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雅岛的晨光被凤凰花染成殷红,从海岸线一路铺到部落主营帐,连海风都裹着甜腻的花香与欢腾的鼓点,将整个岛屿浸在喜庆里。可这份热闹,却像隔了一层厚厚的锦帘,半点也透不进萧岑煦所在的偏帐。
帐内挂着三层暗纹锦帘,将阳光滤得只剩朦胧的光晕,恰好合了他畏光的旧疾。侍女们正小心翼翼地为他穿戴皇兄送来的嫁妆,一身绣着鸾凤和鸣的大红织金锦袍,领口缀着东珠,腰间系着衔珠玉佩,连素日遮脸的纱帽,都换成了鎏金镶宝石的样式,华贵得刺眼。
萧岑煦坐在镜前,望着镜中陌生的自己。锦袍的红色像烧得正旺的火,映得他本就瓷白的肌肤泛着一丝病态的红,眼底却没有半分喜气,只剩化不开的死寂。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方驼绒锦,布料的纹路早已被他攥得模糊,那是曲锡怀去年从北境捎来的,是他如今唯一能触碰的念想。
“殿下,领主派人来催了,仪式要开始了。”侍女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萧岑煦没有应声,只是抬手,让侍女为他戴上那顶沉重的凤冠。凤冠上的珍珠宝石随着动作轻轻晃动,硌得他头皮发紧,像戴上了一副精致的枷锁。他想起皇兄密信,信里说“大祯禁军已断粮五日,西南战事吃紧,苏木达的粮草是唯一救命稻草,朕不得不允。嫁妆已备妥,望弟以江山为重,委屈成全”。
委屈成全?萧岑煦在心里冷笑。他的尊严,他的念想,在江山社稷面前,终究只是可以用来交易的筹码。他想起曲锡怀,想起那个在王府耳房里为他煮安神茶的侍卫,想起那些藏在深夜里的私语,心口像被南海的礁石狠狠撞了一下,疼得他指尖发颤,那掺了缠丝露的安神茶,他喝了一口又一口,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酸楚。
“走吧。”他终于开口,声音透过凤冠上的轻纱传出来,干涩得像被风沙磨过。走出偏帐的那一刻,萧岑煦被眼前的排场惊得愣了愣。整条通往主营帐的路上,铺着新鲜的蕉叶,两侧站满了身着织金兽皮的部落族人,他们手中举着燃烧的火把,火光映着一张张热情的脸庞,欢呼声此起彼伏,震得他耳膜发疼。
路的尽头,苏木达身着更为华丽的兽皮长袍,腰间挂着缀满南海珍珠的腰带,手里握着那根贝壳权杖,正含笑望着他,目光炽热得像岛上的烈日,让他下意识想躲闪。
部落的长老们站在主营帐前,手中捧着盛满椰酒的木碗,见他走来,齐声唱起了部落的祝福歌谣,语调雄浑,带着原始的质朴与热烈。篝火熊熊燃烧,凤凰花被撒得漫天都是,落在他的锦袍上,像沾了一身细碎的红泪。
萧岑煦强撑着皇族的体面,一步步往前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他能感受到苏木达那毫不掩饰的目光,能听到族人的欢呼,能闻到椰酒的醇香与凤凰花的甜香,可这一切都让他觉得格格不入,他是大祯的允亲王,是京中养尊处优的贵公子,如今却要在这蛮荒的海岛上,嫁给一个只见过几面的部落领主,只为换取十万石救命粮草。
“殿下,你今日真美。”苏木达快步上前,伸手想扶他,却被萧岑煦下意识避开。他也不恼,只是笑着收回手,语气里满是纵容,“别怕,往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我会护着你。”
萧岑煦没有看他,只是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仪式在长老的主持下举行,他机械地跟着苏木达完成各项流程,喝椰酒时,甜腻的汁水滑过喉咙,却尝不出半点滋味,只剩满心的苦涩。长老们用部落的语言说着祝福的话,他听不懂,却能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到真诚,这份真诚,反而让他更加愧疚,他这场婚姻,从头到尾都是一场交易,只有他自己,揣着一颗不愿交付的心。
夜幕降临时,大婚的喧闹渐渐散去,主营帐被重新布置成洞房的模样。洞房帐内的红烛燃得正旺,蜡油顺着烛台缓缓滴落,像淌不尽的泪。萧岑煦坐在铺着蕉叶软垫的榻上,头顶的大红盖头垂落,遮住了他的视线,却遮不住鼻尖萦绕的陌生气息,那是南海椰香混着兽皮鞣制的味道,和京中熟悉的兰草熏香、海棠蜜意截然不同,每一缕都在提醒他,这里不是允王府的偏院,而是巴雅部落的领主帐,他不是来赴一场私会,而是来赴一场用江山做筹码的婚仪。
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袖中那方驼绒锦,布料上还残留着曲锡怀北境之行带回来的寒气。
他闭上眼,竟忍不住开始幻想,幻想帐帘被轻轻掀开,走进来的不是那个带着炽热目光的部落领主,而是那个总爱穿素色劲装的侍卫。他该会是怎样的模样?许是还带着西南前线的风尘,鬓角沾着细沙,指尖因常年握剑而带着薄茧,却会在碰到盖头边缘时,刻意放轻力道,像从前无数次为他掖被角那样温柔。他会轻声唤他“殿下”,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紧张,还有藏了多年的缱绻,然后,红盖头会被缓缓掀起,露出他眼底熟悉的星辰,会对他笑,说“殿下,我来娶你了”。甚至,他还能想起曲锡怀掌心的温度,是微凉的,却能在他畏光头晕时,稳稳托住他的后背,是有力的,却从不会在他不愿时,多碰他半分。那些藏在王府耳房的深夜、煮得温热的安神茶、北境捎来的驼绒锦……一幕幕在脑海里翻涌,让他几乎要信以为真,连呼吸都跟着放轻,等着那双手来掀开盖头。
“哗啦——” 盖头被掀开的声响打破了幻想,带着几分利落的力道,全然没有他期待的温柔。萧岑煦猛地睁眼,瞳孔骤然收缩,眼前的人,穿着缀满南海珍珠的兽皮长袍,腰间挂着贝壳串成的配饰,古铜色的肌肤在烛火下泛着光,哪里是他心心念念的曲锡怀?
