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脊紧贴着玻璃柜台坚硬的边缘,寒意透骨。滴答声不再是时间的呢喃,而是倒计时的丧钟,每一声都敲在我濒临碎裂的神经上。林岳离开了,带走了那张染血的学生证和旧照片,却留下了一个足以将我整个认知世界掀翻的指控,以及一片在我脑中开始隐隐崩解的废墟。
修自己杀人的记忆?
这念头本身就荒谬绝伦,带着自毁的疯狂。我的“修复”,建立在旧物承载的、他人分散的、愿意交付的碎片之上。我像个考古学家,在别人记忆的沙地里小心翼翼地挖掘、拼合。可我自己……我自己的过去,是一片被我亲手(或许是下意识地)掩埋、甚至可能用这种诡异能力“压实”过的坟场。没有“旧物”可供我触碰,除了我这具躯壳,这副大脑。难道要我……触碰自己吗?
不,或许有。
我猛地睁开眼,视线无焦距地投向昏暗中那些待修的旧钟表。这么多年,我修复记忆,从未留下任何记录。那些汹涌而来的他人悲欢,在完成交易后,我便尽力将它们隔绝,像处理放射性废料一样谨慎。我怕被侵蚀,怕迷失。但现在,这习惯性的“清洁”,却成了我无法追溯自身过往的障碍。
等等……并非完全没有痕迹。
我挣扎着爬起来,双腿发软,踉跄着走向店铺最里面,那里有一道窄小的木梯,通往我居住的阁楼兼储藏室。楼梯吱呀作响,仿佛在抗议我此刻的侵入。阁楼低矮,窗户被雨打得模糊一片,仅靠一盏昏黄的灯泡照亮。这里堆满了各式各样尚未处理或主人迟迟未来取的旧物,还有我早年一些尚未纯熟时的“练习品”和……失败的案例。
空气中弥漫着灰尘、旧木头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无数细微情绪残留的气息。我的目光掠过那些蒙着白布的物件,最终落在墙角一个不起眼的橡木箱上。箱子很旧,锁扣已经锈蚀。里面装的,是我最初发现自己这种“天赋”时,慌乱无措下接触过的一些东西,有些甚至是街上捡来的无主之物。那时我还不懂控制,也不懂筛选,被大量混乱、尖锐的记忆碎片冲击得差点崩溃。后来我学会了方法,也学会了屏蔽,这个箱子就被我刻意遗忘在这里,像封存一段不堪的病史。
我蹲下身,手指抚过冰凉的锁扣。锈迹斑斑。这里面,会不会有……属于“我”那个时期的、无意间留下的什么?哪怕只是一丝气息,一个碎片?
打开它,意味着主动去迎接那些早年无法驾驭的、嘈杂痛苦的记忆洪流,还可能一无所获。
但不打开……林岳的话像毒蛇一样缠绕着我。“真相……就像埋在烂泥里的旧零件,总有一天会露出来。”
我用力掰开锈死的锁扣。箱盖掀起,一股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淡淡的霉味和一丝极微弱的、类似旧书报和金属混合的气味。
里面杂乱无章:几本封面模糊的旧笔记本,一支笔尖锈蚀的钢笔,一个没有表链的怀表空壳,几枚造型古怪的铜纽扣,一块边缘粗糙的碎瓷片,甚至还有一截干枯的、不知名植物的枝条。每一样都普通至极,落在旧货市场都不会有人多看一眼。
我戴上手套——这次,是为了保护自己。然后,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本最上面的笔记本。
纸质脆黄,没有写字。我深吸一口气,闭眼,指尖轻轻压上去。
瞬间,嘈杂的声浪涌来!不是画面,是声音。很多人的声音,争吵声,哭声,尖利的笑声,模糊不清的絮语,电台断续的杂音……像一个调错了频道的老旧收音机,所有节目同时播放,震耳欲聋。我闷哼一声,立刻松开手,额角渗出冷汗。这是早期无法过滤信息时的典型状态,笔记本不知接触过多少杂乱的信息场,早已成了噪音的垃圾桶。
我把它丢开,喘息着。不行,这样没用。这些东西太“脏”了。
我的目光落在那截干枯的枝条上。它很普通,但形状有点特别,像是从某种灌木上折下来的,断口参差不齐。我为什么会留下它?毫无理由。
鬼使神差地,我再次伸出手,指尖触碰那干燥皲裂的表皮。
这一次,没有噪音。只有一种感觉——尖锐的刺痛,从指尖传来,不是物理的,而是情绪的。愤怒,极其纯粹、炽烈的愤怒,还有紧随其后的、冰锥般的恐惧。这情绪如此强烈,如此……熟悉。就像刚才林岳提到“争吵”时,我心底窜起的那股无名火和寒意。
枝条仿佛微微发烫。
我集中精神,试图捕捉更多。画面没有出现,但一种环境感浮现出来:傍晚,光线昏黄暧昧,空气闷热,有泥土和植物汁液被碾碎的气味。地点……像是某个废弃的角落,有残缺的砖墙。
和刚才触碰学生证时感受到的巷道冰冷黑暗不同,这感觉更……日常,却也暗流涌动。
这是哪里?这愤怒和恐惧因何而起?枝条是谁的?我的?还是别人的?
