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不言》 第1章 序章 「听说了吗?城西那桩事!我的天尊,话本子都不敢这么写!」 滏阳县最大的悦来茶楼里,永远不缺最新鲜**的谈资。此刻,一个嗓门洪亮的商人正拍着大腿,对同桌的伙伴绘声绘色地描述着一桩刚传开的奇闻。 「就那个白手起家、攒下不小家业的王老板?丧妻后想找个伴,也给独子找个娘。千挑万选,娶了个带着拖油瓶的寡妇!心想着,这寡妇对她那非亲生的继子都那么好,温良贤淑,对自己儿子肯定差不了!」 茶客们的耳朵纷纷竖了起来。 「结果呢?成婚没半年,王老板那宝贝亲生儿子,好端端地在城外踏青,竟“意外”失足落水,没了!」商人压低声音,制造着悬念,「王老板伤心欲绝啊,就把对儿子的满腔关爱,全转移到了寡妇和那个继子身上,当眼珠子似的疼。」 「然后呢然后呢?」听众急不可耐。 「然后?没过几个月,王老板自己也一病呜呼了!那对母子,草草办完丧事,连头七都没过完,卷了家产,消失得无影无踪!」商人一拍桌子,唾沫横飞,「你猜怎么着?和王老板关系一向不睦的远嫁妹妹,觉得不对劲,拼着被人说觊觎家产,也要查个明白!这一查差点没气晕过去——你们道那寡妇和继子是什么关系?是滚到一张床上的野鸳鸯!从头到尾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吃绝户』!那亲儿子的意外,王老板的病……嘿,细思极恐啊!」 茶楼里顿时一片哗然,骂声四起,感叹人心叵测。 就在这片喧嚣中,角落里一个头戴斗笠的老者,慢悠悠地呷了口粗茶,对身旁一个做行商打扮的汉子低声道:「人心鬼蜮,不外如是。这等龌龊事,官府找不到苦主,难以立案,就算立了案,那对鸳鸯早不知跑哪里逍遥去了。」 行商汉子嘿嘿一笑,声音压得更低:「谁说不是呢?不过啊,王老板那妹妹,倒是个有决断的。您猜她最后怎么着?」 老者挑眉,露出询问的神色。 行商汉子左右看看,神秘兮兮地吐出三个字:「天、道、阁。」 老者持杯的手一顿,浑浊的眼里闪过精光:「那个……只闻其名,不见其形的『天道阁』?他们连这种家长里短的腌臜事也管?」 「管!怎么不管?」行商汉子来了兴致,「据说他们拿钱办事,却也有所不为。这等谋财害命、断人香火的缺德事,正对他们胃口。再说了,酬金想必也相当可观。」 旁边一桌的客人听到了只言片语,忍不住凑过来插嘴:「天道阁?我听说过!前年隔壁县那个欺行霸市、逼死好几条人命的恶霸,一夜之间被人吊在城门口,身上贴满了他作恶的罪证,是不是他们的手笔?」 「还有还有,」另一人也加入讨论,「去年磁州通缉的那个采花贼,官府抓了半年没影,后来被人废了武功,剥得只剩亵裤,丢在了州府衙门前的鸣冤鼓下!坊间都传,是苦主凑钱求到了天道阁门下!」 「不止这些打打杀杀的,」行商汉子摆摆手,显摆着自己的见多识广,「听说他们寻人寻物也是一把好手。南城赵老爷家祖传的翡翠如意被家贼所盗,悬赏百金。官府没辙,赵老爷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找了他们,你猜怎么着?三天!就三天!如意原封不动地放在赵老爷枕边,旁边还附了张字条,写着偷窃者的名字和赃物藏处!神不知鬼不觉!」 众人啧啧称奇,话题从那对狗血母子渐渐转向了这个神秘的天道阁。有人说他们是劫富济贫的侠客,有人说他们是拿钱消灾的刺客,还有人说他们根本就是一个庞大的情报组织,无孔不入。 「没人知道他们的老巢在哪,也没人见过阁主的真面目。」行商汉子总结道,「他们可能就是你身边的任何一个人——那个卖炊饼的憨厚汉子,那个走街串铃的郎中,甚至……那个跟你擦肩而过、对你嫣然一笑的姑娘。」 这话引得众人一阵莫名的紧张与兴奋,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看谁都像深藏不露的高手。 茶楼二楼的雅间窗边,一位气度沉稳、做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正静静品着香茗,将楼下的喧嚣尽收耳中。 他是磁州别驾周文渊的心腹。没有人知道,数月前,前任滏阳县令轰然倒台的序幕,正是由这位文士作为联络人与天道阁拉开的。那一次合作,让他深刻理解了何为“利刃”——锋利,精准,并且,永远藏在鞘中,不显于人前。 他放下茶钱,悄然起身离去。 窗外,夕阳给滏阳县的屋檐瓦舍镀上一层金边。鳞次栉比的建筑阴影中,彷佛有无数双眼睛在静静注视着这座县城。没有人知道,下一个关于「天道阁」的传说,将会在哪一个角落,以何种方式悄然上演。 第2章 第1章 以理服人 滏阳县城西的早市,总是在晨曦微露时便喧嚣起来。空气里弥漫着刚出笼的包子热气、油条在滚油中翻腾的滋滋声,以及各种小贩此起彼伏的叫卖。老王头守着他的烧饼摊,一边手脚麻利地给客人包着热乎乎的烧饼,一边习惯性地用眼角余光瞥向街角那家张记酒馆。 酒馆门口,以泼皮刘三为首的几个闲汉,又准时出现在那里,堵着门,对着里面愁容满面的张老汉和他那颤巍巍的老伴阴阳怪气。 「张老汉,昨儿个的孝敬钱,可还没凑齐吧?」刘三歪着嘴,露出满口黄牙,手指几乎戳到老汉鼻头上,「哥几个天天来给你镇场子,风吹日晒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这点意思都不够塞牙缝,说不过去吧?」 周围的摊贩和行人大多敢怒不敢言,纷纷低下头,假装忙碌。老王头心里叹了口气,这世道,老实人难做啊。他默默数了数怀里那几枚铜板,琢磨着今天能不能早点收摊,避开这群瘟神。 就在这时,一道清亮的嗓音穿透了嘈杂: 「刘三,你的‘道理’,是只有拳头大一种吗?」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利落劲装、约莫十**岁的女子正站在不远处的一个早点摊前,手里还提着刚买的几个油饼和豆浆。她身姿挺拔,眉眼间带着一股寻常女子没有的英气,晨光给她周身镶上了一层淡金色的轮廓。 刘三显然认得她,脸色变了变,但仗着人多,还是强撑着架子,色厉内荏地嚷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叶娘子!怎么,这儿没你的事儿,少管闲事!」 叶娘子将早点交给旁边一个相熟的小贩暂时拿着,一步步走过来,她没看刘三,反而先对紧张的张老汉夫妇安抚地点了点头,然后才将目光落在刘三身上。 「闲事?」叶娘子语气平淡,「你挡着我买早饭的路了,算不算闲事?」 刘三一噎,周围有人忍不住低笑出声。 「你!」刘三恼羞成怒,「叶昭,别以为你有几分名头就了不起!兄弟们,给她点颜色瞧瞧!」他身后几个泼皮互相使了个眼色,嗷嗷叫着扑了上来。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快得让老王头几乎没看清。 只见叶昭身形微动,既没拔剑,也没用什么花哨的招式,她彷佛只是随意地抬手、格挡、侧身、出拳,动作流畅得像是在演练一套早已熟极的舞蹈。 「砰!」 「哎呦!」 「我的肚子!」 拳头砸在□□上的闷响,伴随着泼皮们的惨叫,几乎是同时响起。不过眨眼功夫,那几个刚才还气势汹汹的泼皮,就已经东倒西歪地躺在了地上,捂着肚子或胸口呻吟翻滚。 刘三吓得脸都白了,连连后退,嘴里兀自强硬:「你、你别过来!我告诉你,我上头可是有人……」 叶昭停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胜利的得意,只有一种沉静的压迫感。「我不管你是谁的人。」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耳中,「张老汉家的‘孝敬’,从今天起,免了。你们几个,立个誓,以后再不踏足这条街骚扰任何一家店铺。否则……」 她没说下去,只是轻轻活动了一下手腕。 刘三看着地上哀嚎的同伴,又看看叶昭那双彷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腿一软,差点跪下。「我、我发誓!我们再也不敢了!再来就是龟孙子!」他忙不迭地喊道,然后连滚带爬地扶起同伙挤出人群,跑得比兔子还快。 市集里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低低的欢呼和小声的议论。 「叶娘子真是厉害!」 「这下可清静了!」 「听说她专治这些地痞无赖,在咱们这片颇有侠名呢!」 老王头看着叶昭像没事人一样,回去拿起她的早点,对周围人的感谢只是微一颔首,心里充满了感激与敬佩。这姑娘,人狠话不多,却是真的在为他们这些小民出头。 叶昭没有多停留,提着早点,转身走进了街对面那家挂着“回春堂”匾额的药铺。 药铺里,柜台后方站着一位身着素净布衣的女子。她看上去约莫三十上下,面容普通,眼角带着些许符合这个年纪的细纹,头发一丝不苟地挽成一个简单的妇人髻,插着一根木簪。任谁看去,这都是一位沉稳可靠、值得信赖的坐堂女药师或掌柜。 听到门口的动静,她抬起头,露出一张带着温和笑意的脸——一张经过精心修饰,足以让绝大多数病患和顾客放下戒心的脸。 「回来啦?」她的目光在叶昭手里的早点上转了一圈,又落回叶昭脸上,关切道:「外面吵吵嚷嚷的,没伤着吧?」 叶昭将一份早点递给她:「几个泼皮,已经‘劝’走了。」 女药师接过豆浆,道了声谢,随即,她像是想起什么,俯身在柜台下摸索了一下,再直起身时,手中已多了一张折叠好的小纸条。 「喏,刚送来的。」她将纸条递给叶昭,自然的像只是递过一张普通的药方。但在叶昭接过纸条的瞬间,她的指尖在叶昭手背上轻轻点了一下,「东家看过了,觉得这‘药材’……值得一取。」 她的用词谨慎,符合药铺的环境,但叶昭立刻明白,这是天道阁的任务,阁主已经首肯。 女药师说完,便又低下头,重新拿起账本和算盘,仿佛自言自语般低声道:「这年头,好的‘原料’是越来越难收,价钱也水涨船高。不多寻些门路,咱们这铺子怕是难以为继……」 她抱怨得合情合理,就像一个真正为生计发愁的药铺管事。 然而,若有心人仔细观察,或许会发现其中细微的不协调:这位女药师拨弄算盘的手指极其灵巧,速度快得惊人,指节也过于纤细柔韧,不似常年处理粗重药材的手。 叶昭对这一切早已习惯,她看着将女药师扮演的无懈可击的唐玉瑶,没有多言,只是将那张决定着某个目标命运的纸条,稳稳地收进了怀里。 第3章 第2章 心病问诊 叶昭离开后,回春堂内恢复了惯常的宁静,只剩下那位易容后的女药师——唐玉瑶拨弄算盘的清脆声响。她正核对着账目,眉头微蹙着计算下一批药材的采购成本。 就在这时,药铺的门被推开,带动了门楣上的小铃,发出叮铃一声脆响。 进来的是一位穿着体面、神色却难掩焦虑的中年男子,他衣料不俗,但风尘仆仆,眼神警惕地快速扫视了一下药铺内部,目光在唐玉瑶身上停留片刻,似乎在确认什么。 唐玉瑶立刻抬起头,脸上挂起一副温和而专业的笑容:「这位爷,是抓药还是问诊?」 男子快步走到柜台前,压低声音:「听闻贵铺药材齐全,尤其擅治……心病。」 唐玉瑶眼神微动,笑容不变:「心病还须心药医。不过,总得先知道病症轻重,方能对症下药。里边请。」她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引着男子走向柜台后侧一间用帘子隔开的私密诊室。 帘子落下,隔绝了外界的视线,诊室内光线稍暗,只有一盏油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空气中的药味更浓了些。 男子不等唐玉瑶开口,便从怀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锦囊,轻轻放在桌上,发出闷响。「这是订金。五十两,足色官银。」 唐玉瑶的目光在锦囊上停留了一瞬,她没有立刻去碰银子,而是看向男子:「且说病症。」 「我家小姐,」男子语速加快,带着忧急,「年方二八,一年前与一穷酸书生……咳,外出散心,至今未归。夫人忧思成疾,特命在下前来,务必请到良医,寻回小姐,以慰亲心。」他说得含蓄,但私奔之意不言而喻。 窝在药柜后方小隔间里,原本正在分拣药材的宋安青,耳朵瞬间竖了起来。他屏住呼吸,内心立刻开始了疯狂的刷屏: “哇!私奔!官家小姐和穷书生!这不就是话本子里最爱的桥段吗?!刺激!所以是父母不同意,棒打鸳鸯?不对,听这语气,是小姐跟人跑了,爹妈后悔了想找回来?早干嘛去了?肯定之前吵得很厉害吧?不知道那书生长得俊不俊,能让官家小姐这么死心塌地……” 唐玉瑶沉吟片刻,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像是在计算风险与收益。「令嫒『外出』已久,江湖路远,寻觅不易。这『药材』,恐怕颇费周章。」 男子立刻道:「只要寻回小姐,后续诊金,必当双倍奉上!只求稳妥,莫要……惊扰了小姐。」他意有所指,显然希望低调处理,避免张扬坏了小姐名声。 「这是自然。」唐玉瑶颔首,终于伸手将那锦囊拢入袖中,「我回春堂向来注重病家**。且将『病患』的姓名、样貌特征,以及当日『发病』前的情形,细细说来。越详尽,这『心药』便越对症。」 男子松了口气,开始低声描述起来。 而隔间后的宋安青,已经兴奋得差点把手中的药杵捣飞,脑海里已经根据听到的零碎信息,脑补出了一场爱恨交织、家庭伦理的大戏。 “……吵得很厉害……小姐摔了最爱的白玉簪……书生曾在城南墨香斋寄卖过字画……这线索不就来了吗!玉瑶姐肯定能查到!不知道阁主会不会亲自出手?哎呀,这种寻人的瓜最新鲜了,比那些打打杀杀的有意思多了!” 他竖着耳朵,恨不得把每个字都吞下去,脸上因为兴奋和好奇,泛起了淡淡的红晕。这可比他手里这些枯燥的药材有意思太多了! 唐玉瑶将委托人从后门悄无声息地送走,刚转回身,便瞧见一道青衫身影正从连通后院的小门踱步进来。来人姿态闲适,带着几分懒散的倦怠气,手里还拿着一本卷起的旧书。 「阁主!」唐玉瑶唤了一声,声音比方才面对委托人时少了几分刻意伪装的沉稳,多了些轻快。她快步上前,言简意赅地将方才的委托——寻找一年前私奔的官家小姐之事,低声汇报了一遍,末了补充道:「订金五十两,事成后双倍。目标是寻回,要求低调,莫惊扰。」 叶竹鸣一边听着,一边走到药柜前,熟门熟路地拉开几个抽屉,取出几样药材:些许蜂蜡、特制的树胶、几种不同颜色的矿石粉末,显然是用于改良易容药物。 「墨香斋那边,」他开口,声音平淡,「让君墨去。他嘴皮子利索,套话不易引人怀疑。」 「是,我正有此意。」唐玉瑶点头,随即又道:「光靠城内线索未必够,我想让花芷去滏阳周边村镇探问一下,一年前左右可有生面孔落脚,或者哪里的私塾、书馆新聘了年轻的先生。」 叶竹鸣将一味药材用小铡刀细细切碎,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算是同意。他略一沉吟,补充道:「让阿北去找刚才那位,把小姐和书生的样貌画出来。口述终究模糊,有画像更方便。」 唐玉瑶眼睛一亮:「还是阁主考虑周到,我这就安排。」有画像,寻人的效率能提升数倍。 正事三言两语分配完毕,叶竹鸣将研磨好的药粉细心包好,塞进袖袋,拍了拍手上的残粉,语气随意地说道:「我上街一趟,采买些东西。」说完,也不等唐玉瑶回应,便转身从前门走了出去,混入了街道上的人流。 唐玉瑶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比如「早点回来」,或者「小心些」,但最终还是咽了回去,只是低下头,重新拿起账本和算盘。 指尖拨弄着算珠,她的心思却有些飘忽。阁主总是这样,看似对什么都漫不经心,却总能在关键处一语中的。她负责打理这个“家”的账目和对外接洽,他则在幕后掌控方向,庇护着所有人。这种默契,早已融入日常,无需多言。 这时,宋安青终于忍不住从隔间后探出半个脑袋,脸上还带着未褪的兴奋红晕,眼巴巴地看着唐玉瑶:「玉瑶姐,那我呢?有没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比如……分析分析那书生可能会用什么维持生计?或者……呃,打探一下城里最近有没有什么相关的流言?」他努力让自己的理由听起来正经些,但那闪闪发光的眼睛完全出卖了他想吃瓜的本质。 唐玉瑶好笑地瞥了他一眼,故意板起脸:「你?先把今天要捣的药材分拣完再说。至于流言……」她顿了顿,看着宋安青瞬间垮下去的脸,眼里闪过一丝笑意,「……留心听着点也行,别耽误正事。」 宋安青点了点头,随即缩回头去,药铺内,很快又只剩下算珠轻响与捣药声。 第4章 第3章 青衫惊马 叶竹鸣慢悠悠地踱步在人群中,一袭半旧的青衫让他看起来像个家境平平、无所事事的书生,他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街边摊贩,实则将周围人流的动向尽收眼底。 就在他停在一个卖朱砂的摊位前时,街口传来一阵骚动,一阵鸣锣声由远及近。 「让一让,让一让!县尊出行!」 人群纷纷向街道两侧避让,叶竹鸣抬头望去,只见一辆朴素的马车在几名差役的护卫下不疾不徐地前行,车帘紧闭,看不见里面的人。 「是崔明府。」旁边一个卖炊饼的老汉小声对熟客嘀咕。 「崔明府这是要去何处?」熟客问道。 「听说是去城北视察河工,」老汉压低声音,「唉,这是个真心想做事的好官啊,一上任就盯着水利、刑狱这些吃力不讨好的活计。」 「好官?怕是得罪人的官吧!」另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插嘴,语气带着几分世故,「你想想,修河堤要钱粮,要劳役,动了谁的大饼?查刑狱,翻旧案,又挡了谁的财路?听说城南的吴家……还有以前跟前县令走得近的那几位,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嘘!慎言!慎言!」老汉连忙制止,紧张地四下张望。 叶竹鸣将这些低声议论尽收耳中,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县令有了个初步印象——理想主义,锐意进取,处境微妙。这类官员,他见过不少,大多在现实的泥沼中挣扎不了多久。 就在车驾行至街道中段,速度稍稍加快之时,一个四五岁的孩童不知怎的脱离了母亲的手,踉踉跄跄地冲了出来,直直地跑到了马车正前方! 「狗蛋!回来!」孩子的母亲发出惊恐的尖叫,想要冲上去却被身旁一个汉子死死拉住胳膊。 驾车的车夫显然没料到这变故,急忙勒住缰绳,但距离太近,眼看那扬起的马蹄就要踏在孩童瘦小的身躯上,周围响起一片惊呼! 电光火石间,一道青影掠过。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那吓呆了的孩童已被抱离了险地,再定睛看去,只见出手之人是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的青衫书生。他抱着吓得忘了哭的孩子,气息平稳地站在街边,仿佛刚才那惊险万分的一幕只是众人的错觉。 马匹受惊,发出一声嘶鸣,人立而起,车夫死死拉着缰绳,马车猛地顿住,车厢一阵剧烈晃动。 车帘「唰」地被一只骨节分明、略显苍白的手掀开,一位身着绿色官袍的男子探出身来,正是县令崔子玉。他眉宇间带着尚未散去的惊怒与凝重,循着周围百姓惊叹的目光看向叶竹鸣怀中的孩子,见孩童无恙才明显松了口气,但当他注意到那母亲脸上残存的惊恐以及她身旁那汉子快速松开手、眼神闪躲的小动作时,他瞬间意识到这绝非简单的意外。 他立刻下车,先对瘫软在地的母亲温声道:「孩子无事,夫人莫怕。」随即转身,对着放下孩子、正准备离开的叶竹鸣,郑重地拱手一礼:「多谢阁下出手相助!若非阁下,今日险些酿成大祸!不知阁下高姓大名?本官必当重谢。」 叶竹鸣转过身,对上崔子玉的目光。眼前的县令比他想象中还要更年轻,眉目清朗,眼神诚恳,带着未经太多官场磨砺的锐气与真挚。 