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山坳里一座青灰小院前停住,没有朱漆大门,也无雕花廊柱,只有两扇旧木门虚掩着,门楣上挂着块褪色的木牌,刻着栖鹤居三个字,边角还缺了块木茬。
游龙君先跳下车,伸手扶许栖梧时,袖口蹭过车门框,沾了点灰也不在意。“委屈娘娘先忍忍,这地方偏,倒也清净。”他说着推开木门,院里铺着青石板,缝里长着些青苔,东侧墙角堆着几捆干柴,西侧架着个竹编的晾架,上面挂着件半干的月白长衫,风一吹晃悠悠的。
刚将许栖梧扶到土炕边,她便猛地捂住小腹,脸色瞬间褪成纸白,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染湿了鬓边的碎发。许砚樵伸手去扶,指尖刚碰到她的衣袖,就被一片温热的湿意惊得心头一紧——那是从裙底渗出来的血,红得刺眼,在素色裙摆上晕开大片痕迹。
“长姐!”许砚樵声音发颤,想将她扶得更稳些,却见许栖梧身子一软,几乎要从炕沿滑下去。游龙君快步上前,伸手探向她的脉搏,指尖刚触到腕间,眉头就拧成了疙瘩:“脉象乱得很,得赶紧让她躺下。”
绯红长衫的人立刻上前,和许砚樵一起小心翼翼地将许栖梧挪到炕上。刚放平身子,许栖梧就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手死死抓着身下的棉絮被,指节泛白:“孩子……我的孩子……”她声音微弱,眼泪混着冷汗往下掉,落在枕头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游龙君刚要转身去催大夫,就见许栖梧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腹部的血渍还在不断扩大。他脸色一沉,回头对绯红长衫的人说:“逐云,你先去院门口守着,大夫来了立刻带进来,我去把灶房里的艾草煮了。”
许砚樵蹲在炕边,握着许栖梧冰凉的手,只觉她的指尖在不停颤抖:“长姐,你撑住,大夫马上就到,孩子会没事的……”话没说完,他自己的声音先哽咽了——他分明看见许栖梧眼底的光一点点暗下去,那是绝望的神色,比方才在枫树林里遇刺时更让人心慌。
“砚樵……”许栖梧艰难地开口,气息微弱得像随时会断,“一定要保住我的孩、孩子……”她想抬手摸一摸许砚樵的脸,手腕却重得抬不起来,只能任由眼泪无声地滑落,“我对不起……对不起皇上……也对不起……这孩子……”
不一会儿,游龙君拿来布巾进来了。就在这时,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大夫提着药箱闯进来,刚解开药箱,就被游龙君拉到炕边。大夫搭着许栖梧的脉搏,片刻后,脸色凝重地摇了摇头:“脉象太弱,血崩得厉害,孩子……怕是保不住了。现在只能先止血,能不能保住姑娘的命,还得看她自己的意志。”
“什么叫保不住?”许砚樵猛地站起来,抓住大夫的胳膊,声音因激动而发颤,“你不是的大夫吗?你快救她!快救孩子!”
