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称“阿泉”的俊美少年引路下,南宫花芷与沈霜林踏入了所谓的“桃源村”。
初看之下,村子似乎与寻常山村无异,几十户土坯或木石结构的房屋散落在山谷间的平地上,屋前屋后开垦着些许菜畦,远处有零星的田亩,偶有鸡犬之声传来,夹杂着孩童的嬉闹。
但细看之下,村中走动的女子极少,且无一例外都是神色惶恐,步履匆匆,目光低垂,不敢与任何人对视。她们的衣着陈旧,面容大多憔悴,偶有几个在溪边洗衣或在田间劳作的,动作间透着一股麻木。
村中的男性则显得闲散许多,三五成群地蹲在墙根下晒太阳,或聚在一间看起来像是杂货铺的屋前大声谈笑,肆无忌惮地打量着阿泉带回来的两个陌生女子。那些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估量,让沈霜林极不舒服,下意识地靠近了南宫花芷一些,她之前对阿泉的那点旖旎心思,在这些令人作呕的视线下早已烟消云散。
一路上,不断有村民跟阿泉打招呼,语气热络,眼神却在南宫二人身上逡巡不去。
「阿泉,回来了?哟,还带了两位贵客?」
「两位姑娘是……?」
阿泉笑着应对,语气自然:「路上扭了脚,多亏两位姐姐心善送我回来。是咱桃源村的客人!」
南宫花芷面上维持着温和浅笑,心中却愈发沉重,她注意到在村口一处不起眼的大树上,以及远处山坡的岩石后,都有不易察觉的人影晃动——是暗哨。这个村子,防卫远比看起来严密。
就在即将踏入村中一片较为开阔、似乎是村落中心的地带时,南宫花芷脚步一顿,目光被路旁一株老槐树下一个半人高的、用粗木钉成的笼子吸引。笼子里,一个头发蓬乱、衣衫褴褛的女子蜷缩着,目光呆滞地望着天空。
旁边一个正在抽旱烟的粗壮汉子见她们看来,咧开嘴,露出黄牙,浑不在意地解释道:「别怕,姑娘,那是俺家婆娘,得了疯病,关起来免得她跑出去伤人。」
阿泉也连忙附和:「是啊,村里有规矩,得了疯病的都得这样,也是为了大家好。」
南宫花芷点头不语,心中泛起一片凉意。
为了感谢她们救助阿泉,村长——一个看起来五十多岁、眼珠浑浊却透着精明的干瘦男人——热情地邀请她们参加晚宴。
「粗茶淡饭,两位姑娘别嫌弃!一定要给我们桃源村一个表达谢意的机会!」村长笑得一脸褶子。
南宫花芷心知这顿饭恐怕是宴无好宴,但此刻拒绝只会立刻引发怀疑,她心中戒备,面上却感激地应承下来。
趁着阿泉去张罗饭菜、村长与其他几个村中长者寒暄的间隙,南宫花芷借口欣赏院角一株开得正盛的野花,走到了院墙边。她目光急扫,寻找着可能的信使,寻常鸟雀都厌恶此地的气息,不见踪影。终于,她在不远处一棵枯树的枝桠上,看到了一只通体漆黑的乌鸦。
乌鸦,不避晦暗,性喜亮物,且足够聪明。
她快速从发髻上取下一枚常年佩戴的素银小簪花,这是她身上唯一带有亮色的饰物,又从袖中取出一小块备着应急的肉干,集中精神,向那只乌鸦发出一阵无声的、带着急切请求的意念波动。
那乌鸦歪着头,黑豆似的眼睛立刻被那点银光吸引,它迫不及待地飞来,利落地叼起肉干吞下,然后用喙小心翼翼地啄起那枚银簪,发出满意的「咕噜」声,它将簪花在爪间倒换了两下,彷佛在欣赏自己的新宝贝,随后才振翅朝着村外的方向飞去。
南宫花芷心中紧绷的弦稍稍松懈,这枚簪花是她身份的信物,阁主和伙伴们都认得。乌鸦飞行能力强,目标也大,只要它朝着大致方向飞,总有被发现的可能……这已是她在不惊动村民的情况下,能做出的最隐蔽的求救。
她若无其事地回到沈霜林身边,沈霜林用眼神询问,南宫花芷微微颔首。
村中空地摆好了桌椅,热气腾腾的饭菜也被端了上来,几乎全村成年男子都来了,喧闹声不绝于耳,南宫花芷与沈霜林被安排在村长和阿泉中间,彷佛某种展示品。
「来来来,两位姑娘别客气!」村长举起粗糙的陶碗,「尝尝我们桃源村的待客酒!」
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南宫花芷温婉一笑:「多谢村长,只是我们姐妹不胜酒力……」
「哎!这就不给面子了!」一个满脸通红的壮汉拍桌而起,「来了桃源村,哪有不喝酒的道理?」
四周顿时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她们身上。
阿泉笑着打圆场,言下之意却不容拒绝:「姐姐们就喝一口吧,这是村里的规矩。」
沈霜林的手在桌下紧握成拳,南宫花芷的笑容也僵硬起来。
酒碗被推到面前,浑浊的土酒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刺鼻气味。
南宫花芷心思急转:硬拒必然翻脸,她们二人绝无可能从这满场汉子手中脱身。喝?谁知道这酒里掺了什么?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忽然抬手掩唇,发出一连串压抑的痛苦咳嗽。
「对、对不住……」她气若游丝,眼中泛起因咳嗽而生的泪光,看向村长和阿泉的眼神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与柔弱,「我这旧疾……一闻酒气便容易发作,实在……无福消受。」
沈霜林立刻反应过来,连忙扶住南宫花芷,语气带着焦急与埋怨:「都说了姐姐你身子不好!诸位好意我们心领了,但这酒实在是……」她看向那浑浊的酒液,毫不掩饰地皱起鼻子,一副娇惯小姐受不了粗劣之物的模样。