他随意地拱了拱手,算是回礼,语气疏淡:「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倒是明府,」他似有若无地扫视周围看客,以及远处几个迅速隐没的身影,声音压低了些,「您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得旺。只是这滏阳县的“柴”,似乎有些潮湿,火星子蹦出来,险些烧着了无辜之人。还望明府……多加看顾,保重自身。」 这话与其说是提醒,不如说是暗讽他手段激烈,引来报复连累百姓。若换作寻常官员,听到这等近乎指责的提醒,只怕早已变色。 然而,崔子玉没有恼怒,也没有急于辩解或维护官府的颜面,只是微一颔首,语气沉稳:「阁下所言甚是。本官受教。滏阳积弊非一日之寒,雷霆手段或许急切,但疴沉需用猛药。今日之事,更让本官知晓,这『看顾』二字,分量几何。」 这份不推诿、不浮躁的态度,让叶竹鸣准备好的其他讥诮之言,竟有些说不出口了。他深深地看了崔子玉一眼,这位年轻县令,似乎确实与他过去接触过的许多官员都不一样。那惯常的懒散神色里,终于掺入了一丝真实的讶异。 「但愿明府的猛药,真能对症,莫要误伤了不该伤的人。」他对崔子玉一拱手,不再多言,转身便融入熙攘人流,青衫背影很快消失不见。 崔子玉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这书生,身手卓绝,言谈机锋,对滏阳局势似有洞察,却又明显对官府抱有戒心。他究竟是谁?是敌是友? 「明府,时辰不早了……」身旁的随从低声提醒。 崔子玉回过神,收回目光,恢复了官员的威仪,沉声道:「走吧。」心中却已将“查探今日之事是否有隐情”与“暗中调查那位青衫书生”提上了日程。 而离开的叶竹鸣,穿行在街巷中,心里对那位崔县令的评价,也从“又一个理想主义的年轻官员”,悄然变成了“一个似乎还不错,但处境麻烦的年轻官员”。 第5章 第4章 妙笔丹青 一条僻静的青石小巷里。 「怎样?」神司北用手肘撞了撞身旁的蔺君墨,下巴微扬,脸上写满了“快来夸我”四个大字,「『伏北公子』,这名号是不是特别有气质?听起来就像那种隐居山林、画技超凡,一画难求的世外高人!」 蔺君墨手持着一面小铜镜挤眉弄眼地练习表情,闻言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是是是,伏北公子,听起来就像专门埋伏在城北收保护费的。你怎么不干脆叫『镇关西』算了?」 「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神司北立刻炸毛,「你懂什么!『伏』字,既有潜藏之意,显得神秘,又与『浮』同音,暗合我画技飘逸灵动!『北』乃我名,组合起来,意境深远!听起来多有格调!」 「格调能当饭吃吗?」蔺君墨嗤笑一声,随即换上一副贱兮兮的表情,凑近低声道:「不过说真的,阿北,你这次可是捞着个好活儿。去给大户人家的夫人画像,就凭你这张脸,万一被夫人看上了,招你当个上门女婿,咱们天道阁是不是就能跟着鸡犬升天,顺便解散了?」 「滚犊子!」神司北笑骂着一脚踹过去,蔺君墨灵活地闪开。「小爷我卖艺不卖身!再说了,」他整理了一下自己那身为了装门面新换的文雅长衫,脸上恢复了几分嘚瑟,「我这是去进行艺术创作,顺便帮玉瑶姐……哦不,是帮咱们药铺东家完成委托,赚钱养家!懂不懂?」 两人插科打诨间,已走到了巷口。蔺君墨要去墨香斋开始他的表演,临分手前,还是收敛了玩笑神色,拍了拍神司北的肩膀:「喂,说正经的,虽说是邻县,路上也小心点。听说那家情况有点复杂,别惹麻烦。」 神司北心中一暖,脸上却依旧是那副没心没肺的灿烂笑容:「安啦安啦!我你还不放心?保证完成任务,把那个私奔小姐的模样扒得清清楚楚地带回来!」 说完,他挥挥手,转身迈着轻快的步子,和蔺君墨分道而行。 邻县,一处僻静宅院。 引路的老管家——那名出面委托的中年男子,沉默地将神司北引入内室。 室内陈设简单却不失雅致,一位衣着素净、面容憔悴却依稀可见昔日风韵的夫人端坐着,正是柳氏。 「夫人,伏北画师请到了。」老管家低声禀报。 柳氏抬起眼,目光落在神司北身上,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 神司北立刻收敛了路上那副跳脱模样,端出符合伏北公子人设的温文架势,拱手行礼:「在下伏北,见过夫人。」 「有劳画师了。」柳氏的声音有些沙哑。 神司北铺开纸笔,神情专注,彷佛瞬间换了个人:「夫人,请细说令嫒的容貌特征,越详尽越好。」 柳氏开始描述,语调时而温柔,时而哽咽。「我儿的脸庞,是标准的鹅蛋脸……眉毛不像时下流行的柳叶眉,要更英气一些,像她舅舅……眼睛,对,眼睛像年少时的我,眸子亮亮的,看人时彷佛会说话……」 老管家则在一旁,时而冷静地补充一两句关键细节:「小姐的左眉尾,有一颗极小的褐色痣。」「小姐的下巴还要更圆润些。」 神司北一边运笔如飞,一边在心里疯狂刷着弹幕: “哇,这位夫人描述得真细,看来是真心疼女儿。” “管家伯伯记性真好!连眉尾的小痣都记得!这是真看着小姐长大的啊!” “鹅蛋脸,英气眉,亮眼眸……嗯,组合起来应该是个灵动又带点倔强的姑娘,难怪敢跟穷书生跑路……” “气氛好沉重,好想讲个笑话活跃一下……不行不行,要忍住,我现在是『伏北公子』,得高冷,得有格调!” 就在他内心活动剧烈时,柳氏看着逐渐成型的画像,情绪愈发激动,话语也多了起来,像是要将压抑已久的苦闷倾诉给这个陌生的画师听。 「都怪我……当初她兴冲冲地跟我说,认识了一个姓上官的书生,两人以笔会友,相谈甚欢……我虽觉门户不当,却也想着,若真是可造之材,见见也无妨……」她的眼泪落了下来,「可她爹!她爹死活不答应,说等不起,赌不起!背地里还去打压那书生,想逼他离开滏阳……我那傻女儿,定是知道了这事,这才……这才趁着家里乱成一团,带着点细软就跟人跑了啊!」 老管家在一旁沉重地叹了口气,低声道:「老爷当时……也是焦头烂额,行事急了些。夫人您后来又忙着照顾年幼的公子,实在是……」 神司北的笔尖微微一顿。 “哇!惊天大瓜!原来是笔友奔现!还是被爹逼急了眼才私奔的!上官……这姓听着倒是挺风雅。家里还有个小儿子?怪不得一开始没拼命找……” 他心里翻江倒海,脸上却努力维持着专业的平静,只是手上的线条勾勒得更为用心。 当画像彻底完成,柳氏的情绪彻底崩溃,她抚摸着画纸,泣不成声。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泪眼,看向神司北,祈求道:「画师先生……您妙笔丹青,能否……再为我画一幅?不画别人,只画我……与我儿二人的合像……可好?就当是圆了我这个没用的娘一个梦……」 神司北看着她通红的眼眶,心里那点玩闹和吃瓜的心思被一股酸涩的同情取代。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脱口而出,语气是少年人特有的赤诚与热忱:「夫人放心!包在我身上!保证把您和小姐画得跟真的一样,温馨又传神!让您天天看着,心里也能好受点!」 柳氏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这位伏北公子会用如此直白却真挚的方式回应,她感激地点了点头,泪水却流得更凶了。 于是,神司北再次提笔,开始构思那幅充满思念、悔恨与未尽之语的母女合相。 当他带着完成的画像和额外的酬金离开宅院时,夕阳已将天边染成橘红色。他回头望了望那栋寂静的宅子,心里嘀咕了一句:“这瓜……吃得有点沉重啊。” 第6章 第5章 墨香旧事 蔺君墨回到回春堂时,正是日头最烈的时间,他嘴里叼着根草茎,哼着不成调的戏文,脸上带着点意犹未尽的兴奋。 「这么快?」正在柜台后核对一叠药材单据的唐玉瑶抬起头。 「那是自然!」蔺君墨一屁股坐在柜台前的长凳上,顺手给自己倒了杯凉茶,咕咚咕咚灌了下去,然后一抹嘴,开始眉飞色舞地汇报,「玉瑶姐,你是不知,我这落魄才子扮相,往那墨香斋门口一站,再配上我精心准备的、怀才不遇的忧郁眼神,那老掌柜一下就信了八成!」 他清了清嗓子,瞬间切换成说书先生模式,压低了声音:「我先是跟他感慨时运不济,文章憎命,又夸他店里墨香浓郁,定是风雅汇聚之地。三两句就套上了话,顺势问起可有同病相怜的书生在此寄卖字画。老掌柜一听,就叹了口气,说起一年多前确实有位姓上官的公子,时常拿些字画来寄卖。」 唐玉瑶放下单据,认真听了起来。连在后堂炮制药材的宋安青也竖起了耳朵,无声无息地挪到了帘子边上。 「老掌柜说,那位上官公子的字画尚可,但心气儿高,定价死不松口,卖得不好。」蔺君墨模仿起老掌柜摇头晃脑的样子:「『有一回啊,我正劝他,说降点价好歹能换些银钱度日,何必死撑着面子。正巧旁边有个穿着绫罗绸缎的郎君,瞧着就是个富贵闲人,听见我们说话……』」 他语气一转,带上了几分纨绔子弟的轻浮:「『那郎君踱步过来,随手拿起一幅画抖开,嗤笑一声,对上官公子道:“笔力软弱,意境全无,也就这纸张还算平整。”然后他掏出钱袋,啪地拍在柜上,说:“这些玩意儿,本公子全要了,按他标价的三倍!”』」 「三倍?」唐玉瑶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这可是大手笔。」 「谁说不是呢!」蔺君墨一拍大腿,「可你们猜怎么着?那纨绔下一句就是:『买回去练笔时垫个桌底,倒也合适,免得污了我那黄花梨的书案。』说完,还故意问:『够不够?不够本公子再加点,就当施舍乞丐了。』」 唐玉瑶的眉头蹙了起来,宋安青在帘子后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内心瞬间翻转:“垫桌底?!三倍价钱买来垫桌底?!这哪是买画,这是把人家的脸面和心血踩在地上摩擦啊!太过分了!” 「然后呢?」唐玉瑶问。 「然后?」蔺君墨摊手,还原著老掌柜当时的唏嘘,「那上官公子,当时气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拳头攥得死紧,浑身都在抖。他一把夺回那幅画,连同柜上其他自己的字画卷在一起,看都没看那袋钱,牙缝里挤出句『辱人太甚!』,头也不回地就走了。老掌柜喊他都没喊住。自那以后,就没再见过他去寄卖了。」 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这与其说是一桩交易,不如说是一场羞辱。 「这上官公子,性子也太烈了点。」唐玉瑶轻声评价,「三倍价钱,哪怕真是羞辱,若忍下一时之气,也能得一大笔盘缠,何至于……」 「读书人的面子,有时候比命还重要呗。」蔺君墨混迹市井,对这种清高心态既理解又不以为然。 「等阿北回来,看看他那边有什么发现吧。」唐玉瑶将这个线索记下,「辛苦了,先去歇着吧。」 蔺君墨应了一声,伸了个懒腰,又恢复了那副没正形的样子,溜达着去找叶黎切磋了。 — 夜色渐深,回春堂早已熄了门灯,静悄悄的。 唐玉瑶早已歇下,她向来注重养颜,从不熬夜。宋安青却在自己屋里翻来覆去,心里像有只猫在挠,白日里听到的「私奔」、「羞辱」等字眼在他脑海里翻腾,对后续发展的好奇心战胜了困意。他索性披衣起身,蹑手蹑脚地溜到后院唯一还亮着灯的屋子——通常是阁主调配东西的地方。 屋内,叶竹鸣正就着灯火检视几张材质特殊的面皮。蔺君墨则顶着一张肤色不均、边缘还有些微卷起的“新脸”,对着一面小铜镜龇牙咧嘴。 「……阁主,这新配方是不是不太黏?感觉脸皮要掉不掉的。」蔺君墨的声音因为脸部肌肉不敢大动而有些含糊。 叶竹鸣头也没抬,语气懒散:「是你涂抹的手法和火候不对。」他说着,放下手中的东西,走到蔺君墨面前,直接上手,指尖沾了点旁边小盏里半透明的胶液,在他脸颊和颈侧几处快速按压、抚平,动作精准熟练。 蔺君墨立刻噤声,乖乖仰着脸让他操作。 宋安青凑到旁边,小声问:「君墨,你怎么还没睡?」 「等阿北那小子啊,」蔺君墨维持着脑袋不动的姿势,用气声回答,「他不回来,我这心里总不踏实。正好阁主让我试试新玩意儿。」经过叶竹鸣的调整,他脸上的不适感果然消失了许多。 就在这时,后院门传来细微的响动。不一会儿,神司北带着一身凉气和疲惫,蔫头耷脑地钻了进来。 「可算回来了!」蔺君墨立刻忘了脸上的东西,跳起来,「怎么样?画完了?那夫人没为难你吧?」 神司北一屁股坐下,抓起桌上不知谁的茶杯灌了几口凉水,才长出一口气:「别提了!画是画完了,还加了幅母女合相……那夫人哭得我心里都怪不好受的。」他简略说了柳氏睹画思人、情绪崩溃的事。 蔺君墨等他说完,忽然想起一事,说道:「哦对了,回来的时候,听街边几个混子抱怨,说现在想玩两把都找不到敞亮地方了,全转到更隐蔽的地下去了,真没劲。」他知道阿北偶尔会去那种地方“赚点外快”,故而提了一嘴。 神司北撇撇嘴接话:「可不是嘛!规矩多,还老换地方,麻烦死了!前两天我想……呃,」他顿住,意识到说漏嘴,赶紧瞄了叶竹鸣一眼,见阁主没什么反应,才小声继续,「……反正就是听说了,现在查得严,搞得乌烟瘴气的。」 一直安静听着的叶竹鸣,轻轻放下了手中的工具,他抬起眼,烛火在他沉静的眸子里跳动了一下。 「赌场转入地下……」他低声重复了一句,像是在咀嚼这几个字。随即,他目光扫过桌上上官公子和赵小姐的画像复本,淡淡地抛出一个猜测: 「心高气傲,屡遭打击,生计断绝……你们说,那位上官公子,会不会为了快速弄到钱,或者单纯为了发泄,去碰了不该碰的东西?」 第7章 第6章 暗巷逼问 次日,回春堂后院。 「赌场转入地下,且已时隔近一年,排查不易。」叶竹鸣对聚集的众人分配任务,「玉瑶,让妳手下那些市井里的耳朵动起来,泛泛地打听,近一年来有没有书生模样的人因赌暴富,或者欠下巨债突然消失的。动静小些。」 「明白。」唐玉瑶点头,她经营的回春堂门面,手下确实有些不起眼的线人,如更夫、小贩之流,最适合这种不引人注目的广撒网。 「君墨,阿北,」叶竹鸣转向另外两人,「你们目标更明确。就以墨香斋为中心,想办法接触周边转入地下的赌档。重点打听两种极端情况:一种是走了大运一夜翻身,另一种是欠了还不起的债、最后关头跑路消失的。这两种,才值得一个人背井离乡,彻底隐匿。」 「懂了!」蔺君墨立刻应声,脑子里飞速盘算着混进不同场子需要的身份。神司北也跟着点头,虽然觉得任务不易,但阁主说得在理。 双线并进,唐玉瑶的线人网络如同撒开的细网,开始在滏阳县的市井角落里默默筛选讯息。而蔺君墨与神司北,则凭借着灵活的身手与演技,潜入那些隐蔽的赌档。 过程并不顺利,那些转入地下的赌档戒备心明显更重,对生面孔盘问严苛。他们几次尝试套话,要么被敷衍了事,要么对方一听打听「跑路的」,眼神立刻变得警惕,甚至带着驱赶之意——赌场最忌讳有人欠债成功脱身,这等于是在打他们的脸,自然不愿多提。 「呸,嘴真严!」又一次无功而返后,神司北靠在一条暗巷的墙壁上,忍不住抱怨,「一个个守口如瓶,好像咱们是来砸场子的!」 蔺君墨也皱着眉:「看来阁主料到了,这种事他们内部忌讳很深。再转转吧,前面好像还有个窝点。」 两人绕到一处伪装成货栈的赌场后门附近,正思索着如何切入,却听见虚掩的门缝里传出压低的训斥声: 「……机灵点!眼睛放亮!别像以前那个刘三!」 「刘三?他怎么了?」 「哼,别提了!差不多就去年这时候,他负责盯一个欠了债的书生,结果愣是让那小子在他眼皮子底下溜了!害得东家损失不小!要不是看在他以前也算卖力,哪儿只是撵走那么简单!」 「书生?什么样的书生?」 「谁还记得清!好像姓……上官?司徒?反正就是那种文绉绉的姓!看着穷酸,骨头倒硬,刘三当时还说这小子迟早得回来求饶,没想到真让他跑了……」 门外的蔺君墨和神司北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兴奋。刘三!上官!书生!跑了!原来这等不光彩的旧事,赌场内部只有在教训新人时,才会在不经意间提及! 两人记下关键名字,迅速撤离。 傍晚时分,他们回到回春堂后院,叶昭也刚从外面回来,风尘仆仆,显然是完成了之前的某个任务。唐玉瑶那边反馈回来的信息寥寥,只确认了近一年滏阳并无书生因赌暴富的传闻,欠债消失的倒有几例,但特征模糊,无法锁定。 听完蔺君墨和神司北七嘴八舌、互相补充的汇报,叶昭英气的眉毛一挑:「刘三?是不是那个之前在西市一带收保护费、后来据说跟了某个赌场做事的泼皮?我上次“劝”过他。」 蔺君墨连忙点头:「对!就是他!看来这家伙从街头混混升级成赌场打手,然后又因为办事不力被开除了!」 一直静静听着的叶竹鸣抬起眼,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叶黎那张惯常沉默的面孔上。 「让刘三这类人开口,讲道理是浪费时间。」叶竹鸣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他最听得懂的,是拳头。」 「黎,」他吩咐道,「找到刘三。“问”清楚,一年前他盯的那个书生,后来如何,现在何处。」 叶黎没有多问一个字,只是点了点头,转身融入渐浓的暮色中。 ─ 西市角落的一处破败院落外。 这里鱼龙混杂,空气中弥漫着廉价酒水和食物馊掉的酸腐气味。叶黎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巷口,他步伐沉稳,径直走向院门,几个在门口或蹲或站的闲汉斜眼打量着他,眼神不善。 叶黎在他们面前站定,目光平静地扫过,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站着,无形却沉重的压迫感让那几个闲汉脸上的痞气渐渐收敛,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身体。 「找谁?」为首一个胆子稍大的,硬着头皮问了一句。 「刘三。」叶黎声音不高,那闲汉却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下意识地指了指院内角落一间门窗歪斜的屋子:「里、里面……」 叶黎不再看他们,迈步走了进去,留下几个闲汉面面相觑,竟无一人敢出声阻拦。 「砰」的一声,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被叶黎直接推开,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屋内狭小昏暗,一个汉子正就着一碟花生米喝着闷酒,闻声吓了一跳。 「谁啊?!找死……」刘三借着酒意骂骂咧咧地起身,待看清叶黎那张没什么表情却眼神冰冷的脸,以及那明显不好惹的体格时,后半句话卡在了喉咙里。他认得这种眼神,不是在街上欺负老实人的那种虚张声势,而是真正见过血的冷漠。 「你、你想干什么?」刘三声音发颤,手下意识地摸向腰后,那里别着一把短匕。 叶黎的目光落在他摸向腰后的手上,脚步未停,继续逼近。 刘三被他这无声的压迫逼得后退一步,色厉内荏地吼道:「我警告你!别过来!老子也不是好惹的!」 叶黎依旧沉默,只是在距离他两步远时,右手快如闪电般探出,精准地扣住了刘三摸向匕首的手腕。 「咔嚓」一声轻微的脆响,伴随着刘三杀猪般的惨叫,他的手腕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弯曲,匕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叶黎松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因为剧痛而蜷缩起来、冷汗直流的刘三,冷声道:「一年前,那个书生。上官。说。」 刘三疼得龇牙咧嘴,所有的酒意和嚣张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我说!我说!」他忍着痛,语无伦次地赶紧交代,「是、是有个姓上官的书生!在、在陈老大的场子里欠了笔钱……我、我负责盯着他,怕他跑了……可、可那小子看着文弱,鬼精得很!不知怎么的,就、就让他趁乱溜了!」 