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妄》 第1章 欢迎回家 深秋的北城,风里带着刮骨的凉意。监狱那扇沉重的铁门在齐朔身后缓缓合上,发出一种沉闷而决绝的巨响,像是给八年零三个月的光阴,盖上了最后一个官印。 现在的他已经二十六岁了,出来时,和进去时一样,只有一个轻飘飘的行李袋。 阳光有些刺眼,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目光习惯性地落在自己脚前的地面上,沿着墙根那片熟悉的阴影,沉默地往前走。每一步,都像踩在虚无里。世界很大,但他不知该去往何方。 “朔哥!” 一个带着颤抖和难以置信的、清亮又有些变声期沙哑的声音,猛地撞进他一片死寂的耳膜。 齐朔脚步一顿,抬起头。 不远处,一个少年正站在那里,因为跑得太急,还在微微喘着气。他穿着北城一中的橙白色校服,里面套着件黑色卫衣,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少年看着他,眼睛瞪得很大,里面有水光在剧烈地晃动,嘴唇也在抖。 是秦舟。 那个八年前还会抱着他腿、哭着不让他被警察带走的九岁孩子,如今已经长得这么高了,眉眼长开了,有了少年的清俊轮廓,但眼神里那份依赖和急切,却丝毫未变。 齐朔喉咙动了动,没发出声音。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后只化成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小舟。” 这一声,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秦舟猛地冲过来,不管不顾地一把紧紧抱住了他,力气大得惊人,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朔哥……你终于出来了……金姐让我来接你回家……我们回家……”少年的声音哽咽着,语无伦次,滚烫的眼泪迅速濡湿了齐朔单薄外套的肩线。 齐朔的身体僵硬了片刻。八年了,他早已不习惯这样亲密炽热的接触。但怀里这个身体的温度和颤抖,是如此真实,真实地告诉他,他不是在做梦,他真的出来了,真的还有人,在等他“回家”。 他缓缓地、有些笨拙地抬起手,轻轻拍了拍秦舟的背。动作生疏,却带着一种久违的温柔。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干涩,“长大了。” 就在这时,齐朔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不远处树下站着的另一个人。 那是一个穿着米色羊绒外套的少年,看起来比秦舟还要小一些,大概十五六岁的模样,皮肤很白,五官精致得像是画出来的,站在灰扑扑的背景下,干净得有些晃眼。他正看着这边,双手插在口袋里,微微蜷起,眼神复杂的看着他,里面有紧张,有愧疚,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 齐朔的目光与他对上一瞬,那少年像是猛地垂下了眼睫,蜷缩在口袋里的手握的死紧。 齐朔皱了皱眉。他不认识这个少年,但那眼神让他觉得有些不舒服。他移开视线,不再理会。 “走吧。”他低声对还抱着他不放的秦舟说。 秦舟这才吸了吸鼻子,松开他,胡乱地用袖子抹了把脸,露出一个带着泪痕却无比灿烂的笑容:“对,回家!金姐做了好多菜,就等你呢!” 他抢过齐朔手里轻飘飘的行李袋,拽着他的胳膊,迫不及待地要带他离开这个地方。 齐朔任由他拉着,迈开了步。 就在他们转身,走向马路对面那辆白色出租车时,在马路另一侧,一个隐蔽的巷口阴影里,站着另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高大男人。 萧诀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指间夹着的烟已经积了长长一截烟灰,他却浑然不觉。他死死地盯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比八年前更瘦,背却依旧挺得笔直,带着一种历经磨难后的沉寂。 他看着秦舟扑过去抱住他,看着他们之间自然而然的互动。 直到齐朔和秦舟坐进出租车里,车子缓缓启动,汇入车流,最终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萧诀一直紧绷的身体才猛地松懈下来,顺着墙壁滑坐到地上。他抬手捂住脸,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掌心。