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莫恋此身,亦莫厌此身。
此身何足恋,万劫烦恼根。
此身何足厌,一聚虚空尘。
无恋亦无厌,始是逍遥人。
大祯绥昭六年春,帝都焕京春意已深,而雨水绦绦,市集街道人影疾疾,白玉兰绽放如常,香气冲天,大片的花瓣如同白瓷碎在地上。新帝继位后,别的营生没见长,唯有这勾栏瓦肆,青楼酒馆倒是林立焕京,人们和皇上一样,需要这种能够麻痹神经的东西忘却那些令人糟心的战事和争斗。路边酒楼日夜午休地接纳着一个个被春天折磨的失魂落魄的客人。或许是春天,或许是酒精又或许是旁的什么,人们仿佛总是打不起精神。论好酒,最出名的一家当数开在那小东门街的抱山楼。
“哎呀!樵哥儿,你快别喝了!要是让主子知道了,奴才们这身皮就要保不住了!”两个身着干净利落的仆从满脸担忧,一左一右地护在许砚樵身边。这许砚樵左右手各持酒壶一只,像个在大雾里单脚觅食的临江仙鹤,只是不如仙鹤般能在此处站稳脚跟,歪歪扭扭,仿佛随时都会摔个狗啃泥。
“抱山……抱山……”许砚樵眼睛半睁半眯,踉踉跄跄朝窗边走去,“这偌大的焕京本没有什么大山……”许砚樵被肚里的酒精撑的打了个酒嗝,“怎么抱?抱哪座大山呢?”
两个仆从面面相觑,不知所言,只是像平时一样在许砚樵喝醉后应承几句,心里想着赶紧过了这么个难搞的时刻,快些回到府里去才能松口气。
“胖墩,你说!”许砚樵手里拿着一只酒壶伸向那个壮实的仆从。
“樵哥儿,这店主或许就是瞎取了这么个名儿,您问俺,俺还真不知……”胖墩难为情地说道。
许砚樵拿起手里的一只酒壶朝着胖墩跟前摔去,胖墩没被吓着只是心里估摸着酒壶的价格,一会儿别让人坐地起价杀了猪。酒水落得满地都是,许砚樵另一只手的酒壶已经指向了另一个仆从。
“阿弦,你来说!”
“回樵哥儿的话,我觉得这山,不一定就要是真的山,比方说在这焕京城里,只有一座大山,那便是皇上。但或许每家每户又有自己的小山,比如说咱们做奴才的,主子就是山,青山君既是主子,那就是我们的山。”
屋里半晌没人说话,忽闻眼前的樵哥儿笑了一声,“你说的对,他沈青山是你们的山,那你们现在就可以给我滚了。”
话说的虽轻,但分量不小。两个仆从是沈青山特地安排在他身边服侍的仆从。这位叫沈青山的主子身为内阁阁老位高权威,年少时即被先帝提携,深耕官场。如今辅佐年轻的皇帝亦可谓断事如神措置裕如。沈阁老比今上还年长八岁,此人勤敏又颇具慧根,深得圣意,从不显露权倾朝野之实,为人低调不张扬,运筹帷幄皆在一掌之间,犹如一条久久盘踞在焕京这课大树上的巨蟒,要是盯紧了某只猎物便会伺机而动,降猎物牢牢绞住,直至窒息,人称焕京四杰之蟒。在这焕京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青山君沈青山的名讳。
许砚樵不说话了,一边喝酒一边朝窗台走去,脚下或许是踩上了酒水,步子一滑,屋内一片惊呼,两个仆从冲上前去拉,这才把差点要冲出窗户的醉酒仙鹤拦住,许砚樵就这么摔在窗边,身体受到碰撞而产生的痛意稍微让意识清醒了些,嘴里也不说话了,就这么半个身子扒在窗边。
抱山楼在焕京算是高楼,是个观赏春景的好去处。雨丝随着风飘落在许砚樵身上,他一边喝酒一边看着楼下的骚动。城防军不知何时列了队,京中各路街道都有了驻军。
“闲杂人等速速闪开!违者就地正法!”