「去了哪?」叶黎问。 「不、不知道啊!真不知道!」刘三吓得差点跪下,「当时场子里为了追另一笔烂账闹起来,我就转个头的功夫,他就不见了!为这事,陈老大把我撵了出来……我后来听说,好像有人见他带着个小娘子,往、往西边去了……像是要出城……」 「西边?」叶黎重复了一遍。 「对对对!西边!」刘三忙不迭地点头,恨不得把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倒出来,「好像、好像就是往恶水村那个方向……对!就是恶水村那边!那地方乱得很,我们一般都不太愿意往那边去讨债……」 得到关键信息后,叶黎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俯身,在刘三惊恐的目光中,再次抓住他那只无力下垂的手。 刘三吓得闭上眼,以为对方还要下狠手。 却只听又是「咔嚓」一声轻响,伴随着一阵短促的酸麻,手腕处那钻心的剧痛竟奇异地消减了大半。他愕然睁眼,发现自己的手腕虽然依旧红肿疼痛,但已经恢复了正常的形状,显然是被接了回去。 叶黎松开手,不再看瘫坐在地、一脸错愕的刘三,转身便走,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只留下满室未散的恐惧与困惑,还有一个捂着手腕、心有余悸的泼皮。 第8章 第7章 桃源疑云 叶黎带回「恶水村」这个地名时,后院众人都是一怔。 「恶水村?」宋安青挠头,「没听过啊。滏阳周边有这地方?」 「确实未曾听闻。」叶昭也摇头,她在滏阳走动多年,对周边村落也算熟悉。 连一向博闻广记的唐玉瑶也面露思索,最终摇头:「登记在册的村落里,没有这个名字。要么是极偏远未录入的,要么……就是当地人自己起的浑号。」 蔺君墨摸着下巴:「名字听着就不像好地方。刘三那泼皮,该不会是胡诌个名字糊弄黎哥吧?」 叶竹鸣指节轻叩桌面,目光落在叶黎身上:「刘三当时的神态如何?」 叶黎回想了一下,用他简洁的方式回答:「疼,怕。说西边、恶水村时,眼神闪躲,不像十分确定。」他顿了顿,补充道,「更像……随口指个麻烦之地,盼我早走。」 「恐惧之下,为求自保,随意指个他认为危险、且与我们目标可能相关的方向,也不无可能。」叶竹鸣分析道,「他不知我们底细,或许觉得,无论是我们去找那村的麻烦,还是那村的人收拾我们,他都乐见其成。」 众人恍然,原来刘三打的是这个算盘。 这时,南宫花芷从外面回来,脸上带着些许疲惫。她这几日在滏阳周边探问生面孔或新聘教书先生之事,收效甚微。 「周边村落不少,问了一圈,都说没什么特别的外来人,私塾书馆也多是本地熟面孔。」南宫花芷轻声汇报,「时间太短,许多更偏远些的村子还没来得及去。」 叶竹鸣点了点头,对此并不意外。滏阳周边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想要在几天内细致地筛查一遍,本就不易。 「既然花芷这边暂时没有明确方向,刘三提供的恶水村,不管是真是假,总是一条线索。」叶竹鸣做出决定,「与其盲目寻找,不如就去这恶水村看看。万一……误打误撞了呢?」 他目光在院中扫过,最后落在安静坐在角落、正低头检查自己随身弩机的沈霜林,以及气质温婉的南宫花芷身上。 「花芷,」叶竹鸣开口,「你准备一下,明日去查探一下这个恶水村。记住,我们要找的是将近一年前是否有外来书生与女子落脚,务必低调。」 「是,阁主。」南宫花芷柔声应下。 「霜林,」叶竹鸣转向沈霜林,「你随花芷同去。她探问,你负责警戒和照应。带上你的家伙,以防万一。」 沈霜林听到自己的名字,眼睛一亮,难得没有表现出对外出的抵触或担忧倒霉事发生,反而有些跃跃欲试。她用力点头,拍了拍腰侧的革囊,里面装着她精心改进的小型弩箭和各色机关。 让沈霜林随行,是叶竹鸣深思后的决定。花芷性情柔和,善于与人交谈,不易引起戒心,是探查情报的最佳人选。但若那村子真如刘三潜意识认定的那般是个麻烦之地,仅有花芷一人便太过危险。沈霜林身手或许不及叶昭、叶黎,但她那些层出不穷的机关暗器,在关键时刻往往能起到奇效。 神司北在一旁听着,忍不住插嘴:「阁主,那村子听着就怪怪的,要不要我也跟去?我还能帮着画画地形……」 「不必。」叶竹鸣打断他,「人多反而显眼。」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这也是对沈霜林的一次历练。总让她困于自己的“倒霉”体质和阁内庇护之下,她永远无法真正成长。 — 次日清晨,南宫花芷背着她的药篓,如同往常出门采药一般,沈霜林则做寻常村姑打扮,两人并肩离开滏阳县城,沿着西边的土路渐行渐远,周围的景致从人烟稠密逐渐过渡为田野阡陌,最后没入起伏的山林。 「花芷姐,」沈霜林压低声音,目光警惕地扫过路旁茂密的灌木丛,「那个恶水村,听着就让人心里发毛。刘三那种人渣都能下意识觉得是麻烦地方,肯定不是善地。」 南宫花芷温和地笑了笑,安抚道:「不必过于忧心,我们只是先行探问,并非一定要深入虎穴。」她说着,目光望向枝头几只跳跃的山雀,眼神专注,彷佛在倾听着什么。 沈霜林知道南宫花芷有些奇特的本事,能与动物亲近,甚至能从它们那里得到一些模糊的讯息,这也是为何阁主有时会放心让她独自远行探查。只见南宫花芷从随身的布包里取出几粒早上特意带上的小米,轻轻撒在路旁一块干净的石头上,口中发出几声极轻柔、模仿鸟类的啁啾声。 那几只山雀先是警惕地歪头看了看,随即被小米吸引,扑棱着翅膀飞了下来,一边啄食,一边不时抬头看看南宫花芷。 南宫花芷静静地站在一旁,没有靠近,只是用那双沉静如水的眸子与它们“交流”着。过了一会儿,山雀们吃完小米,叽叽喳喳地飞走了。 南宫花芷回到沈霜林身边,轻声道:「问了它们附近村落的情况,它们对恶水村没什么概念,毕竟名字是人起的。不过,其中一只说,再往西深入一片山谷,有一处人类聚集地,气味『不好闻』,它们一般不往那边飞。」 「气味不好闻?」沈霜林皱眉,「是指穷山恶水的污浊气,还是……别的什么?」 南宫花芷摇摇头:「它们表达不了那么具体,只是本能地不喜欢。我们顺着这个方向继续走,多加小心便是。」 两人继续前行,有了动物提供的模糊指引,目标明确了许多。沈霜林始终落后南宫花芷半个身位,一手看似随意地垂在身侧,实则随时可以探入腰间革囊。 南宫花芷则时而停下观察植物,时而与路过的松鼠、野兔进行无声的“交谈”,用随身携带的果干或豆子换取零碎的信息,并不断在心中勾勒着周边的地形与潜在风险。 山路愈发崎岖,林木也愈发葱郁,几乎遮蔽了天光,四周静谧得只剩下两人的脚步声和偶尔的鸟鸣。沈霜林的神经绷得更紧了,这里的环境太适合埋伏。 就在转过一个弯道时,前方不远处的景象让两人同时停下了脚步。 一名少年跌坐在路边的树下,脸色苍白,似乎极其痛苦,他雖穿粗布衣衫,卻難掩其出眾容貌,眉眼精緻,鼻梁高挺,唇色因虚弱而發白,反而添了一種易碎的美感。 沈霜林的目光瞬间就被吸引住了,这少年完全长在了她对于俊美的所有想象上,简直像是从她收藏的那些话本里走出来的人物。她看得有些发怔,连呼吸都放轻了。 然而,她的倒霉体质似乎总在关键时刻跳出来宣告存在,她脚下踩着的石头毫无预兆地一松动—— 「哎呀!」她低呼一声,身体失衡,虽然及时稳住没有摔倒,但腰间革囊的搭扣却在慌乱中误开,里面的几枚小铃铛和一些零碎机关部件「哗啦」一声散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动静在寂静的山林里显得格外突兀。 树下少年闻声抬头,目光落在南宫花芷和沈霜林身上,他气若游丝地开口:「两、两位姐姐……救、救我……」 南宫花芷没有立刻上前,而是仔细观察着他。她身边的沈霜林则尴尬又懊恼地快速蹲下身收拾散落的东西,脸颊微红,既因为自己的失态,也因为在那俊美少年面前出了糗。 「你怎么了?」南宫花芷保持着距离,温声问道。 「我、我本是前面‘桃源村’的人,出来……出来采买些物什,不慎扭伤了脚,又、又突发急症……」少年喘息着,眼神湿漉漉地充满祈求,「此处离村子还有一段路,我实在走不动了……求两位姐姐发发善心,送我回去……村里必有重谢……」 「桃源村?」南宫花芷注意到这个名字与恶水村截然不同,但她心中疑窦未消,这少年出现得太过巧合。 沈霜林收拾好了东西站起身,她虽然被少年的容貌晃了心神,但毕竟是天道阁的人,基本的警惕心还在。她凑近南宫花芷,语速极快地低声道:「花芷姐,我昨天看的话本里说,‘荒山野岭出现的受难佳人,不是妖怪就是陷阱’……这反过来,好像……也算数?」 南宫花芷颔首,再次看向那少年,他依旧是一副柔弱无害、亟待救援的模样。 去,还是不去? 南宫花芷与沈霜林交换了一个眼神。风险极大,但这或许是深入探查、找到上官公子和赵小姐下落的快捷方式。 「好,」南宫花芷面上不动声色地对那少年说道,「我们送你回去。你指路吧。」 第9章 第8章 宴无好宴 在自称“阿泉”的俊美少年引路下,南宫花芷与沈霜林踏入了所谓的“桃源村”。 初看之下,村子似乎与寻常山村无异,几十户土坯或木石结构的房屋散落在山谷间的平地上,屋前屋后开垦着些许菜畦,远处有零星的田亩,偶有鸡犬之声传来,夹杂着孩童的嬉闹。 但细看之下,村中走动的女子极少,且无一例外都是神色惶恐,步履匆匆,目光低垂,不敢与任何人对视。她们的衣着陈旧,面容大多憔悴,偶有几个在溪边洗衣或在田间劳作的,动作间透着一股麻木。 村中的男性则显得闲散许多,三五成群地蹲在墙根下晒太阳,或聚在一间看起来像是杂货铺的屋前大声谈笑,肆无忌惮地打量着阿泉带回来的两个陌生女子。那些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估量,让沈霜林极不舒服,下意识地靠近了南宫花芷一些,她之前对阿泉的那点旖旎心思,在这些令人作呕的视线下早已烟消云散。 一路上,不断有村民跟阿泉打招呼,语气热络,眼神却在南宫二人身上逡巡不去。 「阿泉,回来了?哟,还带了两位贵客?」 「两位姑娘是……?」 阿泉笑着应对,语气自然:「路上扭了脚,多亏两位姐姐心善送我回来。是咱桃源村的客人!」 南宫花芷面上维持着温和浅笑,心中却愈发沉重,她注意到在村口一处不起眼的大树上,以及远处山坡的岩石后,都有不易察觉的人影晃动——是暗哨。这个村子,防卫远比看起来严密。 就在即将踏入村中一片较为开阔、似乎是村落中心的地带时,南宫花芷脚步一顿,目光被路旁一株老槐树下一个半人高的、用粗木钉成的笼子吸引。笼子里,一个头发蓬乱、衣衫褴褛的女子蜷缩着,目光呆滞地望着天空。 旁边一个正在抽旱烟的粗壮汉子见她们看来,咧开嘴,露出黄牙,浑不在意地解释道:「别怕,姑娘,那是俺家婆娘,得了疯病,关起来免得她跑出去伤人。」 阿泉也连忙附和:「是啊,村里有规矩,得了疯病的都得这样,也是为了大家好。」 南宫花芷点头不语,心中泛起一片凉意。 为了感谢她们救助阿泉,村长——一个看起来五十多岁、眼珠浑浊却透着精明的干瘦男人——热情地邀请她们参加晚宴。 「粗茶淡饭,两位姑娘别嫌弃!一定要给我们桃源村一个表达谢意的机会!」村长笑得一脸褶子。 南宫花芷心知这顿饭恐怕是宴无好宴,但此刻拒绝只会立刻引发怀疑,她心中戒备,面上却感激地应承下来。 趁着阿泉去张罗饭菜、村长与其他几个村中长者寒暄的间隙,南宫花芷借口欣赏院角一株开得正盛的野花,走到了院墙边。她目光急扫,寻找着可能的信使,寻常鸟雀都厌恶此地的气息,不见踪影。终于,她在不远处一棵枯树的枝桠上,看到了一只通体漆黑的乌鸦。 乌鸦,不避晦暗,性喜亮物,且足够聪明。 她快速从发髻上取下一枚常年佩戴的素银小簪花,这是她身上唯一带有亮色的饰物,又从袖中取出一小块备着应急的肉干,集中精神,向那只乌鸦发出一阵无声的、带着急切请求的意念波动。 那乌鸦歪着头,黑豆似的眼睛立刻被那点银光吸引,它迫不及待地飞来,利落地叼起肉干吞下,然后用喙小心翼翼地啄起那枚银簪,发出满意的「咕噜」声,它将簪花在爪间倒换了两下,彷佛在欣赏自己的新宝贝,随后才振翅朝着村外的方向飞去。 南宫花芷心中紧绷的弦稍稍松懈,这枚簪花是她身份的信物,阁主和伙伴们都认得。乌鸦飞行能力强,目标也大,只要它朝着大致方向飞,总有被发现的可能……这已是她在不惊动村民的情况下,能做出的最隐蔽的求救。 她若无其事地回到沈霜林身边,沈霜林用眼神询问,南宫花芷微微颔首。 村中空地摆好了桌椅,热气腾腾的饭菜也被端了上来,几乎全村成年男子都来了,喧闹声不绝于耳,南宫花芷与沈霜林被安排在村长和阿泉中间,彷佛某种展示品。 「来来来,两位姑娘别客气!」村长举起粗糙的陶碗,「尝尝我们桃源村的待客酒!」 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南宫花芷温婉一笑:「多谢村长,只是我们姐妹不胜酒力……」 「哎!这就不给面子了!」一个满脸通红的壮汉拍桌而起,「来了桃源村,哪有不喝酒的道理?」 四周顿时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她们身上。 阿泉笑着打圆场,言下之意却不容拒绝:「姐姐们就喝一口吧,这是村里的规矩。」 沈霜林的手在桌下紧握成拳,南宫花芷的笑容也僵硬起来。 酒碗被推到面前,浑浊的土酒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刺鼻气味。 南宫花芷心思急转:硬拒必然翻脸,她们二人绝无可能从这满场汉子手中脱身。喝?谁知道这酒里掺了什么?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忽然抬手掩唇,发出一连串压抑的痛苦咳嗽。 「对、对不住……」她气若游丝,眼中泛起因咳嗽而生的泪光,看向村长和阿泉的眼神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与柔弱,「我这旧疾……一闻酒气便容易发作,实在……无福消受。」 沈霜林立刻反应过来,连忙扶住南宫花芷,语气带着焦急与埋怨:「都说了姐姐你身子不好!诸位好意我们心领了,但这酒实在是……」她看向那浑浊的酒液,毫不掩饰地皱起鼻子,一副娇惯小姐受不了粗劣之物的模样。 村长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转,脸上笑容淡了些,却没立刻发作。阿泉连忙打圆场:「原来如此!是阿泉考虑不周了。既然姐姐身体不适,那便以茶代酒吧!」他说着,厉声吩咐旁边一个神色麻木的妇人去倒茶。 危机暂解,但气氛已不复最初,村民们不再刻意伪装热情,自顾自地大声划拳、喝酒,言语间愈发粗鄙。 「……前儿个那批货色不行,瘦得跟猴似的,卖不上价!」 「嗤,有的挑就不错了!最近风声多紧你不知道?」 「要我说,还是得像今天这俩……细皮嫩肉,一看就是好价钱!」 「急什么?入了桃源村,还怕飞了不成?」 这些话语毫不避讳地传来,沈霜林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南宫花芷在桌下轻轻按住她的手,示意她冷静。 晚宴在这种诡异而紧绷的气氛中持续,村长和阿泉不再强迫她们,但无形的压迫感却像一张逐渐收紧的网。 宴席终于散场时,夜色已深。 村长对阿泉使了个眼色,阿泉脸上挂起无害的笑容,对南宫花芷二人道:「两位姐姐劳累一天,我带你们去客房休息吧。」 所谓的“客房”,是村长家院落侧边一间独立的土屋,陈设简单,只有一张土炕和一张木桌。 阿泉将她们送入房内,微笑道:「两位姐姐好好歇着,明日我再来带你们逛逛我们桃源村。」他退了出去,顺手带上房门。 沈霜林立刻扑到门边,侧耳倾听,随即脸色难看地道:「花芷姐,门从外面锁上了!」 南宫花芷走到窗边检查,同样发现了隐蔽的插销。 她们被彻底软禁了。 土屋内没有灯火,只有从门缝窗隙透进来的微弱月光。 沈霜林焦躁地在狭小的空间内踱步:「花芷姐,我们难道就这么干等到天亮?等他们来“请”我们?」 「别急。」南宫花芷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异常平静,她走到门边,将耳朵贴在门上,屏息凝神。 起初只有模糊的喧闹,但随着夜色渐深,村民的聚会似乎散了,由远及近的交谈声渐渐清晰起来,就在她们屋外不远处。 「……村长,那两个新来的,怎么说?」一个粗嘎的嗓音问道。 「急什么?」是村长那略显苍老却精明的声音,「阿泉带回来的货色,向来是上等,这两个一看就是处子,怕是能卖个前所未有的好价钱。」 沈霜林浑身一僵,看向南宫花芷,后者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另一个声音响起,带着几分急切:「要我说,明天就该把事办了!免得夜长梦多。最近外面风声紧,好不容易来两个好的……」 「你懂什么!」村长呵斥道,「越是好货,越要讲究!那个病恹恹的还好说,另一个一看就是烈性子,得慢慢磨!先关她们几天,挫挫锐气。等她们怕了,乏了,自然就听话了。到时候是卖是留,还不是我们说了算?」 「还是村长考虑得周到……那,价钱怎么定?」 「少说也得这个数……」 接着,不知是谁话锋一转。 「说起来,上官先生那边……他婆娘好像又闹腾了?」 「管她呢!一个疯婆子。要不是看在……哼,早就处理掉了。」 「他也真是……当初要不是我们收留,他们早就饿死在外面了。现在帮村里管管账目,不是应该的?」 「就是!还整天摆着张臭脸。要不是他识字,有点用处……」 交谈声渐渐远去,屋外重新归于寂静,但两人的心却再也无法平静。 「上官先生……管账目……」沈霜林压低声音,难掩震惊,「他果然在这里!而且听起来,他好像……不是被关着的?」 南宫花芷秀眉紧锁,这与她们最初的猜测出现了偏差,上官公子不仅在村中,似乎还拥有某种特殊的地位,尽管这种地位显然并不光彩。 「还有他妻子……赵小姐她……」沈霜林握紧了腰间的革囊,「现在怎么办?硬闯吗?我的弩箭应该能打坏门锁!」 「不可。」南宫花芷摇头,声音压得极低,「村中暗哨众多,硬闯成功的机会渺茫,反而会打草惊蛇,将我们自己置于更危险的境地。」 她走到墙角的老鼠洞前,蹲下身,从随身布包里取出一小块掺了香料的面饼碎屑,轻轻放在洞口,然后闭上眼,双手轻按在墙壁上,呼吸变得悠长平缓。 沈霜林屏住呼吸,她知道花芷姐在做什么——她在尝试与那些生活在阴暗角落里的“居民”沟通。这比与鸟类沟通更难,也更耗费心神,因为老鼠的思维更加简单、混乱,充满了对食物与危险的本能反应。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就在沈霜林几乎要放弃希望时,洞口传来窸窣声,一只灰褐色的大老鼠警惕地探出头,快速叼起饼屑。 南宫花芷依旧闭着眼,用一种无声的、充满善意的意念笼罩过去,她像对待朋友般轻声询问,带着共患难的哀伤与祈求。 老鼠啃食的动作停了停,发出几声急促的「吱吱」声,随即飞快钻回洞中,消失无踪。 南宫花芷长吁一口气,身体一晃,被沈霜林及时扶住。 「……村子下面,地窖很多,关着人……气味很糟,充满恐惧。」南宫花芷疲惫地靠着墙壁,轻声道:「它很害怕,说晚上……常有哭声、骂声,还有拖东西的声音。它让我们快逃。」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一声像是树枝被踩断的轻微声响。 两人都是一凛,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但那声响过后,外面依旧只有风声和偶尔的犬吠。 长夜漫漫,彷佛没有尽头。 第10章 第9章 暗夜堕光 女孩叫小草,村里人都这么叫她,因为她像路边的草,贱,但命硬。 她爹和哥哥是村里常见的男人,大多时候蹲在墙根下晒太阳,或是去村中那间屋子里喝酒赌钱。 某天,她爹用两只肥羊,从外面换回来一个女子,说是给哥哥当媳妇。 那女子真好看,头发乌黑顺滑,一双眼睛清澈透亮,皮肤白皙,不像村里人那般黝黑粗糙。那女子来的头一天晚上就想跑,被她爹和哥哥从后山小路硬生生拖回来,鞭子与拳脚毫不留情地落下,女子的哭喊声凄厉得像夜枭,吓得小草缩在灶台后面,浑身发抖。 