我试图将意念沉得更深,像在幽暗的水底摸索。就在似乎要触碰到什么模糊轮廓的瞬间——
砰!砰!砰!
楼下铺面传来沉重的、毫不客气的敲门声,紧接着是一个洪亮的、带着公事公办腔调的声音:“开门!警察!”
来了!这么快?!
林岳真的报警了,而且警察的行动速度超出了我的预料。也许他早就准备好了,也许警方早就注意到了我这个所谓的“记忆修复师”,只是缺乏一个契机。
心脏猛地缩紧,几乎要跳出嗓子眼。那截枯枝从我颤抖的手中滑落,掉进箱子里,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我手忙脚乱地合上箱盖,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下阁楼楼梯。站在狭窄的楼梯口,我深吸了几口气,拼命想让自己镇定下来,但四肢的颤抖怎么也止不住。镜子里的我脸色惨白如纸,眼神涣散,活像个惊魂未定的罪犯。
不能这样。我对自己说。冷静,必须冷静。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个修表的。林鹤?没印象。学生证?我没碰过。照片?老同学多了,不记得很正常。争吵?青春期谁没跟人闹过矛盾?
我反复默念着这些苍白无力的辩解,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过去,拉开了店门。
门外站着两个男人。前面一个年纪稍长,约莫四十多岁,国字脸,眼神锐利沉稳,穿着便衣,但那股气质不容错认。后面一个年轻些,手里拿着记录本,目光带着审视。
“是李维师傅吗?”年长的警察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压力。他出示了证件,“市局刑警队的,我姓陈。有点事情想向你了解一下。”
“请……请进。”我侧身让开,声音干涩。
他们走进来,陈警官的目光迅速而专业地扫过整个铺面,在那些摆放旧物的托盘上略微停留,然后落在我脸上。“听说你这里除了修钟表,还帮人处理一些……特别的‘怀旧’需求?”
“只是……有些客人念旧,我帮忙看看老物件,有时候能想起点过去的事。”我尽量让语气显得平常,走到柜台后,仿佛那里是我的防御工事。
“嗯。”陈警官不置可否,从随身的文件夹里拿出一张打印出来的照片,放在柜台上。是林鹤学生证的复印件,血迹的位置被特意圈出。“认识这个吗?”
我瞥了一眼,心跳如鼓,强迫自己摇头:“不认识。这是……学生证?”
“原物是一张染血的学生证,属于十五年前失踪的一名中学生,林鹤。”陈警官缓缓说道,眼睛紧紧盯着我,“今天下午,他哥哥林岳,是不是来找过你?还给你看了这个?”
我头皮发麻。他们果然知道了。“是……来过。他拿着这个,问我能不能……‘修复’上面的记忆。我说时间太久,血迹覆盖,很难。他问了几句,就走了。”
“他具体问了什么?你又看到了什么?”旁边的年轻警察插嘴,笔尖悬在记录本上。
“他问能不能修,我说不能保证。他……没再多问。”我避开最关键的问题,“我没‘看到’什么特别的东西,血迹太老了,干扰很强。”谎言说得自己都心虚。
陈警官没有立刻追问,转而拿出另一张照片,是那张合影的复印件,我的脸和林鹤的脸被红笔连了一条线。“照片上这个人,是你吧?十五年前的你。”
“……是。”我无法否认。
“旁边这个,就是林鹤。你们是同学,关系似乎不错。”陈警官的语气听不出情绪,“关于林鹤,关于他的失踪,你记得什么?”
“不记得了。”我机械地回答,“高中毕业太久了,很多同学都没联系了。林鹤……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但具体的长相、事情,真记不清了。那时候忙着高考,很多人和事都模糊了。”
“模糊了?”陈警官重复了一句,和林岳当时的语气微妙地相似。“有人向我们反映,在林鹤失踪前大概一周,你们在学校后门附近发生过激烈争吵,甚至有目击者说差点动手。这件事,你也‘模糊’了?”