游龙君伸手拉住许砚樵,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冷静:“先让大夫止血,保住长姐的命要紧。”他说着,将许砚樵拉到一边,自己则帮着大夫递药碗、拧布巾。
许栖梧躺在炕上,听着弟弟的声音,却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腹部的疼痛渐渐变得麻木,只有一股冰冷的绝望顺着血管蔓延到四肢百骸,她盼了这么久的孩子,就这么没了。她想起皇上当初得知她怀孕时的欣喜,想起自己夜里摸着孕肚畅想孩子出生的模样,泪水又一次汹涌而出,却连抬手擦泪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任由意识一点点变得模糊。
大夫喂许栖梧喝下止血的汤药,又用煮热的艾草布巾敷在她的腰腹,忙活了半个时辰,她腹部的血才渐渐止住。可她依旧闭着眼,脸色苍白得像张薄纸,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口起伏。
“这位姑娘现在身子虚,得让她好好静养,不能再受半点刺激。”大夫收拾药箱时,低声对游龙君和许砚樵说,“我开了些补气血的方子,按时煎药喂她,能不能醒过来,就看今晚了。”
大夫走后,屋里只剩下压抑的寂静。许砚樵坐在炕边,握着许栖梧冰凉的手,眼眶通红,却不敢再哭。他怕自己的哭声会惊扰到姐姐,更怕这微弱的希望会被泪水冲碎。
游龙君站在窗边,看着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色,眉头紧锁。他回头看了眼炕上气息奄奄的许栖梧,又看了眼一旁失魂落魄的许砚樵,轻声道:“你先去灶房喝点热粥,这里我守着。若是娘娘醒了,我立刻叫你。”
许砚樵摇了摇头,目光死死盯着许栖梧的脸:“我不走,我要在这等着长姐醒过来。”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守住这最后一点希望。
窗外的风渐渐大了,吹得窗棂“吱呀”作响,屋里的烛火摇曳不定,映着许栖梧苍白的脸,也映着许砚樵眼底的绝望与期盼。这一夜,注定漫长,而他们能做的,只有静静等待,等待那一丝渺茫的生机。
烛火燃到第三根时,窗外的风终于歇了,天却泛起一层青灰色的冷光。许砚樵趴在炕沿,指尖还攥着许栖梧的手,眼皮重得像坠了铅,却不敢闭上。他怕自己一睁眼,连这仅存的温热都会消失。
忽然,掌心传来一丝极轻的颤动。许砚樵猛地抬头,见许栖梧的眼睫颤了颤,像两片被霜打蔫的蝶翼,缓缓掀开一条缝。那双眼原本清亮如秋水,此刻却蒙着层雾,连聚焦都费力,半天才能哑着嗓子吐出一个字:“水……”
“长姐!”许砚樵声音都在抖,慌忙转身去倒水,却因蹲得太久,腿一麻差点摔在地上。游龙君闻声从外屋进来,手里端着刚温好的药,见状立刻将药碗递给他:“先喂点温水润润喉,再喝药。”
许砚樵用小勺舀了水,小心翼翼地送到许栖梧唇边。水液顺着她的嘴角往下淌,他慌忙用布巾去擦,却见许栖梧的目光落在他腕间的擦伤上,眉头轻轻蹙了下:“樵郎……受伤了?”
“我没事,长姐你别管我。”许砚樵强压着喉间的哽咽,又舀了勺水,“大夫说你得好好喝药,身子才能好起来。”
许栖梧却轻轻摇了摇头,目光移向自己的小腹,那片曾经隆起的地方此刻平坦得可怕,眼底的光瞬间又暗了下去。她张了张嘴,声音轻得像叹息:“孩子……没了,是吧?”
许砚樵手里的小勺猛地顿住,热水溅在指尖,烫得他一缩手,却没觉得疼——比起长姐心里的痛,这点烫算什么。他张了张嘴,想编个谎话骗她,可看着那双盛满绝望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只能闷闷地“嗯”了一声。
“呵……”许栖梧发出一声极轻的笑,眼泪却又涌了上来,顺着眼角滑进枕巾里,“我就知道……他还是走了,连让我抱抱他的机会都没有。”她的手慢慢蜷起来,抓着身下的棉絮被,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皇上要是知道了,该多难过啊……”
游龙君站在一旁,看着这姐弟俩的模样,轻轻叹了口气,将药碗重新递过去:“娘娘,孩子没了固然痛心,可您若垮了,才是真的让关心您的人难过。这药能补气血,您先喝了,日后总有机会再护着身边的人。”
许栖梧的目光落在药碗上,却没动。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开口:“要不是游龙君你们二位及时出手相助救了我和樵郎,此刻我们已经是狐狸军的倒下鬼了。”
许砚樵这才发现,长姐竟然认识这两位救他们的壮士。
“娘娘可知,前来刺杀你们的并不是狐狸军。”游龙君没绕弯子,语气肯定,“昨夜那些人虽然戴着狐狸军的面具,但和他们过招时,他们用的不是军营里的招式,反而带着些江湖味。”
许砚樵这时突然想到陆锷锴已经赶赴西南就任,按道理狐狸军应该也会悉数离开焕京,这焕京城里不可能会还有狐狸军。
想到此处站在游龙君身边的红衣男子说道,“其实我们昨日匆匆收到一封密信,密信内容上说,宫中贵人会在京郊小树林遇刺,游龙君和我起初想不明白什么贵人会来这偏僻的京郊树林,但还是不放心,于是便过来看看,没想到在树林里遇到了娘娘。”
“密信?”许栖梧不解地看着眼前的两位,“难道说有人提前知道了皇后要动手,于是找到你们来保我?”
