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醒!克洛伊!起床!我们没有时间了!”
我感觉自己才刚睡着。
“唔……几点了?”我把脸埋进枕头里,宿醉般地头痛——尽管我一滴酒都没喝。
“早上八点!快点!我们必须在商场开门前赶到,我预约了‘白叶’精品店的九点档。你总不能穿着你的……‘史密斯乐队’去参加白色礼服派对吧?”
麦迪逊已经穿戴整齐,她今天的“战甲”是一套粉色的天鹅绒运动服,头发扎成了完美的高马尾。
她像一个精力过剩的马术教练,而我是那匹不情愿的马。
我被她半拖半拽地塞进了她那辆宝马车里。
商区离学校不远,但它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白叶”精品店里的空气闻起来就很昂贵。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店员,微笑着为我们端来了气泡水。
“我们是为ABZ的仪式来的。”麦迪逊熟练地报上“暗号”。
“啊,当然。这边请。”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我沦为了一个没有灵魂的换装人偶。
麦迪逊把我推进试衣间,然后开始从门帘外疯狂地递给我一堆“白色”的布料。蕾丝的、丝绸的、亚麻的、带珍珠的、露背的……我感觉自己像是在为一场我毫不知情的婚礼试穿婚纱。
“这件怎么样?”我穿着一件领口高得像中世纪牧师的蕾丝裙走出来。
“天哪,克洛伊,你是要去当修女吗?下一个!”
“这个呢?”我换上一件丝绸吊带裙,它太滑,太贴身,我感觉自己像一条没穿外壳的鼻涕虫。
“太……暴露了!”麦迪逊尖叫,“你必须看起来‘纯洁’,但又‘昂贵’!这是有区别的!”
最后,我选定了一件。
一件剪裁简单、垂感极好、用某种厚重绉纱制成的希腊式长裙。它很美,也很贵。
我为此大出血。
下午五点,我们回到了宿舍。
“坐下。”麦迪逊把她的化妆箱“砰”地一声打开。
“我不需要……”
“你当然需要。”她不容分说地把我按在椅子上,“昨晚你是靠着维罗妮卡的关系‘入选’的。今晚,你得靠你自己‘留下’。”
我没再抱怨。也许她说得对。而且,老实说,我有点好奇。
我闭上了眼睛。
我感觉到冰凉的海绵在我脸上拍打,遮盖住我的雀斑和我的倦容。我闻到了粉底液里那股类似黄瓜的清香。刷子像蝴蝶的翅膀一样扫过我的眼皮。
“好了,”她后退一步,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她的作品,“睁开眼。”
我睁开了眼。
麦迪逊的化妆技术确实不错。
她用香槟色眼影,让我那双蓝色的眼睛显得更大了。她用一种柔和的唇彩,让我那总是干燥起皮的薄唇,变得丰满而湿润,像一颗待摘的浆果。
她甚至还帮我打理了头发。我的金色长发不再毛躁,它们被拉直,柔顺地垂在我的肩膀上。
“我说了,宝贝,”麦迪逊满意地抱起胳膊,“你底子不差。你只是……太懒了。你看,只要打扮一下,也是很美的。”
她说的美,是一种符合标准的美,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被精心打扮过的祭品。
晚上七点,我们准时来到了“白色神庙”。
今晚的ABZ之家,比昨天更像一个邪教集会地。
所有的灯都调成了柔和的暖光。空气中弥漫着各种的浓郁香气,甜得让人头晕。昨晚那些穿着粉色和绿色的女孩们,今晚,全都换上了白色的礼服。
这是一片纯白色的海洋。
她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端着香槟杯,发出一阵阵练习过的笑声。
我穿着那件昂贵的希腊长裙,感觉自己像一尊刚从石膏模具里取出来的雕像。
“天哪,是杰西卡!”麦迪逊紧张地抓住了我的胳膊。
杰西卡和劳伦,昨天那两个被维罗妮卡公开处刑的跟班,正站在壁炉前。
“克洛伊!麦迪逊!”杰西卡居然主动朝我们走了过来,她脸上堆着那种“客服人员”的标准微笑。
“你们的裙子真漂亮。”她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秒。
“谢谢,杰西卡,你的也是。”麦迪逊受宠若惊地回答。
“喝点东西吗?”劳伦端着托盘过来,上面是那些冒泡的果汁,“我们马上就要开始‘姐妹之环’仪式了。”
“好的。”我接过一杯。
她们对我太“好”了。好得让我毛骨悚然。
我环顾四周。大厅里挤满了人。
我在寻找维罗妮卡。
她不在。
我不知道我是松了口气,还是更失望了。
“好了,女孩们!都过来!”杰西卡拍了拍手,用一种过分欢快的声音喊道,“我们来拍个TikTok!‘ABZ姐妹的白色之夜’!每个人都要出镜!”
音乐响起了。是某个我没听过的抖音神曲。
女孩们立刻熟练地聚拢过来,她们对着镜头,做着各种排练过无数次的、可爱的、性感的表情。她们比划着爱心,假装互相亲吻脸颊,扭动着她们穿着白色裙子的身体。
我站在人群的边缘,像一个误入片场的幽灵。
“克洛伊!进来啊!”麦迪逊朝我招手。
我尴尬地挪过去,对着镜头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
我只觉得头晕目眩。
这种高分贝的“快乐”,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我想去一下洗手间。”我找了个借口,从那群正在疯狂自拍的“白色姐妹”中挤了出去。
我没有去洗手间,而是穿过走廊,找到了一个通往后院露台的小门。
我推开门,晚秋的冷空气瞬间涌了进来,我打了个哆嗦,但大脑却清醒了许多。
露台是黑暗的,只有远处草坪上的地灯发出微弱的光。
我靠在冰冷的石质栏杆上,低头看着自己手里那杯根本没喝的香槟。
我到底在这里干什么?
