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叫小草,村里人都这么叫她,因为她像路边的草,贱,但命硬。
她爹和哥哥是村里常见的男人,大多时候蹲在墙根下晒太阳,或是去村中那间屋子里喝酒赌钱。
某天,她爹用两只肥羊,从外面换回来一个女子,说是给哥哥当媳妇。
那女子真好看,头发乌黑顺滑,一双眼睛清澈透亮,皮肤白皙,不像村里人那般黝黑粗糙。那女子来的头一天晚上就想跑,被她爹和哥哥从后山小路硬生生拖回来,鞭子与拳脚毫不留情地落下,女子的哭喊声凄厉得像夜枭,吓得小草缩在灶台后面,浑身发抖。
后来,“嫂子”安分了。如同村里其他被驯服的女子一样,低眉顺目地做事,做饭,浆洗她哥哥和爹那些带着汗臭与不明污渍的衣物。她不再开口,眼中的光也彷佛熄灭了。
直到有一天,院子里只剩她们两人剥着豆子,嫂子忽然抬起头,看向小草,声音嘶哑地问:「小草,你想不想离开这里?」
小草愣住了,手里的豆子滚落在地。
嫂子凑近,眼底重新燃起执拗的光亮:「外面有甜丝丝的糖人,有比过年新衣还好看的花布,有比村子大上无数倍的城池,有不用走路就能动的车……女孩子可以读书,可以自己选择喜欢的人,不用被关在笼子里,不用挨打……」
她描述着一个小草无法想象的世界,并望着小草娘生前常坐的门坎,轻声说:「小草,妳也不想……和妳娘一样吧?」
小草浑身一颤,她娘是怎么没的,她记得。爹说是病死的,可娘身上那些层叠的伤痕……她被草席卷着拖出去时,眼睛都没能闭上。
那天夜里,小草的心跳得厉害,嫂子悄无声息地拉开门栓,两个身影偷偷摸摸地融入了夜色,她们沿着一条陌生的隐蔽小路,向着山外摸索。
然而运气并未眷顾,她们撞上了夜里出来解手的李叔。
被揪着头发拖回去的路上,小草的脑子一片空白。她爹的脸阴沉得能滴出水,她哥哥的眼珠发红,像是要噬人。鞭子与棍棒挟着风声落下,大部分砸在嫂子身上,也有一部分毫不留情地招呼到她瘦小的身躯上,剧痛淹没了她,耳中只有父亲的怒骂与嫂子的哀嚎。
那次之后,她们在床上躺了许久才能动弹,嫂子身上的伤更重,新伤叠着旧伤,几乎没有一块好肉,她不再与小草交谈,只是日复一日沉默地劳作,眼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空洞。
小草以为她终于死心了。
可就在某日傍晚,两人依旧在剥着豆子时,那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小草,我知道另一条路,更隐蔽。」
小草抬头看她,她瘦脱了形,颧骨高高凸起,唯独眼底深处那点火苗,顽强地未曾熄灭。
小草没有应声。
嫂子将这沉默当作了默许。
夜深,月隐云后,光线晦暗。嫂子果然又一次悄无声息地拉开了门栓,对她急切地招手。
小草的心脏狂跳,彷佛要撞破胸腔,她跟了上去,脚步虚浮地踏出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家门。
冰凉的夜风扑面而来,她看着前方那道单薄却异常执拗的背影,在黑暗里义无反顾地前行,那份对自由的渴望,如此强烈,强烈到可以无视反复的毒打与绝望。
可是,小草怕。
她怕父亲的鞭子,怕哥哥的拳头,怕像娘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怕被扔进暗无天日的地窖。
糖人、花布、海阔天空……嫂子描述的一切都太遥远,遥远得像一个一触即碎的梦,而眼前的疼痛与恐惧,才是真实的刻骨铭心。
嫂子回头,无声地催促,眼中燃烧着孤注一掷的希望。
小草握紧了藏在背后的那根柴棍。
在嫂子又一次转头望向通往山外的黑暗时,小草举起了棍子。
「砰!」一声闷响。
嫂子甚至没能发出声音,便软软地瘫倒在地,像一口失去了所有支撑的破麻袋,倒在冰冷的泥土上。
