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修复师》 第1章 平静被打破 修了五年表,或许更长,时间在我这里常常拧成一股犹豫的、沾着旧机油味的麻绳。他们不再叫我师傅,而称我为“记忆修复师”。这名字过于文雅,带着点都市传说里矫揉造作的寒意,我不喜欢。我只是个能凭借旧物件,撬开记忆锈锁的人。一只走停的老怀表,一张卷角的合影,一枚褪色的纽扣……握着它们,那些主人自己都已漫漶的往事,有时会像受潮的胶片,在我眼前固执地显影。清晰与否,全看缘分,也看物件承载的执念有多深。 我的铺子藏在老城巷子深处,门脸窄小,招牌是块不起眼的桐木板,阴刻着“钟表维修”四个字,漆都快掉光了。里面永远是下午四点钟的光景,光线斜切进来,照亮空气中缓慢浮动的尘埃。玻璃柜里躺着各式待修或已修好的钟表,滴答声此起彼伏,织成一张细密的、令人心安的时间之网。当然,也收着其他“活儿”——那些等待被“修复”的旧物,安静地躺在铺着绒布的托盘里,像博物馆里等待解读的文物。 来找我的人,眼神大多相似,蒙着一层薄雾,藏着不敢轻易触碰的过去。我不同情,也不探究,只是交易。他们付出酬劳(有时不止是钱),我则尝试为他们打捞沉没的碎片。成功与否,我不保证。记忆这东西,比最精密的陀飞轮还要刁钻。 那天,雨下得黏腻,不是倾盆之势,而是南方春天特有的、无孔不入的潮湿,把巷子的青石板路浸得黝黑发亮。没什么客人,我正对着一座十九世纪的法国鎏金小座钟发愣,它的摆轮有点任性,总不肯好好节奏。风铃响动,有人掀开厚重的挡风帘走了进来。 带进来一股雨水的腥气和深秋似的寒意。 是个男人。很高,肩膀宽厚,但微微佝偻着,像背负着什么无形的东西。黑色夹克,深色长裤,鞋帮上溅着泥点。他站在门口昏暗处,片刻,才适应了屋内更暗的光线,朝我走来。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皮肤是久不见光的苍白,眼底有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以及一种近乎空洞的平静。这种平静我见过,通常在那些已然绝望、却又被一丝渺茫希望牵引而来的人脸上。 他没说话,只是从夹克内袋里,小心地掏出一个东西,放在我面前的玻璃柜台上。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是一张学生证。 塑料封皮,边缘磨损得厉害,颜色褪成一种脏兮兮的粉白。上面有模糊的校名印章痕迹。真正引人注目的是,封面中央,有一块深褐色的、已经干涸发硬的污渍——血迹。面积不小,浸透了塑料层,将下面那张小小的、原本应该印着照片和姓名信息的内页,粘连在了一起。 我的目光在那血迹上停留了几秒,然后抬起,看向他。 “能修吗?”他开口,声音果然哑得厉害,像是声带被粗砂纸磨过,又像很久没有说过话。“他们说……你能让旧东西‘说话’,能找回附在上面的……记忆。” 我没立刻回答,用镊子尖轻轻碰了碰学生证的边缘。很硬,血和塑料几乎融为一体。这类“活儿”并不少见,但沾着血的,总格外沉重些。我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很淡,但确实存在,像铁锈味混在潮湿空气里。 “要看‘附着’的情况。”我斟酌着字句,“血……有时候会覆盖掉很多东西,或者,让它们变得……难以解读。而且,时间太久了。”我指了指那污渍的成色。 “十五年。”他说,报出一个精确的数字,毫无波澜,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整整十五年。” 十五年。我心里某个角落,极轻微地动了一下。一个寻常的数字,却又莫名地勾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涟漪。我甩开那点异样,专注于眼前的物件。风险或许有,但铺子需要维持,而挑战性本身,对我也有吸引力。 “我可以试试。”我说,“但不能保证什么。费用按规矩,先付一半。” 他点头,从钱包里数出几张纸币,推过来。没问具体数额,似乎毫不在意。然后,他退后两步,在靠墙的一张旧木椅上坐下,双手交握放在膝上,眼睛望着柜台上的学生证,又好像穿透它,望着更远的地方。没有再交谈的意思。 我戴上专用的薄棉手套——不是怕留下指纹,而是减少自身对物件可能的“干扰”。然后,轻轻拿起那张学生证。触感坚硬、冰凉。血迹的位置,刚好在应该是照片的地方。 我闭上眼,调整呼吸,让指尖的感知慢慢放大。这是必要的过程,像潜水前的准备,让自己沉入物件携带的“场”之中。 起初是混乱的色块和嘈杂的声响——无数记忆碎片混杂的常态。我必须拨开这些迷雾。我集中精神,将意念导向那片最深、最顽固的污渍,那摊血迹。 嘈杂声渐渐褪去。 先是感觉到冷,一种深夜户外的、渗入骨髓的寒意。然后有风,呼啸着,吹动树叶哗啦作响,像是很多人在奔跑,在喘息。 画面猛地撕开一道口子。 是一条巷子。很黑,只有远处路灯一点昏黄的光晕,勉强勾勒出湿漉漉的地面轮廓和两旁墙壁的模糊影子。视角很低,很晃动,像是在剧烈奔跑,或是……挣扎。粗重的、带着惊恐的喘气声就在耳边,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有闷响,□□撞击的沉闷声响。 然后是痛,尖锐的、炸开的疼痛从某个部位传来(是头部?),伴随着瞬间的眩晕和黑暗的侵蚀感。视野开始发红,模糊,天旋地转。倒下。冰冷粗糙的地面紧贴着脸颊,湿漉漉的,带着泥土和垃圾的**气味。 视线竭力上抬,在彻底沉入黑暗前的一瞬,拼命想要看清…… 一张脸。 一张年轻得过分、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恐惧而扭曲的脸。沾着汗水和污泥。眼睛瞪得极大,瞳孔里映出远处那点微弱的光,还有……还有我此刻的视角。 那是——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狠狠一拧! 我猛地抽回手,如同被烙铁烫到。学生证脱手,落在柜台的绒布上,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 睁开眼,铺子里的光线依旧昏暗,滴答声依旧规律。可一切都不同了。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了我的后背,额角血管突突直跳。我盯着那张学生证,又猛地看向坐在墙边的男人。 他不知何时已经抬起头,正静静地看着我。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眼睛,深不见底,里面翻涌着的东西让我遍体生寒。那不是询问,不是期待,而是一种……确认。冰冷的确认。 刚才那一瞥……绝不会错!那张在记忆碎片最后时刻、在血光与黑暗中凝固的、年轻扭曲的脸……是我! 是我十五年前的脸! 这怎么可能?那奔跑、那殴打、那冰冷的巷道、那濒死的视角……是谁的记忆?这学生证的主人,那个流血的人……他看到的是我? 喉咙发干,像被砂纸磨过。我想开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铺子里静得可怕,连钟表的滴答声都仿佛消失了,只有我擂鼓般的心跳,撞击着耳膜。 男人慢慢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他一步步走过来,脚步很沉,走到柜台前,停住。目光落在我惨白的脸上,又移向那张染血的学生证。 他没有去碰它。 然后,他重新抬起眼,看着我。