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没散尽,栖鹤居院外的青石板上凝着一层薄露,暗哨的脚步声踩着露水过来时,带着细碎的“咯吱”响——那是草鞋磨过湿滑石板的声音。这人一身短打,藏青色的衣摆沾着泥点,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上还划着道浅伤,渗着点血珠,显然是赶路时摔过。他掀帘进来的瞬间,一股带着水汽的凉意扑进屋里,烛火猛地晃了晃,映得他额角的汗珠亮得刺眼。
“君上、许公子、娘娘……京中、京中出大事了!”暗哨单膝跪地,膝盖砸在青石板上发出闷响,他攥着信纸的手还在抖,信纸边角被汗水浸得发皱,墨迹都晕开了些,“王承光……王承光在早朝上弹劾许祭酒,说、说他借国子监讲学谋逆!”
许砚樵正坐在炕沿,用银勺给许栖梧剥红枣,那红枣是昨天郝逐云从灶房拿来的,皮皱巴巴的,却透着点甜香。听到“谋逆”两个字,他手里的银勺“当啷”一声掉在粗瓷碗里,红枣滚出碗沿,在土炕的粗布褥子上弹了两下,滚到许栖梧的脚边。
他猛地站起来,棉鞋蹭过青石板,带起一点灰尘,手指死死攥住暗哨递来的信纸,指节因为用力而泛青,连手背的青筋都凸了起来:“谋逆?我父亲一辈子只知捧着书本教太学生,连朝堂的门槛都不愿多踏,怎么会谋逆?王承光这是编瞎话编到天边去了!”
许栖梧原本靠在郝逐云递来的软枕上,脸色苍白得像窗纸,听到这话,她挣扎着坐直些,指尖刚碰到信纸就缩了一下——那纸被暗哨攥得太用力,边缘刮得她指腹生疼,更凉的是纸上的字。她扶着炕沿,慢慢展开信纸,目光逐字逐句扫过去,睫毛颤得厉害,像受惊的蝶翼。
信纸不长,可她看了许久,久到郝逐云都察觉她的肩膀在发抖,悄悄将暖炉往她手里又塞了塞——那暖炉是铜制的,外层裹着布套,还带着余温,却暖不透她冰凉的指尖。
“君不君则臣不臣……囤积粮草……收拢乡勇……”许栖梧低声念着,声音越来越轻,最后猛地将信纸扔在褥子上,信纸展开的褶皱里,“许松棠意图助女干政,谋夺皇权”几个字格外扎眼。
她牙齿咬着下唇,咬出一道红痕,眼泪终于忍不住涌上来,顺着眼角滑进鬓边的碎发里,染湿了那几根还沾着冷汗的发丝:“简直是血口喷人!我父亲教太学生,从来都是君臣相得、家国同心,哪句说过君不君?那些外放的门生,不过是逢年过节寄封家书问安,怎么就成了囤积粮草?”
郝逐云蹲在她身边,手掌轻轻覆在她的腰腹上,那里刚小产完,还带着隐痛。他的手掌是温热的,按揉的力度很轻,像怕碰碎了什么,目光落在她泛泪的眼睛上,眉头微蹙,嘴角抿成一条线:“娘娘别急,王承光要的不是真凭实据,是能挑动朝臣猜忌的由头。您是许祭酒的女儿,又怀过龙种,国子监又是储官之地,拿讲学谋逆扣罪名,既合了许祭酒的身份,又能坐实外戚干政的帽子——朝臣们最怕文人结党、动摇根基,他这是掐准了人心。”
“可真正外戚干政的分明是他王承光!”许栖梧愤怒地说道,“如今他竟然还倒打一耙,往我们许家泼脏水!”
游龙君站在窗边,指尖摩挲着窗棂上的旧木纹——那木纹深一道浅一道,是常年风吹日晒留下的痕迹。他没回头,却将屋里的动静听得分明,直到许栖梧扔了信纸,才缓缓转过身。晨光透过窗缝照在他脸上,能看到他眼底的平静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冷厉,瞳孔微微收缩,喉结动了一下,像是在压抑怒火。他走过去捡起信纸,手指划过“青山君为同党”那行字时,指腹的力道重了些,将纸边捏出一道折痕:“王承光还栽赃了青山君?”
