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沉,几日未归的沈知还拖着长长的身影回家。他肩上扛着一头刚猎到的鹿,步伐稳健地走在村间小路上,裤脚沾着许多泥点,衣裳也破了上面粘着苍耳子,额角还有一道细小的刮痕,显然是今日狩猎时不慎被树枝划伤的。
“大哥回来了!”在院门口张望的阿拙眼睛一亮,转头朝院内喊道。
林溪远正坐在院中的矮凳上,小心翼翼地尝试伸直受伤的左腿。经过这些天的康复训练,他已经能扶着墙壁慢慢行走,只是伤腿还不敢完全用力。听到阿拙的喊声,他抬起头,正好对上沈知还深邃的目光。
“今日收获不错。”沈知还放下鹿,目光扫过林溪远的腿,“感觉如何?”
“好多了,”林溪远扶着墙想站起来,“已经能走几步了。”
沈知还快步上前,伸手扶了一下:“不急。”
他的手掌很大,轻松就可以环住林溪远的手腕,却让林溪远感到一种坚固的支撑。这些日子,沈知还每天都会抽出时间帮他做康复训练,手法专业而耐心,完全不像个粗犷的猎户。
“我炖了野菜菌菇汤,还烙了饼。”林溪远轻声说,“鹿明日再处理吧,先吃饭。”
沈知还点点头,弯腰提起鹿,将它挂在杂物屋的阴凉处。夕阳的余晖照在他专注的侧脸上,勾勒出硬朗的线条。
晚饭时,阿拙叽叽喳喳地说着今天在村里听到的趣事,阿愚学着哥哥的样子,努力自己吃饭,弄得满脸都是饼渣。林溪远看着这一幕,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这样平凡而温馨的家庭生活,是他从前在浔阳林府想都不敢想的。
饭后,沈知还照例检查了林溪远的腿伤。
“恢复得比预想的快。”他轻轻按压伤处,“再过七八日,应该可以不用扶墙行走了。”
林溪远心中一喜:“真的?”
沈知还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这是镇上王大夫配的药油,每日按摩伤处,能好得更快些。”
林溪远接过瓷瓶,指尖不经意间擦过沈知还的手掌,两人都微微一顿。
“谢谢沈大哥。”林溪远低声道。
沈知还“嗯”了一声,起身去收拾碗筷。
夜深人静时,林溪远躺在床上,听着外间沈知还均匀的呼吸声,心中思绪万千。这些日子,沈知还对他的照顾无微不至,却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那种若即若离的态度,让林溪远既感激又困惑。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外间的沈知还并没有睡着。
月光从窗纸的破洞漏进来,在泥土地上投下斑驳的光点。沈知还睁着眼睛,望着屋顶的茅草,心中盘算着另一件事。
三天前,他去桃花镇卖猎物时,特意去找了在衙门的老张。如今的老张已经升任户房书吏,专管户籍之事。
“沈老弟,这可是冒风险的事啊。”老张捻着胡须,面露难色,“凭空多出一个人来,上面查起来不好交代。”
沈知还将一锭银子推到他面前:“只是个逃难的哥儿,不会惹麻烦。”
老张看着银子,犹豫片刻,压低声音:“什么关系?”