压抑了八年的愧疚、心痛、如释重负……所有情绪在这一刻决堤。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肩膀在无声地剧烈颤抖。 他最好的兄弟,出来了。 可他,却没有勇气上前,说一句“欢迎回来”。 因为他怀里,还抱着一个沉甸甸的、不知该如何说出口的秘密。 而在马路对面,那个穿着米色羊绒外套的精致少年——谭怀羽,依旧独自站在原地,看着汽车消失的方向,秋风吹起他柔软的发丝,他抽出手理了理,又缓缓放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握成了拳,指甲深深陷进了掌心。 他回来了。 他终于见到了这个,从他八岁那年起,就活在他父亲罪恶的阴影下,也活在他无尽愧疚里的男人。 但齐朔的世界,显然,将他彻底隔绝在外。 北城深秋的风,卷起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掠过空荡的街头,也掠过四个人各自开启的、充满未知与伤痛的归途。 车子驶离那片高墙电网,窗外的景色从荒凉逐渐变得有了人烟。秦舟一路上嘴就没停过,兴奋地跟齐朔讲着这些年北城的变化,哪条老街拆了,哪里又起了新的商场,语速快得像爆豆子,手却死死拽着他的胳膊,像是怕他再次消失。 齐朔大多时间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从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嗯”作为回应。他的目光落在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上,一切都熟悉又陌生。八年的时间,足以让一座城市改头换面。 车最终开进了一个有些年头的居民小区。这里的一草一木,却瞬间唤醒了齐朔记忆深处最柔软的部分。这是金姐的家,也是他入狱前,带着齐姗,时常感受到温暖的地方。 秦舟抢先跳下车,掏出钥匙打开门,一股浓郁诱人的饭菜香立刻扑面而来。 “金姐!我们回来啦!”秦舟扬声喊道,声音里满是雀跃。 厨房里传来锅铲碰撞的声响,一个系着印花围裙的身影探出头来。金秋萍,岁月似乎格外优待她,将近四十五的年纪,依旧化着精致的妆容,短发染成了时髦的栗棕色,耳垂上挂着夸张的几何耳环。她看到齐朔,眼睛瞬间就红了,却努力扬起一个灿烂又带着点痞气的笑容。 “哟,我们家的大帅哥回来了?”她手里还拿着锅铲,走上前,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着齐朔,伸手用力拍了拍他的胳膊,“瘦了,但也更结实了。挺好,没给老娘丢脸!” 这熟悉的、带着江湖气的问候方式,让齐朔冰封的心湖裂开了一道细缝。他喉结滚动,低低地喊了一声:“金姐。” “行了行了,别杵在这儿碍事。小舟,带你哥去他房间放东西,洗把脸,饭菜马上就好!今天我做了你俩最爱的糖醋排骨和玉米排骨汤!”金姐大手一挥,又风风火火地钻回了厨房,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动容只是错觉。 秦舟拉着齐朔穿过客厅。客厅收拾得干净整洁,又处处透着金姐不拘一格的风格——沙发上扔着几个造型奇特的抱枕,书架上的书塞得满满当当,旁边还立着一个滑板。 “金姐早就给你收拾好房间了,还是你之前的那间,一直给你留着,就等着你回来呢。”秦舟推开一扇房门。 房间不大,但窗明几净。床单被套是崭新的,透着阳光晒过的味道。书桌上空空如也,衣柜里也挂了几件洗好熨平的新衣服。一切都预示着,这里一直在等待他的归来。齐朔站在房间中央,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小舟!小朔!出来吃饭!” “来啦!” 晚饭时分,小小的餐桌被摆得满满当当。色泽红亮的糖醋排骨,汤汁奶白的玉米排骨汤,还有几个清爽的小炒。金姐开了瓶白酒,给自己满上一杯,又给齐朔倒了一小盅。 “来,小朔,第一杯,洗尘。”金姐端起酒杯,神色认真了些。 齐朔沉默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却奇异地带来了一种踏实的暖意。 秦舟扒拉着饭,眼神亮晶晶地看着齐朔:“朔哥,金姐的手艺没退步吧?这排骨我馋好久了,她非说要等你回来一起吃!” 齐朔夹起一块排骨,酸甜酥软,是他记忆里的味道。他点了点头,低声道:“好吃。” 饭桌上的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八年的空白横亘在那里,大家都小心翼翼地避开某些话题。