村长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转,脸上笑容淡了些,却没立刻发作。阿泉连忙打圆场:「原来如此!是阿泉考虑不周了。既然姐姐身体不适,那便以茶代酒吧!」他说着,厉声吩咐旁边一个神色麻木的妇人去倒茶。
危机暂解,但气氛已不复最初,村民们不再刻意伪装热情,自顾自地大声划拳、喝酒,言语间愈发粗鄙。
「……前儿个那批货色不行,瘦得跟猴似的,卖不上价!」
「嗤,有的挑就不错了!最近风声多紧你不知道?」
「要我说,还是得像今天这俩……细皮嫩肉,一看就是好价钱!」
「急什么?入了桃源村,还怕飞了不成?」
这些话语毫不避讳地传来,沈霜林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南宫花芷在桌下轻轻按住她的手,示意她冷静。
晚宴在这种诡异而紧绷的气氛中持续,村长和阿泉不再强迫她们,但无形的压迫感却像一张逐渐收紧的网。
宴席终于散场时,夜色已深。
村长对阿泉使了个眼色,阿泉脸上挂起无害的笑容,对南宫花芷二人道:「两位姐姐劳累一天,我带你们去客房休息吧。」
所谓的“客房”,是村长家院落侧边一间独立的土屋,陈设简单,只有一张土炕和一张木桌。
阿泉将她们送入房内,微笑道:「两位姐姐好好歇着,明日我再来带你们逛逛我们桃源村。」他退了出去,顺手带上房门。
沈霜林立刻扑到门边,侧耳倾听,随即脸色难看地道:「花芷姐,门从外面锁上了!」
南宫花芷走到窗边检查,同样发现了隐蔽的插销。
她们被彻底软禁了。
土屋内没有灯火,只有从门缝窗隙透进来的微弱月光。
沈霜林焦躁地在狭小的空间内踱步:「花芷姐,我们难道就这么干等到天亮?等他们来“请”我们?」
「别急。」南宫花芷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异常平静,她走到门边,将耳朵贴在门上,屏息凝神。
起初只有模糊的喧闹,但随着夜色渐深,村民的聚会似乎散了,由远及近的交谈声渐渐清晰起来,就在她们屋外不远处。
「……村长,那两个新来的,怎么说?」一个粗嘎的嗓音问道。
「急什么?」是村长那略显苍老却精明的声音,「阿泉带回来的货色,向来是上等,这两个一看就是处子,怕是能卖个前所未有的好价钱。」
沈霜林浑身一僵,看向南宫花芷,后者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另一个声音响起,带着几分急切:「要我说,明天就该把事办了!免得夜长梦多。最近外面风声紧,好不容易来两个好的……」
「你懂什么!」村长呵斥道,「越是好货,越要讲究!那个病恹恹的还好说,另一个一看就是烈性子,得慢慢磨!先关她们几天,挫挫锐气。等她们怕了,乏了,自然就听话了。到时候是卖是留,还不是我们说了算?」
「还是村长考虑得周到……那,价钱怎么定?」
「少说也得这个数……」
接着,不知是谁话锋一转。
「说起来,上官先生那边……他婆娘好像又闹腾了?」
「管她呢!一个疯婆子。要不是看在……哼,早就处理掉了。」
「他也真是……当初要不是我们收留,他们早就饿死在外面了。现在帮村里管管账目,不是应该的?」
「就是!还整天摆着张臭脸。要不是他识字,有点用处……」
交谈声渐渐远去,屋外重新归于寂静,但两人的心却再也无法平静。
「上官先生……管账目……」沈霜林压低声音,难掩震惊,「他果然在这里!而且听起来,他好像……不是被关着的?」
南宫花芷秀眉紧锁,这与她们最初的猜测出现了偏差,上官公子不仅在村中,似乎还拥有某种特殊的地位,尽管这种地位显然并不光彩。
「还有他妻子……赵小姐她……」沈霜林握紧了腰间的革囊,「现在怎么办?硬闯吗?我的弩箭应该能打坏门锁!」
「不可。」南宫花芷摇头,声音压得极低,「村中暗哨众多,硬闯成功的机会渺茫,反而会打草惊蛇,将我们自己置于更危险的境地。」
她走到墙角的老鼠洞前,蹲下身,从随身布包里取出一小块掺了香料的面饼碎屑,轻轻放在洞口,然后闭上眼,双手轻按在墙壁上,呼吸变得悠长平缓。
沈霜林屏住呼吸,她知道花芷姐在做什么——她在尝试与那些生活在阴暗角落里的“居民”沟通。这比与鸟类沟通更难,也更耗费心神,因为老鼠的思维更加简单、混乱,充满了对食物与危险的本能反应。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就在沈霜林几乎要放弃希望时,洞口传来窸窣声,一只灰褐色的大老鼠警惕地探出头,快速叼起饼屑。
南宫花芷依旧闭着眼,用一种无声的、充满善意的意念笼罩过去,她像对待朋友般轻声询问,带着共患难的哀伤与祈求。
老鼠啃食的动作停了停,发出几声急促的「吱吱」声,随即飞快钻回洞中,消失无踪。
南宫花芷长吁一口气,身体一晃,被沈霜林及时扶住。
「……村子下面,地窖很多,关着人……气味很糟,充满恐惧。」南宫花芷疲惫地靠着墙壁,轻声道:「它很害怕,说晚上……常有哭声、骂声,还有拖东西的声音。它让我们快逃。」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一声像是树枝被踩断的轻微声响。
两人都是一凛,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但那声响过后,外面依旧只有风声和偶尔的犬吠。
长夜漫漫,彷佛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