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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静寄山房

作者:放鹤桥上的楚狂人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许砚樵踏着青石板路往山上去时,晨雾还没散尽,沾在袍子下摆洇出微凉湿意。他攥着袖中两枚物件。一块是胖墩总揣在怀里的糖糕木模,边角被摩挲得发亮。另一块是阿弦缝补衣物用的竹顶针,针眼里还缠着半缕去年的棉线。


    过了山门,早樱正落着花雨,粉白花瓣粘在他鞋面。他忽然想起去年春日,胖墩也是追着这落樱跑,手里拎着食盒喊“筠哥儿!快些吃!刚热的豆沙包要凉了!”,憨憨的声音犹在耳旁。转过银杏林,新叶嫩黄映着青灰瓦,又记起阿弦总在这树下择菜,指尖沾着露水,还不忘提醒他“公子衫角松了,我帮您缝两针再去书房吧。”


    到了大雄宝殿外,他将木模与顶针轻轻摆在香炉旁,点燃三支檀香。烟丝混着迎春花香漫上来时,他垂着眼,声音压得很低:“胖墩,今年的豆沙包,我尝了几家,都没你当年在小厨房偷做的甜。”喉结滚了滚,又看向那枚顶针,“阿弦,我衣柜里那件织锦衫,袖口磨破了,是你帮我缝补好的,虽然青山君不让穿,但我一直舍不得扔,以往我阿娘也是这般帮我缝补衣服,你和她一样手巧,又细又平整……”


    风晃了晃廊下红灯笼,穗子扫过许砚樵的手背,像极了阿弦从前替他整理衣袖时的轻触。青烟袅袅飘向雾里,他望着天际,恍惚间似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一个拎着食盒气喘吁吁,一个捧着针线篮步履轻缓,正循着樱香走来,一如往日每个寻常的春日清晨。


    在这个世上,许砚樵是没有生杀大权的,他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只会给身边的人添麻烦,要不是他非要醉酒冲撞了陆锷锴,胖墩和阿弦也不会死……许砚樵鼻子发酸。忽然一只又大又圆的苹果从供台上掉了下来,打断了他的思绪。许砚樵跪在地上,抬头望去,那供台前竟然有一只狸猫,那狸奴正十分卖力地舔着自己的腿,堂而皇之地打理自己的毛发。一位僧人朝许砚樵徐徐走来。


    “阿弥陀佛,老衲见施主在佛前跪了快有半个时辰,想必是有所求。”僧人慈眉善目地看着许砚樵,从地上捡起来这颗苹果送到他手里,“施主,快起来吧,你是个有佛缘的人,这颗果子,是施主心诚佛祖赐的。”


    离开寺庙往郊外走去,沈青山有处别院坐落此地。这里只有他许砚樵和沈青山才能进来的地方,换句话说,是属于他们夫妻俩的爱巢。


    作为当朝首辅,此处却无半分权贵宅邸的张扬。外围只以乱石垒了道矮墙,墙缝里生着野蕨与苔藓,春日里新抽的竹枝斜斜探出墙头,把“静寄山房”的青石门匾遮去大半,只留“静寄”二字在光影里若隐若现。门前只悬着两串风干的莲蓬,风一吹便轻轻晃,倒比铜铃多了几分野趣。


    院内没有规整的亭台楼阁,只顺着流水铺了条青石小径,石缝里长着细碎的兰草,走得近了能闻见淡极的香气。溪上搭着座木桥,桥面铺着陈年的松针,踩上去软乎乎的。许砚樵小的时候也很好奇,为什么自己总要在这桥上摔倒几次,而青山君却能步步稳行。桥栏是未经雕琢的原木,只简单打磨过边缘,许砚樵记得青山君常在此处驻足,看溪水里的游鱼啄食落在水面的桃花瓣。正屋是三间黛瓦白墙的平房,没有雕花窗棂,只糊着细韧的桑皮纸,窗下摆着两盆修剪利落的文竹,是他亲手打理的。屋内陈设极简,正中一张花梨木长案,铺着半旧的素色绢布,案上放着方端砚与几卷未写完的奏章,旁边是只哥窑三足香炉,燃的是青山君自己做的盘香,烟气细得像线,漫在屋里。西次间辟作书房,书架上多是经史子集与前朝孤本,最下层却藏着几本话本,页边有他圈点的痕迹,还夹着去年从山边采来的枫叶书签。


