊得愣了愣。整条通往主营帐的路上,铺着新鲜的蕉叶,两侧站满了身着织金兽皮的部落族人,他们手中举着燃烧的火把,火光映着一张张热情的脸庞,欢呼声此起彼伏,震得他耳膜发疼。 路的尽头,苏木达身着更为华丽的兽皮长袍,腰间挂着缀满南海珍珠的腰带,手里握着那根贝壳权杖,正含笑望着他,目光炽热得像岛上的烈日,让他下意识想躲闪。 部落的长老们站在主营帐前,手中捧着盛满椰酒的木碗,见他走来,齐声唱起了部落的祝福歌谣,语调雄浑,带着原始的质朴与热烈。篝火熊熊燃烧,凤凰花被撒得漫天都是,落在他的锦袍上,像沾了一身细碎的红泪。 萧岑煦强撑着皇族的体面,一步步往前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他能感受到苏木达那毫不掩饰的目光,能听到族人的欢呼,能闻到椰酒的醇香与凤凰花的甜香,可这一切都让他觉得格格不入,他是大祯的允亲王,是京中养尊处优的贵公子,如今却要在这蛮荒的海岛上,嫁给一个只见过几面的部落领主,只为换取十万石救命粮草。 “殿下,你今日真美。”苏木达快步上前,伸手想扶他,却被萧岑煦下意识避开。他也不恼,只是笑着收回手,语气里满是纵容,“别怕,往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我会护着你。” 萧岑煦没有看他,只是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仪式在长老的主持下举行,他机械地跟着苏木达完成各项流程,喝椰酒时,甜腻的汁水滑过喉咙,却尝不出半点滋味,只剩满心的苦涩。长老们用部落的语言说着祝福的话,他听不懂,却能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到真诚,这份真诚,反而让他更加愧疚,他这场婚姻,从头到尾都是一场交易,只有他自己,揣着一颗不愿交付的心。 夜幕降临时,大婚的喧闹渐渐散去,主营帐被重新布置成洞房的模样。洞房帐内的红烛燃得正旺,蜡油顺着烛台缓缓滴落,像淌不尽的泪。萧岑煦坐在铺着蕉叶软垫的榻上,头顶的大红盖头垂落,遮住了他的视线,却遮不住鼻尖萦绕的陌生气息,那是南海椰香混着兽皮鞣制的味道,和京中熟悉的兰草熏香、海棠蜜意截然不同,每一缕都在提醒他,这里不是允王府的偏院,而是巴雅部落的领主帐,他不是来赴一场私会,而是来赴一场用江山做筹码的婚仪。 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袖中那方驼绒锦,布料上还残留着曲锡怀北境之行带回来的寒气。 他闭上眼,竟忍不住开始幻想,幻想帐帘被轻轻掀开,走进来的不是那个带着炽热目光的部落领主,而是那个总爱穿素色劲装的侍卫。他该会是怎样的模样?许是还带着西南前线的风尘,鬓角沾着细沙,指尖因常年握剑而带着薄茧,却会在碰到盖头边缘时,刻意放轻力道,像从前无数次为他掖被角那样温柔。他会轻声唤他“殿下”,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紧张,还有藏了多年的缱绻,然后,红盖头会被缓缓掀起,露出他眼底熟悉的星辰,会对他笑,说“殿下,我来娶你了”。甚至,他还能想起曲锡怀掌心的温度,是微凉的,却能在他畏光头晕时,稳稳托住他的后背,是有力的,却从不会在他不愿时,多碰他半分。那些藏在王府耳房的深夜、煮得温热的安神茶、北境捎来的驼绒锦……一幕幕在脑海里翻涌,让他几乎要信以为真,连呼吸都跟着放轻,等着那双手来掀开盖头。 “哗啦——” 盖头被掀开的声响打破了幻想,带着几分利落的力道,全然没有他期待的温柔。萧岑煦猛地睁眼,瞳孔骤然收缩,眼前的人,穿着缀满南海珍珠的兽皮长袍,腰间挂着贝壳串成的配饰,古铜色的肌肤在烛火下泛着光,哪里是他心心念念的曲锡怀? 是苏木达。那瞬间,幻想里的温存像被冰水浇透,瞬间冻结、碎裂。胃里突然一阵翻涌,带着缠丝露的苦涩与椰酒的甜腻,恶心感顺着喉咙往上冲,他下意识偏过头,指尖攥着的驼绒锦被拧得发皱,指节泛白。 萧岑煦坐在铺着蕉叶软垫的坐榻上,露出那张冠绝天下的脸,眼角泛红,睫毛上沾着未干的湿意,像一朵被雨水打湿的玫瑰,脆弱又倔强,“是你?!” 他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尖锐,还有被打碎幻想的愤怒与屈辱。眼底的水汽还没来得及褪去,就被冰冷的失望取代,望着苏木达那张带着笑意的脸,只觉得陌生又刺眼。这个人,用十万石粮草,打碎了他最后的念想,将他困在了这座蛮荒的海岛上,如今还要顶着夫君的名义,闯进他最后一点关于曲锡怀的幻想里。 苏木达手里还捏着那方被掀开的红盖头,锦缎上绣着的鸾凤和鸣在烛火下显得格外讽刺。他看着萧岑煦眼底的震惊与厌恶,没有生气,反而笑了笑,那笑意里带着几分坦荡的无奈,还有藏不住的疼惜,指尖轻轻碰了碰盖头边缘的金线,声音放得极柔: “是我,殿下。我知道,你方才闭着眼的时候,想的不是我。” 他没有戳破曲锡怀这三个字,却偏偏点中了萧岑煦最隐秘的心事。帐内的红烛噼啪一声,溅起一点火星,映得苏木达眼底的光格外清晰,没有嘲讽,没有得意,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坦诚,像他那日在粮仓前直白的惊艳,像他提出赊心时不加掩饰的渴望。 苏木达拿起桌上的椰酒,倒了两碗,递到萧岑煦面前:“殿下,喝杯合卺酒。” 萧岑煦没有接,只是抬眼瞪着他,眼底的怒火与委屈像憋了许久的潮水,终于忍不住喷涌而出:“苏木达,你满意了?用十万石粮草,换一个大祯亲王做你的夫人,你赚大了,不是吗?” 他的声音带着颤音,既有愤怒,又有不甘。 苏木达握着酒碗的手顿了顿,没有生气,只是将酒碗放在桌上,在他对面坐下,语气平静:“我不是为了赚,是为了你。” “为了我?”萧岑煦猛地站起身,锦袍的下摆扫过桌角,将一碗椰酒打翻在地,酒水溅湿了兽皮地毯,“你是为了趁火打劫!大祯危难,我皇兄走投无路,你才逼着他答应这门亲事,你就是个小人!” “是,我是趁火打劫。”苏木达没有否认,反而坦然承认,目光直直地望着他,“可若不是这样,我怎么能得到你?萧岑煦,我见过太多美人,却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的,有皇族的骄傲,有骨子里的倔强,哪怕被逼到绝境,也不肯低头。这样的你,让我爱得发疯。” 他的坦诚像一记重锤,砸得萧岑煦说不出话来。他本想怒斥,想指责,可面对苏木达这直白的承认,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我知道你不愿。”苏木达继续说道,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却依旧坚定,“我知道你心里装着别人,装着那个叫曲锡怀的侍卫。可萧岑煦,这是我唯一能得到你的机会,哪怕你恨我,我也认了。” “不许你提他!”萧岑煦猛地拔高声音,眼底的湿意瞬间涌了上来,“曲锡怀不是你能妄议的!” “我为什么不能提?”苏木达也站了起来,语气带着几分激愤,“他若真有本事,若真能护着你,今日站在这里,和你喝合卺酒的就该是他!而不是我!” 他上前一步,逼近萧岑煦,目光锐利如刀:“他只是个小小的侍卫,给不了你皇族的尊荣,给不了你大祯的安稳,更救不了你皇兄的江山!他连让你不被当作交易筹码的能力都没有,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让你念念不忘?” “你住口!”萧岑煦彻底被激怒了,抬手就朝着苏木达的脸挥去。他从小养尊处优,没打过架,这一巴掌既没力道,又没准头,被苏木达轻易抓住了手腕。他的手腕冰凉细腻,带着缠丝露带来的微微颤抖,苏木达握着,只觉得心头一软。可萧岑煦却不肯罢休,另一只手攥成拳头,朝着他的胸口砸去,嘴里还嘶吼着:“我让你住口!不许你骂他!他比你好一千倍一万倍!” 苏木达没有还手,只是任由他砸着、捶着,直到萧岑煦力气耗尽,瘫软在他怀里,肩膀微微颤抖,像只受伤的小兽。他身上的锦袍被扯得凌乱,头发也散了些,脸上满是泪痕,却依旧瞪着苏木达,眼神里满是倔强,没有半分屈服。 “你打吧,骂吧。”苏木达轻轻抱住他,声音放得极柔,“只要能让你心里好受些,怎样都好。”他低头,看着怀里人泛红的眼角,眼底满是疼惜,“我骂他,不是想激怒你,是想让你看清现实。我知道他是你心里的伤,可这伤,不该让你困一辈子。” 萧岑煦在他怀里挣扎了几下,却没挣开。苏木达的怀抱温暖而有力,带着海岛上阳光与椰树的气息,不同于曲锡怀的清冽,却有着让人安心的力量。他渐渐停了下来,只是趴在苏木达的肩头,无声地流泪,泪水浸湿了对方的兽皮长袍,也浇灭了他心中的怒火,只剩下满心的委屈与无奈。 “我不想嫁你……”他哽咽着,声音微弱得像蚊蚋,“我想回焕京,想再见他一面……” 苏木达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没有再提曲锡怀,只是低声安慰:“我知道。粮,我已经让人启运了,第一批五万石,三日后就能抵达焕京。等大祯安稳了,如果你还想回去,我不拦你。”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期许:“但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给巴雅岛一个机会。我会让你看到,我能给你的,比曲锡怀多得多,我能让你继续做骄傲的允亲王,能让你不再受半分委屈。” “我没指望你一开始就爱我。”苏木达顺手将一旁的椰汁递到萧岑煦面前,杯壁上的水珠沾湿了他的指尖,“但我不想你对着空气幻想旁人,不想你把这场婚仪,变成对自己的折磨。盖头是我掀的,婚是我求的,粮是我借的,所有事都是我做的,你要怪,就怪我一个人,别跟自己过不去。” 萧岑煦没有接那杯椰汁,只是偏着头,目光落在帐角燃烧的红烛上,声音里还带着未平的颤抖:“你明明知道我不爱你,为什么还要……” “因为我不想放手。”苏木达打断他,语气坚定却不强势,“殿下,我不是曲锡怀,我不会躲在暗处偷偷给你煮茶,不会只敢在信里写思念,我想要的,从来都是光明正大地站在你面前,哪怕你现在恨我,哪怕你觉得我趁火打劫,我也要站在这里。”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萧岑煦攥紧驼绒锦的手,声音又软了些:“这杯椰汁是新鲜的,你今天一天没进食了,喝了会舒服点。” 萧岑煦没有回应,只是依旧趴在他怀里,泪水渐渐止住。帐内的红烛燃烧着,烛火跳动,映着两人相拥的身影。海风从帐缝里钻进来,带着凤凰花的甜香,也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与无奈。苏木达抱着怀里的人,感受着他微凉的体温与微微的颤抖,心里既满足又心疼。他知道,萧岑煦的心还没打开,曲锡怀依旧是横在他们之间的鸿沟。可他不怕,他有的是耐心,他相信,总有一天,他能捂热这颗冰冷的心,能让萧岑煦真正接纳他,接纳这个海岛。而萧岑煦趴在他的肩头,脑海里反复闪过曲锡怀的模样,闪过京中海棠花盛开的景致,闪过那些偷来的温存时光。可同时,苏木达的话,皇兄的密信,大祯的危难,也像一张张网,将他牢牢困住。他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去那个只需谈情说爱,不必顾及江山社稷的允亲王了。 红烛燃了一夜,映得帐内彻夜明亮。萧岑煦终究没有喝那碗合卺酒,只是在苏木达的怀里,半梦半醒地度过了这一夜。他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不知道自己是否能真正放下曲锡怀,接纳苏木达。他只知道,从今日起,他的人生,已经和这座海岛,和这个坦荡而强势的男人,紧紧捆绑在了一起。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竹马影伴少年时 那年的京郊春阳正好,安王府的海棠开得铺天盖地,粉白的花瓣落在青石板上,像铺了层细碎的雪。五岁的萧岑煦穿着鹅黄的小锦袍,踮着脚扒着回廊的栏杆,眼巴巴望着府门外,哥哥萧岑岿又去许府找许栖梧了,自打上了学,哥哥的心思就全在那位许家小姐身上,府里再也没人陪他捉蛐蛐、堆雪人了。 “小皇孙,风大,别站在风口。” 一道低沉温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萧岑煦回头,看见一个穿着灰布侍卫服的少年,身形挺拔,眉眼干净,只是脸上没什么表情,双手垂在身侧,规规矩矩地站着。他是父亲安王萧岦安新派来的侍卫,叫曲锡怀,听说才十五岁,是父亲从旧部亲信里挑出来的,专门负责看护他和哥哥的安全。 萧岑煦撇了撇嘴,转过身抱住栏杆,声音软乎乎的:“我没事。曲锡怀,你陪我玩好不好?” 曲锡怀愣了愣,似乎没料到这位小皇孙会主动找自己玩。他是底层侍卫,身份低微,向来只敢远远跟着,不敢僭越。可看着小皇孙亮晶晶的眼睛里满是期待,他终究点了点头,声音依旧低沉:“殿下想玩什么?” 那是他们缘分的开始。自那以后,萧岑煦的身边总跟着曲锡怀的身影。哥哥萧岑岿忙着和许栖梧私会,父亲安王要么在宫里处理政务,要么往北境巡查,偌大的王府里,只有曲锡怀肯耐着性子陪他。 那年安王府的海棠开得格外热闹,粉白的花瓣簌簌往下落,铺得回廊下的青石板都带着甜香。七岁的萧岑煦穿着鹅黄锦袍,领口缀着小小的珍珠,像只圆滚滚的小团子,拽着曲锡怀的灰布侍卫服不肯撒手:“锡怀锡怀,咱们去捉蛐蛐!方才我看见海棠树下有只黑背的,叫得可响了!” 曲锡怀刚十五岁,身形还带着少年人的单薄,脸上没什么表情,可被小皇孙拽着衣袖,也只是轻轻挣了挣,声音低沉温和:“殿下,地上脏,您慢点走。” “不怕脏!”萧岑煦拉着他往海棠树跑,小短腿迈得飞快,锦袍下摆扫过落在地上的花瓣,“捉了蛐蛐咱们就去假山那边斗,我肯定能赢!” 曲锡怀无奈地跟着,目光始终落在他身上,生怕他摔着。到了海棠树下,萧岑煦蹲下身,扒开草丛小心翼翼地找,还不忘回头叮嘱:“锡怀,你帮我看着点,别让它跑了!” 曲锡怀也蹲下来,动作轻得像怕惊着蛐蛐,手指拨开叶片,果然看见一只黑背蛐蛐正趴在草根下。 “在那儿!”萧岑煦眼睛一亮,刚要伸手去抓,蛐蛐“噌”地跳了出去。他急得追了两步,差点摔着,曲锡怀连忙伸手扶住他的腰,稳稳托住:“殿下小心。”说着长腿一迈,伸手一扣,就把那只蛐蛐捉在了手里。 “哇!锡怀你好厉害!”萧岑煦凑过去,眼睛亮晶晶的,看着曲锡怀把蛐蛐放进竹笼里,“咱们再捉一只,凑一对!” 两人在海棠树下忙活了半个时辰,捉了三只蛐蛐,萧岑煦才罢休。他抬头看见树顶开得最盛的一簇海棠,粉嘟嘟的像云霞,又拽着曲锡怀的袖子撒娇:“锡怀,我要那朵最高的花!你爬上去摘给我好不好?” 曲锡怀抬头看了看,树不算高,可枝桠有点细。他皱了皱眉:“殿下,树高,怕摔着。” “不会的不会的!”萧岑煦推着他的胳膊,“你武功好,肯定能上去!我要那朵最大的,插在我的床头!” 曲锡怀拗不过他,只能点点头:“殿下往后退远点,别站在树下。” 说着撩起侍卫服的下摆,手脚麻利地爬上树干,找准枝桠站稳,伸手就够到了那簇海棠。他小心地折下来,怕扯坏花瓣,动作轻得像呵护珍宝。 “摘到啦!”萧岑煦在树下拍手,等曲锡怀跳下来,立刻伸手去接。那簇海棠开得饱满,花瓣上还沾着晨露,他凑在鼻尖闻了闻,甜香扑鼻。忽然想起什么,他踮起脚,把海棠花别在了曲锡怀的发髻上,笑得眼睛弯成月牙:“锡怀戴花真好看!” 曲锡怀的脸瞬间红了,抬手想摘,又被萧岑煦按住:“不许摘!这是我赏你的!” 他看着小皇孙笑得狡黠的模样,终究没再动,只是耳根红得更厉害了。回到侍卫房,萧岑煦搬来自己的小凳子,挨着曲锡怀坐下,还把桌上的点心盘推过去:“锡怀,你讲故事给我听!就讲北境的事,你上次说的风沙,还有战马!” 曲锡怀没吃过这么精致的点心,只拘谨地坐着:“殿下想听什么?” “都想听!”萧岑煦拿起一块桂花糕,塞到曲锡怀手里,“你先吃这个,甜滋滋的,可好吃了!” 曲锡怀推辞:“殿下吃,属下不用。” “我让你吃你就吃!” 萧岑煦把糕点往他嘴边送,语气带着小皇孙的执拗,“你不吃我就不跟你玩了!” 曲锡怀没办法,只能接过来,小口小口地吃。桂花糕的甜香在舌尖散开,他吃得格外小心,生怕浪费。萧岑煦趴在桌上,托着腮帮子看着他,眼睛亮闪闪的:“好吃吗?下次我让厨房多做些,给你留着。” “好吃,多谢殿下。”曲锡怀点点头,放下糕点,开始慢慢讲,“北境的风沙很大,一刮起来就天昏地暗,吹在脸上像小刀子。战马跑得很快,嘶鸣的时候,能震得人耳朵发麻……” 他话不多,讲得也朴实,可萧岑煦听得格外入迷,时不时打断他提问:“风沙会吹疼你的脸吗?你有没有戴帽子?”“战马比王府的马跑得快吗?我能骑吗?”“北境有海棠花吗?” 曲锡怀耐心地一一回答:“会疼,不过戴了皮帽就好多了。战马比王府的马壮,殿下要是想去,等长大了属下陪您去。北境没有海棠,只有沙棘,红通通的,有点酸。” “那我长大了要跟你去北境!”萧岑煦拍着小手,还模仿战马嘶鸣了一声,“驾!锡怀的战马,跑快点!” 曲锡怀看着他天真的模样,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眼底的冷硬也柔和了几分。没过几日,萧岑煦趁着曲锡怀值夜,偷偷爬树想摘树顶的海棠果,脚一滑,“咚”地摔在了草地上,膝盖蹭破了皮,疼得他眼泪立刻涌了出来,放声大哭:“锡怀!呜呜呜……锡怀救我!” 曲锡怀听见声音,立刻跑过来,看见小皇孙趴在地上哭,脸色瞬间变了,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把他扶起来:“殿下,哪里疼?” “膝盖……呜呜……好疼……”萧岑煦瘪着嘴,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沾得小脸上都是泥污。 曲锡怀蹲下身,从怀里掏出干净的帕子,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泥和眼泪,又卷起他的裤腿,看见膝盖上的擦伤,眉头皱得紧紧的:“殿下怎么爬树了?多危险。”语气里带着点责备,更多的却是心疼。 他用帕子蘸了点随身带的清水,轻轻擦拭伤口周围的泥污,动作轻柔得不像个舞刀弄枪的侍卫:“忍一忍,擦干净就不疼了。” 萧岑煦哭得抽抽搭搭:“我想摘果子……给锡怀吃……呜呜……” 曲锡怀的动作顿了顿,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暖暖的。他抬头看了看委屈巴巴的小皇孙,轻声道:“殿下疼的话,就吹吹。”说着低下头,轻轻对着伤口吹了口气。 那温热的气息拂过膝盖,萧岑煦觉得疼好像真的减轻了些,哭声渐渐小了,只抽噎着问:“锡怀,我是不是很笨?连树都爬不好。” “不是殿下笨,是树太高了。”曲锡怀把他扶起来,小心翼翼地牵着他的手往侍卫房走,“以后想吃果子,告诉属下,属下摘给您,不许再自己爬树了。” 萧岑煦点点头,攥着他的手,一步一挪地跟着,走到侍卫房门口,还不忘小声说:“锡怀,你真好。” 到了夜里,安王府的庭院静得只剩虫鸣。萧岑煦在自己的大卧房里翻来覆去,做了个噩梦,梦见黑沉沉的风沙卷着战马冲过来,吓得他“哇”地哭出声,掀开被子就往侍卫房跑。 “锡怀!锡怀!”他哭着拍曲锡怀的房门,声音带着浓浓的恐惧。 曲锡怀睡得浅,立刻起身开门,看见小皇孙穿着白色的寝衣,头发乱糟糟的,满脸泪痕,连忙把他拉进来:“殿下怎么了?做噩梦了?” “呜呜……有风沙……还有大马……”萧岑煦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身体还在发抖。 曲锡怀把他抱到床上,点亮桌上的油灯,昏黄的光映得房间暖暖的。他让萧岑煦躺在床上,自己坐在床边,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不怕不怕,只是噩梦,属下在呢。” 萧岑煦攥着他的胳膊不肯撒手,眼睛红红的:“锡怀,你别走,陪着我好不好?” “好,属下不走。”曲锡怀点点头,保持着坐姿,任由他抱着自己的胳膊,声音放得极柔,“殿下睡吧,属下守着你。” 