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滏阳县衙门口却已是一片与往日不同的喧嚣。
几辆辎重车停在一旁,兵士们正将一袋袋干粮、一捆捆箭矢搬运上车,金属的碰撞声与军官的呼喝声交织,引得早起的百姓远远围观。
「这是要做什么?剿匪吗?」
「听说是崔明府要亲自带队,出城巡防呢!」
「好大的阵仗,这是要去哪里?」
人群中有个货郎压低了斗笠,默默看了一会儿,便转身消失在巷弄之中。
消息很快便传回了天道阁。
「阁主,县衙那边动起来了。」唐玉瑶步入书房,汇报道,「车马、军械、干粮,准备得齐全,看方向,是往西边去。」
叶竹鸣正斜倚在窗边,手中一枚铜钱上下翻飞,闻言动作一顿,露出一抹了然的笑意:「终于要动手了。」
「我们何时出发?」叶昭抱着剑站在门边,眼中已有战意。
「不急。」叶竹鸣将铜钱稳稳按在掌心,「让官兵们先走他们的阳关道。」
宋安青一边捣着药,一边兴奋地插话:「我们是不是要等他们打起来,再去捡便宜?」
叶竹鸣瞥了他一眼,语气带着惯常的散漫:「我们去,是为了做他们做不了,或做不好的事。救人,清扫,确保没有漏网之鱼趁乱伤及无辜。」他站起身,「传话下去,轻装简行,申时末集合。」
傍晚,县衙兵马在百姓好奇的目送中,浩浩荡荡开出西城门,队伍蜿蜒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
山林静谧,唯有虫鸣与远处隐约的溪流声。
桃源村沉睡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几点微弱的灯火在守夜的窝棚处闪烁,大多数屋舍漆黑一片,鼾声此起彼伏。
村外高地的树丛中,叶竹鸣放下手中的单筒望远镜,低声道:「差不多了。」
他身后的叶昭、叶黎、南宫花芷等人无声点头。
而在数里之外,崔子玉抬手止住了身后的队伍。经过一夜谨慎的行军,官兵们脸上虽有疲色,但眼神坚毅,火把早已熄灭,所有人借着微弱的天光,进行最后的休整与准备。
「郭宪。」
「属下在。」
「带一队好手,听我响箭为号,率先突入,控制村中要道,重点封锁所有疑似地窖入口,不得让贼人靠近或销毁罪证!」
「是!」
崔子玉望向那片死寂的村落轮廓,缓缓抽出佩剑,剑锋在微光中划过一道冷冽的弧线。
一支响箭带着尖锐的啸音冲向天空,随即猛地炸开一团红光。
「剿灭匪窟!杀!」
早已蓄势待发的官兵,在郭宪的带领下,如同决堤的洪水,从预定的方向朝着村口猛扑过去!他们目标明确,对零星冲出、试图阻拦或询问的村民,毫不犹豫地制伏,直扑村中核心区域和标记好的地窖位置。
在响箭升空的同一瞬间,几道黑影从村旁的山崖上掠下,冲向村中几个隐蔽的角落——那是天道阁提前探勘确定的多个地窖入口。
「官兵!是官兵!」
「快跑啊!」
混乱的嘶喊声、惊惶的哭叫声、兵刃碰撞声瞬间将村子的宁静撕得粉碎。许多男人衣衫不整地从屋里冲出来,脸上还带着宿醉未醒的茫然与惊恐,尚未弄清状况便被缴械捆绑。
「挡住!快挡住他们!」干瘦的村长挥舞着一把柴刀,声嘶力竭地叫喊,试图组织起有效的抵抗。
可面对训练有素的官兵,这些平日只会欺负弱小的乌合之众一触即溃,有人跪地求饶,有人试图从意想不到的方向逃跑,却发现退路早已被堵死。
在混战的核心之外,天道阁众人的行动极为高效。
叶黎与叶昭分别带人强行撬开不同的地窖盖板,一股混杂着霉味和污秽的气息扑面而来,他们对里面惊慌蜷缩的女子低喝:「别怕!我们是来救你们的!跟着我们的人出去!」
南宫花芷与唐玉瑶迅速带人进入地窖,安抚并引导那些精神恍惚、甚至无法自行走动的女子。
一个角落里,阿泉满脸惊惶,却在看见沈霜林的瞬间,猛地扑上前想要抓住她作为人质:「沈姐姐救我——」
话音未落,旁边一道剑光闪过,叶昭的剑柄已重重击在他后颈,阿泉随之倒地,脸上还凝固着那副伪装的可怜表情。
在另一处,一个约莫十岁的男童,竟捡起石头疯狂砸向正在捆绑他父亲的官兵,尖声咒骂:「放开我爹!你们这些强盗!我杀了你们!」旁边的官兵轻而易举地将他制住,男童却依旧眼神凶狠地奋力踢打。
而与这激烈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躲在远处一簇茂密灌木丛后的小草。
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瘦小的身体蜷成一团,透过枝叶缝隙,惊恐地看着眼前的天翻地覆。平日里作威作福的父兄和村中男人们像牲口一样被捆缚在地;凶神恶煞的官差四处横行;还有几个穿着利落的人正忙着从地窖里救人。
嫂子描述过的“外面世界”的人……就是这样的吗?他们……也打人吗?会比爹和哥哥更可怕吗?
