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坤宫的晨光来得迟,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庭院里的芭蕉叶还沾着夜露,风一吹,水珠滚落,溅起轻微的声响。许砚樵一夜未眠,坐在外间的梨木椅上,指尖摩挲着袖中的狐面玉哨,脑海里反复回想着长姐昨夜的话,他总觉得长姐是多虑了,她可以怀疑大祯的所有人,但这个人绝对不可能是辅佐了三位皇帝的沈青山。可心头那点疑虑,却像落在宣纸上的墨滴,渐渐晕开,挥之不去。
“娘娘,您醒着吗?” 门外传来轻细的脚步声,接着是婢女晚翠的声音,带着几分风尘仆仆的疲惫。
许砚樵立刻起身开门,只见晚翠一身青布衣裙,裙摆沾着泥土,额角沁着薄汗,显然是赶路回来的,连鬓边的碎发都乱了。
“晚翠,怎么样?”许砚樵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急切,侧身让她进来,顺手递过一杯温水。
晚翠接过水杯,一饮而尽,才缓过气来,压低声音道:“公子,娘娘呢?奴婢昨晚跟了青山君一路,有要紧的事禀报。”
“长姐还在里间歇息,你先跟我说。”许砚樵拉着她走到窗边的阴影里,“你昨晚跟着青山君,他到底去了哪里?是不是回府了?”
晚翠摇了摇头,眼底带着几分诧异:“没回沈府!奴婢跟着他出了宫城,本以为他会径直回府,可他却拐进了往京郊的土路,一路走了近一个时辰,最后到了京郊那处偏僻的别院,就是……就是公子您常去的那处地方。”
“阿辞那儿?”许砚樵愣了愣,心里咯噔一下。他自然知道那处别院,青山君对阿辞向来上心,时常派人送东西过去,偶尔也会亲自去探望,这本不算什么怪事。
可联想到长姐的怀疑,他还是忍不住追问:“他在那里待了多久?做了些什么?”
“奴婢不敢靠太近,那别院外有护卫守着,只能躲在不远处的老槐树下。”晚翠回忆着昨夜的情形,语气愈发谨慎,“青山君进去后,奴婢隐约听见他跟院里的姑娘说话。那姑娘应该是伺候阿辞公子的侍女。”
许砚樵知道她说的是汀兰,于是示意她继续说。
“青山君进门第一句就很急切地问那位姑娘,还提到了另一个名字好像是叫阿辞……”
“然后呢?”许砚樵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一紧。
“然后就是问了一些大概像“昨夜睡得安稳吗?癫症没发作吧?”这类话。”晚翠学着青山君的语气,压低了声音,“那姑娘就回话说‘昨夜还好,就是后半夜醒了一次,咳了一阵子,没闹起来’。然后青山君就递了个锦盒给她,说是他新制的安神香,比之前的更醇厚,能助眠,还嘱咐她‘按时给阿辞公子点上,别断了’,然后还问了句……”
“问了句什么?”
“问阿辞今日沐浴了没,那姑娘就说日日都沐浴了。”
晚翠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一叠药房的方子,青山君特意交代‘这是按太医的嘱咐改的,煎好后分早晚两次给阿辞服下。那姑娘应了后,他又在院里站了会儿,问了些阿辞公子的饮食起居,没多待,天刚蒙蒙亮就离开了,径直回了首辅府。”
许砚樵皱着眉,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他知道,阿辞的癫症,时好时坏,青山君当年把阿辞接到京郊别院静养,一直很上心,安神香、汤药方子从未断过,亲自去探望也不是一次两次。按说晚翠说的这些,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可偏偏发生在这个节骨眼上,又让他忍不住多想,长姐怀疑青山君与缠丝露有关,而阿辞的安神香、汤药,会不会有问题?
“你有没有听见他们提到过缠丝露?”许砚樵追问,眼神里带着一丝期盼,期盼晚翠的答案是否定的。
晚翠仔细回想了片刻,摇了摇头:“没听见。青山君全程只问阿辞公子的身子,还有安神香和方子的事,没提别的。”
许砚樵沉默了,他心里像被两股力道拉扯着,一边是多年来对青山君的信任,知道他为人正直,对阿辞更是真心实意地照拂,绝不可能害阿辞,另一边是长姐的怀疑,那安神香和方子,真的只是普通的调养之物吗?
“樵郎,您怎么了?”许栖梧从里走出,两人之间的对话被她全部听了去,见他神色凝重,忍不住问道,“是不是……这里面有什么不对劲?”
