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督宪自重。”许砚樵轻轻推开陆锷锴的手,语气里带着几分疏离,“我只是来探望长姐。这焕京连日阴雨,石阶生了苔藓,方才不过是脚下打滑罢了。”
“原来是昭妃娘娘的亲弟弟。”陆锷锴唇边笑意更深,先前的紧绷尽数化作从容,“难怪!这世上能让陛下破例为许公子开恩的,也只有当今最受宠的昭妃了。说起来,我与昭妃娘娘也算有些渊源,许公子可否赏光,随我回府一叙?”
“多谢督宪好意。”许砚樵抬手拂去肩头细碎的花瓣,指尖力道不自觉加重,“上回督宪赏我的那一记鞭子,我还没忘。我这人向来记仇,也知道大人在焕京城里向来行事无忌。只是好心提醒一句,莫要像我今日这般,哪天不小心踩着青苔,栽个结实的跟头。”
“这焕京城里盼着我栽跟头的人,怕是能从朱雀街排到永定门,可我偏就稳站在这里。”陆锷锴的手忽然抚上许砚樵的发,指腹轻轻将被风吹乱的卷发别至耳后,指尖若有似无地蹭过他的耳垂。许砚樵只觉耳垂骤然发烫,连带着耳尖都染上绯红。
“许公子的耳朵,倒是软得很。”陆锷锴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残忍,“你大概不知道,从前在战场上,我们计数献功,靠的是割下敌军与俘虏的左耳。每一场胜仗下来,将士们揣着满襟的耳朵,在案上堆得像小山,连夜在油灯下数得指尖发黏,那鲜活的血肉气,可比在焕京城杀人有趣多了。”
许砚樵浑身一僵,像是被冰水浇透,死死瞪着眼前笑里藏刀的人,指尖掐进掌心才勉强按住发抖的身子。
陆锷锴垂眸看着他发白的脸,眼底笑意渐冷:“许公子这耳朵这样软,若是让我动手,定能做得干净利落。割下来时,刀上半滴血都不会沾。”
许砚樵攥着衣摆的手指几乎要将绸缎绞出破洞,喉间发紧得发不出半个字,只觉得陆锷锴身上那股淡淡的硝烟味混着雨水的潮气,像张密不透风的网,死死裹住了他。廊下的风卷着冷意扑过来,他却连打个寒颤的力气都没有,只敢盯着对方靴底沾着的青苔,仿佛那团湿绿能给他半分底气。
陆锷锴倒像是瞧着什么有趣的玩意儿,指腹还在他耳后轻轻摩挲着,语气轻得像在说天气:“许公子这模样,倒让我想起从前帐里那些待宰的俘虏,也是这样,明明怕得要死,偏要睁着眼睛硬撑。”他忽然俯身,温热的气息扫过许砚樵的耳廓,“只是他们撑到最后,耳朵照样得进我的军功册。你说,许公子这耳朵,若是收进册子里,会比他们的好看些吗?”
这话落音的瞬间,许砚樵猛地向后退了半步,脚跟磕在石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惊得廊外的雨珠都似顿了顿。他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却带着止不住的发颤:“陆锷锴,你若是敢,我长姐定会到皇上那里告状,到时候你就等着吃不了兜着走吧!”
陆锷锴看着他眼底的慌乱,唇边的笑意又深了几分,收回手时还故意晃了晃指尖,像是在回味方才的触感:“有何不敢?只是没想到许公子一个男子,竟然现在开口闭口都是长姐。在这焕京城里,还没人敢教我陆锷锴该怎么做。”他抬眼望向宫墙深处,雨声里掺了几分冷意,“你长姐是昭妃又如何?今日我能让你站在这里跟我说话,明日……也能让你像那些耳朵一样,连个声响都发不出来。在帐中我就喜欢枕着那些耳朵睡觉,因为他们不像许公子这样伶牙俐齿,只有听话的份儿。”
许砚樵的脸彻底没了血色,他知道陆锷锴说的是实话。他是总督更是个活脱脱的人屠,而自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任人宰割的软蛋,捏死自己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这人连战场上的血肉都敢揣在怀里,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正想再开口,远处却传来一声呼唤。
“筠儿。”
是青山君!沈青山坐在马车上掀开了帘子,许砚樵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跑上了马车,抱住了沈青山。沈青山仿佛也被这许久未曾感受过的温暖融化了,一只手紧紧贴住许砚樵的背,看来他是真的被陆锷锴吓着了,眼中闪过一丝心疼。
“锷帅三番两次骚扰筠儿,难道锷帅不知我和筠儿是夫妻吗?”沈青山的语气低沉,颇带些骂对方不要脸的意思。
“青山君。”陆锷锴冷哼一声,语气里满是不屑说道,“你未娶,他未嫁,算哪门子夫妻?难道睡过觉就叫夫妻了吗?如此说来,那我同许公子也都能做几回夫妻。”
“青山君,不是这样的……你别听……”许砚樵着急忙慌地望着青山君的脸。
沈青山按住许砚樵的手又收紧了几分,指腹隔着衣料能清晰触到他后背的颤抖,眼底的心疼瞬间被冷厉取代,他掀开车帘的动作缓而沉,目光落在陆锷锴身上时,连周遭的雨丝都似凝了寒:“陆锷锴,你在沙场杀惯了人,便觉得世间事都能靠蛮力胡来?”