那嘶哑的、仿佛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声音,一字一句,砸在令人窒息的寂静里: “你修复了这么多记忆……”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 “那你自己杀过人的记忆,修得好吗?” 时间凝固了。不,是彻底崩碎了。那些我赖以维生、精心维护的滴答声,此刻化为无数尖锐的碎片,向我倒射回来。铺子四壁的阴影仿佛活了过来,扭曲着向我压近,那昏暗的光线不再是庇护,而成了一种污浊的、无所遁形的曝光。 杀过人的记忆? 我的?十五年前? 不,这不可能。我的过去是干净的,至少在我自己反复检视、努力拼凑起的认知里,它是模糊但绝无如此血腥污渍的。我只是个修表的,后来成了所谓的“记忆修复师”,我打捞别人的故事,窥探他人的悲欢,但我自己的航道,一直是平直、浅显、可以一眼望见的。暴力,死亡,鲜血……这些离我太遥远了。 可刚才指尖传来的悸动,那片血污中炸开的画面,那张年轻、愤怒、濒死……却分明是我自己的脸!那种感觉太真实了,真实的寒意,真实的痛楚,真实的下坠与黑暗。那不是别人的记忆能强加的感受,那是……属于“我”的视角,是“我”在倒下,在流血,在看向施暴者——看向我自己? 逻辑的链条在这里打了个死结,勒得我太阳穴突突地疼。难道我看到的,是凶手的视角?是这张学生证的主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死死印在视网膜上的、凶手的脸?而那张脸,恰好与我十五年前……一模一样? 巧合?荒谬绝伦的巧合?还是…… 男人依旧站在那里,像一尊冰冷的石碑,堵住了我与外界所有可能的联系。他的问题悬在半空,没有收回,也没有催促,只是用那种洞悉一切、甚至带着一丝残忍怜悯的目光看着我。他在等我崩溃,等我辩解,还是等我……记起?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杂音。手在柜台下微微颤抖,我想去抓住什么,比如那把常用的精密螺丝刀,触手的冰凉或许能让我镇定,但指尖却只是无力地蜷缩。 铺子外,雨声似乎大了起来,哗啦啦地冲刷着门外的世界,衬得屋内这方寸之地更加死寂,更加孤立无援。 他向前微微倾身,隔着柜台,那股混合着雨水和旧时光尘埃的气息更加清晰地压迫过来。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却更锋利,直接切入我混乱意识的深处: “忘了?还是……‘修’得太好,连自己都骗过了?”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猛地插进我记忆迷宫最锈蚀、最刻意回避的那扇门。嗡的一声,不是画面,而是一种强烈的、生理性的不适感率先袭来——浓烈的铁锈味(是血!),黏腻冰冷的触感沾满双手,心脏疯狂擂鼓却伴随着一种诡异的、毁灭性的亢奋,还有深深的、坠入冰窟般的恐惧与悔恨……这些感觉没有来源,没有具体场景,却汹涌澎湃,瞬间淹没了我。 我踉跄了一下,扶住柜台边缘,才勉强站稳。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 他看着我失态的样子,脸上第一次有了极其细微的变化——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下撇了一下,不是笑,是某种更深刻、更痛苦的情绪泄露。然后,他伸出手,不是去拿那张学生证,而是用食指,轻轻点了点血迹旁边,那模糊的校名印章位置。 “XX中学,2008届。”他慢慢说,每个字都像锤子敲打在我神经上,“高三(七)班。林鹤。” 林鹤。 这个名字…… 陌生的。至少在我的表层记忆里,是空白的。没有面孔与之对应,没有故事与之牵连。 但为什么……心跳得更快了?一种尖锐的、被刺穿的疼痛,猝不及防地从心脏某个皱缩的角落窜起。 男人的目光紧紧锁住我,不放过我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颤动。“他失踪了。就在高考前三个月。最后被人看见,是在学校后巷,那片待拆迁的老街区。”他的语速平稳得可怕,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公事,“家里找遍了,报了警,悬赏,登报……没有消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直到上个月,拆迁队挖开那段早已封死废弃的下水道……” 他停顿了,目光垂落,再次看向那张学生证,看向那摊褐色的血污。再抬眼时,那眼底的寒意几乎要凝结成冰。 “只剩下这个,被压在碎砖下面。还有……”他吸了一口气,那声音里的砂砾感更重了,“一些别的……痕迹。” 他没有具体说是什么“痕迹”,但话里的意味不言而喻。 “警察重启了调查,很旧很旧的悬案了。”他继续说,“他们走访,询问当年可能相关的人。但时间太久,很多人搬走了,忘了,或者……不愿意记得。”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我脸上,锐利如刀。 “我来找你,不是要你‘修复’这张学生证上的记忆。那上面的血,沾着最后的画面,我想……我刚才的问题,已经替你‘看’到了,是不是?” 我无法否认。我的反应,我瞬间褪尽的血色,就是最直白的答案。 “我是林鹤的哥哥。”他终于说出了自己的身份,语气里没有激烈的仇恨,只有沉重的、积压了十五年的疲惫与某种决绝。“林岳。” 林岳。这个名字同样陌生。 “我找了你很久。”林岳说,声音低了下去,却更让人心悸。“用各种办法。直到听说,这城里有个人,能靠旧物件‘看见’过去。我想,如果这世上真有人能‘看见’,那或许也能‘掩盖’,或者……‘修改’?” 他的怀疑,像毒蛇一样钻进我的耳朵。 “我没……”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干涩,连自己都吓了一跳,“我没有……我不记得!我不认识林鹤!” “你的‘不记得’,”林岳打断我,语气近乎残酷的平静,“恰恰是最大的问题,不是吗?一个专门修复记忆的人,自己的记忆却是一片空白?或者说,是一片被精心‘修整’过的、看似平滑的空白?” 他再次指向那张学生证:“刚才你碰到它的时候,看到了什么?告诉我。” 命令的口吻。不容置疑。 我嘴唇哆嗦着,那些混乱的、令人作呕的片段在脑中冲撞:黑暗的巷子,粗喘,闷响,冰冷的倒地,还有那张……脸。可我怎么能说?说我看到了可能是自己行凶的视角?还是说我看到了受害者眼中……酷似我的凶手? “我……看到巷子……很黑……有人在跑,在打……然后倒下……”我语无伦次,避开了最关键的部分。 “谁倒下?谁在打?”林岳紧追不舍,身体前倾,带来的压迫感几乎让我窒息。 “……看不清……”我下意识地撒谎,手指深深抠进柜台木板的边缘。 “是吗?”林岳直起身,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的讥诮。“那真可惜。”他顿了顿,忽然换了个话题,一个更让我毛骨悚然的话题: “这些年,你‘修复’过的记忆里,有没有特别关注过……关于那片街区?关于失踪?关于……‘清理’掉某些不想要的记忆的请求?” 他是在暗示,我利用这种能力,不仅掩盖自己的罪行,还可能替别人做类似的事情?或者,在无数次接触他人记忆碎片的过程中,无意间“处理”掉了与自己过去相关的线索? 这个指控太恶毒,也太……合理。合理得让我浑身冰冷。