“不好说。”许砚樵叹了口气,语气复杂,“那处别院确实是阿辞的住处,青山君对他一直很上心。按说送安神香、给方子都是寻常事,可……”
可他说不出“可”后面的话。他没法去想青山君与阿辞还有缠丝露之间的关系,毕竟阿辞癫症发作后情状和过量服用缠丝露是如此相像,而长姐又在这个关口提出青山君私藏缠丝露的怀疑……自己心里对青山君的坚定还是因为青山君这不合时宜的探望而动摇了。
许砚樵定了定神说道,“晚翠,这件事暂时别让旁人知道,免得传出去惹麻烦。”
晚翠应声:“奴婢省得。”
等晚翠说完,许栖梧才抬眼看向许砚樵,语气平静:“你现在还觉得,青山君只是单纯地探望阿辞?”
“长姐,青山君对阿辞的上心,不是一天两天了。”许砚樵还是忍不住为青山君辩解,“阿辞的癫症难治,安神香和汤药都是常年要用的,他亲自送去,也合情理。”
这个问题像重锤敲在许砚樵心上,他张了张嘴,还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我知道你信任青山君。”许栖梧的语气缓和了些,“我也不愿相信他会做有害陛下、有害阿辞的事。可樵郎,人心隔肚皮。阿辞的安神香和汤药,是不是真的没问题?”
她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你常去探望阿辞,下次去的时候,能不能悄悄看看那安神香的样子?还有那些药方,能不能设法抄一份出来,我去找太医看看?”
许砚樵沉默了。他心里依旧不愿相信青山君有问题,可长姐的话句句在理。他想起阿辞清醒时冰冷的眼神,想起他癫症发作时的痛苦,若是青山君真的在安神香或汤药里动了手脚……
“好。”许砚樵咬了咬牙,点了点头,“下次去探望阿辞,我会留意的。但长姐,在没有实据之前,咱们不能妄下定论,更不能惊动青山君,免得打草惊蛇,反而害了阿辞。”
“我明白。”许栖梧颔首,眼底闪过一丝欣慰,“你放心,我不会鲁莽行事。咱们慢慢来,总能查出真相。”
翊坤宫的晨光渐渐亮了起来,照在两人身上,却驱不散心头的阴霾。许砚樵看着窗外的芭蕉叶,心里乱糟糟的,他既盼着查出的结果能证明青山君的清白,让自己放下心来,又隐隐有些害怕,怕长姐的怀疑是真的,怕自己一直信任的人,真的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沈府的书房静得只剩笔墨划过宣纸的轻响。沈青山身着玄色常服,袖口挽起,露出腕间青筋,正低头批阅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眉峰拧成一个深深的川字,眼底是掩不住的疲惫。案角的烛火燃得正稳,映着他鬓边悄然生出的几缕白发,在乌发中格外扎眼,许砚樵从未仔细看过,原来这位辅佐三朝、撑起大祯半壁江山的首辅,也会老。
“吱呀”一声,书房门被轻轻推开。沈青山抬眼,见是许砚樵站在门口,眼底的倦意瞬间褪去大半,紧绷的眉峰也渐渐舒展开,语气是掩不住的柔和:“樵郎?你回来了。”
许砚樵站在门口,脚步顿了顿。他看着沈青山放下朱笔,起身朝自己走来,身上还带着淡淡的墨香与书卷气,这味道,他闻了十年,从懵懂少年到如今长大成人,早已刻进骨子里,成了最安心的慰藉。可此刻,这熟悉的味道却让他心头五味杂陈,那些怀疑与信任像藤蔓缠绕,勒得他喘不过气。
“青山君。” 许砚樵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沈青山走到他面前,自然地张开双臂,语气带着几分纵容:“过来,让我抱抱。”
许砚樵犹豫了一瞬,终究还是上前一步,投入他的怀抱。
沈青山的臂膀宽厚而温暖,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手掌轻轻摩挲着他的后背,动作温柔得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兽。积压在心头的委屈与纠结,在这拥抱里突然有了宣泄的出口,许砚樵鼻尖一酸,差点红了眼眶。
“累了吧?”沈青山低头,下巴抵着他的发顶,声音低沉而缱绻,“这些日子宫里宫外不太平,你跟着操心,定是没休息好。”