他声音不高,却压过了淅沥的雨声:“我与筠儿的婚约,早由家中长辈定下,只差三媒六聘的仪式。倒是你,身为朝廷命官,对世家子弟这般言语轻薄、举止无状,传出去,不知陛下会如何看你这位锷帅?”
陆锷锴脸上的不屑淡了几分,却依旧梗着脖子冷笑:“长辈定下?不过是些虚礼!真要论起来,我今日能放他一马,已是给足了青山君面子。”他眼神扫向车内,像是能穿透车帘看到许砚樵,“再说,许公子这般模样,怕是也更愿躲在我身后,而非跟着你这只会搬弄礼法的酸儒。”
这话刚落,沈青山忽然下了马车,玄色衣摆扫过石阶上的青苔,步步朝陆锷锴走近。他虽是文弱书生模样,此刻却透着股不容侵犯的硬气:“筠儿性子软,不与你计较,我却不能。你若再敢对他说一句混账话、动一根手指,我沈青山便是拼了这身家性命,也要到御前参你一本!”
陆锷锴盯着他半晌,忽然笑了,只是笑意未达眼底:“好一个拼了身家性命!青山君倒是护得紧。”他瞥了眼马车,雨珠顺着他的帽檐滴落,“今日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暂且作罢。但你记着,这焕京的天,不是你沈青山能护得住的。”
说罢,陆锷锴转身上马,马蹄踏过积水溅起老高的水花,很快消失在雨幕中。沈青山站在原地待了片刻,才转身回到车上。许砚樵还维持着方才的姿势,眼眶却红了,见他进来,才小声道:“青山君……”
沈青山伸手拭去他眼角的湿意,语气又软了下来:“别怕,有我在。往后若是进宫都要告诉我,我来接你,不让他再靠近你半步。”他将许砚樵揽进怀里,马车缓缓驶动,车轮碾过雨声,也碾过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
沈青山送许砚樵回府时,车帘外的雨还没停,青石板路上的水洼映着灯笼微光,像撒了一地碎银。他刚踏入书房,不等护卫统领躬身行礼,便先将一卷密报拍在案上,那是户部刚呈上来的西南粮道明细,墨迹还带着几分潮气。
“二十名护卫不够,再加三十人,分五班轮换。”沈青山指尖划过舆图上许家到皇宫的路线,红笔在几处僻静巷口圈了圈,“尤其这几处,让便装护卫提前布防,陆锷锴若敢动歪心思,不必留手。”他语气平淡,却透着首辅掌局的威严,“至于粮铺的事,不用管。”
护卫统领愣了愣,刚要开口,便见沈青山已翻开另一本奏折,是次辅薛秉昂递来的借粮议,主张向南部巴雅部落调粮,而非王承光力推的槟腊借粮。沈青山提笔在奏折上批了行字,墨色遒劲:“臣附议,槟腊实非善类,近年来蠢蠢欲动,地方官员或与其有勾结,巴雅部落近年与我朝通商频繁,借粮更易可控,且免西南门户洞开之虞。”
待护卫退去,沈青山才召来内阁属官,声音压得极低:“把王承光近年来力保陆锷锴的奏疏,还有西南边境通商的关税记录,都整理出来。再让人去查,王承光麾下将领与槟腊商户的往来信件,重点查粮食交易的账册。”
属官领命离去时,恰逢许砚樵端着参汤进来。他见案上摊着的借粮议,还有旁边标注着王承光名字的密报,指尖微微发颤:“青山君,你……你要动王尚书?”
