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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二十四章.绝地反击

作者:放鹤桥上的楚狂人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槟腊王都的暮色裹着热带丛林的湿气,漫过象鸣殿的高脚木廊。这座专为宴饮设的宫殿,像一头伏在密林里的巨兽,数十根两人合抱的柚木柱撑起整座殿宇,柱身雕满盘旋的白象纹,象牙色的木纹里嵌着指甲盖大的金箔,暮色中被廊下悬挂的椰壳灯映得细碎发亮,灯芯烧得“噼啪”响,把白象的影子投在织满孔雀翎的藤席上,晃悠悠地动。


    屋顶覆着三层棕榈叶,边缘垂着串成帘的贝壳,风穿林而过时,贝壳相撞便发出“叮铃叮铃”的脆响,混着远处象厩传来的低鸣,守象奴在给战象喂夜草,粗哑的吆喝声飘进来,倒添了几分野趣。


    殿内早已坐满了人。莽陀雍端坐在最高处的金漆宝座上,宝座扶手是整块象牙雕的大象卷鼻,鼻尖嵌着颗鸽蛋大的红宝石,他指尖捻着银白的胡须,目光扫过殿下文武,用带着槟腊口音的腔调问:“曼达那小子还没到?”


    右侧首座的莽耶固立刻起身,双手合十贴在额前躬身回话:“回勐主,儿臣派去边境的侍从今早捎了口信,二弟昨日刚踏平大祯的雾溪镇,正清点象兵的粮草,还得给受伤的弟兄裹伤,许是耽搁了时辰噻。”


    他一身靛蓝锦袍,领口系得严严实实,颧骨处的浅疤在椰壳灯下发着淡红的光,说话时垂着眼,连声音都压得极低,像怕惊飞了殿梁上筑巢的犀鸟。


    殿下两侧的将领们纷纷点头附和。坐在最前排的老将军巴颂,手按在腰间嵌着铜钉的弯刀上,小心翼翼地补充:“左贤王是勐主养的战象,踩得大祯人哭爹喊娘,在边境连睡都没睡安稳,哪有功夫换衣裳?勐主宽心,他肯定骑着最快的矮脚马往回赶呢!”


    这话既捧了莽曼达,又给勐主找了台阶,满殿将领都跟着称是,只有几个年轻些的校尉,偷偷交换了个眼神,谁都知道,左贤王是勐主心尖上的崽,就算真的故意迟到,勐主也不会甩他一鞭子。


    正说着,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接着是铠甲碰撞的“哐当”声,震得廊下的贝壳帘都晃了晃。守殿的士兵握着长矛高声通报:“左贤王殿下到!”


    话音未落,殿门就被人“砰”地推开。莽曼达披着一身赤金铠甲,肩甲上缀的狮牙串撞得叮当作响,铠甲缝隙里还沾着边境的红泥,剑鞘上凝着几块干涸的暗红血迹,那是砍杀大祯士兵时溅上的,显然是刚从战场上下来,连甲胄都没卸。


    他头发乱得像枯草,额角的汗湿了碎发,贴在满是尘土的脸上,可那双眼睛却亮得像丛林里的猛虎,进门后也不行合十礼,只随意地朝莽陀雍拱了拱手,声音洪亮得震得殿内炭火都跳了跳:“父王!儿臣来晚咯!”


    殿内瞬间静了下来,连呼吸声都轻了。巴颂将军悄悄攥紧了弯刀柄。换做旁人,敢这样闯殿迟到,早被勐主下令拖出去打三十藤鞭了。可没等众人反应过来,莽陀雍竟从宝座上往前倾了倾身,脸上露出少见的笑容,语气里满是纵容:“你小子可算回来了!外边太阳毒吧,你定是晒脱了皮!都说了边境就让边防军去打就好了,你偏要去凑热闹!快,坐到父王身边来!”


    说着,他冲侍从招了招手,声音又提高了几分:“快给左贤王换盏热的拉奥椰酒!再把后厨刚烤好的香兰叶鹿腿端上来,切厚点!我崽在边境啃了好几天干饭团,今日可得把肚子填饱!”