后来,“嫂子”安分了。如同村里其他被驯服的女子一样,低眉顺目地做事,做饭,浆洗她哥哥和爹那些带着汗臭与不明污渍的衣物。她不再开口,眼中的光也彷佛熄灭了。 直到有一天,院子里只剩她们两人剥着豆子,嫂子忽然抬起头,看向小草,声音嘶哑地问:「小草,你想不想离开这里?」 小草愣住了,手里的豆子滚落在地。 嫂子凑近,眼底重新燃起执拗的光亮:「外面有甜丝丝的糖人,有比过年新衣还好看的花布,有比村子大上无数倍的城池,有不用走路就能动的车……女孩子可以读书,可以自己选择喜欢的人,不用被关在笼子里,不用挨打……」 她描述着一个小草无法想象的世界,并望着小草娘生前常坐的门坎,轻声说:「小草,妳也不想……和妳娘一样吧?」 小草浑身一颤,她娘是怎么没的,她记得。爹说是病死的,可娘身上那些层叠的伤痕……她被草席卷着拖出去时,眼睛都没能闭上。 那天夜里,小草的心跳得厉害,嫂子悄无声息地拉开门栓,两个身影偷偷摸摸地融入了夜色,她们沿着一条陌生的隐蔽小路,向着山外摸索。 然而运气并未眷顾,她们撞上了夜里出来解手的李叔。 被揪着头发拖回去的路上,小草的脑子一片空白。她爹的脸阴沉得能滴出水,她哥哥的眼珠发红,像是要噬人。鞭子与棍棒挟着风声落下,大部分砸在嫂子身上,也有一部分毫不留情地招呼到她瘦小的身躯上,剧痛淹没了她,耳中只有父亲的怒骂与嫂子的哀嚎。 那次之后,她们在床上躺了许久才能动弹,嫂子身上的伤更重,新伤叠着旧伤,几乎没有一块好肉,她不再与小草交谈,只是日复一日沉默地劳作,眼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空洞。 小草以为她终于死心了。 可就在某日傍晚,两人依旧在剥着豆子时,那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小草,我知道另一条路,更隐蔽。」 小草抬头看她,她瘦脱了形,颧骨高高凸起,唯独眼底深处那点火苗,顽强地未曾熄灭。 小草没有应声。 嫂子将这沉默当作了默许。 夜深,月隐云后,光线晦暗。嫂子果然又一次悄无声息地拉开了门栓,对她急切地招手。 小草的心脏狂跳,彷佛要撞破胸腔,她跟了上去,脚步虚浮地踏出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家门。 冰凉的夜风扑面而来,她看着前方那道单薄却异常执拗的背影,在黑暗里义无反顾地前行,那份对自由的渴望,如此强烈,强烈到可以无视反复的毒打与绝望。 可是,小草怕。 她怕父亲的鞭子,怕哥哥的拳头,怕像娘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怕被扔进暗无天日的地窖。 糖人、花布、海阔天空……嫂子描述的一切都太遥远,遥远得像一个一触即碎的梦,而眼前的疼痛与恐惧,才是真实的刻骨铭心。 嫂子回头,无声地催促,眼中燃烧着孤注一掷的希望。 小草握紧了藏在背后的那根柴棍。 在嫂子又一次转头望向通往山外的黑暗时,小草举起了棍子。 「砰!」一声闷响。 嫂子甚至没能发出声音,便软软地瘫倒在地,像一口失去了所有支撑的破麻袋,倒在冰冷的泥土上。 小草僵立原地,棍子从手中掉落,她全身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杂乱的脚步声与晃动的火光由远及近,是她爹、哥哥,还有几个闻讯而来的邻居,他们脸上带着一种小草熟悉的、混合着怒意与某种扭曲的满意神情。 哥哥走上前,用脚踢了踢地上毫无声息的嫂子,然后转向小草,咧开嘴,露出被烟草熏黄的牙齿:「算你个丫头片子识相!」 她爹没说话,只是粗暴地抓起嫂子的胳膊,将她像拖拽货物一般往家的方向拖去。 自从那晚“大义灭亲”后,小草在家里的待遇果然不一样了,她爹不再用那种看赔钱货的眼神斜她,她哥哥偶尔会丢给她一个烤熟的土豆,她可以在村子里大部分地方走动,只要不靠近那几条通往外头的小路,没人会管她。 她看到了更多村里的事。 村里有个斯斯文文的哥哥,他们叫他「上官先生」。他是去年来的,带着那个像泉水一样清澈好看的姐姐。 那时,他们被关在村南头那个废弃的猎户屋里。有天晚上特别冷,风从墙缝呜呜地往里灌,小草偷偷扒在窗缝看,看见上官哥哥把身上那件唯一厚实点的破外袍脱下来,紧紧裹在泉水姐姐身上。他自己只穿着单衣,冷得直哆嗦,却还是伸开手臂,把她整个圈在怀里,用背挡着风口,泉水姐姐在他怀里缩成一团,好像还在发抖,他就把她抱得更紧了些。 那样子,跟村里其他男人对自家婆娘都不一样,小草看得呆了。 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上官哥哥不再被关着了,他开始在村长家旁边那间放着很多纸笔的屋子里进出,帮村长写字、算账,村里人开始叫他「先生」,虽然语气里没多少尊重,但他有单独的饭食,晚上也不用被锁起来。 可是,泉水姐姐还被关在那小破屋里。 有一次,上官哥哥好像被村长派出去做事了,那天下午,小草就看见李叔、王伯,还有另外两个男人,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说「凭什么他一个外来的能独占」、「规矩不能坏」,然后他们嘻嘻哈哈地推开了那扇关着泉水姐姐的木门。 里面传来尖叫,还有男人们粗野的笑声。 小草吓得赶紧跑开了,后面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 第二天上官哥哥回来后,小草远远看见他站在那破屋子门口,站了很久,像根木头柱子。他没进去,最后慢慢地关上了门。 那天之后,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上官哥哥还是去那间写字的屋子,但话更少了,村长他们好像更看重他了,有些事都会跟他商量。 再后来,村中央那棵大树上贴了一张纸,李叔大声念着,脸上带着怪笑。小草听不太懂那些文绉绉的话,只大概明白,以后……泉水姐姐那里,村里的男人都可以去了,只要给点东西。 人群哄笑着,上官哥哥就站在那张纸旁边,面无表情。 小草心里咯噔一下,她忍不住又偷偷跑去扒那破屋的窗缝。 屋子里比之前更乱,更破,泉水姐姐一个人坐在角落的草堆上,头发乱糟糟地披着,手里攥着一块不知道从哪里扯下来的破布,轻轻摇晃着,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脸上带着一种很奇怪的笑容。 她的肚子,好像也有点微微隆起来了。 上官哥哥再也没进过那间屋子。他把自己完全埋进了那堆写满字的纸和啪啪作响的算盘里。 桃源村还是那个桃源村,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有些东西从根子上就烂掉了。小草只是偶尔还会想起那个寒冷的晚上,想起他紧紧抱着她,用身体挡住风的样子。 那画面,和现在那张冷冰冰的脸,怎么也重合不到一起。 第11章 第10章 火起桃源 小屋内的黑暗浓稠得如同实质,只有几缕惨白的月光从窗缝透入,在地面投下冰冷的光斑。 沈霜林又一次猛地从墙边站起,焦躁地踱到门边:「花芷姐,我、我感觉喘不过气……他们明天会把我们怎么样?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啊!」 南宫花芷闭眼靠墙坐着,搭在膝上的双手紧紧交握,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霜林,别怕。慌乱只会让事情更糟。」 她在黑暗中轻轻拉过沈霜林冰凉的手,将她带回自己身边坐下,边说边理顺状况:「我们走了约五个时辰才到这里,阁主他们就算立刻出发,夜里赶山路易迷路,最快也得天快亮时才能到。我们现在冲出去,体力不济,路径不熟,惊动了人,便是死路。但若等到天亮前,人最困、最乏的时候,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她安抚性地拍了拍沈霜林的手背,「现在,我们要做的是积蓄体力,让头脑清醒。睡不着,就闭上眼。无论是等,还是拼,都得有力气才行。」 沈霜林听完后,心绪稍定,她不再说话,学着南宫花芷的样子,靠着墙壁,努力调整呼吸,并将一具小巧的弩机组装好,紧紧抱在怀里。 时间在死寂中一点一滴流逝,屋外的风声、远处隐约的犬吠、甚至自己的心跳,都清晰可闻。 不知过了多久,窗缝外渗入的月光渐渐淡去,被一种更深沉的墨蓝色取代。 南宫花芷低声道:「时候差不多了。」 沈霜林立刻弹起,她从革囊中取出一根特制的细小铁丝,凑到门锁前,将铁丝小心翼翼探入锁孔,凭借手感摸索着内部的结构。就在她感觉似乎触碰到了关键机括,发力的瞬间—— 「啪!」 她手中的铁丝竟从中断裂!前半截金属丝,就这么留在了锁孔深处! 沈霜林僵在原地,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难以置信地看着手中剩下的半截铁丝,巨大的无力和委屈猛地涌上心头,眼圈立刻就红了。 南宫花芷的心也沉了下去,但她迅速按住沈霜林的肩膀,低声安抚:「别慌!没事,不是你的错。」 就在两人打算孤注一掷的那一刻—— 「走水啦!祠堂!祠堂走水啦——!」 慌乱的叫喊划破黎明前的宁静,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冷水,整个村子瞬间炸开了锅! 杂乱的脚步声、惊惶的呼喊、救火的呵斥声交织成一片,混乱的声浪迅速吞噬了之前的死寂。 南宫花芷与沈霜林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与绝处逢生的亮光。 「是巧合吗?」沈霜林压着声音问。 「不像。」南宫花芷摇头,「时机太巧了。可能是……我们的人。」 她们没有时间深思,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沈霜林再无顾忌,她迅速端起袖珍弩机对准那该死的门锁! 「砰!」 锁头应声崩坏,房门被她一脚踹开! 这动静立刻惊动了不远处那个被火光和喊叫惊醒、正揉着眼睛茫然的守夜村民,他猛地转头,恰好看到冲出屋子的两道身影。 「站住!」他睡意全消,厉声喝道,顺手抄起靠在墙边的柴刀扑了过来。 沈霜林满腔的憋屈和愤怒正无处发泄,身形一侧,巧妙地让过他的扑击,脚下一个绊摔,手肘狠狠击向其后颈。南宫花芷配合默契,同时将一枚浸了强效麻药的银针刺入他颈侧的穴道。 那村民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便软软地瘫倒在地,没了声息。 两人凭借来时的记忆和对方向的直觉,朝着村口的方向快速潜行,她们贴着墙根的阴影,心跳如擂鼓,只求在更多人反应过来之前逃出这个魔窟。 然而,沈霜林的霉运再次在关键时刻降临。 在穿过一处堆放杂物的狭窄通道时,她为了避开一个匆匆跑向火场的村民,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一绊,身体瞬间失衡,惊呼着撞向了旁边叠放的空木桶! 「哐当!哗啦啦——!」 空木桶滚落一地,发出的巨响在相对安静的这片区域简直如同惊雷。 这立刻引起了一个矮小身影的注意——正是想趁乱摸点食物的小草。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得一哆嗦,抬头就看见两个陌生的姐姐从暗处踉跄现身,脚下是一片狼藉的木桶。 小草想起了爹和哥哥的教导,想起了自己“立功”后得到的好处,她尖细的嗓音划破了混乱的喧嚣: 「来人啊!那两个外来的姐姐跑出来啦!在这里!快来抓她们啊!」 这一声叫喊,比任何警锣都更有效。 附近几个原本忙着提水救火或探头张望的村民,凶恶的目光瞬间如利箭般射来! 「抓住她们!」 「别让她们跑了!」 刚刚还略显顺利的逃亡之路,瞬间被堵死。 沈霜林脸色煞白,几乎要陷入绝望,南宫花芷却猛地拉住她,将其护在身后,自己则向前一步,仰头望向那片被火光映成暗红色的夜空。 她闭上眼,将所有的心念——那份对自由的渴望、对同伴的守护、以及对眼前这些被黑暗吞噬之人的悲悯与决绝——化为一道无声却强烈的请求,如同涟漪般扩散开来: 【帮帮我们……请扰乱他们……】 她没有指定目标,只是纯粹地释放了这份意念与自身独特的、对自然的馈赠。 下一刻,奇迹发生了。 只见四面八方的屋檐下、树洞中,瞬间涌出无数黑色的影子!是蝙蝠!成百上千的蝙蝠汇聚成一股黑色的旋风,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密集扑翼声,扑向那些冲过来的村民! 蝙蝠们在村民眼前极速盘旋、俯冲,用冰冷的翼膜拍打他们的脸颊,用尖细的爪子勾扯他们的头发。 「什么鬼东西!」 「滚开!呃啊——看不见了!」 村民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来自空中的骚扰打了个措手不及,纷纷惊呼着挥舞手臂,阵型大乱。 与此同时,南宫花芷身体微微一晃,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额头沁出虚弱的冷汗。她脚边石缝里一株枯黄的野草,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抽出了一点新绿。 「走!」 她强撑着拉起目瞪口呆的沈霜林,趁着这片混乱,冲出了尚未合拢的包围圈,将村民的怒吼与蝙蝠的扑翼声甩在身后,头也不回地钻进村外密林。 两人不敢有片刻停歇,奋力奔逃,身后村子的喧嚣渐渐远去,但那种被无数恶意目光钉住的恐惧感,依旧如影随形。 南宫花芷的脸色苍白如纸,方才强行动用能力与蝙蝠沟通,加上一夜未眠的紧绷与奔逃的体力消耗,让她眼前阵阵发黑,虚弱地几乎要瘫软下去。沈霜林察觉到她的异样,连忙搀住她,同时警惕地回望,生怕有追兵赶上。 「这边。」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一身劲装的女子俐落地从树上跃下。 「昭姐!」沈霜林几乎要喜极而泣,紧绷的神经瞬间放松,腿一软,差点带着南宫花芷一起摔倒。 叶昭快步上前,一手一个稳住她们,目光急扫,确认两人虽狼狈却无明显重伤,「黎在更外围接应,先离开这里。」她与沈霜林一左一右搀住几乎脱力的南宫花芷,三人迅速转入一条更隐蔽的小径。 叶昭与叶黎连夜急行军,在黑暗中辨认记号耗费了大量心神,黎明前又进行了高强度的抵近侦查,纵然她武功高强,此刻眉宇间也难掩疲惫,只是被她强大的意志力压制着,步伐依旧沉稳。 在预定的接应点,叶黎如同盘石般静立等待,他看到三人,沉默地点了点头,那张惯常没有表情的脸上,眼底也带着一丝血丝,连番赶路与警戒,对他同样是巨大的消耗。 「先离开,路上说。」叶昭果断朝他道,「此地不宜久留。」 一行人不再多言,朝着滏阳方向快速撤离。 行走间,南宫花芷强打精神,简要汇报了她们在村中所见,沈霜林在一旁补充,说到自己倒霉撞翻木桶和小草那声要命的叫喊时,仍旧气愤难平。 汇报结束后,南宫花芷的最后一点力气彷佛也随之耗尽,身体一软,彻底晕了过去。 「花芷姐!」沈霜林惊呼一声。 叶黎快步上前,动作轻巧却稳健地将南宫花芷背起,调整了一个不会压迫她呼吸的姿势。 叶昭看了一眼叶黎,点了点头:「她的消耗太大,必须尽快找地方休整。黎,你护好她。霜林,跟紧我。」 她目光扫过四周,迅速辨认方向,带领众人转向一处更为隐蔽的山坳,那里有一处他们来时便留意到的、被藤蔓半遮掩的山洞。 叶昭率先进入探查,确认安全后,才示意众人进入。洞内干燥阴凉,空间不大,但足以容纳几人歇脚。叶黎小心地将南宫花芷放在一块较为平坦的石壁旁,让她靠坐着。沈霜林立刻解下自己的外衣垫在她身后,又拿出水囊,轻轻地沾湿她的嘴唇。 叶黎则沉默地走到洞口附近,抱着刀倚壁而坐,闭目养神。他需要尽快恢复体力,以应对可能出现的追兵或下一段路程。 叶昭仔细检查了南宫花芷的脉搏和气息,确认她只是力竭昏睡,并无大碍,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她看向同样满脸疲惫的沈霜林,轻声道:「你也歇会儿,这里暂时安全。」 沈霜林点了点头,靠坐在南宫花芷身边,强撑的精神一旦放松,浓重的倦意便如潮水般袭来,眼皮不由自主地开始打架。 洞内一时陷入了寂静,只有几人轻微的呼吸声,以及从洞口透进来的渐明晨光。 南宫花芷再次回复意识时,首先感受到的是规律而轻微的颠簸,还有透过眼皮的金红色光晕。紧接着,一种混合着阳光与尘土的气息钻入鼻腔,以及沉稳有力的心跳声敲在她的耳廓上。 她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花了片刻才聚焦。入眼的,是一片汗湿的宽阔肩背,其后是绚烂如锦的夕阳。余晖将远处滏阳县城的轮廓镶上了一道温暖的金边,也将背负着她的人那总是冷硬的侧脸线条,柔和了几分。 是叶黎。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正伏在他的背上,脸颊瞬间有些发烫,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厉害,只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气音。 叶黎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动静,脚步未停,只是极轻微地侧了侧头:「醒了?」 「……嗯。」她勉强应了一声,想挣扎着下来自己走,却发现浑身依旧软绵绵的,提不起半分力气。 「别动。」叶黎言简意赅,托着她的手臂稳如盘石,没有丝毫放松。 南宫花芷不再坚持,将发烫的脸颊轻轻靠回他坚实的背上,听着那沉稳的心跳,看着越来越近的城墙与炊烟,心中那根紧绷了许久的弦,终于彻底松弛下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感,伴随着浓重的疲惫,再次缓缓将她淹没。 等她再次恢复些许清明时,已然置身于回春堂熟悉的后院。 「……脉象虚浮,元气损耗不小,好在根基未伤,需得好生静养几日。」唐玉瑶的声音带着一丝担忧,手指正从她的腕间移开。 「花芷姐,你终于醒了!」宋安青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凑了过来,脸上满是松了口气的庆幸,「快,先把这碗安神补气的汤药喝了,灶上还温着粥呢!」 她靠在软榻上,接过温热的药碗,小口啜饮着,一股熨帖的暖意随着药汁入喉,流向四肢百骸。目光越过药碗的边缘,她看到叶昭正站在不远处,低声和倚在门边的叶竹鸣交谈。 「……侦查时,看到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在一间破屋前驻足良久……村中确有大量被囚女子,防守严密……花芷能力透支,我们便先行撤回……」 叶竹鸣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一枚不起眼的玉佩,眼神深邃,彷佛在权衡着什么。 院中灯火初上,灶间飘来饭食的香气,混杂着草药的清苦。伙伴们的低语、关切的目光、还有这满院熟悉的烟火气,一点点驱散了她从那个罪恶村落带回的寒意。 第12章 第11章 风起于萍 滏阳县衙的书房内,烛火摇曳。 崔子玉埋首于成堆的公文卷宗之间,眉头微锁。上任近一年,他愈发觉得这滏阳县像一口深不见底的潭,表面波澜不惊,水下却暗流涌动。前任赵县令倒台留下的烂账尚未理清,地方豪强与胥吏之间的勾连更是盘根错节,让他处处掣肘,日间处理公务,更是时常感到一股无形的阻力。 