沈青山放下笔,拉他坐在身边,指腹轻轻蹭过他微凉的指尖:“不是我要动他们。他们本是一丘之貉不分你我,有利可图便情同手足。王承光执意向槟腊借粮,看似解燃眉之急,实则是开了敛财的口子。西南关税本就由陆锷锴监管,若借粮通道握在他手里,两国贸易的好处,他能吞下半成。”他顿了顿,语气软了些,“我倒戈支持薛秉昂,既是为了朝堂,也是为了你。只要断了陆锷锴的财路,他在朝中没了王承光的硬保,自然没精力再来缠你。”
次日的陆府书房,晨光透过窗棂落在案上,陆锷锴捏着封火漆未褪的密信,缓缓递到身侧的总兵官曲锡怀手中。桌上的青瓷酒盏歪斜着,半盏残酒浸湿了信纸一角,晕开深色的痕。
曲锡怀接过密信,眼底翻涌着戾气,声音压得极低:“督宪,沈青山动作太快,下手也够狠!西南关税、槟腊商户的账册,户部竟都动了!王尚书那边,就没个说法?”
陆锷锴却显得漫不经心,伸手端起案上的热茶,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语气里竟带了丝轻颤的笑意:“王承光说,明日早朝会替咱们反驳,还要参沈青山罔顾边境安危。”他呷了口茶,目光扫过窗外,忽然低笑出声,“沈青山号称焕京之蟒,这条地头蛇盘踞焕京多年,竟也如此沉不住气。还真是可笑,这回是真抓到他的软肋了。”
他绕着案几踱了两步,靴底碾过地面的声响在安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他要查便查,左右翻不出多大的浪。锡怀,咱们在北境风餐露宿好些年,好不容易回趟焕京,哪有功夫跟他耗?
陆锷锴转头看向曲锡怀,语气带着几分放浪的洒脱,“过几日便要赶赴西南上任,眼下先寻个好去处,痛痛快快喝一场!像咱们这种把脑袋拴在腰上的人,活一天便赚一天,总得图个今朝有酒今朝醉。”
“可督宪,账册那边……”曲锡怀仍有些迟疑,话未说完便被陆锷锴打断。
“放心。”陆锷锴抬手拍了拍他的肩,眼底闪过一丝暗芒,“他该查到的都会查到。先喝酒,余下的事,明日再说。”
醉仙楼二楼的雅间敞着半扇窗,风里裹着楼下的喧嚣,却拦不住隔壁飘来的琴音。那琴声初听时清润婉转,细品却藏着几分说不出的滞涩,像断了线的珠串,总在最该流畅处顿上半拍。
曲锡怀捏着酒杯的手顿了顿,目光不自觉往隔壁飘。陆锷锴瞧着他这模样,挑了挑眉,刚要打趣,楼下忽然传来伙计的唱喏声:“贵客到——”话音未落,隔壁的琴声猛地变了调,错了个刺耳的音后,竟戛然而止。
没等两人反应,雅间的门帘被轻轻掀起,一抹月白色身影走了进来。萧岑煦穿着常服,领口袖边却绣着暗金线的缠枝纹,衬得他肤色愈发瓷白。他手里还提着琴囊,发丝微乱,像是赶得急了,脸颊泛着浅红,见了曲锡怀,眼底先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随即又被骄矜盖了去。
“陆督宪倒是会选地方,”他没看曲锡怀,径直走到窗边的榻上坐下,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琴囊边缘,语气带着贵族特有的轻慢,“只是这楼里的琴音实在刺耳,扰了本王的清净,倒不如本王亲自弹来听听。”
陆锷锴刚要开口,就见萧岑煦已经打开琴囊,将那张价值不菲的七弦琴摆好。他指尖纤细,调弦时动作轻柔,目光却若有似无地往曲锡怀那边扫——桌上摆着的酒壶旁,还放着两支女子用的银簪,是方才陆锷锴故意叫来助兴的琴师留下的。
琴声再次响起,却是首《凤求凰》。只是调子弹得温吞,尾音拖得极长,带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弹到“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时,萧岑煦忽然抬眼,直直看向曲锡怀,声音轻得像叹气:“曲总兵在北境三年,想来听惯了风沙,倒是难得有闲心听这些靡靡之音。”
曲锡怀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低声道:“殿下谬赞。”
“谬赞?”萧岑煦指尖一顿,琴弦发出一声闷响,他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本王可没赞你。方才楼下见着几位琴师往这边来,瞧着模样身段都不错,想来曲总兵这三年,也没少受姑娘们待见。”
这话里的酸意几乎要溢出来,陆锷锴在旁忍着笑,刚要打圆场,却见萧岑煦忽然起身,走到曲锡怀面前。他比曲锡怀矮了小半头,仰着脸时,眼底的水光看得真切,却仍强撑着高傲:“怎么,不说话?是被本王说中了,还是觉得本王多管闲事?”
