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溪远是被噩梦惊醒的。
梦中,他还在浔阳林府那间最偏僻的小院里,嫡母带着几个凶神恶煞的婆子闯进来,说要把他卖到南风馆里去。他拼命挣扎,却被人死死按住,粗鲁地往他身上套那件象征耻辱的红衣...
“不...我不去...”他在梦中呓语,双手无助地在空中抓挠。
一只有力的大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
林溪远猛地惊醒,对上沈知还冷冰冰又黑沉沉的目光,他的心一下子落回了原处。天光未亮,屋里还点着一盏小油灯,昏黄的光线在沈知还脸上跳跃,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做噩梦了?”沈知还的声音带着刚醒时的沙哑。
林溪远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被沈知还带点力气的握着,干燥温暖。他慌忙松开手,脸颊发热:“对、对不起...”
沈知还收回手,起身看了看窗外:“还早,再睡会儿。”想了下又说:“我不是想唐突你……”
话没说完被林溪远打断:“我知道的。”
屋内的气氛突然变得有些粘稠了起来。
许久之后,沈知还嗯了一句,去了外间。
林溪远却再也睡不着了。噩梦带来的恐惧还萦绕在心头,他蜷缩在被子里,轻轻发抖。
外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是沈知还在穿衣服。不多时,灶房里传来生火的声音,米香渐渐飘散开来。
林溪远静静地躺着,听着这些日常的声响,心中的恐惧慢慢平复。这里不是浔阳,这里是月湾村,是沈家小院。那个要卖他的人,再也找不到他了。
天蒙蒙亮时,村里第一声公鸡啼叫。
沈知还端着一碗粥走进来。
“吃了再睡。”他把粥放在床头,又伸手探了探林溪远的额头,“有点热,怕是伤口发炎引起的。”
林溪远这才发觉自己浑身无力,额头滚烫,竟是又发烧了。
“对不起...又给你添麻烦了...”他愧疚地说。
沈知还没说话,转身出去端来一碗药:“喝了。”
林溪远顺从地喝下药,苦得整张脸都皱在一起。这时,一小块饴糖递到了他嘴边。又麻利的换了腿伤的打药。
他怔怔地看着沈知还,对方却已经转身去收拾东西了。
“我要去镇上一趟。”沈知还背起弓箭,“晌午前回来。阿拙会照顾你。打药我帮你摸了一些,腿上的干涸了就涂一些。”
林溪远含着嘴里的糖“嗯嗯”的应着,甜味丝丝缕缕地化开,一直甜到心里。
沈知还走后不久,阿拙就带着阿愚过来了。两个孩子都洗漱得干干净净,阿拙手里还端着一盆温水。
“溪远哥哥,大哥说你发烧了,用温水擦手心和脖子那些可以退烧。”阿拙认真地说。
林溪远心中一暖:“谢谢阿拙,下回别端这么多水,太重了。”
“没关系的溪远哥哥。”阿拙固执地拧干布巾,递给林溪远,自己出了房间。
阿愚也趴在床边,学着哥哥的样子,用小手轻轻拍着林溪远的手背:“哥哥不难受,阿愚给你呼呼。”
看着这两个懂事的孩子,林溪远的眼眶微微湿润。在浔阳林家,姨娘走后,再未感受过这样的温情。
擦完身子,阿拙又端来一碗清粥,一勺一勺地喂他吃下。
“阿拙真能干。”林溪远由衷地称赞。
阿拙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都是大哥教的。大哥说,我们得学会照顾自己。”
林溪远想起沈知还那张冷峻的脸,很难想象他会如此细心地教导孩子。
“沈大哥...对你们很好。”他轻声道。
“嗯!”阿拙用力点头,“大哥是世上最好的人!要不是大哥,我和阿愚早就...”
他的话戛然而止,像是意识到说了不该说的话,赶紧转移话题:“溪远哥哥,你再睡会儿吧,我带着阿愚去院子里玩。”
林溪远看出他的回避,便也不再多问。待两个孩子出去后,他躺在床上,望着茅草铺就的屋顶,思绪万千。
沈知还,这个救了他的男人,身上似乎藏着很多秘密。曾经当过捕快,如今的猎户,带着两个来历不明的孩子隐居在这偏远的月湾村...
而他林溪远,现在是个户籍都没有的人。
他摸了摸耳后的那颗痣,心中五味杂陈。在浔阳,l嫡母容不下他,不仅因为他是庶出,更因为他的容貌和哥儿的身份,怕他将来会抢了嫡出子女的风头。
可是在这里,李叶也是个哥儿,却能自由自在地生活,和邻里往来,没有人用异样的眼光看他。
月湾村,或许真的不一样。
晌午时分,沈知还回来了。他不仅带回了粮食和盐,还买了一包点心和几尺粗布。
“给你的。”他把粗布递给林溪远,“做身换洗衣服,针线会的吧。”
林溪远愣住了。他没想到沈知还如此细心,连他需要换洗衣服都想到了。
“这太破费了...”他犹豫着不敢接。
沈知还直接把布放在他床边:“不值几个钱。”
阿拙欢呼着拿起那包点心,小心地拆开,先拿了一块递给林溪远:“溪远哥哥,你吃!”
