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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裂痕

作者:放鹤桥上的楚狂人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巡夜家丁的灯笼光在回廊尽头渐远,许砚樵刚将掌心的玉哨藏进枕下,院外便传来熟悉的靴声。门轴轻响,沈青山带着一身夜雨寒气走进来,玄色官袍下摆还沾着细碎泥点。


    “回来了。”许砚樵起身想去接他的朝珠,手指刚碰到冰凉的珠串,就被沈青山不着痕迹地避开。


    “宫里议事到丑时,你该早睡。”沈青山解开玉带,目光扫过他颈间被衣领遮住的淡红印子,眉头微蹙却没多问,只将湿漉漉的披风递给丫鬟,“备热水来。”


    许砚樵攥着衣角,在他转身时突然开口:“青山君,我想参加秋闱。”


    沈青山的动作猛地顿住,铜盆里的热水溅出几滴在青砖上。他回头时,眼底的疲惫被惊愕取代,随即又沉了下去:“胡闹。你是沈家妇,怎可抛头露面去考科举?”


    “可我读了十二年书,并非只会绣花的女子。”许砚樵上前一步,声音里带着几分急切,“若能中举,我也能为你分担——”


    “分担什么?”沈青山打断他,语气骤然冷硬,“中了举便要外放任职,你要搬离沈府?筠儿,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他指尖掐着玉带扣,指节泛白,“你有几分才学,我比谁都清楚。可这科举之路,不是你该走的。”


    许砚樵愣住,原来沈青山不是觉得他考不上,而是根本不愿他离开。心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他张了张嘴,却没说出反驳的话,只想起陆锷锴昨夜说的棋子二字,喉间发涩。


    “我只是……”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沈青山眼底的红血丝上,“近日总听闻缠丝露,说能安神解乏,连民间糕饼里都掺着。你日日处理政务,可曾听说过此物?”


    沈青山的呼吸猛地一滞,端着茶杯的手晃了晃,茶水洒在衣襟上。他下意识摸了摸袖中那只装着缠丝露的银瓶,指尖冰凉。


    冷汗顺着脊梁往下爬,沈青山定了定神,扯出一抹平静的笑:“缠丝露是槟腊进贡的珍品,对身体有益无害。皇上每日晨起都要饮一盏,说是能提神理事。但我,不用此物。”


    “真的?”许砚樵追问,想起陆锷锴说的“骨头被蛀空”,眉头拧起,“我听说有人喝了之后,眼白里会浮红丝,身子也日渐虚浮……”


    “那是民间商贩掺了假货。”沈青山打断他,语气刻意放得温和,伸手替他理了理鬓发,指尖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宫里头的缠丝露都是御赐的,干净得很。你不用担心,我明日让内侍省送些来,你尝尝就知道了。”


    “多谢青山君。”许砚樵望着他眼底的闪躲,突然没了再问的勇气。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棂,像极了昨夜马车里那混乱的心跳声。他攥紧了藏在袖中的玉哨,那温润的触感此刻竟有些硌手——原来这沈府里,人人都藏着秘密,连他自己,也成了这秘密的一部分。


    沈青山见他不再说话,松了口气,转身走向屏风后的浴桶。水汽漫上来时,他摸出袖中的银瓶,指尖摩挲着瓶身上的缠枝纹,耳边又响起嘶哑的哭喊声。他闭了闭眼,将银瓶塞进衣袋深处。有些事,许砚樵永远不必知道。


    许砚樵一夜未眠,骨缝里都渗着焦躁——他分明嗅得到危机逼近的气息,像暴雨前压得人喘不过气的乌云,可伸手去抓,却只攥住满掌虚空。天刚蒙蒙亮,他便踏着晨露往京郊别院去,仿佛只有离那个人近一些,心头的慌才能稍减。


    阿辞从前日日离不得药,如今又添了个新习惯:每日必沐浴。许砚樵今日算得幸运,进门时,院子里是青山君焚的香,很醒神。阿辞没犯癫症,眼神清明得很,可那清明里裹着的冷意,比癫时的混沌更伤人,连开口的话,都像淬了冰碴子的毒。


    许砚樵的靴尖刚跨进门槛,“哗啦”一声,阿辞已从浴桶里扬手泼来一盆水。冷水砸在青砖上,溅起的水珠沾湿了他的袍角,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两人隔在两端。