金姐试图活跃气氛,开始吐槽学校里的趣事,吐槽秦舟在学校里又因为打架被请家长。 “你小子别以为成绩还过得去就能无法无天,再让我去教务处捞你,看我不打断你的腿!”金姐瞪着眼,语气凶狠,但眼里却没多少责怪。 秦舟混不吝地撇嘴:“那能怪我吗?那几个孙子嘴欠,欠收拾。”他说着,偷偷瞄了齐朔一眼,似乎想从这位曾经的“大哥”那里找到点认同感。 齐朔没说话,只是默默又夹了一筷子青菜放到秦舟碗里。这个小小的举动让秦舟愣了一下,嘟囔着几句“朔哥你也欺负我,我明明不爱吃青菜”,却还是乖乖低下头猛扒饭,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 金姐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喝了口酒,笑着叹了口气:“行了,回来就好。以后的日子长着呢,慢慢来。这个家,总算又像个样子了。” 她没提过去一句,没问狱中辛酸,只是用一桌家常菜、一杯酒和絮絮叨叨的吐槽,告诉齐朔:欢迎回家,生活还在继续。 齐朔低头喝着碗里温暖的汤,蒸汽氤氲中,他常年冰封的脸上,似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松动。 这顿饭,吃得安静,甚至有些笨拙的沉默,但房间里弥漫的饭菜香、金姐爽朗的笑骂、秦舟叽叽喳喳的陪伴,都像无声的暖流,一点点浸润着他荒芜了八年的心。 家的味道,原来他还能尝到。 第2章 生活 时间像北城开春后解冻的河水,看似缓慢,却在不经意间悄然流淌。齐朔回到金姐家,已有些时日。 高墙内的八年,将他的生物钟打磨得如同精密仪器。天不亮就会自动醒来,然后便是漫长的、无处安放的白日。金姐和秦舟都有各自的生活轨道,白天家里通常只剩下他一个人。 起初是令人窒息的寂静。好在,金姐给了他一个任务——拯救阳台上那几盆被她和秦舟养得半死不活的花草。 “小朔,这些宝贝儿就交给你了!我和小舟都是植物杀手,再这么下去,它们非得嗝屁不可。”金姐当时是这么说的,语气夸张,却带着一种不着痕迹的体贴。 于是,照料这些花草成了齐朔每日的功课。他研究光照、水量,笨拙地松土、施肥。看着那些蔫头耷脑的绿植渐渐抽出新芽,焕发生机,他死水般的心湖,似乎也被这点点绿意,悄无声息地沁入了一丝活气。 这天是北城一中的月假。下午,金姐学校临时有事,打电话回来说要晚些到家。齐朔看着时间差不多,便拿了钥匙和零钱,准备去附近的菜市场买点菜。 午后阳光正好,暖洋洋地洒在身上,驱散了秋日的些许寒意。齐朔拎着布袋子,混在买菜归来的人群里,步伐不快,目光习惯性地低垂,带着一种与周遭烟火气格格不入的疏离。 就在拐进回家那条小巷的巷口时,两个熟悉的身影撞入了他的视线。 是秦舟。 还有那个总跟在他身边、头发和皮肤都白得不像话的男孩,宋云归。 两人并排走着,秦舟依旧是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校服外套随意地系在腰间,单肩背着自己的书包,一只手给宋云归撑着伞,另一只手……还拎着宋云归那个看起来更沉的书包。 宋云归则轻松地走在他身侧,微微仰着头,淡蓝色的眼睛亮晶晶的,正对着秦舟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表情生动。 齐朔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没有上前,只是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静静跟在后面。 他看到秦舟虽然脸上摆着不耐烦,嘴角却有一丝压不住的笑意。不知宋云归说了句什么,秦舟耳根微微泛红,突然伸出手,带着点恼羞成怒的意味,飞快又别扭地捏了捏宋云归白皙的脸颊。 “吵死了,你能不能安静点。”秦舟的声音刻意压低,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沙哑和故作凶狠。 宋云归被他捏得一怔,随即非但没躲,反而弯起眼睛笑了,乖乖地“哦”了一声,果然安静了下来,但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更靠近了秦舟一些,像只终于得到主人抚摸的、心满意足的小猫。 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叶,在两人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少年人之间那种亲昵而青涩的氛围,纯粹得晃眼,带着不染尘埃的美好。 齐朔提着装满蔬菜的布袋,站在原地,脸上没什么表情,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戏谑和……羡慕。 