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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平静被打破

作者:骑飞机飞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修了五年表,或许更长,时间在我这里常常拧成一股犹豫的、沾着旧机油味的麻绳。他们不再叫我师傅,而称我为“记忆修复师”。这名字过于文雅,带着点都市传说里矫揉造作的寒意,我不喜欢。我只是个能凭借旧物件,撬开记忆锈锁的人。一只走停的老怀表,一张卷角的合影,一枚褪色的纽扣……握着它们,那些主人自己都已漫漶的往事,有时会像受潮的胶片,在我眼前固执地显影。清晰与否,全看缘分,也看物件承载的执念有多深。


    我的铺子藏在老城巷子深处,门脸窄小,招牌是块不起眼的桐木板,阴刻着“钟表维修”四个字,漆都快掉光了。里面永远是下午四点钟的光景,光线斜切进来,照亮空气中缓慢浮动的尘埃。玻璃柜里躺着各式待修或已修好的钟表,滴答声此起彼伏,织成一张细密的、令人心安的时间之网。当然,也收着其他“活儿”——那些等待被“修复”的旧物,安静地躺在铺着绒布的托盘里,像博物馆里等待解读的文物。


    来找我的人,眼神大多相似,蒙着一层薄雾,藏着不敢轻易触碰的过去。我不同情,也不探究,只是交易。他们付出酬劳(有时不止是钱),我则尝试为他们打捞沉没的碎片。成功与否,我不保证。记忆这东西,比最精密的陀飞轮还要刁钻。


    那天,雨下得黏腻,不是倾盆之势,而是南方春天特有的、无孔不入的潮湿,把巷子的青石板路浸得黝黑发亮。没什么客人,我正对着一座十九世纪的法国鎏金小座钟发愣,它的摆轮有点任性,总不肯好好节奏。风铃响动,有人掀开厚重的挡风帘走了进来。


    带进来一股雨水的腥气和深秋似的寒意。


    是个男人。很高,肩膀宽厚,但微微佝偻着,像背负着什么无形的东西。黑色夹克,深色长裤,鞋帮上溅着泥点。他站在门口昏暗处,片刻,才适应了屋内更暗的光线,朝我走来。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皮肤是久不见光的苍白,眼底有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以及一种近乎空洞的平静。这种平静我见过,通常在那些已然绝望、却又被一丝渺茫希望牵引而来的人脸上。


    他没说话,只是从夹克内袋里,小心地掏出一个东西,放在我面前的玻璃柜台上。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是一张学生证。


    塑料封皮,边缘磨损得厉害,颜色褪成一种脏兮兮的粉白。上面有模糊的校名印章痕迹。真正引人注目的是,封面中央,有一块深褐色的、已经干涸发硬的污渍——血迹。面积不小,浸透了塑料层,将下面那张小小的、原本应该印着照片和姓名信息的内页,粘连在了一起。


    我的目光在那血迹上停留了几秒,然后抬起,看向他。


    “能修吗?”他开口,声音果然哑得厉害,像是声带被粗砂纸磨过,又像很久没有说过话。“他们说……你能让旧东西‘说话’,能找回附在上面的……记忆。”


    我没立刻回答,用镊子尖轻轻碰了碰学生证的边缘。很硬,血和塑料几乎融为一体。这类“活儿”并不少见,但沾着血的,总格外沉重些。我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很淡,但确实存在,像铁锈味混在潮湿空气里。


    “要看‘附着’的情况。”我斟酌着字句,“血……有时候会覆盖掉很多东西,或者,让它们变得……难以解读。而且,时间太久了。”我指了指那污渍的成色。


    “十五年。”他说,报出一个精确的数字,毫无波澜,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整整十五年。”


    十五年。我心里某个角落,极轻微地动了一下。一个寻常的数字,却又莫名地勾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涟漪。我甩开那点异样,专注于眼前的物件。风险或许有,但铺子需要维持,而挑战性本身,对我也有吸引力。


    “我可以试试。”我说,“但不能保证什么。费用按规矩,先付一半。”