那是一块普通的芝麻糖,却让林溪远吃得眼眶发热。自从逃离浔阳,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点心了。
沈知还看着他们,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柔和。
饭后,沈知还又要进山。临走前,他嘱咐阿拙:“好生照顾着,别让你溪远哥哥下地,到时候骨头没长好就跛了。”
林溪远躺在床上,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冲动。
“沈大哥,”他叫住正要出门的沈知还,“我...我能做点什么吗?整天躺着,实在难受...”
沈知还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他依然红肿的额头上。
“伤好再说。”
“我的手动得了,”林溪远急切地说,“缝补衣服绣些帕子...总比躺着强。”
沈知还沉默片刻,点了点头:“随你,别勉强。”
他走后,林溪远立刻让阿拙把家里的针线筐拿来。筐里的针线并不多,但收拾得很整齐,看得出主人是个细致的人。
“大哥的衣服破了都是自己补的。”阿拙说,“总是补得歪歪扭扭的。”
林溪远笑了笑:“以后我来。”
他让阿拙取来沈知还一件肘部磨破的衣服,一针一线的补,针脚细密平整。
“溪远哥哥,你真厉害!”阿拙看着补好的衣服,惊叹道,“比大哥补得好多了!”
林溪远被他逗笑了:“这算什么厉害,不过是熟能生巧罢了。”
在浔阳时,嫡母总是克扣月银,他就自己缝帕子贴补一些。
从小姨娘就把自己一身的女红和厨艺教他,就怕他没有一点赚钱的本事。没想到,这些在深宅大院里学来的技艺,如今真成了他在这个农家小院安身立命的资本。
下午,李叶又来了。这次他带来了一篮新鲜的野菜。
“我娘说发烧的人吃这个好,说是清热。”李叶把野菜递给阿拙,关切地看向林溪远,“你好些了吗?”
林溪远点点头:“好多了,谢谢关心。”
李叶在他床边坐下,好奇地问:“听阿拙说,你是从浔阳来的?那么远的路,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
林溪远的心猛地一紧,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被角。
李叶看出他的不安,连忙道:“你若不想说就算了,我就是随口问问。”
林溪远沉默片刻,低声道:“家里...要把我卖到不好的地方去,我偷跑出来的。”
他没有说南风馆,但那几个字已经足够让李叶明白。
李叶倒吸一口凉气,眼中满是同情:“天哪!怎么会有这样的家人!家里养不起,卖去为奴为婢也就罢了!”
林溪远苦笑着摇摇头。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李叶问。
“我不知道...”林溪远茫然地说,“等伤好了,或许...大约是不能留沈家了...已经麻烦他们许多了,不能恩将仇报。”
“你一个哥儿,独自在外太危险了。”李叶皱眉道,“不如就留在月湾村吧!我们这里虽然偏僻,但民风淳朴,村里人也好。你若是想落户,我去求我爹娘帮你说情。”
林溪远怔住了。留在月湾村?他从未想过这个可能。
“可是...我没银钱。”他犹豫地看向窗外。沈知还收留他不过是权宜之计,伤好了,他还有什么理由留下?
李叶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笑道:“沈大哥面冷心热,既然救了你,就不会赶你走的。再说,阿拙和阿愚那么喜欢你,你走了,他们肯定舍不得。”
正说着,阿愚摇摇晃晃地跑进来,手里举着一朵小野花:“哥哥,给你!”
林溪远接过花,摸了摸阿愚的头:“谢谢阿愚。”
阿愚趴在他床边,眼巴巴地看着他:“哥哥不走,陪阿愚玩。”
孩子的童言无忌,却让林溪远的心软成一团。
李叶走后,林溪远久久不能平静。留在月湾村...这个念头一旦生出,就像野草般在心头疯长。
这里没有浔阳的繁华,没有林府的勾心斗角,有的是淳朴的村民,懂事的孩子,和那个面冷心热的沈知还。
可是,他凭什么留下?他一分钱都没有,谈何买地建屋?还是凭沈知还一时的善心就赖着他不成?
傍晚沈知还回来时,带回来一只肥硕的野兔。看到林溪远精神好些了,他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野兔是活的,直接被关进了笼子里
晚饭是野菜粥配馒头,搭配虽然简单,却也是饱腹的一餐。
沈知还吃得比平日多些,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林溪远能感觉到他的好心情。
饭后,沈知还照例给林溪远换药。他的动作依然轻柔,指尖偶尔触到林溪远的皮肤,带来一阵微妙的战栗。
“再有十天,应该可以下地慢慢走了。”沈知还检查着他的腿伤,说道。
十天...林溪远的心沉了沉。十天后,他该何去何从?
沈知还要出去时,林溪远叫住了他。
“沈大哥,”他鼓起勇气开口,“等我伤好了...能不能...让我留下来?”
