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乍起,吹得村里的老槐树树叶簌簌作响。
林溪远站在鸡窝前,撒下一把金黄的麸皮拌菜叶。六只鸡争先恐后地啄食,其中一只芦花母鸡格外肥壮,已经连续下了七八天的蛋。
“今天又捡了三个蛋。”阿拙捧着还带着温热的鸡蛋跑来,“溪远哥哥,咱们腌咸蛋吧?李叶哥哥说这时候腌的咸蛋,到年下正好流油。”
林溪远接过鸡蛋,在掌心里掂了掂。沈知还离家已经两个半月了,这些日子里,他带着两个孩子将小院打理得井井有条。菜地里的番茄红了一茬又一茬,辣椒晒了满满一竹筛,连最难种活的秋黄瓜都结了果。
可那个人,却迟迟没有归来。
“好,就腌咸蛋。”林溪远勉强笑了笑,“一会我去村里问问谁家有青皮鸭蛋,买上一些,你去山脚挖些黄泥来。”
阿拙应声去了。林溪远望着他的背影,心中隐隐不安。前日他去镇上送绣品,听镖局的人说,北边路上不太平,有商队遭了劫。虽然那镖师又说沈知还跟的镖队绕道走了另一条路,可这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
“哥哥,”阿愚拽拽他的衣角,举着一只草编的蚱蜢,“给大哥。”
“好。谁给阿愚编的蚱蜢啊?”
“是小牛的爷爷。”
“蚱蜢真好看呀。”林溪远逗着阿愚支开话题。
林溪远弯腰将孩子抱起来。阿愚近来常念叨沈知还,夜里做梦都在喊“大哥”。这孩子到底是沈知还一手带大的,比谁都黏他。
“等沈大哥回来,咱们就把这个送给他,你大哥肯定高兴的不行。”林溪远柔声道。
夕阳西下时,林溪远正在灶前炒菜。锅里是刚摘的秋葵,配上自家晒的辣椒,香气扑鼻。阿拙在院里扫地,阿愚蹲在菜地边看蚂蚁搬家。
忽然,院门外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林溪远的手一抖,锅铲差点掉进锅里。他慌忙将灶火撤小,快步走到院门边,手放在门闩上,竟有些颤抖。
门开了。沈知还风尘仆仆地站在那里,比离家时瘦了些,也黑了些,但那双眼睛依然深邃如昔。他肩上背着行囊,腰间佩刀完好,只是衣角沾着尘土,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倦意。
“沈大哥...”林溪远轻唤一声,声音竟有些哽咽。
沈知还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缓缓点头:“我回来了。”
“大哥!”阿拙和阿愚欢呼着扑过来。沈知还弯腰将阿愚抱起,又摸了摸阿拙的头。
林溪远站在一旁,看着这温馨的一幕,眼眶发热。他不能冲过去抱沈知还,悄悄背过身,用袖子擦了擦眼角。
“去洗澡,我给你舀热水。”
沈知还放开孩子们,把行囊放在了外间,去洗了个热水澡。
晚饭格外丰盛。林溪远将存着的腊肉切了一盘,炒了秋葵,蒸了鸡蛋羹,还特意开了一坛新酿的米酒,是和陆夫郎家买的。
“路上可顺利?”饭桌上,林溪远轻声问道。
沈知还抿了一口米酒:“顺利。”
他的回答一如既往地简洁,但林溪远却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样。沈知还的眼神比往日更沉,握着酒杯的手指也有些紧绷。
饭后,两个孩子缠着沈知还讲路上的见闻。沈知还难得地有耐心,说了些北地的风土人情,却绝口不提走镖的细节。
夜深了,孩子们都睡下了。林溪远打来热水,放在沈知还脚边。
“再泡泡脚吧,解乏。”
沈知还怔了怔,没有推辞。他脱下靴袜,将双脚浸入温热的水中,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林溪远坐在一旁,借着油灯的光,悄悄打量着他。两个月不见,沈知还的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皮肤黑了许多还有些皲裂。这趟远行,显然不像他说的那般轻松。
“你的伤...”沈知还突然开口,“可全好了?”
林溪远忙道:“早好了,现在能跑能跳,还能挑水呢。”
沈知还的唇角微微扬起:“那就好。”
泡完脚,林溪远正要倒水,沈知还却叫住他:“等等。”
他从行囊中取出一个小布包,递给林溪远:“路上看到的,觉得衬你。”
林溪远疑惑地接过,打开布包。里面是几颗形状不规则的绿松石,颜色如秋日的晴空,在油灯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这...”林溪远怔住了,“太贵重了...”