    他点头,从钱包里数出几张纸币,推过来。没问具体数额,似乎毫不在意。然后,他退后两步,在靠墙的一张旧木椅上坐下,双手交握放在膝上,眼睛望着柜台上的学生证,又好像穿透它,望着更远的地方。没有再交谈的意思。


    我戴上专用的薄棉手套——不是怕留下指纹,而是减少自身对物件可能的“干扰”。然后,轻轻拿起那张学生证。触感坚硬、冰凉。血迹的位置,刚好在应该是照片的地方。


    我闭上眼,调整呼吸,让指尖的感知慢慢放大。这是必要的过程,像潜水前的准备,让自己沉入物件携带的“场”之中。


    起初是混乱的色块和嘈杂的声响——无数记忆碎片混杂的常态。我必须拨开这些迷雾。我集中精神,将意念导向那片最深、最顽固的污渍,那摊血迹。


    嘈杂声渐渐褪去。


    先是感觉到冷,一种深夜户外的、渗入骨髓的寒意。然后有风,呼啸着,吹动树叶哗啦作响,像是很多人在奔跑,在喘息。


    画面猛地撕开一道口子。


    是一条巷子。很黑,只有远处路灯一点昏黄的光晕,勉强勾勒出湿漉漉的地面轮廓和两旁墙壁的模糊影子。视角很低,很晃动,像是在剧烈奔跑,或是……挣扎。粗重的、带着惊恐的喘气声就在耳边,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有闷响,□□撞击的沉闷声响。


    然后是痛,尖锐的、炸开的疼痛从某个部位传来(是头部?),伴随着瞬间的眩晕和黑暗的侵蚀感。视野开始发红,模糊,天旋地转。倒下。冰冷粗糙的地面紧贴着脸颊,湿漉漉的,带着泥土和垃圾的**气味。


    视线竭力上抬,在彻底沉入黑暗前的一瞬,拼命想要看清……


    一张脸。


    一张年轻得过分、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恐惧而扭曲的脸。沾着汗水和污泥。眼睛瞪得极大,瞳孔里映出远处那点微弱的光,还有……还有我此刻的视角。


    那是——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狠狠一拧!


    我猛地抽回手,如同被烙铁烫到。学生证脱手,落在柜台的绒布上,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


    睁开眼,铺子里的光线依旧昏暗,滴答声依旧规律。可一切都不同了。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了我的后背,额角血管突突直跳。我盯着那张学生证,又猛地看向坐在墙边的男人。


    他不知何时已经抬起头,正静静地看着我。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眼睛,深不见底,里面翻涌着的东西让我遍体生寒。那不是询问,不是期待,而是一种……确认。冰冷的确认。


    刚才那一瞥……绝不会错!那张在记忆碎片最后时刻、在血光与黑暗中凝固的、年轻扭曲的脸……是我!


    是我十五年前的脸!


    这怎么可能?那奔跑、那殴打、那冰冷的巷道、那濒死的视角……是谁的记忆?这学生证的主人,那个流血的人……他看到的是我?


    喉咙发干,像被砂纸磨过。我想开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铺子里静得可怕,连钟表的滴答声都仿佛消失了,只有我擂鼓般的心跳,撞击着耳膜。


    男人慢慢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他一步步走过来,脚步很沉,走到柜台前,停住。目光落在我惨白的脸上,又移向那张染血的学生证。


    他没有去碰它。


    然后,他重新抬起眼,看着我。那嘶哑的、仿佛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声音,一字一句,砸在令人窒息的寂静里:


    “你修复了这么多记忆……”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


    “那你自己杀过人的记忆,修得好吗?”


    时间凝固了。不,是彻底崩碎了。那些我赖以维生、精心维护的滴答声,此刻化为无数尖锐的碎片,向我倒射回来。铺子四壁的阴影仿佛活了过来,扭曲着向我压近,那昏暗的光线不再是庇护,而成了一种污浊的、无所遁形的曝光。


    杀过人的记忆?


    我的?十五年前?


