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的药气终于淡了些,萧岑岿虽未完全睁眼,但呼吸已趋于平稳,周谨之正指挥医官为帝王更换额间的药布,明黄色的龙帐半掩,挡住了殿外的晨光。
而殿廊下,一场关乎京畿安危与北境稳定的议事,正随着赵彦的到来悄然展开。李司马刚接过陆锷锴的军情信,指尖还沾着信纸的墨香,便对着青山君沉声道:“首辅大人,如今陛下脱险,京中逆党虽清剿大半,但我不可滞留焕京过久,恐生军心浮动,一旦北境有失,便是腹背受敌。”
青山君闻言,眉头微蹙,他自然知晓北境的重要性,李司马本就是镇守北境的主将,此次因宫变回京,已是临危受命。正思忖间,一旁的赵彦上前一步,拱手道:“李督宪,末将带来的三百轻骑皆是西南精锐,虽人数不多,但个个以一当十,且沿途已熟悉焕京外围布防。若将军放心,末将愿率这队人马暂代禁军职责,守护京畿,待新的禁军整编完成再交接。”
李司马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他早见赵彦行事干练,此次从西南千里传讯,又剿灭王承光残党,确实是可用之人。“好!”他当即拍板,“便命你暂领禁军统领一职,你带来的三百轻骑,再加上我留下的五千精兵,共同驻守焕京内城——宫门、养心殿、国库这三处要地,必须日夜轮岗,绝不能再出纰漏。”
赵彦挺直脊背,高声应道:“末将遵令!定护焕京周全!”
青山君见状,也松了口气,补充道:“禁军统领一职只是暂代,待陛下醒后,需召内阁与六部商议,定下正式人选。此外,兵部尚书一职自前尚书王承光牵涉叛党被擒后便一直空缺,如今京中防务与边境调度都需专人统筹,这人选……还需从长计议。”
李司马点头,他深知兵部尚书关乎军政命脉,绝不能草率任命:“此事需等陛下稍愈,由陛下与首辅共同敲定,眼下可先命兵部左侍郎暂代职权,处理日常事务,切勿耽误军情传递。”
议事正酣时,一名亲兵快步从宫门外奔来,单膝跪地,语气带着几分懊恼:“督宪!末将领人去查抄王承光府邸,却发现府中只有几个老弱奴才,他的家眷早已不见踪影!奴才供称,半月前王承光便以送家眷去乡下养病为由,将人转移走了,具体去向一概不知。”
“早有预谋!”李司马一拳砸在廊柱上,眼中怒火更盛,“这逆贼不仅私通槟腊,连后路都铺得如此周全!传我令,即刻封锁焕京所有城门,严查出入人员,同时派人去王承光的祖籍地与往日交好的官员府邸探查,务必找到他家人的踪迹——就算抓不到王承光,也要用他的家人逼他现身!”
“末将遵令!”亲兵领命而去,廊下的气氛再次凝重起来。青山君望着远处宫墙的阴影,沉声道:“王承光心思缜密,转移家眷怕是早有反心,我们需更谨慎些。你何时启程回北境?”
“三日后便走。”李司马目光望向北方,语气坚定,“这三日我会与赵彦交接防务,再与你敲定朝政临时调度章程,确保我走后,京中不会出乱子。只要陛下平安,你我各司其职,定能撑到平叛成功之日。”
此时,殿内传来医官的轻唤:“李将军,青山大人,陛下眼睫动得勤了,许是要醒了!” 三人立刻收敛起心绪,放轻脚步走进殿内。只见萧岑岿的眼睛缓缓睁开一条缝,虽依旧虚弱,却已能看清眼前的人影,他嘴唇动了动,声音微弱却清晰:“李……李司马……北境……”
李司马连忙上前,俯身轻声道:“陛下放心,北境安稳,臣三日后便回,京中之事有首辅与赵参军照料,定无大碍。您只需安心静养,待康复后,再主持大局。”