我自己都无法确定,在那些纷至沓来的记忆碎片里,在我不设防地沉浸其中时,有没有可能,有些属于“我”的、危险的碎片,被我本能地排斥、压抑,甚至……在“修复”他人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地“梳理”掉了? “没有!”我几乎是低吼出来,声音却虚得发飘,“我只是帮忙!我从不……那不可能!” “不可能?”林岳重复了一遍,摇了摇头。他从口袋里,又慢慢掏出一件东西,放在学生证旁边。 那是一张照片。很旧的照片,边缘泛黄。上面是几个穿着同样校服的少年,勾肩搭背,对着镜头笑得没心没肺。背景似乎是某个操场。 我的目光猛地被照片中间一个人吸引过去。 尽管像素不高,尽管时光模糊了细节,但那眉眼,那笑起来微微歪嘴的神态…… 是我。十五年前的我。 而站在“我”旁边,手臂搭在“我”肩膀上的另一个少年,有着清秀的眉眼,温和的笑容。照片下面,有一行淡淡的钢笔字,写着拍摄日期和几个名字。 其中一个名字,是“林鹤”。 林鹤……和“我”,勾肩搭背,笑得灿烂。 “现在,”林岳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带着地狱般的寒气,“记起来了吗,老同学?” 铺子里的滴答声,彻底死了。 那张旧照片像一块烧红的铁,烙在我的视网膜上。林鹤,那个名字不再只是一个符号,一张染血学生证背后抽象的主人。他有了一张脸,一张清晰的、带着少年特有朝气的脸。而他旁边,是我。两个身影紧密地挨着,笑容穿透十五年泛黄的时光,此刻却只让我感到刺骨的寒冷和荒谬。 老同学? 我死死盯着照片上那个“自己”,试图从那张年轻的、无忧无虑的脸上,找到一丝一毫与黑暗巷道、暴力、血迹相关的痕迹。没有。只有阳光、友谊,和早已被我遗忘的青春。 可遗忘本身,此刻成了最深的罪证。 “我……”声音彻底哑了,破碎得不成样子,“我不……这照片……我好像……有点印象……”不是撒谎,那笑容,那背景,确实勾起了某种极其模糊、极其遥远的熟悉感,像隔着厚厚的毛玻璃看到的人影,但关于林鹤这个人,关于我们之间具体发生过什么,脑子里依旧是一片冰冷的空白,比之前更加令人恐慌的空白。 “有点印象?”林岳咀嚼着这四个字,语气里的讥诮更浓了,浓得几乎化为实质的毒液。“同班三年,前后座坐了大半年,一起打过球,抄过作业,甚至……据说有一阵子走得挺近。这些,就只是‘有点印象’?” 他往前又逼近一步,我甚至能看清他眼角细微的纹路,那里面嵌着的不是沧桑,而是被漫长时光熬煮过的痛苦与恨意。“那我弟弟失踪前一个星期,有人看到你们在学校后门发生过激烈争吵,差点动起手来,这也是‘有点印象’吗?” 争吵?动手? 模糊的碎片!不是画面,是情绪。激烈的愤怒,像野火一样烧灼胸腔,口不择言的辱骂,还有……还有某种被背叛的、尖锐的刺痛感。对象是谁?为了什么?依旧混沌不清,但那感觉如此真实,瞬间让我额头冒汗。 “看来不是完全没印象。”林岳捕捉到了我的动摇,眼神锐利如鹰隼。“为什么吵?” 我摇头,拼命地摇头,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我不知道……我真的……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他点点头,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个答案。“没关系。记忆会骗人,但东西不会。”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张染血的学生证,然后缓缓上移,落到我脸上,那目光里有一种令人胆寒的决断。“这张证,还有它上面的血,是在我弟弟遗骸附近找到的。是最关键的物证。它上面的‘记忆’,或许不够清晰到指认每一个细节,但足以指向某个方向。”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警方已经重新立案。技术也在进步,有些当年验不出的痕迹,现在未必。比如,除了我弟弟的血,还有没有别人的?比如,某些指纹,虽然模糊了,但在特定环境下,或许还能提取到残留的信息?” 我的呼吸彻底乱了。他是在暗示,那学生证上,可能有我的指纹?或者,血迹里混有我的血?不,不可能,如果当年有我留下的生物痕迹,案子怎么会拖到现在?但……万一呢?万一当时留下了什么,只是当年技术所限?万一这张证被我碰过,在我“不记得”的某个时候? 还有我刚才触碰它时看到的画面……那视角,那感觉…… “我来找你,”林岳的声音将我飘散的魂灵猛地拽回,“不是来听你狡辩,也不是来逼你现在就承认什么。我只是来告诉你,躲了十五年,用‘遗忘’给自己造了个壳子,该破了。” 他伸手,用两根手指,极其小心地拈起那张学生证,重新收回内袋,仿佛那是某种圣物,或是致命的毒饵。照片他也收了起来。 “我会把我知道的,我怀疑的,包括我今天来找过你,以及你的反应,都告诉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察。”他平静地宣布,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你有你的‘手艺’,或许能瞒过人,甚至瞒过自己。但法律不讲感觉,只讲证据。而真相……就像埋在烂泥里的旧零件,总有一天会露出来,不管它锈成了什么样,该在的位置,它总在。” 他转身,朝门口走去,步伐依旧沉稳,却带着一股沉甸甸的、终结般的力量。 走到门帘处,他停了一下,没有回头。 “自己杀过人的记忆,如果真的‘修’掉了……”他的声音混在渐渐又大起来的雨声里,变得有些模糊,却又无比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那就试试看,能不能在警察找来之前,把它重新‘修’回来。或者,想想怎么修你的后半生。” 厚重的挡风帘落下,隔绝了他的背影,也仿佛暂时隔绝了那股迫人的寒意。 铺子里只剩下我,和一屋子疯狂嘀嗒、却再也无法为我指示时间的钟表。 我僵在原地,手脚冰凉,冷汗浸透了衣衫。林岳的话像无数冰锥,扎进我的大脑,搅动着那片我自以为安全、实则可能布满陷阱和暗礁的记忆沼泽。 争吵……差点动手……后巷……失踪……血迹……我自己的脸…… 还有“修复”记忆的能力。 一个可怕的、我从未敢深想的可能性,此刻狰狞地浮现出来:如果我真的与林鹤的失踪有关,如果那段记忆血腥到无法承受,那么,拥有这种“天赋”的我,会不会在某个时刻,出于极端的恐惧或自我保护的本能,不是通过寻常的遗忘,而是用这种特殊的能力,对自己进行了一次彻底的、危险的“记忆修复”? 我“修”掉了它。 我把那段杀人的记忆,当作一个损坏的零件,从自己的人生钟表里,生生拆了下来,丢弃在了意识最黑暗的底层? 所以,这些年,我的过去才如此模糊,如此贫瘠? 所以,我才对“记忆修复”如此执着,近乎病态地沉浸在别人的往事里,是不是潜意识里,也在寻找某种方法,或者,在躲避自己内心那片巨大的、空洞的黑暗?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这双手,不仅可能沾染过鲜血,还在之后漫长的岁月里,不断欺骗自己,扮演着一个无辜的、甚至能帮助别人的角色。 恶心感猛然上涌,我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胆汁的苦涩灼烧着喉咙。 警察会来。林岳说的对,一旦重新立案,一旦警方将目光投向我这片“空白”,很多事就由不得我了。技术手段,当年的关系人走访……我能经得起查吗?我这片刻意维护的“空白”,本身不就是最大的疑点? 还有林岳。他绝不会罢休。他那双眼睛里的恨意和决绝,足以烧穿一切伪装。 我该怎么办? 继续假装一无所知,赌警察找不到证据,赌我的“遗忘”天衣无缝? 