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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19章 余烬未冷

作者:竹鸣潇潇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拨开村后一片茂密阴森的灌木与荆棘,一个隐蔽的天然浅坑暴露在清晨微光下,腐朽的气味扑面而来,坑内景象触目惊心——层层叠叠的森森骸骨,大多已风化发黄,不知堆积了多久。几只漆黑的乌鸦被惊动,「呱呱」怪叫着盘旋在坑洞上空。


    崔子玉立于坑边,目光扫过那累累白骨,又落在零星几具尚未完全腐烂的较新尸身上。他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看来,这些人在此地为祸,已非一年半载。近来尸身寥寥,想必是风声紧了,舍不得再轻易‘损耗货物’了吧?」


    他这话并非问句,而是结论。随行的师爷与官差无不面色发白,既有震惊,更有压抑不住的愤怒。


    「师爷,」崔子玉沉声道,「记录此地情形,详绘方位。令仵作初步勘验,区分新旧骸骨,粗略计数。所有遗骸,暂且原地保护,不得扰动。待案件审结,再行禀明上宪,或由官府出资,集中火化超度,或觅地统一掩埋,立碑以慰冤魂。」


    「是,明府。」师爷连忙应下,心头沉甸甸的。


    崔子玉转过身,不再看那人间地狱般的景象,他走回村子中央的空地,目光如淬冰之刃,扫过跪地颤抖的众人,最终定格在那面如死灰的村长身上。


    村长吓得一哆嗦,连忙磕头如捣蒜:「明府!明府明鉴啊!那……那都是以前……是吴家逼我们干的!我们也是没办法,要活命啊!这些年……这些年我们已经收敛很多了!真的!」


    「收敛?」崔子玉的声音陡地拔高,他猛地从师爷手中抓过那本总账,狠狠掷在村长面前,「看看你们收敛的成果!看看这上面,一笔笔,都是何时何地的生意!再看看地窖里那些生不如死的女子,看看后山沟里那些死不瞑目的白骨!这就是你们的‘没办法’?!」


    账本散开,上面密密麻麻的记录如同无声的控诉。村长浑身剧颤,嘴唇翕动,还想说什么,却在对上崔子玉毫无温度的目光时,彻底瘫软下去,知道任何狡辩都已苍白无力。


    「上官先生呢?上官先生可以为我们作证!他是读书人,他知道我们都是不得已!」村民中忽然有人嘶喊道。


    众人的目光下意识地搜寻,最终落在了那间孤零零的屋舍门前。


    上官公子依旧瘫坐在门槛上,对周围的喧嚣充耳不闻。他头发散乱,衣袍沾满尘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作证?」他抬起头,目光涣散地扫过那些期盼的、恐惧的村民面孔,最后落在崔子玉身上,却又仿佛穿透了他,看向某个虚无的点,「我证明什么?证明我是如何从一个读书人,一步步变成与你们这些蛆虫为伍,甚至……比蛆虫更不如的怪物吗?」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周遭瞬间安静了不少。


    「我证明我亲手……将她……推进了这地狱?」他喃喃自语,「不,我不需要证明什么。我就在这里,和你们一样,是这地狱里的一块污秽不堪的砖石。」


    他不再看任何人,重新低下头,将脸埋入掌中,肩膀微微耸动,再无半点声息。


    这时,被官兵牢牢制住、一直挣扎不休的那个男童,趁着众人注意力被吸引,猛地挣脱些许,朝着不远处一名正在协助照料的妇女啐了一口,尖声骂道:「你们这些外来的贱人!就该老老实实待在地窖里!是你们引来了官兵!你们毁了我们的家!」


    那张稚嫩的脸上,写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暴戾与恶毒,完全承袭了父辈的欺善怕恶与残忍心性。旁边的官差忍无可忍,一把将他按得更紧,他才吃痛闭嘴。


    郭宪快步走到崔子玉身边,低声禀报:「明府,初步清点,匪首及骨干皆已擒获,共救出妇女四十七人……只是,多有伤病,精神状况极差,需立即妥善安置。」


    崔子玉眉头紧锁,心知郭宪所言的妥善安置是何等艰难之事。他抬眼,不经意般望向之前叶竹鸣所在的屋顶,那里已空无一人。


    但他知道,那人一定在附近。


    「师爷,」崔子玉收回目光,语速加快,「立刻组织人手,搭建临时帐篷,将伤病者与其他人分开。征调随行医官,全力救治。另,快马回城,命县丞即刻筹集米粮、药材及干净衣物,火速送来!再腾出几处官舍、废弃驿站,准备接纳安置这些妇女。」


    「是,明府!」师爷连忙应下,匆匆去安排。


    陈县尉此时也凑了上来,脸上带着惯有的讨好与谨慎:「明府英明,一举荡平此魔窟,为民除害,功德无量!只是……这后续安置,所费甚大,州府那边……」


    崔子玉自然听懂了他言下之意关于钱粮和政绩归属的试探,他冷冷打断:「陈县尉,眼前是数十条亟待救护的人命!其余诸事,容后再议。你既在此,便协助郭宪,维持秩序,清点俘获,不得有误!」


