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沈府的飞檐翘角都浸成了深灰。许砚樵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终究难眠,白日里赵彦的话、陆锷锴的名字、长姐信上写的无异,还有天牢里那抹刺目的血,像走马灯似的在脑子里转,搅得他心口发闷。他索性起身,想去找沈青山说说话,哪怕只是确认一句“阿辞的药真的没事”,或许心里的郁结能散些。
披了件薄衫走出卧房,廊下的灯笼只剩零星几盏亮着,昏黄的光在青砖上投下细碎的影。往西厢去的路上,他特意放轻脚步,怕惊扰了可能在休息的沈青山。可走到西厢门口,却见屋内烛火已熄,门扉虚掩着,推开门往里望,空无一人,只有矮几上那盒治伤药还敞着口,残留着淡淡的药味。
“青山君?”他放轻声音唤了一句,语气里裹着几分试探的软,可屋内静得很,只有窗外树影晃动的“沙沙”声,没有半分回应。
许砚樵迟疑了一下,轻轻推开房门。
“去哪了?”他喃喃自语,心里空落落的,像被风吹走了什么。沈青山腕间的伤还没好,按理说该在府里静养,这么晚会去哪里呢?他下意识往屋外走,目光扫过庭院,海棠树的影子拉得很长,连个衣角都没瞧见。正琢磨着要不要去找赵擎问问,脚步却不自觉停在回廊拐角。
这里能看见正厅的方向,傍晚时分,他就是从这儿路过,撞见了赵擎吩咐下人。
记忆突然翻涌上来。那时夕阳刚沉到檐角,把正厅的朱漆门染成暖红,他抱着阿辞的药碗往别院去,路过正厅时,门虚掩着,里面传出赵擎压低的声音,带着几分郑重的吩咐:“备些香烛纸钱,都要素色的,别用那些描金画红的纹样,大人说了,她不喜欢张扬。再备一盒江南式的桂花糕,要刚出炉的。”
当时他心里满是阿辞的药,只恍惚听见有人说了几句关于香烛、桂花糕之类的,没往深了想,沈府偶尔也会祭拜先祖,他以为是寻常的祭祀。可此刻站在空荡的西厢外,那几句对话突然清晰起来,像石子投进水里,漾开一圈圈涟漪。
许砚樵猛地攥紧了袖角,心脏“咚”地跳了一下。素色的香烛纸钱,不张扬的样式,还有阿母最爱的桂花糕……这些都不是祭拜先祖的规矩,倒像是……倒像是每年祭拜阿母时的样子。
他抬手按了按心口,指尖有些发颤,连忙在心里默数日期,四月十七,没错,今日是阿母的忌日!
往年这个时候,沈青山总会提前几日就让赵擎备妥这些,忌日当天哪怕再忙,也会推掉公务,亲自去西郊墓地。早些年,沈青山还带着他和阿辞一起去,阿辞那时还没犯病,抱着阿母的墓碑哭了很久,沈青山蹲在旁边,轻轻拍着阿辞的背,眼底尽是温柔。
可今年……他竟忘了。忙着担心阿辞的病,忙着怀疑沈青山的药,忙着纠结天牢里的事,连阿母的忌日都抛在了脑后。
许砚樵鼻尖莫名一酸,又有些懊恼,他这个做儿子的都记不住,沈青山却还记着,甚至提前让赵擎备好了阿母喜欢的桂花糕。而他方才还在西厢外猜疑沈青山的去向,实在是太过凉薄。
“肯定是去墓地了。”他轻声说,脚步不由自主地往侧门走。沈青山的伤还没好,西郊路远,夜里又凉,他得去看看,哪怕只是远远跟着,别让沈青山再扯到伤口。
侧门处果然停着一辆素色马车,马夫靠在车辕上打盹,车帘缝里能看见那个熟悉的竹篮,里面想必装着香烛和桂花糕。许砚樵没惊动任何人,悄悄牵了匹性子温顺的白马,翻身上鞍时,还特意理了理披风,怕夜里的寒气侵了身。
马蹄踏过城郊的土路时,他刻意放轻了力道,只让马慢慢跟着沈府的马车。月光洒在车帘上,能隐约看见里面坐着的身影,挺拔却透着几分孤独,像多年前那个抱着阿辞、带着阿母棺木回京的沈青山,那时他就说会护着他们,这么多年,他确实做到了。
许砚樵望着那道身影,心里的疑虑像被月光浸软了些。或许,他真的该放下那些乱七八糟的猜忌,沈青山从来都不是他想的那样,他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护着他们而已。