小草僵立原地,棍子从手中掉落,她全身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杂乱的脚步声与晃动的火光由远及近,是她爹、哥哥,还有几个闻讯而来的邻居,他们脸上带着一种小草熟悉的、混合着怒意与某种扭曲的满意神情。
哥哥走上前,用脚踢了踢地上毫无声息的嫂子,然后转向小草,咧开嘴,露出被烟草熏黄的牙齿:「算你个丫头片子识相!」
她爹没说话,只是粗暴地抓起嫂子的胳膊,将她像拖拽货物一般往家的方向拖去。
自从那晚“大义灭亲”后,小草在家里的待遇果然不一样了,她爹不再用那种看赔钱货的眼神斜她,她哥哥偶尔会丢给她一个烤熟的土豆,她可以在村子里大部分地方走动,只要不靠近那几条通往外头的小路,没人会管她。
她看到了更多村里的事。
村里有个斯斯文文的哥哥,他们叫他「上官先生」。他是去年来的,带着那个像泉水一样清澈好看的姐姐。
那时,他们被关在村南头那个废弃的猎户屋里。有天晚上特别冷,风从墙缝呜呜地往里灌,小草偷偷扒在窗缝看,看见上官哥哥把身上那件唯一厚实点的破外袍脱下来,紧紧裹在泉水姐姐身上。他自己只穿着单衣,冷得直哆嗦,却还是伸开手臂,把她整个圈在怀里,用背挡着风口,泉水姐姐在他怀里缩成一团,好像还在发抖,他就把她抱得更紧了些。
那样子,跟村里其他男人对自家婆娘都不一样,小草看得呆了。
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上官哥哥不再被关着了,他开始在村长家旁边那间放着很多纸笔的屋子里进出,帮村长写字、算账,村里人开始叫他「先生」,虽然语气里没多少尊重,但他有单独的饭食,晚上也不用被锁起来。
可是,泉水姐姐还被关在那小破屋里。
有一次,上官哥哥好像被村长派出去做事了,那天下午,小草就看见李叔、王伯,还有另外两个男人,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说「凭什么他一个外来的能独占」、「规矩不能坏」,然后他们嘻嘻哈哈地推开了那扇关着泉水姐姐的木门。
里面传来尖叫,还有男人们粗野的笑声。
小草吓得赶紧跑开了,后面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
第二天上官哥哥回来后,小草远远看见他站在那破屋子门口,站了很久,像根木头柱子。他没进去,最后慢慢地关上了门。
那天之后,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上官哥哥还是去那间写字的屋子,但话更少了,村长他们好像更看重他了,有些事都会跟他商量。
再后来,村中央那棵大树上贴了一张纸,李叔大声念着,脸上带着怪笑。小草听不太懂那些文绉绉的话,只大概明白,以后……泉水姐姐那里,村里的男人都可以去了,只要给点东西。
人群哄笑着,上官哥哥就站在那张纸旁边,面无表情。
小草心里咯噔一下,她忍不住又偷偷跑去扒那破屋的窗缝。
屋子里比之前更乱,更破,泉水姐姐一个人坐在角落的草堆上,头发乱糟糟地披着,手里攥着一块不知道从哪里扯下来的破布,轻轻摇晃着,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脸上带着一种很奇怪的笑容。
她的肚子,好像也有点微微隆起来了。
上官哥哥再也没进过那间屋子。他把自己完全埋进了那堆写满字的纸和啪啪作响的算盘里。
桃源村还是那个桃源村,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有些东西从根子上就烂掉了。小草只是偶尔还会想起那个寒冷的晚上,想起他紧紧抱着她,用身体挡住风的样子。
那画面,和现在那张冷冰冰的脸,怎么也重合不到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