曲锡怀喉结动了动,刚要开口,就见萧岑煦猛地转身,抓起琴囊往肩上一搭,声音里带着点发颤的倔强:“罢了,你们寻你们的乐子,本王不碍眼。只是下次曲总兵再要听琴,不妨遣人去王府说一声——总好过听这些没章法的调子,污了耳朵。”
说罢,他快步掀帘出去,走到门口时,脚步顿了顿,却没回头,只闷闷丢下一句:“那两支银簪,俗气得很。”
雅间里静下来,陆锷锴看着曲锡怀盯着门口的模样,笑着推了推酒壶:“还看?再看,人都走没影了。”
曲锡怀收回目光,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烈酒入喉,却没压下心底那点翻涌的涩——他怎会听不出,那琴声里的委屈,还有那句俗气背后,藏着的多少在意。
“三年没见了吧?小王爷心里还揣着气呢,你啊,得主动去哄哄。”陆锷锴端着酒杯,语气里满是打趣。
“督宪。”曲锡怀喉结动了动,声音带着几分迟疑,“我与小王爷,早就是两清的关系了……他贵为亲王,当年陛下把我调去狐狸军镇守北境,明着是历练,实则是警告。如今我能活着回焕京,还能再见到他,已经是万幸,怎敢再有别的念头?”
“曲锡怀啊曲锡怀。”陆锷锴放下酒杯,眼神里带着点揶揄,“战场上冲锋陷阵、杀敌不眨眼,连女色都瞧不上的大将军,如今竟也会红着脸说这种话?”
曲锡怀避开他的目光,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杯沿,低声喃喃:“小王爷……怎会这么巧,也出现在这酒楼里。”
“哪来的巧?”陆锷锴笑得坦然,“小王爷是什么身份?这焕京城里,只要他想查,谁的行踪查不到?”
曲锡怀没接话,只垂着头听着,原本就泛红的脸颊,此刻竟像镀了层红霜,连耳尖都烧得发烫。
“人家小王爷都能放下亲王身段,主动来这市井酒楼见你,你倒好。”陆锷锴话锋一转,带着点恨铁不成钢,“往日在战场上那股敢拼敢冲的劲儿去哪了?偏偏在这点情事上,扭扭捏捏像个姑娘家。”
曲锡怀终于抬眼,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督宪就别拿我打趣了。等哪天你遇上真心喜欢的人,就知道这份心思,远比上阵杀敌难多了。”
陆锷锴顿了顿,拍了拍曲锡怀的肩,递给曲锡怀一张烫金请柬。曲锡怀看着这请柬上熟悉的字迹。
谨启陆督宪台鉴:
暮春三月,王府后园海棠开得正好,粉瓣垂枝,风拂皆香,算来是京中难得的赏春景致。本王拟于三月十六日巳时,在王府后园观棠亭设探春宴,备了明前新沏的雨前龙井,还有厨房新做的海棠酥、玫瑰膏,专候督宪前来小聚。
闻督宪近日刚带曲总兵从北境回朝,想来曲总兵在北境见惯了风沙,未必得见这般江南似的海棠盛景。本王记得府中那几株垂丝海棠,枝干姿态最是特别,曲总兵从前在府中当差时,便爱跟本王说些草木趣事,如今若能同来,正好让他再评评这海棠长势,也算续段旧话。
届时还盼督宪携曲总兵一同赴宴,共赏春光、漫话风物,不负这暮春好时节。专此奉邀,静候光临。
允亲王 萧岑煦 顿首
三月十二日
曲锡怀捏着请柬的指尖泛了白,信纸边缘被攥得发皱,耳尖的红意顺着脖颈往下漫,连脸颊都染得滚烫。他垂着眼,目光落在“携曲总兵一同赴宴”那行字上,喉结无意识滚了滚,竟半天没挪开眼。
陆锷锴瞧着他这模样,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明日这探春宴,想来王爷为了探上一回三年未见之春,定是提前好些天便打理后园、备下茶点,费了不少心思。你也别愣着了,早些回去沐浴休整,总不能让王爷见了,还觉得你还带着北境的风尘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