萧岑煦这才安心了些,眼皮渐渐沉重,可还是攥着他的胳膊不放,嘴里还呢喃着:“别……别离开我……” 曲锡怀坐在床边,一夜没敢动,生怕一动就吵醒他。油灯的光摇曳着,映着小皇孙恬静的睡颜,也映着他眼底化不开的温柔。他知道自己是侍卫,与皇孙身份悬殊,可看着身边这个依赖他的小团子,心里只想着:往后,一定要好好护着他,不让他受半点委屈。窗外的海棠花还在簌簌飘落,伴着两人均匀的呼吸声,成了安王府最温柔的夜。 安王府的侍卫房简陋却干净,一张窄窄的木板床,铺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褥子,墙角堆着曲锡怀的旧侍卫服,与萧岑煦住惯的雕梁画栋、铺着锦缎软垫的卧房相比,简直天差地别。可萧岑煦偏就喜欢这里,嫌自己的卧房太大太冷清,夜里听着风吹窗棂的声响,总睡不着。 “锡怀,我今晚还跟你睡。”晚饭刚过,萧岑煦就跟在曲锡怀身后,像条小尾巴似的钻进侍卫房,熟练地脱下自己的锦袍,换上曲锡怀给准备的干净布衣,那是曲锡怀特意改小的,料子虽普通,却洗得柔软。 曲锡怀正在擦拭佩剑,闻言动作一顿,回头看他:“殿下,您的卧房舒服,这里床窄,睡不开。” “睡得开睡得开!”萧岑煦已经爬到床上,蜷起身子,拍了拍身边的位置,“你看,我占的地方小,咱们挤一挤正好。”他说着,还往里面挪了挪,露出大半张床,“快上来呀,我想听你讲北境的星星。” 曲锡怀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满是期待与依赖,到了嘴边的拒绝又咽了回去。他放下佩剑,吹灭了桌上的油灯,只留窗边透进来的一点月光,轻手轻脚地躺到床上。 床确实窄,两人一躺下,肩膀就紧紧挨着。萧岑煦毫不客气地往他身边凑,脑袋枕着他的胳膊,像只找到温暖巢穴的小猫:“锡怀,北境的星星是不是比京城的亮?” “嗯,北境没有那么多房子遮挡,星星又大又亮,能看清银河。”曲锡怀的声音在黑暗中格外低沉,带着安抚的力量,“殿下快睡吧,明天还要上太学。” “再讲两句嘛。”萧岑煦蹭了蹭他的胳膊,声音软乎乎的,“讲你第一次骑战马的时候,是不是很害怕?” 曲锡怀无奈,只能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慢慢讲起第一次骑战马的经历,声音平缓,像流水般淌过夜色。萧岑煦听得渐渐迷糊,呼吸越来越均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双手还紧紧抱着他的胳膊,生怕他跑了似的。 曲锡怀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人温热的呼吸,还有紧贴着他的柔软身体。他不敢动,生怕稍微一翻身就吵醒了萧岑煦,只能保持着同一个姿势,肩膀渐渐僵硬,却依旧小心翼翼地护着他,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 晨光透过窗纸照进侍卫房,萧岑煦悠悠转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曲锡怀近在咫尺的脸,眼底还带着睡意,嘴角下意识地扬起,往他怀里又钻了钻,撒娇道:“锡怀,我还想睡……” 曲锡怀刚要说话,就听见房门外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是一道沉稳的声音:“锡怀,煦儿在你这儿吗?” 是瑞王殿下回来了!曲锡怀脸色一白,瞬间清醒过来,想推开怀里的萧岑煦,又怕动作太大连累他,只能僵在原地。 萧岑煦还没反应过来,依旧赖在他怀里,嘟囔着:“哥哥怎么来了?” 房门没关严,萧岑岿推开门走了进来。他刚从许府回来,身上还穿着储君的常服,锦缎衣料泛着光泽,眉眼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可当他看见床上挤着的两人时,眉头瞬间皱了起来,脚步顿在门口。 床上,萧岑煦穿着粗布布衣,头发乱糟糟的,正趴在曲锡怀怀里,双手还抱着人家的胳膊,一副黏黏糊糊的模样。曲锡怀则保持着侧卧的姿势,身体僵硬,脸上满是惶恐,耳根红得快要滴血。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萧岑岿的声音带着储君的威严,语气沉了下来。 萧岑煦这才彻底清醒,抬头看见哥哥严肃的脸,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只是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哥哥,我跟锡怀睡觉呀。我的卧房太冷了,锡怀这里暖和。” 曲锡怀连忙推醒萧岑煦,自己也飞快地起身,躬身行礼,声音带着几分慌乱:“属下参见太孙殿下。属下……属下知错。” “知错?错在哪里了?”萧岑岿走进来,目光落在曲锡怀身上,带着警告,“你是父王钦点的侍卫,负责看护煦儿的安全,不是让你与煦儿同床共枕,失了规矩!” 曲锡怀的头垂得更低,声音有些发紧:“属下不该逾矩,与殿下同眠,请太孙殿下责罚。” “不关锡怀的事!”萧岑煦立刻护在曲锡怀身前,小小的身子挡着他,仰头瞪着萧岑岿,“是我要跟锡怀睡的!我喜欢锡怀,就要跟他一起睡!哥哥为什么要说他?” “煦儿!”萧岑岿的语气重了些,“你是皇孙,他是侍卫,身份尊卑有别,怎能如此不分规矩?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我不管规矩!”萧岑煦梗着脖子,眼眶微微泛红,“锡怀对我好,陪我玩,还护着我,我就想跟他在一起。父王都没说什么,哥哥凭什么说我们?” 萧岑岿看着弟弟执拗的模样,又看了看曲锡怀惶恐不安的神色,心里叹了口气。他知道弟弟从小孤独,曲锡怀是唯一肯真心陪他的人,只是规矩不能乱。 “锡怀,”萧岑岿的目光重新落在曲锡怀身上,语气缓和了些,“煦儿还小,不懂事,你是大人,该守的规矩不能忘。往后,不许再和煦儿同床共枕,若是让我再撞见,定不轻饶。” “是,属下谨记太孙教诲,往后绝不再犯。”曲锡怀连忙应声,感激地看了萧岑岿一眼,太孙没有过分苛责,已经是开恩了。 “哥哥!”萧岑煦还想反驳,却被曲锡怀轻轻拉住了胳膊。 曲锡怀对着他摇了摇头,眼神示意他别再说话。萧岑煦瘪了瘪嘴,看着哥哥严肃的脸,终究没再坚持,只是心里委屈得很,低着头嘟囔:“规矩真讨厌……” 萧岑岿看着他委屈的模样,语气又软了些:“煦儿,不是哥哥说你,你是皇室子弟,身份尊贵,该有皇孙的样子。锡怀是侍卫,你们可以亲近,但不能失了分寸。”他顿了顿,又道,“快换了衣服,别耽误了上学。” “知道了。”萧岑煦闷闷地应了一声,转身看向曲锡怀,眼神里满是不舍,“锡怀,我晚上还来找你。” 曲锡怀的脸又红了,刚要说话,就被萧岑岿打断:“不许再胡闹。” 萧岑煦吐了吐舌头,没敢再吱声。等萧岑岿转身出去,他才拉着曲锡怀的手,小声说:“锡怀,你别往心里去,我哥哥就是这样,总爱讲规矩。” 曲锡怀摇摇头,声音温和:“太孙殿下说得对,是属下逾矩了。殿下快去上学吧。” 萧岑煦点点头,恋恋不舍地松开他的手,换了自己的锦袍,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侍卫房。 曲锡怀看着他的背影,轻轻松了口气,可心里却有些复杂,他知道,这样的亲密,或许真的不能再有了。可看着小皇孙依赖的眼神,他又忍不住心软,只盼着能多护着他几年,哪怕只是远远看着也好。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不告而别 入秋后的京城格外热闹,市集上叫卖声此起彼伏,糖画摊的甜香、包子铺的蒸汽、布料行的彩绸,混着往来行人的笑语,织成一幅鲜活的市井画卷。萧岑煦扒着马车车窗,眼睛亮得像盛了星光,拽着曲锡怀的袖子不停催促:“锡怀锡怀,快停车!你看那糖画,画得像真的一样!” 曲锡怀无奈地勒住马缰,他本不愿带皇孙来这市井之地,规矩森严的安王府从不许皇室子弟轻易涉足民间,可架不住萧岑煦软磨硬泡了三天,又是撒娇又是保证绝不乱跑,终究还是松了口。 “殿下,慢点走,市集人多,别挤着。”他跳下车,稳稳扶住萧岑煦的腰,生怕他摔着。萧岑煦刚落地,就像脱了缰的小马驹,拉着曲锡怀往人群里钻。他穿着一身月白锦袍,在满是粗布衣衫的人群里格外扎眼,却毫不在意,只顾着东张西望:“锡怀你看!那面人捏得真像你!”他指着一个面人摊,兴奋地拍手。 曲锡怀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摊主正捏着一个穿侍卫服的小面人,眉眼确实有几分像他。他刚想说话,就见萧岑煦已经掏出碎银子递过去:“这个我要了!再捏一个跟我一样的,要穿鹅黄衣服的!” “好嘞!小公子稍等!”摊主麻利地接了银子,飞快地捏了起来。 曲锡怀拉了拉他的袖子,低声道:“殿下,不用买这些没用的,属下不要。” “怎么没用?”萧岑煦瞪了他一眼,把刚捏好的侍卫面人塞进他手里,“这是我送你的!你就得收着!” 他看着曲锡怀小心翼翼攥着面人的模样,嘴角弯成月牙,“等会儿咱们再买别的,给你凑一套!” 两人往前走,萧岑煦的目光像扫雷达似的,不放过任何一个摊位。路过兵器铺,他看见墙上挂着一串乌黑发亮的檀木刀穗,立刻拉着曲锡怀进去:“老板,那个刀穗我要了!” 他拿起刀穗,往曲锡怀的佩剑上比了比,“正好配你的剑,比你现在这个好看多了!” 曲锡怀连忙推辞:“殿下,属下的刀穗还能用,不用换新的。” “我说要换就要换!”萧岑煦把银子拍在柜台上,拿起刀穗就往曲锡怀的剑上系,动作笨拙却认真,“你天天带着剑保护我,剑穗也得是最好的!” 檀木的纹理细腻,还带着淡淡的清香,系在冷硬的剑鞘上,竟添了几分温润。曲锡怀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心里暖烘烘的,终究没再反驳,只是低声说了句:“多谢殿下。” 路过点心铺,萧岑煦闻到甜香,又走不动道了。他想起曲锡怀总舍不得买点心,每次都只吃他剩下的,立刻让老板打包了两盒桂花糕、一盒杏仁酥:“这些都要!锡怀,你最喜欢吃酥糕对不对?我都给你买了!” “太多了,殿下,属下吃不完。”曲锡怀想拦,却被萧岑煦推着往外走。 “吃不完可以慢慢吃!”萧岑煦把点心盒塞进他怀里,“你值夜的时候饿了,就可以吃一点,不用再啃干饼子了。” 他记得有好几次深夜去找曲锡怀,都看见他在啃硬邦邦的干饼子,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 走着走着,萧岑煦又看见一个卖护腕的摊位,摊上摆着用粗布缝的护腕,里面衬着软棉,正好适合练武的人用。他拿起一副深灰色的,往曲锡怀的手腕上套:“这个正好!你练剑的时候能护着手腕,不会磨破了。” 曲锡怀的手腕被他温热的指尖碰到,瞬间红了耳根,连忙往后缩:“殿下,属下自己有护腕。” “你那个都磨破了!”萧岑煦固执地把护腕套好,拉着他的手看了又看,满意地点点头,“这样才好!又舒服又结实!”他付了银子,又拿起一副鹅黄色的护腕,给自己也套上,“你看,咱们俩是一对!” 曲锡怀看着两人手腕上颜色迥异的护腕,心里又酸又暖。他怀里已经抱满了东西,面人、刀穗、点心盒、护腕,还有萧岑煦硬塞给他的一串糖葫芦,都是他平时想都不敢想的东西。他想再说些什么,却被萧岑煦拉着往前跑,耳边是少年清脆的笑声:“锡怀,前面还有糖炒栗子!我给你买!你肯定爱吃!” 市集的人越来越多,曲锡怀下意识地把萧岑煦护在怀里,拨开拥挤的人群,生怕有人撞到他。萧岑煦却毫不在意,只顾着挑选东西,时不时回头问他:“这个你要不要?”“那个好看吗?” 路过一个卖皮影的摊位,萧岑煦停下脚步,看着幕布上跳动的皮影,眼睛亮晶晶的:“锡怀,咱们买一套皮影吧!晚上回去,我演给你看!就演你讲的焕京城里老百姓的故事吧!” 曲锡怀看着他兴奋的模样,再也说不出推辞的话。他知道,这位小皇孙不是在挥霍,是把他放在心上,把他喜欢的、需要的,都一一记着,然后迫不及待地买来送给他。这份不加掩饰的偏爱,像冬日的暖阳,融化了他心底因身份悬殊而产生的隔阂。 “好。”曲锡怀轻轻点头,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温柔,“殿下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萧岑煦立刻欢呼起来,让老板打包了一整套皮影,又额外买了两盏羊角灯,递了一盏给曲锡怀:“晚上演皮影的时候要用,这个灯亮,还不晃眼。” 夕阳西下时,两人才往回走。曲锡怀怀里抱满了东西,还得小心翼翼地护着萧岑煦,而萧岑煦手里拿着一串糖炒栗子,一边走一边剥,剥好了就塞进曲锡怀嘴里:“快尝尝,热乎的,可甜了!” 曲锡怀张口接住,栗子的甜香在舌尖散开,暖到了心底。 他看着身边蹦蹦跳跳的萧岑煦,月光洒在他鹅黄的锦袍上,像镀了层银辉,少年的脸上满是纯粹的笑意,没有半点皇室的架子。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东西,每一件都带着萧岑煦的温度。檀木刀穗、棉布护腕、香甜的点心、小巧的面人……这些看似普通的物件,却比任何珍宝都珍贵。曲锡怀在心里默默想,这辈子,能遇到这样一位真心待他的殿下,是他的福气。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他都要护着这份纯粹的善意,护着这位不谙世事却满心赤诚的小皇孙,不离不弃。 萧岑煦剥了一颗栗子,自己咬了一半,又把另一半塞进曲锡怀嘴里,含糊地说:“锡怀,下次我们还来市集好不好?我再给你买那个虎头护膝,你练剑的时候能护着膝盖……” 曲锡怀咽下栗子,轻轻“嗯”了一声,目光温柔地落在他身上,轻声道:“好,殿下想去哪里,属下都陪着。” 晚风拂过,带着市集的甜香和草木的清香,两人的身影被月光拉得很长,紧紧依偎在一起,像一幅永远不会褪色的画。那时的他们都不知道,这样的时光有多珍贵,只知道,能这样并肩走着,把最好的东西都留给对方,就是最幸福的事。 深秋的安王府被一层冷雾裹着,枫叶落得满地都是,踩上去“沙沙”作响,像萧岑煦此刻焦躁不安的心跳。他从辰时找到午时,把王府翻了个底朝天,侍卫房的床铺叠得整整齐齐,洗得发白的粗布褥子还带着点余温,却不见主人踪影。假山后他们常藏蛐蛐的竹笼空着,海棠树下的石桌旁,只剩半块他昨日没吃完的桂花糕,被风吹得发干。 “曲锡怀!你给我出来!” 萧岑煦站在庭院中央,月白锦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眼底满是红血丝。往日里温润的嗓音,此刻像淬了冰,带着毫不掩饰的怒火。周围的下人吓得纷纷跪地,大气不敢出,连树叶飘落的声音都格外清晰。 “殿下,您息怒,曲侍卫许是有急事出去了……”管家战战兢兢地上前,试图安抚。 “急事?”萧岑煦猛地转头,眼神锐利如刀,“什么急事能让他连一声招呼都不打?我问你们,他到底去哪了?!”他拽住身边一个小侍卫的衣领,力道大得让对方脸色发白,“说!你们是不是知道什么,故意瞒着我?” 小侍卫吓得浑身发抖,结结巴巴地说:“殿、殿下,曲侍卫是昨夜深夜走的,只跟门房说了一句回家一趟,没、没说别的……” “回家?”萧岑煦的瞳孔骤然收缩,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剜了一下。委屈和愤怒瞬间冲昏了头脑,他从小到大,曲锡怀从来没有这样过,曲锡怀还有别的家吗?萧岑煦以为他待他这么好,曲锡怀早就应该把王府当成家才对,如今竟然深夜悄无声息地走了,把他一个人扔在这空荡荡的王府里。 “他眼里到底有没有我?!”萧岑煦猛地推开小侍卫,小侍卫踉跄着摔倒在地,胳膊磕在石头上,疼得龇牙咧嘴。他像是没看见,随手抓起旁边的石砚,狠狠砸在地上,砚台碎裂,墨汁溅得满地都是,“你们都是死人吗?他走的时候为什么不拦着?为什么不立刻禀报我?!” 怒火像野草般疯长,他随手拿起身边的马鞭,朝着跪地的下人挥去。马鞭带着风声落下,几个躲闪不及的下人胳膊上立刻起了红肿的血痕,却没人敢躲,只能死死咬着牙忍着。萧岑煦的眼眶越来越红,手里的马鞭挥得越来越重,可心里的空洞却越来越大,他气的不是下人,是曲锡怀的不告而别,是那种被最亲近的人抛弃的恐慌。 “殿下!别打了!”管家连忙扑上前,抱住他的腿,“奴才已经派人四处打探了,很快就有消息了!您要是伤了手,可怎么好?” 萧岑煦喘着粗气,扔掉马鞭,胸口剧烈起伏。他看着地上瑟瑟发抖的下人,胳膊上的血痕刺得他眼睛生疼,心里突然涌上一丝愧疚,可更多的还是委屈。 他踢开管家,声音依旧狠戾:“半个时辰!我只给你们半个时辰!找不到他,你们都给我滚出安王府!” 管家不敢耽搁,连忙吩咐人分几路去打探。好在贫民窟离王府不算太远,没过多久,打探的人就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殿下!找到了!曲侍卫确实回了城郊的老家……” 萧岑煦愣了一下,心里的怒火稍稍压下去一些,可随即又被更大的怨气取代,“还真是回家!回家就回家,他把自己当什么了?连句话也不跟我说就这么偷偷摸摸走了?他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皇孙!” 他转身就往外走,语气不容置疑:“备车!我要亲自去看看,他家里到底有什么天大的事,比我还重要!” 管家想阻拦:“殿下,贫民窟又脏又乱,您身份尊贵,何必亲自跑一趟?不如让曲侍卫……” “少废话!”萧岑煦回头瞪了他一眼,“我说要去,就必须去!谁敢拦我,就别怪我不客气!” 无奈之下,管家只能快速备了三辆华丽的马车,又点了二十多个精锐侍卫,浩浩荡荡地朝着城郊贫民窟而去。马车碾过坑洼的土路,颠簸得厉害,萧岑煦坐在车里,手指死死攥着衣角,锦袍都被攥得发皱。 他心里很复杂,既盼着快点见到曲锡怀,问清楚他为什么不告而别,又怕见到他后,曲锡怀会说不想再回王府,不想再陪着他。 越靠近贫民窟,路边的房子越破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味和劣质煤烟味,与王府里的兰草熏香截然不同。 曲锡怀的老家在贫民窟最深处,一间低矮的土房挤在一堆破屋中间,屋顶漏着缝,墙角爬满了青苔,窗户纸破了好几个洞,用破布勉强糊着。他正守在床边,给妹妹阿念喂药。阿念的咳嗽越来越重,脸色苍白得像纸,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每咳一声,都像要把肺咳出来似的,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 “阿念,乖,喝了药就好了。”曲锡怀的声音温柔得不像话,带着浓浓的鼻音。他小心翼翼地把药碗递到阿念嘴边,阿念艰难地张了张嘴,喝了一口,立刻剧烈地咳嗽起来,药汁顺着嘴角往下流,浸湿了破旧的被褥。 曲锡怀连忙放下药碗,用干净的帕子轻轻擦着她的嘴角,眼眶泛红。他知道妹妹快撑不住了,可他实在没钱请好大夫,只能买些廉价的草药,勉强吊着她的性命。 就在这时,屋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人声,还有侍卫的吆喝声,惊得周围的邻居纷纷探出头来看热闹。曲锡怀心里一惊,以为是债主找上门了,连忙起身走到门口,推开门就愣住了,尘土飞扬的土路上,停着三辆华丽的马车,车帘上绣着精致的鸾凤纹样,一看就不是普通人能坐的。二十多个穿着锦衣的侍卫站在周围,腰佩利剑,神色严肃,把小小的土路堵得水泄不通。而萧岑煦穿着月白锦袍,站在最前面,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像一朵误入泥沼的白莲,格格不入,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曲锡怀!”萧岑煦看见他,立刻快步走过来,脚步踩在泥泞的土路上,溅得锦袍下摆都是泥点,可他毫不在意,眼神里满是怒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你倒是舒坦!