滏阳县衙的书房内,烛火摇曳。
崔子玉埋首于成堆的公文卷宗之间,眉头微锁。上任近一年,他愈发觉得这滏阳县像一口深不见底的潭,表面波澜不惊,水下却暗流涌动。前任赵县令倒台留下的烂账尚未理清,地方豪强与胥吏之间的勾连更是盘根错节,让他处处掣肘,日间处理公务,更是时常感到一股无形的阻力。
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搁下笔,准备将今日最后几份不相干的文书归类后便歇息。就在他整理一叠看似普通的商贸备案文书时,动作一顿。
一份夹杂在其中、材质略显粗糙的纸笺,引起了他的注意。
纸笺内容极其简短:
「县尊明鉴:闻西境山林深处,有村曰“桃源”,名实相悖,恐藏污纳垢,多有异状。路僻人稀,望慎察之。」
没有署名,没有日期,没有具体的指控,只有一个地名和语焉不详的提醒。
崔子玉拿起这张纸笺,凑近烛火,仔细端详:墨迹已干透,无法判断书写时间,纸张是市面最常见的那种,随处可买,字迹工整却毫无特色,显然书写者不欲暴露身份。
他在脑海中快速搜索“桃源村”这个地名,官府的户籍册、地图上,并无此村记录。西境山林……那确实是滏阳与邻县交界的模糊地带,山高林密,人迹罕至。
是恶作剧?还是有心人的示警?
若是恶作剧,何必用如此隐晦的方式,投入这堆繁杂的文书中?若是示警,为何不写明具体情由?是怕惹祸上身,还是别有用心,意图引他前往那路僻人稀之地?
他想起月余前,自己车驾出行时那场“意外”的惊马,事后虽抓了几个地痞,却总觉得背后有人指使,可线索断得干干净净。
这张匿名的纸条,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小石子,在他心中漾开了层层疑虑的涟漪。
他没有立刻声张,也没有将纸条归档,而是将其轻轻压在了书案一隅镇纸之下。
无论这线索是真是假,是陷阱还是机会,他都无法置之不理,只是行事需得万分小心,他需要更多的信息去印证这“桃源”之名下,究竟藏着何等乾坤。
翌日,崔子玉看似如常处理公务,审阅案卷,听取属下汇报,但「桃源村」三个字,却时不时在他脑海中浮现。
他没有对任何人提起此事,甚至连最亲近的师爷也未告知。在官场,尤其是根基未稳之时,轻举妄动往往意味着授人以柄。
午后,他唤来了掌管刑名治安的陈县尉。陈县尉年约四旬,面色黧黑,是本地胥吏出身,行事颇为老练,但眼神中总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世故。
「陈县尉,近来县境内可还安宁?尤其是西边与邻县交接的山林地带,可有盗匪或异动的奏报?」崔子玉状似随意地问起,目光却落在手边一份普通的户籍清查文书上,并未直视对方。
陈县尉微微躬身,回答得滴水不漏:「回明府,托明府的福,滏阳境内大体安宁。西边山林嘛……向来人烟稀少,只有几个登记在册的小村落,民风也算淳朴。偶有猎户为争抢猎物发生些小摩擦,都已妥善调解,并无成规模的盗匪迹象。」
「哦?登记在册的村落……」崔子玉手指在文书上点了点,彷佛刚想起来,「其中可有一个名为桃源的村子?本官似乎在哪份旧档中瞥见过,印象不深了。」
「桃源村?」陈县尉脸上适时地露出一抹茫然,他皱眉思索片刻,肯定地摇头,「明府,下官在此地任职多年,从未听闻有桃源村。想必是明府记错了,或是……某些山野流民自行聚集的称呼,未录入官册,做不得数。」
他的回答合情合理,表情也无甚破绽。
崔子玉点了点头,不再追问,转而谈起了其他公务,陈县尉应对如流,片刻后便行礼退下。
书房门轻轻合上,崔子玉端起已经微凉的茶盏,浅啜一口,目光变得愈发深邃。陈县尉的回答彷佛早已准备好应对这个问题,是确实不知,还是……有意隐瞒?