这是在抓人?等路上的行人和摊贩都走光了,马蹄声渐近。这才发现一支打着黑色军旗的队伍正浩浩荡荡朝小东门街走来。不对!这不是换防也不是抓人。这是在全京戒严。全京戒严只有在二品级以上的官员进京面圣时才会有的规格,看来这支军队有封疆大吏坐阵。
微雨蒙蒙,许砚樵大半个身子已然湿透,手里的酒壶却没停下,一口一口直至看清这支军队的军旗上没有字,竟然是用红绸绣上的狐狸脸。马蹄声如春雷贯耳,一步步踏到许砚樵心前。两个仆从许是听见了声响,也跑到窗边来往下想看个热闹。
这些骑兵皆着玄甲,细密鳞甲层层缀连,在天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甲面刻着模糊难辨的兽纹,只余几道深沟仍透着旧日威严。唯有肩甲处斜嵌着半柄断刃,刃口寒光凛冽,似刚从血肉中拔出,未褪的戾气顺着甲缝往外溢。部分骑士的护心镜裂着蛛网般的纹路,碎光漏出,正映得甲影里的眼神愈发狠戾,像藏着待扑的饿兽。更骇人的是他们脸上的铁制面具——眉心处皆点着一抹刺目的红,红痕中央是只眼冒青光、獠牙外露的狐狸,嘴角咧开夸张的弧度,竟似在狂笑。那狐狸本是死物,却似在战场上吸饱了人血,每道纹路里都浸着血腥气,仿佛下一秒就要从面具上跃出。骑兵们浴血冲锋时,面具上的狐狸与他们眼底的凶光交织,狡厉的杀气裹着诡异的笑意,在硝烟里酿出令人胆寒的阴邪,宛如一群从炼狱里冲出的修罗。
“不好了……是、是、是狐狸军回京了!”胖墩像是用尽力气嚎了一嗓子,这一嗓子把这屋内的另外二人都给吓着了,他自己就着圆滚的身形直接跌落在了地上,昏死过去。一旁的阿弦也出了一身冷汗,脸色尚未缓过来,眼神微微闭上,嘴里不住地碎碎念起来,仔细一听竟是佛祖保佑
街道上几乎没有行人,就算有那么几个没来得及跑开的摊贩,也被一旁的城防军喝令转过身去,低头面朝土墙,只有像抱山楼这样高的几座酒楼偷偷开了几扇窗户,窥见几眼狐狸军入城的模样。
这狐狸军原名赤狸不良,是由如今的兵部尚书王承光受先帝命组建的一支秘密军队,大祯王朝在经历了南蝗复辟后皇帝组织的这支军队有至高无上的杀生权,先帝需要一支完全属于自己的心腹军队将散乱的兵权牢牢握在手中。但这支军队虽然是皇帝的亲兵,但从不打着御赐的名声,只是用那棱角分明的绣狐黑旗来表明身份,如鬼般穿梭于人前人后。至于为什么叫狐狸军,因为这支军队干的不是人事,所执行的任务大多为杀亲兵、杀亲臣、杀亲民这类残暴行径,他们无所谓你的地位身份,在他们眼里,所有人都可以是刀下鬼。并且执行军务之时,他们不单单杀死任务对象,而是以非常暴戾又残忍的方式将敌人切肠剖腹,剜眼抠珠横尸遍野,届时一晚夜雨落完,都冲刷不尽长街上的血水,常常能看见一些个饿狗叼着人尸在角落里饱腹。为了揪出大祯王朝的内鬼,管你是神仙还是佛祖,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家家户户往小了说也有那么几个人死于非命,往大了说那就是九族皆死于乱刀之下从此销户焕京,整个朝廷内外都恨极了这支狐狸军,将士们轻易不露面,倒也不是怕遭人记恨,他们个个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亡命徒,压根就不存在后顾之忧,为的就是让世间人看到这只赤狐就胆寒心颤。
先帝驾鹤西去后,今上以仁政治国,调令这支狐狸军为赤狐讯卫专司边境巡逻与防御,也不知从哪一夜起,街上不再随处可见乱尸焚坊,这支狐狸军就这么一缕烟般从焕京飘走了。虽然今上下令解除了宵禁,但人们都不约而同地早早归了家,仿佛这赤狐军的魂,仍然在这城里的某个角落窥缩着,一个不注意就会冲出来对着自己的后脑勺补两刀狠的。如今这支狐狸军饱尝边疆腥风血雨三年捷报频传却无人贺喜,戾气不见削弱,狠劲儿更胜从前,可谓是鬼气十足。像这种级别的军队非召不得入京,人们心里都明白这是皇上下了御旨了,接下里京城的日子又要不好过了,全京城都忐忑不安着,究竟谁会这么倒霉,成为这支以杀戮为狂欢的恶鬼们的头祭。
许砚樵醉眼朦胧,意识被酒浇灌,目光被雨水打湿,手里晃悠的酒壶就在狐狸军来到抱山楼下时掉了下去。僻静的小东门街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响,酒壶就这么碎在了赤狐军为首领袖的马蹄前,马受了惊,马蹄高高扬起,发出一声骇叫。眨眼间,刀剑出鞘声历历,整个大街都进入紧张状态。
“戒严!戒严!”城防军嚎叫声阵阵,“什么人在楼上!给我封锁酒楼捉拿刺客!”
一时间抱山楼陷入了混乱,而这位犯了事的少年醉意缠身仿佛还在梦境,他呆呆地望着楼下为首的那人。那人几乎是一手便拉住了马,毫不费力地将其制服,魁梧的身材不似人形倒像是一头猛兽,那人抬头朝楼上望来,一双狠辣的目光如天罗地网般精准扑来死死将上头的猎物咬住,阴狠之中夹杂着一丝嗜血的兴奋。怎么会有这样一双杀气腾腾的眸子里……泛着喜悦?他在……笑?滚烫的眼神烙在许砚樵身上,许砚樵被盯的浑身发麻,本来半只身子就探出窗外,抱山楼的窗沿每日被雨淋就也长出了细细的苔藓,楼下冲上来的城防兵闯进房内看见他这幅样子,还以为是作势要从窗边逃走。
“速速捉拿刺客!”