还是……真的像他最后那句恶毒的建议一样,尝试去“修复”那段属于我自己的、杀人的记忆? 我看向自己的双手。这双能感知旧物上最细微情感颤动、能“修复”记忆的手。它们此刻在冰冷的空气中微微颤抖。我能用它,去触碰自己灵魂深处那块可能溃烂流脓的伤疤吗?我有勇气面对吗?如果我真的“看”到了,确凿无疑地看到了自己行凶的过程,那我……还能继续坐在这里,听着钟表的滴答声,假装一切如常吗? 但如果不……如果那段记忆真的存在,而我又对此一无所知,像一颗埋在体内的定时炸弹,那么警察,或者林岳,总有一天会找到引信。到那时,我连一丝心理准备都不会有。 恐惧像黑色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淹没脚踝,膝盖,胸口……快要窒息。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又滂沱起来,疯狂地敲打着玻璃窗,仿佛要冲垮这间小小的、充满时间假象的避难所。 我缓缓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玻璃柜台。柜子里,那些修好的、没修好的钟表,依旧在各自的轨道上,嘀嗒,嘀嗒,走着永恒不变、却又毫无意义的步子。 我闭上眼,黑暗中,那张染血的学生证,那张合影上林鹤年轻的笑脸,还有林岳最后冰冷的目光,交织缠绕,挥之不去。 修得好吗? 我自己的,杀过人的记忆。 我不知道。 但我恐怕,必须开始尝试了。在一切都太晚之前。无论那尝试的结果,会是救赎,还是彻底的毁灭。 滴答。 滴答。 雨声,钟表声,还有我心脏那沉重而不规则的搏动,混杂在一起,在这间骤然变得无比陌生和恐怖的铺子里,奏响了一曲绝望的序章。 第2章 暗流涌动 我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脊紧贴着玻璃柜台坚硬的边缘,寒意透骨。滴答声不再是时间的呢喃,而是倒计时的丧钟,每一声都敲在我濒临碎裂的神经上。林岳离开了,带走了那张染血的学生证和旧照片,却留下了一个足以将我整个认知世界掀翻的指控,以及一片在我脑中开始隐隐崩解的废墟。 修自己杀人的记忆? 这念头本身就荒谬绝伦,带着自毁的疯狂。我的“修复”,建立在旧物承载的、他人分散的、愿意交付的碎片之上。我像个考古学家,在别人记忆的沙地里小心翼翼地挖掘、拼合。可我自己……我自己的过去,是一片被我亲手(或许是下意识地)掩埋、甚至可能用这种诡异能力“压实”过的坟场。没有“旧物”可供我触碰,除了我这具躯壳,这副大脑。难道要我……触碰自己吗? 不,或许有。 我猛地睁开眼,视线无焦距地投向昏暗中那些待修的旧钟表。这么多年,我修复记忆,从未留下任何记录。那些汹涌而来的他人悲欢,在完成交易后,我便尽力将它们隔绝,像处理放射性废料一样谨慎。我怕被侵蚀,怕迷失。但现在,这习惯性的“清洁”,却成了我无法追溯自身过往的障碍。 等等……并非完全没有痕迹。 我挣扎着爬起来,双腿发软,踉跄着走向店铺最里面,那里有一道窄小的木梯,通往我居住的阁楼兼储藏室。楼梯吱呀作响,仿佛在抗议我此刻的侵入。阁楼低矮,窗户被雨打得模糊一片,仅靠一盏昏黄的灯泡照亮。这里堆满了各式各样尚未处理或主人迟迟未来取的旧物,还有我早年一些尚未纯熟时的“练习品”和……失败的案例。 空气中弥漫着灰尘、旧木头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无数细微情绪残留的气息。我的目光掠过那些蒙着白布的物件,最终落在墙角一个不起眼的橡木箱上。箱子很旧,锁扣已经锈蚀。里面装的,是我最初发现自己这种“天赋”时,慌乱无措下接触过的一些东西,有些甚至是街上捡来的无主之物。那时我还不懂控制,也不懂筛选,被大量混乱、尖锐的记忆碎片冲击得差点崩溃。后来我学会了方法,也学会了屏蔽,这个箱子就被我刻意遗忘在这里,像封存一段不堪的病史。 我蹲下身,手指抚过冰凉的锁扣。锈迹斑斑。这里面,会不会有……属于“我”那个时期的、无意间留下的什么?哪怕只是一丝气息,一个碎片? 打开它,意味着主动去迎接那些早年无法驾驭的、嘈杂痛苦的记忆洪流,还可能一无所获。 但不打开……林岳的话像毒蛇一样缠绕着我。“真相……就像埋在烂泥里的旧零件,总有一天会露出来。” 我用力掰开锈死的锁扣。箱盖掀起,一股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淡淡的霉味和一丝极微弱的、类似旧书报和金属混合的气味。 里面杂乱无章:几本封面模糊的旧笔记本,一支笔尖锈蚀的钢笔,一个没有表链的怀表空壳,几枚造型古怪的铜纽扣,一块边缘粗糙的碎瓷片,甚至还有一截干枯的、不知名植物的枝条。每一样都普通至极,落在旧货市场都不会有人多看一眼。 我戴上手套——这次,是为了保护自己。然后,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本最上面的笔记本。 纸质脆黄,没有写字。我深吸一口气,闭眼,指尖轻轻压上去。 瞬间,嘈杂的声浪涌来!不是画面,是声音。很多人的声音,争吵声,哭声,尖利的笑声,模糊不清的絮语,电台断续的杂音……像一个调错了频道的老旧收音机,所有节目同时播放,震耳欲聋。我闷哼一声,立刻松开手,额角渗出冷汗。这是早期无法过滤信息时的典型状态,笔记本不知接触过多少杂乱的信息场,早已成了噪音的垃圾桶。 我把它丢开,喘息着。不行,这样没用。这些东西太“脏”了。 我的目光落在那截干枯的枝条上。它很普通,但形状有点特别,像是从某种灌木上折下来的,断口参差不齐。我为什么会留下它?毫无理由。 鬼使神差地,我再次伸出手,指尖触碰那干燥皲裂的表皮。 这一次,没有噪音。只有一种感觉——尖锐的刺痛,从指尖传来,不是物理的,而是情绪的。愤怒,极其纯粹、炽烈的愤怒,还有紧随其后的、冰锥般的恐惧。这情绪如此强烈,如此……熟悉。就像刚才林岳提到“争吵”时,我心底窜起的那股无名火和寒意。 枝条仿佛微微发烫。 我集中精神,试图捕捉更多。画面没有出现,但一种环境感浮现出来:傍晚,光线昏黄暧昧,空气闷热,有泥土和植物汁液被碾碎的气味。地点……像是某个废弃的角落,有残缺的砖墙。 和刚才触碰学生证时感受到的巷道冰冷黑暗不同,这感觉更……日常,却也暗流涌动。 这是哪里?这愤怒和恐惧因何而起?枝条是谁的?我的?还是别人的? 我试图将意念沉得更深,像在幽暗的水底摸索。就在似乎要触碰到什么模糊轮廓的瞬间—— 砰!砰!砰! 楼下铺面传来沉重的、毫不客气的敲门声,紧接着是一个洪亮的、带着公事公办腔调的声音:“开门!警察!” 来了!这么快?! 林岳真的报警了,而且警察的行动速度超出了我的预料。也许他早就准备好了,也许警方早就注意到了我这个所谓的“记忆修复师”,只是缺乏一个契机。 心脏猛地缩紧,几乎要跳出嗓子眼。那截枯枝从我颤抖的手中滑落,掉进箱子里,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我手忙脚乱地合上箱盖,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下阁楼楼梯。站在狭窄的楼梯口,我深吸了几口气,拼命想让自己镇定下来,但四肢的颤抖怎么也止不住。镜子里的我脸色惨白如纸,眼神涣散,活像个惊魂未定的罪犯。 不能这样。我对自己说。冷静,必须冷静。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个修表的。林鹤?没印象。学生证?我没碰过。照片?老同学多了,不记得很正常。争吵?青春期谁没跟人闹过矛盾? 