“是、是……”暗哨咳嗽了两声,用粗布袖子擦了擦嘴角的汗,袖子上立刻沾了道灰痕,“王承光说,青山君任吏部侍郎时,许祭酒推荐的太学生,十有**都被他提拔到了要职。去年南方水灾,青山君奏请拨的粮,被他说成是落到了许家门生手里,成了乡勇的口粮。现在朝堂上,已有官员跟着喊清许沈、安朝局,声音还不小……”
许栖梧猛地抬头,发髻上的簪子晃了一下——那银簪是皇上当年还在王府里时送她的定情信物,簪头刻着朵小莲花,平时她总小心护着,此刻却因为动作太急,莲花的花瓣蹭到了枕巾,刮起一根线头。她伸手扶住银簪,冰凉的簪身硌得手心疼,却浑然不觉,声音带着点颤:“去年南方水灾,那批粮是我亲自求皇上拨的,全用来赈济灾民了!王承光……他怎么敢睁眼说瞎话?”
“他有什么不敢的?”游龙君将信纸揉成一团,扔在墙角的炭盆边——那炭盆里还有昨晚没燃尽的炭渣,纸团滚到炭渣旁,没沾上火星,却显得格外刺眼。
他走到炕边,目光落在许栖梧苍白的脸上,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他选这个时候发难,一是因为你刚小产,皇上分心找你,无暇顾朝堂,二是讲学谋逆比勾结狐狸军更吓人——狐狸军远在西南,可国子监就在京城,太学生是未来的官,朝臣们怕的是身边的人反。”
许砚樵看着许栖梧发红的眼睛,又想起父亲平日里温温和和的模样,突然觉得眼眶发烫。他蹲下身,握住许栖梧冰凉的手,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眼睛里布满血丝,那是昨晚守着许栖梧没合眼熬出来的:“长姐,我们不能让父亲受这种污蔑!他一辈子清清白白,怎么能被王承光这么糟践?我们回去,去跟王承光辩!”
“辩?”许栖梧惨然一笑,眼泪又掉了下来,砸在许砚樵的手背上,冰凉的。她抬手想擦泪,却发现手腕重得抬不起来,只能任由泪水滑过脸颊,滴在粗布褥子上,晕开一小片湿痕,“现在朝堂上都是他的人,皇上被他牵着鼻子走,我们怎么辩?除非……除非我回去。我是昭妃,是许松棠的女儿,只有我站在朝堂上,当着所有人的面,才能拆穿他的谎言。”
“娘娘!”郝逐云急忙按住她的肩膀,怕她激动之下伤了身子。他的手指碰到她的衣料,能感觉到里面的身子还在发颤,“你刚小产,身子还虚,回去就是羊入虎口!眼下皇后正在到处找你,王承光也巴不得你回去,好把后宫干政、助父谋逆的罪名坐实!”
“可我难道就要这样看着父亲和许家蒙冤吗!”许栖梧颤抖地说道。
许栖梧摇了摇头,目光落在窗外——晾架上的月白长衫还在晃,风一吹,影子投在地上,像个飘忽不定的幽灵。她轻轻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决绝:“我知道是虎口,可我不能让父亲一个人在京城受辱。父亲从小教导我教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现在许家遭了难,我若是躲在这里,才是真的对不起他们……还有皇上,王承光这么逼他,他一个人撑不住的。”
就在这时,院外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比刚才更急,像是有人在拼命跑。另一个暗哨掀帘进来,这人比之前的更狼狈,衣服上沾着草屑,脸上还有道划伤,手里的密信被风吹得哗哗响。
“君上!不好了!王承光……王承光已经递了奏折,要皇上三日内下旨,把许祭酒打入天牢,还要、还要通缉娘娘和许公子,说你们畏罪潜逃,助父匿罪!就连青山君也受了影响被罚闭门思过……否则就要带着禁军以清君侧为名,秉公处理……”
“清君侧?”许栖梧的身子猛地一僵,腹部的隐痛突然加剧,她忍不住闷哼一声,额头抵在许砚樵的肩膀上。许砚樵能感觉到她的身子在发抖,还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药味,那是昨晚大夫熬的止血药,此刻混着她的泪水,竟透着点苦涩。
陆锷锴被皇帝送去西南盯住蠢蠢欲动的槟腊,可却没成想王承光的速度竟然这么快,宫中的禁军竟然都被他收归麾下。怎么办?眼下到底要怎么办才能救许家救青山君?