    不,这不可能。我的过去是干净的,至少在我自己反复检视、努力拼凑起的认知里,它是模糊但绝无如此血腥污渍的。我只是个修表的,后来成了所谓的“记忆修复师”,我打捞别人的故事,窥探他人的悲欢,但我自己的航道,一直是平直、浅显、可以一眼望见的。暴力,死亡,鲜血……这些离我太遥远了。


    可刚才指尖传来的悸动,那片血污中炸开的画面,那张年轻、愤怒、濒死……却分明是我自己的脸!那种感觉太真实了,真实的寒意,真实的痛楚,真实的下坠与黑暗。那不是别人的记忆能强加的感受,那是……属于“我”的视角,是“我”在倒下,在流血,在看向施暴者——看向我自己?


    逻辑的链条在这里打了个死结,勒得我太阳穴突突地疼。难道我看到的,是凶手的视角?是这张学生证的主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死死印在视网膜上的、凶手的脸?而那张脸,恰好与我十五年前……一模一样?


    巧合?荒谬绝伦的巧合?还是……


    男人依旧站在那里,像一尊冰冷的石碑,堵住了我与外界所有可能的联系。他的问题悬在半空,没有收回,也没有催促,只是用那种洞悉一切、甚至带着一丝残忍怜悯的目光看着我。他在等我崩溃,等我辩解,还是等我……记起?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杂音。手在柜台下微微颤抖,我想去抓住什么,比如那把常用的精密螺丝刀,触手的冰凉或许能让我镇定,但指尖却只是无力地蜷缩。


    铺子外,雨声似乎大了起来,哗啦啦地冲刷着门外的世界,衬得屋内这方寸之地更加死寂,更加孤立无援。


    他向前微微倾身,隔着柜台,那股混合着雨水和旧时光尘埃的气息更加清晰地压迫过来。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却更锋利,直接切入我混乱意识的深处:


    “忘了?还是……‘修’得太好,连自己都骗过了?”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猛地插进我记忆迷宫最锈蚀、最刻意回避的那扇门。嗡的一声,不是画面,而是一种强烈的、生理性的不适感率先袭来——浓烈的铁锈味(是血!),黏腻冰冷的触感沾满双手,心脏疯狂擂鼓却伴随着一种诡异的、毁灭性的亢奋,还有深深的、坠入冰窟般的恐惧与悔恨……这些感觉没有来源,没有具体场景,却汹涌澎湃,瞬间淹没了我。


    我踉跄了一下,扶住柜台边缘,才勉强站稳。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


    他看着我失态的样子,脸上第一次有了极其细微的变化——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下撇了一下,不是笑,是某种更深刻、更痛苦的情绪泄露。然后,他伸出手,不是去拿那张学生证,而是用食指,轻轻点了点血迹旁边,那模糊的校名印章位置。


    “XX中学,2008届。”他慢慢说,每个字都像锤子敲打在我神经上,“高三(七)班。林鹤。”


    林鹤。


    这个名字……


    陌生的。至少在我的表层记忆里,是空白的。没有面孔与之对应,没有故事与之牵连。


    但为什么……心跳得更快了?一种尖锐的、被刺穿的疼痛,猝不及防地从心脏某个皱缩的角落窜起。


    男人的目光紧紧锁住我,不放过我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颤动。“他失踪了。就在高考前三个月。最后被人看见,是在学校后巷,那片待拆迁的老街区。”他的语速平稳得可怕,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公事,“家里找遍了,报了警,悬赏,登报……没有消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直到上个月,拆迁队挖开那段早已封死废弃的下水道……”


    他停顿了,目光垂落,再次看向那张学生证,看向那摊褐色的血污。再抬眼时,那眼底的寒意几乎要凝结成冰。


    “只剩下这个,被压在碎砖下面。还有……”他吸了一口气,那声音里的砂砾感更重了,“一些别的……痕迹。”


    他没有具体说是什么“痕迹”,但话里的意味不言而喻。


    “警察重启了调查,很旧很旧的悬案了。”他继续说,“他们走访,询问当年可能相关的人。但时间太久,很多人搬走了,忘了,或者……不愿意记得。”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我脸上,锐利如刀。


    “我来找你,不是要你‘修复’这张学生证上的记忆。那上面的血,沾着最后的画面,我想……我刚才的问题,已经替你‘看’到了,是不是?”