    “我哪里是凑热闹,父王,难道你不相信我能拿下大祯?”莽曼达毫不客气地说道。


    莽曼达大踏步走到莽耶固旁边的席位坐下,刚一落座就抓起案几上的芒果,咬了一大口,汁水顺着嘴角往下淌,他随手用袖口擦了擦,目光扫过莽耶固的案几,忽然停住了。


    莽耶固的案几上摆着一盘盐焗虾,虾壳烤得通红,撒着细碎的香茅,是厨房特意为不喜辛辣的他准备的,莽耶固从小吃不了槟腊人最爱的咖喱,一吃就闹肚子。


    莽曼达嗤笑一声,伸手就把整盘虾拖到自己面前,指尖故意蹭过莽耶固的手背,力道重得让莽耶固的手猛地一颤,差点碰倒了手边的椰壳杯。


    “兄长这是做什么?”莽曼达拿起一只虾,剥壳时汁水溅到莽耶固的锦袍上,留下一大片油迹,“这种带腥气的东西,哪配得上你这只吃野菜的掸族种?我看你还是啃你面前的香兰叶饭吧,省得坏了你的软心肠!”


    满殿将领都低着头,没人敢看。谁都知道,右贤王的娘是抓来供军营玩乐的俘虏,本来勐主玩够了后就准备杀了的,没想到竟然怀了孩子,这还是勐主的第一个孩子,于是就采取了去母留子的方式,将右贤王养在身边。右贤王因为不受宠爱,又因为大家都知道他的身世,在槟腊一直抬不起头,左贤王也毫不留情地戳他痛处。


    莽耶固垂眸盯着衣袍上的油迹,指尖动了动,终究还是拿起身侧的绢帕,轻轻擦拭着,声音温顺得像刚断奶的水鹿。


    “二弟说的是嘛。我素来不爱吃荤,这虾给二弟正好。二弟刚从边境回来,得补补力气,好再去踩大祯人。”


    “算你识相。”莽曼达得意地笑了,抓起虾往嘴里塞,一边嚼一边含糊地说,“父王,这次来的西南总督陆锷锴是个强劲的对手,他很善于兵法,但是要做我的敌人,只怕他的下场会比谁都惨!”


    提到军务,莽陀雍的神色沉了些,手指敲了敲宝座扶手,那上面的象牙被他摸得光滑发亮,想了想开口说道:“王承光的粮草,我已让人断了,他麾下还有些死士,在焕京附近抢村寨……”


    “父王!王承光现在是奉了我的命带着走象军孤军深入,你先断他的粮,跟要他死有什么区别?!”莽曼达在勐主面前丝毫不收敛,完全是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如今有为我槟腊愿意舍生取义之士,我们却不肯给他们一口饭吃,害要致置他们于死地,以后还有谁愿意为我们槟腊出战?”


    莽陀雍见莽曼达炸毛,指尖摩挲着象牙扶手的纹路,慢悠悠端起椰壳杯抿了口酒,才沉声道:“你当父王想断粮?是耶固前几日递了密报呀!”他说着,从袖里摸出张皱巴巴的纸,扔在案几上。


    莽曼达眼睛一瞪莽耶固,弯腰抓起密报扫了几眼,又猛地摔在地上,纸页溅上酒渍,只见信件内容确实是莽耶固的笔迹:王承光暗地里跟大祯勾连,欲借左贤王打下焕京,事成之后即反咬一口,自立为王!


    “不可能!王承光那厮天天跟我称兄道弟,还说要跟咱们槟腊共分大祯的土地!”


    “称兄道弟?”莽陀雍冷笑一声,手指重重敲了敲扶手,“曼达,大祯那地方大得很,山里的蛮子多,咱们槟腊的象兵去了,光守村寨就得耗掉一半兵力!不如留着现在的大祯皇帝,用缠丝露拴着他,让他当咱们的傀儡,多省心?”


    莽陀雍往前倾了倾身,声音压得低了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劲:“王承光野心大得很,真让他当了皇帝,转头就会跟咱们翻脸!断他的粮,是让他早点败,省得日后给咱们惹麻烦!还是你大哥有先见之明啊!”


    莽曼达这才明白过来,可他心里的火没处撒,他筹划了半个月的夹击计,就这么被莽耶固搅黄了,立功的机会飞了!他猛地转头瞪向莽耶固,眼里像冒着火。


    “是你!是你递的破密报!敢坏本王的事!”


    没等莽耶固开口,莽曼达就从腰间解下马鞭,那马鞭柄裹着蛇皮,鞭梢缀着铜钉,他扬手就朝莽耶固抽过去!


    “啪”的一声脆响,马鞭狠狠抽在莽耶固的靛蓝锦袍上,瞬间裂开道口子,里面的皮肉渗出红痕。莽耶固身子猛地一颤,却没躲,反而“噗通”一声跪伏在藤席上,双手护着头,脊背绷得笔直。


    “二弟……二弟息怒……”他声音发颤,却依旧没敢抬头,“我也是……也是怕你被王承光那厮骗了,怕你受伤害……”


    “骗?我看是你嫉妒!”莽曼达又扬手抽了一鞭,这次抽在莽耶固的肩上,锦袍瞬间被抽破,红痕更明显了。


    “你就是见我能立军功,心里不痛快,所以故意在父王面前编排我!你这狗娘养的野种!”


