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刚到巳时,日头就灼人了,在养腿伤的同时春天完全过去了。
林溪远坐在院中的屋檐下,指尖捏着细针,在淡青色的帕子上绣着最后一竿翠竹。暑气蒸腾,细密的汗珠顺着他的额角滑落,但他浑然不觉,全神贯注在手中的绣活上。
这是他用沈知还送的那匹布的边角料裁出的帕子。自从腿伤渐愈,他就开始琢磨着做点绣活贴补家用。在浔阳时,他的绣工是周姨娘一手教出来的,虽比不上专门的绣娘,却也拿得出手。
“溪远哥哥,你绣得真好看!”阿拙蹲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竹叶在帕子上渐次成形。
林溪远微微一笑,将最后一针收尾:“等攒够了钱,给你和阿愚也做身新衣裳。”
阿拙眼睛一亮,随即又摇摇头:“大哥说,你大伤初愈,不能太劳累。”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李叶爽朗的嗓音:“溪哥儿,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林溪远抬头,见李叶挎着个小竹篮兴冲冲地走进来。篮子里是几把晒干的艾草和一些晒干的薄荷叶。
“这些艾草揉碎了点上熏一熏家里驱蚊最管用了。”李叶将篮子放在石桌上,又好奇地凑过来看林溪远的绣活,“呀!这竹子绣得跟真的一样!”
林溪远有些不好意思:“随手绣着玩的。”
“这哪是随便绣绣!”李叶拿起帕子仔细端详,“这针脚,这配色,比镇上布店卖的还好呢!溪远,你手艺这么好,不如多做几条,我帮你拿到镇上去卖?”
林溪远心中一动,但随即又犹豫了:“这..我正愁卖呢?”
“肯定能卖个好价钱!”李叶信心满满,“镇上那些小姐哥儿最喜欢这种精致的小物件了。一条帕子少说也能卖十文钱呢!”
十文钱,能买两斤白面了。林溪远捏着手中的帕子,心思活络起来。
傍晚时分,沈知还背着一大捆柴归来。今日他猎到了两只肥硕的山鸡,还有一些野菌。
一进院门,他就看见林溪远坐在屋檐下,专注地绣着帕子。夕阳的余晖打在他的脚边。微风拂过,吹动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
沈知还的脚步顿了顿,目光在那专注的侧脸上停留了片刻。
“沈大哥回来了。”林溪远抬起头,露出一个温软的笑容。
沈知还“嗯”了一声,将猎物放进笼子里,状似随意地问道:“腿怎么样了?”
“已经好利索了。”林溪远站起身,在原地走了几步给他看,“你看,一点都不疼了。”
沈知还仔细打量着他的步伐,确认无碍后,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晚饭后,林溪远鼓起勇气向沈知还提起绣帕子卖钱的想法。
“李叶说,一条帕子能卖十文钱。”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沈知还的神色,“我想着,多少能贴补些家用...”
沈知还正在擦拭弓箭,闻言动作不停:“随你,别累着。”
得到许可,林溪远心中一喜,当晚就决定明日绣两条帕子。一条绣着兰草,一条绣着寒梅,都是清雅的样式。
过了几日,李叶果然兴冲冲地拿着三条帕子去了镇上。林溪远在家中忐忑不安地等着,连绣活都有些心不在焉。
晌午时分,李叶回来了,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
“都卖出去了!”他一进院门就高声喊道,“三条帕子,卖了四十文呢!”
林溪远又惊又喜:“怎么卖了这么多?”
“布店的老板娘说你的绣工好和我们这的绣法不一样,非要加价买下来。”李叶从怀里掏出钱袋,得意地晃了晃,“她还说,以后有多少收多少!”
林溪远接过沉甸甸的钱袋,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成就感。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靠自己的手艺赚到钱。
当晚,他用这笔钱买了肉和豆腐,做了黄豆酿豆腐。沈知还看着桌上的新式菜肴,又看了看林溪远亮晶晶的眼睛,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多吃了一碗饭。
从那天起,林溪远除了操持家务,又多了一项活计。他白天绣帕子十指常常被针扎得通红,却从不叫苦。
沈知还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偶尔进城时会带回一些彩线和绣样,却从不说什么。
这天傍晚,沈知还从山里回来,肩上扛着一头罕见的白狐。那白狐皮毛完好,只在眉心有一个细小的箭孔,显见猎手的箭法精准。
“这白狐皮能卖个好价钱。”晚饭时,沈知还破天荒地主动提起狩猎的事,“镇上的皮货商一直想要一张完整的白狐皮。”
林溪远好奇地问:“能卖多少?”