是苏木达。那瞬间,幻想里的温存像被冰水浇透,瞬间冻结、碎裂。胃里突然一阵翻涌,带着缠丝露的苦涩与椰酒的甜腻,恶心感顺着喉咙往上冲,他下意识偏过头,指尖攥着的驼绒锦被拧得发皱,指节泛白。
萧岑煦坐在铺着蕉叶软垫的坐榻上,露出那张冠绝天下的脸,眼角泛红,睫毛上沾着未干的湿意,像一朵被雨水打湿的玫瑰,脆弱又倔强,“是你?!”
他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尖锐,还有被打碎幻想的愤怒与屈辱。眼底的水汽还没来得及褪去,就被冰冷的失望取代,望着苏木达那张带着笑意的脸,只觉得陌生又刺眼。这个人,用十万石粮草,打碎了他最后的念想,将他困在了这座蛮荒的海岛上,如今还要顶着夫君的名义,闯进他最后一点关于曲锡怀的幻想里。
苏木达手里还捏着那方被掀开的红盖头,锦缎上绣着的鸾凤和鸣在烛火下显得格外讽刺。他看着萧岑煦眼底的震惊与厌恶,没有生气,反而笑了笑,那笑意里带着几分坦荡的无奈,还有藏不住的疼惜,指尖轻轻碰了碰盖头边缘的金线,声音放得极柔: “是我,殿下。我知道,你方才闭着眼的时候,想的不是我。”
他没有戳破曲锡怀这三个字,却偏偏点中了萧岑煦最隐秘的心事。帐内的红烛噼啪一声,溅起一点火星,映得苏木达眼底的光格外清晰,没有嘲讽,没有得意,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坦诚,像他那日在粮仓前直白的惊艳,像他提出赊心时不加掩饰的渴望。
苏木达拿起桌上的椰酒,倒了两碗,递到萧岑煦面前:“殿下,喝杯合卺酒。” 萧岑煦没有接,只是抬眼瞪着他,眼底的怒火与委屈像憋了许久的潮水,终于忍不住喷涌而出:“苏木达,你满意了?用十万石粮草,换一个大祯亲王做你的夫人,你赚大了,不是吗?” 他的声音带着颤音,既有愤怒,又有不甘。
苏木达握着酒碗的手顿了顿,没有生气,只是将酒碗放在桌上,在他对面坐下,语气平静:“我不是为了赚,是为了你。”
“为了我?”萧岑煦猛地站起身,锦袍的下摆扫过桌角,将一碗椰酒打翻在地,酒水溅湿了兽皮地毯,“你是为了趁火打劫!大祯危难,我皇兄走投无路,你才逼着他答应这门亲事,你就是个小人!”
“是,我是趁火打劫。”苏木达没有否认,反而坦然承认,目光直直地望着他,“可若不是这样,我怎么能得到你?萧岑煦,我见过太多美人,却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的,有皇族的骄傲,有骨子里的倔强,哪怕被逼到绝境,也不肯低头。这样的你,让我爱得发疯。”
他的坦诚像一记重锤,砸得萧岑煦说不出话来。他本想怒斥,想指责,可面对苏木达这直白的承认,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我知道你不愿。”苏木达继续说道,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却依旧坚定,“我知道你心里装着别人,装着那个叫曲锡怀的侍卫。可萧岑煦,这是我唯一能得到你的机会,哪怕你恨我,我也认了。”
“不许你提他!”萧岑煦猛地拔高声音,眼底的湿意瞬间涌了上来,“曲锡怀不是你能妄议的!”