一群城防军手持利刃朝他噩梦般跑来,许砚樵顾不得已经被捉住的仆从,他吓坏了,一个不小心竟从窗户上翻了出来。
失重感让他的血液快速流动,大脑似乎恢复了些清醒,只是没留给他多少思考的时间就重重摔在地上。幸好被街边高达粗壮的玉兰树接了一下,没摔死。但是身体的疼痛还是让他大叫了一声,大大小小的花瓣落在他身上,像这场闹剧的幕布将他窝囊的模样遮住。
太痛了,站不起来,许砚樵心里痛,不敢哭出来冲撞了这支狐狸军,于是强忍委屈被两个兵用刀架着脖子拖到了狐狸军首领马前。这下好了,当着全城人的面丢了脸,此时此刻丢脸都在一边了,如今得罪了这位狐狸军首领,小命可能都要保不住了,原本生在这世上就吃尽了苦头,好不容易能出来透口气喝喝酒解闷,却又惹上了最无解的麻烦,苍天真是无眼,为什么麻绳专挑细处断,命运总是要捉弄他这个苦命人呢?整个焕京城就算是狐狸军驻边的这三年都没人敢私底下偷偷议论,人人都深知只要是沾上狐狸军一星半点儿,那都是必死的下场。在场看热闹的一些都在暗处的看客已经开始合上窗户了,想都不用想,这个命运悲惨的少年肯定会被当街折磨致死。还没开始虐杀,那些刻在骨子里的恐怖惨叫已经自动响遍脑海了。
“抬起头来。”为首的狐狸军领袖说话,阴森而颇具透骨的杀意。
许砚樵心里五味杂陈,害怕是一方面但又不肯这样早早死去,久而久之竟然汇成了一种委屈,抬头瞪着马上的领袖,春雨就这么一遍又一遍地打在他的铠甲上,却怎么也洗不掉此人身上散发的血腥味。
“锷帅,杀了吗?”
这个被叫锷帅的将军,像是故意放慢动作抽出长剑,长剑在剑鞘内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许砚樵知道这是他的丧钟,等长剑出鞘的那刻便是他人头落地之时。许砚樵浑身发抖,脚下竟有些发软,在不自知地流下两行清泪后干脆将眼睛闭上了。利刃从剑鞘中抽出,许砚樵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竟然还是完好无损的。感觉什么东西碰了碰自己的头。他小心翼翼地再次睁开眼睛,眼前的锷帅用长剑将自己头上的花瓣挑落,那双颇具打量意味的眼神一次次落在在他脸上。忽然,许砚樵听见轻轻的咔嚓一声,什么东西断了。
许砚樵的发带被挑散了,一头泛着浅棕的细微波浪长发,如垂落的丝缎般散落在颊边。眼前人恰似一朵含苞的异域花,未到盛放年纪,正卡在那将开未开的绝妙时分——脸上稚气未脱,眼底却已漫出摄魂的妩媚,偏偏又不自知。他的泪毫无预兆地滚落,混着雨水,像沾了露的花瓣,又一次轻轻落在发间。他下意识抬手去拢耳边的碎发,指尖触到发梢的湿意时却猛地顿住——那触感凉得像刚从晨露里捞出来的丝线,让他想起幼时母亲替她梳发时温热的掌心。他垂眸盯着青石板上晕开的水痕,泪珠砸在上面,溅起极小的水花,倒比方才眼底的妩媚多了几分无措,连带着肩膀都轻轻颤了颤,像被雨水打蔫了的花茎,偏又不肯彻底弯下去。
“哦?原是个裘族人。”锷帅面具下的双眼淬着阴邪的光,语气里翻涌着被勾起的兴味,随手将长剑抛给身旁的兵卒。他从腰间抽出那根裹着柔革的细软马鞭,手腕猛地一扬,带着破空的锐响朝地上的人狠狠抽去。
那力道足将许砚樵整个人掀翻在地,雨水混着泪水,连同一地被马蹄碾脏的残瓣,全糊在他狼狈的衣襟上。胸前传来的刺骨剧痛,像被猛兽的利齿死死啃住,连呼吸都带着撕裂感。谁来救救我……他在心里无声哀求,意识却如被雨水泡软的棉絮般渐渐飘远,最终彻底坠入黑暗,昏倒在那片泥泞的花瓣堆里。
几个兵过来查看许砚樵的情况,“禀告锷帅,这人好像昏了。”
面具之下,无人瞧得见锷帅那抹浸了蜜又裹着毒的笑——唇角勾着的弧度轻佻又阴鸷,眼尾甚至漫出几分把玩猎物的慵懒。他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马鞭尾端的绒球,声音压得低哑,“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