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桃源村,他们大摇大摆地走向村口,气势汹汹。
「站住!干什么的?」村口放哨的村民立刻警惕地拦住他们。
刘三按照事先排练好的,上前一步,脸上堆起市侩又带着几分狠厉的笑容,压低声音道:「兄弟,别紧张。我们是城里陈老大手下的人,来找上官先生……谈点旧账。」他特意强调了陈老大和旧账,同时不经意般撩开衣角,露出别在腰间的一截短棍——那是他以前混迹赌场的标志。
那村民一听陈老大的名号,又见刘三这副做派,神色缓和了些,但依旧狐疑地打量着另外三人。
蔺君墨立刻上前,他扮演的小头目眼神睥睨,语气强硬:「怎么?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上官公子在陈老大场子里输了钱,立了字据,现在想赖账?躲到这山旮旯里就以为没人找得到了?」
他身后的“跟班”神司北也适时地撸起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哼了一声。
这番唱念做打,加上刘三这个“熟人”带路,村民的疑虑去了大半,在桃源村,赌债纠纷是常有的事,甚至算不得什么大事。他挥挥手,示意同伴放行,低声嘀咕了一句:「原来是找上官先生的……他在村长家旁边那间屋子。」
村民们一听是道上来讨债的,而非官府或之前那两个女子的同伙,警惕的目光中多了几分看热闹的意味,有人甚至主动帮忙带路。
四人径直闯了进去,上官正对着账本发呆,闻声抬头,看到来势汹汹的陌生人与面带尴尬的刘三,脸色瞬间一变。
「你、你们是……」
「上官公子,贵人多忘事啊?」蔺君墨冷笑一声,一巴掌拍在桌上,震得笔墨乱跳,「陈老大场子里的账,拖了这么久,真当我们是开善堂的?」
刘三赶紧上前一步,硬着头皮帮腔:「上、上官先生,这位是陈老大手下的六爷,您、您之前欠的那笔……利滚利,数目可不小了!」
上官的脸色瞬间惨白,他当然记得那笔将他逼入绝境的赌债。
「我……我现在没钱……」他声音干涩。
「没钱?」神司北扮演的跟班吊儿郎当地晃上前,目光不怀好意地在他身上扫来扫去,最后定格在他那身还算干净的长衫上,「看你这模样,也不像真穷到揭不开锅。没钱,就拿值钱的东西抵!」
上官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双手攥握成拳,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那间破屋里的人,一种混合着羞耻、解脱与更深沉痛苦的扭曲情绪涌上心头。
「他……他屋里那个婆娘,当初可是顶好的货色!」刘三按照事先的吩咐,适时地提醒道,并极力表演出一副猥琐样。
上官浑身剧烈一颤,彷佛被这句话深深刺痛,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败。他指向南面不远处:「在……在那边破屋里……你们……看着办吧……」
几人立刻朝破屋走去,叶黎如同门神般守在门口,冰冷的目光扫过周围蠢蠢欲动想看热闹的村民,让他们不敢靠近。
破屋内,赵小姐蜷缩在角落,怀里抱着块破布,轻轻摇晃着,哼着不成调的歌谣。当蔺君墨和神司北看清她的模样时,不约而同地愣住。
眼前的女子头发干枯蓬乱,面容憔悴蜡黄,双眼空洞无神,整个人瘦得脱了形,这与神司北笔下那个灵动鲜活的画像简直判若两人,唯有脸型的轮廓还能看得出过去的影子。
蔺君墨反应极快,脸上立刻换上一副夸张的嫌弃表情,嗤笑一声,声音大到足以让外面的人听见:「就这?刘三,你他娘的说顶好的货色?这跟街边的叫花婆有什么两样?」他嘴上骂骂咧咧,又装模作样地上下打量了赵小姐几眼,才勉强挥挥手,语气带着施舍般的无奈:「算了算了,底子看着还行,拾掇拾掇或许还能换几个钱。总比空手回去强!带走!」
神司北会意,立刻上前,动作看似粗鲁,实则在触碰到赵小姐手臂时放轻了力道,并极快地在她耳边低语了一句:「得罪了,赵小姐。」随即半扶半拽地将她拉了起来。
赵小姐并未挣扎,只是顺从地站起,当她被带着经过门口,与不知何时瘫软在门框旁的上官擦肩而过时,忽然极轻、极轻地说道:
「夫君……婉儿不怪你……」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却令她身旁的蔺君墨、神司北,以及耳力极佳的叶黎,心中俱是一震!
这是怎样一种扭曲却又无比纯粹的……爱?抑或是绝境中产生的自我保护与彻底的依附?