萧岑岿缓缓点头,又闭上了眼睛,显然还需休息。但这短暂的苏醒,已让殿内众人彻底安了心——帝王尚在,北境有托,京中有防,纵使王承光未擒,西南仍对峙,这场风波,总算有了稳住的底气。
养心殿的朱漆门帘刚被李司马掀开,晨光便顺着宫道铺过来,落在青砖上未散的积尘里,竟映出几分萧瑟。他刚与赵彦交代完三日后交接防务的细节,便见不远处的宫道拐角处,立着两道身影。
一人身着素色长衫,领口袖口都泛着洗旧的白,发间未簪一物,只一束棕色卷发松松拢在脑后,几缕碎发没束紧,垂在颊边像被晨露打湿的绒毛,软得让人心头发颤,另一人身披玄色劲装,腰佩短刀,神色沉稳,正是郝逐云。
赵彦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那素衣人身上,竟下意识顿了半拍。不是见过的任何一种张扬的美,是透着骨子里的脆弱。那人脸色是近乎透明的瓷白,连耳尖都泛着淡淡的粉,却不是健康的血色,反倒像薄雪轻轻覆在初绽的白梅瓣上,风一吹就要化开。眉骨生得清俊,眼尾微微下垂,睫毛又长又密,垂着眼时在眼下投出浅淡的阴影,像含着未干的泪,偏他连落泪都忍着,只将唇瓣抿成苍白的一线,泛着干涩的红,攥着素帕的手指纤细得能看见青色血管,指节泛着青白,帕角被绞得发皱,仿佛那点支撑着站在这里的力气,都要耗尽在这小动作里。
“李督宪,赵参军。”郝逐云率先上前半步,拱手见礼,目光扫过身侧人时,语气多了几分温和的解释,“这位是许望筠,前日王承光构陷许家通敌,竟下令屠了许府满门,他是唯一活下来的人。”
“屠门?”李司马眉头猛地拧紧,甲胄上的铜扣随着动作轻响,他看向许砚樵的目光里添了几分震惊与同情。王承光谋逆已是重罪,竟还滥杀无辜,这般狠辣,更显其心术不正。
郝逐云又补了一句,声音压得略低,却足够几人听清:“此外,望筠还是青山君的妻子,昨日听闻陛下脱险,便一直想来探望,只是怕扰了医官施救,才在殿外候到此刻。”
许砚樵闻言,苍白的唇瓣终于动了动,声音轻得像风吹过枯叶,连气息都带着颤:“多谢……李督宪。只求陛下平安,也盼……能早日擒住王承光,为许家满门报仇。”话落时,他垂着的眼睫颤了颤,像蝴蝶扇动薄翼,眼下那点阴影更深了些,明明是带着恨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却更像一声委屈的轻泣,让那脆弱的美里又添了几分扎人的疼。许砚樵一直盯着赵彦腰间挂着的那只狐狸军面具在看,他知道这是陆锷锴的人。
赵彦这才猛地回神,指尖却仍有些发紧——方才竟看得失了神,连陆帅的密令都险些抛在脑后。可再打量许砚樵,他心里忍不住犯嘀咕:这般模样,倒真不像寻常世家子弟,那卷发带着裘族的柔媚,脸色苍白却难掩清绝,连说话时的颤音都透着股惹人怜的劲儿。他暗自琢磨,难怪锷帅特意把盯防许砚樵的事当作秘令交代,甚至要自己既护他安全又盯他行踪,这般容貌气度,难不成……是锷帅自己看上了这许砚樵?不然以锷帅素来冷硬的性子,怎会对一个世家幸存者如此上心,还特意安排亲信盯着?
这念头刚冒出来,赵彦又赶紧压下去。锷帅是西南防线的支柱,素来以军纪严明、心思缜密著称,怎会因儿女情长分心?许是自己想多了,锷帅定是察觉许砚樵的裘族血统与许家惨案背后有隐情,才让自己多留意。他甩了甩脑袋,面上不动声色,只跟着李司马对许砚樵颔首致意,目光却悄悄将许砚樵转身时的模样记得更清——素衣下摆扫过青砖,卷发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像株被风拂过的细柳,弱得让人想伸手扶,却又不敢轻易碰。