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搁下笔,准备将今日最后几份不相干的文书归类后便歇息。就在他整理一叠看似普通的商贸备案文书时,动作一顿。 一份夹杂在其中、材质略显粗糙的纸笺,引起了他的注意。 纸笺内容极其简短: 「县尊明鉴:闻西境山林深处,有村曰“桃源”,名实相悖,恐藏污纳垢,多有异状。路僻人稀,望慎察之。」 没有署名,没有日期,没有具体的指控,只有一个地名和语焉不详的提醒。 崔子玉拿起这张纸笺,凑近烛火,仔细端详:墨迹已干透,无法判断书写时间,纸张是市面最常见的那种,随处可买,字迹工整却毫无特色,显然书写者不欲暴露身份。 他在脑海中快速搜索“桃源村”这个地名,官府的户籍册、地图上,并无此村记录。西境山林……那确实是滏阳与邻县交界的模糊地带,山高林密,人迹罕至。 是恶作剧?还是有心人的示警? 若是恶作剧,何必用如此隐晦的方式,投入这堆繁杂的文书中?若是示警,为何不写明具体情由?是怕惹祸上身,还是别有用心,意图引他前往那路僻人稀之地? 他想起月余前,自己车驾出行时那场“意外”的惊马,事后虽抓了几个地痞,却总觉得背后有人指使,可线索断得干干净净。 这张匿名的纸条,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小石子,在他心中漾开了层层疑虑的涟漪。 他没有立刻声张,也没有将纸条归档,而是将其轻轻压在了书案一隅镇纸之下。 无论这线索是真是假,是陷阱还是机会,他都无法置之不理,只是行事需得万分小心,他需要更多的信息去印证这“桃源”之名下,究竟藏着何等乾坤。 翌日,崔子玉看似如常处理公务,审阅案卷,听取属下汇报,但「桃源村」三个字,却时不时在他脑海中浮现。 他没有对任何人提起此事,甚至连最亲近的师爷也未告知。在官场,尤其是根基未稳之时,轻举妄动往往意味着授人以柄。 午后,他唤来了掌管刑名治安的陈县尉。陈县尉年约四旬,面色黧黑,是本地胥吏出身,行事颇为老练,但眼神中总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世故。 「陈县尉,近来县境内可还安宁?尤其是西边与邻县交接的山林地带,可有盗匪或异动的奏报?」崔子玉状似随意地问起,目光却落在手边一份普通的户籍清查文书上,并未直视对方。 陈县尉微微躬身,回答得滴水不漏:「回明府,托明府的福,滏阳境内大体安宁。西边山林嘛……向来人烟稀少,只有几个登记在册的小村落,民风也算淳朴。偶有猎户为争抢猎物发生些小摩擦,都已妥善调解,并无成规模的盗匪迹象。」 「哦?登记在册的村落……」崔子玉手指在文书上点了点,彷佛刚想起来,「其中可有一个名为桃源的村子?本官似乎在哪份旧档中瞥见过,印象不深了。」 「桃源村?」陈县尉脸上适时地露出一抹茫然,他皱眉思索片刻,肯定地摇头,「明府,下官在此地任职多年,从未听闻有桃源村。想必是明府记错了,或是……某些山野流民自行聚集的称呼,未录入官册,做不得数。」 他的回答合情合理,表情也无甚破绽。 崔子玉点了点头,不再追问,转而谈起了其他公务,陈县尉应对如流,片刻后便行礼退下。 书房门轻轻合上,崔子玉端起已经微凉的茶盏,浅啜一口,目光变得愈发深邃。陈县尉的回答彷佛早已准备好应对这个问题,是确实不知,还是……有意隐瞒? 当天傍晚,一名穿着寻常布衣、面容精干的汉子被悄悄引进了书房后堂。此人是崔子玉从家中带来的护卫首领,名唤郭宪,忠心可靠。 「郭宪,」崔子玉低声吩咐,将那张匿名纸笺的内容口述于他,并未出示原件,「你带两个机灵可靠的人,扮作行商或货郎,去西境山林那边探一探。重点打听有无『桃源村』,观察有无异常迹象。记住,只探不问,万勿打草惊蛇。」 「是,明府。」郭宪领命,无声退下。 派出人手后,崔子玉的心并未放下。他知道,这只是第一步,若那桃源村真如纸笺所言般藏污纳垢,其背后必然有赖以生存的土壤和保护伞。这张匿名纸笺,或许不仅仅是线索,更可能是一个讯号,一个试图借他这把新官上任之火,去烧烬某些隐蔽黑暗的讯号。 是谁递出的讯号?目的为何?是内部分赃不均的反噬,还是某个隐在暗处、心怀公道的势力? 他不由得想起了那个在街头救下孩童、眼神疏离的青衫书生,想起了那个只闻其名、不见其形的天道阁。这些游离于律法与秩序边缘的存在,他们行事,又遵循着怎样的法则? — 回春堂后院。 「桃源村已成惊弓之鸟,强攻不可取,他们会把“货”转移,甚至狗急跳墙,救人得用巧计。」叶竹鸣语速平缓,指尖在桌面上规律地轻敲,「既然他们喜欢演戏,我们便陪他们演一出。」 他的目光扫过跃跃欲试的蔺君墨和神司北,最后落在沉默的叶黎身上。 「君墨,阿北,黎。你们三个去一趟。」他吩咐道,「易容,扮作收账的打手。黎,你出发前,先去请刘三同行。」 「请刘三?」蔺君墨眼睛一亮,立刻领会了其中妙处,「妙啊!他以前就是干这个的,熟门熟路,还是“苦主”那边的人,由他带路指认,再合适不过!这戏可就真了大半!」 「正是。」叶竹鸣点头,「刘三知道利害,他知道该怎么做。」他看向叶黎,无需多言,一个眼神,叶黎便已明白如何“请”动刘三,并确保他全程配合。 「记住,」叶竹鸣看向蔺君墨,他是这场戏的关键,「你们的目标,是上官公子欠下的赌债。声势可以闹大,让村里人都知道,你们是来讨债的,与官府、与之前那两个女子无关。找到上官后,咬死他欠债不还,根据道上的规矩,要拿他身边最值钱的抵债——就是赵小姐。」 神司北兴奋地搓手:「这个我在行!保证把他们唬得一愣一愣的!」 「黎,你负责压阵,看住刘三,确保他们能安全把人带出来。」叶竹鸣最后叮嘱,「若事不可为,以撤离为先。」 计划已定,众人立刻行动。 叶黎轻易便找到了正在赌场外围晃荡的刘三。当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出现在刘三面前时,刘三吓得差点魂飞魄散,手腕似乎又隐隐作痛。 「好、好汉……有何吩咐?」刘三声音发颤。 「跟我们走一趟,讨笔旧账。」叶黎言简意赅,「好好演,有你好处。演砸了……」他没说下去,只是目光扫过刘三的脖颈。 刘三一个激灵,立刻点头如捣蒜:「明白!明白!小的一定配合!一定演好!」 另一边,蔺君墨和神司北已经易容完毕。蔺君墨扮成一个脸色蜡黄、带着一道刀疤的帮派小头目,神司北则成了个流里流气的跟班,叶黎也稍作改扮,收敛了过于凌厉的气势,更像一个沉默寡言却不好惹的资深打手。 三人带着战战兢兢又不得不强打精神的刘三,再次朝着桃源村的方向进发。这一次,他们打出的旗号,是道上最寻常不过的“讨债”。 第13章 第12章 假戏真赎 四人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桃源村,他们大摇大摆地走向村口,气势汹汹。 「站住!干什么的?」村口放哨的村民立刻警惕地拦住他们。 刘三按照事先排练好的,上前一步,脸上堆起市侩又带着几分狠厉的笑容,压低声音道:「兄弟,别紧张。我们是城里陈老大手下的人,来找上官先生……谈点旧账。」他特意强调了陈老大和旧账,同时不经意般撩开衣角,露出别在腰间的一截短棍——那是他以前混迹赌场的标志。 那村民一听陈老大的名号,又见刘三这副做派,神色缓和了些,但依旧狐疑地打量着另外三人。 蔺君墨立刻上前,他扮演的小头目眼神睥睨,语气强硬:「怎么?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上官公子在陈老大场子里输了钱,立了字据,现在想赖账?躲到这山旮旯里就以为没人找得到了?」 他身后的“跟班”神司北也适时地撸起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哼了一声。 这番唱念做打,加上刘三这个“熟人”带路,村民的疑虑去了大半,在桃源村,赌债纠纷是常有的事,甚至算不得什么大事。他挥挥手,示意同伴放行,低声嘀咕了一句:「原来是找上官先生的……他在村长家旁边那间屋子。」 村民们一听是道上来讨债的,而非官府或之前那两个女子的同伙,警惕的目光中多了几分看热闹的意味,有人甚至主动帮忙带路。 四人径直闯了进去,上官正对着账本发呆,闻声抬头,看到来势汹汹的陌生人与面带尴尬的刘三,脸色瞬间一变。 「你、你们是……」 「上官公子,贵人多忘事啊?」蔺君墨冷笑一声,一巴掌拍在桌上,震得笔墨乱跳,「陈老大场子里的账,拖了这么久,真当我们是开善堂的?」 刘三赶紧上前一步,硬着头皮帮腔:「上、上官先生,这位是陈老大手下的六爷,您、您之前欠的那笔……利滚利,数目可不小了!」 上官的脸色瞬间惨白,他当然记得那笔将他逼入绝境的赌债。 「我……我现在没钱……」他声音干涩。 「没钱?」神司北扮演的跟班吊儿郎当地晃上前,目光不怀好意地在他身上扫来扫去,最后定格在他那身还算干净的长衫上,「看你这模样,也不像真穷到揭不开锅。没钱,就拿值钱的东西抵!」 上官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双手攥握成拳,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那间破屋里的人,一种混合着羞耻、解脱与更深沉痛苦的扭曲情绪涌上心头。 「他……他屋里那个婆娘,当初可是顶好的货色!」刘三按照事先的吩咐,适时地提醒道,并极力表演出一副猥琐样。 上官浑身剧烈一颤,彷佛被这句话深深刺痛,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败。他指向南面不远处:「在……在那边破屋里……你们……看着办吧……」 几人立刻朝破屋走去,叶黎如同门神般守在门口,冰冷的目光扫过周围蠢蠢欲动想看热闹的村民,让他们不敢靠近。 破屋内,赵小姐蜷缩在角落,怀里抱着块破布,轻轻摇晃着,哼着不成调的歌谣。当蔺君墨和神司北看清她的模样时,不约而同地愣住。 眼前的女子头发干枯蓬乱,面容憔悴蜡黄,双眼空洞无神,整个人瘦得脱了形,这与神司北笔下那个灵动鲜活的画像简直判若两人,唯有脸型的轮廓还能看得出过去的影子。 蔺君墨反应极快,脸上立刻换上一副夸张的嫌弃表情,嗤笑一声,声音大到足以让外面的人听见:「就这?刘三,你他娘的说顶好的货色?这跟街边的叫花婆有什么两样?」他嘴上骂骂咧咧,又装模作样地上下打量了赵小姐几眼,才勉强挥挥手,语气带着施舍般的无奈:「算了算了,底子看着还行,拾掇拾掇或许还能换几个钱。总比空手回去强!带走!」 神司北会意,立刻上前,动作看似粗鲁,实则在触碰到赵小姐手臂时放轻了力道,并极快地在她耳边低语了一句:「得罪了,赵小姐。」随即半扶半拽地将她拉了起来。 赵小姐并未挣扎,只是顺从地站起,当她被带着经过门口,与不知何时瘫软在门框旁的上官擦肩而过时,忽然极轻、极轻地说道: 「夫君……婉儿不怪你……」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却令她身旁的蔺君墨、神司北,以及耳力极佳的叶黎,心中俱是一震! 这是怎样一种扭曲却又无比纯粹的……爱?抑或是绝境中产生的自我保护与彻底的依附? 上官浑身剧烈颤抖,他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挣扎起身,踉踉跄跄跟了几步。他看着妻子如同破柳败絮般被带走的身影,张了张嘴,随着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声,从喉咙深处挤出三个字: 「……对不起……」 蔺君墨皱着眉,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彷佛对这出苦情戏码毫无兴趣,示意神司北和叶黎赶紧带人离开。刘三也连忙跟上,一行人如同来时一样,气势汹汹地带着他们的“战利品”,在部分村民复杂的目光注视下,堂而皇之地离开了桃源村。 带着精神恍惚、步履蹒跚的赵婉,蔺君墨一行人无法连夜赶路,只得在深山中找到一处废弃的猎屋暂歇。 猎屋简陋,四处漏风,但好歹能遮挡夜露,叶黎在外围布下几个简易的警戒机关,蔺君墨和神司北则在屋内生起一小堆火,驱散寒意与黑暗。 赵婉蜷缩在离火堆最远的角落,双手紧紧抱着自己,眼神空洞地盯着跳动的火焰,她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外界只有本能的反应。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和压低的交谈声。叶黎瞬间如同潜伏的猎豹,悄然隐入阴影之中。 「里面有人。」一个沉稳的男声传来。 随即,猎屋那扇破败的木门被推开,三名作行商打扮的男子出现在门口,为首者正是郭宪。他快速扫视屋内,将蔺君墨几人与角落里的赵婉尽收眼底。 「几位兄台,打扰了。」郭宪抱拳,客气地问道:「山中夜色深重,见此处有火光,特来借个地方歇脚,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蔺君墨注意到这三人脚步沉稳,眼神锐利,绝非普通行商。他脸上立刻堆起江湖人那种混不吝的笑容,站起身,同样抱拳回礼:「好说好说!出门在外,都是朋友。这破屋子也不是咱们的,几位随意便是。」他话锋一转,状似随意地问道:「看几位风尘仆仆,这是从哪儿发财回来啊?」 郭宪笑了笑,答道:「从南边贩些山货回来,路不好走,耽搁了。几位这是……」他看向赵婉和一旁努力缩小存在感的刘三。 神司北刚想张口,蔺君墨暗中踢了他一脚,抢先开口:「别提了!哥几个是来讨债的!」他指了指刘三,「这小子,欠了我们陈老大场子里的钱,躲到这穷乡僻壤来了!好不容易逮着他,顺带还捞了个抵债的。」他说着,嫌弃似的瞥了一眼赵婉的方向。 刘三一个激灵,立刻戏精上身,哭丧着脸配合道:「六、六爷……小的知错了!这、这不是实在还不上嘛……那位……那位小姐,是她男人自愿抵押的,不关小的事啊!」 郭宪将信将疑,目光在几人身上逡巡,这说辞听起来合情合理,道上讨债押人妻女抵账的事并不少见,但他总觉得那角落里的女子状态不对,过于麻木和畏缩,而那为首的六爷,眼神太过灵活,不像一般的打手。 「原来如此。」郭宪不动声色地点点头,不再多问,带着两名手下在火堆另一侧坐下,保持著距离,暗中观察。 气氛一时有些微妙。 神司北为了打破沉默,也或许是看赵婉可怜,从行囊里拿出一块干粮,走到她面前,放柔了声音:「吃点东西吧。」 一直没什么反应的赵婉,在看到递到眼前的食物时,没有立刻去接,而是猛地颤抖了一下,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她竟然开始慌乱又笨拙地撕扯自己的衣带,彷佛得到食物需要她先付出某种代价。 这不堪的画面,让在场所有知晓内情的人心头都是一沉。蔺君墨别过脸,神司北的手僵在半空。 「不、不用!给你吃的!不用你做别的!」神司北反应过来,连忙低声阻止。 赵婉的动作顿住,她抬起头,茫然地看着神司北,又看看那块散发着食物香气的干粮,确认对方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后,她眼中对于“交易”的恐惧才慢慢褪去。 她一把抢过干粮,几乎是整个塞进嘴里,噎得直伸脖子,也顾不上喝水,彷佛慢一秒这食物就会消失,吃相全然没有半分官家小姐的仪态,只有求生的本能和过往被用食物逗弄、羞辱所留下的深刻烙印。 郭宪见状不禁皱了皱眉,这女子的反应,绝不寻常,而那几个讨债的,对她的态度也颇为古怪,不像是对待一件单纯的货物。 赵婉狼吞虎咽的模样,让猎屋内的气氛更加古怪。郭宪的目光在她过于纤细的手腕和那即便穿着宽松破衣也难掩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停留了一瞬,眼中闪过更深的疑虑,但他深知分寸,并未点破,更未多问一句。 他转而看向为首的蔺君墨,状似不经意地闲聊道:「说起来,我们这趟往西边走,听说这片山里好像有个叫桃源的村子?几位常在这一带走动,可曾听说过?本想顺道看看有没有什么特产生意可做,也好避开官道上的税卡。」 「桃源村?」蔺君墨扮演的“六爷”皱起眉头,用力啐了一口,满脸的晦气和不以为然,「没听过!老哥,不是我说你,这穷山恶水的,地图上都找不着名字的犄角旮旯,能有什么好去处?就算真有村子,哼,十有**也是些穷横穷横的刁民,排外得紧!我们这种讨债的都懒得往里钻,怕进去容易出来难!」 神司北立刻在一旁帮腔,语气夸张,带着市井混混特有的咋呼:「就是就是!六爷说得对!我听说书先生讲过,这种深山老林里的村子,邪性得很!陌生人进去,轻则钱财被抢光,男的能给你留条裤衩出来都算他们发善心了!」 一直缩在旁边努力降低存在感的刘三,听到「钱财抢光」,忍不住嘟囔道:「那、那不和某些黑心的赌场一样嘛?进去就得脱层皮……」 神司北眼睛一瞪,用力拍了刘三后脑勺一下,骂道:「蠢货!赌场只要钱!深山里的野人,搞不好连人都吃!能一样吗?」他转向郭宪,换上一副“我这是为你好”的表情,「老哥,看你像是正经生意人,听我一句劝,别瞎打听这些没名没姓的地方。绕点远路走官道,虽然多花几个钱,但踏实啊!为了省那点税钱,把命搭进去,不值当!」 郭宪琢磨着几人的神态、语气,他们似乎真的认为那是一个危险、排外、可能谋财害命的刁民村落,这与匿名信中所言“藏污纳垢”隐隐吻合,但角度却更市井,更符合他们道上讨债的身份。 「多谢几位兄台提醒。」郭宪脸上露出一副受教与后怕的表情,拱手道,「是在下考虑不周了。既然如此,那便不去了,明日还是老老实实绕路为上。」 他不再多问,与两名手下低声交谈了几句,便靠着墙壁闭目养神,彷佛真的听从了劝告。 猎屋内恢复了安静,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第14章 第13章 归途多舛 天光微亮,猎屋中的两拨人便心照不宣地分道扬镳。郭宪三人朝着官道方向离去,而蔺君墨一行则继续沿着山路前行。 带着赵婉赶路,远比想象中困难,吃饱后的她并未安稳下来,精神状态如同风中残烛,忽明忽灭。 有时,她会突然清醒,意识到自己被陌生人带着走,惊恐地环顾四周后,挣扎着想要逃跑,力气竟出奇地大。神司北不得不费些劲才能拉住她,低声安抚,却效果甚微。 有时,她又会莫名地安静下来,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彷佛认命般低语:「他不要我了……卖掉了……都一样……」 而更多时候,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时而将身边的蔺君墨或神司北错认成上官,会突然抓住他们的衣袖,泪眼婆娑地哽咽:「夫君……你终于来了……你好久……好久没来看婉儿了……」;时而又会茫然四顾,扯着身旁人的衣角,怯生生地问:「你……你看见我夫君了吗?他去哪了?」 偶尔,在她极度混乱的时刻,还会出现攻击倾向,会尖叫着用手抓、用牙咬试图靠近安抚她的任何人。 照顾这样一个神智混乱的病人,让蔺君墨和神司北疲于应付,精神紧绷。 走出不到三里地,一直沉默断后的叶黎,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下,他没有回头,只是用特定的节奏轻轻叩击了一下腰间的刀鞘。 蔺君墨眼神一凛,瞬间会意——有人跟踪,且从叶黎示警的方式来看,跟踪者是个好手,极有可能是昨夜猎屋中那三个行商之一。 到了滏阳与邻县的岔路口,按照预定计划,叶黎带着迫不及待想离开的刘三走向一条小路,他需要处理刘三的后续并确保他不会乱说话。而蔺君墨和神司北,则带着赵婉,准备返回柳氏所在的邻县宅院,直接交付任务。 蔺君墨能感觉到,那道隐蔽的视线,在分岔路口略微犹豫后,选择了跟上他们这一组。显然,跟踪者对他们这支带着一个明显异常女子的队伍更感兴趣。 神司北全副心神都用在安抚和半搀半抱着赵婉上,根本无暇他顾。赵婉久未长途行走,体力早已透支,此刻更是步履蹒跚,几乎挂在神司北身上。 