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三中的宿舍楼是旧楼改造的,八个人一间房,晾衣绳从天花板垂下来,挂满了五颜六色的校服。
何胜楠的床铺靠里侧,上铺,贴着墙,她总在睡前借着走廊的光看书,书页翻过的沙沙声,是她和这个热闹集体之间的隐形屏障。
章芳菲坚持让她住校,理由是“省得来回跑,专心学习”。
何胜楠没反对,她其实挺喜欢宿舍的安静,至少在这里,没人会在她看书时突然捏她的手心,没人会用那种审视的眼神估量她的价值。
第一次月考成绩出来,她排在年级中游。
章芳菲来送生活用品时,在宿舍楼下拉着她絮叨:“我就说你脑子不笨,以前就是心思没在正道上。你看,稍微用点心就上去了吧?早知道我该早点盯你学习……”
何胜楠低着头踢脚下的石子,没接话。
叶泽民站在旁边,手里拎着给她买的水果,眼神躲闪,没敢看她。
她知道他在怕什么,怕她哪句话勾起旧账,怕那些藏在暗处的事被捅破。
高中的课程像潮水一样涌来,填满了她的时间。
以前那帮朋友偶尔会约她周末见面,她去过两次,看着他们吞云吐雾、聊着最新的游戏装备,忽然觉得陌生。
他们说的“乐子”,她听不懂了;她念叨的课本知识点,他们觉得无聊。
渐渐地,联系就淡了。
她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了。
班里的女生大多穿着名牌运动鞋,讨论着她叫不出名字的明星和综艺。
何胜楠的普拉达书包被她塞进了柜子最底层,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杂牌帆布包,里面装着课本和从图书馆借来的书。
她长得漂亮,却总独来独往,有人私下议论她“装清高”,她听见了,也只是笑笑。
真正让她着迷的,是图书馆里那些积着薄尘的文学书。
她第一次读太宰治的《人间失格》时,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那个在叶泽民的金钱里沉沦,在旁人的目光里扭曲,最终连“活着”本身都觉得沉重的自己。
她开始失眠,夜里躺在宿舍的硬板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
为什么会依赖叶泽民?明明知道他是深渊,却还是忍不住抓住那点带着腥气的“温暖”。
为什么会贪恋那些金钱?明明心里比谁都空。
为什么会对那些带着目的接近的人轻易点头?明明知道他们想要的只是她的身体,却还是用这种方式证明自己“被需要”。
这些问题像藤蔓,在她心里越缠越紧。
她甚至开始觉得,或许真的是自己太虚荣,太不知廉耻,才会跌进一个又一个陷阱。
她开始变得沉默寡言,胡思乱想也让她的成绩下降,母亲频繁来找她,怀疑她是不是又开始和以前一样。
班主任开始问她是不是谈恋爱了,是不是失恋了,是不是在宿舍带手机玩。
好像成绩下降,只有他们说的这几种原因。
她就这样浑浑噩噩的过完了整个高一,不上不下的成绩,高冷的形象让她没有任何朋友,她变成了班里的透明人。
她再也不需要看别人的眼光了。
一切的变故发生在一个雨天。
她和同班女生林薇一起过马路,一辆失控的货车冲了过来,刺耳的刹车声后,她只记得身体被狠狠抛起,又重重落下,盆骨传来撕裂般的疼。
醒来时,病房的白墙晃得人眼晕。
章芳菲趴在床边哭红了眼,叶泽民站在窗边,背对着她,却看起来也忧虑重重。
医生说她盆骨骨折,需要手术,林薇更严重,腿骨粉碎性骨折已经办了休学手续。
手术后的日子漫长而煎熬。
章芳菲请了三天假,给她擦身、喂饭,嘴里不停念叨“怎么这么倒霉”,眼神里却藏着后怕。
女儿始终是女儿,如果真的死了,她真的不知道怎么面对人生了。
但她是班主任,学生们等着期中考试,最终还是回去了,临走前反复叮嘱叶泽民:“照顾好胜楠,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叶泽民工地上突然正赶工期,又走不开,急得到处找护工,却也没有合适的。
最后还是章永生主动接了担子:“我任职的学校离医院近,我来吧。”
章永生刻意的忘掉姐夫和胜楠的那些事。
他来的第一天,拎着一个布袋子,里面装着几本精装书。
“听你妈说你爱看书,我从家里找了几本,看看合不合胃口。”