一声不吭就跑回这破地方,把我扔在王府里,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这个殿下?!” 曲锡怀连忙上前,下意识地挡住门口,语气里满是窘迫和慌乱:“殿下?您怎么来了?这里又脏又乱,全是泥污,会玷污您的皇室身份,您快回去!” “我为什么不能来?”萧岑煦冷笑一声,目光扫过破旧的土房,语气带着几分傲娇的气话,“我来给你这破烂地方蓬荜生辉,你还不乐意?” “属下不是这个意思!”曲锡怀的脸涨得通红,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这里连个像样的座位都没有,更没有好茶招待您。您是金枝玉叶,怎么能待在这种地方?快回府吧!属下处理完这边的事情,就立刻回去给您请罪,任您责罚!” “请罪?”萧岑煦的怒火更盛,伸手推开他,就要往里闯,“你告诉我,什么事情比我还重要?让你连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跑回来!曲锡怀,你给我记清楚了,从你被父王钦点做我侍卫的那天起,你这辈子最大的事情就是我萧岑煦一个人!我不管你家里有什么事,都必须跟我说!你凭什么不告而别?!” 他的话像一把重锤,砸在曲锡怀的心上。曲锡怀僵在原地,嘴唇动了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看着萧岑煦愤怒又委屈的眼神,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他不是不想说,是不敢说。他不想让萧岑煦看到自己这样狼狈的一面,不想让他因为自己的家事费心,更不想让他觉得,自己是个累赘。 “你说话啊!”萧岑煦看着他沉默不语,心里的难过瞬间压过了怒火。他怔怔地看着曲锡怀,眼眶泛红,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你要是有什么难处,尽管开口,本殿什么时候亏待过你半分了?” 曲锡怀闭了闭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他叹了口气,侧身让开:“罢了,殿下若是坚持要进去,就进来吧。”他转头对着外面的侍卫叮嘱,“你们都留在外面,这里太小,容不下这么多人,也别惊扰了邻居。” 一旁的侍卫们不放心,刚想开口说话,“殿下……” “多什么嘴?”萧岑煦回头瞪了眼众人,“你们都在外边等。” “是。” 萧岑煦又换了一副嗔怪的表情,跟着曲锡怀走进屋里。一股浓重的药味和霉味扑面而来,呛得他忍不住皱了皱眉,下意识地用袖子掩了掩口鼻。屋里昏暗得很,只有一盏昏暗的油灯放在床头,豆大的火苗摇曳着,勉强照亮了角落里的木板床。床上躺着一个瘦弱的幼女,看起来只有四五岁的样子,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她蜷缩在破旧的被褥里,身体不停发抖,还在断断续续地咳嗽,每咳一声,都伴随着胸口剧烈的起伏,像是下一秒就会断气。 萧岑煦瞬间愣住了,心里的怒火像被一盆冷水浇灭,只剩下满满的震惊和心疼。他看着幼女奄奄一息的模样,再想想自己刚才在王府里发脾气、打伤下人,心里涌起一股浓浓的愧疚。 曲锡怀快步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把妹妹扶起来,用帕子擦了擦她嘴角的痰迹,声音温柔得不像话,带着几分心酸的骄傲:“阿念,你看,今天有贵客来看你了。这是大祯的皇孙殿下,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他特意来看你了,咱们家可有脸面了。” 阿念艰难地睁开眼,涣散的目光落在萧岑煦身上,虚弱地笑了笑,又无力地闭上,咳嗽得更厉害了。 “阿念!”曲锡怀连忙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眼眶泛红,声音带着深深的无奈,“再忍忍,哥哥会想办法救你的。” 萧岑煦站在原地,看着眼前的一幕,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他终于明白,曲锡怀为什么不告而别,为什么不肯让他进来。他是不想让自己看到这样狼狈的一面,不想让他为自己的家事担心。 “她……她怎么病得这么重?”萧岑煦的声音带着颤抖,再也没有了刚才的怒气,只剩下纯粹的心疼。 “咳疾拖了三年,去年冬天受了寒,就越来越重了。”曲锡怀的声音低沉,带着深深的自责,“我没本事,赚的钱只够勉强糊口,买不起好药,请不起好大夫,只能看着她一天天变差……” 萧岑煦猛地回过神,快步走到床边,看着小女孩奄奄一息的模样,心里一揪:“不行!不能再在这里耗着了!锡怀,把她抱起来,跟我回王府!” 曲锡怀愣了愣,连忙摇头:“殿下,不行!她这样……怕是经不起颠簸,而且王府规矩森严,她一个带着病躯的草民,进去会被人笑话的,也会连累您……” “没有什么不行的!”萧岑煦打断他,语气坚定,眼里满是不容置疑的决心,“她是你妹妹,就是我的妹妹!我不能看着她在这里等死!王府里有最好的医官,有最好的药材,还有最舒适的房间,一定能治好她!” 他说着,就往外走,声音扬得很高:“来人!快备一辆最舒适的马车,铺上三层锦垫,再找两个懂医术的侍卫过来,带上最好的止血药和安神药!动作快!” “殿下!”曲锡怀连忙拉住他,眼眶泛红,“这样不合规矩,而且……” “锡怀!你能别学我哥那样天天把规矩挂在嘴边吗?烦都烦死了!”萧岑煦回头看着他,虽然用着不耐烦的语气可眼神里满是认真,“还有……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朋友之间,那我觉得就该互相帮忙。你妹妹的病,我不能让你一个人扛着。” 他的话像一股暖流,瞬间涌遍曲锡怀的全身。 曲锡怀看着他泛红的眼眶,看着他锦袍上的泥点,看着他毫不嫌弃地站在这满是霉味的土房里,心里的防线瞬间崩塌。他哽咽着,想说些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重重地点了点头。很快,侍卫就按照吩咐,备好了一辆铺着三层锦垫的马车,两个懂医术的侍卫也提着药箱赶了过来。 曲锡怀小心翼翼地把阿念抱起来,阿念轻得像一片羽毛,浑身滚烫。萧岑煦在一旁扶着,生怕颠簸到她,还特意让侍卫放慢车速。 “阿念,别怕,我们带你去看最好的大夫,很快就不疼了。”萧岑煦轻声安慰着,声音温柔得不像平时那个骄纵的小皇孙。阿念艰难地睁开眼,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了微弱的咳嗽声。 马车缓缓驶离贫民窟,朝着安王府的方向而去。车厢里铺着柔软的锦垫,点着淡淡的兰草熏香,驱散了药味和霉味。萧岑煦让侍卫拿来温水,用干净的帕子轻轻给阿念擦了擦脸,又低声对曲锡怀说:“别担心,阿念一定能好起来的。” 曲锡怀坐在一旁,看着萧岑煦认真的侧脸,看着他小心翼翼照顾阿念的模样,眼眶瞬间红了。他伸出手,轻轻握住萧岑煦的手,声音沙哑:“殿下,谢谢您。” 萧岑煦回头看了他一眼,嘴角弯了弯,眼底的委屈和愤怒早已烟消云散,只剩下满满的温柔:“跟我说什么谢?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啊。”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许再这样不告而别了。你要是走了,我一个人在王府里,多无聊啊。” “嗯。”曲锡怀重重地点头,声音哽咽,“属下知道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他看着萧岑煦的侧脸,心里暗暗发誓:这辈子,无论刀山火海,无论前路有多艰难,他都要好好守护这位皇孙殿下,守护这份毫无保留的信任和偏爱,绝不背弃。马车行驶在月光下,车厢里的烛火摇曳,映着两人紧挨着的身影,温暖而坚定。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私定终生 安王府的偏院渐渐有了生气。阿念在医官的精心诊治下,不过半月便褪去了往日的枯槁,脸颊泛出健康的粉晕,咳嗽也彻底断了根。她穿着王府给的淡绿布衣,头发梳得整齐,手里捧着刚沏好的清茶,脚步轻快地往侍卫房走去,这是她每日的差事,给萧岑煦和曲锡怀送茶点。 “殿下,曲大哥,你们歇会儿喝口茶吧。”阿念的声音细软,带着几分怯生生的感激。她把茶盏放在石桌上,又拿出一碟刚出炉的杏仁酥,“这是厨房刚做的,我想着你们练剑辛苦,特意留了些。” 萧岑煦正和曲锡怀对练,闻言收剑笑道:“阿念越来越机灵了,知道给我们送点心。”他拿起一块杏仁酥塞进嘴里,眉眼弯弯,“好吃!比之前的更甜些。” 曲锡怀看着阿念乖巧的模样,又看了看萧岑煦满足的笑脸,眼底满是暖意。等阿念退下,他才拉着萧岑煦走到海棠树下,语气带着几分郑重:“殿下,有件事,我想跟您说清楚。” “什么事?”萧岑煦嚼着点心,含糊地问。 “阿念……她不是我的亲妹妹。”曲锡怀的声音低沉,带着回忆的怅然。 “那……那是你的谁?”萧岑煦竟然闪过一丝心慌。 “哦,是、是那年我刚到焕京当差,路过一处荒村,看见她缩在墙角哭,父母都没了,快饿死了。我看着可怜,就把她捡了回来,认作妹妹,一直养到现在。” 曲锡怀想了一下,还是这么说出了口,他以为萧岑煦会惊讶,甚至会怪罪他隐瞒,可没想到萧岑煦只是愣了一下,随即摆摆手:“哦,原来是这样。那又怎么样?” 曲锡怀愣住了:“您……不怪我瞒着您?” “怪你做什么?”萧岑煦觉得莫名其妙,“不管她是不是你亲妹妹,都是你在乎的人啊。救活她多简单,王府有的是医官和药材,能让你高兴,比什么都强。” 他说的是真心话。在他眼里,救一个人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的事,王府的医资随手就能调用,实在算不上什么难事。他不懂曲锡怀为什么总把这份恩情挂在嘴边,更不懂他眼底的感动为何如此深沉,他只知道,每次看到曲锡怀因为阿念康复而展露的笑容,自己心里也跟着舒坦。 曲锡怀看着他纯粹的眼神,心里五味杂陈。萧岑煦生在富贵场,从未体会过底层的艰难,他眼中的简单,是普通人拼尽全力也达不到的奢望。可这份纯粹的善意,却比任何贵重的赏赐都让他动容。 他喉头动了动,终究只说了一句:“多谢殿下。” “谢什么,”萧岑煦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后阿念在王府好好当差,没人敢欺负她,你也不用再担心了。” 日子就这么平静地过了些时日,阿念毕竟是个小小的幼女,又颇受太子的宠爱,很快就得到了府里下人的待见。这天,太子妃路过偏院,正好撞见阿念这么小的幼女,一般王府可不会轻易买这么小的奴婢,除非是买来做贴身丫鬟。太子妃见这女童眉眼干净,手脚伶俐,便停下脚步问:“你叫什么名字?” 阿念连忙跪下行礼:“我叫阿念,参见太子妃殿下。” “眉眼倒是挺像。”太子妃目光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曲侍卫竟还有你这么小的妹妹。” “回殿下,是小皇孙救了奴婢,奴婢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已经很满足了。”阿念虽然年幼,但却很懂事,声音恭敬,没有半分逾矩。 太子妃点点头,心里有了主意。当晚便让人传话,把阿念调到了自己的正院当差,理由是——正院缺个机灵的丫头伺候笔墨。 萧岑煦得知后虽有些不乐意,却也不敢违逆母亲,只能嘟囔着:“母亲怎么把阿念调走了,我还想让她给我送点心呢。” 曲锡怀劝道:“殿下,阿念能得太子妃的垂怜已经是万分荣幸,在太子妃身边,阿念能学些规矩,以后也能更稳妥些。” 萧岑煦撇撇嘴,没再多说,他心里其实根本不在乎阿念是否能学到什么规矩见什么世面,他只在乎曲锡怀难不难过,阿念调去哪里于他而言根本就无关痛痒。 可他不知道,太子妃调走阿念,不过是第一步。前些日子,管家把萧岑煦为了找曲锡怀而打伤下人的事禀报给了太子妃,她当时便心头一沉。作为太子妃,她这辈子的心血都倾注在培养长子萧岑岿身上,他是皇太孙,是未来的储君,容不得半点差池。可对小儿子萧岑煦,她总觉得亏欠太多,平日里只想着让他过得舒心,却忽略了对他心性的管教。如今听闻他为了一个侍卫如此失态,太子妃不得不警惕起来。她开始暗中观察萧岑煦和曲锡怀,发现这两人的情谊,早已超出了主仆的界限。 她见过萧岑煦在花园里摔了跤,曲锡怀第一时间冲过去,小心翼翼地扶他起来,用帕子擦去他身上的泥污,眼神里的紧张毫不掩饰,见过萧岑煦夜里怕黑,偷偷溜去侍卫房,两人挤在一张小床上,直到天亮才分开,见过萧岑煦把自己的玉佩摘下来,硬塞给曲锡怀,说“这个能辟邪,你带着”,更见过曲锡怀为了护着萧岑煦,不惜顶撞府里的管事,只因为管事说了萧岑煦一句顽劣。 看着两人越来越亲密的模样,太子妃的心里满是担忧。萧岑煦性子纯粹,没经历过朝堂的险恶,曲锡怀沉稳可靠,却也成了他最大的软肋。若是将来有人拿曲锡怀要挟萧岑煦,后果不堪设想。可这份担忧里,又掺着深深的自责。她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自己眼角的细纹,轻轻叹了口气。这些年,她忙着教萧岑岿读书习武,忙着为他铺路,忙着打理王府的中馈,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长子身上。她记不清多久没陪萧岑煦吃过一顿完整的饭,多久没听他说过心里话,多久没问过他想要什么。 “王妃,夜深了,该歇息了。”侍女轻声提醒。 太子妃点点头,目光落在窗外,月光下,海棠树的影子摇曳,像极了萧岑煦和曲锡怀并肩而立的模样。她拿起桌上的佛珠,轻轻转动着,心里做了决定:既要护住小儿子,不让他被软肋所累,也要弥补这些年对他的亏欠。只是,该如何做,才能既不伤害他,又能让他明白朝堂的险恶,明白人心的复杂?她没有答案,只觉得心头沉甸甸的。 而此刻的侍卫房外,萧岑煦正拉着曲锡怀的手,抱怨道:“母亲把阿念调走了,往后就没人给我们送点心了。” 曲锡怀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块糖糕,递给他:“我给你留了,你爱吃的。”萧岑煦眼睛一亮,接过糖糕就往嘴里塞,含糊地说:“还是锡怀对我最好。” 曲锡怀看着他满足的笑脸,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他不知道太子妃的担忧,只想着,能这样陪着殿下,护着他,就够了。月光洒在两人身上,温柔而静谧。 春深时,安王府的海棠开得铺天盖地,粉白的花瓣落满回廊,连风都带着甜腻的香。萧岑煦越发被宠得无法无天,宫里的太后时常派内侍送赏赐来,太子妃虽有顾虑,却也舍不得苛责,府里上上下下更是捧着哄着,让他性子添了几分张扬的顽劣。 夜里的王府静悄悄的,只有巡夜侍卫的脚步声偶尔掠过。萧岑煦翻窗跳出卧房,月白的寝衣沾了些夜露,却毫不在意,轻手轻脚地溜到侍卫房外,抬手敲了敲窗棂,声音带着雀跃的狡黠:“锡怀,快出来!” 曲锡怀刚卸了甲,闻言连忙起身开窗,看见少年立在月光下,头发乱糟糟的,眼底亮得像盛了星子,无奈地皱了皱眉:“殿下,夜深了,您怎么又跑出来了?若是被太子妃知道,又要责罚属下了。” “ 怕什么?”萧岑煦伸手拽住他的手腕,力道带着不容拒绝的蛮横,“母妃睡着了,没人知道!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他拉着曲锡怀往王府深处的假山走去,那里有个隐蔽的山洞,是他小时候无意间发现的秘密基地。洞口被藤蔓遮掩着,萧岑煦拨开枝叶,率先钻了进去,回头朝他招手:“快进来,里面能看到星星!” 曲锡怀无奈跟上,山洞不大,却干净整洁,角落里摆着几个软垫,显然是被人精心打理过的。萧岑煦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打开是两块刚出炉的茯苓糕,松松软软还带着热气,递给他一块:“这是我特意让厨房做的,少放了糖,你肯定爱吃。” 两人并肩坐在洞口,月光透过藤蔓的缝隙洒进来,落在彼此身上。萧岑煦咬着茯苓糕,忽然转头问:“锡怀,你说星星会不会也有主仆之分?就像这世间的人一样。” 曲锡怀愣了愣,随即摇头:“星星都是一样的,没有尊卑之分。” “那我偏要不一样。”萧岑煦凑近他,鼻尖几乎碰到他的脸颊,语气带着少年人的执拗,“我要你做我一个人的星星,只照着我,好不好?”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曲锡怀的耳根瞬间红透,连忙偏过头:“殿下说笑了,属下只是您的侍卫。” “我才不要你只做侍卫!”萧岑煦突然抓住他的手,掌心滚烫,“锡怀,我喜欢你。不是主子对下属的喜欢,是……是想天天跟你在一起,想让你只对我好的喜欢。” 这话像一颗石子投进曲锡怀的心湖,激起千层浪。他僵在原地,手指微微颤抖,不敢看萧岑煦的眼睛,声音带着几分慌乱:“殿下,您还小,不懂这些……” “我不小了!”萧岑煦急得跺脚,眼眶泛红,“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从你第一次救我,从你把阿念捡回来,从你陪我在侍卫房睡觉,我就喜欢你了!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曲锡怀的喉结动了动,心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他怎么会不喜欢?从少年时看着小皇孙扒着栏杆喊他锡怀开始,这份喜欢就悄悄在心底生根发芽,只是身份悬殊,让他不敢表露半分。 “殿下,我们……” “你不用说了!”萧岑煦以为他要拒绝,眼圈更红了,却还是梗着脖子说,“不管你喜不喜欢我,我都要喜欢你!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不许再对别人好,只能对我好!” 看着他又委屈又倔强的模样,曲锡怀的心瞬间软了。他轻轻反握住萧岑煦的手,掌心的薄茧蹭过少年细腻的皮肤,声音低沉而温柔:“好,只对你好。” 萧岑煦猛地抬头,眼睛亮得惊人:“你说真的?” 曲锡怀点点头,眼底满是宠溺:“嗯,真的。” 那晚之后,两人的关系便悄然变了。萧岑煦的顽劣有了明确的指向,他会故意在练剑时不小心撞到曲锡怀怀里,会把宫里送来的珍贵玉坠偷偷塞进他衣襟,会在他值夜时溜去侍卫房,缠着他讲王府外的老百姓遇到的难事儿,直到趴在他膝头睡着。更甚者,他会借着散心的名义,让曲锡怀带他溜出王府。 他换上粗布衣衫,扮成普通少年,拉着曲锡怀逛遍京城的夜市——在糖画摊前赖着让老板画一对并蒂莲,一个自己收着,一个塞进曲锡怀手里,在山楂丸摊位前买两包,你一颗我一颗地嚼着,酸得眯起眼睛,路过杂耍班子,就拽着曲锡怀的袖子挤到前排,看得兴起时拍手叫好,全然不顾往日的皇室体面。 “锡怀,你看那个翻跟头的!好厉害!”萧岑煦踮着脚,兴奋地指着台上,肩膀不小心撞到曲锡怀,却顺势往他身边靠得更近,“下次你也教我翻跟头好不好?” 曲锡怀无奈地扶住他,生怕他摔着:“殿下身份尊贵,怎能做这般危险的事?” “有什么危险的?”萧岑煦撇撇嘴,从怀里掏出一颗刚买的奶糖,剥了糖纸塞进曲锡怀嘴里,“你护着我,我就不怕。” 奶糖的甜香在舌尖散开,曲锡怀的脸颊微微发烫,看着身边少年亮晶晶的眼睛,终究不忍拒绝:“好,回去在府里教你,不许在外面胡闹。” 逛到深夜,两人并肩走在回王府的小路上,萧岑煦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忽然拉着曲锡怀往河边走。月光洒在河面上,泛着粼粼波光,岸边的柳树垂下枝条,拂过两人的肩头。 “锡怀,你看这河水,北境有这样的河吗?”萧岑煦望着河面,语气带着几分憧憬,“等我长大了,你带我去北境好不好?我们去跟父王一起,去看你说的沙棘,去骑战马,去看又大又亮的星星。” 曲锡怀站在他身边,轻轻“嗯”了一声:“听闻北境有条挡兵河,是守护着大祯百姓的河水,等殿下长大了,属下就带您去。” 