    我无法否认。我的反应,我瞬间褪尽的血色,就是最直白的答案。


    “我是林鹤的哥哥。”他终于说出了自己的身份,语气里没有激烈的仇恨,只有沉重的、积压了十五年的疲惫与某种决绝。“林岳。”


    林岳。这个名字同样陌生。


    “我找了你很久。”林岳说,声音低了下去,却更让人心悸。“用各种办法。直到听说,这城里有个人,能靠旧物件‘看见’过去。我想,如果这世上真有人能‘看见’,那或许也能‘掩盖’,或者……‘修改’?”


    他的怀疑,像毒蛇一样钻进我的耳朵。


    “我没……”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干涩,连自己都吓了一跳,“我没有……我不记得!我不认识林鹤!”


    “你的‘不记得’,”林岳打断我,语气近乎残酷的平静,“恰恰是最大的问题,不是吗?一个专门修复记忆的人,自己的记忆却是一片空白?或者说,是一片被精心‘修整’过的、看似平滑的空白?”


    他再次指向那张学生证:“刚才你碰到它的时候,看到了什么?告诉我。”


    命令的口吻。不容置疑。


    我嘴唇哆嗦着,那些混乱的、令人作呕的片段在脑中冲撞:黑暗的巷子,粗喘,闷响,冰冷的倒地,还有那张……脸。可我怎么能说?说我看到了可能是自己行凶的视角?还是说我看到了受害者眼中……酷似我的凶手?


    “我……看到巷子……很黑……有人在跑,在打……然后倒下……”我语无伦次,避开了最关键的部分。


    “谁倒下?谁在打?”林岳紧追不舍,身体前倾,带来的压迫感几乎让我窒息。


    “……看不清……”我下意识地撒谎,手指深深抠进柜台木板的边缘。


    “是吗?”林岳直起身,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的讥诮。“那真可惜。”他顿了顿,忽然换了个话题,一个更让我毛骨悚然的话题:


    “这些年,你‘修复’过的记忆里,有没有特别关注过……关于那片街区?关于失踪?关于……‘清理’掉某些不想要的记忆的请求?”


    他是在暗示,我利用这种能力,不仅掩盖自己的罪行,还可能替别人做类似的事情?或者,在无数次接触他人记忆碎片的过程中,无意间“处理”掉了与自己过去相关的线索?


    这个指控太恶毒,也太……合理。合理得让我浑身冰冷。我自己都无法确定,在那些纷至沓来的记忆碎片里,在我不设防地沉浸其中时,有没有可能,有些属于“我”的、危险的碎片,被我本能地排斥、压抑,甚至……在“修复”他人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地“梳理”掉了?


    “没有!”我几乎是低吼出来,声音却虚得发飘,“我只是帮忙!我从不……那不可能!”


    “不可能?”林岳重复了一遍,摇了摇头。他从口袋里,又慢慢掏出一件东西,放在学生证旁边。


    那是一张照片。很旧的照片,边缘泛黄。上面是几个穿着同样校服的少年,勾肩搭背,对着镜头笑得没心没肺。背景似乎是某个操场。


    我的目光猛地被照片中间一个人吸引过去。


    尽管像素不高,尽管时光模糊了细节,但那眉眼,那笑起来微微歪嘴的神态……


    是我。十五年前的我。


    而站在“我”旁边,手臂搭在“我”肩膀上的另一个少年,有着清秀的眉眼,温和的笑容。照片下面,有一行淡淡的钢笔字,写着拍摄日期和几个名字。


    其中一个名字,是“林鹤”。


    林鹤……和“我”,勾肩搭背,笑得灿烂。


    “现在,”林岳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带着地狱般的寒气,“记起来了吗,老同学?”


    铺子里的滴答声,彻底死了。


    那张旧照片像一块烧红的铁,烙在我的视网膜上。林鹤,那个名字不再只是一个符号,一张染血学生证背后抽象的主人。他有了一张脸,一张清晰的、带着少年特有朝气的脸。而他旁边,是我。两个身影紧密地挨着,笑容穿透十五年泛黄的时光,此刻却只让我感到刺骨的寒冷和荒谬。


    老同学?