西郊的墓地在林间深处,马车停在小道旁,沈青山独自提着竹篮下车,示意赵擎留在车上,自己踩着满地枯枝往里走。许砚樵勒住马,将马拴在树后,猫着腰跟了上去,枯叶在脚下发出“沙沙”的轻响,他都觉得刺耳,生怕被发现。
走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前方出现一座孤零零的墓碑,碑上“许母雀奴”四个字在月光下泛着冷白。沈青山站在碑前,先将竹篮放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取出里面的东西,一碟还带着余温的桂花糕,是阿母当年最爱的口味,三炷香,几张黄纸,还有一壶温热的米酒。
许砚樵躲在一棵老槐树后,心口猛地一紧。他看着沈青山点燃香烛,双手捧着香,躬身行了三礼,动作虔诚,连受伤的手腕都尽量保持平稳,没敢太用力。香火的青烟袅袅升起,混着林间的寒气,飘向夜空,在月光下散成淡淡的雾。
“阿母,”沈青山半蹲在墓碑前,声音压得极低,像浸了夜露的棉线,软得能缠人心尖,在寂静的墓地里格外清晰,连林间的风都似是停了,怕扰了这声倾诉,“我来看您了。今年的桂花糕,还是江南式的软糕,我特意让人只放了三成蜜浆,我一直记着您当年总说太甜腻会腻着嗓子,如今这样的甜度,该合您口味了。”
他抬手将瓷碟往墓碑前推了推,指尖轻轻拂去碟边沾着的一点浮尘,动作慢得像在摆弄易碎的珍宝。竹篮里的米酒还温着,他倒了小半杯,手腕微顿,怕倒得太急溅起水花,只让酒液顺着杯沿缓缓淌下,轻轻洒在碑前的青草上,酒香混着泥土的潮气,淡得恰到好处。
“筠儿今年又长了些个子,眉眼间越来越像您当年的模样了。”沈青山望着墓碑上“许母雀奴”四个字,嘴角勾出一抹浅淡的笑,那笑意里掺着几分刻意的欣慰,连眼底的光都柔了几分,“他如今除了温书,还跟着游龙君学剑,前几日还跟我说,等剑法练好了要护着我呢。您要是在天有灵,就多保佑他些,不用求他科举多拔尖,哪怕只中个末等进士,谋个安稳的闲职,不用卷进朝堂的浑水,不用见那些阴私算计,就好。”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膝头的披风布料,像是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跟故去的人掏心窝子:“我这一辈子,没什么大念想,就盼着筠儿能平安顺遂。春日里能去京郊看他喜欢的海棠,冬日里能在府里围炉吃他爱吃的甜粥,出门不用怕有人暗算,夜里不用愁有人害他。哪怕他永远不知道我这份心思,哪怕……哪怕他对我只有十年养育的情分、几分依赖的信任,只要能让我一直守着他,一直爱他,护着他不受半分委屈,就够了。”
话锋转到时,他的语气轻了些,掺了点恰到好处的愁绪,像是在跟阿母念叨家里的琐事:“就是阿辞,还是老犯那癫症,我守着他喝药,又请了安神的香,可他还是不安稳。您别担心,我已经让人去寻最好的偏方了,总有一天能治好他的。”
他抬手,指腹轻轻蹭过墓碑上冰冷的字迹,动作温柔得像在触碰旧时光里的温度:“您把他们兄弟俩托付给我,我就没敢忘过。往后不管是朝堂再乱,还是有人想害他们,我都会挡在前面,就像您当年为了护阿辞,拼了性命那样。”
林间的风又起了,吹得他披风的下摆轻轻晃,腕间的纱布在月光下泛着白,衬得他此刻的模样格外迷人,温柔地裹着躲在树后的许砚樵,让那份本就摇摇欲坠的疑虑,彻底软了下去。
许砚樵的眼眶突然发热,指尖紧紧攥着树干,粗糙的树皮硌得掌心发疼。他想起多年前那个暴雨滂沱的午后,十二岁的自己跪在沈青山书房的地上,拽着他的衣袖哭得撕心裂肺。
“青山君!求您让我回去看看我阿母吧!”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衫,膝盖磨在青石板上,又冷又疼,“阿母还带着弟弟孤身一人在扬州,也不知道他们现下过的如何了,求您让我去看看吧,求您了!”