    “许公子大驾光临,有何贵干?”阿辞的声音没半点温度。他清醒时总像换了个人,冷言冷语是常态,对许砚樵更是揣着满肚子的恨,唯有癫症发作时,才会漏出几分当年兄弟间的手足温情。


    “阿禾,别这么叫我。”许砚樵心口像被细针狠狠扎了下,那疼密密麻麻的,却没法跟人说——说他听见“许公子”三个字时,有多涩得慌。


    “不叫许公子,叫你什么?”阿辞抬眼瞪他,眼底满是轻蔑,“沈夫人?”他顿了顿,语气更冷,“还有,你也别叫我阿禾。我有名字,我叫阿辞。”


    许砚樵喉间发堵,叹了口气,把手里的点心盒子轻轻放在桌上:“这是宫里的点心,长姐亲手做的,你尝尝。”


    “一口一个长姐,倒叫得亲热。”阿辞的话像淬了毒的钉子,直直扎进许砚樵心里,“哦,我倒忘了,你向来是趋炎附势的性子。四品大员的父亲,宫里受宠的姐姐,还有内阁首辅做夫君……”他扯了扯嘴角,笑意里全是嘲讽,“许砚樵,你心里,从来就没有过我和阿母,对吧?”


    “不是这样的!阿禾!”许砚樵急得眼眶发红,脚步不由自主地朝浴桶挪,却在离桶边两步远的地方硬生生顿住——他太清楚了,他们之间早没了从前的亲密无间,横在中间的,是一道怎么也补不好的裂谷,像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不准叫我阿禾!”阿辞猛地拔高声音,胸腔里的怒火几乎要喷出来,“我讨厌这个名字!阿禾,阿禾……听着就像这烂透了的世道,让人恶心!”他攥紧了浴桶边缘,指节泛白,“母亲当年盼着我能吃饱饭,才给我取了这个名,可凭什么?凭什么你生来就是锦衣玉食的少爷,我却要挑着粪桶被人欺负?被人指着鼻子骂是挑粪鬼!是没爹的野孩子!是妓女养的杂种!”


    眼泪顺着阿辞的脸颊往下淌,混着浴桶里的水汽,把这些年憋在心里的苦楚全倒了出来,每一滴都砸在许砚樵心上。许砚樵站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阿母什么时候死的他都不知道,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阿辞被送走后在外面受的那些苦,他更是半点忙都没帮上。


    “我以前很幼稚,我一直以为人到了五岁都会有自己的姓氏,于是我总盼着赶紧到五岁,可等我满五岁时,我不仅没有姓氏反而连吃饭和住的地方都没了。我跪下求着那些家里有纸墨的人写信给你,希望你能回来救救我们,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可那些信封就像都被抛进了大海里……”阿辞吸了吸鼻子,仰着头强忍着眼泪,不肯让它再掉下来,那模样透着股倔强的可怜,“那时的我哪里知道,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许砚樵一样,生来就握着好命。有的人从落地起就在粪堆里爬,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连条狗都不如。有的人却能一辈子享尽荣华,挥金如土。以前,我还有哥哥,有阿母……可现在,他们都不要我了。”


    他望着许砚樵,声音里带着哭腔,像在哀求,又像在控诉:“许砚樵,我现在只是想有个属于自己的名字,想跟过去那些糟心事彻底辞别……难道,这也不行吗?”


    那哭声像一把钝刀,一点点割着许砚樵的五脏六腑,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你走吧,我不想看见你。”阿辞猛地别过头,抓起手里的皂角,狠狠朝许砚樵脚边摔去。皂角在青砖上滚出长长的痕迹,湿滑的轨迹歪歪扭扭,像极了他这一辈子——从来由不得自己,总是在泥泞里打转,连半点安稳都抓不住。


    就在这时,院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管家慌张的呼喊:“公子!不好了!宫里来人了,说……说要请您即刻入宫!”


    许砚樵心头一紧,他看了眼阿辞,阿辞也正望着他,眼神里没了方才的冷意,反倒添了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我去去就回。”许砚樵脚步一顿,回头时,阿辞已经别过了头。


    许砚樵指尖刚触到马车帘,内侍就凑了过来轻声说道,“公子,是翊坤宫的急召!”