    我死死盯着照片上那个“自己”,试图从那张年轻的、无忧无虑的脸上,找到一丝一毫与黑暗巷道、暴力、血迹相关的痕迹。没有。只有阳光、友谊,和早已被我遗忘的青春。


    可遗忘本身,此刻成了最深的罪证。


    “我……”声音彻底哑了,破碎得不成样子,“我不……这照片……我好像……有点印象……”不是撒谎,那笑容,那背景,确实勾起了某种极其模糊、极其遥远的熟悉感,像隔着厚厚的毛玻璃看到的人影,但关于林鹤这个人,关于我们之间具体发生过什么,脑子里依旧是一片冰冷的空白,比之前更加令人恐慌的空白。


    “有点印象?”林岳咀嚼着这四个字,语气里的讥诮更浓了,浓得几乎化为实质的毒液。“同班三年,前后座坐了大半年,一起打过球,抄过作业,甚至……据说有一阵子走得挺近。这些,就只是‘有点印象’?”


    他往前又逼近一步,我甚至能看清他眼角细微的纹路,那里面嵌着的不是沧桑,而是被漫长时光熬煮过的痛苦与恨意。“那我弟弟失踪前一个星期,有人看到你们在学校后门发生过激烈争吵,差点动起手来,这也是‘有点印象’吗?”


    争吵?动手?


    模糊的碎片!不是画面,是情绪。激烈的愤怒,像野火一样烧灼胸腔,口不择言的辱骂,还有……还有某种被背叛的、尖锐的刺痛感。对象是谁?为了什么?依旧混沌不清,但那感觉如此真实,瞬间让我额头冒汗。


    “看来不是完全没印象。”林岳捕捉到了我的动摇,眼神锐利如鹰隼。“为什么吵?”


    我摇头,拼命地摇头,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我不知道……我真的……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他点点头,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个答案。“没关系。记忆会骗人,但东西不会。”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张染血的学生证,然后缓缓上移,落到我脸上,那目光里有一种令人胆寒的决断。“这张证,还有它上面的血,是在我弟弟遗骸附近找到的。是最关键的物证。它上面的‘记忆’,或许不够清晰到指认每一个细节,但足以指向某个方向。”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警方已经重新立案。技术也在进步,有些当年验不出的痕迹,现在未必。比如,除了我弟弟的血,还有没有别人的?比如,某些指纹,虽然模糊了,但在特定环境下,或许还能提取到残留的信息?”


    我的呼吸彻底乱了。他是在暗示,那学生证上,可能有我的指纹?或者,血迹里混有我的血?不,不可能,如果当年有我留下的生物痕迹,案子怎么会拖到现在?但……万一呢?万一当时留下了什么,只是当年技术所限?万一这张证被我碰过,在我“不记得”的某个时候?


    还有我刚才触碰它时看到的画面……那视角,那感觉……


    “我来找你,”林岳的声音将我飘散的魂灵猛地拽回,“不是来听你狡辩,也不是来逼你现在就承认什么。我只是来告诉你,躲了十五年,用‘遗忘’给自己造了个壳子,该破了。”


    他伸手,用两根手指,极其小心地拈起那张学生证,重新收回内袋,仿佛那是某种圣物,或是致命的毒饵。照片他也收了起来。


    “我会把我知道的,我怀疑的,包括我今天来找过你,以及你的反应,都告诉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察。”他平静地宣布,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你有你的‘手艺’,或许能瞒过人,甚至瞒过自己。但法律不讲感觉,只讲证据。而真相……就像埋在烂泥里的旧零件,总有一天会露出来,不管它锈成了什么样,该在的位置,它总在。”


    他转身,朝门口走去,步伐依旧沉稳,却带着一股沉甸甸的、终结般的力量。


    走到门帘处,他停了一下,没有回头。


    “自己杀过人的记忆,如果真的‘修’掉了……”他的声音混在渐渐又大起来的雨声里,变得有些模糊,却又无比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那就试试看,能不能在警察找来之前,把它重新‘修’回来。或者,想想怎么修你的后半生。”


