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哥哥!你快醒醒啊!”
半梦半醒中听到有人在喊自己,声音熟悉却过于年幼。许砚樵睁开眼,自己竟然躺在床上,这熟悉的花帐子上绣着野鸳鸯,五色的花绸子使得床铺显得格外妖娆。
“哥哥!你终于醒了!”
眼前人的声音带着喜悦,这是……阿辞?许砚樵坐了起来,身上没有了疼痛感,只是觉得疲惫不堪像是干了重活。
“阿辞,我怎么在这儿?阿母呢?”许砚樵伸手摸了摸亲弟弟的脸,满是笑容的,没有怨恨的脸。
“什么阿辞,阿辞是谁我是阿禾啊!”弟弟疑惑地看着许砚樵。
许砚樵先是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来是的,这个时候他和弟弟也不过四五岁大,那个时候弟弟对阿禾这个名字还是不那么抗拒的,至于他何时开始改名叫阿辞,那都是后话了。如果可以,他想和这个叫阿禾的弟弟永远不分开。
许砚樵点点头,“好阿禾,阿母呢?”
“阿母说你染了风寒,外面在下雨,不要出去玩。”弟弟的声音童稚,说话时拖得很长。
一墙之隔,另一间房里传来男欢女爱的欢愉之声,欢愉渐渐变成了女人凄惨的啸叫和男人粗俗的谩骂。许砚樵知道那是母亲在给她的两个孩子赚饭钱。阿禾跟他一样,长着一头棕色的裘族人才有的波浪卷发,他揉了揉弟弟毛茸茸的脑袋,伸出双手就着头发捂住了弟弟的耳朵,他将弟弟抱进怀里,温热的小脑袋靠在哥哥的怀里,一头可爱的小幼兽在撒娇。“阿禾别怕,哥哥会照顾好你的。”
“臭婊子叫得真浪,你们裘族人真是名不虚传,天生的骚种!老子以前在扬州怎么就没尝过这么带劲儿的!这次你爷爷我尽兴了,喏!这是赏你的!”
地板上是铜钱洒落的声音,阿母此刻应该跪在地上将这些钱币一一捡起吧。
“叫什么名字?”
“回官人的话,贱名雀奴。”
“雀奴,这名字取得好,和你这下贱胚子很是贴切嘛。明日你爷爷我还来,叫你们妈妈准备个大点儿的宽间儿,这床膈得老子背疼。”
“官人,明日恐怕不行。”阿母的声音很娇弱。
“嗯?”男人的鼻音里夹杂着怒气,一巴掌扇在阿母脸上,仿佛不解气,也并不想给她回话的空隙,紧接着又狠狠摔了几个耳光,“看不起老子?”
阿母的啜泣声从墙那边传来,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进许砚樵的心里。
“明日里有大员来,且这大员是几月之前就定好的日子,求官人莫要再难为雀奴了。”阿母朝这男人又下了一次跪。
只听那男人冷哼一声,将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在桌上,“这些钱够玩你十几次了吧,既然明日你不得空,那就今日继续补上吧。”
那边没了说话声,又传来一阵阵更发猛烈的啼哭和呻吟,直到天色渐暗,墙那边的声音才完全歇了下来。
须臾,这边的房门被推开了,阿母带着红肿的脸庞走进房内,正低头系着腰带,抬头撞上许砚樵的眼神。
“醒了?”雀奴也不抬眼望一眼兄弟俩,径直走到早就接好的一盆水边,用水打湿帕子敷在脸上。
许阿禾跑到阿母身边,紧紧抱着阿母哭,被阿母推开。
“阿禾这是作甚?你现在是小大人了,以后要做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阿樵,快来把你弟弟抱走。”
许砚樵从床边走到母亲身边,将哭闹的弟弟牵到一边。这时,门又开了,青楼的妈妈来了,鎏金护甲端着晚饭来了,衣襟上垂落的珍珠络子随着步伐摇摆。一身石青撒花褙子裹着发福的身子,领口却特意敞着些,露出颈间叠戴的赤金项链,每走一步都叮当作响,将晚饭放在桌子上。老鸨眼角描着粗重的青黛,笑时眼尾的皱纹挤成一团,却偏要拿帕子半掩着嘴,声音又尖又软:“哟,今天的官人下手忒重了,怎么把我家雀奴这张赛天仙的脸弄成这样?”说着便走到雀奴身边来,裙摆扫过地面时,腰间那串铜钱串子晃得人眼晕,连带着满身的脂粉香都浓得呛人。
“来,让妈妈看看。”老鸨盯着阿母的脸,露出怜惜的神情,“姑娘不要恼,等明日妈妈得空了,定为你讨回这口气!”