我反复默念着这些苍白无力的辩解,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过去,拉开了店门。 门外站着两个男人。前面一个年纪稍长,约莫四十多岁,国字脸,眼神锐利沉稳,穿着便衣,但那股气质不容错认。后面一个年轻些,手里拿着记录本,目光带着审视。 “是李维师傅吗?”年长的警察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压力。他出示了证件,“市局刑警队的,我姓陈。有点事情想向你了解一下。” “请……请进。”我侧身让开,声音干涩。 他们走进来,陈警官的目光迅速而专业地扫过整个铺面,在那些摆放旧物的托盘上略微停留,然后落在我脸上。“听说你这里除了修钟表,还帮人处理一些……特别的‘怀旧’需求?” “只是……有些客人念旧,我帮忙看看老物件,有时候能想起点过去的事。”我尽量让语气显得平常,走到柜台后,仿佛那里是我的防御工事。 “嗯。”陈警官不置可否,从随身的文件夹里拿出一张打印出来的照片,放在柜台上。是林鹤学生证的复印件,血迹的位置被特意圈出。“认识这个吗?” 我瞥了一眼,心跳如鼓,强迫自己摇头:“不认识。这是……学生证?” “原物是一张染血的学生证,属于十五年前失踪的一名中学生,林鹤。”陈警官缓缓说道,眼睛紧紧盯着我,“今天下午,他哥哥林岳,是不是来找过你?还给你看了这个?” 我头皮发麻。他们果然知道了。“是……来过。他拿着这个,问我能不能……‘修复’上面的记忆。我说时间太久,血迹覆盖,很难。他问了几句,就走了。” “他具体问了什么?你又看到了什么?”旁边的年轻警察插嘴,笔尖悬在记录本上。 “他问能不能修,我说不能保证。他……没再多问。”我避开最关键的问题,“我没‘看到’什么特别的东西,血迹太老了,干扰很强。”谎言说得自己都心虚。 陈警官没有立刻追问,转而拿出另一张照片,是那张合影的复印件,我的脸和林鹤的脸被红笔连了一条线。“照片上这个人,是你吧?十五年前的你。” “……是。”我无法否认。 “旁边这个,就是林鹤。你们是同学,关系似乎不错。”陈警官的语气听不出情绪,“关于林鹤,关于他的失踪,你记得什么?” “不记得了。”我机械地回答,“高中毕业太久了,很多同学都没联系了。林鹤……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但具体的长相、事情,真记不清了。那时候忙着高考,很多人和事都模糊了。” “模糊了?”陈警官重复了一句,和林岳当时的语气微妙地相似。“有人向我们反映,在林鹤失踪前大概一周,你们在学校后门附近发生过激烈争吵,甚至有目击者说差点动手。这件事,你也‘模糊’了?” 又是争吵!那个模糊的情绪碎片再次被搅动。我手心冒汗。“我……我不记得有这事。可能……可能只是普通的口角吧,青春期,脾气冲,有点摩擦很正常,真的记不清了。” “记不清。”陈警官点点头,合上了文件夹,但这个动作反而让我更加不安。“李师傅,我们重启林鹤失踪案的调查,任何线索都不会放过。你是他当年的同学,又恰好从事这种……比较特殊的、与记忆打交道的行业。我们希望你能好好回忆一下,任何细节,哪怕你觉得微不足道,都可能对案情有帮助。”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同时,也希望你配合我们的调查。关于你这种‘修复记忆’的能力,具体是如何运作的,接触过哪些人和物件,尤其是……是否接触过与林鹤或当年那片街区相关的任何信息。我们需要一份详细的说明。” 他递过来一张通知书。“明天上午九点,请到市局刑侦支队来一趟,做一份正式的笔录。带上你的相关记录,如果有什么能帮助你回忆的旧物,也可以带来。” 这不是请求,是通知。 我接过那张薄薄的纸,却感觉有千斤重。 “李师傅,”陈警官临走前,又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仿佛能穿透我竭力维持的平静表象,“记忆有时候很奇怪,越想忘记的,往往越深刻。换个环境,静下心来,也许能想起点什么。对自己,对死者家属,都是个交代。” 他们离开了,铺子里重新恢复寂静,但那种被监视、被逼迫的感觉却浓郁得化不开。 我知道,我完了。 警察已经盯上我了。他们不会相信我的“不记得”。那张合影,林岳的指控,我自身职业的古怪,还有我那空白得可疑的过去,所有一切都指向我。他们现在只是缺乏直接证据,一旦开始深入调查我的交易记录(虽然我尽量不留痕,但总有些蛛丝马迹),询问我的客户(谁能保证没人提及一些敏感内容?),甚至技术手段真的从那张学生证上检出点什么…… 还有林岳。他绝不会罢休。他今天来,不仅仅是质问,更是一种宣战和逼迫。他逼我去面对,逼我露馅。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通往阁楼的楼梯。 那截枯枝……刚才那一瞬间的熟悉感,那愤怒与恐惧……还有陈警官提到的“学校后门附近”、“争吵”…… 一个模糊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场景开始在我强迫性的思索中拼凑:傍晚,学校后门,废弃的角落,争执,折断的枝条,剧烈的情绪…… 那是我和林鹤吗? 如果那是我们争吵的现场……如果那枝条,是当时留下的…… 我猛地冲回阁楼,颤抖着重新打开箱子,找到那截枯枝,紧紧握在手里。冰凉,粗糙。这一次,我不再仅仅感知情绪,我试图将自己代入,想象那个傍晚,那个场景,想象愤怒如何点燃,话语如何变成刀锋…… 隐约的,似乎有破碎的词语在意识的边缘闪现,听不真切,但语气狠厉。是我在骂?还是他在骂? 还有……除了愤怒,那深深的恐惧是什么?我在怕什么?怕他?还是怕争吵可能导致的后果? 我努力回想高中时期,学校后门那片区域。印象中,那里确实有一些待拆迁的平房和一小片杂乱的荒地,长着些灌木。是那里吗? 头痛欲裂,像有锥子在凿。 不行,这样硬想没用,只会让线索更混乱。我需要更具体的东西,更能直接触发记忆的东西。 警察要我明天去局里。那之前,我必须有所准备。要么,真的“记起”点什么可以应付过去的边角料;要么,彻底想好如何应对审讯,如何解释我的“能力”和我的“遗忘”。 或者……第三条路。 一个阴暗的念头浮现:既然我能“修复”记忆,那么,我能不能……“构建”一段记忆?一段合乎逻辑的、能解释我与林鹤关系、又能撇清我嫌疑的“记忆”?就像修复钟表时,有时需要仿制一个缺失的齿轮。 但这个念头让我自己都打了个寒颤。那已经不是修复,是伪造。是对记忆本身,也是对真相的亵渎。而且,风险极高,我从未尝试过对自身记忆进行如此主动、如此目的的干预。一个不慎,可能会造成更严重的精神混乱。 可是,坐以待毙吗?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夜色浓稠如墨,吞噬了巷子里最后一点微光。铺子里,只有无数钟表指针,在冰冷的黑暗中,执着地划动着圆圈,记录着这漫长而绝望的夜晚。 我握着那截枯枝,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滑坐在地。 记忆的深渊,在我脚下张开巨口。而我,这个自诩的修复师,必须决定,是纵身跃入其中打捞可能致命的真相,还是转身逃离,在警察和林岳的追捕中,用更多的谎言将自己裹挟,直至窒息。 滴答。 滴答。 时间,从未如此刻薄,又从未如此沉默。 第3章 寻找出路 手中的枯枝似乎还残留着那股尖锐的情绪余温,像一根烧红的细针,不断刺探着我记忆的屏障。陈警官的话和林岳冰冷的眼神在脑海中反复回响,织成一张越收越紧的网。我不能再被动等待了,在明天走进市局那栋大楼之前,我必须知道更多——哪怕是关于那段“争吵”的、模糊的轮廓。 