    厚重的挡风帘落下,隔绝了他的背影,也仿佛暂时隔绝了那股迫人的寒意。


    铺子里只剩下我,和一屋子疯狂嘀嗒、却再也无法为我指示时间的钟表。


    我僵在原地,手脚冰凉,冷汗浸透了衣衫。林岳的话像无数冰锥,扎进我的大脑,搅动着那片我自以为安全、实则可能布满陷阱和暗礁的记忆沼泽。


    争吵……差点动手……后巷……失踪……血迹……我自己的脸……


    还有“修复”记忆的能力。


    一个可怕的、我从未敢深想的可能性,此刻狰狞地浮现出来:如果我真的与林鹤的失踪有关,如果那段记忆血腥到无法承受,那么,拥有这种“天赋”的我,会不会在某个时刻,出于极端的恐惧或自我保护的本能,不是通过寻常的遗忘,而是用这种特殊的能力,对自己进行了一次彻底的、危险的“记忆修复”?


    我“修”掉了它。


    我把那段杀人的记忆,当作一个损坏的零件,从自己的人生钟表里,生生拆了下来,丢弃在了意识最黑暗的底层?


    所以,这些年,我的过去才如此模糊,如此贫瘠?


    所以,我才对“记忆修复”如此执着,近乎病态地沉浸在别人的往事里,是不是潜意识里,也在寻找某种方法,或者,在躲避自己内心那片巨大的、空洞的黑暗?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这双手,不仅可能沾染过鲜血,还在之后漫长的岁月里,不断欺骗自己,扮演着一个无辜的、甚至能帮助别人的角色。


    恶心感猛然上涌,我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胆汁的苦涩灼烧着喉咙。


    警察会来。林岳说的对,一旦重新立案,一旦警方将目光投向我这片“空白”,很多事就由不得我了。技术手段,当年的关系人走访……我能经得起查吗?我这片刻意维护的“空白”,本身不就是最大的疑点?


    还有林岳。他绝不会罢休。他那双眼睛里的恨意和决绝,足以烧穿一切伪装。


    我该怎么办?


    继续假装一无所知,赌警察找不到证据,赌我的“遗忘”天衣无缝?


    还是……真的像他最后那句恶毒的建议一样,尝试去“修复”那段属于我自己的、杀人的记忆?


    我看向自己的双手。这双能感知旧物上最细微情感颤动、能“修复”记忆的手。它们此刻在冰冷的空气中微微颤抖。我能用它,去触碰自己灵魂深处那块可能溃烂流脓的伤疤吗?我有勇气面对吗?如果我真的“看”到了,确凿无疑地看到了自己行凶的过程,那我……还能继续坐在这里,听着钟表的滴答声,假装一切如常吗?


    但如果不……如果那段记忆真的存在,而我又对此一无所知,像一颗埋在体内的定时炸弹,那么警察,或者林岳,总有一天会找到引信。到那时,我连一丝心理准备都不会有。


    恐惧像黑色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淹没脚踝,膝盖,胸口……快要窒息。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又滂沱起来,疯狂地敲打着玻璃窗,仿佛要冲垮这间小小的、充满时间假象的避难所。


    我缓缓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玻璃柜台。柜子里,那些修好的、没修好的钟表,依旧在各自的轨道上,嘀嗒,嘀嗒,走着永恒不变、却又毫无意义的步子。


    我闭上眼,黑暗中,那张染血的学生证,那张合影上林鹤年轻的笑脸,还有林岳最后冰冷的目光,交织缠绕,挥之不去。


    修得好吗?


    我自己的,杀过人的记忆。


    我不知道。


    但我恐怕,必须开始尝试了。在一切都太晚之前。无论那尝试的结果,会是救赎,还是彻底的毁灭。


    滴答。


    滴答。


    雨声,钟表声,还有我心脏那沉重而不规则的搏动,混杂在一起,在这间骤然变得无比陌生和恐怖的铺子里,奏响了一曲绝望的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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