    马鞭接连落下,铜钉刮过布料的声音刺耳,莽耶固的额角渗出冷汗,却始终没吭一声,连动都没敢动。殿内的将领们都慌了,却没人敢上前,左贤王是勐主的宠子,母亲又是如今正统的勐主夫人,莽曼达从没把这个野种孩子当做过哥哥,就连勐主自己也不允许莽耶固叫他一声父亲。


    只见事态发展得越来越严重,莽曼达完全没有要停手的意思,可现在谁都不敢劝眼前的左贤王,毕竟这位左贤王发起脾气来那可是连勐主老儿都敢指着鼻子骂的,只能说谁劝谁倒霉吧,于是莽耶固就这样被当众打了个皮开肉绽。


    直到莽耶固被打得奄奄一息时,巴颂将军终于忍不住了,他猛地上前一步,伸手攥住莽曼达的手腕,躬身急道:“左贤王殿下!不可啊!这是宴会场,右贤王也是勐主的儿子,你都说了他是野种,难不成要让这野种的血玷污了宴会场?”


    莽曼达挣了挣,没挣开,气得脸通红:“巴颂!你别拦我!这野种故意害我,我今天非要抽醒他!让他知道谁能做主!”


    “殿下息怒,右贤王也是为了殿下好啊!”巴颂紧紧攥着他的手腕,又朝莽陀雍躬身,“勐主,宴会上动刑不妥,若是右贤王真有错,也该事后在殿内审,别坏了今日的兴致嘛!”


    莽陀雍坐在宝座上,指尖捻着胡须,看了眼跪伏在地的莽耶固,他的锦袍被抽得稀烂,脊背的红痕渗着血珠,却依旧保持着跪姿,连头都没抬。


    莽陀雍心里没半分怜惜,只觉得这儿子确实软,连还手都不敢,心里知道,时候到了,便一只手有力地拍在象牙扶手上,将宴会上的人都镇住了。


    “曼达!你荒唐!”


    莽曼达这才停手,抬头望着父王。


    “我今天就位耶固做这个主!”莽陀雍不容分说地发号施令。


    “什么……”莽曼达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宝座上的父王,“父王你……”


    “好了不要再讲了!”莽陀雍挥了挥手,“你大哥一片好意,王承光的事情你就不要参与了,还有边防军你也不雍再去了,那边有巴颂看着就行。”


    “父王……”莽曼达不解地看着莽陀雍,突然朝着莽陀雍跪下,就在左贤王下跪的同时,宴会上的众人哪还有人敢坐着,于是纷纷朝莽陀雍跪下,把头埋深了,“如今战事吃紧,已经进入到千钧一发之际,再往前一步就是胜利,如今父王要儿臣放下手头的战事退回二线,若父王执意要定王承光的罪,恕儿臣无法遵命。”


    “再往前一步就是胜利……”莽陀雍冷哼一声,突然大笑起来,宴会上的人都捏了把汗,他们从没见过勐主和左贤王发生如此大的争吵,他们向来父子和睦,勐主也很少站到右贤王这边,如今这宴会上的局势倒是令人捉摸不透了。


    “哪门子的胜利!”莽陀雍站起来,怒气冲冲地说道,“你以为你真能凭借王承光那点私兵就能打下焕京?大祯国多大?西南总督陆锷锴的实力你不是不知道,只怕到时候大祯国的散兵围起来把你们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你怎么就知道王承光这招不是请君入瓮,刚好要把你左贤王围困杀死!你又要我如何看着我唯一的爱子去送死!”


    说完,莽陀雍突然凶猛地咳嗽起来,“咳咳咳……”


    莽曼达担心地抬起头来,“父王,你的身体……”


    莽陀雍一边咳嗽一边坐回到象椅上,一旁的婢女端了茶水来喝。此时,双方各不肯让步,宴会上没有人敢说话,陷入了一片死寂。


    “好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你们都回去吧,右贤王留下。”莽陀雍坐在象椅上说道。


    莽曼达狠狠瞪了莽耶固一眼,把马鞭往地上一摔:“今天看在父王和巴颂的面子上,饶你一次!再敢编瞎话害我,你看我怎么扒你的皮!”