阿母脸上没有表情,将一只鼓鼓囊囊的小钱袋塞给老鸨,老鸨接过钱袋收了起来,脸上立刻有了笑容,转头望向角落里两个孩童,朝他们招收,“快来啊!今日做了肚肺汤,凉了就不好吃了。”钱到手,老鸨就懒得再废话,关上门走了。
两个孩子这才像饿虎扑食般在桌前大快朵颐。今天晚上这道菜是淮扬名菜,这肚肺汤是青楼的秘方,猪肺被盐巴、酱油搓洗,肠子用黄酒去腥,炖汤时加入镇江的名醋吊鲜,白汤上漂浮着葱段,喝完这汤能让熬夜唱曲儿的青楼姑娘们快速恢复,当然,雀奴虽不是唱曲儿的,但毕竟是干这档子活,她之所以叫雀奴,就是因为在床上的声音如同鸟雀般悦耳,这其中废嗓原由不道自明。
等兄弟俩吃完饭了,阿母也沐浴完了,她换了身衣服,走到柜边端起一碗红花汤一饮而尽,再走到两个孩儿身边,在兄弟俩额头上一人亲了一口。阿母的吻是温柔的,许砚樵能清晰地感觉到,此刻阿母身上没有那股冲人的熏香了。
“可吃好了?”阿母温柔地问道。
两兄弟点点头,阿母拎着一只火盆便带着他们偷偷溜出房门,走了一条只有姑娘们才知道的密道,带着两个孩子来到了后厨。后厨的伙计正在忙活,只见阿母向前走去,从袖子里翻出了碎银两塞到伙计手里。
“阿哥,求您帮帮忙。”
“知道了。”
这伙计目光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了一番阿母,收下了钱,将烧红的几块炭火放进阿母手中的火盆里,又把火筷交给阿母。阿母这才带着两个孩儿又重新回到了房内。她在梳妆台前做好,牵着许砚樵的手望着许砚樵道,“阿樵,你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吗?”
许砚樵摇摇头,一脸茫然。
“明天许老爷就会派人接你去焕京了,你知道许老爷是谁吗?”
许砚樵还是摇头。
“许老爷是国子监祭酒、是大官哦!”阿母面带喜悦地说道,“他是你阿爹。”
阿爹这两个字是如此陌生,在许砚樵的记忆里,他和弟弟生下来就没有阿爹,从前青楼里的姑娘会在阿母不在时偷偷打趣他们两兄弟是没爹的孩子,惹得两兄弟总是跑到阿母那里哭,最后阿母总会怒气冲冲地告诉他们,他们生来就没有阿爹,再闹下去就不准吃饭。如今他许砚樵已有五岁,弟弟阿禾才三岁半,突然就冒出来了个从未见面的阿爹,总是令人惶恐的。
“阿禾也去吗?”许砚樵问道。
阿母摇摇头。
“那阿母呢?”许砚樵哽咽了一下,继续问道。
阿母还是摇头。
小小的许砚樵像是预料到了什么似的,甩开母亲的手。
“我不要阿爹!我不要去焕京!”许砚樵大哭道。
“混账东西!”阿母一耳光扇在许砚樵脸上,这是她第一次下重手打孩子,两个孩子从小到大都是听话乖巧得令人心疼,这一记耳光让许砚樵止了哭声,却没止住泪水。
“阿母白养你了吗?你是哥哥,要以身作则,要是连你也撒泼打滚,将来弟弟还怎么以你为荣?要是凡事都能胡闹一番就能如愿以偿,那这世道的规矩岂不全乱了套?”阿母的声音陡然发颤,指节因用力攥着衣裙而泛白,眼眶红得像浸了血。她望着许砚樵半边红肿的脸颊,手不自觉地抬了抬,终究还是攥成拳垂在身侧,“你弟弟还小,眼里只有你这个哥哥,你要是为了这点事就自轻自贱,将来他长大了,谁来教他什么是体面,什么是撑住?”