他收紧手臂,力道恰到好处,带着珍视与疼惜:“樵郎,你知道吗?这世上千般事,万般苦,于我而言,都不及你分毫。朝政繁杂,人心叵测,唯有看着你好好的,我才觉得这日子有盼头,才觉得自己不是孤孤单单活在这世上。你是我唯一的欢愉,只要你好,我便满足了。”
许砚樵的心脏像被浸了温醋的棉线狠狠勒住,酸涩顺着血管往四肢百骸蔓延,连呼吸都带着发苦的钝痛。那些被时光磨得温润的回忆,此刻突然变得清晰如昨,一帧帧在眼前铺开。
十年前的那个春日,他还是个缩在许府大院角落、连话都不敢大声说的孩子。在许府的这两年,主母只把他当孩子,每天操心着自己的大女儿与瑞王的亲事,每日悉心培养着房内这呼之欲出的金凤凰,对这个既非自己亲生,又有裘族血统的小孩儿,并无甚教导,每天供他吃饱喝足,就让他撒欢玩耍,玩累了就睡觉,大字不识一个也无所谓,因为她知道这个小孩迟早要离开许府,因为他被当今的内阁首辅沈青山看上了。当年许府都不知青山君为何会大发慈悲抬举他们,撮合了许栖梧和瑞王的婚事,只把许砚樵当做答案。许砚樵长大后才明白,沈青山不过是想在新皇身边,早早安插个自己人,那就是昭妃。这也是为何许松棠当时被王承光下大狱,首辅冒着被禁足的风险还要为他说话。
沈青山穿着一身月白锦袍,踏着院中的青苔走到他面前,指尖带着淡淡的檀香,弯腰时衣摆扫过他的鞋面,声音比春日的阳光还暖:“以后,跟我回家好不好?”
他被接到沈府的第一晚,就怯生生地躲在书房的雕花门后,看着沈青山坐在案前批阅奏折。书房很大,书架从地面顶到梁上,摆满了线装书,案头燃着安神的沉香,烛火映得沈青山的侧脸格外柔和。见他躲着,沈青山没催,只是放下朱笔,从笔筒里抽出一支小巧的狼毫笔,蘸了点清水,在宣纸上写了个 “筠” 字:“这是你的名字,筠儿。来,我教你写。”
他攥着笔,手指抖得厉害,沈青山便从身后轻轻拢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袖传过来,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笔要握稳,掌心留空,”沈青山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低沉又耐心,“读书不是为了做官,是为了明事理、辨是非。你看这字,横平竖直,做人也该如此。腹有诗书气自华,将来你读多了书,自然就不会再怕生了。”
那时他不懂什么是“腹有诗书气自华”,只记得沈青山掌心的温度,和宣纸上那个工整的“筠”字,像一颗种子,在他心里扎了根。
后来他长到十岁,正是顽劣的年纪。有次趁沈青山去上朝,偷偷拿了书房里那方珍藏的端砚,那是先皇赐给沈青山的,砚台侧面刻着 “清廉” 二字,跑到院子里跟下人的孩子比谁扔得远,结果砚台摔在青石板上,裂了道长长的缝。他吓得脸都白了,躲在假山后面哭,以为沈青山会骂他,甚至会赶他走。
可沈青山回来后,没发火,只是蹲在假山边找到他,伸手擦去他脸上的眼泪,指尖碰过他冻得发红的耳朵,语气依旧温柔:“好了,摔了就摔了,别哭。”
他捡起地上的砚台碎片,仔细收好,又从书房里拿了块新的端砚,递给许砚樵:“这方给你用,以后想玩,就来跟我说一声,只是别再拿御赐的东西胡闹。”
他低着头,小声说着“对不起”,沈青山却摸了摸他的头,说:“少年意气,当有锋芒,敢闯敢玩不是错。但你要记住,锋芒要有,分寸更要懂。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心里得有杆秤。就像这砚台,是用来写字的,不是用来扔的,你说对吗?”
那天下午,沈青山陪着他,用胶水一点点粘补那方裂了的端砚,阳光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暖得让他忘了害怕。
再后来,他到了读书的年纪,沈青山几乎每晚都会陪他在书房挑灯夜读。暖炉里的炭火炸着火星,落在灰烬里,漾开一点转瞬即逝的红光。许砚樵记得当时窗外的雪下得很大,无声地落满窗棂,把书房衬得愈发静谧。
沈青山翻出一本泛黄的《范文正公集》,指着其中一页《岳阳楼记》,逐字逐句地读给他听:“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樵郎,你知道这是谁写的吗?”