    是长姐!许砚樵心里打鼓,“翊坤宫怎么了?可是昭妃娘娘出什么事了?”


    内侍要紧嘴唇,面露难色,“哎呀,公子,你快问了,赶紧跟老奴走吧!”


    手腕已被车夫轻轻扶了一把。就是这一下,许砚樵的目光顿住了,那车夫穿的是青山君府上常见的青布短打,可露在帽檐下的下颌线太硬,指节上还带着层薄茧,绝不是府里那几个常年赶车、指腹磨得光滑的老仆。许砚樵心头的软意瞬间凉下去,指尖悄悄攥紧了藏在袖中的狐面玉哨,面上却不动声色地坐进了马车。


    车帘落下的瞬间,他听见外面传来内侍离去的脚步声,紧接着马车猛地一震,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清晰地传进来。许砚樵贴着车壁,指尖轻轻叩了叩车厢,这是他和府里车夫约定的信号,若走的是往皇宫的朱雀大街,车夫会敲三下车板回应。可此刻,只有车轮滚动的声音,除此之外,一片死寂。


    他猛地掀开车帘一角,外面的景象让他瞳孔骤缩:街道两旁的商铺越来越少,原本繁华的朱门大院渐渐变成了低矮的民房,再往前,连民房都没了,只剩下光秃秃的土路,路尽头隐约能看见成片的枫树林——那是京郊无人敢去的乱葬岗方向。


    “停车!”许砚樵低喝,手按在玉哨上。可车夫像是没听见,反而甩了一鞭马,马车跑得更快了,车轮卷起的尘土溅在车帘上,糊了一层灰。许砚樵知道不对劲,刚要推门跳车,车厢外忽然传来一阵金属碰撞的轻响,他探头一看,竟有三辆黑布马车跟了上来,每辆车上都坐着两个戴斗笠的人,腰间鼓鼓囊囊的,显然藏着兵器。


    而此刻的枫树林里,许栖梧的裙摆早已被露水打湿,沾着的枯枝败叶随着她的脚步簌簌掉落。她扶着隆起的孕肚,每走一步都觉得腹中的孩子在轻轻踢她,像是在不安地提醒她什么。半个时辰前,一个浑身是血的“府兵”跌跌撞撞地冲进她的偏殿,说“许公子在京郊林子遇刺,对方人多,公子已被围在林子里了”。


    她当时连衣服都没顾上换,只抓了件披风裹在身上,就带着两个贴身宫女往林子里冲。刚进林子没多远,身后的宫女就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人打晕了,她回头时,只看见两个戴狐狸面具的人站在树后,那双露在面具外的眼睛冷得像冰。


    “昭妃娘娘,跟我们走一趟吧。”其中一人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磨过石头。昭妃攥紧了披风的带子,后退一步靠在树上,指尖悄悄摸向发间的金簪——那是皇帝去年送她的生辰礼,簪尖淬了点麻药,虽不能致命,却能拖延时间。“你们是什么人?我弟弟在哪?”她强压着慌,声音却还是发颤。


    没人回答她,两个狐狸军直接冲了上来。昭妃抬手用金簪去挡,簪尖划过其中一人的手腕,那人吃痛地闷哼一声,另一人趁机伸手去抓她的胳膊。


    “大胆奴才!竟绑本宫!要是让皇上知道此事,定要将你们凌迟!”


    一个狐狸军在许栖梧脖颈后发狠地来了一下,她当即就昏了过去。


    许栖梧再睁眼时,只觉后颈传来一阵钝痛,眼前是昏暗的树洞,潮湿的霉味混着血腥气往鼻尖钻。她挣扎着想动,却发现手腕被粗麻绳捆得死死的,脚踝也被绑在树根上,隆起的孕肚抵着粗糙的树皮,腹中孩子像是感受到母亲的困境,轻轻踢了她一下,让她鼻尖骤然一酸。


    “醒了?”树洞口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戴着狐狸面具的人蹲在她面前,手里把玩着那支淬了麻药的金簪,“昭妃娘娘倒是有骨气,可惜啊,今天这林子,就是你和你弟弟的葬身地。”


    话音刚落,不远处传来一声闷响,许栖梧猛地抬头,看见许砚樵被两个狐狸军按在地上,嘴角淌着血,额角的伤口还在渗血,袖管被划开一道大口子,露出的小臂上满是擦伤。


    “长姐!”许砚樵看见她醒了,挣扎着要起来,却被狐狸军用刀柄狠狠砸在背上,疼得他闷哼一声,冷汗瞬间浸湿了衣襟。“你们放开她!有什么冲我来!”