    莽曼达甩着马鞭怒气冲冲地踏出象鸣殿,贝壳帘被撞得叮铃乱响,将领们见状也纷纷躬身告退,脚步轻得不敢惊扰殿内的寂静。没多久,偌大的殿宇里就只剩莽陀雍和莽耶固两人,炭火“噼啪”地燃着,椰壳灯的光斜斜地投在藤席上,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莽耶固还保持着跪伏的姿势,破了的锦袍下,肩背的红痕正慢慢渗出血珠,顺着脊背滑进衣料里。他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抬起头,脸色苍白得像没沾过阳光的椰肉,额角的冷汗滴在藤席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莽耶固朝着宝座的方向微微躬身,声音轻得像风中的蛛丝,还带着刚挨过打的颤音:“勐主,咱们断了王承光的粮,那厮本就野心勃勃,如今没了退路,怕是真的要反水。”


    “你的意思,是让我把他召回王都?”莽陀雍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指尖依旧摩挲着象牙扶手,被他摸得光滑发亮,映着微弱的灯火。他太了解这个大儿子了,看似温顺如绵羊,心里却藏着深不见底的算计。方才宴会上的苦肉计,演得滴水不漏,既让莽曼达的怒火有了宣泄口,又顺理成章地把断粮的锅揽到自己身上,这般城府,哪是表面看着那般软弱?但他没打算拆穿,他们之间,从来都不是寻常的父子,而是心照不宣的君臣,互不点破,才是最好的相处之道。


    “正是。”莽耶固轻轻点头,捂着渗血的肩膀,动作迟缓地往前挪了半寸,“可王承光心思多疑,平白无故召他回王都,他定然会起疑心。得想个法子,不打草惊蛇,就能把他一举做掉。”


    “你有什么主意?”莽陀雍往后靠在宝座上,眼帘微垂,看不清神色,只听声音依旧平淡。


    莽耶固垂着眼,声音清晰了些,逻辑缜密得不像刚受了伤:“今日宴会上的闹剧,满殿将领都看在眼里,二弟对您不敬,对我更是狠下毒手,他心里定然咽不下这口气,绝不会乖乖听您的话放弃王承光,此刻怕是已经骑着快马回边境线了。”


    莽耶固顿了顿,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继续说道:“既然二弟这边不肯放手,那咱们就让王承光主动放弃他。勐主您可以下一道旨意给王承光,先封他做大祯异姓王,许他永镇我槟腊东北,再暗中传信,说左贤王目无王法,以下犯上,甚至有弑父杀君的心思。您再秘密派遣两万亲兵,赶往大祯边境,对外说是支援左贤王,对王承光说呢就要说是里应外合,让他速速将莽曼达捉回王都问罪。”


    “若是王承光抗命不遵呢?”莽陀雍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那便正好。”莽耶固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他抗命,就说明他根本不听槟腊的指挥,早有反心。到时候您就可以治他一个忤逆之罪,再拿兵权向二弟施压,到那个时候二弟就算不想去也必须杀了他。 ”


    “那要是他识相,真的去捉曼达呢?”


    “那就更好了。”莽耶固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快得像错觉,“二弟骄横惯了,哪能容忍王承光一个外臣来捉他?两人必定反目成仇,不用咱们动手,二弟自会杀了王承光。到时候,王承光死了,二弟也因以下犯上,失了民心,勐主您再出面收拾残局,岂不是一举两得?”


    莽陀雍没再接话,只是抬了抬手,声音依旧平静:“起来吧。”


    莽陀雍看着莽耶固慢慢站起身,捂着伤口的手微微发颤,一步步挪回自己的席位,破了的锦袍在灯光下格外扎眼,那些渗血的红痕,像极了他这些年忍下的无数伤口。


    莽陀雍心里忽然掠过一丝念头:这大儿子的心思,竟深沉到了这般地步。将来自己驾鹤西去,鲁莽的曼达,怕是真要吃不少苦头。


    莽耶固拖着带血的身躯,踉跄着朝殿外走去。象鸣殿的贝壳帘在身后叮铃作响,混着炭火的余温,却暖不透他浸满寒意的骨血。没人瞧见他垂落的眼帘下,一闪而过的锐光如寒刃出鞘,快得让人无从捕捉。他垂在身侧的手,指甲早深深掐进掌心,暗红的血珠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在织满孔雀翎的藤席上。


    没人知晓这位右贤王多年的隐忍藏着怎样的惊涛骇浪,更没人预料到,这殿内的一跪一伤、一身狼狈,竟是他搅动槟腊风云、绝地反击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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