许砚樵望着沈青山指尖那本泛黄的《范文正公集》,他虽识得些字,却还没读过这篇《岳阳楼记》,更不知道“先天下之忧而忧”的作者是谁。
沈青山见他茫然,便将书卷轻轻放在案上,指尖还残留着书页的温度。他身子微微前倾,目光从书页上移开,落在许砚樵脸上时,原本温和的眼神添了几分郑重,“这是北宋范仲淹范大人写的。筠儿,你可知范大人这一辈子,过得有多不容易?”
许砚樵眨了眨圆眼睛,小手指勾着膝上锦垫的穗子,声音软乎乎的:“是不是……比我还难?”
“难多了。”沈青山伸手,把他散在额前的碎发捋到耳后,指尖触到他微凉的耳廓,“范大人幼年丧父,母亲带着他改嫁,寄人篱下时,连一盏完整的灯都用不起,他想读书,就每天揣着干粮去庙里,借着佛前的长明灯苦读,读到天快亮才肯休息。”
“佛灯会不会很暗呀?”许砚樵追问,想起自己刚到首辅府时,沈青山总为他点两盏烛火,说亮堂些读书不伤眼。
“暗,风一吹就晃。”沈青山点头,语气里带着疼惜,“可他从不在意,说有光就能读书,有书读就不算苦。后来他做官,刚到泰州就遇上海水倒灌,沿海的百姓家被淹了,庄稼全毁了,好多人抱着门板在水里漂,连口热粥都喝不上。范大人见了,当天就上书朝廷,说百姓危在旦夕,海堤非修不可。”
许砚樵攥紧了小拳头,急着问:“那修堤的时候,是不是好多人帮忙呀?海风那么大,会不会把人吹跑?”
“吹跑过民夫的帽子,却没吹跑大家的劲。”沈青山笑了笑,指尖在案上虚画出海堤的模样,“那时候天寒地冻,海水里结着冰碴子,范大人却天天守在工地上,跟民夫一起搬石头、夯土。有次浪头打上来,把他的官袍都浇透了,他拧拧水继续指挥,还跟大家说咱们多扛一天,百姓就能早一天回家。民夫们见他这样,没人再喊苦,连老弱都来帮忙拾柴、烧热水。”
“后来呢?海堤修好了吗?”许砚樵凑得更近了,烛火映得他眼底亮晶晶的。
“修了三年,终于修成了。”沈青山的语气里满是敬佩,“那道堤挡住了海水,沿海数万百姓能回家种地,大家都叫它范公堤,说那是范大人用命换来的活路。后来范大人去西北守边,西夏人怕他,都说小范老子胸有十万甲兵,不敢再轻易来犯,他是文官,却比武将还懂治军,跟士兵同吃同住,士兵没饭吃,他绝不先动碗筷,士兵受伤,他亲自上药。”
许砚樵托着下巴,小声问:“范大人做了这么多事,岂不是家财万贯?”
沈青山却摇了摇头,指尖轻轻拂过《范文正公集》封面上的磨损处:“他官至参知政事,相当于副相,家里却连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一日三餐是粗茶淡饭,孩子穿的衣服都打着补丁。他把所有俸禄都拿出来,又办了义庄,你知道义庄是做什么的吗?”
许砚樵摇头,眼睛瞪得圆圆的。
“就是帮那些读不起书的寒门子弟,管他们吃饭、给他们笔墨,还请先生教他们识字。孤寡老人没人管,义庄就给他们送米送布,让他们能安稳过日子。”
沈青山的声音低了些,“有人劝他该为自己留点钱,他却说百姓还在受苦,我怎能只顾自己?我若贪财,对得起范家的祖宗,对得起天下百姓吗?”
许砚樵听得眼圈有点红,伸手抓住沈青山的衣袖:“青山君,你是不是也像范大人一样,把钱都给百姓了呀?”