萧岑煦转头看他,忽然伸手抱住他的腰,脸颊贴在他的胸口,声音闷闷的:“我不想长大,长大了你是不是就不陪我了?” 曲锡怀身体一僵,随即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不会,不管殿下长到多大,属下都陪着您。” 两人就这么站在河边,月光温柔,晚风轻拂,连呼吸都变得绵长。萧岑煦抱着他,感受着他沉稳的心跳,心里满是踏实,曲锡怀护着他,感受着他温热的体温,眼底满是宠溺。 不远处的树影后,太子妃的耳目悄然伫立。她看着河边紧紧相拥的两人,眉头皱得更紧,心头的担忧越来越重。她转身悄然离开,脚步沉重——她怎么也没想到,两个孩子的情感会深到这般地步。 回到王府,萧岑煦溜回自己的卧房,临睡前还不忘从窗缝里塞给曲锡怀一个小布包。曲锡怀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枚小巧的银质玉笄,上面刻着一个“煦”字。 第二日练剑时,萧岑煦偷偷对他说:“以后你每天都要戴着这个玉笄。” 曲锡怀握紧手里的玉笄,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心里却暖烘烘的,二话不说马上戴在头上。 他看着萧岑煦跑跳着练剑的身影,阳光落在他鹅黄的锦袍上,像镀了层金边,忽然觉得,哪怕是身份悬殊,哪怕是前路难料,能这样陪着他,护着他,便已足够。 夏夜的风带着荷香,吹得王府假山后的藤蔓轻轻摇晃。萧岑煦躺在山洞的软垫上,头枕着曲锡怀的腿,手里把玩着白天买的并蒂莲糖画,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曲锡怀的衣料纹路。 “锡怀,你说我们这样,算不算私定终身?”他忽然抬头,眼底映着洞外漏进来的月光,亮得惊人。曲锡怀的手顿了顿,正在为他梳理发丝的动作放缓,指尖蹭过他柔软的发顶,声音低沉得像晚风:“殿下说笑了,我们身份有别……” “又是身份!”萧岑煦猛地坐起来,打断他的话,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下巴,“我不管什么身份!我只知道,我想跟你一辈子在一起!” 少年的气息滚烫,带着奶糖的甜香,扑在曲锡怀的脸上。曲锡怀的喉结动了动,看着他泛红的眼眶,看着他眼底纯粹的执拗,所有的克制都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他伸手,轻轻捏住萧岑煦的脸颊,指腹摩挲着他细腻的皮肤,眼神里翻涌着压抑已久的情愫。 “殿下……”他刚开口,就被萧岑煦猛地凑近,温热的唇瓣猝不及防地贴上了他的嘴角。 那吻很轻,带着少年人的莽撞与青涩,像一片柔软的花瓣拂过,却瞬间点燃了曲锡怀心底的火。萧岑煦吻得小心翼翼,甚至有些无措,只是凭着本能贴着他的唇,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曲锡怀僵了片刻,随即反手抱住他的腰,将人紧紧按在怀里。他加深了这个吻,动作温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辗转厮磨间,将压抑多年的喜欢都倾注其中。 萧岑煦的身体微微颤抖,却没有退缩,反而抬手搂住他的脖颈,笨拙地回应着。山洞里只剩下两人交织的呼吸声,月光透过藤蔓的缝隙,洒在他们相拥的身影上,温柔得不像话。直到萧岑煦喘不过气来,微微偏头躲开,曲锡怀才松开他,额头抵着他的额头,气息灼热:“殿下,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你是我的人。”萧岑煦的脸颊通红,嘴唇泛着水光,眼神却格外坚定,“曲锡怀,我喜欢你,只喜欢你。” 曲锡怀看着他,眼底满是宠溺与无奈,轻轻刮了刮他的鼻尖:“傻殿下。” 自那夜的吻后,两人的亲密便多了几分自然而然。萧岑煦越发黏人,练剑时会故意装作力竭,倒进曲锡怀怀里,感受着他有力的臂膀将自己稳稳托住,看书时会凑得极近,肩膀挨着肩膀,指尖偶尔不经意地触碰,便会引来两人心照不宣的对视,夜里溜去侍卫房,不再只是单纯地睡觉,而是会窝在曲锡怀怀里,听他说话,说着说着就会主动凑上去,在他下巴上啄一口,然后得意地缩进他怀里,感受着他胸腔的震动。 一次溜出王府逛夜市,两人坐在河边的石阶上,分享着一包刚买的松子糖。萧岑煦剥了一颗,递到曲锡怀嘴边,曲锡怀张口咬住,却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指尖,两人同时一顿,眼神交汇间,满是缱绻。 “锡怀,”萧岑煦的声音带着几分羞涩,却还是鼓起勇气,伸手抚上他的脸颊,“我还想……” 话未说完,曲锡怀已经俯身,再次吻上了他的唇。这一次,没有了初次的莽撞,多了几分温柔与缠绵。河边的晚风吹拂着,带来阵阵荷香,远处的灯火闪烁,映着两人交叠的身影。 萧岑煦闭上眼睛,全身心地投入其中,感受着曲锡怀的温柔与珍视,心里满是踏实与欢喜。 回到王府时,已是深夜。曲锡怀送萧岑煦回卧房,刚要转身离开,就被萧岑煦拉住了手腕。“再陪我一会儿。”少年的声音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拉着他走到床边。 萧岑煦坐在床沿,仰头看着曲锡怀,忽然伸手,解开了他腰间的玉佩——那是之前萧岑煦送他的,刻着“听”字的玉佩。 “我帮你戴上。”他说着,起身踮脚,将玉佩重新系在曲锡怀的腰间,手指不经意间划过他的腰侧,引来曲锡怀的一阵战栗。 曲锡怀低头,看着他认真的模样,忍不住伸手将他揽进怀里,下巴抵在他的发顶,声音温柔:“殿下,早点歇息,明日还要上早课。” “你陪我睡。”萧岑煦抱着他的腰,不肯撒手,“就像小时候一样。” 曲锡怀无奈,只能小心翼翼地躺在他身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可萧岑煦却不满足,转身钻进他的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胳膊,脸颊贴在他的胸口,感受着他沉稳的心跳。 “锡怀,”他轻声呢喃,“你陪陪我嘛,有你在,我睡得才安稳。” 曲锡怀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他知道,这份感情是隐秘而危险的,身份的悬殊像一道鸿沟,可看着怀里少年熟睡的脸庞,他实在舍不得推开。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床榻上,照亮了两人相拥的身影。萧岑煦睡得香甜,嘴角还带着浅浅的笑意,曲锡怀却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心里满是复杂的情绪。他既贪恋这份温暖与纯粹,又害怕未来的风雨会伤害到萧岑煦。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锐劲 正院的厅堂静得能听见烛火跳动的声响,紫檀木桌椅泛着冷硬的光泽,太子妃端坐在主位上,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锐利如刀,落在下方躬身站立的曲锡怀身上。 “曲锡怀。”太子妃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你的名字,是谁取的?” 曲锡怀垂着头,拱手置于身前,姿态恭敬:“回太子妃殿下,属下的名字,是太子殿下亲赐。” “哦?”太子妃挑眉,语气里带着几分探究,“太子为何给你取这个名字?” “太子殿下说,听为忠顺,白为纯粹,盼属下往后行事,听令行事,初心不改。” 曲锡怀的声音平稳,没有半分波澜,像是在复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太子妃点点头,沉默片刻,突然话锋一转,语气骤然冷了下来:“那你告诉本宫,你与煦儿,是什么关系?” 这话像一道惊雷,在厅堂里炸开。曲锡怀的身体猛地一僵,垂着的眼帘颤了颤,显然没料到太子妃会如此直接。他顿了顿,喉结动了动,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迟疑:“属下……是二公子的侍卫,奉命守护二公子的安危。” “只是侍卫?”太子妃的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明显的愠怒,“本宫亲眼看见你与他在河边相拥,深夜同眠,这也是侍卫该做的事?” 曲锡怀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猛地抬头,对上太子妃严厉的目光,又飞快地低下头,声音带着几分急切:“殿下明鉴,属下与二公子情谊深厚,绝无半分逾矩之心,只是……” “只是什么?”太子妃打断他,语气咄咄逼人,“只是情难自已?曲锡怀,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是侍卫,他是皇孙,你们之间隔着云泥之别!你以为本宫看不出你对他的心思?你以为本宫不知道他为了你,连规矩都抛在脑后?” 曲锡怀的嘴唇动了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知道,太子妃既然已经开口,必然是掌握了证据,再多的辩解都是徒劳。 “你方才说,你的名字是太子所赐,命也是太子的?”太子妃的语气稍稍缓和,却依旧带着压迫感。 “是。”曲锡怀沉声应道,“太子殿下于属下有再造之恩,属下的性命,自始至终都属于太子殿下。” “好。”太子妃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一封明黄色的旨意,放在桌上,“既然你听太子的话,那这道旨意,你便接了吧。” 曲锡怀抬头,目光落在那封旨意上,瞳孔骤然收缩。 “太子早已察觉你与煦儿的异常。”太子妃缓缓说道,“他既怕你日后会误了煦儿的前程,也怕这份不合时宜的情谊,会成为煦儿将来的软肋。更重要的是,你身份低微,与皇孙纠缠不清,传出去只会玷污皇室名声。”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北境战事吃紧,太子需要可靠的人手支援。这道旨意,是太子亲自拟的,命你即刻启程,前往北境军营,跟在太子身边打仗,没有太子的命令,不得回京。” “什么?”曲锡怀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他猛地抬头,看着太子妃,“殿下,小皇孙他……” 太子妃冷笑一声,“曲锡怀,你的命是太子的,太子让你去哪,你就得去哪!你以为你留下,是为了煦儿好?你留下,只会害了他!” 她站起身,走到曲锡怀面前,语气带着几分语重心长:“本宫知道你对煦儿是真心的,可这份真心,于他而言,是祸不是福。你若真的为他好,就该离他远点,让他断了念想,安心做他的皇孙,将来谋个安稳前程。” 曲锡怀的眼眶泛红,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他想起萧岑煦亮晶晶的眼睛,想起他夜里窝在自己怀里撒娇的模样,想起他说“只喜欢你”时的坚定,想起两人在山洞里青涩的吻,想起河边温柔的相拥……那些画面在脑海里翻涌,让他几乎要撑不住。 可他看着桌上那封明黄色的旨意,看着太子妃不容置疑的眼神,知道自己没有选择。他的命是太子的,太子的旨意,他不能违抗。 “属下……遵旨。”曲锡怀的声音沙哑,带着深深的无奈与痛苦。他缓缓跪下,对着那道旨意,重重磕了三个头。 “很好。”太子妃看着他,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欣慰,也有不忍,“你即刻收拾行装,半个时辰后,会有人送你出府。记住,到了北境,好好打仗,安心侍奉太子,莫要再想京中之事,更莫要再与煦儿联系。” “是。”曲锡怀低着头,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青砖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起身,转身往门外走去,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每走一步,都像是在与过去的岁月告别,与那个黏着他、依赖他、说喜欢他的少年告别。 回到侍卫房,曲锡怀没有急着收拾行装,只是反手掩上门,从贴身处掏出那枚刻着“听”字的玉佩。指尖摩挲着玉佩边缘细腻的纹路,冰凉的玉质早已浸染上他常年的体温,暖得像一块贴身的暖玉。他将玉佩轻轻放在桌案中央,目光凝望着那遒劲的刻字,脑海里瞬间闪过萧岑煦送他时的模样,少年穿着鹅黄锦袍,踮着脚把玉佩塞进他手里,眉眼弯弯,眼底盛着星子般的光,语气带着几分傲娇的认真:“这是我特意让玉匠刻的,只刻了‘听’字,以后你看到它,就想起我!”说着还怕他不收,死死攥着他的手腕,非要看着他系在腰间才肯罢休。 可如今,太子的旨意如千斤巨石压在心头,偏要他这般悄无声息地抽身,连一句像样的告别都吝啬给予。他不敢见萧岑煦。怕一见那双亮晶晶的眼,怕一听他软糯的“锡怀”,所有的坚守都会土崩瓦解,竟至于违抗太子的旨意,更怕那句“再见”说出口,会让他的小皇孙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他太清楚萧岑煦的性子,纯粹又执拗,若是知道他要走,定会闹得人尽皆知,甚至可能不顾一切跟着他,那样只会害了他。桌案上的玉佩静静躺着,还残留着他的体温,像极了萧岑煦从前黏着他时,贴在他掌心的温度。 再见了,他的小皇孙。这一别,山高水远,北境风沙漫天,京城海棠依旧。不知此生,还有没有再见的机缘。 半个时辰后,曲锡怀换上了军装,背着简单的行囊,悄无声息地走出了安王府的侧门。马车早已在门外等候,他最后看了一眼王府的方向,那里有他最牵挂的人,有他最珍贵的回忆。 “驾!”车夫一声吆喝,马车缓缓驶离,朝着北境的方向而去。曲锡怀坐在马车上,掀起车帘,望着越来越远的安王府,泪水终于忍不住汹涌而出。他在心里默默说:“殿下,等我,等我在北境立下战功,等我有了足够的资格,我一定会回来找你。” 而此刻的安王府,萧岑煦还在偏院等着曲锡怀回来,想给他看自己刚画的并蒂莲。他不知道,那个承诺会一直陪着他的人,已经离开了京城,离开了他的身边。他更不知道,这场突如其来的分离,会成为两人生命中,最漫长也最痛苦的牵挂。 北境的风,带着砂砾的粗粝,刮在脸上像小刀子割。曲锡怀抵达太子萧岦安的军营时,正赶上一场沙尘,漫天黄土将太阳遮得只剩一团模糊的光晕,远处的挡兵河泛着浑浊的黄,河岸边的堤坝矮矮垮垮,一看便知经不住汛期的冲刷。曲锡怀以前也在北境待过,但以往都是跟着太子在北境巡逻督检一圈,待不了许久就会回到焕京,在大祯要是哪个当兵的说自己在北境待过,那都是一等一的荣誉,太子帐就像一处坚固的庇护所,真正上战场打硬仗也轮不到他们去冲锋陷阵。但是这次太子把他调回北境,一是为了想让他和小皇孙分开,二来此次太子来北境打着历练的名号已经待了比平时长半年的时间,恐怕还有更深的目的。 军营是临时搭建的土坯房,四处弥漫着马粪、汗水与劣质酒的混合气味,与京中安王府的精致截然不同。曲锡怀穿着厚重的铠甲,肩背挺直,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这里的每一个人,眼神里都带着沙场磨砺出的狠厉,与京城侍卫的温顺全然不同。 “曲锡怀,太子殿下要你去主帐跑一趟。”传令兵的声音带着北境特有的粗粝,打断了他的思绪。 曲锡怀颔首,跟着传令兵往主帐走去。掀开厚重的毡帘,一股温热的气息夹杂着茶香扑面而来。主帐中央,太子萧岦安端坐案前,一身玄色常服,褪去了京中的温润,多了几分沙场的沉凝。 他对面坐着一位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面容黝黑,眼神锐利,腰间佩着一把长刀,正是盘踞北境多年的总督王承光。 “殿下,这北境的风沙,可比京中烈多了吧?”王承光端起茶碗,语气带着几分东道主的随意,眼神却在暗中打量着萧岦安,“不过有末将在,定保边境安稳,不让北裘蛮子越雷池一步。” 萧岦安轻轻吹了吹茶沫,语气平淡:“王总督镇守北境多年,劳苦功高。只是这北境是大祯的北境,是天下百姓的北境,而非某个人的封地。本王此次前来,一是为了与总督共商御敌之策,二是为了治理挡兵河水患。每年汛期,河水泛滥,百姓流离失所,北裘趁虚而入,这隐患,不能再留了。” 这话绵里藏针,王承光的脸色微微一僵,随即哈哈一笑:“殿下说得是!末将一心为国,只是北境事务繁杂,水患治理非一日之功,还需殿下多费心。” “自然。”萧岦安放下茶碗,目光扫过帐外,“本王带来了工部的能人,也带来了粮草器械,治理水患,刻不容缓。另外,听闻总督手下新得了位参军统帅,名叫陆锷锴,打仗勇猛,颇有谋略,本王倒想见识见识。” 王承光眼底闪过一丝警惕,随即应道:“殿下眼光独到!陆锷锴确实是员猛将,只是性子桀骜,说话直来直去,殿下莫要见怪。” 他随即吩咐帐外,“传陆锷锴进帐!” 主帐的毡帘被猛地掀开,一股裹挟着沙尘的冷风瞬间灌了进来,烛火被吹得剧烈摇晃,在地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影子。一道挺拔身影逆光而立,黑色劲装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紧实的肌肉线条,腰间玄铁腰带扣着一枚虎头兽首,冷硬的金属光泽与他周身的戾气相得益彰。来人面容刚毅,下颌线棱角分明,眉峰斜飞入鬓,眼底带着几分未经驯服的桀骜,仿佛刚从沙场搏杀归来,浑身都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狠厉,正是陆锷锴。 他迈步而入,靴子踩在毡毯上,带着北境特有的沉实力道,身上的风沙簌簌掉落。目光扫过帐内,在太子萧岦安身上短暂停留,既未趋前,也未俯身,只是随意抬手拱了拱,动作敷衍得近乎轻慢,语气平淡无波:“末将陆锷锴,参见太子殿下。” 这一声“参见”,没有半分恭敬,倒像是寻常打招呼,连最基本的跪拜礼都省了。 曲锡怀站在太子身侧,瞳孔骤然收缩,放在身侧的手瞬间攥紧,指节泛白。他自入太子麾下,见惯了京中官员的恭谨、侍卫的谦卑,哪怕是边疆将领进京,面对太子也无不俯首帖耳,何曾见过这般无礼之人?眉峰瞬间拧成一道川字,眼底飞快掠过一丝厉色,呼吸都不自觉沉了几分。他往前踏出半步,下意识地挡在太子身前少许,沉声道:“陆统帅,见太子殿下不行跪拜之礼,岂不是藐视皇室威仪?” 声音不高,却带着京中侍卫特有的规整与凛然,与帐内北境的粗粝气息格格不入。 陆锷锴像是才注意到他,转头望过来,上下打量他一番。目光从他挺括的铠甲扫到他紧抿的唇角,又落在他按在剑柄上的手,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笑:“这位便是太子殿下从京中带来的贴身侍卫?倒是衣着光鲜,看着比北境的战马还金贵。” “休得胡言!”曲锡怀的声音冷了几分,指尖已触到剑柄的冰凉,“太子殿下乃储君之尊,跪拜行礼是天经地义的规矩。你身为大祯将领,却如此目无尊卑,难道不怕军法处置?” “军法?”陆锷锴嗤笑一声,往前逼近半步,身上的戾气更盛,几乎要压得人喘不过气,“北境的军法,是杀敌立功者上,畏缩怯懦者下,可不是靠跪拜行礼挣来的。太子殿下亲临,我自然敬重,但敬重不是靠虚礼撑着,末将手里的军功,帐下弟兄的性命,可比几句‘参见’金贵多了。” “你这是强词夺理!”曲锡怀心头怒火更炽,剑眉拧得更紧,“规矩便是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你连基本的礼仪都不懂,如何能统领将士,如何能守护边境?” “守护边境,靠的是真刀真枪,不是京城里那些繁文缛节。”陆锷锴眼底闪过一丝不耐,语气愈发直接,“殿下若是来查礼仪的,大可回京城去。