许砚樵急忙扶住她,声音哽咽:“长姐,你别怕,我们再想办法,总会有办法的……”
游龙君接过密信,快速扫了一眼,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抬头看向郝逐云,眼神里带着一丝征询,郝逐云立刻会意,轻轻点了点头,这么多年,他们早就有了无需言说的默契。
游龙君深吸一口气,声音重新变得沉稳:“要回去,就得有筹码。王承光靠兵权和舆论,我们靠真相和人心。许祭酒在国子监多年,门生故吏遍布天下,总有不愿看着他蒙冤的。青山君清廉,也有同僚信他。”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屋里的人,最后落在许砚樵身上:“许公子,你熟悉国子监的门生,就由你去联络——带上这个。”
游龙君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那玉佩是白玉的,上面刻着个“萧”字,边缘有些磨损,“拿着它,许祭酒的门生会信你。”
许砚樵接过玉佩,指尖碰到冰凉的玉面,突然觉得心里踏实了些。他用力点头,眼睛里重新燃起光:“我一定能联络到他们,不会让父亲蒙冤!”
郝逐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对游龙君笑了笑——那笑容里少了些平日的温柔,多了些坚定:“我去京中打探,看看王承光伪造的证据藏在哪里,顺便给青山君传信,让他稳住阵脚。”
游龙君看着他,伸手替他理了理绯红长衫的衣领——那衣领沾了点灰,他轻轻拂掉,动作自然又亲昵:“小心些,若有危险,先顾着自己。”
许栖梧靠在软枕上,看着眼前的三人,心口的疼痛渐渐被暖意取代。烛火终于燃尽了最后一点,“噗”地一声灭了,晨光彻底漫进屋里,照在她苍白的脸上,也照在她眼底重新燃起的决绝里。她轻轻开口,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多谢你们。这一次,我们一起,为父亲洗冤,为大祯,守住这最后的公道。”
“娘娘,公道能不能守住,我没法跟你打包票,但我作为皇家血脉,绝不会看着王氏一族在我大祯江山兴风作浪!”游龙君的声音有力而坚定。
院外的风还在吹,月白长衫依旧晃悠,可屋里的气氛,却不再是之前的压抑,有了方向,有了同伴,哪怕前路是龙潭虎穴,也多了几分闯下去的勇气。
灶房的烟囱里飘出的烟,刚冒到屋檐就被晨雾裹住,淡灰的烟丝缠在青灰的瓦檐上,像给小院笼了层薄纱。艾草的淡苦混着小米粥的清甜,从半开的灶房门缝里钻出来,飘到院心时,正好落在许砚樵的粗布短衫上,那是郝逐云找出来的旧衣,领口磨得发毛,袖口还缝着块浅灰的补丁,穿在他身上略短些,露出一小截手腕,腕上昨天护着许栖梧时蹭的擦伤,已经结了层浅黄的痂。
许砚樵攥着那块刻“萧”字的白玉佩,玉佩被掌心的汗浸得发暖,边缘的磨损蹭着指腹,像颗磨圆的石子,倒让他慌乱的心多了点实在的依托。游龙君站在院门口,手里的纸条是用炭笔描的,纸边被指尖捻得发卷,“三里坡茶寮”五个字描了两遍,墨色深些,“西跨院第三块砖下”则写得轻,像是怕被旁人看见。
“老掌柜姓周,当年在国子监扫了十年地,”游龙君的声音压得低,顺着晨雾飘进许砚樵耳朵里,“你把纸条给他,他见了松棠两个字,就会把藏的信笺给你。那些是许祭酒往年给门生写的课业批注,字里行间都是讲学的话,正好打王承光谋逆的脸。”
许砚樵把纸条叠了三层,塞进贴心口的衣襟里,布料贴着玉佩,暖得像揣了块小炭。他抬头时,眼角的红还没褪尽,却硬是把慌意压了下去,只点头:“我记住了,路上不逞强,遇到盘查就说走亲戚。”
游龙君没说话,只从腰间解下短匕——匕身缠着的黑布磨得发亮,解下来时发出细碎的沙沙声,露出的匕尖泛着冷光,却没开刃,“拿着,别伤人,只用来划断荆棘,或是……实在躲不过时,划破自己的手装伤,王承光的人要抓的是‘活口’,见了血反而会松些警惕。”
许砚樵接过短匕,攥在手里,冰凉的匕身让他指尖微颤,却还是用力攥紧了——他知道这不是普通的防身,是游龙君把能想到的退路都替他想好了。