我为什么要穿成这样?
我在这里,只是因为维罗妮卡的一句话。
“她符合我的标准。”
那些女孩,她们对我“尊敬”,只是因为她们害怕她。我不是被“接纳”了,我只是被“标记”为“维罗妮卡的财产”,暂时不可触碰。
我为这个认知感到一阵恶心。
就在我准备回去,抓住麦迪逊的胳膊,告诉她我要退出的那一刻——
大厅里的音乐,突然停了。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骚动。那种高分贝的欢笑声,变成了低沉的耳语。
我握着门把手,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
我知道她来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了门,重新走进了那个“白色神庙”。
她站在那里。
就站在大厅的中央,仿佛她才是这座神庙唯一的主人。
维罗妮卡出现了。
“维……”杰西卡快步迎了上去,声音里带着讨好和紧张,“你来了!我们刚拍完TikTok,‘姐妹之环’仪式马上……”
“闭嘴,杰西卡。”
维罗妮卡的声音不大,但穿透了整个大厅。
“那个愚蠢的音乐品味是谁选的?”她冷冷地问,“是你吗?它吵得我头疼。”
杰西卡的脸瞬间白了。
维罗妮卡没有再看她。她的目光开始扫视人群。
她在寻找。
我的呼吸停止了,我想躲起来,我想钻到地缝里去。
然后,她的目光锁定了我。
她看到了我。看到了这个穿着希腊长裙、化着完美妆容、头发柔顺地垂在肩上的……“新”克洛伊。
她没有露出任何表情。
她只是看着我,然后,她缓缓地、穿过那片自动为她分开的“白色海洋”,朝我走了过来。
我感觉我的脚被钉在了地上,我想跑,但我的腿根本不听使唤。
维罗妮卡停在了我的面前。
她比我高,所以能顺理成章的俯视着我。
我能闻到她身上那股熟悉又好闻香水味。
大厅里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这场戏。
“哇哦。”
她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而缓慢。
“看看这个。”
她伸出手,用一根手指,几乎是嘲弄地,划过我那被粉底遮盖的脸颊。
“简直就是艺术。”
她的目光转向了旁边的麦迪逊。麦迪逊因为被“女王”注意到,兴奋得脸都快红了。
“这是你干的吗?”维罗妮卡问麦迪逊。
“我……我只是……”麦迪逊结结巴巴地说,“我只是带克洛伊去买了衣服……还帮她化了妆。你看,她是不是很……”
“很什么?”
维罗妮卡打断了她。
麦迪逊的笑容僵住了。
维罗妮卡不再理她。她的目光重新回到了我的脸上。
“你们都很好奇,对吧?”她突然提高了声音,她不是在对我说话,她是在对所有人说。
“你们都在想,我昨天为什么会选她?”
她的手,从我的脸颊滑下,一把抓住了我那件希腊长裙的领口。
“我选她,是因为我以为她……不一样。”
她的目光冰冷,直直地刺入我的瞳孔。
“我最讨厌的,”她一字一句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愤怒,“就是那些,试图逃离它们‘本来面目’的东西。”
我的大脑“轰”的一声。
逃离。
在场的所有人,都以为她在说“一个书呆子试图逃离她的原来身份,拼命想打入受欢迎人群行列”。
只有我听懂了。
只有我知道,她在说五年前那封她从未回复过的信。
她在说那个“逃离”的我。
我的脸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
她看到我听懂了。她被我的恐惧和苍白取悦了。
她笑了。
“但我想……我可能搞错了。”她松开了我的裙子。
“我以为我带回来的是一个‘例外’,”她转向所有人,大声宣布,“但现在看来,她只是一个‘急于求成’的模仿者。”
“她不是什么‘特别的人’。”
大厅里先是一阵困惑的安静,紧接着,是几声压抑不住的窃笑。
“我昨天说,她符合标准。她当然符合。她完美地符合了ABZ‘吉祥物’的标准。”
“不是吗,小老鼠?”
这一次,笑声爆发了。
不再是压抑的窃笑。是杰西卡、是劳伦、是在场所有“白色姐妹”发出的、刺耳又残忍的嘲笑。
我站在那里,成了今晚最大的笑话。
我能感觉到眼泪在我眼眶打转,不是因为伤心,而是因为被剥光的羞耻。它们灼热地涌了上来,毁掉了麦迪逊花了十分钟才画好的眼线。
我看到了麦迪逊,她没有笑。她只是苍白地看着我,然后,她后退了一步。
她站到了“她们”那边。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挤出人群的。我只记得我推开了那些白色身体。我听到了杰西卡在我身后那幸灾乐祸的“哦,可怜的小东西”的声音。
我推开了“神庙”那扇沉重的大门。
我跑了出去。
我穿着那件该死的希腊长裙,踢掉了高跟鞋,赤着脚,像一个从婚礼上逃跑的、精神失常的新娘,跑进了艾斯顿大学漆黑的夜色中。
我一路狂奔,直到我回到了305B。
我冲进洗手间,锁上了门。
我看着镜子里那个化着精致妆容、眼泪和睫毛膏糊成一片的陌生人,正用一种破碎的眼神看着我。
我抓起卸妆巾,开始粗暴地擦拭我的脸。
我必须把这张“皮”撕掉。
我擦得太用力了,皮肤火辣辣地疼。
我把水龙头开到最大,一遍又一遍地用冷水冲刷我的脸,直到那些粉底、眼影和唇彩,连同我那点不切实际的幻想,全部消失在下水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