窗外的雨还在下,打在窗棂上噼啪作响,阿母的话像浸了冷水的针,一下下扎在许砚樵心上,让他连哽咽都发不出声,只能任由泪水砸在身前的木地板上,滴到他的脚背上。
“来。躺好。”阿母将躺椅放平,将火盆端到近处。
许砚樵不知母亲要做什么,还是乖乖听话躺了上去,一旁的阿禾呆呆地站在许砚樵身边,他年纪太小,不明白离别是什么意思。阿母从梳妆台的小屉里拿出几叠干燥的玉兰花瓣,只要这件房子开着窗,大风就会把玉兰花吹落进屋里,阿母让阿禾收集地上的玉兰花为的就是此刻。
“阿禾,去将那半盆水端来。”
阿禾摇摇晃晃将水送到阿母面前,阿母扯了张木板凳坐下,又将许砚樵的一头卷发放了下来。她先用水将许砚樵的头发略微浸湿,但又把控着湿度,不宜过湿。许砚樵还以为阿母是要像帮他洗头,内心一片欢喜,因为阿母说过他的这头棕色的卷发是天上的神仙揉碎了日光赐下来的,是神圣又美丽的,松松垂在肩头浅得似晒透了的琥珀,随手拨弄时,卷发便在指尖绕出柔软的圈,连带着周围的气息也变得柔软,像浸了酒的丝绸,让人觉得暖。后来阿母越来越忙,很久都未曾给他洗过头了,平时都是他和弟弟两人互相洗头。
头发微微湿润后,阿母便叫阿禾一起用厚厚的玉兰花瓣将许砚樵的头发分成丝丝缕缕裹住,这一步完成之后。阿母拿起火筷夹起炙烤的火炭朝许砚樵的头发烫去,虽然隔着花瓣又有水分的保护,但许砚樵还是快速感觉到了高温。
“啊!”许砚樵叫了出来,“阿母好烫!”
“别动!”阿母语气严厉,说话却多了一丝颤抖,眼眶里的泪水也直直打转,“你此去虽是寻父,可焕京城里最是歧视裘族,你既是流了这卑贱的血,那便受着这高温!”
“阿母!好烫!求你松手阿母!”许砚樵大声哭喊着。
“今天夜里这样一烫,应该能让这卷发稍微平直些。到了焕京城里,不要再提起阿母!更不要随意向人说起你是裘族人!你要答应阿母,樵儿……”阿母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落在许砚樵脸上。这瞬间,许砚樵只觉得阿母的泪水仿佛比这火炭的温度更加滚烫。
“好……阿母,我答应你……”
这夜忙碌直到半晌,阿母收拾完上床时,阿禾已经睡着了,许砚樵背对着阿母,假装自己睡着了将脸埋在被子里,他不想被阿母发现那些藏不住的泪水正在一滴滴打湿枕头。这一夜,阿母紧紧抱着许砚樵,轻拍着他的背轻哼着裘族的歌谣,“月爬胡杨梢,风卷毡帘角,小狐狸啊小狐狸,蜷缩我膝上,毛软似云膏,寒沙吹不到,冷露沾不,莫听夜沙响,阿母拢衣裳,炉煨酥油茶,暖你小肚肠……”
翌日清晨,阿母为许砚樵梳洗打扮了一番,又将包裹着蜜饯酥饼和换洗衣裳的包袱递给许砚樵,最后在她的孩儿头上吻了一下。那时的许砚樵不知道,这一吻竟成了吻别。按照许官人的吩咐,雀奴没有出门露面,这个直发小男孩独自走出门时,马车已经在外候着了,而这一夜雨没有停过。
“许公子请上轿。”
踏上马车的这一刻起,他就有了姓氏,有了身份,有了地位,他成了四品官爷国子监祭酒许松棠许老爷的幼子。那青楼里的阿母和扬州的一切都将成为前尘往事,被永远埋在这场淅淅沥沥的雨中。
从扬州到焕京,日夜兼程,路上换了好几匹马,车夫一个,会武功的便衣侍卫两个。年轻的许公子从他们口中得知了些许关于许家的传闻。
祭酒大人许松棠的许府内有五房太太,却有着七位姐姐,其中只有第三房的姨娘生了个男孩名叫许竹年,如今已有八岁,但是造化弄人,这位年哥儿是个早产的,从小体弱多病是个名副其实的药罐子,许老爷最多只能保住他的命,可自古以来好男儿要么驰骋沙场保家卫国,要么纵横官场为上辅政理国,这两样恐怕年哥儿都指望不上了,府里人都知道年哥儿能活到现在全靠那些药吊着一条命,指不定哪天就……说到此处,车夫闭了嘴。马车在路上快马加鞭,赶到许府时,已经是次月中旬的某天。
暮色沉浓时,四品许府门前早已悬起两串朱红灯笼,暖黄的光晕透过绢纱,将门前石狮子的轮廓晕得柔和。府内正厅檐下,八盏琉璃灯次第亮起,光流顺着雕花窗棂漫进厅内,映得梁上“清心治本”的匾额愈发鲜亮。
一阵靴底踏过青石板的轻响传进内院。
“官人,小公子到了。”
此言一出,许松棠疲倦的双眼里泛起一丝惊喜,厅内众人也开始议论纷纷。
“快!快!让他进来!”