“确实有这个可能,此人既然能清晰知晓皇后的一举一动,应该是皇后身边的人。”红衣男子说道。
“可这人既然是皇后的身边人,那为什么要特意放出消息来救我们呢?”许栖梧思绪万千。
“宫里宫外都知道皇上自继位以来专宠昭妃娘娘你一人,皇后是被王承光强塞进后宫的,但皇上却很少临幸,因此这么多年来也没能怀上子嗣,却又介于王承光的威逼,皇上就算有心也不能废后。如今孩子即将临盆,皇后才派人来刺杀,应当也是昭妃娘娘小心翼翼隐藏得好。这些刺客都是死侍却戴着狐狸军的面具,皇后是想借此机会杀了你们姐弟二人,转而嫁祸给狐狸军。”游龙君说道。
许栖梧的身子猛地一震,眼底闪过一丝狠厉,随即又被无力感淹没:“她为何要嫁祸狐狸军?看来王承光和陆锷锴之间生了嫌隙是真事。”
“后宫之中,龙种便是最大的筹码。”游龙君声音沉了些,“皇后无子,你腹中的孩子若是平安降生,那便是大祯太子,她自然容不下你,王承光也容不下你。”
许砚樵听得心头火起,攥紧了拳头。
“娘娘刚小产完,身子还弱着,还是再歇着吧。”一旁的郝逐云说道。
“虽早知皇后迟早会对我动手,可还是没防住……”许栖梧的泪水又忍不住从眼角滑落。
许砚樵看着许栖梧,轻轻地握着她的手,语气温柔却坚定,“长姐,你先好好休息,等你好了,我们才有力气帮我的小外甥报仇。”
游龙君坐在桌边擦拭一把短剑,“我已经让人在山下布了暗哨,若是有陌生人靠近,会立刻报信。而且我这栖鹤居本就偏僻,除了附近的农户,很少有人来,皇后一时半会儿查不到这里。”
他指尖划过剑刃,目光沉了沉,“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我已让人去京中传信,让我的人盯着皇后的动静,一旦她有动作,我们也好早做准备。”
“游龙君,你到底是什么人?”这话他憋了一路,此刻终于问了出来——游龙君既有能力布暗哨、调人手,又对宫中之事了如指掌,绝不是普通的山野隐士。
游龙君放下短剑,指尖摩挲着剑柄上的纹路,沉默片刻才开口:“从前在宫里待过几年,与你长姐有些交情。后来厌倦了朝堂纷争,便躲到这山里来了。如今见你们姐弟有难,自然不能坐视不管。”他没说太多,却也算是给了个解释。
许砚樵心里却有了数——能与长姐有交情,又敢在宫里直言厌倦纷争的,怕是身份不一般。但她没有追问,只轻声道:“不管怎样,多谢游龙君相救。日后若有机会,我定当报答。”
“报答就不必了。”游龙君笑了笑,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院外的晨光,“我只盼你们能平安,也盼这皇宫能少些血雨腥风。”
晨光漫过窗棂时,郝逐云端着熬好的小米粥进来,见许砚樵醒着,脚步轻了几分:“昨天大夫开了方子,游龙君熬了粥就去抓药了,加了点红枣,许公子尝尝?”他将粥碗放在炕边的矮桌上,目光扫过许砚樵憔悴的脸,又补充道,“这里暂时安全,娘娘可在此处安心养伤,我会让人去查皇后的动向,收集证据。许公子,你也别冲动,眼下最重要的是保护好娘娘。”
许砚樵点点头拿起勺子,小心翼翼地舀了一勺,米粥的清甜混着红枣的微甘滑进胃里,稍稍驱散了些药味的苦涩,也让他那麻木的身子有了丝暖意。
“对了,”许砚樵咽下粥,忽然想起什么,看向男子,“先前走得太急,还不知道二位救命恩公的姓名。”