若是来治水患、御北裘的,末将自然听令。但要末将浪费这宝贵的时间在这些虚礼上,抱歉,办不到。” 帐内的气氛瞬间凝固,烛火的跳动声都变得格外清晰。萧岦安端坐在案前,指尖依旧轻轻敲击着桌面,神色未变,既未呵斥陆锷锴的无礼,也未阻拦曲锡怀的辩解,只是目光沉沉地看着两人,像是在观察一场有趣的博弈。 “陆锷锴,坐吧。”王承光在一旁倒像是主人般直接越过了太子的发号施令,让陆锷锴坐下。 曲锡怀胸口微微起伏,显然被陆锷锴的直白气得不轻。他自少年时便跟在太子身边,奉听令行事,初心不改为信条,最是看重忠诚与规矩,如今见陆锷锴这般亵渎太子威严,只觉得忍无可忍。 “看来陆统帅不仅目无尊卑,还对太子殿下心存不敬。”曲锡怀的手紧紧握着剑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今日我便替你好好教教,什么是君臣之礼,什么是规矩本分!” 陆锷锴挑眉,眼底闪过一丝兴味,像是终于找到了乐子:“哦?一个京中来的侍卫,还想教我规矩?倒是要看看,你的本事,是不是跟你的嘴一样硬。” 帐内的气流仿佛瞬间冻住,烛火被陆锷锴直白的话语撞得剧烈摇晃,光影在紫檀木案上忽明忽暗,映得王承光的脸色有些尴尬,他既怕太子动怒,又忌惮陆锷锴的桀骜,只能端着茶碗小口抿着,假装没看见帐内的剑拔弩张。 “锡怀,休得无礼。”萧岦安的声音平淡无波,像一潭深水,瞬间压下了帐内的戾气。他抬手示意曲锡怀退下,目光依旧落在陆锷锴身上,语气里听不出喜怒,“陆统帅不必多礼。本王久闻你打仗颇有章法,北境水患与边患交织,今日特来请教良策。” 曲锡怀攥紧的剑柄松了松,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的痕迹慢慢褪去。他咬了咬牙,终究还是躬身退回到太子身侧,只是眼底的怒火并未熄灭,像藏在灰烬下的火星,只待一个爆发的契机。他能忍,太子既已开口,他便不能再违逆,更何况王承光还在一旁看着,此刻发作,反倒落了口实。 可陆锷锴那番轻视太子、鄙夷规矩的话,像根刺扎在他心上,硌得生疼。 “请教谈不上。”陆锷锴丝毫不领情,目光锐利地扫过萧岦安,又瞥了眼帐外漫天的黄沙,直言不讳,“殿下久居京城,养在深苑,怕是不知道北境的凶险。打仗不是朝堂上你一言我一语的议事,靠的是真刀真枪拼杀,是弟兄们的血换来的胜果,不是虚言客套能成的。” 他话锋一转,直指核心,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质疑:“至于治理挡兵河的水患,末将直言,工部那些书生的方案,纯属纸上谈兵!他们连挡兵河的河道深浅、沿岸土质都没摸透,就敢画图纸、定章程,汛期一到,堤坝该溃还是溃,百姓该流离还是流离,北裘蛮子该趁虚而入还是会来!” 这话太过尖锐,像一把钝刀,直接割开了君臣和睦的表象。帐内瞬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连烛火燃烧的“噼啪”声都格外清晰。王承光的脸色更显为难,想打圆场,却被萧岦安一个眼神制止。 曲锡怀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他想反驳,想斥责陆锷锴对太子的不敬、对朝廷的轻视,可太子没开口,他便只能硬生生忍下。他看着太子依旧平静的侧脸,看着陆锷锴桀骜不驯的模样,只觉得一股怒火在胸腔里翻涌,烧得他喉咙发紧。 萧岦安沉默片刻,忽然笑了笑:“陆统帅所言,不无道理。看来本王确实需要多了解北境的实情。你先下去吧,改日再议。” 陆锷锴拱了拱手,依旧是那副敷衍的姿态,转身便掀帘而出,身上的风沙随着动作簌簌掉落,没留下半句多余的话。 他刚走,曲锡怀便忍不住低声道:“殿下,陆锷锴如此无礼,您怎能……” “他说得对。”萧岦安打断他,目光望向帐外的风沙,“北境有北境的规矩,光靠礼仪治不了水患,也打不了胜仗。”话虽如此,语气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考量。 曲锡怀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可心里的火气却没消,只觉得如鲠在喉。 约莫半盏茶后,曲锡怀借着巡查营帐的由头,悄悄退出主帐。北境的风更烈了,黄沙打在脸上生疼,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循着陆锷锴离去的方向快步追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非要好好教训这个目无尊卑的家伙不可! 穿过几排土坯营房,前方出现一片偏僻的墙角,堆放着废弃的兵器和枯草,四周不见半个人影,只有风沙呼啸的声音。 曲锡怀刚拐过拐角,便看见一道黑色的身影斜倚在断墙上,正是陆锷锴。 他手里把玩着一枚碎石,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见曲锡怀追来,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仿佛早就料到他会来:“京来的侍卫,果然忍不住了?”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教场比武 曲锡怀心头一怔,他竟早有预料,还特意寻了这偏僻地方等着自己?惊讶转瞬即逝,怒火瞬间占据了上风。他没说话,脚下发力,身形如箭般冲了过去,右手拔剑出鞘,剑光在夕阳下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直刺陆锷锴心口,动作又快又狠,带着压抑已久的怒气:“今日便让你知道,对太子不敬,该付出什么代价!” 陆锷锴眼底闪过一丝兴味,侧身堪堪躲过剑锋,碎石从他指尖滑落,砸在地上发出轻响。他没拔剑,只用拳脚应对,动作看似随意,却招招精准,恰好避开曲锡怀的攻势,同时还带着几分试探的意味:“来得好!就让我看看,焕京城里的兵,到底有几分真本事!” 剑光与拳脚交锋,卷起漫天黄沙。曲锡怀的剑法灵动规整,带着京中武学的精妙,陆锷锴的拳脚却野得很,招招透着沙场搏杀的狠厉,每一次碰撞都带着沉猛的力道。两人瞬间缠斗在一起,风沙模糊了身影,只听见金属碰撞的脆响和拳脚破空的风声,在偏僻的墙角回荡。 风沙卷着碎石打在断墙上,发出“噼啪”声响,恰好掩盖了两人交锋的动静。曲锡怀的剑法愈发凌厉,剑光如练,招招直指陆锷锴要害,每一式都透着京中武学的规整精妙,那是他多年苦练的成果,是护佑太子的底气。可陆锷锴却始终游刃有余。他不与曲锡怀拼招式,反而借着地形辗转腾挪,时而故意露个破绽,让曲锡怀的剑锋擦着衣襟掠过,时而又猛地近身,用拳脚破开他的剑势。北境沙场的搏杀从无固定章法,活下去、打赢才是根本,这份虚虚实实的诡谲,是曲锡怀从未接触过的。 “你的剑很快,却太直。”陆锷锴侧身避开一记直刺,同时手肘狠狠撞向曲锡怀的肋下,语气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点评,“京里教你的都是光明正大的招式,可战场之上,谁跟你讲规矩?” 曲锡怀心头一凛,刚想调整招式,却已落入圈套。他下意识追着陆锷锴的“破绽”刺去,不料对方突然脚下打滑,看似要摔倒,实则顺势一勾,正勾中他的脚踝。曲锡怀重心不稳,身体前倾,手中的剑瞬间失去准头。 就是这一瞬,陆锷锴猛地起身,右手如铁钳般锁住他的手腕,左手顺势劈在他的剑脊上。“铛”的一声脆响,长剑脱手飞出,插进旁边的沙地里,剑柄还在微微颤动。 曲锡怀被死死按住,手腕传来一阵剧痛,挣扎了几下竟纹丝不动。他仰头看着陆锷锴,眼底满是难以置信的怒火与不甘:“你耍诈!” “耍诈?”陆锷锴嗤笑一声,松开手,后退半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这叫兵法,叫诡谲。战场之上,敌人不会给你摆好架势的机会,只会趁你不备取你性命。你连这点道理都不懂,空有一身好功夫,也只是个会舞剑的花架子。” 曲锡怀踉跄着站稳,弯腰捡起长剑,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颤。他不服气,刚想再冲上去,却被陆锷锴抬手制止:“再打十次,你还是输。” “我不信!”曲锡怀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方才是我大意了!” “不是你大意,是你根本不懂如何用武。”陆锷锴走到断墙边,捡起一块碎石,在沙地上画了个简单的阵型,“你看,你的招式就像这排整齐的木桩,看着结实,可只要从侧面破个缺口,整个阵型就垮了。京里的教头教你护主、教你拼杀,却没教你如何判断对手的意图,如何用最小的代价赢最大的胜算,这就是兵法,是战场的规矩。” 他指着沙地继续说:“你刚才一味猛冲,只想着打赢我,却没注意我一直在观察你的步法、你的呼吸。你出剑时肩膀会先沉,换气时节奏会乱,这些都是破绽。在京里,没人会抓着你的破绽往死里打,可在北境,在战场上,敌人只会盯着这些破绽,给你致命一击。” 曲锡怀盯着沙地上的阵型,又想起刚才的打斗,陆锷锴那些看似随意的动作,此刻想来竟全是算计,故意露破绽诱他深入,借地形打乱他的节奏,甚至连说话时的语气,都在分散他的注意力。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爬上,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引以为傲的功夫,在真正的沙场搏杀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 “你有功夫底子,是块好料。”陆锷锴拍了拍手上的沙土,语气缓和了些,却依旧带着桀骜,“可光有功夫不够,你得懂人心,懂诡诈,懂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太子帐里或许能教你忠诚,但战场上光靠一身忠诚可没用,真本事都是靠刀光剑影、血的教训换来的。” 曲锡怀攥紧了手中的剑,剑身的冰凉让他稍稍冷静。他看着陆锷锴刚毅的侧脸,看着漫天风沙中远处的军营,心里五味杂陈,有落败的不甘,有被点醒的震惊,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茫然。他一直以为,只要练好武功,就能护好太子,就能守住想守的人,可此刻才明白,自己差得太远。 “我不需要你教。”曲锡怀最终还是硬邦邦地丢下一句,转身便要走。他可以承认自己的不足,却不能接受一个目无尊卑之人的指点,更不能背弃太子的教诲。 陆锷锴看着他倔强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惋惜,对着他的背影喊道:“曲锡怀,太子帐下日子自然过得滋润,但只有真正经历过北境的风沙才会你生存的道理。你若想通了,想学到真东西,我的帐门随时为你开着。” 曲锡怀的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回头,只是攥紧了剑柄,一步步走进漫天风沙里。风沙吹乱了他的发丝,迷了他的眼,却吹不散陆锷锴那些话。他知道,陆锷锴说得对,可那份忠诚与规矩,早已刻进骨子里,让他难以迈出那一步。 曲锡怀踩着一身风沙回到主帐时,毡帘掀起的瞬间,又带进几片黄土。他肩头的铠甲沾着细碎的沙粒,发梢还挂着风尘,脸上未褪的潮红与眼底的不甘、茫然交织在一起,与来时的沉稳锐利判若两人。 萧岦安正低头看着工部送来的挡兵河图纸,闻言抬眼,目光在他身上淡淡一扫,没去看他攥得发白的指尖,也没提他方才离帐的去向,只是将手中的狼毫笔轻轻搁在砚台上,声音平缓得像帐外未曾停歇的风沙:“回来了。” 曲锡怀躬身应道:“是,殿下。”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沙哑,还残留着方才打斗后的气息。 主帐内静了片刻,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萧岦安重新望向他,眼底没有半分探究,反而透着一丝了然的温和,缓缓开口:“陆锷锴,倒像北境风沙里养出来的苍鹰。” 这话轻描淡写,却精准戳中了要害。曲锡怀猛地抬头,对上太子沉静的目光,心头一震,太子竟什么都知道? “桀骜是桀骜了些,却藏不住骨子里的锐劲。”萧岦安指尖轻轻敲击着桌案上的图纸,语气里带着不加掩饰的看好,“北境这地方,温吞的人守不住,唯有这般带刺的、懂搏杀的,才能在风沙与刀光里站稳脚跟。他方才说的话,虽直白刺耳,却没半句虚言。”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曲锡怀肩头的沙尘上,话锋微微一转:“你与他交手了?” 曲锡怀的脸瞬间涨红,窘迫地低下头:“属下……属下一时冲动。” “无妨。”萧岦安摆了摆手,语气里没有半分责备,“他的功夫,是在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带着沙场独有的诡谲,你的剑法,是京中教出来的规整,护主有余,破局不足。输给他,不丢人。” 他看了眼桌上的热茶说道,“这是从焕京带来的茶,应该很对你的胃口。本王让你跟着来北境,不是让你只做个护驾的侍卫,是想让你见见京外的天地。这里的规矩,这里的生存之道,与京城截然不同。” 曲锡怀端过茶盏,温热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开来,却压不住心底的震动。他原以为太子会斥责他擅离职守、冲动行事,却没想到,太子不仅看穿了一切,还对陆锷锴这般看重,甚至借着此事点醒自己。 “陆锷锴是块难得的璞玉。”萧岦安的目光重新落回图纸,语气里带着几分深谋远虑,“北境要稳,水患要治,少不了这样的猛将。他的桀骜,是没遇到值得俯首的人,他的锐劲,恰好可以为本王扳倒王承光。” 这话像一道光,照亮了曲锡怀心中的茫然。他握着茶盏,看着太子沉稳的侧脸,忽然明白,太子从一开始就没在意陆锷锴的无礼,而是早已看清了他的价值,这份识人善用的胸襟,正是太子能稳坐储君之位的原因。 “属下明白了。”曲锡怀低声应道,心头的不甘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醒的认知。陆锷锴的话没错,他空有一身功夫,却不懂沙场诡谲,若想真正护好太子,护好自己想护的人,光靠忠诚和规矩远远不够。 北境军营的校场被黄沙漫裹,临时搭起的擂台用粗木夯实,四周插满了大祯的玄色军旗,在烈风中猎猎作响。将士们按阵营分列两侧,太子帐下的人马衣甲规整,王承光麾下的北境士兵则多是短打劲装,脸上带着风沙磨砺出的悍气,这场比武大会,名义上是切磋武艺、提振士气,实则是太子与王承光两派势力的暗中较量,输赢关乎颜面,更关乎北境军心的倾向。 擂台之下,萧岦安与王承光并坐于观礼台,两人面带笑意,眼神却在暗中交锋。 “太子殿下,北境将士粗野,比武只论输赢,若有冒犯之处,还望海涵。” 王承光端着茶碗,语气客套,眼底却藏着几分挑衅。 萧岦安淡淡颔首:“比武切磋,点到即止便好。” 话音刚落,擂台之上已展开较量。 将士们按阵营分列两侧,太子帐下的人马身着规整的银白铠甲,甲片在昏黄日光下泛着冷光,连站姿都带着京中禁军的规整。王承光麾下的北境士兵则多是深褐短打劲装,裤脚扎进皮靴,露出的小臂上满是刀疤,脸上沾着未擦净的沙尘,眼神里透着沙场磨出的悍气。 两拨人泾渭分明,连呼吸的节奏都带着隐隐的对立。 “第一场,太子帐下校尉柳颂,对阵北境大营李凛!” 裁判的高喊刚落,两道身影同时跃上擂台。 柳颂是从京中禁军调来的,一手流云剑法练得炉火纯青,只见他长剑出鞘,剑脊映着日光划出一道亮弧,先摆出防御姿态,剑尖斜指地面,稳如磐石。 李凛则握着一把北境常见的厚背弯刀,刀身沉重,他却握得轻松,双脚分开与肩同宽,刀柄抵着掌心,透着一股以力破巧的蛮横。 “请!”两人同时开口,话音未落,李凛便率先发难。他脚下发力,黄沙被踩得飞溅,弯刀带着沉猛的力道直劈而下,这一招劈山式是北境士兵在战场上砍杀骑兵的惯用招,狠辣直接,没有半分虚招。 柳颂不敢硬接,脚步轻点擂台,身形如流云般侧身避开,长剑顺势撩向李凛手腕,招式灵动,正是流云剑法里的拂云式。 “叮!” 金属碰撞的脆响在风沙中炸开,火星溅落在黄沙上,瞬间被风卷走。李凛手腕一转,弯刀改劈为扫,直逼柳颂腰侧,招招不离要害。柳颂则凭借剑法的精妙,左躲右闪,长剑时而刺向李凛破绽,时而格挡对方猛攻,两人刀来剑往,转眼便过了二十余回合。 台下将士看得热血沸腾,太子帐下的人高声喊着“校尉必胜!”,北境士兵则起哄“劈了他”,喝彩声、助威声盖过了风沙的呼啸,连观礼台上的萧岦安与王承光,也微微前倾身体,目光紧盯着擂台。 李凛久攻不下,渐渐有些急躁。他常年在沙场拼杀,习惯了速战速决,柳颂的剑法太过迂回,让他浑身力气无处使。又过一回合,李凛故意卖个破绽,弯刀放缓速度,似是体力不支,实则暗中蓄力。柳颂果然上当,长剑直刺李凛心口,想趁机取胜。 就在剑尖即将碰到李凛衣襟的瞬间,李凛突然暴起,左手猛地抓住柳颂剑身,掌心被锋利的剑刃割得鲜血直流,却死死不肯松手。他右手弯刀同时发力,朝着柳颂肩头劈去,这是北境沙场的同归于尽式打法,要么杀敌,要么同亡。 柳颂脸色一变,没想到李凛竟如此狠辣。还没等他反应,李凛竟然做出了一个他没想到的动作,李凛竟然弃剑后撤,同时抬脚踹向柳颂小腹。柳颂被踹得后退两步,握着剑身的手也松了开来,掌心鲜血淋漓。而李凛虽没了剑,却借着后撤的力道,从腰间抽出短匕,直抵柳颂咽喉。 “你输了。”李凛的声音带着一丝喘息,额角的汗珠混着沙尘滑落,短匕的锋芒贴着李凛皮肤。柳颂盯着那把短匕,又看了看自己流血的掌心,不甘地啐了口黄沙:“算你狠!” 台下顿时爆发出北境帐下将士的欢呼声,李凛收起短匕,弯腰捡起自己的长剑,对着柳颂拱手:“承让。” 柳颂却没理他,捂着流血的手,纵身跳下擂台,北境士兵的起哄声里,带着几分不服气的躁动。 紧接着几场比试,更是打得难解难分。第二场是太子帐下的侍卫李刚,对阵北境斥候周通。李刚用的是京中流传的连环剑,招式连贯,却少了几分狠劲,周通则握着两把短刀,脚步轻快,招式全是沙场偷袭的路数,一会儿绕到李刚身后,一会儿攻他下盘,最后借着风沙迷眼的瞬间,短刀架在了李刚脖颈上,北境士兵顿时欢呼起来。 第三场,太子方的队正孙毅,凭着扎实的基本功,硬接了北境什长马强三十余招,最后抓住马强急于求胜的破绽,用剑挑飞对方兵器,扳回一局。第四场、第五场……两边你来我往,赢的人额角带汗,输的人咬牙不甘,喝彩声、惋惜声此起彼伏,连校场上的风沙,都似是被这热烈的气氛冲得淡了些,不再那般呛人。仔细看去便知,太子帐下的人,招式多是京中教头教的规整路数,讲究“明招明打”,防守严密,却少了几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狠劲,北境士兵的功夫则野得很,招式没什么章法,却招招务实,劈、砍、刺、抓,全是从尸山血海里摸出来的活命技巧,带着一股“要么赢,要么死”的凌厉。 直到第六场结束,两边各赢三场,竟是难得的势均力敌。观礼台上的萧岦安端着茶碗,指尖轻轻摩挲着碗沿,眼底没什么波澜,仿佛早已预料到这般局面。王承光则捻着胡须,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目光扫过台下士气高涨的北境士兵,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得意。风沙依旧在吹,擂台中央的黄沙上,已留下了不少兵器划过的痕迹,偶尔还能看到几滴干涸的血迹,这场看似切磋的比武大会,早已在无形中,成了太子与王承光两派势力,争夺北境军心的第一回合较量。 “下一场,北境大营总兵陆锷锴!” 随着裁判一声高喊,一道黑色身影纵身跃上擂台,正是陆锷锴。他依旧穿着那身劲装,腰间长剑未出鞘,只握着一把泛着冷光的弯刀,眼神桀骜,扫过台下时带着几分漠然的杀气。 太子帐下立刻走出一名副将,此人武艺在京中侍卫里算得上佼佼者,曾跟着太子平定过京郊叛乱,自信满满地踏上擂台:“在下李嵩,请教陆总兵高招!” 