上官浑身剧烈颤抖,他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挣扎起身,踉踉跄跄跟了几步。他看着妻子如同破柳败絮般被带走的身影,张了张嘴,随着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声,从喉咙深处挤出三个字:
「……对不起……」
蔺君墨皱着眉,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彷佛对这出苦情戏码毫无兴趣,示意神司北和叶黎赶紧带人离开。刘三也连忙跟上,一行人如同来时一样,气势汹汹地带着他们的“战利品”,在部分村民复杂的目光注视下,堂而皇之地离开了桃源村。
带着精神恍惚、步履蹒跚的赵婉,蔺君墨一行人无法连夜赶路,只得在深山中找到一处废弃的猎屋暂歇。
猎屋简陋,四处漏风,但好歹能遮挡夜露,叶黎在外围布下几个简易的警戒机关,蔺君墨和神司北则在屋内生起一小堆火,驱散寒意与黑暗。
赵婉蜷缩在离火堆最远的角落,双手紧紧抱着自己,眼神空洞地盯着跳动的火焰,她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外界只有本能的反应。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和压低的交谈声。叶黎瞬间如同潜伏的猎豹,悄然隐入阴影之中。
「里面有人。」一个沉稳的男声传来。
随即,猎屋那扇破败的木门被推开,三名作行商打扮的男子出现在门口,为首者正是郭宪。他快速扫视屋内,将蔺君墨几人与角落里的赵婉尽收眼底。
「几位兄台,打扰了。」郭宪抱拳,客气地问道:「山中夜色深重,见此处有火光,特来借个地方歇脚,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蔺君墨注意到这三人脚步沉稳,眼神锐利,绝非普通行商。他脸上立刻堆起江湖人那种混不吝的笑容,站起身,同样抱拳回礼:「好说好说!出门在外,都是朋友。这破屋子也不是咱们的,几位随意便是。」他话锋一转,状似随意地问道:「看几位风尘仆仆,这是从哪儿发财回来啊?」
郭宪笑了笑,答道:「从南边贩些山货回来,路不好走,耽搁了。几位这是……」他看向赵婉和一旁努力缩小存在感的刘三。
神司北刚想张口,蔺君墨暗中踢了他一脚,抢先开口:「别提了!哥几个是来讨债的!」他指了指刘三,「这小子,欠了我们陈老大场子里的钱,躲到这穷乡僻壤来了!好不容易逮着他,顺带还捞了个抵债的。」他说着,嫌弃似的瞥了一眼赵婉的方向。
刘三一个激灵,立刻戏精上身,哭丧着脸配合道:「六、六爷……小的知错了!这、这不是实在还不上嘛……那位……那位小姐,是她男人自愿抵押的,不关小的事啊!」
郭宪将信将疑,目光在几人身上逡巡,这说辞听起来合情合理,道上讨债押人妻女抵账的事并不少见,但他总觉得那角落里的女子状态不对,过于麻木和畏缩,而那为首的六爷,眼神太过灵活,不像一般的打手。
「原来如此。」郭宪不动声色地点点头,不再多问,带着两名手下在火堆另一侧坐下,保持著距离,暗中观察。
气氛一时有些微妙。
神司北为了打破沉默,也或许是看赵婉可怜,从行囊里拿出一块干粮,走到她面前,放柔了声音:「吃点东西吧。」
一直没什么反应的赵婉,在看到递到眼前的食物时,没有立刻去接,而是猛地颤抖了一下,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她竟然开始慌乱又笨拙地撕扯自己的衣带,彷佛得到食物需要她先付出某种代价。
这不堪的画面,让在场所有知晓内情的人心头都是一沉。蔺君墨别过脸,神司北的手僵在半空。
「不、不用!给你吃的!不用你做别的!」神司北反应过来,连忙低声阻止。
赵婉的动作顿住,她抬起头,茫然地看着神司北,又看看那块散发着食物香气的干粮,确认对方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后,她眼中对于“交易”的恐惧才慢慢褪去。
她一把抢过干粮,几乎是整个塞进嘴里,噎得直伸脖子,也顾不上喝水,彷佛慢一秒这食物就会消失,吃相全然没有半分官家小姐的仪态,只有求生的本能和过往被用食物逗弄、羞辱所留下的深刻烙印。
郭宪见状不禁皱了皱眉,这女子的反应,绝不寻常,而那几个讨债的,对她的态度也颇为古怪,不像是对待一件单纯的货物。
赵婉狼吞虎咽的模样,让猎屋内的气氛更加古怪。郭宪的目光在她过于纤细的手腕和那即便穿着宽松破衣也难掩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停留了一瞬,眼中闪过更深的疑虑,但他深知分寸,并未点破,更未多问一句。
他转而看向为首的蔺君墨,状似不经意地闲聊道:「说起来,我们这趟往西边走,听说这片山里好像有个叫桃源的村子?几位常在这一带走动,可曾听说过?本想顺道看看有没有什么特产生意可做,也好避开官道上的税卡。」
「桃源村?」蔺君墨扮演的“六爷”皱起眉头,用力啐了一口,满脸的晦气和不以为然,「没听过!老哥,不是我说你,这穷山恶水的,地图上都找不着名字的犄角旮旯,能有什么好去处?就算真有村子,哼,十有**也是些穷横穷横的刁民,排外得紧!我们这种讨债的都懒得往里钻,怕进去容易出来难!」
神司北立刻在一旁帮腔,语气夸张,带着市井混混特有的咋呼:「就是就是!六爷说得对!我听说书先生讲过,这种深山老林里的村子,邪性得很!陌生人进去,轻则钱财被抢光,男的能给你留条裤衩出来都算他们发善心了!」
一直缩在旁边努力降低存在感的刘三,听到「钱财抢光」,忍不住嘟囔道:「那、那不和某些黑心的赌场一样嘛?进去就得脱层皮……」
神司北眼睛一瞪,用力拍了刘三后脑勺一下,骂道:「蠢货!赌场只要钱!深山里的野人,搞不好连人都吃!能一样吗?」他转向郭宪,换上一副“我这是为你好”的表情,「老哥,看你像是正经生意人,听我一句劝,别瞎打听这些没名没姓的地方。绕点远路走官道,虽然多花几个钱,但踏实啊!为了省那点税钱,把命搭进去,不值当!」
郭宪琢磨着几人的神态、语气,他们似乎真的认为那是一个危险、排外、可能谋财害命的刁民村落,这与匿名信中所言“藏污纳垢”隐隐吻合,但角度却更市井,更符合他们道上讨债的身份。
「多谢几位兄台提醒。」郭宪脸上露出一副受教与后怕的表情,拱手道,「是在下考虑不周了。既然如此,那便不去了,明日还是老老实实绕路为上。」
他不再多问,与两名手下低声交谈了几句,便靠着墙壁闭目养神,彷佛真的听从了劝告。
猎屋内恢复了安静,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噼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