阁楼的灯泡光线昏黄,将我和满地杂物的影子投在倾斜的屋顶上,扭曲变形。我盘膝坐在橡木箱旁,强迫自己深呼吸,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和纷乱的思绪。警察的造访带来的恐慌渐渐沉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自虐的决心。逃避没有用,林岳说得对,真相就像烂泥里的零件,而我已经嗅到了它的铁锈味。 我重新捡起那截枯枝,这次没有立刻去“感知”,而是仔细端详。很普通的灌木枝条,本地常见的品种,断口陈旧,断面木质部颜色很深。当年……为什么我会留下它?在早年那种被混乱记忆冲击得七荤八素的状态下,我收集这些东西多半是无意识的,是某种难以解释的吸引力在作祟。它吸引我,是否因为它上面附着的强烈情绪,与我自身的某个部分产生了共鸣? 闭上眼,我将枯枝轻轻贴在额前——一个毫无科学依据、但我极度专注时偶尔会用的笨办法,试图更直接地让那种“场”与我的意识对接。冰凉粗糙的触感传来。 摒弃杂念,不再刻意“寻找”画面,而是让自己完全沉浸在那股情绪里:傍晚的闷热,空气里植物汁液和泥土被踩踏后的腥气,剧烈的心跳,还有那股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愤怒……以及愤怒之下,更深层、更冰冷的恐惧。 慢慢地,一些比之前更清晰的碎片开始浮现,不再是纯粹的感觉,有了模糊的场景: 光线确实是那种夏日傍晚特有的、金红色却带着倦怠的调子。背景是斑驳的、爬着枯藤的旧墙,墙角堆着碎裂的砖块。视角晃动得厉害,像在激烈地动作。手里似乎抓着什么……是这截树枝吗?还是别的?对面有人影,背光,面目不清,但能感觉到对方同样激动的姿态。 声音……有声音了,不再是嘈杂的噪音,而是断断续续的词语,被强烈的情绪扭曲着: “……你他妈……凭什么……”(这是我的声音吗?年轻,尖利,充满攻击性。) “……说好的……你怎么能……”(对方的声音,同样激动,带着难以置信和……受伤?) “……钱!是不是就因为……钱!”(我的声音更高了,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鄙夷和愤怒。) “……我没有!你信他……不信我?!”(对方的反驳,声音里有了绝望的意味。) 然后是一些肢体推搡的模糊感觉,视角天旋地转,手里抓着的什么东西(树枝?)猛地挥了出去,不是朝着人,而是狠狠砸向旁边的墙壁或地面,“咔嚓”一声脆响——可能就是这根树枝断裂的声音。 紧接着,一股更深的恐惧攥住了心脏。不是对争吵本身的恐惧,而是争吵内容所指向的某个东西,某个人,或者某件事。那恐惧甚至压过了愤怒,让我(或者记忆中的“我”)猛地后退了两步,呼吸急促。 “你等着……你会后悔的……”对方的声音变得低沉,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令人不安的寒意。 然后记忆碎片就中断了,像被一刀切断。只剩下心跳如鼓的余韵,和手里那半截枯枝冰凉的触感。 我猛地睁开眼,大口喘息,冷汗已经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争吵是为了钱?还是因为某个人?“他”是谁?为什么“不信我”?对方最后那句“你会后悔的”……是威胁吗?之后发生了什么?林鹤的失踪,就在一周后…… 这些碎片非但没有澄清,反而让谜团更加扑朔迷离。十五年前的我,卷入了一场涉及金钱、信任和第三者的激烈冲突,对象很可能就是林鹤。我们曾经是朋友(照片为证),然后关系恶化,激烈争吵,甚至可能动了手(有推搡和挥砸动作)。一周后,林鹤失踪。 所有的时间线和情绪逻辑,都隐隐指向那个我最不敢面对的答案。 但……为什么我毫无印象?就算记忆可以被压抑,如此强烈的冲突,如此鲜明的情绪,怎么可能抹得干干净净,连一点端倪都不剩?除非……那不是简单的遗忘。 我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个橡木箱。里面那些杂乱的东西,会不会有其他线索?有没有可能,在我不自知的情况下,我“收集”了更多与那段过去相关的东西? 我发疯似的将箱子里的东西全部倒出来,摊在地板上。旧笔记本、钢笔、怀表壳、纽扣、碎瓷片……还有几块颜色暗淡的鹅卵石,一枚生锈的图钉,一小团干硬的黑乎乎像泥巴的东西。 我一件件拿起来,集中精神去感知。大部分依旧是嘈杂的噪音或无意义的碎片。那团干硬的泥巴让我感觉到潮湿和黑暗,但太模糊了。纽扣和碎瓷片毫无反应。 就在几乎要绝望的时候,我拿起了那枚生锈的图钉。 很普通的图钉,帽头有些脱落,锈迹斑斑。我本不抱希望,但当指尖触及那粗糙的锈迹时,一阵尖锐的、并非来自情绪的生理性刺痛感猛地传来!不是手指出血,而是一种幻痛,仿佛这枚图钉曾深深扎进过某个部位。 同时,一个极其短暂、但异常清晰的画面闪过:一只年轻的手(是我的手),手背上有一道新鲜的、渗着血珠的划痕,而另一只手里,正捏着一枚图钉,图钉的尖端对着……对着另一只摊开在地上的、略微苍白的手掌上方!背景是昏暗的、有粗粝水泥地面的地方,像某个建筑内部或地下室角落。 画面一闪即逝,快得让我以为是幻觉。但那股针刺般的幻痛和瞬间的惊悸是如此真实。 图钉……是想用来伤害对方?还是某种威胁?或者……有别的用途?那只略微苍白的手,是林鹤的吗? 我感到一阵眩晕和恶心。这比争吵的碎片更具体,更暴力,更指向犯罪的意图。如果我真的曾拿着图钉对着林鹤…… 不,还不能确定。画面太短了,也没有后续。也许只是威胁,也许最终并没有发生什么。可即便如此,这也足以让我在警察面前百口莫辩。 我将图钉扔回杂物堆,像碰到烙铁一样缩回手。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每一次搏动都带来新的恐惧。我原本只是想寻找关于争吵的记忆,却似乎挖出了更黑暗的东西。 外面传来隐约的汽车驶过声,夜深了。离明天上午九点,只剩下不到十个小时。 我必须做出决定。 是带着这些模糊却可怕的碎片,明天去警察局,在审讯的压力下,看它们会组合成怎样一幅让我万劫不复的图画?还是……尝试走那条更危险的路? 伪造记忆。 这个念头再次冒出来,比之前更加清晰,也更加诱人。既然我能感知和“修复”记忆,理论上,我或许也能利用这种对记忆“结构”的某种直觉,在我自己那片空白的画布上,小心翼翼地上色,勾勒出一段看似合理、能解释一切却又撇清主要罪责的“过去”。 比如:我和林鹤确实因为某事(比如一笔小钱,或者一个女孩)发生争吵,甚至推搡,我一时激愤,用树枝砸了墙,或者不小心用图钉划伤了他(但很轻微)。之后我们决裂。一周后他失踪,我虽然震惊,但以为他离家出走或出了别的意外,久而久之也就淡忘了。而我因为那次争吵的刺激,或者后来生活中别的创伤,选择性地遗忘了与林鹤相关的部分不快记忆。 这能说得通吗?能骗过测谎仪吗?能骗过林岳和那个眼神锐利的陈警官吗? 更重要的是,我该怎么“做”?这不像修复旧物上的记忆,那是梳理已有的碎片。这是无中生有,是编织谎言并将其植入自己的意识底层。我没有任何把握,风险无法估量。可能会精神错乱,可能会留下破绽,甚至可能在尝试的过程中,触碰到真实的、被掩盖的记忆,导致彻底崩溃。 但如果成功了……我或许能争取到一丝喘息之机。警察无法证实我有重大嫌疑,最多是知情不报或记忆模糊。林岳没有确凿证据。我可以继续我的生活,哪怕活在更深的恐惧和伪装之下。 或者,还有第三条路?主动“记起”一部分无关紧要的,承认争吵和小的冲突,但坚称对失踪一无所知?这似乎更自然,但同样需要“回忆”的细节来支撑,否则在警察的追问下会漏洞百出。