按规矩,比武只分输赢,不许伤及性命。可李嵩刚摆好架势,陆锷锴便动了,他的身影快得像风沙中的鬼魅,弯刀出鞘的瞬间只闪过一道冷弧,众人还未看清招式,便听“噗嗤”一声闷响。鲜血溅落在黄沙擂台上,瞬间浸红了一片。李嵩双目圆睁,胸口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汩汩淌血,身体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抽搐了两下便没了声息。 擂台之下瞬间死寂,连风都似是停了。所有人都惊呆了,望着地上鲜血直流的尸体,脸上血色尽褪。太子帐下的将士更是吓得浑身发颤,方才还沸腾的校场,此刻只剩下倒抽冷气的声响。 “陆锷锴!你敢坏规矩杀人!”太子帐下一名将领怒声呵斥,却没人敢上前一步。 陆锷锴低头看了眼地上的尸体,用靴尖踢了踢,语气平淡得像碾死了一只蝼蚁:“比武只论输赢,他输了,死了也是活该。” 他抬起头,弯刀指向太子帐下的人群,声音洪亮如雷,“还有谁,敢上来?” 太子帐下的人你看我我看你,没人敢应声。李嵩的惨死像一盆冰水,浇灭了所有人的勇气,陆锷锴的狠厉彻底吓破了他们的胆。 “怎么?太子殿下帐下,都是些不敢应战的软蛋?”陆锷锴的语气带着浓浓的嘲讽,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了人群中的曲锡怀身上。 曲锡怀看着地上的鲜血,胸口剧烈起伏。他既愤怒于陆锷锴的肆无忌惮,又羞耻于太子帐下无人敢应战的怯懦。想起太子的期许,想起自己北境历练的初衷,想起京中那个盼着他回去的少年,他猛地握紧了手中的长剑,迈步走出人群:“我来应战!” 话音落下,全场哗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有惊讶,有担忧,也有质疑,连李嵩都死在了陆锷锴手下,曲锡怀他能行吗?曲锡怀纵身跃上擂台,风沙吹动他的衣袍,露出他紧绷的侧脸。他对着陆锷锴躬身行礼,语气沉稳:“曲锡怀,讨教陆总兵高招。” “哟,我还以为是谁这么大胆子?原来是手下败将啊。”陆锷锴挑眉,眼底闪过一丝兴味,“可惜,光靠胆子可救不了你的命。”话音刚落,陆锷锴便再次动了。 这一次,他使出了他独有的武步,犹如在迷雾中时隐时现的野兽,脚步虚虚实实,身影飘忽不定,像极了狡猾的狐狸,让人根本摸不清他的进攻方向。弯刀带着破空的锐响,直刺曲锡怀心口,招式诡谲狠辣,与上次交手相比,更添了几分沙场的杀伐之气。 曲锡怀不敢大意,长剑出鞘,凝神应对。他将京中武学的规整与北境学到的搏杀技巧结合,剑光如练,死死护住要害。可陆锷锴的步法太过诡异,一步虚,一步实,一步绕后,每一步都超出他的预判。 “叮!叮!叮!” 金属碰撞的脆响接连不断,火花在风沙中飞溅。曲锡怀拼尽全力,凭借着过人的反应和连日来的琢磨,堪堪挡下了陆锷锴前三步的猛攻。 可到了第四步,陆锷锴突然变招,脚下一滑,身形骤然矮下,弯刀顺着曲锡怀的剑势滑过,瞬间逼近他的咽喉。曲锡怀心头一凛,想侧身躲闪,却已来不及。冰凉的剑刃架在了他的脖颈上,锋利的刃口贴着皮肤,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曲锡怀浑身紧绷,握着剑柄的手微微发颤,却再也无法前进一步。擂台之下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陆锷锴俯身,嘴唇凑到曲锡怀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毫不掩饰的不屑与嘲讽:“倒是比上次强了些,能挡我三步狐狸步了。”他顿了顿,语气愈发轻慢,“不过,要是我现在就把曲侍卫杀死在这擂台上,京里的小皇孙得知消息,发落下来,岂不是要我的命?” 曲锡怀的瞳孔骤然收缩,脖颈的皮肤因愤怒而微微绷紧,却被剑刃硌得生疼。他想反驳,想怒斥,可剑架在喉间,连呼吸都不敢太用力,只能死死瞪着陆锷锴,眼底满是不甘与屈辱但又震惊陆锷锴消息灵通,远在京城的王府密事竟然能被他了如指掌。 “够了。” 观礼台上,萧岦安缓缓站起身,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他目光扫过擂台上的两人,又看向台下震惊的将士,沉声道:“比武切磋,点到即止。陆总兵武艺高强,此战,陆锷锴胜。” 陆锷锴闻言,缓缓收回长剑,后退半步,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笑:“太子殿下英明。” 曲锡怀踉跄着站稳,脖颈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红痕。他望着陆锷锴的背影,又看向地上李嵩的尸体,心头五味杂陈。 风沙卷起擂台上的鲜血,血腥味混着黄土的气息,弥漫在整个校场。这场匆匆结束的比武大会,像一记重锤,砸在了所有人的心上。太子帐下的人见识了北境将士的狠厉,王承光则借着陆锷锴的锋芒,向太子展现了北境大营的实力。而曲锡怀站在擂台上,望着漫天风沙,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必须变得更强,强到足以打破这诡谲的搏杀,强到足以护得住所有他想护的人。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帐内暗涌藏锋芒 北境的风沙刮了一夜,王承光的总督帐内却暖烘烘的,炭盆里的银骨炭燃得正旺,映得帐内的紫檀木桌椅泛着油亮的光泽。帐外传来士兵操练的呐喊声,夹杂着风沙的呼啸,却丝毫透不进这密不透风的帐内——这里,是王承光在北境盘踞多年的权力核心,每一寸空气里都藏着算计与试探。 “陆锷锴,坐。”王承光端坐在主位上,手里摩挲着一只和田玉茶杯,杯壁的温润与他黝黑粗糙的手指形成鲜明对比。他脸上带着几分笑意,眼底却深不见底,像北境深冬的寒潭,“昨日校场一战,你可是为咱们北境大营挣足了面子。太子帐下那些京中来的娇兵,怕是至今还没缓过神来吧?” 陆锷锴身着黑色劲装,肩背挺直地站在帐中,没有丝毫懈怠。他闻言微微颔首,语气平淡无波:“总督过奖了。不过是尽了军人的本职,赢了几场比武罢了。” 王承光轻笑一声,放下茶杯,目光锐利地扫过他,“能在太子面前露这一手,可不简单。如今营中将士,提起你陆锷锴的名字,哪个不竖起大拇指?连我王承光的话,怕是都没你这一场胜仗管用了。” 这话看似夸赞,实则带着**裸的试探,像一把软刀子,悄无声息地抵了上来。陆锷锴心头一凛,瞬间明白王承光的用意——昨日比武他一战成名,军心所向已有倾斜,这位老谋深算的总督,终究是对他起了忌惮。 他没有急着辩解,反而上前一步,躬身拱手,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与恳切:“总督说笑了。属下能有今日,全凭总督提拔之恩。当年属下不过是个流落深山的散兵,在北境混饭吃,是您不嫌属下粗野,给了属下参军的机会,又一步步提拔,让属下能统领将士,驰骋沙场。这份知遇之恩,属下没齿难忘。” 他抬眼,目光坦诚地对上王承光的视线,没有半分闪躲:“北境大营是总督您一手撑起来的,将士们敬我,是因为我是您麾下的总兵。惧我,是因为我手里的刀,是为您、为北境挥的。属下几斤几两,自己清楚,绝无半分取而代之、自立门户的念头——那样的忘恩负义之事,属下做不出来。” 王承光看着他,手指轻轻敲击着桌案,帐内静得只剩下炭盆燃烧的噼啪声。他知道陆锷锴是块硬骨头,桀骜难驯,却也重情义。当年提拔他,一是看中他的武艺与谋略,二是觉得他无根无蒂,容易掌控。可如今,陆锷锴的锋芒越来越盛,军心所向渐显,他不得不防——北境是他的根基,绝不能容忍任何人觊觎。 “锷锴,本督何曾这么想过?。”王承光的语气缓和了些,却依旧带着一丝审视,“本督老了,知道你是个有能力的人,我只盼着以后由你来接我的班。” “属下不敢。”陆锷锴的声音沉了沉,“总督正当壮年,风华正茂,何谈老去?若无总督当年相助,属下早已饿死在北境的山路上。这份恩情,属下此生必报。” 王承光满意地点点头,话锋突然一转,语气变得凝重起来:“太子这次来北境,名义上是治水患、御北裘,实则是冲着本督来的。你也看到了,他带来的人马,操练不断,拉拢军心,摆明了是想削弱本督的势力,把北境这块肥肉攥在自己手里。”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股狠厉:“北境是咱们的根基,绝不能让外人夺走。太子留在北境一日,咱们就一日不得安宁。本督想让你办一件事——找个机会,悄无声息地除掉他。” 陆锷锴的瞳孔骤然收缩,心头掀起惊涛骇浪。除掉太子?这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他没想到王承光竟然如此胆大包天,敢动储君的主意。 帐内的空气瞬间凝固,炭盆里的火星溅起,映得王承光的脸一半明一半暗,透着几分阴鸷。他死死盯着陆锷锴,等着他的答复——这不仅是让他办事,更是对他最后的试探。若是陆锷锴答应,便是彻底绑在了他的船上,若是拒绝,今日怕是难以走出这总督帐。 陆锷锴的大脑飞速运转,他知道自己没有选择。王承光手握他的把柄,又掌控着北境的兵权,若是此刻拒绝,必然会被立刻灭口。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缓缓抬头,目光坚定地看着王承光:“属下遵令。” 王承光看着他毫不犹豫的模样,眼底的疑虑终于散去了些,嘴角勾起一抹满意的笑:“好!本督没看错你!此事办成,本督保你在北境地位稳固,日后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属下不求荣华富贵,只求能报答总督的知遇之恩,守护北境安稳。”陆锷锴躬身应道,语气依旧沉稳,只是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诡谲——他答应得痛快,心里却早已盘算起来。王承光想利用他除掉太子,可他陆锷锴,又岂是任人摆布的棋子? “去吧。”王承光摆了摆手,“此事要隐秘,不能留下任何痕迹。太子身边的人功夫也不弱,你多留意些。” “属下明白。”陆锷锴再次拱手,转身退出了总督帐。帐外的风沙依旧肆虐,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他抬头望向太子营帐的方向,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陆锷锴握紧了腰间的弯刀,转身消失在漫天风沙中,总督帐内,王承光看着他的背影,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嘴角的笑意却渐渐冷却。 李凛是三个月前才投到北境大营的,性子刚正,不懂营中“规矩”。那时九月的天已冷得刺骨,刚操练完的士兵三三两两地聚在土坯房檐下,或啃着干硬的麦饼,或用粗瓷碗灌着劣质的烧酒,满是汗味与酒气的喧嚣,混着风沙的呼啸,在营地里弥漫。 李凛背着半旧的行囊,肩上的铠甲是他从老家带来的,边缘磨得发亮,却被擦拭得一尘不染。他刚投营三日,还没来得及熟悉营中人事,只跟着队伍练了两天枪,此刻正想找灶房打些热水,脚步刚转过第三排营房,就听见一阵拖拽的厮打声,夹着少年压抑的啜泣,从旁边的空帐篷后传来。 “哭什么哭?再哭老子撕烂你的嘴!” 粗嘎的吼声里,李凛快步走过去,拨开垂落的破旧毡帘,只见三个歪戴头盔的兵痞正围着一个瘦弱的少年,为首的是伍长李三,左脸上一道刀疤从眉骨划到下颌,狰狞得像条蜈蚣。他正攥着少年的手腕,用力往帐篷里拽,少年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水袖戏服,青蓝色的绸缎被扯破了好几处,露出细瘦的胳膊,上面还沾着黄沙与血痕。 少年的脸上还残留着未卸干净的脂粉,粉白的脸颊被泪水冲得一道深一道浅,嘴唇咬得发白,浑身抖得像风中的枯叶,另一只手死死抓着帐篷的木柱,指甲都泛了白:“放开我……我不是女旦……我是戏班的武生……” “武生怎么了?”李三嗤笑一声,一脚踹在木柱上,震得少年手一松,“到了老子这北境大营,让你扮女旦你就得扮!营里的弟兄们憋得慌,找个乐子怎么了?别给脸不要脸!” 旁边两个兵痞也跟着起哄,一个伸手去扯少年的戏服领口,另一个则踹了踹少年的膝盖:“快进去!别耽误弟兄们快活!” 少年吓得尖叫起来,声音里满是绝望。李凛看得心头火起,他虽没读过什么书,但只认一个义字,练的是保境安民的武艺,哪见过这般罔顾人伦的场面?当下攥紧拳头,大步上前,沉声道:“住手!” 李三等人猛地回头,看见是个面生的新面孔,身材挺拔,眼神却像淬了冰,不由得愣了愣。李三上下打量他一番,见他铠甲旧却整洁,行囊还背在身上,便知是刚投营的新兵,顿时松了口气,脸上又堆起嚣张的笑:“你他娘的谁啊?新来的?敢管老子的闲事?” “我叫李凛,三日前进的营。”李凛脊背挺得笔直,目光扫过被吓得发抖的少年,又落回李三身上,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凛然,“你们强抢民男,逼他扮女旦供人取乐,这是罔顾军纪!快放开他!” “军纪?”李三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拍着大腿笑起来,旁边两个兵痞也跟着哄笑,“小子,你懂不懂北境的规矩?在这里,老子的话就是军纪!弟兄们操练辛苦,找个乐子怎么了?这戏子是我们从附近镇上请来的,又不是抢的!他自己愿意来,是不是?” 最后一句,李三猛地瞪向少年,少年被他的眼神吓得一哆嗦,嘴唇动了动,却没敢说话。 “他愿不愿意,你看他的样子就知道!”李凛往前踏出一步,伸手就去掰李三攥着少年手腕的手,“戏服被扯破,浑身是伤,哭得眼泪都干了——这叫愿意?你们这是强盗行径,猪狗不如!” 李三没想到这新兵竟敢动手,顿时恼了,另一只手挥拳就往李凛脸上打:“老子看你是活腻了!” 李凛早有防备,侧身避开,同时抓住李三的手腕,借力一拧,李三疼得“嗷”一声叫出来,手不由自主地松了。 少年趁机往后退,躲到李凛身后,死死抓着李凛的衣角,身体还在发抖。 “你敢动手?”李三疼得脸色发青,冲旁边两个兵痞喊,“给我打!让这小子知道,在营里多管闲事的下场!”两个兵痞立刻扑上来,一个攻李凛下盘,一个挥拳打他胸口。李凛自幼习武,身手本就不弱,只是初来乍到不想惹事,此刻被逼到份上,倒也不含糊。他左手护着身后的少年,右手格挡,一脚踹中左边兵痞的膝盖,又抬手架住右边兵痞的拳头,借力将人推得踉跄后退,动作干脆利落,没给对方可乘之机。 周围渐渐围了些看热闹的士兵,有几个是和李三交好的,却没敢上前帮忙,李凛虽然是新兵,可气势逼人,且占着理;更重要的是,营里刚来了批新兵,队正昨天还特意叮嘱“别闹出太大动静”,他们怕真闹到队正那里,讨不到好。 李三看没人帮忙,自己手腕又还在疼,知道今天讨不到便宜,便恶狠狠地瞪着李凛,放狠话:“好小子,你有种!别以为你懂点功夫就能逞能!这北境大营,不是你讲军纪的地方!咱们走着瞧!”说罢,他甩了甩手腕,带着两个兵痞骂骂咧咧地走了。 李凛这才松了口气,转身看向躲在身后的少年。少年还在发抖,脸上的脂粉混着眼泪,糊得不成样子,嘴唇却抿得紧紧的,透着几分倔强。 李凛看着他单薄的身子,又看了看他破了的戏服,便伸手解开自己的外袍——那外袍是粗布做的,带着他身上的体温,还沾着些操练时的汗水,却干净整洁。他将外袍轻轻披在少年身上,动作放得极柔,生怕吓到他:“别怕,他们走了,不会再欺负你了。” 少年裹紧外袍,那温暖的触感让他紧绷的身体稍稍放松,眼泪又忍不住掉下来,却这次是感激的泪。他对着李凛深深鞠了一躬,声音带着哽咽:“谢……谢谢军爷……我叫青儿,是镇上戏班的武生,昨天他们去镇上抢东西,把我也抓来了……” “我知道了。”李凛点点头,拿出腰间的水囊,拧开盖子递给他,“先喝点水。你放心,在营里,我会护着你,不会让他们再逼你扮女旦。” 青儿接过水囊,小口喝着,眼泪却掉得更凶了。 周围的士兵还在围观,有人低声议论:“这李凛怕不是个傻子吧?敢惹李三他们……” “就是,营里的规矩都不懂,还想护人?等着瞧吧,有他好受的!” “李三记仇得很,往后有他罪受了……” 那些议论声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李凛耳朵里。他却没在意,只是扶着青儿,轻声问他饿不饿,要不要去灶房找点吃的。夕阳透过风沙,在他身上镀了层昏黄的光,他脊背挺直,像株在风沙里倔强生长的胡杨,那一刻,所有人都明白,这刚正的新兵,注定要成为北境大营里的异类。 自那以后,李凛的日子就从不好过变得非常难过了。 “哟,这不是咱们的活菩萨吗?还藏着吃的呢?”几个歪戴头盔的兵痞围了过来,为首的是伍长李三,脸上一道刀疤狰狞可怖。他们一把夺过李凛怀里的麦饼,扔在地上狠狠踩碎,“刚正不阿?我看你是不识抬举!营里的规矩都不懂,还敢多管闲事?” 李凛攥紧拳头,指甲嵌进掌心,却终究没还手,他知道,寡不敌众,争执只会招来更狠的报复。可忍让换不来安宁。夜里,他被冻醒,伸手一摸铺位,满是黏腻的恶臭——那些人竟把他的被褥和着马粪塞进了床底。他默默掏出被褥,在寒风中清洗晾晒,指尖冻得通红,却依旧没吭一声。 北境的傍晚来得早,风沙裹着寒意,把天边的晚霞搅得一片昏黄。李凛刚从操练场回来,铠甲上沾着厚厚的沙尘,额角的汗混着土,在脸颊上冲出两道浅痕。他握着长枪的手还在微微发酸,今日练的是连环刺,队正盯着每个人练了百余下,不少人都喊着胳膊疼,只有他咬着牙,硬是没落下一次。 刚拐过营房后的转角,一阵粗重的脚步声就从前方传来。李凛抬头,心脏猛地一沉!只见李三领着七八个人,堵在那片堆着废弃兵器的僻静角落。生锈的长枪、断裂的弯刀斜插在黄沙里,干草被风吹得打旋,缠在兵器的锈迹上,空气中除了风沙的土味,还飘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戾气。 李三斜靠在一根断矛上,左脸的刀疤在昏光下泛着青紫色,他嚼着什么东西,看见李凛过来,“呸”地吐在地上,一口黄痰砸在李凛脚边的沙地里。 “李凛,你小子是不是活腻了?”他抬脚踹向旁边的草堆,干草哗啦散开,露出底下半块发霉的麦饼,“竟敢告到队正那里,说我们抢你食物?怎么,觉得队正能给你做主?” 李凛停下脚步,脊背挺得笔直,握着长枪的手紧了紧,却没主动发难,语气平静得像没看见对方的敌意:“我没告状。昨天队正巡查,问起营里是否有抢食之事,我只是如实说了,没添半句虚言。” “如实说?”李三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直起身,几步走到李凛面前,两人距离不过三尺,他身上的汗味混着劣质酒气,呛得人难受,“在这北境大营里,老子说你错了你就是错了!说你告状了你就是告状了!”他伸手,一把揪住李凛的铠甲领口,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你以为你是谁?刚来几天就敢跟老子作对?还护着那个戏子,真把自己当活菩萨了?” 李凛抬手,想掰开李三的手,却被对方猛地推了个趔趄。 “兄弟们,给我教训他!”李三往后退了两步,挥了挥手,眼底满是狠厉,“让他知道,在这营里,什么叫规矩!什么叫少管闲事!” 话音刚落,那七个兵痞就像饿狼似的扑了上来。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汉子,叫王二,手里还攥着一根断了头的马鞭,一鞭子就朝李凛脸上抽来。李凛自幼习武,反应极快,侧身避开,同时将手里的长枪横在身前,挡住身后另一个兵痞的拳头。 “砰!”拳头砸在枪杆上,震得李凛手腕发麻。他趁机抬脚,踹中王二的小腹,王二疼得弯下腰,却依旧嘶吼着扑上来,死死抱住李凛的腿。李凛想甩开他,可身后的人已经围了上来,有人拽他的头发,有人踹他的膝盖,还有人用拳头砸他的后背,招招都往要害上落。 “你们以多欺少,算什么本事!”李凛嘶吼着,挣脱开王二的纠缠,一拳砸在旁边一个兵痞的鼻梁上,那人顿时鼻血直流,惨叫出声。 