蔺君墨没有试图甩掉跟踪,他看了看气喘吁吁的赵婉和满头大汗的神司北,心中立刻有了计较。 「这样走下去太慢了!」蔺君墨故意放大声音,语气带着不耐烦,彷佛纯粹是为了省事,「阿北,前面好像有个村子,去看看有没有骡车或者马车可租!我们坐车走!」 神司北不疑有他,他迫不及待地从村落里雇来了一辆看起来颇为结实的旧马车。蔺君墨帮忙将几乎虚脱的赵婉扶上车,自己也钻了进去,神司北则跳上车辕,给车夫指方向。 马车碌碌,沿着土路向前行驶,速度果然快了许多,也平稳了许多。 隐在暗处的郭宪,看着那辆逐渐远去的马车,眉头紧锁。对方突然改为乘车,大大增加了他跟踪的难度,在这陌生的地界,他孤身一人,既不能靠得太近暴露行踪,又担心在岔路口跟丢。 他略一思忖,放弃了继续紧跟,而是快速记下了马车的特征和离去的方向,他决定先返回与手下汇合,将今日所见——尤其是那女子异常的状态、那伙讨债人分兵的举动以及最终乘车离去的方向——详细禀报给明府。 马车上,蔺君墨透过车窗的缝隙,看着后方那片空旷的道路,暗暗松了口气。尾巴,暂时算是甩掉了。 马车碌碌前行,车厢内的赵婉在颠簸中渐渐安静下来,或许是累了,又或许是蜷缩在角落的姿势给了她某种安全感。神司北透过车帘缝隙看到她单薄的肩膀,想起租车时顺便在村里杂货铺买的粗布斗篷,便拿了出来,小心翼翼地递过去。 「喂,这个……给你披上吧,挡挡风。」他一副随意为之的样子。 赵婉没有反应,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神司北叹了口气,将斗篷轻轻盖在她身上,看着她将自己用斗篷紧紧裹住头脸的模样,他没来由地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 那时候蔺君墨刚被阁主捡回来不久,不过是个半大孩子,晚上睡觉,即便屋里只点一盏昏暗的油灯,蔺君墨也会把自己整个人严严实实地埋进被子里,连脑袋都不露出来。他那时还嘲笑对方胆小,现在想来……或许,那也是缺乏安全感的一种表现吧?把自己藏在一个密闭黑暗的空间里,彷佛就能隔绝外界的伤害。 马车在黄昏时分,抵达了柳氏隐居的邻县小院。 开门的仍是那位面容沉肃的老管家。他看着门外陌生的马车,以及从车上下来的、易容后面容凶悍的蔺君墨和扶着一个披着斗篷、低头瑟缩女子的神司北,眼中满是警惕与疑惑。 「几位是……?」 神司北见状,连忙伸手在脸上快速揉搓了几下,扯下了伪装,露出那张属于伏北公子的俊俏脸庞,压低声音道:「是我们,天道阁的。人……我们带回来了。」 老管家这才认出他,脸上的警惕稍缓,但目光随即落在他搀扶的那女子身上,带着难以置信的审视。那女子身形佝偻,面容憔悴蜡黄,眼神呆滞,与记忆中那个灵动明媚的小姐判若两人。 「这……这位是……?」老管家的声音微微发颤。 神司北点了点头,语气也低沉下来:「是赵小姐。」 老管家浑身一震,猛地上前两步,借着夕阳最后的余光,仔细端详那张脸。虽然饱经摧残,但那眉眼的轮廓,依稀还能看出昔日的影子。他倒吸一口凉气,老泪瞬间涌了上来,连忙侧身让开:「快!快请进!」 一行人匆匆进入院内,得到通报的柳氏从内室疾步走出,脸上带着期盼与不安,当她的目光落在被神司北扶着、裹在宽大斗篷里、低垂着头不敢看人的女子身上时,她脸上的期盼瞬间凝固了。 「婉儿……?」她试探着,声音放得极轻。 赵婉听到呼唤,身体微微一颤,却将头垂得更低,往神司北身后缩了缩。 柳氏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那空洞的眼神,那畏缩的姿态……这怎么会是她那如珠如宝、曾经会在她怀里撒娇的女儿? 「她……她吃了不少苦,」神司北看着柳氏瞬间苍白的脸,有些不忍地解释道,「精神……时好时坏,需要慢慢调养。」 柳氏踉跄上前,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碰女儿的脸颊,赵婉却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躲开,发出一声受惊的呜咽,紧紧抓住了神司北的胳膊。 看着女儿对自己流露出如同对待陌生人般的恐惧,柳氏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 老管家连忙扶住站立不稳的柳氏,红着眼眶对蔺君墨和神司北道:「多谢二位……多谢……大恩大德……」声音已然哽咽。 蔺君墨沉默地拱手还礼,神司北看着这悲喜交加、却又弥漫着无尽伤痛的场面,心里也堵得难受。 任务,算是完成了。 第15章 第14章 拼图惊心 滏阳县衙,书房。 郭宪与两名手下风尘仆仆地站在崔子玉面前,将分别探查的情报一一汇报。 郭宪首先开口:「明府,我跟踪那伙带走女子的讨债人。他们在岔路口分兵,两人带着那抵债的女子乘车往邻县方向去了。属下担心暴露,未再深跟,但记下了马车特征和方向。」他略一停顿,补充了最重要的观察,「那女子……状态极差,精神恍惚,时哭时闹,且……身形有孕。那些讨债的对她态度颇为古怪,不似对待寻常抵债之物,倒有几分……不得已而为之的谨慎。他们言谈间对桃源村颇为忌惮,暗示那是穷山恶水出刁民之地,危险排外。」 接着,负责外围探查的护卫甲回报:「明府,我们扮作货郎在西山外围几个村落打探。提及桃源村,村民大多摇头表示不知,或语焉不详。唯有一个老猎户多说了两句,言道那片山谷深处确有炊烟,但外人极少进去,偶有误入者,也很快被“劝”出,只说是些排外的山民,靠山吃山,不喜与外界往来。我们试图靠近,发现山路隐蔽,且有简易的岗哨痕迹,防范意识很强。」 护卫乙补充道:「我们观察了进出那片区域的少量行人,神色多带警惕,不似普通农夫。虽未见到明显的恶行,但那种刻意的封闭与排外,绝非寻常村落。」 两边情报汇总,一幅更加清晰却也更诡异的图景呈现出来:一个位置隐蔽、防卫森严、排外的村落;一伙打着讨债名义、行事却透着古怪的神秘人,救出或夺取了一名精神崩溃、疑似来自该村的女子。 崔子玉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心中迅速盘算着已知的官场格局:前县令赵明德倒台,其亲信县丞也随之落马。现任县丞是周别驾安插的人,立场不明,但至少不会是赵明德的余孽。而陈县尉……此人态度暧昧,在赵明德案中虽未受牵连,却也难脱干系,是个典型的摇摆派。 这桃源村能在前任县令任期内存在乃至壮大,背后若无胥吏豪强包庇,绝无可能。那伙讨债人真正的目的是什么?救人?还是黑吃黑?他们与匿名送信者,是否有关联? 「此事牵扯甚大,背后恐有盘根错节的势力。」崔子玉缓缓开口,「我们目前掌握的,仍多是旁证与推测,缺乏一击致命的实据。贸然行动,只会打草惊蛇,甚至可能引火烧身。」 他看向郭宪:「那女子的去向,继续暗中查访,但要万分小心,不可暴露。」 又对两名护卫道:「对西山那片区域的监视不要放松,重点记录其人员往来、物资运输,寻找规律与破绽。尤其注意,是否有衙门中人或地方豪强与其接触。」 「属下明白。」三人齐声应道。 崔子玉挥手让他们退下,独自坐在书房内,陷入沉思。匿名者的意图,讨债人的身份,陈县尉的真实立场,周别驾安插县丞的用意……这一切,都需在他下一步的落子中,细细权衡。 — 磁州别驾周文渊设下的官场宴席,设在州城最负盛名的望江楼。飞檐斗拱,丝竹悦耳,觥筹交错间,尽是衣香鬓影与虚与委蛇的笑语。 崔子玉位列其中,身着七品绿色官袍,于这一众或绯或紫的上官与同僚间,显得格外年轻,也格外沉默。他并不擅长此等交际,却深知此为官场常态,不得不来。他端坐席间,大多时候只是静静聆听,偶尔附和几句,心思却早已飘向了那隐于西山深处的迷雾。 酒过三巡,气氛愈发热络,几杯黄汤下肚,一些平日讳莫如深的话题,也渐渐在席间流淌开来。 一位与赵明德曾有过节的官员,捋着须髯,似醉非醉地笑道:「说起来,崔明府的前任,赵德明赵县令,近日家宅似乎颇不太平啊。听闻其夫人柳氏,前几日去州狱探监了?」 旁边立刻有人接话,语气带着几分看热闹的促狭:「何止探监!昨日州府那边都传开了,柳氏直接递了和离书上去!这时间掐得,探完监就断干净,真是半点情分不留了。」 话题一旦打开,便如决堤之水,围绕着已然倒台的赵明德蔓延开来。 「赵县令当初也是心气太高,眼看风向不对,就想着走快捷方式,巴结那位……咳咳,」有人含糊其辞,但席间众人心照不宣,「听闻当时连生辰八字都换了,打算把女儿许给那位家的公子,以求稳住局面,可惜啊……时不我予。」 「说起赵家那位千金,」另一人摇头晃脑,语气带着几分真实的惋惜,「当年也是咱们滏阳数得着的名门淑女,模样、性情,都是一等一的出挑。可惜,红颜薄命,听闻后来突染顽疾,送去外地庄子静养了,这一去,就再没了音讯。赵家出事后,更是无人问津了。」 听着这些零碎的议论,崔子玉端着酒杯的手一顿,他面上平静,脑中却立即将这些信息与之前的调查迅速串联。 他想起了郭宪数日前回报的后续查访:那辆马车最终停留在邻县一处僻静宅院附近。郭宪冒险抵近观察过数次,发现那户人家对院中那名精神失常的女子极尽关切,请医用药,照料得无微不至,绝非对待一件“货物”的态度。他当时便推测,那女子很可能是那户人家离散在外的亲眷。 「……模样性情都是一等一的……突染顽疾……送外庄修养……」 「……那户人家对失常女子极尽关切……绝非对待货物……」 「……柳氏探监后……和离……」 一条无形的线,在崔子玉心中瞬间清晰起来! 那个被讨债人从桃源村带出的、精神崩溃、怀有身孕的女子,极有可能就是当年“染病离家”的赵家千金,赵明德的亲生女儿! 而那些所谓的讨债人……他们真正的目的,根本就不是讨债,而是救人! 是谁在救人?是谁能如此精准地找到被藏匿的赵小姐?是谁有能力从那戒备森严的地方将人带出?是柳氏吗?她一个失势官员的家眷,如何能有这等手段?还是……那个神秘的天道阁? 无数念头在他脑海中翻腾,他感觉自己似乎触摸到了一个巨大阴影的边缘。桃源村的罪恶,恐怕远不止囚禁一两位官家小姐那么简单,它很可能是一个庞大利益链条的终端,而赵明德的倒台,或许也与此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深吸一口气,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压下心头的震动,抬眼望向席间依旧在高谈阔论的众人,这些人身处漩涡之外,轻松地谈论着他人的悲剧,却不知脚下的淤泥之中,隐藏着怎样触目惊心的真相。 席间的喧嚣彷佛在崔子玉耳边远去,他心中反复推敲着那个愈发清晰的猜测。 若那失常女子真是赵小姐……那么,赵明德这位前任县令,无论他本人是否直接与桃源村勾连,其失察、放纵,乃至无能整顿治下的罪责,都已铁证如山。桃源村这等规模的罪恶营生,绝非一日可成,其“货物”的输入输出,必然依托于一张隐秘而有效的人脉与运输网络,这张网络极可能就寄生在滏阳县过往松弛的治理之下。 想到此处,崔子玉心头顿觉讽刺。赵明德汲汲营营,妄想通过嫁女来攀附权贵、稳固权位,却不料自己的女儿,最终竟可能毁于他自己亲手放任、甚至可说是其治理失败所滋生的毒瘤之中。 这算不算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又何尝不是一种父债,由女来偿? 这念头让他对赵明德生不出半分同情,只觉官场沉浮背后的因果,有时竟如此尖锐而悲凉。 就在他思绪翻涌之际,一个带着浓重酒气的身影凑了过来,是席间一位与本地豪强关系匪浅的州衙属官。此人面带红光,一只手颇为自来熟地拍上崔子玉的肩头。 「崔明府!年轻有为,年轻气盛啊!哈哈!」他喷着酒气,声音洪亮,引得附近几人侧目,「听说明府近日颇为勤政,连西边那些鸟不拉屎的山坳都惦记着?能理解,能理解,新官上任嘛,总想做出点政绩来,急于求成之心,人皆有之嘛!」 这话听着像是玩笑,却是不易察觉的敲打与试探。那只重重拍在肩上的手,彷佛不仅仅是醉汉的失态,更是一种无形的警告,暗示着他的一举一动,可能早已落在某些有心人眼中。 崔子玉身体僵硬了一瞬,随即迅速放松下来,他脸上适时地浮起一层无奈的苦笑,抬手轻轻拂开那只沉甸甸的手掌,语气怅然: 「老哥说笑了。不过是例行公事,查看一下边界舆图,免得将来出了纰漏,你我脸上都不好看。这滏阳地界,诸事还需仰仗各位前辈同僚多多指教,子玉年轻识浅,只求稳妥,不敢有什么求成之心。」 那属官眯着眼打量了他片刻,见他神色坦然,语气诚恳,似乎真只是个谨小慎微的年轻官员,这才哈哈一笑,又说了几句场面话,转身与他人应酬去了。 崔子玉看着他的背影,脸上谦逊的笑容缓缓收敛,眼神恢复了惯常的沉静,只是那沉静之下,冷意更甚。 这看似无心的一拍一笑,已然印证了他的猜测。桃源村背后,果然牵扯着本地盘根错节的势力,他们的神经如此敏感,自己仅仅是派人外围探查,便已引来了试探。 前方的路,看来比他预想的还要荆棘密布,但他心中的那杆秤,却未曾有丝毫动摇。无论是为了那无辜受难的赵小姐,还是为了滏阳县应有的清明,这桃源村的迷雾,他必须破开。 第16章 番外 恩断义绝 磁州州狱,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霉味与绝望的气息。 柳氏在使了银钱、层层打点后,终于得以在一个单独的囚室内,见到了身着囚衣、鬓角斑白、神色灰败的赵明德。 昔日意气风发的滏阳县令,已被这囹圄之苦磨去了所有锋芒,只剩下满眼的怨怼与不甘。 柳氏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五味杂陈,有恨,有怜,更多的是一种物是人非的悲凉。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开口道:「我找到婉儿了。」 赵明德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她,哑声问道:「她……她还活着?她在哪?」 「活着?」柳氏惨然一笑,笑容里满是苦涩与恨意,「是啊,还活着。可我的婉儿……已经彻底毁了!」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她疯了!赵明德!她认不得我这个娘!她像个惊弓之鸟,连靠近她都会发抖!她肚子里甚至怀着不知是谁的野种!这就是你当初逼她、打压那书生,把她逼上绝路的下场!」 赵明德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起来,他猛地站起身,铁链哐当作响,指着柳氏,厉声反驳:「怪我?!你还有脸怪我?!若非你当初阳奉阴违,表面上反对,背地里却纵容她与那穷酸书生来往,甚至还让她将人领上门!若非你暗中相助,那孽女身上怎会带着足够他们远走高飞的细软?!她一个深闺女子,哪有那么容易就逃出家门?!是你!是你这个做娘的胡涂、心软,才酿成今日苦果!」 他喘着粗气,双眼赤红,彷佛找到了所有失败的根源,话语变得愈发尖锐刻薄:「若是当初她乖乖听话,顺利与刘通判家联姻,我赵家便能更上一层楼!有刘家作为倚仗,磁州官场谁敢动我?周文渊又怎能如此轻易地就将我扳倒?!都是你们!是你们母女毁了我苦心经营的一切!让我落到这身陷囹圄、等待秋后问斩的境地!」 他不等柳氏反驳,又将矛头指向了柳氏的娘家:「还有你们柳家!口口声声姻亲之谊,当初我势头好时,确也得了些助力。可一旦风向不对,你们柳家跑得比谁都快!立刻切割,撤资断援,唯恐沾上一身腥!若是你娘家当初肯倾力相助,助我渡过难关,我何至于要急切地去巴结刘通判?又何至于落到今天这步田地?!说到底,是你们柳家无情无义在先!」 柳氏被他这一番颠倒黑白、推卸责任的言论气得浑身发抖,泪水汹涌而出:「赵明德!你到现在还只惦记着你的官位,你的前程!婉儿是你的亲生女儿啊!你把她当成什么?攀附权贵的工具吗?你为了巴结上官,不惜将女儿往火坑里推,如今她生不如死,你竟无半分悔意,还在这里大放厥词!我柳家当初助你,是情分,不是本分!是你自己利欲熏心,触犯律法,咎由自取!难道要让我柳家满门陪着你一起万劫不复吗?!我父亲果断撤出,是保全之举,更是保住了我,保住了我还能变卖嫁妆,去寻回我那可怜的女儿!」 她喘了口气,尖声宣告:「我告诉你赵明德,从今日起,我柳芸与你恩断义绝!我这就去向州府递和离文书!」 赵明德猛地一愣,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狞笑道:「和离?我如今是待死之囚,你倒是会撇清关系!」 「撇清关系?」柳氏惨笑一声,那笑容里带着无尽的嘲讽与痛楚,「我是要为我的孩子,彻底割掉你这块腐肉!你不配为人父,更不配延续香火!」 她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我们的儿子,从今往后,不姓赵了。他随我姓,姓柳!我会告诉他,他的父亲早就死了!他将来读书识字,顶天立地,是柳家的儿郎,与你这赵氏罪囚,再无半分瓜葛!」 这句话,如同最后一记重锤,彻底击溃了赵明德。他一生汲汲营营,攀附权势,除了自身权欲,何尝不是为了光耀门楣、传承赵氏?如今,身陷囹圄,性命不保,连最后一点血脉传承,都要被彻底剥夺,甚至改冠他姓! 「你——!毒妇!你敢!!」赵明德目眦欲裂,疯狂地挣动铁链,想要扑过来,「那是我赵家的儿子!是我的种!」 「你的种?」柳氏看着他癫狂的模样,眼中只剩下一片冷意,「他只会是我的儿子,是柳家的希望。你,和你那肮脏的赵家,就抱着你的野心,一起烂在这监牢里,断子绝孙吧!」 说完,柳氏不再看他一眼,决绝地转身,任由身后的咆哮与诅咒被厚重的牢门隔绝。 第17章 第15章 侠义之问 回春堂后院里,弥漫着一股难以平复的躁动。 「阁主!我们还等什么?」神司北第一个跳起来,脸上再无平日的嬉笑,只有满满的怒火,「那种吃人的鬼地方,就该一把火烧个干净!把那些丧尽天良的畜生全宰了!」 叶昭虽然没说话,但紧握到发白的拳头也泄露了她的情绪。连一向沉稳的叶黎,眉宇间也凝着化不开的寒意。宋安青更是气得满脸通红,在一旁小声却坚定地附和:「对!不能放过他们!」 群情汹涌之下,唯有叶竹鸣依旧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扶手,彷佛毫不关心众人口中那个人间地狱。 等到众人激动的声音稍歇,他才慢悠悠地抬起眼皮,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今晚吃什么: 「行啊。很简单。」 他扫了一眼瞬间安静下来的众人,继续用那种没有起伏的语调说道: 「找个由头混进去,在他们共享的水井或水源里下安神的药。等夜深人静,全村都睡死了,我们挨家挨户进去,一剑一个,干净利落。省力,高效,还能最大限度避免我们自己人受伤。天亮之前,就能把事情办得干干净净。」 他描述得如此轻描淡写,却带着一股冰冷的杀伐之气,让热血上头的几人都不由得一静。神司北张了张嘴,想说「就这样干!」,却发现那一剑一个的说法,让他的背脊莫名泛起一股寒意。 叶竹鸣将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话锋陡然一转,声音依旧平淡,却刺破了众人单纯的侠义幻想: 「然后呢?」 他目光逐一扫过在场的每一张脸。 「杀光了恶人,事情就结束了吗?」 「那些被关在地窖里、锁在笼子里的女人,你们打算怎么处理?」 「从桃源村到滏阳,正常人赶路尚且需要一整天。她们呢?一个个久经折磨,身上带伤,精神崩溃,能有几分力气走路?」 「若有几个像赵小姐那样神智不清的,你们谁去搀扶?谁去安抚?她们若是半路受惊逃跑,摔下山崖,谁来负责?」 「就算我们拼尽全力,把她们一个不少地都带回了滏阳。然后呢?」 「她们的家在哪?家人还在吗?愿不愿意接纳一个经历如此不堪、甚至可能神志不清的亲人?」 「后续的医治、安顿、生计,这些漫长又磨人的事情,你们谁来管?我们天道阁,管得过来吗?」