“我为什么不能提?”苏木达也站了起来,语气带着几分激愤,“他若真有本事,若真能护着你,今日站在这里,和你喝合卺酒的就该是他!而不是我!”
他上前一步,逼近萧岑煦,目光锐利如刀:“他只是个小小的侍卫,给不了你皇族的尊荣,给不了你大祯的安稳,更救不了你皇兄的江山!他连让你不被当作交易筹码的能力都没有,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让你念念不忘?”
“你住口!”萧岑煦彻底被激怒了,抬手就朝着苏木达的脸挥去。他从小养尊处优,没打过架,这一巴掌既没力道,又没准头,被苏木达轻易抓住了手腕。他的手腕冰凉细腻,带着缠丝露带来的微微颤抖,苏木达握着,只觉得心头一软。可萧岑煦却不肯罢休,另一只手攥成拳头,朝着他的胸口砸去,嘴里还嘶吼着:“我让你住口!不许你骂他!他比你好一千倍一万倍!”
苏木达没有还手,只是任由他砸着、捶着,直到萧岑煦力气耗尽,瘫软在他怀里,肩膀微微颤抖,像只受伤的小兽。他身上的锦袍被扯得凌乱,头发也散了些,脸上满是泪痕,却依旧瞪着苏木达,眼神里满是倔强,没有半分屈服。
“你打吧,骂吧。”苏木达轻轻抱住他,声音放得极柔,“只要能让你心里好受些,怎样都好。”他低头,看着怀里人泛红的眼角,眼底满是疼惜,“我骂他,不是想激怒你,是想让你看清现实。我知道他是你心里的伤,可这伤,不该让你困一辈子。”
萧岑煦在他怀里挣扎了几下,却没挣开。苏木达的怀抱温暖而有力,带着海岛上阳光与椰树的气息,不同于曲锡怀的清冽,却有着让人安心的力量。他渐渐停了下来,只是趴在苏木达的肩头,无声地流泪,泪水浸湿了对方的兽皮长袍,也浇灭了他心中的怒火,只剩下满心的委屈与无奈。
“我不想嫁你……”他哽咽着,声音微弱得像蚊蚋,“我想回焕京,想再见他一面……”
苏木达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没有再提曲锡怀,只是低声安慰:“我知道。粮,我已经让人启运了,第一批五万石,三日后就能抵达焕京。等大祯安稳了,如果你还想回去,我不拦你。”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期许:“但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给巴雅岛一个机会。我会让你看到,我能给你的,比曲锡怀多得多,我能让你继续做骄傲的允亲王,能让你不再受半分委屈。”
“我没指望你一开始就爱我。”苏木达顺手将一旁的椰汁递到萧岑煦面前,杯壁上的水珠沾湿了他的指尖,“但我不想你对着空气幻想旁人,不想你把这场婚仪,变成对自己的折磨。盖头是我掀的,婚是我求的,粮是我借的,所有事都是我做的,你要怪,就怪我一个人,别跟自己过不去。”
萧岑煦没有接那杯椰汁,只是偏着头,目光落在帐角燃烧的红烛上,声音里还带着未平的颤抖:“你明明知道我不爱你,为什么还要……”
“因为我不想放手。”苏木达打断他,语气坚定却不强势,“殿下,我不是曲锡怀,我不会躲在暗处偷偷给你煮茶,不会只敢在信里写思念,我想要的,从来都是光明正大地站在你面前,哪怕你现在恨我,哪怕你觉得我趁火打劫,我也要站在这里。”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萧岑煦攥紧驼绒锦的手,声音又软了些:“这杯椰汁是新鲜的,你今天一天没进食了,喝了会舒服点。”
萧岑煦没有回应,只是依旧趴在他怀里,泪水渐渐止住。帐内的红烛燃烧着,烛火跳动,映着两人相拥的身影。海风从帐缝里钻进来,带着凤凰花的甜香,也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与无奈。苏木达抱着怀里的人,感受着他微凉的体温与微微的颤抖,心里既满足又心疼。他知道,萧岑煦的心还没打开,曲锡怀依旧是横在他们之间的鸿沟。可他不怕,他有的是耐心,他相信,总有一天,他能捂热这颗冰冷的心,能让萧岑煦真正接纳他,接纳这个海岛。而萧岑煦趴在他的肩头,脑海里反复闪过曲锡怀的模样,闪过京中海棠花盛开的景致,闪过那些偷来的温存时光。可同时,苏木达的话,皇兄的密信,大祯的危难,也像一张张网,将他牢牢困住。他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去那个只需谈情说爱,不必顾及江山社稷的允亲王了。
红烛燃了一夜,映得帐内彻夜明亮。萧岑煦终究没有喝那碗合卺酒,只是在苏木达的怀里,半梦半醒地度过了这一夜。他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不知道自己是否能真正放下曲锡怀,接纳苏木达。他只知道,从今日起,他的人生,已经和这座海岛,和这个坦荡而强势的男人,紧紧捆绑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