可这一拳也耗了他不少力气,还没等他站稳,身后就传来一阵剧痛——有人用废弃的短刀刀鞘,狠狠砸在他的膝盖弯上。 “噗通!”李凛膝盖一软,重重跪倒在黄沙里,膝盖磕在一块碎石上,疼得他眼前发黑。还没等他起身,无数只脚就踹了上来,落在他的后背、胸口、胳膊上,每一下都带着蛮力,像是要把他骨头踹碎。 李凛蜷缩着身体,双手护着头部和胸口,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血珠混着黄沙,粘在掌心里。“住手!”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是你们先动手的!我只是自卫!” “放屁!”李三走过来,抬脚狠狠踹在李凛的胸口上,李凛猛地咳出一口血沫,溅在黄沙里,瞬间被风吹散。“明明是你先动手打人,我们只是自卫!” 李三弯腰,揪住李凛的头发,迫使他抬头,“你看,王二的鼻子被你打破了,你还敢说你没动手?” 就在这时,一阵马蹄声传来——是巡逻的校尉带着两个兵丁过来了。李三眼睛一亮,立刻松开李凛,换上一副委屈的神色,快步迎上去,还偷偷往校尉手里塞了一小块银子,银子被他攥在掌心,只露出个边角。 “校尉大人!您来得正好!”李三声音带着哭腔,指着地上的李凛,“这李凛无故寻衅滋事,还动手打人,您看王二的鼻子,都被他打破了!我们劝他,他还不听,非要跟我们动手!” 那校尉捏了捏掌心的银子,眼神闪烁了一下,看向地上的李凛。 李凛挣扎着想爬起来,嘴角不断涌出的血沫让他说不出完整的话,只能含糊地辩解:“校……校尉大人……是他们……先动手……抢我食物……还堵我……” 可校尉根本没听他说话,甚至没看他身上的伤,只是厉声呵斥:“大胆狂徒!竟敢在营中斗殴,还敢顶撞长官!来人,把他拖下去,军棍三十!以儆效尤!” 两个兵丁立刻上前,架起李凛就往行刑的空地走。李凛想挣扎,却浑身无力,只能任由他们拖拽。军棍是碗口粗的硬木,蘸了水,落在身上时,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 “啪!啪!啪!”每一下都打得他皮肉发麻,汗水混着血水,顺着后背往下流,浸透了他的衣袍。李凛咬着牙,没吭一声,嘴唇都被他咬得渗出血来。他盯着远处的黄沙,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认怂,认了怂,他们只会更欺负自己,还会欺负青儿。 可到了第二十五棍,他还是撑不住了,意识渐渐模糊,后背的疼痛像是要把他吞噬。直到第三十棍落下,李凛眼前一黑,彻底昏死过去。两个兵丁见他不动了,才停下手里的军棍,把他像扔垃圾似的扔在地上。黄沙裹着他的血,在他身下积了一小片暗红,风一吹,带着血腥味,飘得很远很远。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轻轻摇醒。睁眼一看,是那个被他救下的戏子,名叫青儿,正红着眼圈,小心翼翼地扶着他:“赵大哥,你醒醒,我扶你回营帐。” 青儿的力气小,扶着高大的李凛,脚步踉跄,一路走一路哭:“都怪我,若不是我,你也不会遭这份罪……” 李凛浑身疼得像散了架,意识模糊,只能靠在青儿身上,艰难地挪动脚步。刚走到主营帐附近,就撞见了正带着曲锡怀巡查的萧岦安。 萧岦安穿着玄色常服,周身透着沉稳的威仪。他见两人狼狈的模样,眼前这人是比武大会上开场就为北境夺得头彩的将领,虽然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但现下这浑身是伤、嘴角淌血,几乎要晕厥过去的模样实在是反差太大,萧岦安的眉头顿时皱起:“怎么回事?” 青儿吓得连忙跪地:“这位大人,您行行好!求您救救赵大哥!他是被人冤枉的……” 曲锡怀上前一步,扶住摇摇欲坠的李凛,指尖触到他身上的伤口,只觉一片滚烫。 “殿下,这是王承光的人,此人伤势过重,需立刻医治。” 萧岦安点点头,语气沉了下来:“把他抬到本王帐中,取上好的金疮药来。” 曲锡怀应声,小心翼翼地将李凛打横抱起,往太子帐走去。青儿跪在地上,连连磕头:“谢大人!谢大人!” 太子帐内温暖干燥,炭盆燃得正旺。曲锡怀将李凛放在软榻上,褪去他沾满血污的衣衫,露出背上青紫交错的伤痕,有些地方甚至已经皮开肉绽。 萧岦安让人取来金疮药,曲锡怀便动手为李凛上药,动作轻柔,尽量减轻他的痛苦。李凛在药物的刺激下,意识稍微清醒了些,却依旧昏昏沉沉,眼皮重得抬不起来。他躺在榻上,耳边传来模糊的对话声,是两个男人的声音,一个沉稳,一个桀骜。 “太子殿下倒是好心,连一个无名小卒都肯相救。”是陆锷锴的声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嘲讽。 “北境将士,皆是大祯子民,岂能容人随意欺凌?”萧岦安的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陆总兵竟然为了一个无名小卒深夜来此,看来心中也是有了判断。” “殿下果然聪明。”陆锷锴的声音压低了些,“王承光让我杀你,你可知晓?” 李凛的心猛地一震,意识瞬间清醒了几分,却不敢睁眼,只能屏住呼吸,仔细听着。帐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炭盆燃烧的噼啪声。 片刻后,萧岦安的声音传来,依旧平静无波:“本王自然知晓。你今日来,是想动手,还是想谈条件?” “谈条件。”陆锷锴的声音带着几分笃定,“王承光多疑,早已对我心存忌惮。我若杀了你,他转头就会卸磨杀驴,我若不杀你,他也不会容我。倒是殿下,若能助我除去王承光,北境军心,我愿拱手奉上。” “哦?”萧岦安的语气带着几分探究,“自古以来狡兔死良弓藏,你就不怕本王也卸磨杀驴?” “殿下不是王承光这样的人。”陆锷锴的声音顿了顿,“殿下是大祯未来的天子,需要北境安稳,需要能打仗的将领,而我,需要一条活路。我们是互利共赢。” 李凛躺在榻上,浑身的疼痛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他没想到,北境的水竟如此之深,更没想到,陆锷锴竟然敢背叛王承光,与太子密谋。 就在这时,他的伤口传来一阵剧痛,眼前一黑,再次昏了过去。最后的意识里,只听到萧岦安的声音传来,带着几分深谋远虑:“好,本王信你一次。但你要记住,背叛本王的下场,比背叛王承光更惨。” 帐外的风沙依旧肆虐,帐内的密谋却已悄然定下,北境的棋局,越来越凶险了。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赤心托主 北境的风沙在帐外嘶吼了整夜,太子帐内却始终浸在暖融融的气息里。炭盆里的银骨炭烧得噼啪作响,火星偶尔溅起,落在铺着厚毡的地面上,转瞬便熄了。空气中弥漫着浓郁却不刺鼻的金疮药味,混着刚温好的汤药香,将北境的凛冽隔绝在外。 青儿守在软榻边,手里攥着一块浸了温水的布巾,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衫,袖口还缝着补丁,显然是太子帐下侍从临时找来的衣裳,却比他之前那件破了洞的戏服规整得多。自李凛被抬进帐中,他就没敢合眼,每隔片刻就往李凛额角擦一擦汗,生怕这人熬不过去。此刻听见榻上有细微的动静,他猛地直起身,布巾“啪嗒”掉在毡毯上,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李大哥!你终于醒了!” 李凛的睫毛颤了颤,像被露水打湿的蝶翼,缓缓睁开眼。入目是帐顶绣着暗纹的锦布,和他自己那漏风的土坯营房截然不同。他想动一下,后背却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像是有无数根针在扎,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这是……在哪?” “李大哥,你先喝点水。”青儿慌慌张张地端过旁边矮几上的瓷碗,碗沿还带着温乎气,是他怕水凉,每隔半个时辰就去帐外的炭炉边换一次。 他扶着李凛的后颈时,手指还下意识地缩了缩,似乎怕自己粗粝的掌心硌着人,只敢用指腹轻轻托着:“慢点儿喝,刚温的,不烫嘴。” 温水滑过干涩的喉咙,李凛总算觉得舒服了些。他侧过头,看着青儿眼下的青黑,还有他眼底未褪的红血丝,心里泛起一阵酸涩:“你……守了我多久?” “没、没多久。”青儿眼神躲闪,不敢看他,却下意识地拢了拢身上的短衫,帐内虽暖,可他守了大半夜,还是浸了些寒气,“就是……就是怕你醒了没人递水,偶尔过来看看。” 李凛没拆穿他。他瞥见青儿手边放着的药碗,碗里还剩小半碗深褐色的汤药,药香飘进鼻腔,带着苦意。“这药……是谁给的?” “是一位贵人救了你。”青儿端起药碗,用小勺舀了一勺,放在嘴边吹了又吹,才递到李凛面前,语气里满是感激,“当时你昏死在行刑场,我怎么拽都拽不动,是那位贵人路过,让身边的侍卫把你抱进帐里,还让人去煎了这金疮药,曲侍卫说,这药是特意找医官配的,治外伤最管用。” 李凛喝了一口药,苦涩的味道在舌尖散开,却没皱眉。他看着青儿认真的模样,低声问:“那位贵人……是谁?” 青儿的动作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敬畏,声音放得更轻:“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当时只看见他穿着玄色常服,气质特别威严,身边还跟着曲侍卫,我还以为是哪位将军。直到刚才曲侍卫进来换药,称呼他殿下,我才惊觉原来救你的,是太子殿下啊!” “太子殿下?”李凛猛地睁大眼睛,后背的剧痛仿佛都被这消息压了下去,“是……是那位来北境治水患的太子?” “就是他!”青儿用力点头,语气里带着几分激动,“我听说太子殿下是特意来北境整顿的,没想到竟会管咱们这些小卒的闲事。他不仅救了你,还让侍从给我找了这身衣裳,还说让我在帐里守着你,不用怕李三他们来找麻烦……” 说到这儿,青儿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李大哥,咱们这次……是遇到大善人了。以前在戏班时,我只听说过皇室贵人高高在上,可太子殿下却一点架子都没有,还肯为你这样的新兵费心……” 李凛没说话,只是望着帐内主位的方向。那里坐着的人,是大祯的储君,是北境百姓口中的救星,却肯弯腰救他一个无名小卒。后背的疼还在,可心里却像被炭盆烘着似的,暖得发烫。他忽然想起昏迷前听到的那些话,想起陆锷锴和太子的密谈,想起太子说的“北境是大祯的北境”,眼眶竟有些发涩。 “李大哥,你别乱动。”青儿见他想坐起来,连忙按住他的肩膀,“曲侍卫说你后背的伤裂了好几处,再动就该化脓了。太子殿下说了,等你好点,他还要见你呢。” “见我?”李凛不可置信一位堂堂天之骄子竟然会要见他这个无名小卒。殿下呢?”李凛轻声问。 “太子殿下在那边批文书呢。” 青儿指了指帐内主位,声音放得更轻,“曲侍卫说,殿下还特意把案几挪远了些。” 李凛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萧岦安穿着玄色常服,腰束玉带,正坐在紫檀木案前,手里握着狼毫笔,笔尖在纸上划过,留下沙沙的声响。曲锡怀站在他身侧,身姿挺拔,目光时不时扫过软榻这边,带着几分警惕。 察觉到他的视线,萧岦安抬眼望来,放下笔,起身朝他走来。玄色衣袍扫过毡毯,没有半分声响,却自带一股沉稳的威仪。“醒了?伤口还疼得厉害吗?” 李凛挣扎着想起身行礼,刚一动,后背的剧痛就让他倒吸一口冷气,冷汗瞬间浸湿了里衣。“殿下……” “别动。” 萧岦安伸手按住他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里衣传过来,带着安抚的力量,“你伤势未愈,不必多礼。” “殿下救命之恩,属下……” 李凛的声音带着疼意,却依旧执拗,“属下理应行礼。” “救命之恩是其次,本王更惜你这份刚正。” 萧岦安在榻边的矮凳上坐下,目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比武大会上,你对阵我帐下的人,首轮就为北境夺得了头彩,招式之中又有风骨,当时就有了印象。你的那些事儿我都听青儿说了,明知寡不敌众,却依旧挺身而出,被人冤枉、挨了三十军棍,你咬着牙没哼一声,这样的人,不该在北境大营里受委屈。” 李凛猛地抬头,眼底满是震惊。他以为自己这些事,不过是营中不起眼的小事,却没想到太子竟一一看在眼里。鼻尖忽然一酸,他别过头,看着帐角飘动的毡帘,声音有些发颤:“属下…… 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该做的事?” 萧岦安轻笑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怅然,“在这北境,知道要做该做的事的人不多了,这里早就被王承光玷污了。强抢民女当玩物,纵容部下抢新兵的口粮,收了贿赂就颠倒黑白,这些事,在他们眼里倒成了规矩,而你守着军纪、护着弱小,反倒成了异类。” 他顿了顿,话锋变得凝重:“你以为王承光的北境大军有多坚固?不过是外强中干的空壳子。他克扣军饷,士兵们连饱饭都吃不上,他纵容下属作恶,军心早散了,更甚者,他借着治水患的由头,私吞朝廷拨下的粮草,转头还要勾结北裘,拿百姓的性命换自己的安稳,这北境,早就成了他的私产,成了一块生了蛆的烂肉。” 李凛攥紧了身下的锦被,他虽知道营中混乱,却没想到竟到了这般地步,连勾结外敌的事都敢做。后背的疼仿佛都轻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彻骨的寒意。 “你昏迷时,本王与陆锷锴的谈话,你应该听到了吧?”萧岦安突然开口,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一件寻常事。 李凛的身体猛地一僵,冷汗瞬间又冒了出来。他张了张嘴,想说自己没听见,可看着太子坦诚的眼神,终究还是点了点头,声音低得像蚊子哼:“是…… 属下听到了一些。” “听到便好。” 萧岦安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王承光让他杀本王,你觉得陆锷锴会动手吗?” 李凛愣住了,没想到太子会问他这个。他想了想,低声道:“陆总兵…… 看似心狠手辣,却不像背主之人。可王承光多疑,就算陆总兵动手,日后也未必有好下场。” “你看得很透彻。”萧岦安眼中闪过一丝赞许,“陆锷锴来找本王,是想做交易,他帮本王除了王承光,本王给他一条活路,让他继续守着北境。而本王,需要更多像你这样的人,帮本王清理这北境的烂摊子。” 他看着李凛,眼神变得恳切:“你在北境大营,连安稳日子都过不上,更别说施展抱负。不如留在本王帐下,本王给你兵权,让你统领一队人马,你可以整肃军纪,护着像青儿这样的百姓,真正为大祯做事,你愿意吗?” 李凛的心脏狂跳起来,像擂鼓似的。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护一方安宁,能让像家乡那样的悲剧不再发生。可他还是有些犹豫:“殿下,属下…… 属下出身低微,又没带过兵,怕辜负您的信任。” “出身算什么?”萧岦安拍了拍他的肩膀,“本王看重的,是你的心。你有护弱之心,有忠君之心,有守土之心,这些比什么都重要。至于带兵打仗,本王可以教你,锡怀也可以帮你,你缺的,不过是一个机会。” 这时,青儿端着空药碗,站在一旁,小声道:“李大哥,太子殿下是真心待你好…… 你就答应吧,我不想再看你被人欺负了。”他说着,眼圈又红了,手指紧紧绞着衣角。 李凛看着青儿,又看向萧岦安。太子的眼神里没有半分轻视,只有真诚的期许,青儿的眼里满是担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他深吸一口气,后背的疼痛仿佛都成了勋章,支撑着他做出决定。 李凛坚持翻身起来,拱手朝太子行礼,“属下…… 愿誓死追随殿下!” 萧岦安笑了,眼底的凝重散去不少:“好!本王没看错你!” 他忽然想起什么,又道,“不过,从现在开始,你就不能再叫李凛了。” 李凛一愣:“殿下为何?” “李凛在北境大营已经死了,死在了北境大营的军棍之下。”萧岦安解释道,“李三那些人,还有王承光的眼线,都知道你被打了军棍。若是让他们知道你活下来,还投靠了本王,定会对你和青儿下毒手。” 他思索片刻,目光落在案上的文书上,“彦者,贤才也。本王赐你一个新名,彦,从今往后,你便是李司马。一个全新的身份,一个能在北境立足、能做大事的身份。” “李司马……”李凛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锦被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多谢殿下!属下李司马,定不负殿下所托!” “起来吧,别跪着,伤口该裂了。”萧岦安扶着他躺下,又对曲锡怀吩咐,“你去安排一下:先对外宣称,原北境大营士兵李凛,因军棍伤势过重,昨夜不治身亡,已命人抬去乱葬岗安葬,做得像些,别让人看出破绽。然后给李司马和青儿安排一处僻静的营帐,铺上厚毡,再备些炭火和吃食,让他们能安稳住下,再派两个可靠的,暗中跟着他们,以防有人暗算。” “属下明白。” 曲锡怀躬身应道,转身往外走时,还不忘回头看了李司马一眼,眼神里带着几分认可,能被太子如此看重,又能守住本心,这个李司马,值得托付。 青儿走到榻边,看着李司马,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像雨后的阳光,暖得人心头发颤:“李大哥,以后…… 我们再也不用怕了。” 李司马看着青儿,又看向帐外。风沙依旧在吼,可他的心里却一片清明。他知道,从他成为李司马的这一刻起,他的人生就彻底变了,不再是那个任人欺凌的新兵,而是能守护他人、能为家国做事的将士。 萧岦安回到案前,拿起狼毫笔,却没有立刻动笔,而是望向帐外。北境的风再烈,也吹不散他清理**、守护疆土的决心,而李司马的出现,就像一粒种子,在这荒芜的北境里,种下了希望的苗头,只期待将来会有千千万万个李司马与他一起守护大祯。 没几日,太子帐内的暖意还未散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就撞破了帐外的风沙,传令兵掀帘而入时,浑身都沾着泥水与沙尘,脸色惨白如纸,声音带着抖:“殿下!紧急军情!挡兵河昨夜突发洪涝,最西边的堤坝……彻底崩塌了!” “什么?”萧岦安猛地起身,玄色衣袍扫过案几,上面的文书被带得滑落,“前几日勘察时,堤坝虽有破损,却不至于突然崩塌!到底是怎么回事?” 传令兵膝盖一软,跪倒在地,额头抵着毡毯,声音支支吾吾:“小、小的不知……昨夜值守堤坝的士兵说,河水突然暴涨,浪头打得堤坝直晃,没半个时辰就塌了……王总督已带人连夜去抢修,可洪水冲得太急,现在还堵不住……” “不止这些!”另一名斥候紧随其后闯入,肩上的甲胄还在往下滴泥水,“殿下,北裘大军突然进犯东疆!约莫三万骑兵,已经突破了外围哨所,正向主营逼近!” 两道消息如同惊雷,在帐内炸响。青儿吓得脸色发白,下意识往李司马身边靠了靠,曲锡怀眉头紧锁,手已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萧岦安的脸色沉得像北境的乌云,眼底满是锐利的寒芒,洪涝与外敌,偏偏凑在一处。 “好端端的堤坝,怎么会说塌就塌?”萧岦安一步步走到传令兵面前,语气凝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是不是有人故意懈怠修缮?还是……有人动了手脚?” 传令兵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属下……属下不知。”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是王承光帐下的人,自然知道堤坝修缮的银子被层层克扣,砖石都是劣等货,可这话哪敢当着太子的面说?