沈知还沉默一瞬,道:“夫郎。”
老张恍然大悟,笑道:“早说嘛!既然是沈老弟的夫郎,那就好办了。明日我就把户籍办妥,落在你家的户头上。”
想到这里,沈知还的眉头微微蹙起。他知道这么做真的太冲动了,却还是做了。或许是心疼林溪远无处可去的窘迫,或许是感激这些日子来家里多出的烟火气,阿拙和阿愚这段日子高兴了许多,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
他翻了个身,不再去想。总归他不说,这事儿也没人知道,不妨碍林溪远什么。
第二天一早,沈知还天不亮就起身了。他没有惊动任何人,轻手轻脚地收拾好猎具干粮,又看了眼里屋睡得正香的林溪远,这才推门而出。
今日他要去更深的山里,上次打猎给他看到了那里有野猪出没的痕迹。若是能猎到一头野猪,卖的钱足够家里小半年的开销。
林溪远醒来时,天已大亮。他发现沈知还早已出门,外间的榻上收拾得整整齐齐。
“大哥说今天要去牙梳山,晚上不一定能回来。”阿拙一边生火一边说,“他让我们自己吃饭,不用等他。”
林溪远心中掠过一丝失落,但很快振作起来。他扶着墙慢慢走到灶房,看着所剩不多的存粮,心中有了计较。
“阿拙,我们去叶哥儿家借点绿豆和糯米好吗?”他问道,“今天做点不一样的。”
阿拙眼睛一亮:“好啊!李叶哥哥肯定愿意借给我们!”
在李叶家的帮助下,林溪远借到了需要的食材。回到家中,他让阿拙生起灶火,自己则坐在灶前,开始制作绿豆糕和糯米糍。
这些精致的点心做法,是他姨娘生前偷偷教给他的。姨娘原是江南点心师傅的女儿,做得一手好点心,后来家道中落,才给人做了妾室。她常说,手艺是立身的根本,无论到哪里,有一技之长总能活下去。
如今想来,姨娘的话竟是一语成谶。
“溪远哥哥,你好厉害啊!”阿拙看着林溪远灵巧的双手,将普通的绿豆和糯米变成一个个精致的小点心,眼中满是崇拜。
林溪远笑了笑,将做好的点心整齐地码在盘中:“这些拿去送给李叶家,谢谢他们借给我们食材。剩下的,我们留着晚上吃。”
午后,林溪远继续练习走路。他扶着墙壁,一步步在院中挪动,每走一步,伤腿都传来酸胀的感,但他咬紧牙关坚持着。
他想要在沈知还回来时,给他一个惊喜。
五日后,沈知还的身影终于出现在院门口。他今日的收获颇丰,不仅猎到了一头小野猪,还捡到了一窝野鸡蛋。
“沈大哥!”林溪远扶着门框,努力站直身子,“你看,我已经不用扶墙壁了,能自己走到门口了。”
沈知还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点了点头:“很好。”
他的语气依然平淡,但林溪远却敏锐地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赞许。
晚饭时,林溪远端出精心准备的绿豆糕和糯米糍。点心做得精致可爱,散发着淡淡的甜香。
“这是...”沈知还有些惊讶。
“是我姨娘教我的。”林溪远轻声解释,“我想谢谢你们这些日子的照顾。”
阿拙和阿愚催促着沈知:“前几日我们已经吃了一回,大哥快尝尝呀。”。
沈知还拿起一块绿豆糕,细细品尝。点心入口即化,甜而不腻,竟是比镇上点心铺卖的还要好吃。
“很好吃。”他看向林溪远,目光深沉,“你姨娘教你的手艺很好。”
林溪远心中一酸,低声道:“可惜她走得太早。”又打起精神来:“若是有好看的模具可以做出莲花花样式的呢。”
沈知还沉默片刻,突然道:“明日我去镇上卖野猪,你可有什么需要的东西?”
林溪远摇摇头:“买些棉布和各色的彩线可行?”
“行。”沈知还淡淡道,“野猪能卖不少钱,还要别的吗?”
“不用啦。”
第二天,沈知还果然一早就拖着野猪去了镇上。这头野猪约莫百来斤,虽然不算很大,但皮毛完好,肉质鲜嫩,在集市上很受欢迎。
不到晌午,大半扇野猪就以一个不错的价格卖给了镇上的酒楼。沈知还掂量着手中的钱袋,心中盘算着接下来的安排。
他先去米铺买了上好的白米和面粉,又割了两斤猪肉,称了一包红糖。经过布庄时,他买了一些做帕子的棉布和彩线,犹豫了一下,又挑了一匹淡青色的细葛布和一匹白色的棉布。
“这颜色衬小哥儿正合适。”布庄老板娘笑着打趣,“是给家里夫郎买的吧?”