何胜楠看着那本《雪国》,眼睛亮了。
她最近正迷川端康成,没想到舅舅带来了这本书。
章永生是大学历史讲师,研究民国史,却对中外文学如数家珍。
他给她讲郁达夫的颓废美学,讲芥川龙之介的冷峻笔触,讲到日本文学里那种“物哀”之美时,何胜楠插了句:“就像樱花,明知会谢,还是要拼命开得灿烂。”
章永生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你说得对。
那是她住院以来,第一次觉得不那么难熬。
章永生每天下午来,带新书,听她聊读后感,偶尔讲些课堂上的趣事。
他的妻子罗敏怀着二胎,快生了,他每天要先回家安顿好妻子,再匆匆赶来医院,衬衫袖口总是卷着,带着点忙乱。
何胜楠渐渐盼着他来。
他说话时语速平缓,眼神温和,身上有淡淡的书本味,和叶泽民的烟酒味、餐馆的油烟味、工地上的尘土味都不一样。
她甚至会故意提前想好要聊的书,在他推门进来时,眼睛先亮晶晶地迎上去。
有天下午,章永生给她擦身。
病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拉上帘子,拧干毛巾,动作笨拙却仔细。
何胜楠看着他低垂的眉眼,忽然鬼使神差地凑过去,在他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
章永生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后退,毛巾掉在地上。
他看着她,眼神里满是震惊,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
“胜楠,你……”章永生的声音发颤,他捡起毛巾,转身就往外走,“我去叫护工。”
那天之后,章永生隔了两天才来,身边带着他六岁的大女儿章晓。
小姑娘拿着蜡笔,在病房的白纸上画画,叽叽喳喳地叫着“姐姐”。章永生给她按摩腿部时,动作很轻,始终低着头,没看她。
何胜楠觉得无趣,却又忍不住撩拨。
他给她喂水时,她故意让嘴唇碰到他的手指;他帮她翻身体时,她贴着他的耳朵说:“舅舅,你今天没带新书吗?”
章永生有时会请护工,但那些护工总偷懒,有次他中午过来,发现何胜楠的头发都打结了,像团枯草。
他没说话,打来热水,找了把梳子,一点点给她梳开。
他的手指穿过发丝,动作很轻,带着耐心。
“舅舅,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坏?”何胜楠忽然问。
章永生的动作顿了顿,没回头:“你还小。” 成年人的世界是很复杂的,何胜楠只是走了歪路,不算坏。
章永生一生都按父母的路走下去,现在已经走了一半的路,剩下一半,也都已经明晰了。
生活中的所有事像是滚动的刺一样,驱使着他努力往前跑。他是古板的人,是写好程序的人。
眼前这个鲜活的,早熟的人,总是做一些惊世骇俗事情的人,让人忍不住多注意两眼。
“我不小了。”她看着他的背影,“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摇摇头,没再说话,只是把梳好的头发轻轻拢到她脑后。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他的侧脸上,鬓角有根白头发,很显眼。
何胜楠忽然有点难过。
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贪恋这份难得的温柔,像溺水的人,抓住什么都想当成浮木。
哪怕知道这是错的,是会灼伤彼此的,也还是忍不住伸出手。
章永生后来总带着章晓一起来。
小姑娘黏人,总缠着何胜楠讲故事,病房里多了孩子气的笑声,那些暧昧的、危险的气氛被冲淡了许多。
章晓像是太阳一样,闯进何胜楠的心里。
好像那些腐烂的事,已经消散了。
章永生看到两个人互动,这样挺好的,保持距离,各归其位。
可夜深人静时,章永生还是会想起第一次给她讲《雪国》的样子,想起她眼里一闪而过的、和他相似的孤独。
他们都是被困住的人,只不过,他困在责任里,她困在牢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