当天傍晚,一名穿着寻常布衣、面容精干的汉子被悄悄引进了书房后堂。此人是崔子玉从家中带来的护卫首领,名唤郭宪,忠心可靠。
「郭宪,」崔子玉低声吩咐,将那张匿名纸笺的内容口述于他,并未出示原件,「你带两个机灵可靠的人,扮作行商或货郎,去西境山林那边探一探。重点打听有无『桃源村』,观察有无异常迹象。记住,只探不问,万勿打草惊蛇。」
「是,明府。」郭宪领命,无声退下。
派出人手后,崔子玉的心并未放下。他知道,这只是第一步,若那桃源村真如纸笺所言般藏污纳垢,其背后必然有赖以生存的土壤和保护伞。这张匿名纸笺,或许不仅仅是线索,更可能是一个讯号,一个试图借他这把新官上任之火,去烧烬某些隐蔽黑暗的讯号。
是谁递出的讯号?目的为何?是内部分赃不均的反噬,还是某个隐在暗处、心怀公道的势力?
他不由得想起了那个在街头救下孩童、眼神疏离的青衫书生,想起了那个只闻其名、不见其形的天道阁。这些游离于律法与秩序边缘的存在,他们行事,又遵循着怎样的法则?
—
回春堂后院。
「桃源村已成惊弓之鸟,强攻不可取,他们会把“货”转移,甚至狗急跳墙,救人得用巧计。」叶竹鸣语速平缓,指尖在桌面上规律地轻敲,「既然他们喜欢演戏,我们便陪他们演一出。」
他的目光扫过跃跃欲试的蔺君墨和神司北,最后落在沉默的叶黎身上。
「君墨,阿北,黎。你们三个去一趟。」他吩咐道,「易容,扮作收账的打手。黎,你出发前,先去请刘三同行。」
「请刘三?」蔺君墨眼睛一亮,立刻领会了其中妙处,「妙啊!他以前就是干这个的,熟门熟路,还是“苦主”那边的人,由他带路指认,再合适不过!这戏可就真了大半!」
「正是。」叶竹鸣点头,「刘三知道利害,他知道该怎么做。」他看向叶黎,无需多言,一个眼神,叶黎便已明白如何“请”动刘三,并确保他全程配合。
「记住,」叶竹鸣看向蔺君墨,他是这场戏的关键,「你们的目标,是上官公子欠下的赌债。声势可以闹大,让村里人都知道,你们是来讨债的,与官府、与之前那两个女子无关。找到上官后,咬死他欠债不还,根据道上的规矩,要拿他身边最值钱的抵债——就是赵小姐。」
神司北兴奋地搓手:「这个我在行!保证把他们唬得一愣一愣的!」
「黎,你负责压阵,看住刘三,确保他们能安全把人带出来。」叶竹鸣最后叮嘱,「若事不可为,以撤离为先。」
计划已定,众人立刻行动。
叶黎轻易便找到了正在赌场外围晃荡的刘三。当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出现在刘三面前时,刘三吓得差点魂飞魄散,手腕似乎又隐隐作痛。
「好、好汉……有何吩咐?」刘三声音发颤。
「跟我们走一趟,讨笔旧账。」叶黎言简意赅,「好好演,有你好处。演砸了……」他没说下去,只是目光扫过刘三的脖颈。
刘三一个激灵,立刻点头如捣蒜:「明白!明白!小的一定配合!一定演好!」
另一边,蔺君墨和神司北已经易容完毕。蔺君墨扮成一个脸色蜡黄、带着一道刀疤的帮派小头目,神司北则成了个流里流气的跟班,叶黎也稍作改扮,收敛了过于凌厉的气势,更像一个沉默寡言却不好惹的资深打手。
三人带着战战兢兢又不得不强打精神的刘三,再次朝着桃源村的方向进发。这一次,他们打出的旗号,是道上最寻常不过的“讨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