沈知还微微一怔,没有否认,只是默默付了钱。
从布庄出来,他拐进一条小巷,熟门熟路地来到衙门后门。老张早已等在那里,见他来了,赶紧从怀中掏出一张纸。
“办妥了。”老张将户籍文书递给沈知还,“林溪远,年十六,苏南人士,许给你做夫郎。有了这个,他就是月湾村正经的住户了。”
沈知还接过文书,看着上面林溪远的名字和“沈林氏”的称谓,明知是为了稳妥,心中还是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
“多谢。”他将准备好的酬金递给老张。
老张摆摆手:“咱们老交情了,不必这么客气。只是...”他压低声音,“这哥儿的来历,真如文书上写的这么简单?”
沈知还目光一凛:“他是我的人,不会惹麻烦。”
老张见他神色严肃,便也不再追问,只道:“既然是你的人,那我就放心了。”
沈知还将户籍文书仔细折好,贴身收藏。这件事,他暂时不打算告诉林溪远。那哥儿心思敏感,若是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经被擅自决定,怕是会多想。
回到月湾村时,日头已经偏西。沈知还背着采购的物品,刚走到村口,就看见林溪远扶着墙壁,在院门口张望。
见到他的身影,林溪远明显松了口气,脸上露出安心的笑容。
那一刻,沈知还突然觉得像回到了桃花镇的日子,突然很感激那天愿意救林溪远的自己。
“沈大哥,你回来了。”林溪远迎上前,想要接过他手中的东西。
“不用,你腿还没好利索。”沈知还避开他的手,将背篓放在院中,“今天感觉如何?”
“又好多了。”林溪远跟着他走进屋,“应该是更好了已经能走一段路了。”
沈知还点点头,从背篓里取出那匹淡青色细葛布:“给你的。”
林溪远愣住了:“这...这太贵重了...”
“野猪卖了个好价钱。”沈知还语气平淡,“做身新衣服,另外这个棉布麻烦你给阿拙和阿愚做两身里衣。”又把做帕子的棉布和彩线给了林溪远。
林溪远抚摸着光滑的布匹,眼眶微微发热。在浔阳时,他穿过更好的衣服,可从未有人专门为他买过新布,更好的布也是被人挑省的才轮得到他。
“谢谢沈大哥,你对我这样好,我哪里舍得走。”他声音哽咽。
沈知还看着他被泪水浸润的眸子,心中一动,几乎就要将户籍文书的事说出来。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去处理野猪肉。”他转身走出屋子,留下林溪远一人对着那匹布发呆。
当晚,沈知还把留在家中的野猪肉分成了几份,除了自家留用的,其余的准备送给村长家和李叶家。在月湾村,邻里之间互相赠送是常事,至于村长,林溪远落户的事还要经过他,这样既能维系感情,也能在需要时得到帮助。
林溪远则对着那匹布出神。他在想该做什么样式的衣服,既能方便干活,又不辜负这匹布的好料子。
“溪远哥哥,你要做新衣服吗?”阿拙凑过来,羡慕地摸着布匹。
林溪远点点头拿出那匹白色的棉布:“也给你和阿愚做一身里衣。”
阿拙开心地笑了,突然想起什么,压低声音说:“大哥对你真好。他只给我们买这么贵的布。”
林溪远心中一颤,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愫在心底蔓延。
夜深了,沈知还躺在榻上,听着里屋林溪远均匀的呼吸声,伸手摸了摸怀中的户籍文书。
文书上的墨迹已经干透,那个陌生的称谓却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刻在他的心上,明知不是那回事,心里却在意的很。
他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对是错,但至少在这一刻,他愿意承担这个选择带来的一切后果。
月光如水,静静地洒满小屋。两个各怀心事的人,在这个平凡的夜晚,命运已经被一张薄薄的纸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而这一切,还在为你不能留下而苦恼林溪远还浑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