又是争吵!那个模糊的情绪碎片再次被搅动。我手心冒汗。“我……我不记得有这事。可能……可能只是普通的口角吧,青春期,脾气冲,有点摩擦很正常,真的记不清了。”
“记不清。”陈警官点点头,合上了文件夹,但这个动作反而让我更加不安。“李师傅,我们重启林鹤失踪案的调查,任何线索都不会放过。你是他当年的同学,又恰好从事这种……比较特殊的、与记忆打交道的行业。我们希望你能好好回忆一下,任何细节,哪怕你觉得微不足道,都可能对案情有帮助。”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同时,也希望你配合我们的调查。关于你这种‘修复记忆’的能力,具体是如何运作的,接触过哪些人和物件,尤其是……是否接触过与林鹤或当年那片街区相关的任何信息。我们需要一份详细的说明。”
他递过来一张通知书。“明天上午九点,请到市局刑侦支队来一趟,做一份正式的笔录。带上你的相关记录,如果有什么能帮助你回忆的旧物,也可以带来。”
这不是请求,是通知。
我接过那张薄薄的纸,却感觉有千斤重。
“李师傅,”陈警官临走前,又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仿佛能穿透我竭力维持的平静表象,“记忆有时候很奇怪,越想忘记的,往往越深刻。换个环境,静下心来,也许能想起点什么。对自己,对死者家属,都是个交代。”
他们离开了,铺子里重新恢复寂静,但那种被监视、被逼迫的感觉却浓郁得化不开。
我知道,我完了。
警察已经盯上我了。他们不会相信我的“不记得”。那张合影,林岳的指控,我自身职业的古怪,还有我那空白得可疑的过去,所有一切都指向我。他们现在只是缺乏直接证据,一旦开始深入调查我的交易记录(虽然我尽量不留痕,但总有些蛛丝马迹),询问我的客户(谁能保证没人提及一些敏感内容?),甚至技术手段真的从那张学生证上检出点什么……
还有林岳。他绝不会罢休。他今天来,不仅仅是质问,更是一种宣战和逼迫。他逼我去面对,逼我露馅。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通往阁楼的楼梯。
那截枯枝……刚才那一瞬间的熟悉感,那愤怒与恐惧……还有陈警官提到的“学校后门附近”、“争吵”……
一个模糊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场景开始在我强迫性的思索中拼凑:傍晚,学校后门,废弃的角落,争执,折断的枝条,剧烈的情绪……
那是我和林鹤吗?
如果那是我们争吵的现场……如果那枝条,是当时留下的……
我猛地冲回阁楼,颤抖着重新打开箱子,找到那截枯枝,紧紧握在手里。冰凉,粗糙。这一次,我不再仅仅感知情绪,我试图将自己代入,想象那个傍晚,那个场景,想象愤怒如何点燃,话语如何变成刀锋……
隐约的,似乎有破碎的词语在意识的边缘闪现,听不真切,但语气狠厉。是我在骂?还是他在骂?
还有……除了愤怒,那深深的恐惧是什么?我在怕什么?怕他?还是怕争吵可能导致的后果?
我努力回想高中时期,学校后门那片区域。印象中,那里确实有一些待拆迁的平房和一小片杂乱的荒地,长着些灌木。是那里吗?
头痛欲裂,像有锥子在凿。
不行,这样硬想没用,只会让线索更混乱。我需要更具体的东西,更能直接触发记忆的东西。
警察要我明天去局里。那之前,我必须有所准备。要么,真的“记起”点什么可以应付过去的边角料;要么,彻底想好如何应对审讯,如何解释我的“能力”和我的“遗忘”。
或者……第三条路。
一个阴暗的念头浮现:既然我能“修复”记忆,那么,我能不能……“构建”一段记忆?一段合乎逻辑的、能解释我与林鹤关系、又能撇清我嫌疑的“记忆”?就像修复钟表时,有时需要仿制一个缺失的齿轮。
但这个念头让我自己都打了个寒颤。那已经不是修复,是伪造。是对记忆本身,也是对真相的亵渎。而且,风险极高,我从未尝试过对自身记忆进行如此主动、如此目的的干预。一个不慎,可能会造成更严重的精神混乱。
可是,坐以待毙吗?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夜色浓稠如墨,吞噬了巷子里最后一点微光。铺子里,只有无数钟表指针,在冰冷的黑暗中,执着地划动着圆圈,记录着这漫长而绝望的夜晚。
我握着那截枯枝,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滑坐在地。
记忆的深渊,在我脚下张开巨口。而我,这个自诩的修复师,必须决定,是纵身跃入其中打捞可能致命的真相,还是转身逃离,在警察和林岳的追捕中,用更多的谎言将自己裹挟,直至窒息。
滴答。
滴答。
时间,从未如此刻薄,又从未如此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