“许公子我们还是去偏殿等候青山君吧,首辅大人方才还在那边拟安抚各州府的旨意。”郝逐云见许砚樵站得久了,指尖的帕子攥得更紧,便提议道。
许砚樵轻轻点头,转身时还回头望了一眼养心殿的方向,眼底的情绪复杂难辨,有担忧,有哀戚,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茫然,落在赵彦眼里,更觉这人像盏风里的灯,看着随时会灭,却又偏偏亮着。
待两人走远,李司马才收回目光,对赵彦道:“王承光恶行累累,竟连妇孺都不放过,日后搜捕他时,若遇其党羽,绝不可姑息。你且记着,禁军值守时,需多留意宫中往来人员,尤其是外臣求见,务必先核验身份,免得再出纰漏。”
“末将谨记。”赵彦拱手应下,目光却还追着许砚樵远去的背影,心里那点疑惑又冒了出来,不管锷帅是为了什么,这许砚樵确实值得上心,先不说那脆弱勾人的模样,单是裘族血统、青山君妻子、许家幸存者这三重身份,就注定他在这场乱局里脱不了身。自己既领了密令,便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护好他,也盯紧他,绝不能出半分差错。
宫道上的晨光渐渐暖了些,远处传来亲兵操练的呐喊声,李司马转身往兵部衙署走去,还需与暂代尚书职权的左侍郎敲定北境粮草调度。赵彦则留在原地,指尖仍未松开佩刀,脑海里反复回放着许砚樵垂眸时的模样,以及陆锷锴交代密令时的严肃神情。一边是脆弱得让人心软的美貌,一边是上司的郑重嘱托,他只觉这京中的差事,比在西南守隘口还要复杂几分。
养心殿的药气像裹了冰碴,沉在明黄帐幔下,连烛火燃出的光都透着冷意。萧岑岿半靠在软枕上,锦被攥在掌心的地方已皱成一团,露出的手腕细得能看见皮下跳动的青筋,皮肤泛着失血的白。他眼睫垂着,视线落在帐角悬着的铜铃上,却总恍惚。
这几日梦到许栖梧时,她总捂着小腹哭,嘴里说着皇上,臣妾要走了,有人要杀臣妾……可每次他想要去抱住她,去追问她时,梦就碎了,只剩满手药味的凉。
周太医刚换完他额间的伤药,指尖带着药膏的苦意,低声劝:“陛下莫要攥着被子发力,心脉刚稳,耗不起。”说罢轻步退去。
殿内只剩烛火“噼啪”响,还有窗外风刮过宫墙的呜咽声,像谁在哭。萧岑岿闭了闭眼,刚要压下心头的燥,就听见殿外传来轻得像羽毛的脚步声,是锦缎擦过青砖的响,和梦里许栖梧的脚步声一模一样。
他猛地睁眼,心脏撞得胸口发疼。殿门被轻轻推开,游龙君先走进来,月白锦袍沾着点京郊的尘土,腰间玉扣晃着淡光,可萧岑岿的目光早越过他,钉在后面那人身上。
是许栖梧。
她穿了件洗得发白的素色襦裙,裙摆有几处被树枝勾破的口子,针脚歪歪扭扭,该是躲在别院时自己缝的。鬓边别着的白菊半蔫着,花瓣上还沾着点泥,脸色比梦里还白,眼窝陷下去,连嘴唇都没了血色。“又……又是梦吗?”
萧岑岿的声音发颤,怕一开口,这身影就散了——他太怕梦里那句“臣妾要走了”是真的。
许栖梧被游龙君扶着,脚步虚浮地挪到床边,望着他苍白的脸,眼泪先掉了下来,砸在床沿上:“皇上,不是梦,臣妾真的回来了。”
她的手伸到半空,又缩了缩,像是还怕被人追杀,“是游龙君护着臣妾躲在京郊别院,那些日子……那些日子臣妾总怕皇后的追兵找过来。”
萧岑岿的指尖骤然攥紧,指节泛出青白,连呼吸都猛地急促起来,胸口剧烈起伏着,像是要将这些日子憋在肺里的焦虑与思念尽数吐出来。他颤抖着探出手,死死攥住她的手,指尖先触到一片冰凉的软缎,随即摸到指腹上粗糙的薄茧,那是她躲在京郊别院、握刀防身磨出来的触感,真实得让他心头一颤。
这不是梦!