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窗外的黑暗浓得化不开。阁楼里安静得可怕,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声和楼下隐约传来的、永恒不变的滴答声。 我蜷缩在杂物中间,手里紧紧攥着那截枯枝和那枚生锈的图钉。冰冷的触感不断提醒着我那片空白的过去可能隐藏着何等狰狞的面目。 伪造记忆,是深渊。面对可能的真实记忆,或许是地狱。 我该跳向哪一边? 或者,我能否在两者之间的钢丝上,找到一条岌岌可危的生路? 我知道,无论选择哪条路,今夜,我都必须开始行动了。在时间——那架我修理了无数遍、却从未真正理解过的精密机器——将我彻底吞噬之前。 第4章 欺骗自己 伪造记忆……这个念头像一团黏稠的沥青,一旦沾上就难以摆脱,带着毒性的诱惑。我盯着手中冰冷的枯枝和锈蚀的图钉,它们像是从我遗忘的深渊里浮上来的残骸,无声地指证着某种可能的暴行。 可我该如何“伪造”?我的“修复”从来只是引导、拼合已有的碎片,像疏通淤塞的河道。我从未试过凭空开凿一条新的水道,还要让它看起来像自然形成的。 也许……不是完全凭空。 我回想着触碰学生证、枯枝、图钉时感受到的那些碎片:黑暗巷道的冰冷和撞击的闷响,傍晚争吵的愤怒与恐惧,还有图钉对准手掌那一瞬的尖锐恶意。这些碎片虽然模糊、断裂,但它们携带着真实的“情绪印记”和“感官碎片”,这是最难以伪造的部分。如果我以这些真实的碎片为“原料”呢?将它们从原本可能更可怕的叙事框架中剥离出来,重新排列组合,嵌入一个更“安全”、更“合理”的故事里? 比如,黑暗巷道的冰冷和撞击——可以解释为我在某次冲突中自己被打晕(甚至是被林鹤打晕),醒来后对之前的事产生了创伤性遗忘。傍晚争吵的愤怒——确实是为钱或别的琐事,图钉的威胁——只是一时激愤的恐吓,并未真正实施。而林鹤的失踪,与我无关,是他在我们争吵决裂后,自己遭遇了别的意外或选择了离开。 这样,我承认了冲突的存在,甚至承认了自己可能的暴力倾向(威胁),但最关键的部分——他失踪时我在哪里?我做了什么?——依旧是一片“创伤后”的空白。这空白可以解释为什么我不记得他的失踪,也可以成为我无法提供更多细节的借口。警察或许会怀疑,但要证明我说谎,尤其在缺乏直接物证的情况下,会困难得多。 这需要极其精密的心理构建,每一个碎片安放的位置都必须“感觉”正确,不能有逻辑上的硬伤,更不能与我已知的其他生活事实(比如高考时间、家庭情况等)冲突。更重要的是,我必须让自己在一定程度上“相信”这个新版本,至少在面对质问时,那种因自我欺骗而产生的细微犹豫和矛盾要降到最低。 我从未做过如此危险的事情。这就像尝试给自己做一场没有麻醉的大脑手术,稍有不慎,可能不是“修好”记忆,而是彻底搅乱它,让我变成一个分不清现实与虚构的疯子。 但坐以待毙的恐惧压倒了一切。 我再次闭上眼,强迫自己进入那种专注的状态,但这次的目标不是向外感知,而是向内探索,探索我意识中那片名为“与林鹤相关”的黑暗区域。我不去“看”具体的画面,而是试图感受它的“边界”,它的“质地”,就像用手去触摸一块被厚重帷幕遮住的岩石。 首先,是“争吵”的场景。我以枯枝带来的碎片为基点,开始在内心“搭建”:夏末傍晚,放学后,学校后门那片待拆迁的荒地,墙根下。闷热,空气里有灰尘和植物汁液的味道。两个少年,我和林鹤。争吵的起因……就设定为林鹤弄丢(或者私下用了)一笔我们本来约定好要一起买什么东西(比如二手游戏机?)的钱。对,这样和“钱”有关,也涉及“信任”。 我开始在脑海里“填充”细节:我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衬衫,袖子挽到手肘,手里无意识地揪着旁边的灌木枝叶(枯枝的来源)。林鹤站在我对面,脸色涨红,激动地辩解着。我的愤怒是真实的(利用枯枝的情绪),指责他背叛约定。他的辩解(利用争吵碎片里那句“你信他……不信我?!”)可以指向另一个可能挑拨离间的人,比如某个我们都认识的、但我不愿回忆起的“他”。这样既能解释争吵的激烈,又能埋下一个模糊的第三方线索,转移部分注意力。 推搡发生了。我用力推了他一把,他踉跄后退,撞到墙上。我更怒了,或许是觉得他在装可怜,或许是被他的眼神激怒(恐惧情绪的来源?),我夺过他手里可能拿着的什么东西(比如那枚图钉?他或许原本想用图钉修什么?),举起来对准他,恶狠狠地威胁……但最终,我没有真的扎下去。也许是残存的理智,也许是突然响起的什么声音(远处传来的喊声?车铃声?),我猛地将图钉扔到一边(所以图钉留在了现场附近,后来被我无意中捡到?),骂了一句,转身跑开了。 这段“记忆”构建得我冷汗涔涔。我努力让每一个动作、每一句想象中的话语都带着情绪的重量,试图将它们“烙”进我那片空白的区域。这很痛苦,像用钝刀子切割自己的意识。但我反复“播放”这个场景,添加更多感官细节:墙上剥落的石灰皮味,脚下碎砖的触感,额头上冒出的黏腻汗水,心跳如鼓的声响…… 然后是“后续”。接下来几天,我们形同陌路。我愤怒未消,或许还夹杂着愧疚(因为威胁举动)。一周后,林鹤失踪的消息传来,我先是惊讶,然后……根据我的新设定,我应该感到一丝不安,但更多的是认为他可能因为争吵和羞愧离家出走,或者遇到了别的麻烦(比如那个挑拨的“他”?)。随着时间的流逝,高考压力袭来,这件事渐渐被淡忘。而那次争吵和威胁带来的强烈负面情绪,加上后来可能发生的其他生活挫折(需要我临时虚构一些),共同导致了选择性遗忘,将我中学末期关于林鹤的大部分记忆,尤其是冲突部分,封存了起来。 我甚至为自己“遗忘”的理由找到了心理学上似乎说得通的解释:创伤后应激反应的一种变体,出于自我保护。 不知过了多久,我筋疲力尽地睁开眼睛,阁楼的光线似乎更暗了。构建这样一段看似自洽的记忆,耗尽了我的心神。太阳穴突突地疼,嘴里发苦。新的叙事像一件不合身且面料粗糙的衣服,套在我的认知上,处处感觉别扭、牵强。我真的能相信吗?在面对警察锋利的目光时,我能流畅地说出这些细节而不露怯吗? 但我已经没有退路。天边隐隐泛起一丝灰白,凌晨了。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将枯枝和图钉重新放回箱子,把杂物粗略地归拢。然后走下阁楼,回到铺面。我洗了把冷水脸,看着镜中眼窝深陷、脸色惨白的自己。我必须尽快让这个新的“记忆”沉淀一下,让它更像真的。 我坐在柜台后,强迫自己不再去反复琢磨细节,而是试图“感受”这个新故事带来的情绪:一种混合着年少轻狂的懊悔、对朋友失踪迟来的些微愧疚,以及对自己那段“被遗忘”时光的茫然。我练习着用这种情绪去回想“林鹤”这个名字,想象那张合影上他的笑容,试着在其中加入一丝复杂的涩意。 时间在煎熬中流逝。巷子里开始有了零星响动,送牛奶的车铃声,早起老人的咳嗽声。阳光艰难地穿透狭窄的巷道和店铺玻璃上的灰尘,投下几道微弱的光柱。 八点半。我换上一件看起来最普通、最不起眼的灰色外套,仔细检查身上没有留下任何阁楼灰尘的痕迹。我没有带任何“旧物”——那太危险了,容易引发不可控的感应。我只带上了自己的身份证件。 锁好店门的那一刻,我回头看了一眼这间我待了多年的铺子。滴答声被关在门后,但那种被时间追逐的窒息感却如影随形。 市局刑侦支队在一栋灰白色的建筑里,气氛肃穆。我在接待处报了名字和陈警官,很快就被带进一间不大的询问室。房间简洁到冰冷,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墙上单面镜反射着苍白的灯光。 陈警官和昨天那个年轻警察已经等在里面。陈警官面前放着一个文件夹和录音设备。 “李师傅,请坐。”陈警官示意我坐在他对面,语气平淡。 