沈知还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回身抬眼看他。
林溪远急忙道:“我可以干活!我会做饭,会缝补,会打理家务...我吃得很少,不会给你们添太多麻烦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沈知还一直沉默地看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眸仿佛能看穿他的内心。
“为什么想留下?”沈知还问。
林溪远低下头,轻声道:“我...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既然逃出了浔阳,我不能再回去,逃亡的路上也有因为我的容貌对我起歹心的...但是,你没有,你很好,阿拙阿愚也很好,叶哥儿也好,月湾村很好,我舍不得走。”
他想起嫡母那张刻薄的脸,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沈知还沉默片刻,继续手上的动作:“我不留来历不明的人。”
林溪远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我...”他咬紧嘴唇,内心挣扎不已。说出身世不要紧,重要的是林家肯定还在找他,他又没个户籍,这才是最难办的事,可是不说,他真的无处可去,也真的很想很想留在沈家。
“我叫林溪远,浔阳林家的庶子。”他终于开口,声音微微发抖,“林家是做布匹生意的商贾,我姨娘是父亲的妾室,在我十二岁那年就病故了。长开后,嫡母越发容不下我,去岁冬夜,父亲突然去世了,嫡母把后院庶出的哥儿姑娘,卖的卖送的送…今年春节才过,要把我卖到...卖到南风馆去。那日我做了芙蓉糕要送去给嫡母讨好与她,倒让我偷听到消息,就...就逃了出来。”
林溪远说得断断续续,有些地方含糊其辞,但大致情况已经说明。
沈知还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我没有户籍,一路往北走,不敢走大路,专挑山林小路。身上的盘缠本就不多,很快就用完了,就摘野果野菜充饥...那天雨大,我不小心滑下了山沟...”林溪远说到最后,声音已经哽咽,“沈大哥,求求你,让我留下吧...我会做点心也会绣活,在家里操持家务都能干,绝不会白吃白住的...我也会照顾好阿拙和阿愚,我会护好他们的。”
沈知还走到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油灯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月湾村穷困的很,不比你浔阳林家。”他沉声道,“这里的生活,比你想象的要苦。”
“我不怕苦!”林溪远急切地说,“再苦我也能吃,我真的不怕!”第一次大着胆子拉住沈知还的手。
沈知还凝视着他,许久,才缓缓道:“伤好之前,安心住着,伤好之后再议。”
这话既没答应,也没拒绝,但林溪远已经感激不尽。至少,他还有时间证明自己的价值。
这一夜,林溪远睡得并不安稳。梦中,他时而站在沈家小院里,看着沈知还在院子劈柴打拳;时而又回到浔阳林府,被嫡母追打着要把他绑去南风馆。
天快亮时,他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外间,沈知还已经起身开门。门外站着李叶,神色慌张。
“沈大哥,不好了!村长家的牛病了,躺在地上直抽搐,嘴里吐着沫,王大夫只会看人病,也看不出是什么毛病!”李叶气喘吁吁地说,“我爹让我来问问,你会走镖去的地方多,见识多,能不能去看看?”
沈知还二话不说,穿上外衣就跟着李叶走了。
林溪远躺在床上,心中惴惴。牛是农家最重要的财产,若是死了,对村长家将是巨大的损失,麦子也快收了,农忙时最是倚重牲畜的。
约莫一个时辰后,沈知还回来了。跟他一起来的还有村长和几个村民,人人脸上都带着喜色。
“沈大,今天真是多亏你了!”村长感激地拍着沈知还的肩膀,“要不是你认出那是吃了毒草,及时给牛灌了解毒的药,我这家当可就去了大半了!”
几个村民附和道:“马上双抢收麦子了,村里少了一头牛,那要费多少人力啊!”
沈知还还是那副平静的样子:“运气好,恰巧碰上了。”
村民们七嘴八舌地称赞着沈知还的见识广博,有人捧着地说:“沈大会走镖就是厉害,能赚钱还能长许多见识。”
“出门在外总能见到些不一样的。”沈知还淡淡道。
走镖?林溪远心中一动。沈知还还会走镖?
村民们又说了会儿话才散去。临走前,村长注意到屋内的林溪远,和蔼地问:“这就是你救回来的那个哥儿?”
沈知还点头。
村长打量了林溪远几眼,笑道:“是个齐整孩子。好生养着,有什么需要就跟村里说。”
林溪远受宠若惊,连连道谢。
待众人都离开后,小院恢复了平静。阿拙带着阿愚在院子里玩,沈知还则在给他换药。
林溪远靠在床头,看着沈知还忙碌的身影,心中百感交集。
这个男人,曾经是捕快,还会走镖,如今却隐居在这小山村中,当了一个猎户。他究竟有着怎样的过去?
而自己,一个逃家的哥儿,又能否在这个小院里,找到一席之地?
窗外,阳光正好,院墙边那丛野花开得正盛。阿愚咯咯的笑声和阿拙的呵护声交织在一起,谱成一曲温馨的农家乐。
林溪远轻轻抚摸着腿上的夹板,眼中闪过一丝坚定。
无论如何,他都要努力留下来。这个看似简陋的沈家小院,比他从小到大住过的任何地方都更像一个家。
而他,想要守护这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