“阿梧!是你!真的是你!”他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狠狠磨过,还带着抑制不住的哽咽,“阿梧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顾不上心脉牵动的剧痛,他猛地坐起身,一把将她死死搂进怀里,力道大得像是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泪水再也绷不住,滚烫地砸在她的肩头,平日里的帝王威仪、九五之尊的体面,此刻全被抛到九霄云外。他紧紧箍着她,指尖死死抓着她的衣袍,仿佛一松手她就会再次消失。满心满眼只剩失而复得的狂喜与后怕——他根本不敢想,若是真的失去了她,这万里江山、至尊之位,于他而言,还有什么意义。
许栖梧被他抱得骤然一僵,肩头先传来他力道过重的钝痛,可下一秒,那熟悉的龙涎香混着淡淡的药味包裹住她,让她瞬间卸了所有防备。她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像是终于找到了可以停靠的岸,僵硬的手臂缓缓抬起,紧紧环住他的后背,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衣料里。
“陛下……陛下……”她哽咽着,声音碎得不成样子,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他胸前的锦缎,“是臣妾,臣妾回来了……臣妾以为……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将脸埋在他的颈窝,贪婪地呼吸着他身上的气息,感受着他有力的心跳,那是支撑她熬过无数个恐惧夜晚的念想。被皇后派人追杀时的仓皇、小产时的绝望、躲在别院时的孤苦,此刻全化作委屈的哭声倾泻而出,肩膀抖得像狂风中的细柳。
“陛下,臣妾好怕……”她哭着,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脆弱,“那些人追着臣妾砍,臣妾、臣妾没有保住我们的孩子……若不是游龙君护着,臣妾怕是……” 话没说完,就被自己的哭声打断。她紧紧贴着他的胸口,感受着他怀抱的温度与力道,知道自己终于不用再躲、不用再怕,终于回到了那个她爱的人身边。
“孩子……是皇后派人追你时,没的?”萧岑岿说道。
许栖梧的眼泪掉得更凶,点头时肩膀抖得厉害:“那日皇后设计骗臣妾出宫,再暗派杀手来追杀我,臣妾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孩子没了,皇上,我们的孩子没了……”
这话像把淬了冰的刀,扎进萧岑岿心里。他早猜孩子的死和皇后有关,却没承想是这般狠——皇后本就是王承光塞进宫的棋子,这些年他忍着不发作,只当是世家联姻,却没料到她敢对许栖梧下杀手。
“好,好一个皇后。”他的声音发狠,指节攥得泛青,“朕定要让她为我们的孩子偿命。”
许栖梧没说话,只是攥着他的手,眼泪落在他的手背上,滚烫的。
游龙君站在一旁,见两人眼底的恨,悄悄退出殿外,去偏殿寻郝逐云。
可这份恨意还没等发酵,殿外就传来慌乱的脚步声,夹着宫女的哭腔。一名青绿色宫装的宫女捧着染血的白绫,跌跌撞撞冲进殿,膝盖磕在金砖上,发出“咚”的闷响,白绫掉在地上,暗红的血迹里裹着半枚凤钗——是皇后日常戴的那支。
“陛下!昭妃娘娘!不好了!坤宁宫……皇后娘娘悬梁自尽了!”
宫女的声音抖得不成样,眼泪糊了满脸。
萧岑岿浑身一僵,攥着许栖梧的手猛地松了些,眼底的恨瞬间空了一块。许栖梧也愣住了,眼泪还挂在脸上,却没再掉——她无数次想过亲手杀了皇后,为孩子报仇,可没料到她会自己先死。
萧岑岿从床上爬起来,两只手抓着宫女的衣领,脸色沉了:“什么时候的事情!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回……回皇上,”宫女抹着泪,断断续续道,“奴婢不知道……奴婢昨夜伺候皇后娘娘歇息下,皇后娘娘便让我们不要守在屋内,把我们全都遣了出来,还说没有传召就不得踏进宫门一步,我们等了许久又怕皇后娘娘出事,刚进去一看才发现……才发现娘娘她……她驾鹤西去了”
萧岑岿望着地上的白绫,眼底的恨渐渐变成了落空的冷。他还没来得及问罪,还没来得及让她为孩子偿命,她倒先选了个干净的死法。
许栖梧的手指蜷了蜷,指甲掐进掌心,却没了之前的激动,只低声道:“她倒走得痛快,我们……连报仇的机会都没了。”
“来人!”
青山君从走了进来。
“传朕旨意!”萧岑岿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帝王的冷厉与疲惫,字句掷地有声,“皇后王氏,罔顾后宫规制,悖逆人伦,蓄意谋害皇嗣,罪无可赦!今其自尽,虽谢其罪,然不足以赎其愆!着即罢黜后位,贬为庶人,按庶民之礼薄葬,不得循皇后仪制——其行不配母仪天下,更无颜入列皇家陵寝!”
青山君点头应下,示意宫女把白绫收走。殿内又静了下来,烛火依旧燃着,药气还在飘,可帝妃二人之间的恨意,却随着皇后的自缢,变成了一声没说出口的叹息。
许栖梧轻轻靠在萧岑岿肩上,声音轻得像风:“陛下,孩子的仇……就这么算了吗?”
萧岑岿抬手搂住她,指尖拂过她鬓边的白菊,声音沉得像夜:“她已经死了。往后我们护好自己,再不让人伤着你,也不会再让人伤害我们的孩子。”
窗外的风又吹进来,卷起帐幔的一角,带着几分凉意。这场因皇后而起的恨,终究没等来亲手了结的时刻,只随着她的自缢,成了帝妃二人心里,一道永远结痂却碰着就疼的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