    后院临着山,辟出一方茶圃,种着几株老茶树,春日里新叶嫩得能掐出水,沈青山得闲时会带着许砚樵亲手采茶,竹篓就放在茶圃边的青石上,等采摘完毕,他和青山君就轮流将嫩叶背回去。茶圃旁有口老井,井栏是青石雕的,绳痕深深,挂着的木桶边缘有细密的木纹,是他用了十余年的旧物。井边放着张石桌,四只石凳,桌上常摆着一套粗陶茶具,茶盏是寻常窑口的出品,其中一只还缺了个小角——是早年他与挚友在此煮茶时不慎碰损的,却一直没舍得换。


    每日晨昏,山雾会漫进院里,裹着松涛与溪声,把整个别院衬得像浸在水墨里。沈青山常披着件青布长衫,坐在石桌旁煮茶,沸水冲开茶叶时,茶香混着雾气相融,连他眉间的权臣锐气都淡了几分。此处没有朝堂的纷争,没有奏折的繁杂,只有山、水、茶与满院草木,是他这个首辅在万丈红尘里,唯一能卸下冠冕、归于本真的清净地。


    十岁那年,沈青山和他就不在这里居住了,因为他的弟弟阿禾被沈青山接进了焕京。


    阿禾的命运和他许砚樵大不相同,他们是同母异父的兄弟,许砚樵的父亲在一次下江南游历时包下了扬州名妓雀奴,日夜与她欢好,对雀奴没有旁人那般粗鄙,他有着国子监祭酒应有的书香气质,就算是在行周公之礼时也非常温柔,从不会对雀奴恶语相向,待她如人,还是不是赠予她一些贵重的礼物,当时扬州常有传闻道许老爷会把雀奴带回焕京去。远在焕京的府中女眷却陷入了深深的担心,因为许松棠下扬州后在那儿足足呆了四月有余,眼看着再过几日便是五个月了。府中五房妻妾此刻团结异常,她们虽未亲眼见过这雀奴,但深知此妓名声在外,面容姣好声音也婉转动人,美中不足就是她是个裘族血统。抓住这个弱点,手段用尽,最后还是皇帝下旨让许松棠回了京,从此便再也没有回过扬州。第二年,雀奴就生下了许砚樵,这是她的第一个孩子,要想保住他就必须低调隐秘,尽量不要让焕京城里许府女眷知晓此事,于是秘密抚养。再后来,雀奴又生下了第二个孩子取名阿禾,就是希望兄弟俩好好活着,安稳饱腹度过此生。世事难料许府发现了许砚樵的存在,家里亟需一位男嗣延续香火,于是不顾女眷们的再三阻挠,把许砚樵抢了回去。


    都是命,弟弟阿禾走得格外坎坷。


    阿禾没有等来接走他回去锦衣玉食的大官父亲,从小到大,他一直都是个野种,哥哥走后母亲身体不胜从前,美色渐衰,起先还能再青楼里苟活着,老鸨也不想养着两个废物,没过多久就被赶了出来。为了不让吃饭变得困难,阿禾在各处当伙计,打酒、去码头抗粮袋、走山路挑盐巴,重物长长压得肩膀红肿流脓,经常也忍着熏天的恶臭搬运粪桶,在热天的时候他也抬运过棺材,有时候天气太热,犯了暑气,阿禾路也走不稳,他总是在想,哥哥为什么一封信也不肯寄回来,焕京这般繁华之地,要是哥哥能寄些钱回来给母亲看病就好了。时间一久,阿禾就不这么想了,在他心里哥哥已经死了,就像他们从未在一起生活过,日子总要过下去,不能就把盼头寄托一个死人身上。阿禾最喜欢的就是烟花三月,因为那些腰缠十万贯的贵人们纷纷驱驾着马车从全国各地赶来,这样的话他也可以去马场赚更多的钱,他给那些有钱老爷们喂过马,他喜欢马,因为马不会像人这般欺负他,而且他觉得马跟他很像,看上去都很累。除了喂马之外,阿禾还要把马厩里的马粪马尿清理干净,给马匹洗澡清理伤口,有时候要跟着马走,马去哪他去哪。


    阿禾自己也记不清是给哪位大人洗马,去到了一处基金奢华的府邸,他在门口待命,就看见一群官老爷朝他走了过来,官老爷看他的眼神很是温柔,给了他金子,摸了他的脸,还说要带他去焕京。阿禾脑子里嗡嗡的,他拍掉身上的马毛和污垢,说要回去问问阿娘。