院角的竹筐边,郝逐云正往里面塞东西。油纸包麦饼时,发出窸窣的响,两块麦饼叠在一起,油浸得油纸发亮。干草药是前几天晒的,叶子碎在指尖,沾了点青绿的屑,最后放进的铜哨,哨身刻着细密的云纹,是当年游龙君亲手雕的,他捏在手里转了转,才塞进筐底,压在麦饼下面。
“我跟你出山,”郝逐云直起身,拍了拍筐沿上的草屑,红衣扫过竹筐,沾了根干草,他随手拂掉。
“我这身红太扎眼,借你的粗布衫挡挡——过了山坳的卡子,我换件灰布衫再去京城,正好跟你分道,也省得引人注目。”
游龙君走到他身边,伸手替他勒紧筐绳,指尖无意间蹭过他手腕上的旧疤——那是当年他们躲追杀时,被箭羽擦过留下的,如今淡得像道浅粉的线,却还是能一眼辨出。
“到了京城别去吏部,”游龙君的声音压得更低,只有两人能听见,“青山君现在被盯得紧,自顾无暇。你去城南锦绣布庄,掌柜的会给你拿件缝了暗袋的夹袄,证据藏在里面安全。
有消息就让信鸽传信,我看到密信,会立马回复,记住一点——别逞能,若是被王承光的人盯上,就往布庄后巷的暗门走,那是通着城外的。”
郝逐云点点头,抬手把额前垂着的碎发捋到耳后,指腹蹭过耳尖的红,笑了笑:“放心,我上次去京城,还帮布庄掌柜修过竹架,他欠我个人情呢。倒是你,留在这里要盯紧娘娘,她刚小产,夜里准会疼得醒,你记得把灶房的艾草再煮些,温着敷腰腹能好些。”
两人正说着,屋里传来一阵轻响——是许栖梧扶着炕沿起身的声音。她穿了件月白里衣,领口松了颗纽扣,露出的锁骨泛着苍白,外面裹着游龙君的厚披风,披风太长,拖在青石板上,沾了点青苔的绿,走起路来扫过地面,带起细小的石屑。
“樵郎,”她喊出声时,声音还带着刚起身的哑,像被晨雾浸过,“见到父亲的门生,别提我小产的事,也别细说弹劾的罪名——就说父亲被冤枉了,要找当年的课业批注当证据,别让他们为我分心,更别让他们知道我现在……”
她顿了顿,低头看了眼自己平坦的小腹,声音轻得像叹息,“……护不住自己。” 许砚樵转过身,看着姐姐站在晨光里的模样,她的嘴唇没血色,却抿成了条淡红的线,手里攥着的绢帕,是昨天擦汗用的,边角还沾着点药渍。
许砚樵想往前走,脚却像被钉在原地,最后只点头:“我知道了,长姐你好好养着,等我回来,咱们一起去接父亲。”
许栖梧慢慢走过去,指尖刚碰到他的衣领,就被他身上的凉意惊了下——他穿的粗布衫太薄,晨露浸得布料发潮。她轻轻把歪掉的衣领理正,指尖冰凉,蹭过他的脖子时,许砚樵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却没躲开。她的指腹在补丁上顿了顿,像是想把布料捋平,最后却只轻声说:“路上多喝热水,山坳里的风硬,别冻着。”
说完,她没回头,扶着门框往屋里走。披风的下摆扫过门槛,带起点灰尘,她的脚步很轻,却每一步都像踩在许砚樵的心上——他知道,姐姐不回头,是怕他看见她眼里的泪。
游龙君看着她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晨雾里的光,忽明忽暗,随即又沉了下来,转身对许砚樵和郝逐云摆了摆手:“走吧,再等太阳爬高,雾散了,路上的卡子就看得清了。”
两人应声转身,踩着院外的露水往山路走。许砚樵走在前面,粗布衫的衣角被风吹得晃,手里的短匕藏在袖筒里。郝逐云跟在后面,竹筐的绳子勒着肩膀,却走得稳,每走几步就回头看一眼栖鹤居的木门,直到那扇旧木门被晨雾遮得只剩个模糊的轮廓,才加快了脚步。
院门口只剩下游龙君,他站在青石板上,晨露沾湿了他的鞋尖,却没动。暗哨从院墙外探出头来,帽檐压得低,声音发颤:“君上,山下三里坡那边,来了两个骑黑马的汉子,穿的是商人的灰布衫,却在茶寮附近绕了三圈,手里的马鞭攥得紧,不像是来喝茶的——他们腰间鼓鼓的,像是藏了刀。”
游龙君的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的短剑剑柄,冰凉的金属触感顺着指尖传上来,让他的眼神冷了些:“是王承光的人?”