我坐下,手心里全是汗,但尽量让表情保持镇定,甚至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紧张和困惑——一个被突然传唤的普通市民该有的样子。 “李维,今天请你来,是就林鹤失踪案的一些情况,向你进行正式询问。”陈警官打开录音设备,陈述了时间地点和在场人员,然后目光落在我脸上,“希望你如实回答,不要有任何隐瞒或虚假陈述。” “我明白。”我点头,声音有些干。 询问开始了,从我的基本信息,到高中就读学校、班级,与林鹤是否同班,关系如何。 我按照构建的记忆,谨慎地回答:“同班,高一高二关系还不错,一起打过球。高三……学业忙,来往少了些。”这是为后面的冲突做铺垫。 “有人反映,在林鹤失踪前一周左右,你们在学校后门附近发生过激烈争吵,有没有这回事?”陈警官单刀直入。 来了。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但强行控制住呼吸。我垂下目光,做出努力回忆的样子,眉头微微皱起。 “……好像……是有过。”我迟疑着开口,语速放慢,“时间太久了……具体细节很模糊。大概……是为了点钱的事?还是……我也记不清具体为什么了,好像挺激动的。” “钱的事?”陈警官捕捉到这个点。 “嗯……隐约记得,好像是一笔……我们本来打算凑钱买什么东西,后来……出了问题,我觉得他处理得不好,就吵起来了。”我说得含糊,符合“记忆模糊”的设定。 “吵得很厉害?有没有肢体冲突?” “……有推搡。”我承认,“那时候年轻,火气大。我推了他一下……好像他还撞到墙了。”我适时地露出一丝懊恼,“后来想想,挺不应该的。” “除了推搡,还有没有其他过激行为?”陈警官的目光锐利起来,“比如,使用工具?有人提到,可能涉及类似图钉的东西。” 图钉!他们果然注意到了!可能是林鹤当年和谁提过?或者是现场真的找到过类似痕迹?我后背一凉,但脸上努力维持着困惑和一丝被勾起不好回忆的难堪。 “图钉……”我喃喃重复,眼神有些飘忽,仿佛在艰难地打捞记忆,“好像……是有一枚图钉。当时……我们都挺冲动的,他好像拿了枚图钉,我……我抢了过来,很生气,就……”我停顿,吞咽了一下,表现出适度的羞愧,“就拿在手里……对着他比划了一下……吓唬他。但我没真的想怎么样,后来……后来就扔掉了。真的,就是一时气昏了头。” 我强调着“吓唬”和“扔掉”,并让语气里带着后怕。 陈警官静静地看着我,手指轻轻敲着文件夹。“扔在哪里了?” “记不清了……可能就是吵架那地方附近,荒地草丛里吧。”我摇头。 “那次争吵之后,你们还有联系吗?” “没有了。见面也不说话。然后……大概过了一个星期?就听说他失踪了。”我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我努力混合了惊讶、些许不安,以及事不关己的疏离感。 “他失踪后,你怎么想?有没有觉得和你之前的争吵有关?”年轻警察问。 “一开始……有点意外,也有点……说不清的感觉,可能有点担心?但那时候都传他可能是自己离家出走,或者跟社会上的人有什么牵扯。我也快高考了,整天忙着复习,就没再多想……慢慢就淡忘了。”我顿了顿,补充道,“可能……后来潜意识里也不太愿意想起跟他吵架的事,觉得不光彩,加上高考压力大,时间久了,关于他那段时间的好多事,就真的记不太清了,好像隔着一层雾。” 我给出了“遗忘”的理由:羞愧 压力 时间。 陈警官没有说话,只是翻看着文件夹里的材料,又看了看单面镜的方向。房间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录音设备指示灯微弱的红光在闪烁。 “李师傅,”陈警官终于再次开口,语气依然平稳,却带着一种更深沉的压迫感,“你说你‘淡忘了’,‘记不太清了’。但根据我们的了解,你似乎有一种特殊的能力,能够通过接触旧物件,感知到一些过去的片段,甚至帮助别人‘修复’记忆。对于你自己这段如此重要、涉及激烈冲突的记忆,却模糊不清,这会不会有点……矛盾?” 最致命的问题来了。他果然将我的“能力”和我的“遗忘”联系在了一起。 我手心又开始冒汗,但思维在高速运转。“陈警官,这个……其实我也不太明白是怎么回事。”我露出苦笑,一半是表演,一半是真实的无奈与恐惧,“我能感觉到一些东西,但很多时候是混乱的碎片,而且主要是针对‘物’,不是我自己的事。对我自己……尤其是那些不好的、我想忘记的事,好像反而更模糊。这能力……它有时候不太受控制,也很不讲道理。就像……就像你能修理精密的钟表,但未必能治好自己的头疼一样。” 这个比喻有点蹩脚,但似乎也能传达出那种矛盾性。我观察着陈警官的表情,他脸上看不出是信还是不信。 “关于林鹤的失踪,除了那次争吵,你还知道其他可能相关的情况吗?比如,他有没有别的矛盾?有没有提过什么特别的人或事?你刚才提到,争吵可能涉及‘他’?这个‘他’是谁?” 我心中警铃大作。我确实在构建的记忆里埋下了“第三者”的模糊影子,但没想到陈警官如此敏锐地抓住了我话语中那一点点不自然的停顿和用词。 “我……我不确定。”我连忙补救,显出更深的茫然,“真的记不清了。可能当时吵架时提到了谁?但名字、样子……完全没有印象了。也许只是气话?” 陈警官又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合上了文件夹。“今天先到这里。李师傅,谢谢你配合。不过,这个案子我们还会继续调查。在这期间,希望你暂时不要离开本市,保持通讯畅通,我们可能还会需要你协助。另外,”他顿了顿,“你刚才提到的这些‘记忆’,尤其是关于争吵和冲突的细节,希望你再好好回忆一下,如果能想起更多,比如具体的时间、有没有其他目击者、争吵时还说了什么,尤其是关于那个可能的‘他’的任何信息,请随时联系我们。” 他站起身,示意询问结束。 我如蒙大赦,但腿有些发软,强撑着站起来,点点头,尽量平稳地走出了询问室。直到走出市局大楼,接触到外面阴冷的空气,我才敢大口喘息,心脏还在狂跳不止。 暂时过关了?他们显然没有全信,我的说辞里还有太多模糊和值得推敲的地方,尤其是那个“他”。但至少,我没有当场崩溃,没有说出不可挽回的话,也没有暴露出我知道更多(比如黑暗巷道的碎片)。我将自己摆在了一个“可能知情、但记忆严重缺损、且自身有复杂心理原因”的位置上。 但这只是第一关。林岳不会满意这个结果。警察也会继续深挖。而我脑海中那个刚刚构建起来的、脆弱的记忆版本,正在与我触碰旧物时感受到的那些真实碎片(黑暗、撞击、更深的恐惧)发生着隐秘的冲突。我能感觉到,两套“记忆”在我意识底层互相撕扯,像两股不同流向的暗流。 更让我不安的是,在刚才回答关于“他”的问题时,我脑海中似乎极快地闪过一个模糊的影子,不是画面,而是一种感觉——一种混合着优越感、轻蔑和某种冰冷控制欲的感觉。那不是林鹤,也不是我熟悉的任何同学。 那是谁? 是我构建记忆时无意中创造的幻影,还是……被我强行压制住的真实记忆里,一个原本就存在的人物,正在试图浮出水面? 我走在回铺子的路上,步履沉重。阳光稀薄,街道喧闹,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我刚刚在警察面前,用谎言和半真半假的记忆碎片,为自己构筑了一道摇摇欲坠的防线。 而我知道,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那个隐藏在记忆迷雾深处的“他”,还有林鹤失踪那晚黑暗巷道里真正发生的事,就像定时炸弹的倒计时,在我耳边越来越清晰。 我修了这么多年表,这一次,我能修好自己这台即将彻底停摆、甚至可能爆炸的“记忆之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