说了是死,不说也是死,只能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萧岦安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已然明了,定是王承光的人贪赃枉法,才让堤坝成了不堪一击的摆设。可此刻不是追责的时候,东疆的狼烟已起,再耽误片刻,后果不堪设想。 “王承光的人还在西边堵洪水,调兵回援根本来不及。”萧岦安转身看向案上的北境舆图,手指落在东疆的位置,“东疆是北境门户,一旦失守,北裘就能长驱直入,到时候洪水未退,外敌已至,北境就真的完了!” “殿下,属下愿挂帅,带兵前往东疆抵御北裘!”话音刚落,两道身影同时上前。曲锡怀身姿挺拔,眼神坚定,多年的侍卫生涯让他早已将护主与守土刻进骨子里,李司马则撑着还未痊愈的身体,后背的伤口被牵扯得生疼,额角渗出冷汗,却依旧脊背挺直,眼底燃着熊熊烈火,他刚得太子知遇之恩,赐名授任,此刻正是他报答信任、证明自己的时刻。 “殿下,曲侍卫武艺高强,经验丰富,属下虽伤势未愈,但愿与曲侍卫一同前往!”李司马的声音带着疼意,却异常坚定,“东疆地势,属下在操练时略有了解,且属下刚从王承光帐下出来,知晓他们的布防漏洞,定能助曲侍卫一臂之力!” 萧岦安看着两人,眼底闪过一丝赞许。曲锡怀的沉稳可靠,他毫不怀疑,而李司马的主动请缨,更让他看到了这颗新收之将的赤胆忠心。他沉吟片刻,沉声道:“好!本王准了!曲锡怀为主将,李司马为副将,率领五千精兵,即刻启程前往东疆!” “ 属下遵令!”两人同时拱手,声音铿锵有力。 萧岦安走到舆图前,手指划过东疆的山川河流:“东疆的鹰嘴崖是必经之路,易守难攻,你们可在此处设伏,先挫北裘的锐气。另外,北裘骑兵虽快,却不擅水战,挡兵河洪涝后,东边低洼处必有积水,可利用地形,迟滞他们的攻势。” 他转头看向曲锡怀:“锡怀,你统筹全局,务必守住鹰嘴崖,撑到本王派人增援!”又看向李司马,“李司马,你熟悉北境士兵的习性,可负责侦查与联络,务必摸清北裘的兵力部署,若遇突发情况,可临机处置,不必事事请示!” “属下明白!”两人再次应道。 青儿看着李司马苍白的脸,忍不住上前一步,声音带着担忧:“李大哥,你的伤……” “无妨。”李司马转头看他,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一点皮肉伤,不碍事。等我击退北裘,回来再好好养伤。”他顿了顿,又道,“你在营中安心等着,太子殿下会护你周全,我很快就回来。” 青儿点点头,攥着李司马的衣角,终究还是没再多说,只是用力眨了眨眼睛,把眼泪憋了回去,他知道,此刻再多的牵挂,都不如让李司马安心出征。帐外的风沙依旧肆虐,却挡不住出征的脚步。 曲锡怀与李司马转身走出太子帐,立刻开始点兵调将。五千精兵早已集结完毕,铠甲在风沙中泛着冷光,士兵们虽面带疲惫,却个个眼神锐利,透着悍不畏死的气势。李司马换上崭新的铠甲,后背的伤口被铠甲磨得生疼,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握紧了手中的长枪,这杆枪,是太子特意让人给他准备的,枪杆坚硬,枪头锋利,就像他此刻的决心。 曲锡怀翻身上马,手持长剑,高声道:“将士们!北裘犯我疆土,洪水毁我家园,此刻正是我们报效家国、守护百姓之时!随我出征,击退外敌,护我北境安宁!” “击退外敌!护我北境!”五千将士齐声呐喊,声音震彻云霄,盖过了风沙的呼啸与远处的洪涛声。李司马翻身上马,与曲锡怀并驾齐驱,目光望向东方。那里,狼烟滚滚,强敌压境,那里,也藏着他的初心与使命。他知道,这一战,不仅是为了守护北境,更是为了报答太子的知遇之恩,为了给青儿一个安稳的未来,为了让李司马这个名字,真正在北境站稳脚跟。 马蹄扬起漫天黄沙,五千精兵如同一条黑色的长龙,朝着东疆疾驰而去,他们面对的是北裘数倍于己方的敌人,也是他太子帐第一次同北裘交手。太子帐前,萧岦安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眼神凝重,东疆的战事,西边的洪水,还有王承光的暗流涌动,北境的危局,才刚刚开始。而他,必须坐镇中枢,应对这接踵而至的危机,为出征的将士们守住后方,也为北境的清明,杀出一条血路。 第40章 第四十章.鼓震面具威 东疆的厮杀声已持续整整一日,鹰嘴崖下的黄沙被血浸透,凝结成暗红硬块。五千精兵的锋矢阵早已残缺,士兵们甲胄破碎,握兵器的手不住发抖,却仍死死咬着牙挡在崖口。 北裘三万骑兵的攻势愈发凶狠,军功诱惑让这群草原悍匪红了眼,弯刀劈砍的力道里满是孤注一掷的决绝。 “踏平南朝太子帐,便是泼天的好处哈!”北裘主将勒马横斧,声如惊雷滚过旷野,虬结的胡须随着嘶吼抖动,眼底满是嗜杀的贪婪,“活擒萧岦安那厮,封赏百帐牛羊、十名射雕手奴隶!拿下太子旗者,与擒贼首同功!大汗的赏赐绝不会亏了勇士!” 北裘将领的呼喊沉稳却带着煽动性,马蹄声震得崖壁碎石簌簌掉落。曲锡怀浑身浴血,长剑剑锋已卷刃,他死死抵住一名骑兵的弯刀,胳膊伤口再度崩裂,鲜血顺着剑柄淌下,滑腻得难握,“稳住阵型,互为犄角!”他嘶吼声嘶哑,却依旧带着章法,“撑到援军至,便是转机!” 李司马守在左翼,后背旧伤被铠甲磨得血肉模糊,血渍透过甲片渗出,在身后拖出暗红痕迹。他一枪挑飞一名骑兵,肩胛却被另一侧悍匪一刀划中,疼得眼前发黑。“曲锡怀,左翼兵力不足三成!”他转头沉声道,视线扫过倒下的士兵,语气里满是焦灼却不失镇定,“再无支援,恐难坚守!” 就在这时,远处地平线尽头,突然传来一阵沉闷鼓点。“咚——咚——咚——” 鼓点沉稳如惊雷,瞬间压过战场厮杀与呐喊。紧接着,豪迈激昂的大祯军乐响起,笛声清亮、号角雄浑,穿透漫天风沙直抵人心。北裘士兵的攻势猛地一顿,纷纷转头望去,脸上惊疑不定,再无先前的嚣张。 黄沙卷着碎石,像沸腾的泥浆般翻滚,遮天蔽日,连远处的鹰嘴崖都只剩模糊的轮廓。北境的风更烈了,呼啸着掠过战场,将厮杀声、兵器碰撞声撕得支离破碎。就在太子帐下的兵快要撑不住时,远处的沙尘尽头,突然传来一阵整齐的马蹄声。 不是北裘骑兵的杂乱奔涌,而是如惊雷滚过旷野般,沉稳、密集,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那是什么?”一名北裘小卒眯眼望去,语气里满是不屑,“莫不是南朝太子派来的援军?看着倒挺唬人。” 话音未落,一支黑色劲装的队伍已冲破沙尘,疾驰而来。队伍排列得规整如刀切,黑色劲装紧紧贴在士兵身上,勾勒出紧实的肌肉线条,腰间玄铁腰带扣着统一的兽首纹,跑动时甲片碰撞发出沉闷的“咔嗒”声,没有半分杂乱。每个士兵手中都握着一把窄而锋利的长刀,刀身泛着冷光,刀柄缠着防滑的牛皮,刀刃上还沾着未干的血渍,显然是刚经历过短途奔袭,却依旧气势如虹。 队伍最前方,一面赤色太子旗高高飘扬,格外扎眼。旗杆是整根阴沉木打造,裹着三层铜箍,顶端的鎏金矛头在昏黄天光下闪着冷光,即便被风沙抽打,也稳稳当当。旗面是上等的赤红绸缎,染得均匀厚重,不见半点褪色,中央绣着的五爪金龙张牙舞爪,龙鳞用银线密缝,随着旗帜翻飞,竟似要挣脱旗面腾空而去。 “不过是南朝太子的旗号!”北裘将领嗤笑一声,挥了挥手中的巨斧,“听说太子帐下都是些养尊处优的娇兵,扛不住北境的风沙,更经不住咱们的弯刀!怕什么?冲上去,连人带旗一起砍了,又是一份大功!” 北裘士兵们轰然应和,脸上并无惧色,在他们眼里,太子军不过是靠着皇权撑腰的花架子,远不如北境老兵能打。可当他们的目光越过旗帜,落在旗下列阵的士兵,再落到队伍最前方那道身影上时,脸上的嚣张瞬间僵住,喉咙里的呐喊也戛然而止。 那道身影比旁人高出半头,身披黑色披风,披风边缘缝着细密的铁环,跑动时哗哗作响,像暗夜里的蝙蝠振翅。他□□是一匹通体乌黑的战马,马鬃被梳得整齐,额前戴着玄铁护具,嘶鸣时露出雪白的牙口,透着野性的凶悍。而最让人胆寒的,是他脸上的面具狐狸,整个覆盖上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薄唇和一双锐利如鹰的眼睛,面具上雕刻着狰狞的狐狸笑脸,额角凸起的尖角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连呼吸都能从面具两侧的透气孔中带出淡淡的白气,显然北境的寒风早已浸透了这副冰冷的甲胄。 “那……那面具……”一名北裘老兵突然浑身发抖,手里的弯刀差点掉在地上,“是……是、是陆锷锴!奎北一战,就是他戴着这副面具,一刀劈了怒汗……还杀了咱们三万弟兄!” “陆锷锴?”旁边的年轻士兵愣了愣,显然听过这个名字,却没见过真人,“他不是被王承光调去西疆修堤坝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不成王承光跟咱们耍诈?” “除了他,北境再无第二个人屠!”老兵的声音带着哭腔,“你看他手下的兵……那、那手里的刀都是饮过血的!咱们之前遇到的太子军,哪有这样的悍气?这是陆锷锴的精锐!是他一手练出来的亲兵!” 北裘将领的脸色也瞬间变得惨白,死死盯着那副玄铁面具。他曾与陆锷锴交手过一次,亲眼见过对方仅凭一把弯刀,在乱军中十进十出,如入无人之境。那时候陆锷锴还没戴面具,可那份杀伐果断的戾气,与眼前这道身影一模一样。 “不可能!王承光怎么会让他来救太子?”将领强自镇定,却忍不住后退了半步,“他是王承光的人,应该帮着咱们才对!” “谁知道呢……”老兵摇着头,颤抖的声音里满是绝望,“但只要是陆锷锴来了,咱们就完了!他的兵挨得住打,杀得更狠,咱们的骑兵根本不是对手!” 就在这时,那戴狐狸面具的身影勒住马缰,动作沉稳得不像话,手腕只轻轻一压,□□的黑马便立刻立定,嘶鸣一声,前蹄刨着黄沙,却丝毫不乱。他抬手一挥,身后的军鼓瞬间响起,沉稳的鼓点穿透风沙,直抵人心。黑色劲装的士兵们立刻列成锋矢阵,刀尖一致对外,眼神里的狠厉,比北裘骑兵还要盛上三分。 狐狸面具下的目光扫过战场,冷冽如冰,仿佛能穿透皮肉,直抵人心。北裘士兵们看着那副狰狞的面具,看着列阵的北裘兵,再想起曾经的那些尸山血海,原本的凶狠气焰瞬间荡然无存,不少人下意识地往后缩,握着弯刀的手也开始发抖。他们不怕赤色太子旗,不怕所谓的太子军,却怕这个戴着狐狸面具的煞神,怕他手下那些杀人如麻的亲兵。陆锷锴的威名,早已刻进了北裘士兵的骨子里,成了他们挥之不去的梦魇。 陆锷锴勒住马缰,黑马前蹄猛地刨起黄沙,鼻息喷着白气,带着沙场悍马的戾气。玄铁面具下的目光冷冽如冰,扫过北裘士兵时,没有半分波澜,只透着狩猎般的残忍,他嗤笑一声,声音透过面具传出,沉闷却带着穿透骨髓的狠劲:“北裘的杂碎,敢踏我大祯的疆土,是嫌坟头太矮,还是觉得骨头够硬,能填了这鹰嘴崖的沟壑?” 陆锷锴抬手狠狠一挥,身后军鼓节奏陡然加快,急促得像催命的鼓点,军乐里的号角也变得粗粝刺耳,混着风沙的呼啸,透着股杀伐之气。 “给老子拆了他们的骨头!活的钉在旗杆上剐肉抽髓,死的扒皮剜心填沟!”陆锷锴的声音陡然拔高,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每一个字都沾着血味,“老子的刀渴了,敢在老子的地盘上撒野!正好拿你们的血来解渴!今日就让你们这群北裘野种记死——闯北境就得被挫骨扬灰,连祖坟都得被老子刨了喂狗” “拆骨填坑!送他们归西!” 陆锷锴的兵们齐声呐喊,声音粗犷、凶悍,带着一股子不要命的狠劲,震得黄沙簌簌掉落。 北裘士兵被这股子血腥气和狠厉吓得腿软,不少人握着弯刀的手直抖,先前的嚣张气焰彻底被碾碎,只剩深入骨髓的恐惧,这哪是军队,分明是一群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死神! 陆锷锴眼底闪过一丝讥诮,手腕一沉,黑马嘶鸣着率先冲了出去。他手中弯刀出鞘,冷光划破风沙,直指最前方的北裘将领,语气里的狠辣毫不掩饰:“谁先送死,老子赏他个囫囵尸首,不然,扒了皮挂在崖上,让你们的崽子看看,闯北境的下场!” “杀!” 陆锷锴身后的士兵如猛虎下山,个个身形彪悍、铠甲厚重,手持长刀列着规整阵型,朝着北裘骑兵冲去。这些都是他一手训练的精锐,在北境沙场上滚过无数次,挨得住打、杀得够狠,与北裘骑兵正面相撞竟丝毫不落下风。 北裘将领又惊又怒,却仍强自镇定:“不过数千人,慌什么!他陆锷锴再能打,也架不住人多!传令下去,合围绞杀!” 可士兵们早已没了斗志,陆锷锴的威名如大山压在心头。一名骑兵刚冲上前,便被陆锷锴一刀劈落马下,弯刀轨迹快得只剩冷光,干净利落得让北裘士兵心惊胆战。 “不敢战者,滚!”陆锷锴的声音透过面具传出,沉闷却带着威慑力,“老子的刀,只斩敢战之人!” 这话一出,北裘士兵更是人心惶惶。密集攻势瞬间溃散,不少人调转马头欲逃。曲锡怀见状,立刻沉声道:“弟兄们,援军已至!随我反击,莫让北裘蛮子跑了!”残存的太子帐士兵士气大振,跟着陆锷锴的队伍发起反击。 李司马忍着剧痛,一□□穿一名骑兵胸膛,看着陆锷锴如入无人之境的身影,心头满是震撼,这便是北境第一枭雄的实力,名不虚传。 激战半日,北裘骑兵死伤惨重,残部狼狈西逃,再无反扑之力。战场之上尸横遍野,陆锷锴的士兵却仍保持着规整阵型,狐狸面具下的目光依旧冷冽。 曲锡怀走到陆锷锴面前,躬身拱手,语气恭敬却不失分寸,“多谢陆总兵驰援,此番恩情,在下铭记在心。只是在下有一事不明——”他看向那面高高飘扬的太子旗,“您为何要以太子旗出战?。” 陆锷锴抬手摘下玄铁面具,露出刚毅面容,额角还沾着沙尘。“太子殿下初到北境,根基未稳。”他语气平淡,却透着深谋远虑,“王承光盘踞多年,北境将士只知有总督,不知有太子。我以太子旗出战,一者,让北裘知晓,太子帐下有能战之将,并非不堪一击,日后不敢轻易来犯,二者,让北境军民看清,真正能护境安民的,是太子殿下,而非王承光的私兵。”他顿了顿,继续道:“锷字旗能震外敌,却难安内患。太子旗立起来,才能震住宵小,稳住军心,这是为太子立威,也是为北境固本。” 曲锡怀心头一震,瞬间明白其深意,再次拱手:“陆总兵高义,在下佩服。” 李司马也走上前,忍着伤痛躬身:“陆总兵此举,既解燃眉之急,又为长远计,属下受教了。” “不必多礼。”陆锷锴摆摆手,目光扫过战场,“我与太子殿下虽无深交,却敬他治水患、护百姓的初心。北境乱久了,该有个清明气象。” 傍晚时分,萧岦安带着援军赶到。看到战场上飘扬的太子旗,以及浑身浴血却依旧挺拔的陆锷锴,他眼底闪过赞许,语气庄重:“陆总兵,今日一战,不仅击退北裘,更让本王的旗帜立在了东疆。这份功劳,本王记下了,也会让父皇知晓。” 陆锷锴没有回萧岦安的话,倒是反问起来,“殿下,你此次秘赴北境本无外人知晓,何来无故走漏风声?王承光绝非善茬,北境眼线比草原的草还密,这背后的门道,您心里该有数。” 当晚,太子帐内烛火通明。萧岦安坐在案前,亲自写下密信,字里行间满是推崇:“北境有将姓陆,名锷锴,勇冠三军,智计过人,且忠君爱国,深明大义。此次东疆一战,他借己之名,立大祯之威,震慑外敌,安抚军心,实乃栋梁之才。儿臣恳请父皇,委以重任,令其辅佐儿臣治理北境,必能将王党斩草除根,护大祯北境无虞……” 密信送出三日,王承光的调令便到了。使者尖声念完“即刻返回西疆镇守堤坝”的命令,陆锷锴眼底闪过一丝复杂,却依旧沉声领命:“末将遵令。” 临行前,陆锷锴特意找到曲锡怀和李司马,语气凝重:“太子旗虽已立威,但仍需谨慎,保重。” “谨记陆总兵教诲!”两人齐声应道,神色郑重。 陆锷锴带兵离开后,东疆的风沙似乎都收敛了几分。半月以来,边境再无北裘骑兵的踪迹,太子帐的士兵们忙着修缮营垒、救治伤员,连空气里的血腥味都淡了许多,可这份平静,却像薄薄的冰面,底下藏着汹涌的暗流。 李司马记着陆锷锴临行前的叮嘱,也念着太子的知遇之恩,每日天不亮就带着一队二十人的精锐,沿着边境线仔细巡查。他后背的伤还没痊愈,铠甲摩擦着伤口,隐隐作痛,却依旧脊背挺直,目光锐利得像鹰,不放过任何一丝异常痕迹。 “李将军,这半月都没见北裘的影子,会不会是真的怕了陆总兵,不敢来了?”一名年轻士兵勒住马,笑着说道,语气里带着几分松懈。 李司马眉头一皱,沉声道:“越是平静,越要警惕。北裘人向来记仇,上次吃了大亏,定然不会善罢甘休。”他抬手示意队伍停下,目光扫过前方的戍沙堡入口,那里两侧峭壁林立,谷底只有一条狭窄的通路,是巡查的必经之地,也是易守难攻的险地。 “都打起精神来!”李司马翻身下马,走到谷口,蹲下身仔细查看地面,“这里的沙粒有被踩踏过的痕迹,还很新鲜,怕是有埋伏。” 话音刚落,两侧峭壁上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哨声。紧接着,箭雨如雨点般射来,瞬间放倒了三名士兵。“不好!有埋伏!”李司马嘶吼一声,立刻下令,“列阵防御!守住谷口!” 士兵们纷纷举起盾牌,抵挡箭雨,可峭壁上的北裘士兵数量太多,箭矢密集得像蝗虫,盾牌很快被射穿,又有几名士兵倒下。 “杀下去!”李司马挥舞着长枪,挑飞几支射来的箭矢,率先冲进谷底,“不能被困在这里!” 可刚冲进谷中,两侧的密林里就冲出大批北裘精锐,个个手持弯刀,面目狰狞。为首的是个满脸络腮胡的北裘将领,骑着一匹黑马,手中巨斧上还沾着血污,狞笑道:“我们等候多时了!” “是你!”李司马认出他,是上次被陆锷锴打退的北裘先锋将领巴图,“你们果然没死心,竟敢设伏偷袭!” “偷袭又如何?”巴图仰头狂笑,巨斧指着李司马,斧刃上的血珠顺着纹路往下淌,语气里满是轻蔑与残忍,“没了陆锷锴那戴玄铁面具的煞神护着,你这点虾兵蟹将,不够老子塞牙缝的!” “狗娘养的杂碎,少痴心妄想!”李司马攥紧长枪,指节泛白得几乎要捏碎枪杆,眼底怒火熊熊,恨不能立刻冲上去将对方戳个透心凉。可刚要动手,心头却猛地咯噔一下——不对!他们每日巡查的路线和时辰都是临时调整,除了太子帐核心几人,外人绝不可能知晓,而且北裘蛮子怎么知道陆锷锴离开了太子帐?李司马眼神骤然一沉,怒火中掺进了几分锐利的警惕,死死盯着巴图:“倒是我疏忽了——你们这群茹毛饮血的蛮夷,怎么偏偏掐准了今日此时,知道我们必过戍沙堡?定是有人给你们通风报信!” “少说废话!”巴图脸色一沉,挥斧下令,“拿下李司马,留活口!其余的,全部杀了!” 北裘士兵蜂拥而上,李司马的士兵们虽然精锐,却架不住对方人多势众,很快就陷入重围。 李司马挥舞长枪,枪尖如闪电,接连刺穿几名北裘士兵的咽喉,可后背却被人一刀划中,旧伤复发,疼得他眼前发黑。 “赵大人!我们掩护你突围!”两名士兵冲到李司马身边,死死挡住围攻的北裘士兵,却很快被乱刀砍倒。 李司马看着身边的士兵一个个倒下,眼睛红得像要滴血。他拼尽全力,又杀了几名敌人,可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力气也渐渐耗尽。就在他抬手想刺穿一名北裘士兵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剧痛,有人用木棍狠狠砸在他的后脑上。 李司马眼前一黑,手中的长枪掉落在地,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昏迷前,他只听到巴图的声音:“把他绑结实了,别让他跑了!” 两日后,一名北裘信使骑着快马,来到太子营前,将一封沾满沙尘的信扔在地上,语气嚣张:“你们的李将军在我们手里!太子萧岦安,五日内,亲自来戍沙堡换人,只能带五百随从,不许带兵!否则,我们就割了李司马的脑袋,扔到你们营前!” 曲锡怀上前捡起信,展开一看,脸色瞬间大变,连忙递给萧岦安。信上的字迹潦草凶狠,内容与信使所说一致,末尾还画了一个血淋淋的骷髅头,透着浓浓的威胁。 萧岦安看着信,手指紧紧攥着信纸。“王承光他明明知道我们初来乍到对地形以及环境都不了解,竟然还执意把陆锷锴的兵调走。”他语气冰冷,眼底满是怒火。 曲锡怀急道,“戍沙堡地势险要,北裘定已设下埋伏,您若去了,怕是凶多吉少!” “李司马是为了守护边境被俘,是太子帐下好不容易得来的猛将,却因我的疏忽而险。”萧岦安语气坚定,“他刚归顺我,我若弃他于不顾,不仅会寒了将士们的心,太子旗立起的威仪也会荡然无存。”他顿了顿,沉声道,“五日后,我带五百随从,去戍沙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