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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看不清

作者:稔月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校门口的热闹像潮水般退去。


    金姐和秦舟的身影消失在涌动的人潮中,林野也拎着那套沉甸甸的《五三》,黑着脸走进了校园。喧闹声渐渐平息,只剩下初春早晨清冷的空气和偶尔驶过的车辆声。


    齐朔坐在驾驶位上,目光却仿佛被钉在了后视镜上。镜子里,那个穿着白色羽绒服的清瘦身影,正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异常坚定地,朝着车子的方向走来。


    每一步,都像踩在齐朔紧绷的神经上。


    那一瞬间,一股极其暴戾的冲动毫无预兆地窜上心头,像汽油遇到了火星,轰然炸开。他放在方向盘上的手猛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咔”的轻响。


    脚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想要踩下油门——撞上去!让他消失!让他为小姗偿命!


    脑海里是妹妹齐姗天真无邪的笑脸,下一秒却扭曲成无尽的痛苦和恐惧。谭忠那张令人作呕的脸,父亲赌博输红眼的疯狂,母亲坠落时绝望的眼神……所有被他强行压抑的黑暗记忆,伴随着对“谭”这个姓氏刻骨的恨意,如同海啸般将他吞没。


    他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直到口腔里弥漫开一股清晰的铁锈味。疼痛让他有了一瞬间的清醒。他直勾勾地盯着后视镜里越来越近的身影,眼神冰冷得如同淬了毒的刀锋,胸腔剧烈起伏,呼吸粗重得吓人。


    “齐朔?”


    副驾驶座上,萧诀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异常。那是一种近乎实质化的杀气,浓烈得让车内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萧诀心头一凛,毫不犹豫地伸手,用力握住了齐朔紧攥着方向盘的、因为极度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臂。


    “齐朔!”萧诀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冷静点!”


    手臂上传来的温度和力量,像一根救命稻草,将齐朔从失控的边缘猛地拽了回来。他剧烈地喘息着,闭上眼,又猛地睁开,眼底的血丝尚未褪去,但那股毁天灭地的冲动,总算被强行压了下去。


    就在这时,


    “叩、叩、叩。” 车窗被轻轻敲响。


    谭怀羽站在车外,隔着一层玻璃,安静地看着他。少年的脸在晨光中显得有些苍白,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没有了刚才远远望着的复杂情绪,只剩下一种近乎固执的平静,和一丝微不可察的……恳求?


    齐朔没有动,也没有摇下车窗。他只是透过玻璃,冰冷地回视着车外的人。


    车内车外,仿佛两个隔绝的世界。


    短暂的沉默后,谭怀羽似乎轻轻叹了口气,再次抬手敲了敲车窗,声音透过玻璃,显得有些模糊,却清晰地传了进来:“齐朔哥……能……聊一聊吗?”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冽,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齐朔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依旧沉默。


    坐在副驾的萧诀,看着齐朔紧绷的侧脸和车外那个执拗的少年,眉头紧锁。他了解齐朔,知道此刻任何对话都可能引爆他刚刚压下去的情绪。


    他探过身,按下自己这一侧的车窗,对着窗外的谭怀羽,语气平和却带着疏离的拒绝:“不好意思,我们赶时间。没什么好聊的。”


    说完,他直接关上车窗,然后拍了拍齐朔依旧僵硬的手臂,声音放缓:“走吧,齐朔。”


    齐朔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车窗外谭怀羽那张写满失落和倔强的脸,猛地挂上倒挡,一脚油门,车子几乎是蹿了出去,迅速汇入了车流,将那个白色的身影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车子驶离北城一中,汇入早高峰的车流。车内的空气却凝滞得如同寒冬的冰湖。齐朔紧握着方向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目光死死盯着前方,仿佛要将挡风玻璃瞪穿。


    刚才谭怀羽一步步走来的画面,和他内心深处那股几乎要破笼而出的、想要毁灭一切的暴戾冲动,依旧在他脑海里疯狂冲撞。


    他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当谭怀羽敲响车窗时,自己牙齿咬破下唇内侧带来的那股腥甜铁锈味。


    如果不是萧诀及时按住他的手臂,将他从那种失控的边缘拉回现实,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


    萧诀没有打扰他,只是默默地系紧了安全带,一只手轻轻拉着车顶的扶手,目光警惕地注视着前方路况。


    他知道,齐朔需要发泄。


    车子在清晨的车流中有些蛮横地穿梭、超车,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冷风从并未完全关严的车窗缝隙灌进来,吹得人脸颊生疼。


    就这样开了十几分钟,绕着北城的外环线转了大半圈,齐朔紧绷的嘴角才微微松动了一些,车速也渐渐慢了下来。


    “靠边停一下吧。”萧诀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


    齐朔没有反驳,依言打了转向灯,将车缓缓停靠在一条相对安静的辅路旁。引擎熄灭,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两人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萧诀没有立刻说话,只是解开了自己的安全带,侧过身,认真地看着齐朔紧绷的侧脸。阳光透过车窗,照亮他脸上细微的汗毛和微微颤抖的睫毛。


    “现在,能告诉我了吗?”萧诀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种引导般的耐心,“刚才……你想做什么?”


    齐朔闭上眼,重重地靠向椅背,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他想做什么?