    这些事情都是青山君告诉许砚樵的,也是青山君花费了大量的财力才把阿禾找了回来。只不过是在先帝驾崩三个月后,他才见到阿禾的。想到此处,许砚樵脚步已快了几分,身后新仆亦步亦趋跟着,刚踏进别院那道青漆门槛,廊下便有个青布裙影快步迎上来。


    “见过筠哥儿。”汀兰屈膝行礼,素色布帕还攥在手里,指节微微泛白。


    “汀兰,阿辞怎么样了?”许砚樵声音里压着急,不等她起身便追问。


    “昨夜里又发了魔怔,闹到后半夜才歇下。”汀兰一边陪着他往里走,裙摆扫过阶前新冒的兰草,脸上愁绪又重了几分,“今早府门一开,我就往青山君那边跑了,郎中好不容易找来些新药,刚在小厨房熬好,还烫着,本想着等凉些就端过去——”


    “新药?”许砚樵脚步顿了顿,眉峰蹙起,“院子里的药材竟用完了?要你这般急慌慌去求?”


    汀兰垂了眼,声音低了下去:“不是用完了……是辞哥儿不肯喝,昨儿熬好的药,全被他掀翻在地上了,碗都碎了七八个,没办法,只能再去求新的来熬……”


    许砚樵喉间发紧,将火气按下去,碍着汀兰不敢发作,只重重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只剩焦灼,脚下步子更快,几乎是往阿辞的卧房冲去。


    刚推开那扇虚掩的木门,一股浑浊的怪味便直冲鼻腔——是药汁的苦腥、呕吐物的酸腐,混着火盆里炭灰的闷气,缠在春日寒凉的空气里,格外刺鼻。屋内果然燃着炭盆,火星在灰里明灭,地上更是一片狼藉:褐色的药汁在青砖上洇出深色痕迹,几片碎瓷嵌在其中,还有些说不清的秽物黏在裙摆大的褥子角上,想来是阿辞挣扎时弄掉的。


    床榻上帘帐歪斜地垂着,被褥揉作一团,而阿辞竟没在床上——他就那么趴在离火盆不远的地上,浅棕色的卷发黏着不明液体贴在脸颊,露出的皮肤苍白得像纸,嘴唇褪尽了血色,只剩一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红。一缕唾液从他嘴角缓缓淌下,落在青砖上积成一小滩,他睁着眼,却没有半分神采,那双往日里总含着笑的眸子,此刻空洞得像被抽走了魂魄,只剩一具轻飘飘的躯壳,连许砚樵推门进来的动静,都没能让他眨一下眼。


    许砚樵只觉心口像被一只冷手攥住,连呼吸都滞了半拍。他快步上前,蹲下身时不慎碰倒了脚边一只空药碗,瓷片在地上磕出清脆的响,阿辞却仍是毫无反应,空洞的眼神直直盯着地面某一处,仿佛那片污渍里藏着什么能吸走魂魄的东西。


    “阿辞。”许砚樵声音发哑,伸手想去扶他,指尖刚触到阿辞的胳膊,就觉出一片惊人的凉——春日里屋中虽有火盆,阿辞身上却像裹着层寒气,布料下的躯体瘦得硌手,连手腕都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身后汀兰也跟了进来,见此情景,眼圈瞬间红了,忙上前收拾地上的狼藉,布帕擦过那些秽物时,手都在抖:“怎么又趴在地上了,这才扶起来……”


    许砚樵没接话,小心翼翼地将阿辞打横抱起。阿辞的头无力地靠在他肩头,乱发上的怪味混着微弱的呼吸拂过颈侧,许砚樵只觉得鼻腔发酸。他低头看了眼怀中人苍白的脸,以前在扬州的时候,里这张脸上总挂着笑,会追在他身后喊哥哥,会捧着刚摘的玉兰花瓣塞给他,可如今,连睫毛都耷拉着,这头棕色的卷发也没了光泽,没半分活气。


    “把新药端来。”许砚樵抱着阿辞往床榻走,声音沉得像浸了水,“再找块干净的帕子,打盆温水来。”


    汀兰应了声“是”,转身快步出去。


    许砚樵将阿辞轻轻放在床榻上,伸手替他理了理黏在脸上的头发,指尖擦过他冰凉的脸颊时,阿辞的眼睫忽然极轻地颤了颤,口中溢出一声模糊的气音,像在唤什么,又像只是无意识的呻吟。


    许砚樵的心猛地一揪,连忙俯身贴在他耳边,声音放得极柔:“阿辞,哥来了,乖,先喝药,喝了药就不难受了。”