沈青山低头看着他攥着衣袖的小手,眼底软得像化了的蜜:“前几年北境闹洪灾,地里的庄稼全被洪水淹了,百姓饿得啃树皮,甚至易子而食。我当时立刻上书陛下要去赈灾。到了北境,我住在草棚里,每天带着人去各村查灾情,开官仓放粮。”
“那你有没有饿肚子呀?”许砚樵追问,语气里满是担心。
“倒也饿过。”沈青山坦诚道,“有次去偏远的村子,路不好走,马车陷在泥里,我跟差役一起推车,脚磨破了,流着血也没敢停,我知道,多耽误一刻,就可能多一个百姓饿死。那时候官仓的粮不够,我就把随身带的银钱都拿出来,跟当地的粮商买粮,自己跟差役一起喝稀粥。”
“稀粥……好喝吗?”许砚樵回想起自己以前还和阿母他们住在青楼的时候,喝过这东西,之后便再也没见过稀粥了。
“没你做的甜粥好喝。”沈青山笑着捏了捏他的脸颊,“可看着百姓能吃上热饭,能给孩子煮点米汤,我比自己吃山珍海味还开心。后来灾情稳住了,我又让人在北境办了几所义学,跟范大人的义庄一样,让灾区的孩子能免费读书。筠儿,你不知道,当时好几个孩子都跑来跟我说,将来要像沈大人一样,保护家乡,为国效力!你知道吗?那一刻,我觉得所有苦都值了。”
许砚樵重重地点头,小脸上满是坚定:“青山君,我将来也要像你和范大人一样,帮百姓做事!”
“好啊。”沈青山的目光亮了起来,握着他的手,语气郑重,“但筠儿你要记住,帮百姓不是嘴上说说的事。要像范大人那样,清廉、正直,心里装着江山,装着百姓。比如去年松川国在东部沿海骚扰,渔民不敢出海,士兵连过冬的棉衣都不够,我亲自去了东部,跟当地官员协调粮草和棉衣,跟水师将领商量防御的法子。我虽不能像范大人那样亲自守边,却也想着,能多为他们做些实事,不让他们受冻挨饿。”
沈青山顿了顿,又道:“我教你读范大人的诗,讲他的故事,不是要你将来做多大的官,是要你做个顶天立地的人。做人要正直,做官要清廉,心里要有百姓,这才是对得住自己,对得住大祯。”
许砚樵趴在案上,牢牢攥着沈青山的手,用力点头:“我记住了!我要像范大人一样,像青山君一样!”
那天夜里,书房的烛火燃到很晚,暖炉里的炭火始终没灭。许砚樵听沈青山讲了很多范仲淹的故事,也听他讲了自己做过的那些事,那些温柔的话语,那些郑重的期许,像一颗饱满的种子,深深埋进了他的心里。
只是那时的他不会知道,多年后,当信任与怀疑在他心里交战时,这些温暖的对话,会变成最锋利的刀,一下下割着他的心。
“青山君,”许砚樵忽然想起什么,抬头问,“那阿辞要是好了,也能去义学读书吗?”
沈青山的指尖顿了顿,随即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当然能。等阿辞的癫症好了,我就送他去最好的义学,让他跟其他孩子一样,读范大人的诗,学做正直的人。”
许砚樵笑了,眼底的光比烛火还亮。他以为沈青山会永远这样温柔,永远这样正直,却没料到,不久后,他会站在翊坤宫的晨光里,对着长姐的怀疑,第一次对这个人产生了动摇。
许砚樵闭了闭眼,将脸埋得更深,鼻尖萦绕着沈青山衣襟上熟悉的墨香,心里的酸涩与矛盾像潮水般翻涌。他贪恋这份温柔,依赖这份信任,却又无法忽视长姐的担忧,无法忘记阿辞癫症发作时与缠丝露成瘾相似的模样。
“青山君。” 他闷闷地开口,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我…… 我想去看看阿辞。许久没见他了,不知他近日身子怎么样。”
沈青山摩挲着他后背的手顿了顿,随即又恢复了之前的温柔,他松开许砚樵,低头看着他泛红的眼眶,指尖轻轻拭去他眼角的湿意,语气里满是温柔:“好。”
他拉过许砚樵的手,指尖紧紧握着他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指尖传过来,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我陪你吧,汀兰昨日说他后半夜咳了一阵子,我也放心不下。今日得空,便陪你一起去。”
许砚樵任由他牵着,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沈青山的手比从前粗糙了些,指腹有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却依旧温暖而有力。十年间,这双手牵过他走过首辅府的石板路,牵过他走过京郊的田埂,牵过他走过无数个春夏秋冬。
可现在,这双手是否也藏着他不知道的秘密?那些安神香,那些药方,是否真的如长姐所怀疑的那样,与缠丝露有关?
许砚樵不敢深想,只能任由沈青山牵着,一步步走出书房。府中的海棠开得正盛,花瓣落在两人的肩头,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一切都和从前一样,温柔而安稳,可许砚樵的心里,却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他要在自己最信任的人面前,寻找可能会击碎这份信任的真相,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盼着找到,还是盼着永远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