“不值什么钱。”沈知还淡淡道,“北边产这个。”
林溪远捧着那几颗石头,指尖微微发颤。他从未收到过这样的礼物。在浔阳时,他见过嫡母和姐妹们戴的各种首饰,珠光宝气,却都不及这几颗朴素的石头让他心动。
“谢谢...”他声音哽咽,忙低下头,不想让沈知还看见自己发红的眼眶。
沈知还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柔和,微不可闻的叹口气把林溪远抱在怀里。
“哭什么。”
林溪远没回话,只是嘴巴一扁,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掉。
沈知还把人从怀里捞出来,双手扶着林溪远的肩膀,又抬手用手背帮他擦眼泪:“别哭啦,我不会哄人的。”
林溪远第一次用力的抱紧沈知还带着哭腔没有逻辑的埋怨他:“谁让你好久不回来的,阿愚每天问我,我天天担惊受怕。”
“回来了,我在呢。”沈知还轻轻抚着他的后背和头。
等林溪远哭完了,又羞又恼,哼的一声就跑回了房间。
沈知还搓了搓手指,心跳也有些快,他从到家的那一刻,整个人就格外的兴奋,他久违的感受到了回家的喜悦。
这一夜,林溪远失眠了。他躺在里屋的床上,听着外间沈知还均匀的呼吸声,手中紧紧攥着那几颗绿松石。
石头已经被他的体温捂热,光滑的表面触感细腻。他想象着沈知还在北地的集市上,如何在琳琅满目的货物中一眼相中它们,又如何将它们仔细包好,千里迢迢带回来。
这份心意,比任何贵重的礼物都让他感动。
接下来的几日,沈知还似乎格外忙碌。他每日早早出门,有时去镇上,有时进山,直到傍晚才归来。
林溪远没有多问,只是默默将家务打理得更好。他买了新棉花缝了两床被子,将沈知还和孩子的冬衣拿出来翻晒,又腌了好几坛咸菜。
这日傍晚,沈知还回来得比平日早。他手中提着一条鲜鱼,说是河里捞的。
“炖汤吧。”他将鱼递给林溪远,“天冷了,喝点热汤暖暖身子。”
林溪远接过鱼,发现沈知还的手背上有一道新添的伤痕,虽然已经结痂,却仍看得出当时的凶险。
“你的手...”他忍不住问道。
“不妨事,树枝划的。”沈知还收回手,语气平淡。
林溪远不再多问,心里却明白,这绝不是树枝划伤那么简单。那道伤痕整齐而深,更像是刀剑所伤。
晚饭后,沈知还检查了阿拙的功课,又陪阿愚玩了一会儿。待孩子们睡下后,他独自坐在院中,望着满天星斗出神。
林溪远泡了一壶金银花茶,走到他身边。
“喝点茶吧。”他将茶杯放在石桌上,“用后山摘的金银花晒的,清热去火。”
沈知还接过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面容。
“溪哥儿,”他突然开口,声音低沉,“若有一天,我要带你们离开月湾村,你可愿意?”
林溪远心中一震,下意识地握紧了茶杯。沈知还从未用这样郑重的语气与他说过话。
“我愿意。”他毫不犹豫地回答,“你在哪里,我和孩子们就在哪里。”
沈知还转头看他,月光下,那双深邃的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月湾村很好,”林溪远轻声道,“村民们也很好。但你更好,若是你要走,定有你的理由,我一定和你一起走。”
“会有危险。”
“我不怕。”
沈知还沉默良久,突然伸手,轻轻覆上林溪远的手背,用拇指摩挲。他的掌心粗糙而温暖,带着常年握刀磨出的厚茧。
“再等等,”他低声道,“等我把一些事情处理完。”
这一夜,两人在院中坐到很晚。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偶尔说些家常琐事。但林溪远能感觉到,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那层薄冰,正在慢慢消融。
睡前,林溪远将那颗最小的绿松石用褐色的线打了个络子装好,挂在颈间。石头贴在心口,带着沈知还的体温,也带着一个他不敢深想的承诺。
窗外秋风萧瑟,他却觉得,秋天很好,这个秋天沈知还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