“少说五两银子。”沈知还淡淡道。
五两!林溪远暗暗咋舌。够他绣多少帕子了。
“明日我去镇上。”沈知还看了林溪远一眼,“你可要同去?”
林溪远愣住了。自从来到月湾村,他还从未出过远门。
“我的腿...已经好了。”他迟疑道,“可是...我走的不快。”
“无妨,可以坐村里的牛车去。”沈知还说完,便低头继续吃饭,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这一夜,林溪远辗转反侧,既期待又忐忑。他既想去镇上看看,又担心会给沈知还添麻烦。
第二天天还没亮,林溪远就起身了。他特意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将头发仔细梳了个好看的发髻,又洗了两遍脸。
沈知还看见他时,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会儿。
村里的牛车摇摇晃晃地行驶在乡间小路上。林溪远坐在沈知还身边,感受着夏日的晨风拂面,心中满是新奇。
路旁的麦田有些黄有些绿了,农人们已经开始在田间劳作。远远近近的村庄炊烟袅袅,鸡鸣犬吠声此起彼伏。
这是与浔阳截然不同的景象。没有高墙深院,没有车水马龙,只有一望无际的田野和绵延的远山。
“看,那就是横涧乡。”沈知还突然指着前方说道。
林溪远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远处出现了一片青灰色的屋瓦,隐约可见人来人往的街道。
镇子比林溪远想象的要热闹许多。青石板铺就的主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叫卖声不绝于耳。绣庄、杂货铺、酒楼、茶肆,应有尽有。
沈知还先带着林溪远去了皮货店。那掌柜的一见白狐皮,眼睛顿时亮了,围着看了好几圈,连连称赞。
“沈猎户,你这手艺是越来越精了!”掌柜的伸出大拇指,“这皮子一点损伤都没有,难得,难得啊!”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白狐皮最终以六两银子的价格成交。林溪远站在一旁,看着沈知还与掌柜的周旋,心中暗暗佩服。这个男人不仅狩猎技艺高超,做起生意来也毫不逊色。
从皮货店出来,沈知还又去米铺买了些粮食,然后带着林溪远在镇上闲逛。
“想去布庄看看吗?”沈知还突然问道。
林溪远点点头。他确实想去看看镇上的绣庄都卖些什么花样。
布庄的老板娘是个和气的妇人,一见林溪远就笑道:“这就是那位绣工了得的小哥儿吧?李叶哥儿带来的帕子,都是你绣的?”
林溪远有些羞涩地点点头。
老板娘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又看了看他身边的沈知还,笑道:“果然是双巧手。以后有什么绣活,直接拿来我这里,保证给你个好价钱。”
从绣庄出来,林溪远手中多了一包彩线和几块上好的绣布。这些都是老板娘预付的定金,要他绣几幅大件的绣品。
“看来你的绣活很受欢迎。”沈知还淡淡道。
林溪远抱着那包彩线,心中满是欢喜:“我会好好绣的。”
正午时分,沈知还带着林溪远走进一家面馆。店面不大,却干净整洁,飘着诱人的香气。
“两碗阳春面,一碟酱肉。”沈知还对伙计说道。
这是林溪远第一次在外面的食肆吃饭。他小口小口地吃着面,感受着这与家中截然不同的味道。
“不合口味?”沈知还见他吃得慢,问道。
林溪远摇摇头:“很好吃。只是...想起了姨娘。”
沈知还沉默片刻,将自己碗里的酱肉夹了一块放到林溪远碗中:“多吃点。”
这个细微的举动让林溪远鼻尖一酸。沈知还真的很关心过他。
饭后,两人在镇上又逛了一会儿。沈知还给阿拙和阿愚各买了一包麦芽糖。
林溪远边走边看也是过足了瘾。看什么都觉得高兴。
路过一个木匠的摊子,沈知还买了一个海棠花模具买了一个梅花模具。
“拿着。”沈知还直接将木模具塞到他手中,“不是说有模具做的点心更好看吗。”
回村的牛车上,林溪远摸着怀中的模具,心中五味杂陈。沈知还对他越好,他就越是不安,因为他真的想和沈知还当家人了。
申时一刻,牛车晃晃悠悠地驶回月湾村。林溪远靠在车栏上,看着天边的晚霞,突然轻声问道:“沈大哥,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沈知还沉默了很久,久到林溪远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没多好。”最终,他吐出三个字,便不再言语。
这三个字,像一颗石子投入林溪远的心湖,荡起层层涟漪。
当晚,林溪远就着油灯,开始花那幅老板娘订的《夏荷图》的花样子。他画得格外用心,一笔一画都倾注了全部的心血。
也许,这就是他回报沈知还的唯一方式。
窗外,夏虫啁啾,月光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