    “急什么?”另一个狐狸军走过来,一脚踩在许砚樵的手背上,听见骨头碰撞的脆响,他才冷笑一声,“皇后娘娘说了,你们姐弟情深,要让你们姐弟俩看着彼此死,还要让你这未出世的外甥,跟着你们一起下地狱。”


    许栖梧的心像被冰锥扎了一下,她看着弟弟痛苦的模样,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于是强忍着腹痛说道:“皇后如果杀了我,皇上就会杀了她!”


    “还想杀皇后娘娘?果然居心叵测。”戴面具的人嗤笑,一只脚狠狠地踹向许栖梧的肚子,“谁让你怀了龙种,挡了皇后娘娘的路?这都是你们自找的!”


    霎时间,许栖梧疼得大叫,脸上的汗水直流!


    “你们不要动我长姐!有什么事情冲我来!要杀要剐随你们!”许砚樵朝着两个狐狸军咆哮。


    眼看着一个狐狸军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刀刃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好,昭妃娘娘那我就成全你们,先杀你弟弟,再剖了你的肚子,让你们一家团聚!”


    短刀扬起的瞬间,许砚樵猛地扑过去,用肩膀撞向那人的腰,却被对方侧身躲开,反而被另一人抓住头发,狠狠撞向树干。他眼前一黑,几乎要晕过去,却听见树洞口传来一声清脆的剑鸣。


    “谁敢动他们?”


    话音落下,两道身影如疾风般闯了进来。为首的男子穿着月白锦袍,腰间系着墨色玉带,手中长剑泛着莹润的光,不过三招,就将那两个狐狸军逼得连连后退。他身后跟着个穿绯红长衫的人,手里握着一把折扇,看似斯文,却在狐狸军要逃时,折扇一合,精准地打在对方的穴位上,让两人瞬间瘫倒在地。


    许砚樵撑着树干站起来,看着眼前这两个陌生却气场强大的人,只觉心头的惊悸还未散去。穿月白锦袍的人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他手腕的伤口上,又转向被松了绑的许栖梧,轻声道:“娘娘怎么样?”


    许栖梧扶着孕肚,摇了摇头,眼底满是感激:“多谢二位相救……”突然腹中一阵剧痛。


    话还没说完,许砚樵就上前一步,拱手行了个礼:“方才多谢二位出手,若不是你们,我姐弟今日必死无疑。敢问恩人姓名,日后我定要报答这份救命之恩。”


    穿绯红长衫的人闻言,忍不住笑了一声,伸手拍了拍身边月白锦袍男子的肩膀:“他啊,你叫他游龙君便好。至于我,你叫我郝逐云就行。”


    游龙君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却没反驳,只是弯腰捡起地上的短刀,递给许砚樵:“这附近还有皇后的人,你们不能久留,我们送你们去安全的地方。”


    许砚樵握着失而复得的短刀,看着游龙君温和却不容置疑的眼神,又看了眼身边还在轻轻喘息的姐姐,点了点头:“多谢游龙君,也多谢郝公子。”


    突然,许栖梧脚下一软,倒在地上,裙底沾满了血迹。


    绯红长衫的人皱了眉皱眉,刚要说话,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游龙君脸色微变:“他们追来了,快走!”


    他说着,让郝逐云扶着许栖梧,自己则提着剑走在前面,警惕地观察着四周。许砚樵跟在后面,看着游龙君挺拔的背影,心里满是疑惑——这游龙君究竟是谁?为何会突然出手救他们?还有他身边那个穿绯红长衫的人,两人之间的默契,倒不像是普通的朋友。


    不过此刻不是深究这些的时候,他攥紧了短刀,目光落在前方的枫树林深处,只盼着能快点离开这危险之地,让姐姐和腹中的孩子平安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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