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冰水浇头,让众人沸腾的热血瞬间冷却下来。 他们只想到了快意恩仇,却未曾想过,侠义之后,是更为沉重和复杂的现实。杀人固然痛快,但救人不仅仅是将她们从一个地方带走那么简单。 后院陷入一片寂静,只能听到众人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叶黎抱着刀,依旧沉默,但他紧抿的嘴角显示他听进去了。叶昭眉头紧锁,显然在思考阁主提出的难题。神司北和沈霜林脸上的愤怒被茫然取代,宋安青更是低下了头。 叶竹鸣重新靠回椅背,恢复了那副懒散的样子,彷佛刚才那个言语如刀的人不是他。 「侠义,不是挥挥剑那么简单。」他闭上眼,轻声道,「把烂摊子留给别人,或者让被救的人陷入更绝望的境地,那不叫行侠仗义,那叫自我满足。」 「毁灭很容易,建设却很难。」 「在想到如何妥善地“建设”之前,毁灭的刀,最好先收在鞘里。」 叶竹鸣的话语,如同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也暂时压下了即刻动武的冲动。 「那……那难道就这么算了吗?」神司北不甘地问道。 「当然不能。」叶竹鸣睁开眼,目光扫过众人,「恶需除,但方法要变。我们需要帮手,或者说,需要一个能处理后续的“正主”。」 他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崔子玉那张年轻却沉稳的脸。 民众间的口碑,说他是个难得想做事的清官。街头初识那次,他首先关心的是那对母子的安危,而非急于追究冲撞之责。言语交锋,他不推诿,不浮躁,展现出与其年龄不符的沉稳与务实。还有君墨他们带回的消息,那个跟踪他们的“行商”头领,行事颇有章法,正是在那匿名线索送出之后出现的。 「阁主,您是想……找那位崔县令?」唐玉瑶心思细腻,立刻捕捉到了他的意图。 叶竹鸣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淡淡道:「他给我的感觉,与寻常官吏不同。眼底倒有几分清明,像是……真想做事的人。」他顿了顿,补上一句:「而且,他似乎在查桃源村。」 这让众人都有些意外。 「可是阁主,您不是一向……」宋安青小声嗫嚅道,没敢说完。阁主对官府的排斥,是刻在骨子里的。他们都隐约知道,阁主年少时那场倾覆家族的血案,背后便有官匪勾结、草菅人命的影子。那片猩红,早已将官府二字染成了不值得信任的颜色。 叶竹鸣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彷佛能从中汲取慰藉。他自幼被师父带上三清山,师门自在随性,门规宽松,唯有一条铁律深植于心:「万事随心,然心之所向,需为侠义。俯仰无愧,方得自在。」 这条门规给了他极大的自由,也给了他不可推卸的担当。面对桃源村这等滔天罪恶,他无法袖手,师门教诲不允,他自己的本心更不允。 「此一时,彼一时。」他声音依旧平淡,却有着下定决心的沉稳,「单凭我们,能毁其巢穴,却难善其后。若能借官府之力,明正典刑,公告天下,不仅能铲除毒瘤,那些受害女子或许也能由官府出面,登记造册,慢慢寻亲归家,得到相对妥善的安置,这比我们暗中处理要稳妥得多。」 叶昭提出了最现实的问题:「若那崔子玉……名不副实,或是畏惧地方势力,不敢动手呢?」 「那我们就再找别人,邻县、州府……总有想捞政绩的人。实在不行,」叶竹鸣语气微顿,带着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大不了,再与那位磁州别驾周文渊合作一次。」 他与周文渊在上次扳倒赵县令时有过短暂的交集,那是纯粹的利益交换,各取所需。他并不喜欢那种感觉,但若为了解决桃源村这个更大的罪恶,他并不介意再次利用规则。 「总之,」叶竹鸣站起身,做出了决断,「先试试这位崔明府。玉瑶,你想办法,将我们掌握的关于桃源村的部分情报,尤其是其具体位置、内部大概结构,以及可能涉及赵小姐的线索,用不会暴露我们的方式,送到他的案头,看看他会作何反应。」 这是一次试探,一次对崔子玉能力和魄力的考验,也是叶竹鸣在自身原则与现实困境之间,迈出的谨慎一步。 侠义之道,并非只有刀光剑影。有时,选择与一个可能值得信任的官家合作,是一条更为艰难,却也可能拯救更多人的路。 — 崔子玉面前摊开着一张新绘的简略地图,上面清晰地标注了桃源村的位置、几处疑似岗哨与地窖入口。这份情报来得突兀却详尽,如同雪中送炭,他几乎可以肯定来源于那个神秘的天道阁。 接着几日,数条关键线索以不同的方式,悄然汇聚到他手中。 首先动起来的,是那位由周别驾安插的县丞。在一次例行的公务汇报后,状似无意地提点道:「明府,下官近日翻阅旧档,发觉西山一带的几处矿坑记录含糊不清,前任赵县令似乎对此颇为宽纵。如今明府锐意革新,或可从此处着手,厘清田赋户籍,亦是政绩一桩。」话点到为止,却清晰地将西山、赵明德旧弊与政绩挂上了钩,这是一种基于官场生存的示好与投资。 紧接着,一次在衙门廊下偶遇陈县尉,对方压低声音快速说道:「城南吴家,水深。前县尊的师爷,或许知晓些旧事,听闻……如今在吴府静养。」说完,便像没事人一样快步离开。 而郭宪带领的暗中调查,虽避开了桃源村本身的严密守卫,却也历经艰险,他们盯住了通往西山方向的几条隐秘小路,记录下了数批看似运送寻常山货、实则车辙深重的队伍,其最终消失的方向,都指向那简略地图上标注的桃源村。并且,他们确认了至少两次,有面生的、气质与山民迥异的男子,进入了城南吴家的侧门。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清晰地串联起来。 天道阁递来刀,陈县尉指出了目标,县丞铺好了台阶,郭宪摸清了路径。 崔子玉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不能再等了。 每多等一日,桃源村内便可能多一个“赵婉”。 证据虽非铁板一块,但脉络已然清晰,是时候行险一搏,直取中宫了。 他转过身,眼神锐利如刀,平静地吩咐道: 「郭宪,备帖。明日,随我拜会吴府。」 第18章 第16章 直捣黄龙 拜帖在次日清晨便送到了城南吴府。 这一步棋,出乎了许多人的意料。在滏阳县众多豪强眼中,这位年轻的县令要么该继续暗中查访,要么该集结衙役兵壮,如此单刀直入地递帖拜访,意欲何为? 傍晚时分,崔子玉只带着郭宪及两名护卫,轻车简从,来到了吴府门前。府邸气派非凡,高墙深院,门口的石狮子睥睨着来往行人,无声地彰显着主人家的权势与底蕴。 吴家的家主吴良雍,一位年约五旬、身材富态的男子,亲自在中门迎候,他脸上挂着热络笑容,将崔子玉请入花厅,奉上香茗。 「崔明府大驾光临,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啊!」吴良雍笑着寒暄,「明府上任以来,勤政爱民,滏阳百姓有福了。只是不知今日前来,有何指教?」 崔子玉端起茶盏,却未饮,只是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起的茶叶,目光平静地看向吴良雍,直接开门见山: 「吴公客气了。本官今日冒昧来访,实为一桩公务。近日清理前任赵明德遗留的卷宗,发现几处账目与文书上的疑点,需请教其昔日身边的钱谷师爷,核对清楚,以便归档结案。」 他略作停顿,观察着吴良雍细微的神色变化,继续说道:「听闻这位师爷,自赵明德案发后,便一直在贵府静养。还请吴公行个方便,请他出来,随本官回衙门一趟,问几句话便可。」 花厅内的气氛瞬间凝滞。 吴良雍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眼底闪过阴鸷,但很快便恢复如常。他放下茶盏,叹了口气,面上为难道:「哎呀,明府有所不知。那位师爷,确实曾在敝府暂住过几日,但因忧惧过度,早已病体沉痾,神智时常不清,实在不堪应对官府讯问。况且,他如今已不在府上了。」 「哦?不在府上了?」崔子玉眉梢一挑,不经意般地从袖中取出一张纸,轻轻放在桌上。那是一份简单的路引抄录,上面记录的时间与车马特征,与郭宪监视到的、进入吴府侧门的其中一队人马隐隐吻合。 他没有指证,只是将这份模糊的“痕迹”摆了出来。 「吴公,」崔子玉沉声道,「赵明德一案,虽已定案,但毕竟发生在本县任期之内,许多首尾,需得料理干净,方能向朝廷、向上官交代。若有任何含糊不清之处,不仅本官难辞其咎,恐怕……也会牵连无辜,徒生波折。」 他坦然地看着吴良雍,话语中的未尽之意,双方心知肚明。他是在告诉吴良雍:我手里有东西,我现在只要师爷这个“首尾”,你把人交出,事情就控制在清理旧案的范围内,你若拒不交出,那便是心中有鬼,接下来的事情,就不仅仅是“请教”那么简单了。 吴良雍的脸色变幻不定,他死死盯着桌上那张纸,又看向眼前这个过分年轻却气度沉凝的县令。他摸不清崔子玉到底知道了多少,手里还有多少牌。但他清楚,为了保全整个吴家,避免与官府彻底撕破脸,眼前这个断尾的选择,似乎是代价最小的。 漫长的沉默之后,吴良雍脸上的为难与笑容彻底消失,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既然明府坚持公务为重……罢了。」他转头对侍立在旁的管家沉声道:「去,请后院静养的那位先生出来,就说县令明府有请,问几句话。」 「是,老爷。」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一位面色苍白、身形消瘦、脸上带着惊惧与疲惫的中年文士,被两名吴府下人“搀扶”了出来。 崔子玉站起身,对吴良雍拱了拱手:「多谢吴公深明大义,协助衙门公干。人,本官就先带回去了。」 他没有再多看吴良雍一眼,示意郭宪上前接过人。 吴良雍站在花厅门口,看着崔子玉一行人带着师爷离去的背影,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师爷被带回县衙后,崔子玉并未给他任何喘息之机,连夜于滏阳县衙密室提审。 烛火摇曳,映照着师爷惨白惊惶的脸。他蜷缩在椅子上,对面是神色平静的崔子玉。 「师爷,你是聪明人。」崔子玉的声音不高,却压迫感十足,「吴家树大根深,你于他们而言,不过是随时可以舍弃的卒子。如今能保你性命的,不是吴家的仁慈,而是本官这里的规矩,和你自己的选择。」 师爷浑身一颤,冷汗浸湿了后背,他深知吴良雍手段狠辣,自己一旦失去利用价值,下场可想而知。 「明府……小人,小人愿招!只求明府保小人一条活路!」师爷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赵县令……不,赵明德任内所有见不得光的账目,与吴家往来的凭据,小人……小人都偷偷录了一份总账!」 「账本在何处?」崔子玉目光锐利。 师爷咽了口唾沫,说出了一个让崔子玉都感到意外的地点:「就、就在吴府!小人生怕离了吴家掌控会被灭口,又怕将账本带在身上或别处更不安全,便……便用了些手段,藏在了吴府库房西侧墙角第三块地砖之下,上面压着几个废弃的旧箱笼。灯下黑,他们绝想不到……」 与此同时,吴府之内,一片阴霾。 吴良雍面色铁青地听着管家的回报。 「老爷,县衙那边守得铁桶一般,我们的人几次想靠近都被逼退了,根本找不到下手的机会。那师爷……怕是已经开口了。」 「废物!」吴良雍低声怒斥,心中却也升起一股寒意。他原本笃定师爷为保家人,不敢轻易吐露核心机密,但崔子玉的动作太快,太狠,根本不给他们反应的时间。 「他不一定敢全说……但我们赌不起。」吴良雍面上露出狠厉之色,「去!立刻去……」 他压低声音,下了灭口的死命令。一支更精干隐蔽的小队被派了出去,目标直指县衙内被严密看守的师爷。 然而,崔子玉早已布下天罗地网。郭宪亲自带队,不仅在明处设岗,更在暗处布下重重暗哨。吴家的灭口小队刚一靠近预定位置,还未找到潜入的缝隙,便与郭宪率领的护卫发生了无声却激烈的对峙。黑暗中,拳脚相交,利刃反射出冰冷的月光,最终,吴家派来的人丢下两具尸体,狼狈地撤了回去。 消息传回,吴良雍跌坐在太师椅上,知道大势已去一半。师爷不仅活着,而且必然已将最要命的东西说了出来。 次日,天色刚亮。 崔子玉再次出现在吴府门前,这一次,他身后跟着的不再是寥寥几名护卫,而是整整一队按刀而立的县衙精锐捕快。 他没有等通传,直接迈步而入,气势与前次拜访时已截然不同。 吴良雍强作镇定地迎出来,还未开口,崔子玉便抬手阻止了他,目光如炬,声音清晰地传遍前院: 「吴公,不必再多言了。师爷已将一切都交代了。」他盯着吴良雍瞬间变色的脸,一字一顿道,「赵明德任内所有见不得光的账目,最后的汇总之处,皆在贵府。本官给你一日时间,将所有涉及官场往来、人口贩运的账册,主动交出。否则……」 他没有说出后果,但那份冰冷的威胁与不容置疑的态度,已让在场所有吴家之人胆寒。 吴良雍脸色铁青,双手因愤怒和恐惧而微微发抖,他勉强维持着镇定:「崔明府,你这是血口喷人!我吴家……」 「一日!」崔子玉根本不听他辩解,斩钉截铁地重复了最后时限,转身便走,留下吴府上下,陷入一片恐慌与混乱。 第19章 第17章 请君入瓮 吴家书房内,响起一阵刺耳的碎裂声,上好的整套青瓷茶具在地上迸溅开来。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吴良雍低声咆哮,「一个毛头小子,竟敢如此逼我吴家!」 「老爷,息怒啊!」管家连忙提醒道,「当务之急,是赶紧想办法!崔县令这是要下死手啊!」 吴良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眼珠不停转动:「想办法?对,想办法……不能坐以待毙!」他深吸一口气,语速极快地下令,「备车!不,备轿!要快!还有立刻去请陈县尉过府一叙,就说有十万火急之事!」 他必须动用所有关系,这滏阳县乃至磁州官场,与他吴家坐在同一条船上的人,不在少数!赵明德在时,多少见不得光的好处经他吴家的手流出去?如今想一脚把他吴家踹开,独善其身?没那么容易! 然而,吴良雍低估了风声鹤唳下的离心力。 陈县尉借口公务繁忙,只派了个随从回话,言语模糊,不置可否。显然,那晚师爷被强行带走,以及崔子玉二次上门的强硬姿态,让这个惯于骑墙的滑吏嗅到了极度危险的气息,他选择了明哲保身。 派往州府求救的心腹带回的消息更是让吴良雍手脚冰凉,那位平日里称兄道弟、收受厚礼的州衙官员,竟连面都不见,只让人传回一句:「近日风声紧,周别驾盯得严,让吴公好自为之,暂避锋芒。」 「暂避锋芒?他让我怎么避?!刀都架到脖子上了!」吴良雍气得浑身发抖,这些人是见势不妙,要么想抽身,要么觉得此刻帮他无异于引火烧身,死得更快! 也有几家平日里与吴家利益纠葛最深的豪强被请了来,但厅堂内的气氛不再是同仇敌忾,而是充满了疑虑与侥幸。 「吴公,那崔子玉年轻气盛,可能只是虚张声势。」 「是啊,或许他只是想吓唬我们,逼我们自乱阵脚?」 「此时若轻举妄动,岂不是不打自招?依我看,不如以静制动,他拿不到实据,也奈何我们不得!」 这些话听在吴良雍耳中,只觉得无比讽刺,他看着这些昔日把酒言欢、共谋富贵的盟友,此刻却各怀鬼胎,指望着他吴家独自扛下所有风险。 一股巨大的孤立感涌上他的心头。 就在吴家四处活动的同时,一封密信由郭宪快马加鞭,送至了磁州别驾周文渊的案头。 信中,崔子玉将天道阁提供的桃源村地图、师爷关于人口贩运与利益输送的口供摘要、以及账本确在吴府的推断,条分缕析,和盘托出。 他最后写道:「……文渊公明鉴,吴家所为,已非寻常鱼肉乡里。其罪恶滔天,罄竹难书!更兼账册所载,恐牵连甚广。此事若处置不当,或拖延日久,必成燎原之势,届时不仅滏阳民怨沸腾,州府清誉亦将受损,恐亦会有不明就里之上官,质疑我磁州吏治。」 这封信将桃源村的罪恶与州府整体利益、周文渊自身的政治风险牢牢绑定。 在吴良雍于府中焦头烂额、四处碰壁之时,周文渊的手令送到了崔子玉手中。手令措辞严厉,命滏阳县令崔子玉「彻查赵明德贪墨案余孽,搜检相关证物,若遇阻挠,可调用州兵协助,务必水落石出!」 这纸手令代表最后的障碍已经扫清,官面上的阳谋已然备齐。 崔子玉铺开一张素笺,沉吟片刻,落笔写下几行字。这封信需要以一种绝不会被察觉的方式,送到那个人的手中。 这封简短的密信,几乎在墨迹未干之时,便已摆在了叶竹鸣的面前,信上只有时间、地点与一个“账”字。 「他要动手了。」叶竹鸣将密信在烛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淡淡地对围过来的众人说道。 「太好了!终于能端掉那鬼地方了!」神司北摩拳擦掌。 叶竹鸣却摇了摇头,眼神沉静如水:「吴家此刻必然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既要忙着处理其他见不得光的账目,可能还会连夜造假,更会发了疯似的寻找这本真正的催命符。」他抬眼,目光扫过众人,「崔子玉需要有人,在他们找到或毁掉它之前,把它拿出来。」 「我去!」叶黎向前一步。 「不,这次我去。」叶竹鸣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腕,「吴府此刻定是戒备森严,我去更稳妥些。也好亲眼看看,这滏阳豪强的底蕴。」 是夜,月隐星稀,正是夜行者最好的掩护。 叶竹鸣一袭夜行衣,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吴府外围的阴影中。府内果然灯火通明,隐约可见人影匆忙走动,巡逻护院的频次也十分密集,气氛紧张压抑。 他耐心潜伏,观察着护卫交接的间隙与视野盲区,并在心中快速勾勒出吴府大致的建筑布局,库房的位置不难推断,但此刻必然也是重点看守之地。 避开数队明哨暗岗,他如一片落叶般贴近库房后墙,这里有一扇极不起眼、用于通风换气的气窗,狭窄得仅容孩童通过,且布满尘埃蛛网,显然久未开启。 叶竹鸣深吸一口气,全身骨骼发出一阵极轻微的「咯咯」声响,身体彷佛瞬间变得柔若无骨且缩小了一圈,他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如同滑溜的游鱼般,从那狭窄的气窗缝隙中钻了进去。 正是失传已久的缩骨功。 库房内堆满了杂物,空气混浊,借着从窗缝透入的微弱光线,他很快便锁定了西侧墙角,那里果然堆放着几个看似废弃的旧箱笼。 他轻轻移开箱笼,在第三块地砖上细细摸索,很快便发现了边缘的松动。他小心翼翼地撬开地砖,下方是一个浅浅的土坑,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册子,正静静地躺在其中。 叶竹鸣将账本贴身收好,复原地砖与箱笼,抹去一切痕迹,循原路悄然撤离。整个过程干净利落,没有惊动任何人。吴府上下,依旧在为如何应对明日官府的搜查而焦头烂额。 子时刚过,这本还带着库房阴凉气息的总账,已悄然出现在崔子玉的书案上。 崔子玉就着烛火,快速翻阅了几页,上面清晰记录着与赵明德的每一笔肮脏交易,以及更触目惊心的——与桃源村相关的“货物”往来与利益分配。 他合上账本,长长舒了一口气。 次日清晨,滏阳县衙三班衙役倾巢而出,更有周别驾派来的一队州兵压阵,浩浩荡荡将吴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崔子玉手持周文渊的手令,面色肃然,当众宣布:「奉州府钧令,搜查赵明德贪墨案相关证物!吴府上下,所有人等不得妄动,配合搜查!」 吴良雍脸色铁青,却无法公然反抗州府命令,只能眼睁睁看着衙役如狼似虎地冲入府中翻箱倒柜。 搜查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各种零散的账册、信件被不断搜出,堆积在院中。吴良雍心中稍定,那些要命的东西早已连夜处理,这些边角料最多让他伤筋动骨,却不致命。 就在他以为即将熬过去时,一名衙役“恰好”在库房西侧墙角,“意外”发现了那处松动的地砖,并在崔子玉的亲自监督下,起出了那个油布包裹。 