    那一刻,他脑海里只有一个疯狂的念头——踩下油门,撞过去。让那个代表着所有痛苦源头的少年消失。


    这个想法如此清晰,如此强烈,让他自己都感到一阵后怕和心惊。


    “我……”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我想撞上去。”


    萧诀的瞳孔微微收缩,但脸上并没有露出太多惊讶,似乎早已从他刚才的状态中窥见端倪。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问道:“因为他是谭忠的儿子?”


    “是!”齐朔猛地睁开眼,眼底布满血丝,压抑的情绪终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因为他姓谭!因为他流着那个畜生的血!只要看到他,我就会想起小姗……想起我妈……想起我爸那个混蛋!想起我这八年……”他的声音哽咽了,无法再说下去,只能徒劳地一拳砸在方向盘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萧诀没有阻止他,任由他发泄。等他粗重的喘息稍微平复一些,才继续问道:“那然后呢?撞上去,然后呢?你打算怎么办?再回去?让金姐和小舟怎么办?让我……怎么办?”


    一连串的问题,像冰冷的锥子,刺破了齐朔被愤怒和恨意充斥的头脑。


    他愣住了,是啊,然后呢?一时的冲动之后,是万劫不复。


    他刚刚才触摸到一点正常生活的边缘,难道要为了一个谭怀羽,再次亲手毁掉一切?毁掉金姐和秦舟好不容易为他营造的这个家?毁掉萧诀与他冰释前嫌的友情?


    “齐朔,”萧诀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恨谭忠,天经地义。我也恨,我恨不得把他从坟里挖出来千刀万剐。可是,齐朔,恨意不应该蒙住你的眼睛,更不应该替你做决定。”


    齐朔没有立刻回答。他疲惫地向后靠在椅背上,抬手用力揉了揉眉心。过了好一会儿,才声音沙哑地开口,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迷茫:“……我不知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不知道那一刻为什么会生出那么可怕的念头,不知道此刻心里这股翻江倒海的烦躁和憋闷到底算什么。


    是恨吗?


    当然是恨。


    对谭忠的恨,刻骨铭心,从未消散。


    可这份恨意,在面对谭怀羽时,却变得复杂而扭曲。他恨他是谭忠的儿子,恨他流淌着那个恶魔的血。


    可每当看到谭怀羽那双眼睛,看到他那与年龄不符的沉寂和小心翼翼,那股恨意就像撞上了一团棉花,无处着力,反而反弹回来,让他更加焦躁。


    他甚至……有些看不清自己了。


    “我不知道……萧诀,我不知道……我就是心里堵得慌,上不去,下不来。我看到他,就难受,就控制不住自己……”


    他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和痛苦,像个迷路的孩子:“我该恨他吗?我能恨他吗?他明明……他当时也只有八岁……可是……可是我没办法不迁怒……我一想到小姗……”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他倔强地仰起头,拼命忍住,“我现在连我自己在想什么都不知道了……我好像看不清自己了。”


    萧诀沉默了片刻,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齐朔,恨一个人很简单,也很难。但更重要的是,别让恨意把你变成你自己都讨厌的样子。”他顿了顿,看着齐朔,“你刚才的样子,很陌生。”


    齐朔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萧诀继续道:“谭怀羽那孩子……心思是重。但他到底想什么,其实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你在想什么,你想要什么。你不能因为他是谁的儿子,就让自己一直困在过去的情绪里出不来。你看看金姐,看看小舟,看看……我们。我们都希望你好好的。”


    “八年了,齐朔。”萧诀的声音低沉而认真,“你为自己活过几天?为恨活,为别人活,都太累了。试着……为你自己活一次,行吗?”


    河面的风吹进车窗,带着湿冷的寒意,却也让齐朔混乱的头脑清醒了几分。他听着萧诀的话,久久没有言语。


    为自己活?


    这个词对他而言,太过陌生。


    他的人生,从八年前那个黄昏开始,就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然后彻底偏离了轨道。活着,更像是一种本能,一种对身边人的责任,而不是一种享受或追求。


    而谭怀羽的出现,像一根搅动死水的棍子,将沉积八年的淤泥全部翻搅了起来,让他看清了自己内心那片从未愈合、依旧鲜血淋漓的荒芜。


    他看不清谭怀羽,更看不清自己。


    在河边又坐了很久,直到身上的寒意越来越重,齐朔才重新发动了车子。“走吧,送你去律所。”


    将萧诀送到律所楼下,齐朔独自开车返回“遇见”餐厅。一路上,他开得很慢,很稳。萧诀的话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


    抵达餐厅时,还没到营业时间,只有早班的同事在忙碌地做着准备工作。看到齐朔进来,大家都如常地打着招呼。


    齐朔换上制服,走到熟悉的操作台前,开始例行公事地擦拭餐具。冰凉的玻璃杯握在手里,触感真实。窗外,阳光渐渐明亮起来,街道上车水马龙,充满了日常的生机。


    他该恨他吗?


    这个问题,或许没有答案。或者说,答案本身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不能再让那种失控的杀意支配自己。他得活下去,不是为了恨,而是为了那些希望他好好活着的人,也为了……或许有一天,能真正看清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他拿起一个擦得锃亮的玻璃杯,对着光看了看。杯壁映出他模糊的、依旧带着倦容的脸。


    看不清自己吗?


    那就慢慢看吧。


    日子还长。


    他放下杯子,开始准备今天需要的咖啡豆。研磨机发出均匀的嗡嗡声,浓郁的咖啡香渐渐弥漫开来,盖过了唇齿间那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新的一天,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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