她想起自己出卖嫂子后得到的奖赏和短暂的安全,但眼前的情景完全不同,父亲自身难保,没有任何人给她指示,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唯一的念头就是藏好,不要被任何人发现。
混乱中,无人注意的上官公子,瘫坐在自己那间算得上体面的屋门门坎上,他听着外面的喊杀声、哭嚎声,目光空洞地望着村口方向,整个人彷佛被抽走了灵魂。
当第一缕晨光终于刺破云层,照亮这片充满罪孽的土地时,战斗已接近尾声。
崔子玉站在村中空地,看着被捆缚跪地的村长及其骨干,看着被官兵陆续集结看管的其余村民,也看着官兵从一些隐蔽的角落和屋舍中,驱赶或搜寻出一些瑟瑟发抖的妇孺,其中就包括了那个被从灌木丛后发现的小草。天道阁成员与官差协作,将那群形容枯槁、眼神麻木的女子从一个个地窖中搀扶出来。
他与远处屋顶上,那个抱着手臂、静观一切的青衫书生目光有一瞬的交汇。
没有言语,无需致谢。
突然,一阵尖锐的哭骂声从一个角落传来。
「放开我!我要杀了她!让我杀了她!」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刚刚被救出、脸上还带着新伤的女子,正发疯般扑向另一名穿着稍显整洁、正在帮忙分发粥食的妇人。那妇人年纪稍长,面色蜡黄,被扑得一个踉跄,碗里的粥洒了一地。
「你拦着我!你当时明明看到我跑到村口了!你只要装作没看见,我就能跑掉了!你为什么要喊人!为什么!」年轻女子状若癫狂,撕打着年长妇人,积压已久的绝望与愤怒在此刻彻底爆发。
年长妇人起初只是躲闪,被扯乱了头发,脸上也挨了几下,终于也激动起来,一把推开年轻女子,尖声反驳:「我喊人怎么了?!我不喊,你跑了,我们剩下的人怎么办?!你想过没有!」
她指着周围那些麻木或惊恐的面孔,理直气壮道:「规矩就是一人逃跑,全部连坐!三天不给吃喝!往死里打!你跑了痛快,我们呢?我们就要替你受罪!你想让我们都被你害死吗?!我凭什么要为了你,受那种罪!」
年轻女子被她这番话噎住,怔在原地,随即爆发出更加悲恸的哭声,那哭声里充满了被同类背叛的彻骨寒意与无力感。她不是被村民抓住的,她是被同样身处地狱的“自己人”,亲手推回了深渊。
南宫花芷和唐玉瑶连忙上前,费力地将两人分开安抚。唐玉瑶看着那年长妇人混合着怨恨、恐惧与一丝心虚的脸,心中一片冰凉。摧毁这个村庄容易,但要治愈这些被彻底扭曲的灵魂,难如登天。
就在这片压抑的哭声中,那年长妇人忽然捂住脸,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你当这规矩是天生的吗?你以为……就没人想过逃吗?」
她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望向远处阴沉的树林:「好几年前……有个女子,比你们都聪明,都大胆……那时候,看管还没这么严,有些在村里安分待久了、生了孩子的,也能在村子边上四处走动。」
她的声音飘忽,将众人带回那段被刻意遗忘的过去:「她跑之前,跟我们说,她只要跑出去,就去报官!去敲登闻鼓!她要带官兵回来,把我们都救出去……一个都不落下!」
说到这里,她脸上浮现出一种混合着追忆与巨大恐惧的神情:「我们都信了……真的信了。那几天,姊妹们眼中好像都有了光。可是,一天,两天,三天……她再也没回来。后来……后来村里就立了这连坐的规矩,看管一下子严了十倍。那些帮过她、默许过她的人……都被拖出去,打得不成人形……」
她猛地抓住自己的衣襟,对着那哭泣的年轻女子哭喊道:「你问我为什么拦你?我告诉你!不是我心狠!是怕了!是再也赌不起了!」
营地陷入一种比哭泣更沉重的静默,只有压抑的抽噎和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就在这死寂之中,一声变了调的惊呼,从村子边缘的树林方向仓皇传来:
「报——报!!明府!郭统领!林、林子后面……有个山沟!全是……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