眼前的男子笑了笑,眼睛迷成一条缝,俨然没了之前的侠客气息,倒是温柔得像小家碧玉,“从前娘娘还在王府时,我们就认识她。我叫郝逐云,游龙君姓萧,叫萧岦宸。”
“姓萧?”许砚樵心中一惊,这不是当今皇姓吗?以前偶尔听长姐提起过,岦是先帝的子嗣辈的字,但当年被立为太子的萧岦安,安王殿下被暗杀,先帝并无其他子嗣,所以直接让皇孙继了位,想到此处许砚樵抬起头来看着郝逐云,“难道游龙君是皇……”
还没说完就被郝逐云给打断了,“和你想的一样,游龙君就是先帝的唯二的小儿子,安王殿下是他的亲哥哥。”
他轻快的话语,让许砚樵不敢相信他们此刻谈论的居然是皇嗣这样隆重的话题。
郝逐云看着许砚樵的脸笑着说道,“其实当年先帝驾崩后,把位子传给了游龙君,游龙君也登基了,但是在位不久就下台了。”
“什么!”许砚樵完全是满脸震惊地看着郝逐云,他怎么会如此如此云淡风轻地谈论着大祯王朝的天子,反而像是在说闺阁里那些尚未及笄的姑娘家玩过家家,“可史料从未有过游龙君在位的记载。”
“因为他只在位了两年,之后便退位了。”郝逐云娓娓道来,“或者说当今皇上想要稳住超局,不想再爆发一次南蝗之乱就把游龙君的痕迹抹去了。”
“可游龙君为什么要退位?”许砚樵不解地看着郝逐云。
“因为游龙君只喜欢男人或者说游龙君只中意于我。”郝逐云非常坦然地说道,“做皇帝最基本的事情就是为皇家开枝散叶,诞下皇嗣就是必不可免的事情,游龙君本就无意于皇位,只是没有料到安王会遭人刺杀。”
“于是游龙君为了澄清不是他杀害的安王,就选择了退位?”
“那倒也不是,游龙君只不过是在我和江山之间做了他自己的选择。”郝逐云说道。
说到此处,门外一人拎着抓好的药包走进屋内说道,“确实如此。安王死后,我理所当然成了储君,虽然没有证据,但那时所有谋害安王的传闻全都压在了我身上,我不想做真正抢走安王龙椅的人,何况他膝下已育有二子,也就是如今的皇帝和允亲王。父皇对两位皇孙也是宠爱有加,他们比我更适合坐这把龙椅。逐云以前也曾对我说过,如果我选择皇位他也不会怪我,可我就是爱他爱得紧,可国不可一日无君,于是在位两年,今上刚成年我就让位于他。”
“游龙君为了我也放弃了所有的皇家封号和锦衣玉食的生活,我们二人在京郊过着属于我们自己的生活。”郝逐云说道。
“但我还是让逐云受了委屈,皇家不会让自己立于危墙之下,而我退位已经是动摇了根本,于是就抓着逐云不放,逐云也成了传说中那个用美色勾引走我的妖。”
许砚樵望着眼前潇洒快活的二人,心中滋味复杂,之前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和来历,只觉得是一对神仙情侣栖息于这京郊,好不肆意快活,可如今知道了他们的真实身份,想起因为游龙君不顾当时刚刚经历完南蝗之乱的大祯,就这么轻易退了位……本就风雨飘摇的大祯失去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沦为了只能像周围国家借粮的弱国,这位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游龙君真的做对了吗?许砚樵转身一想,如果是他,他还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为爱做出如此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