那时南蝗之乱爆发不久,朝堂上皇帝根基未稳,到处一片乌烟瘴气,沈青山却还是蹲下身,用袖口轻轻擦去他脸上的雨水和眼泪,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语气却格外坚定:“筠儿,别哭。我答应你,我明日一早就带人去扬州,一定把你阿母和阿辞安全带回来,但你……不能去,现下不太平,我不能接受你在路上有个三长两短。”
他真的兑现了承诺,第二日就带着亲随快马赶往扬州。可等许砚樵再见到他时,却是半个月后,沈青山抱着吓傻了的阿辞,身后跟着人抬着一口薄棺,棺里是阿母冰冷的身体。
沈青山蹲在他面前,沉默了很久,才低声说:“筠儿,对不起,我来晚了。你阿母……为了护着阿辞,被奸人害了,走的时候,怀里还紧紧抱着阿辞。”
后来是沈青山一手操办了阿母的后事,将她葬在这西郊,每年忌日,无论多忙,他都会亲自来祭拜。这些年,也是沈青山把他和阿辞拉扯大,给了他们一个安稳的家,替他挡了朝堂上的风风雨雨。
许砚樵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顺着脸颊滑进衣领,带着微凉的湿意。原来沈青山什么都记得,记得阿母的喜好,记得对阿母的承诺,甚至记得他和阿辞的小情绪。他之前还怀疑沈青山在天牢里的狠戾,怀疑阿辞的药,现在想来,真是太过分了,长姐都验过药没问题,沈青山又这般记挂阿母,他怎么能还抱着那些龌龊的猜忌?
可心里刚涌起的感动,又被一丝莫名的疑虑压了下去。沈青山今日的模样,太过完美了——完美得像提前编排好的戏,从桂花糕的口味,到对阿母的承诺,再到对他和阿辞的牵挂,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恰好戳中他心里最软的地方。这真的是巧合吗?还是……
“筠儿?”许砚樵正愣神,突然听见沈青山轻唤了一声,吓得他立刻屏住呼吸,往树后又缩了缩。沈青山站在碑前,侧着头,像是在听什么动静,眼底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随即又恢复了温柔:“我一定待你好,护你爱你,直至生命终结。”
他没再多言,又在碑前站了许久,直到香燃尽,才收拾好竹篮,转身往回走。
许砚樵等他走远了,才敢从树后出来,走到墓碑前,看着那碟还剩大半的桂花糕,还有碑前未干的米酒痕迹,心里的愧疚又深了几分。他对着墓碑躬身行了三礼,轻声说:“阿母,青山君来看您了,他……待我们很好。”
往回走时,许砚樵的脚步轻快了些,心里的疑虑像被风吹散了大半,或许真的是他想多了,沈青山只是真心记挂阿母,真心护着他和阿辞。
而此刻的沈府西厢卧房,沈青山刚推开房门,赵擎就迎了上来,躬身行礼:“大人,您回来了。”
“嗯。”沈青山解下披风,随手递给下人,语气平淡,“他怎么样了?”
“许公子在您走后半个时辰出府,跟着您去了墓地,在树后待了约莫一个时辰,比您晚一刻钟回府,现在已经回自己卧房了。”赵擎的声音压得极低,“属下没敢惊动他,只远远跟着,他没发现。”
沈青山走到窗边,望着许砚樵卧房亮着的窗纸,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眼底的温柔彻底褪去,只剩下算计的冷光。“知道了。”
他拿起桌上的冷茶,一口饮尽,冰凉的茶水滑过喉咙,却让他觉得格外舒坦,“明日让厨房做些筠儿爱吃的甜粥,再把阿辞的药送过去,记得叮嘱汀兰,多照看些阿辞。”
“是,属下这就去安排。”赵擎躬身退下。
卧房里静了下来,沈青山走到镜前,看着镜中自己的模样,眼底还残留着几分温柔的痕迹,可仔细看,那温柔深处,是化不开的阴翳。他抬手摸了摸腕间的纱布,伤口在墓前弯腰时扯到了,隐隐作痛,可这点疼,比起许砚樵心里那点重新燃起的信任,算得了什么?他要的从来不是许砚樵一时的感动,而是他彻底的依赖,依赖到再也离不开他,依赖到哪怕知道了他的秘密,也会选择原谅。而今日墓前的这场戏,不过是第一步。
许砚樵卧房里的烛火还亮着,他靠在窗边,手里攥着阿母留下的那枚玉簪,冰凉的玉贴着掌心,让他心里的愧疚更甚。他想,以后再也不怀疑沈青山了,他是真心对自己好,真心护着他和阿辞,他不该再用那些阴暗的想法,亵渎这份情谊。
只是他不知道,窗外的月光虽亮,却照不透人心的深。他以为的真心,不过是一场精心编排的戏,而他,早已成了戏里最投入的观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