当崔子玉当着吴良雍和所有人的面,缓缓展开那本真正的总账时,吴良雍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晃了晃,差点瘫软在地。他死死盯着崔子玉,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与彻底的绝望。 他明白了,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为他精心准备的局。昨夜的一切挣扎,就像是跳梁小丑的徒劳表演。 崔子玉目光冰冷地扫过面如死灰的吴良雍,沉声下令: 「人赃并获!将吴良雍及其核心党羽,全部拿下!查封吴府所有产业!」 第20章 第18章 合围桃源 晨光熹微,滏阳县衙门口却已是一片与往日不同的喧嚣。 几辆辎重车停在一旁,兵士们正将一袋袋干粮、一捆捆箭矢搬运上车,金属的碰撞声与军官的呼喝声交织,引得早起的百姓远远围观。 「这是要做什么?剿匪吗?」 「听说是崔明府要亲自带队,出城巡防呢!」 「好大的阵仗,这是要去哪里?」 人群中有个货郎压低了斗笠,默默看了一会儿,便转身消失在巷弄之中。 消息很快便传回了天道阁。 「阁主,县衙那边动起来了。」唐玉瑶步入书房,汇报道,「车马、军械、干粮,准备得齐全,看方向,是往西边去。」 叶竹鸣正斜倚在窗边,手中一枚铜钱上下翻飞,闻言动作一顿,露出一抹了然的笑意:「终于要动手了。」 「我们何时出发?」叶昭抱着剑站在门边,眼中已有战意。 「不急。」叶竹鸣将铜钱稳稳按在掌心,「让官兵们先走他们的阳关道。」 宋安青一边捣着药,一边兴奋地插话:「我们是不是要等他们打起来,再去捡便宜?」 叶竹鸣瞥了他一眼,语气带着惯常的散漫:「我们去,是为了做他们做不了,或做不好的事。救人,清扫,确保没有漏网之鱼趁乱伤及无辜。」他站起身,「传话下去,轻装简行,申时末集合。」 傍晚,县衙兵马在百姓好奇的目送中,浩浩荡荡开出西城门,队伍蜿蜒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 山林静谧,唯有虫鸣与远处隐约的溪流声。 桃源村沉睡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几点微弱的灯火在守夜的窝棚处闪烁,大多数屋舍漆黑一片,鼾声此起彼伏。 村外高地的树丛中,叶竹鸣放下手中的单筒望远镜,低声道:「差不多了。」 他身后的叶昭、叶黎、南宫花芷等人无声点头。 而在数里之外,崔子玉抬手止住了身后的队伍。经过一夜谨慎的行军,官兵们脸上虽有疲色,但眼神坚毅,火把早已熄灭,所有人借着微弱的天光,进行最后的休整与准备。 「郭宪。」 「属下在。」 「带一队好手,听我响箭为号,率先突入,控制村中要道,重点封锁所有疑似地窖入口,不得让贼人靠近或销毁罪证!」 「是!」 崔子玉望向那片死寂的村落轮廓,缓缓抽出佩剑,剑锋在微光中划过一道冷冽的弧线。 一支响箭带着尖锐的啸音冲向天空,随即猛地炸开一团红光。 「剿灭匪窟!杀!」 早已蓄势待发的官兵,在郭宪的带领下,如同决堤的洪水,从预定的方向朝着村口猛扑过去!他们目标明确,对零星冲出、试图阻拦或询问的村民,毫不犹豫地制伏,直扑村中核心区域和标记好的地窖位置。 在响箭升空的同一瞬间,几道黑影从村旁的山崖上掠下,冲向村中几个隐蔽的角落——那是天道阁提前探勘确定的多个地窖入口。 「官兵!是官兵!」 「快跑啊!」 混乱的嘶喊声、惊惶的哭叫声、兵刃碰撞声瞬间将村子的宁静撕得粉碎。许多男人衣衫不整地从屋里冲出来,脸上还带着宿醉未醒的茫然与惊恐,尚未弄清状况便被缴械捆绑。 「挡住!快挡住他们!」干瘦的村长挥舞着一把柴刀,声嘶力竭地叫喊,试图组织起有效的抵抗。 可面对训练有素的官兵,这些平日只会欺负弱小的乌合之众一触即溃,有人跪地求饶,有人试图从意想不到的方向逃跑,却发现退路早已被堵死。 在混战的核心之外,天道阁众人的行动极为高效。 叶黎与叶昭分别带人强行撬开不同的地窖盖板,一股混杂着霉味和污秽的气息扑面而来,他们对里面惊慌蜷缩的女子低喝:「别怕!我们是来救你们的!跟着我们的人出去!」 南宫花芷与唐玉瑶迅速带人进入地窖,安抚并引导那些精神恍惚、甚至无法自行走动的女子。 一个角落里,阿泉满脸惊惶,却在看见沈霜林的瞬间,猛地扑上前想要抓住她作为人质:「沈姐姐救我——」 话音未落,旁边一道剑光闪过,叶昭的剑柄已重重击在他后颈,阿泉随之倒地,脸上还凝固着那副伪装的可怜表情。 在另一处,一个约莫十岁的男童,竟捡起石头疯狂砸向正在捆绑他父亲的官兵,尖声咒骂:「放开我爹!你们这些强盗!我杀了你们!」旁边的官兵轻而易举地将他制住,男童却依旧眼神凶狠地奋力踢打。 而与这激烈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躲在远处一簇茂密灌木丛后的小草。 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瘦小的身体蜷成一团,透过枝叶缝隙,惊恐地看着眼前的天翻地覆。平日里作威作福的父兄和村中男人们像牲口一样被捆缚在地;凶神恶煞的官差四处横行;还有几个穿着利落的人正忙着从地窖里救人。 嫂子描述过的“外面世界”的人……就是这样的吗?他们……也打人吗?会比爹和哥哥更可怕吗? 她想起自己出卖嫂子后得到的奖赏和短暂的安全,但眼前的情景完全不同,父亲自身难保,没有任何人给她指示,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唯一的念头就是藏好,不要被任何人发现。 混乱中,无人注意的上官公子,瘫坐在自己那间算得上体面的屋门门坎上,他听着外面的喊杀声、哭嚎声,目光空洞地望着村口方向,整个人彷佛被抽走了灵魂。 当第一缕晨光终于刺破云层,照亮这片充满罪孽的土地时,战斗已接近尾声。 崔子玉站在村中空地,看着被捆缚跪地的村长及其骨干,看着被官兵陆续集结看管的其余村民,也看着官兵从一些隐蔽的角落和屋舍中,驱赶或搜寻出一些瑟瑟发抖的妇孺,其中就包括了那个被从灌木丛后发现的小草。天道阁成员与官差协作,将那群形容枯槁、眼神麻木的女子从一个个地窖中搀扶出来。 他与远处屋顶上,那个抱着手臂、静观一切的青衫书生目光有一瞬的交汇。 没有言语,无需致谢。 突然,一阵尖锐的哭骂声从一个角落传来。 「放开我!我要杀了她!让我杀了她!」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刚刚被救出、脸上还带着新伤的女子,正发疯般扑向另一名穿着稍显整洁、正在帮忙分发粥食的妇人。那妇人年纪稍长,面色蜡黄,被扑得一个踉跄,碗里的粥洒了一地。 「你拦着我!你当时明明看到我跑到村口了!你只要装作没看见,我就能跑掉了!你为什么要喊人!为什么!」年轻女子状若癫狂,撕打着年长妇人,积压已久的绝望与愤怒在此刻彻底爆发。 年长妇人起初只是躲闪,被扯乱了头发,脸上也挨了几下,终于也激动起来,一把推开年轻女子,尖声反驳:「我喊人怎么了?!我不喊,你跑了,我们剩下的人怎么办?!你想过没有!」 她指着周围那些麻木或惊恐的面孔,理直气壮道:「规矩就是一人逃跑,全部连坐!三天不给吃喝!往死里打!你跑了痛快,我们呢?我们就要替你受罪!你想让我们都被你害死吗?!我凭什么要为了你,受那种罪!」 年轻女子被她这番话噎住,怔在原地,随即爆发出更加悲恸的哭声,那哭声里充满了被同类背叛的彻骨寒意与无力感。她不是被村民抓住的,她是被同样身处地狱的“自己人”,亲手推回了深渊。 南宫花芷和唐玉瑶连忙上前,费力地将两人分开安抚。唐玉瑶看着那年长妇人混合着怨恨、恐惧与一丝心虚的脸,心中一片冰凉。摧毁这个村庄容易,但要治愈这些被彻底扭曲的灵魂,难如登天。 就在这片压抑的哭声中,那年长妇人忽然捂住脸,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你当这规矩是天生的吗?你以为……就没人想过逃吗?」 她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望向远处阴沉的树林:「好几年前……有个女子,比你们都聪明,都大胆……那时候,看管还没这么严,有些在村里安分待久了、生了孩子的,也能在村子边上四处走动。」 她的声音飘忽,将众人带回那段被刻意遗忘的过去:「她跑之前,跟我们说,她只要跑出去,就去报官!去敲登闻鼓!她要带官兵回来,把我们都救出去……一个都不落下!」 说到这里,她脸上浮现出一种混合着追忆与巨大恐惧的神情:「我们都信了……真的信了。那几天,姊妹们眼中好像都有了光。可是,一天,两天,三天……她再也没回来。后来……后来村里就立了这连坐的规矩,看管一下子严了十倍。那些帮过她、默许过她的人……都被拖出去,打得不成人形……」 她猛地抓住自己的衣襟,对着那哭泣的年轻女子哭喊道:「你问我为什么拦你?我告诉你!不是我心狠!是怕了!是再也赌不起了!」 营地陷入一种比哭泣更沉重的静默,只有压抑的抽噎和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就在这死寂之中,一声变了调的惊呼,从村子边缘的树林方向仓皇传来: 「报——报!!明府!郭统领!林、林子后面……有个山沟!全是……白骨!」 第21章 第19章 余烬未冷 拨开村后一片茂密阴森的灌木与荆棘,一个隐蔽的天然浅坑暴露在清晨微光下,腐朽的气味扑面而来,坑内景象触目惊心——层层叠叠的森森骸骨,大多已风化发黄,不知堆积了多久。几只漆黑的乌鸦被惊动,「呱呱」怪叫着盘旋在坑洞上空。 崔子玉立于坑边,目光扫过那累累白骨,又落在零星几具尚未完全腐烂的较新尸身上。他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看来,这些人在此地为祸,已非一年半载。近来尸身寥寥,想必是风声紧了,舍不得再轻易‘损耗货物’了吧?」 他这话并非问句,而是结论。随行的师爷与官差无不面色发白,既有震惊,更有压抑不住的愤怒。 「师爷,」崔子玉沉声道,「记录此地情形,详绘方位。令仵作初步勘验,区分新旧骸骨,粗略计数。所有遗骸,暂且原地保护,不得扰动。待案件审结,再行禀明上宪,或由官府出资,集中火化超度,或觅地统一掩埋,立碑以慰冤魂。」 「是,明府。」师爷连忙应下,心头沉甸甸的。 崔子玉转过身,不再看那人间地狱般的景象,他走回村子中央的空地,目光如淬冰之刃,扫过跪地颤抖的众人,最终定格在那面如死灰的村长身上。 村长吓得一哆嗦,连忙磕头如捣蒜:「明府!明府明鉴啊!那……那都是以前……是吴家逼我们干的!我们也是没办法,要活命啊!这些年……这些年我们已经收敛很多了!真的!」 「收敛?」崔子玉的声音陡地拔高,他猛地从师爷手中抓过那本总账,狠狠掷在村长面前,「看看你们收敛的成果!看看这上面,一笔笔,都是何时何地的生意!再看看地窖里那些生不如死的女子,看看后山沟里那些死不瞑目的白骨!这就是你们的‘没办法’?!」 账本散开,上面密密麻麻的记录如同无声的控诉。村长浑身剧颤,嘴唇翕动,还想说什么,却在对上崔子玉毫无温度的目光时,彻底瘫软下去,知道任何狡辩都已苍白无力。 「上官先生呢?上官先生可以为我们作证!他是读书人,他知道我们都是不得已!」村民中忽然有人嘶喊道。 众人的目光下意识地搜寻,最终落在了那间孤零零的屋舍门前。 上官公子依旧瘫坐在门槛上,对周围的喧嚣充耳不闻。他头发散乱,衣袍沾满尘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作证?」他抬起头,目光涣散地扫过那些期盼的、恐惧的村民面孔,最后落在崔子玉身上,却又仿佛穿透了他,看向某个虚无的点,「我证明什么?证明我是如何从一个读书人,一步步变成与你们这些蛆虫为伍,甚至……比蛆虫更不如的怪物吗?」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周遭瞬间安静了不少。 「我证明我亲手……将她……推进了这地狱?」他喃喃自语,「不,我不需要证明什么。我就在这里,和你们一样,是这地狱里的一块污秽不堪的砖石。」 他不再看任何人,重新低下头,将脸埋入掌中,肩膀微微耸动,再无半点声息。 这时,被官兵牢牢制住、一直挣扎不休的那个男童,趁着众人注意力被吸引,猛地挣脱些许,朝着不远处一名正在协助照料的妇女啐了一口,尖声骂道:「你们这些外来的贱人!就该老老实实待在地窖里!是你们引来了官兵!你们毁了我们的家!」 那张稚嫩的脸上,写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暴戾与恶毒,完全承袭了父辈的欺善怕恶与残忍心性。旁边的官差忍无可忍,一把将他按得更紧,他才吃痛闭嘴。 郭宪快步走到崔子玉身边,低声禀报:「明府,初步清点,匪首及骨干皆已擒获,共救出妇女四十七人……只是,多有伤病,精神状况极差,需立即妥善安置。」 崔子玉眉头紧锁,心知郭宪所言的妥善安置是何等艰难之事。他抬眼,不经意般望向之前叶竹鸣所在的屋顶,那里已空无一人。 但他知道,那人一定在附近。 「师爷,」崔子玉收回目光,语速加快,「立刻组织人手,搭建临时帐篷,将伤病者与其他人分开。征调随行医官,全力救治。另,快马回城,命县丞即刻筹集米粮、药材及干净衣物,火速送来!再腾出几处官舍、废弃驿站,准备接纳安置这些妇女。」 「是,明府!」师爷连忙应下,匆匆去安排。 陈县尉此时也凑了上来,脸上带着惯有的讨好与谨慎:「明府英明,一举荡平此魔窟,为民除害,功德无量!只是……这后续安置,所费甚大,州府那边……」 崔子玉自然听懂了他言下之意关于钱粮和政绩归属的试探,他冷冷打断:「陈县尉,眼前是数十条亟待救护的人命!其余诸事,容后再议。你既在此,便协助郭宪,维持秩序,清点俘获,不得有误!」 「……卑职明白。」陈县尉碰了个软钉子,讪讪退下。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叶竹鸣倚在一棵大树后,静静地看着崔子玉有条不紊地发号施令,处理着这巨大而棘手的烂摊子。阳光照在那身官袍上,竟似镀上了一层与这污秽之地格格不入的、略显孤独却坚定的微光。 “看来,这位县尊倒不全是纸上谈兵。”他如此想道,目光掠过那些被妥善隔离安置的女子、被严格看管的囚犯、以及忙而不乱的官差队伍,知道此处已无需他们再插手。 「走吧。」他转身,对隐在阴影中的同伴们做了个手势。 天道阁的众人开始悄无声息地后撤,他们如同来时一般,融入山林,将舞台彻底留给了那位年轻县令。 崔子玉并未留在村中空地监督琐碎的安置工作,他选择了村长的屋舍作为临时公堂,郭宪按刀侍立一旁,师爷则在准备笔墨,记录口供。 审讯从村长和几个核心骨干开始,过程出乎意料地顺利,在确凿的账本与压倒性的武力面前,这些平日里欺压弱小的男人早已吓破了胆,争先恐后地吐露所知,拼命将罪责推给他人。 崔子玉面无表情地听着,偶尔发问,他心中并无多少破获大案的喜悦,只有一种面对人性之恶的沉重与厌憎。 当两名衙役将失魂落魄的上官公子带进来时,崔子玉的目光在他那身袍服上停留了一瞬,此人即便此刻狼狈不堪,气质也与那些粗鄙村民截然不同。 上官公子没有下跪,只是茫然地站着,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 「堂下何人?」崔子玉例行公事地问道。 上官公子恍若未闻。 「大胆!县尊问话,还不跪下回话!」一旁的衙役喝道。 上官公子身体微微一颤,却依旧没有动作,只是低低地笑了起来:「我是何人?我是……罪人。」 崔子玉抬手制止了欲上前强压的衙役,语气平静无波:「罪在何处?」 「罪在何处?」上官重复着,终于抬起头,眼中是一片荒芜,「苟活于魔窟,同流合污,助纣为虐……这罪,够不够?」他看着崔子玉的官袍,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县尊是读书人,当知『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失了读书人的节,也失了为人的节。」 崔子玉打量着他,缓缓开口:「赵婉,是你什么人?」 这个名字像一道惊雷,在上官死寂的眼中劈起波澜,他嘴唇哆嗦着,脸上瞬间褪尽血色。 「你…你如何…」他声音嘶哑干涩。 「本官自然知晓。」崔子玉不动声色,他并不清楚具体细节,但从上官此刻的反应,已能拼凑出大概,「是你带她私奔,却又将她带入了这桃源村,是么?」 上官低下头,肩膀开始不受控制地抖动,先是低笑,继而笑声越来越大,充满了癫狂与自嘲。 「哈哈哈……是我!是我这个废物!是我亲手把她从一个牢笼,带进了另一个……不,是更深、更脏的地狱!」他笑出了眼泪,猛地抬头,双眼血红地盯着崔子玉,「县尊!您说得对!是我带她来的!我本想给她更好的生活,可我无能!我落榜!我受辱!我欠下赌债!我们无路可走……才……才逃到了这里……」 他像是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语无伦次地诉说着,从最初的雄心,到后来的落魄,以及误入桃源村的绝望。 「……他们一开始对我们还算客气,给我们破屋住……我以为找到了避风港……直到那天,他们把我叫走……等我回来……等我回来……」他的声音骤然哽住,脸上显出极度的痛苦与厌恶,「她……她已经被……被那些脏污的……碰过了!」 他嘶吼出这句话,彷佛光是回忆就让他无法忍受。 「然后呢?」崔子玉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你既觉她『脏了』,无法保护,又为何留在村中,为虎作伥,甚至……管理账目?」 这句质问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上官,他脸上的激动瞬间褪去,只剩下无边的灰败与麻木。 「为什么?」他喃喃自语,眼神再次涣散,「是啊,为什么……因为我饿,我怕……我除了识几个字,一无是处……在这里,至少我能活下去……活得像个人……不,像条狗……」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后来,我想通了。既然保护不了,与其让她被白白糟蹋,不如……让她有点『用处』……我公告全村,谁都可以去找她……只要付点钱,或者一点吃的……」 他说出了这最为不堪的真相,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彷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那天,看着她被人带走……我知道,我连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借口都没有了。」他看向崔子玉的眼神空洞得可怕,「县尊,您不必审了。所有罪责,我认。账是我管的,人是我……『安排』的。只求一死。」 崔子玉看着他,心中并无怜悯。这个男人,用软弱和自私,亲手铸就了自己和爱人的悲剧。他的认罪,与其说是悔过,不如说是精神彻底崩溃后的自毁。 「带下去,严加看管。待所有案卷整理完毕,一并上报州府,依律论处。」崔子玉挥了挥手。 上官公子被拖了下去,自始至终,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 崔子玉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心中那份沉重的寒意并未散去。他正待与师爷商议下一步文书上报事宜,外头原本只有低泣与呻吟的营地,骤然被一声惊恐尖叫划破! 「啊——!!!!杀、杀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