    窗外的春风吹过院中生机勃勃的新树,花瓣簌簌落在窗台上,屋里却静得可怕,只有火盆里的炭偶尔发出一声轻响,衬得阿辞那声微弱的气音,格外让人心疼。


    汀兰端着药碗进来时,另一只手还托着铜盆,帕子搭在盆沿,热气裹着药香漫进屋里。许砚樵先接过铜盆放在床头矮凳上,取过帕子蘸了温水,拧得半干,再俯身去擦阿辞的脸——指尖拂过阿辞的眉骨、鼻梁,才惊觉这张脸原是和自己有七分像的,只是眼下颧骨突出,眼窝陷着,连往日里饱满的唇都缩成了薄线,全是被癫症磋磨的憔悴。


    擦到下颌时,许砚樵瞥见阿辞的衣领敞着,露出半截锁骨,上面几道红痕纵横交错,乍看倒像是他疯癫时胡乱抓挠出的印子:痕线细碎,边缘带着点不规则的毛糙,还结着些浅淡的痂皮,和寻常挣扎时指甲划出来的伤没什么两样。可他指尖轻轻蹭过那处时,阿辞突然瑟缩了一下,许砚樵心里微顿,借着擦汗的动作把衣领再往下拢了拢——这才注意到些细微的不同:最底下一道红痕虽浅,却隐隐透着笔直的走向,不似指甲挠出的弯扭,锁骨下方两道平行的红印,间距竟分毫不差,尾端还压着一点极淡的瘀青,倒像是被什么细韧的东西蹭过,又被指甲补划了几道,才显得这般凌乱。


    许砚樵没往深了想,只当是阿辞疯癫时撞在什么尖锐物上,又自己抓挠加重了伤,心里反倒生出几分怜惜——这孩子癫症发作之时连疼都没有感觉吗?伸手去握阿辞的手腕,想替他擦手,又见小臂内侧也有几道类似的红痕,沿着手臂内侧的弧度蜿蜒,恰好藏在衣袖常覆的位置,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许砚樵指尖触到那处,只觉皮下隐隐有些发硬,想来是抓得深了,愈合时结了硬痂,便暗自记下:等会儿涂药得仔细些,别蹭破了新长的皮。


    正攥着那只手走神,身后汀兰已捧着个白瓷药膏盒站定,低声道:“筠哥儿,这是青山君给的治伤膏,说涂着不疼,辞哥儿前几日也总说痒,该是抓狠了,我看着都心疼。”


    许砚樵闻言点了点头,接过药膏时指尖碰了碰盒沿,温声道:“你出去吧,这里我来。”他没提那些红痕的异样,只当是自己多心——阿辞疯起来连自己都抓,有这些伤也不奇怪。


    “是。”汀兰轻手轻脚退了出去,门轴吱呀地响了一声,又归于寂静。


    许砚樵放下药膏,伸手想去解阿辞的衣襟——想着把身上的伤都涂些药,免得日后留疤。


    床板吱呀发出声音。


    阿辞突然像被火烫了似的弹起来,双手死死护着胸口,身子往后缩到床角,喉咙里发出的怪响,接着突然哭喊起来:“别碰!别打我!我不闹了!我听话!”声音里满是破碎的恐惧,眼神死死盯着许砚樵的手,仿佛那不是要解衣,而是要举起什么让他惧怕的东西。


    许砚樵连忙收回手,双膝跪在床榻边,小心翼翼捧着阿辞的脸,将自己的额头轻轻抵着他的,声音放得比春日的溪水还柔:“阿辞,看着我,是哥,没有人要打你,哥只是想给你换件干净衣裳,涂了药就不疼了。”


    阿辞的瞳孔颤了颤,浑浊的眼神在他脸上来回扫着,像是在辨认什么模糊的影子。过了片刻,他忽然发出一声细碎的呜咽,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淌,混着方才没擦干净的药渍,黏在许砚樵的手背上。“哥……哥哥……”他哑着嗓子喊出两个字,下一秒便扑进许砚樵怀里,双臂死死搂着他的腰,指甲几乎要嵌进许砚樵的衣料里。


    许砚樵的手顿了顿,随即轻轻抚上阿辞的后背,掌心贴着他单薄的衣裳,能清晰摸到肩胛骨下方一处细微的凸起。


    怀里的人还在抽噎,许砚樵低头擦去阿辞脸上的泪,指尖再次拂过那道藏在衣领后的红痕——不管是抓的还是撞的,往后他得多盯着些,绝不能再让阿辞把自己弄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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