“不好说,”暗哨的声音更低了,“他们没亮腰牌,只问掌柜有没有见过穿红衣的男子和青壮后生,掌柜说没见,他们就坐在茶寮外的石阶上,盯着进山的路。”
游龙君抬头望向山路的方向,晨光已经把雾冲散了些,能看见远处山脊线的影子,像道沉默的屏障。
“你带两个人,从后山绕过去,”他的声音沉得像山涧的水,“别靠太近,盯着他们的动静。若是他们往栖鹤居来,就往山北的猎户屋扔块石头,让
猎户家的狗叫几声,把他们引过去,若是他们只守着茶寮,就盯着,看他们什么时候走,跟谁联络。”
“是!”暗哨躬身应下,转身时,草鞋踩过露水,没发出一点声音,很快就消失在院墙外的树林里。
游龙君回到屋里时,许栖梧正坐在窗边的矮凳上。她没看窗外,只盯着晾架上那件半干的月白长衫——风一吹,长衫晃悠着,影子投在她的脸上,忽明忽暗。她手里的绢帕已经被攥得发皱,指尖泛白,连绢帕上的药渍都被揉得晕开了。
“他们走了?”她没回头,却听见了游龙君的脚步声,他的鞋踩在青石板上,声音很轻,却带着沉稳的节奏,像以前在宫里时,他走在长廊上的样子。
“走了,”游龙君走到桌边,端起温在灶上的小米粥,碗沿还冒着细白的热气,“大夫说你得按时吃东西,这粥里加了红枣,熬得烂,好消化。”
许栖梧接过粥碗,指尖碰到碗沿的暖意,却没动勺。她看着碗里浮着的红枣,想起父亲以前总说“女子要多吃红枣,养气血,在宫里才受得住”,那时父亲还会把红枣剥了核,放在她的手心,说“甜,不涩”。
眼泪突然涌了上来,她急忙低下头,用绢帕擦了擦眼角,却还是没挡住,一滴泪“嗒”地落在粥碗里,溅起小小的涟漪,把浮着的红枣晃了晃。
“游龙君,”她抬起头时,眼睛红得像浸了水的樱桃,却没了之前的脆弱,反而多了点狠劲,那狠劲藏在眼底,像被雾遮住的星火,“王承光会不会
对我父亲下狠手?他连谋逆的罪名都敢扣,会不会……不等我们找证据,就先对父亲动手?”
游龙君坐在她对面的矮凳上,接过她手里的粥碗,用勺轻轻搅着——勺底碰到碗底,发出叮叮的轻响,把红枣搅碎了些,粥水染成了淡红的色。
“不会的。”他把粥碗递回去,声音稳得像山,“王承光要的是名正言顺,他现在需要许祭酒活着,活着的逆党,才能让他的弹劾站得住脚,才能让
朝臣相信他清君侧是对的。若是许祭酒死了,反而会有人疑他杀人灭口,他不会做这种赔本的买卖。”
许栖梧看着粥碗里的热气,慢慢抬起勺,舀了一口放进嘴里。小米的清甜混着红枣的甘,顺着喉咙滑下去,竟真的让她那空落落的胃里有了点暖意。她咬着唇,把眼泪憋回去,一勺接一勺地喝着粥,目光落在窗外。
晨光里,晾架上的月白长衫还在晃,风里带着艾草的淡苦,却不再像之前那样让人觉得冷了。院外的风又起了,吹得窗棂“吱呀”响了一声。游龙君看着许栖梧喝粥的样子,指尖轻轻摩挲着矮凳的木纹,木纹里还嵌着点陈年的灰,像藏着过往的事。屋里很静,只有喝粥的轻响和窗外的风声,却不再是之前的压抑——那沉默里,藏着一股蓄势待发的力量,像山雨来前的云,正慢慢聚着,等着一场能冲散阴霾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