许砚樵穿着粗布衣服走了进来,缓步立于正厅内。眼前的这位阿爹身着石青色暗纹补服,腰系玲珑玉带,面容在灯火下沟壑纵横,垂垂老态难掩,却仍带着四品官员的沉稳气度。他身侧,五位夫人已经入座,最靠近阿爹的这位应该就是正室夫人,穿一件酱色绣鸾鸟褙子,鬓边斜插一支赤金点翠步摇,举手投足间尽是当家主母的端庄;姨娘们或着烟霞色、或穿松绿色锦裙,举手投足见钗环碰撞发出细碎轻响。再往近些来,七位女儿恰似七枝初绽的海棠,年长的三位已及笄,身着月白、水绿的襦裙,发间簪着珍珠耳珰与玉簪,垂眸时鬓边碎发随呼吸轻晃,尽显大家闺秀的温婉。年幼的四位梳着双丫髻,鹅黄、浅粉的短袄衬得小脸愈发娇嫩,手里攥着绣着小团花的帕子,偶尔偷偷抬眼望向门外,眼底的好奇在灯影里闪闪烁烁。
“儿子问父亲安,母亲安,各位姐姐安。”许砚樵跪在地上。
“我儿免礼,上前来!”许松棠颤颤巍巍说道。
许砚樵走到许松棠身前,许松棠看着这位有着异域精致面容的儿子,竟然有些恍惚,他伸出手想要去摸一摸这张从未见过的脸,却在看见许砚樵卷曲头发时停在了空中。
“我儿今年几岁?可有名字?可曾读过书?”
“回父亲的话,孩儿今年五岁,乳名樵儿,未曾读过,还请父亲赐名。”
“渔樵于江诸之上。”一旁鬓边泛白的开口主母说道,“颇有有隐士之意。”
“什么隐不隐的,不就是在江边沙洲上捕鱼砍柴。我瞧着太俗了,倒是与许府格格不入。”
许砚樵不知道这是哪房姨娘,话里话外对他的贬低尽数显现,但既然能够插嘴主父主母说话的姨太太,也恐怕只有那位诞下男孩得了势的主。许砚樵明白大家都盼着他走,因为他的到来彻底打破了许府内原有的局势。年轻三房姨娘自从诞下长子后很是受宠,一直不把主母放在眼里,公然挑战主母地位,其他几个妾室要么站在主母这边,要么站在三姨太这边,内宅之斗从未停歇,只不过这些年三姨太风光太盛,子凭母贵,仗着儿子对许府上上下下都摆出了一副主母姿态,用起手腕来也是心狠手辣,风水轮流转,光景也没好几年这位许府大公子成了没了未来的病秧子,三姨太风光虽不似从前,但老爷子年事已高,再要孩子难上加难,于是三姨太在府上说话仍有分量。如今半路突然杀出一个许砚樵,岂不是成了他儿子的催命鬼,以后老爷心疼幼子忘了这药罐子长子那也是时间问题。既是如此,许砚樵心里也明白自己在府上的日子不会好过,看似温馨和睦的大家庭背后掩不住的杀心四起,如今首先要做的就是如何保住自己的这条小命才是最要紧的。
“婉凝此言颇有道理。”许松棠摸着胡子说道,“孩儿,许府世代簪缨,书香门第,我便为你取名望筠。”
许砚樵瞥见边上三姨娘的神色突然凝重,想说话却被主母堵住。
“此筠字颇妙,有翠竹之意。”主母突然开口说道,“心怀君子气节,森然雅韵尽显,倒是和老爷一脉相承。”
“你生于扬州这般流水仙境,焕京城又人杰地灵。你的字就叫砚樵吧。”许松棠说道。
“砚显文气,樵藏野趣,倒像是来往于京城与山林间的墨客,气质非凡。筠儿还不快快谢过父亲。”主母面露笑意说道。
“筠儿拜谢父亲大人。”
“筠儿尚且年幼,来日方长,就放在主母房中好生教养,来日考取了功名,便是我许府的骄傲。”许松棠说道。
厅内早已备好热茶与精致茶点,紫檀木八仙桌上摆着霁蓝釉茶杯,氤氲的热气混着沉香的淡韵在空气中流转。主母温和道:“筠儿远道而来,一路劳顿,快过来暖一暖!”许砚樵来到主母身边,与家中女眷们含笑寒暄,见过七位姐姐,清脆的问安声在灯影里散开,伴着姐姐们恭敬的应和声,让这夜色里的府邸,满是热闹又规整的温情。
这天晚上许砚樵喝了许多酒,主母怕他一路来染上风寒,今夜便纵容了他贪杯,为的是希望这些热酒能让这孩子的身体热起来,驱走寒气。最后许砚樵被下人们抬进了主母院子里。以前住在青楼里时,阿母接客回来身上总是一股酒味,他便厌恶喝酒。今天晚上初次喝酒,没人管教他,他便喝多了,胃里翻江倒海,眼前天旋地转,整个脸红彤彤地发烫。原来喝酒是这般滋味。
阿母,原来你这么难受,阿母,樵儿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