    「……卑职明白。」陈县尉碰了个软钉子,讪讪退下。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叶竹鸣倚在一棵大树后,静静地看着崔子玉有条不紊地发号施令,处理着这巨大而棘手的烂摊子。阳光照在那身官袍上,竟似镀上了一层与这污秽之地格格不入的、略显孤独却坚定的微光。


    “看来,这位县尊倒不全是纸上谈兵。”他如此想道,目光掠过那些被妥善隔离安置的女子、被严格看管的囚犯、以及忙而不乱的官差队伍,知道此处已无需他们再插手。


    「走吧。」他转身,对隐在阴影中的同伴们做了个手势。


    天道阁的众人开始悄无声息地后撤,他们如同来时一般,融入山林,将舞台彻底留给了那位年轻县令。


    崔子玉并未留在村中空地监督琐碎的安置工作,他选择了村长的屋舍作为临时公堂,郭宪按刀侍立一旁,师爷则在准备笔墨,记录口供。


    审讯从村长和几个核心骨干开始,过程出乎意料地顺利,在确凿的账本与压倒性的武力面前,这些平日里欺压弱小的男人早已吓破了胆,争先恐后地吐露所知,拼命将罪责推给他人。


    崔子玉面无表情地听着,偶尔发问,他心中并无多少破获大案的喜悦,只有一种面对人性之恶的沉重与厌憎。


    当两名衙役将失魂落魄的上官公子带进来时,崔子玉的目光在他那身袍服上停留了一瞬,此人即便此刻狼狈不堪,气质也与那些粗鄙村民截然不同。


    上官公子没有下跪,只是茫然地站着,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


    「堂下何人?」崔子玉例行公事地问道。


    上官公子恍若未闻。


    「大胆!县尊问话,还不跪下回话!」一旁的衙役喝道。


    上官公子身体微微一颤,却依旧没有动作,只是低低地笑了起来:「我是何人?我是……罪人。」


    崔子玉抬手制止了欲上前强压的衙役,语气平静无波:「罪在何处?」


    「罪在何处?」上官重复着,终于抬起头,眼中是一片荒芜,「苟活于魔窟,同流合污,助纣为虐……这罪,够不够?」他看着崔子玉的官袍,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县尊是读书人,当知『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失了读书人的节,也失了为人的节。」


    崔子玉打量着他,缓缓开口:「赵婉,是你什么人?」


    这个名字像一道惊雷,在上官死寂的眼中劈起波澜,他嘴唇哆嗦着,脸上瞬间褪尽血色。


    「你…你如何…」他声音嘶哑干涩。


    「本官自然知晓。」崔子玉不动声色,他并不清楚具体细节,但从上官此刻的反应,已能拼凑出大概,「是你带她私奔,却又将她带入了这桃源村,是么?」


    上官低下头,肩膀开始不受控制地抖动,先是低笑,继而笑声越来越大,充满了癫狂与自嘲。


    「哈哈哈……是我!是我这个废物!是我亲手把她从一个牢笼,带进了另一个……不,是更深、更脏的地狱!」他笑出了眼泪,猛地抬头,双眼血红地盯着崔子玉,「县尊!您说得对!是我带她来的!我本想给她更好的生活,可我无能!我落榜!我受辱!我欠下赌债!我们无路可走……才……才逃到了这里……」


    他像是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语无伦次地诉说着,从最初的雄心,到后来的落魄,以及误入桃源村的绝望。


    「……他们一开始对我们还算客气,给我们破屋住……我以为找到了避风港……直到那天,他们把我叫走……等我回来……等我回来……」他的声音骤然哽住,脸上显出极度的痛苦与厌恶,「她……她已经被……被那些脏污的……碰过了!」


    他嘶吼出这句话,彷佛光是回忆就让他无法忍受。


    「然后呢?」崔子玉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你既觉她『脏了』,无法保护,又为何留在村中,为虎作伥,甚至……管理账目?」


    这句质问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上官,他脸上的激动瞬间褪去,只剩下无边的灰败与麻木。


    「为什么?」他喃喃自语,眼神再次涣散,「是啊,为什么……因为我饿,我怕……我除了识几个字,一无是处……在这里,至少我能活下去……活得像个人……不,像条狗……」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后来,我想通了。既然保护不了,与其让她被白白糟蹋,不如……让她有点『用处』……我公告全村,谁都可以去找她……只要付点钱,或者一点吃的……」


    他说出了这最为不堪的真相,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彷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那天,看着她被人带走……我知道,我连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借口都没有了。」他看向崔子玉的眼神空洞得可怕,「县尊,您不必审了。所有罪责,我认。账是我管的,人是我……『安排』的。只求一死。」


    崔子玉看着他,心中并无怜悯。这个男人,用软弱和自私,亲手铸就了自己和爱人的悲剧。他的认罪,与其说是悔过,不如说是精神彻底崩溃后的自毁。


    「带下去,严加看管。待所有案卷整理完毕,一并上报州府,依律论处。」崔子玉挥了挥手。


    上官公子被拖了下去,自始至终,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


    崔子玉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心中那份沉重的寒意并未散去。他正待与师爷商议下一步文书上报事宜,外头原本只有低泣与呻吟的营地,骤然被一声惊恐尖叫划破!


    「啊——!!!!杀、杀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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