小舟长大了。 不再是那个需要他和金姐护在羽翼下的、瘦弱敏感的孩子了。他有了自己的世界,有了想要靠近和守护的人。 这种变化,让齐朔在微微的恍惚之后,心头泛起一种复杂的慰藉。他就像一棵在严冬里沉寂了太久的老树,终于感知到身边悄然萌发的新绿,虽然自己依旧枝干苍劲,满身风霜,却也为这蓬勃的生命力而感到一丝微弱的暖意。 他没有出声打扰,只是看着那两个少年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尽头,这才迈开脚步,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不知道两人又拐到了哪里去,反倒是齐朔先进了家门。 回到家,齐朔系上围裙,开始在水池边默默洗菜。厨房的窗户开着,能听到楼下隐约传来的少年笑闹声,应该是秦舟和宋云归也到家了。 当锅里的油开始滋滋作响,葱花爆香的香气弥漫开来时,齐朔想,这大概就是金姐常说的,“日子”的味道。 平淡,琐碎,却有着踏实的暖意。 只是这平静的日常之下,某些被刻意压抑的暗流,或许也正在悄然涌动。比如,那个只在暗处窥视的萧诀,比如,那个不知何时会再次出现的、姓谭的少年。 但至少此刻,厨房的烟火气,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属于秦舟的鲜活生气,让齐朔觉得,活着,或许也并非全是苦役。 他熟练地将切好的蔬菜倒入锅中,升腾的蒸汽模糊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齐朔从厨房出来,楼道里已经传来了秦舟咋咋呼呼的声音。 “水?宋云归你是水牛吗?刚喝完一瓶又渴了?” “是你说的……运动完要多喝水……”宋云归小声辩解着,声音里带着点被凶了的委屈,但更多的是一种熟稔的亲昵。 “关键是你也没运动啊,小祖宗,走着一路把你渴坏了?”秦舟边吐槽边拿出钥匙开门,随手把书包放在沙发上。“等着,我去给你拿。” 秦舟没注意到默不作声地走到厨房门口,倚靠在门框上,淡淡看着他的齐朔。反倒是宋云归先看到了他。 宋云归尴尬的揪起自己的衣角,扯了扯嘴角,乖乖笑了笑。齐朔也略微点了点头,没有出声。 秦舟自顾自回到房间拿出一瓶牛奶,动作粗鲁地拧开,递到还站在门口的宋云归手里。 宋云归接过,小口小口地喝着,淡蓝色的眼睛像浸了水的琉璃,悄悄瞄着秦舟的侧脸。 秦舟一扭头,看见齐朔,脸上那点不耐烦还没来得及收起,混杂着一丝被撞破的尴尬:“朔哥,你回来啦?” “嗯。”齐朔状似无意地开口,语气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听不出的调侃:“这个白头发的小孩,跟你形影不离的,不介绍一下?” 秦舟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都提高了八度:“谁跟他形影不离了?是他自己非要跟着我!麻烦精一个!”他说着,还故意瞪了宋云归一眼。 宋云归也不生气,只是捧着水瓶,抿着嘴偷偷笑,一副“你说什么都对”的样子。 齐朔回到厨房洗了点水果出来,放到茶几上。他没有看秦舟,只是淡淡地继续道:“是么?我看你给人当书包架子当得挺顺手。” 秦舟耳根“唰”地红了,梗着脖子反驳:“那是他细胳膊细腿的,背不动。我……我这是乐于助人!金姐不是总教我们要团结友爱吗?” 这话说得底气不足,连他自己都不信。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带着甜味的尴尬。宋云归的脸也红透了,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但周身都散发着快乐的气息。 齐朔关上水龙头,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转过身,靠在洗手池边,终于抬眼看向秦舟。他的目光很平静,没有审视,没有批判,只是带着一种长辈看透一切的、淡淡的了然。 “行了,还不介绍一下?” 没等秦舟开口,宋云归先开始自我介绍起来:“哥哥好,我叫宋云归,是……秦舟的同桌。” “哦,原来还是同桌啊,来小同桌,别站着了,坐下吃点水果。” 秦舟也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随意伸了个懒腰。 “朔哥,金姐不回来吗,我好饿啊。” “还没,饿了的话我现在就去做饭,问问你小同桌要不要留下吃饭。” 秦舟自然而然踢了踢宋云归的小腿,没有开口,但询问的意思已经在里面了。 “不用了哥,我回家吃。” 宋云归乖乖回答,齐朔点了点头,也没有勉强,起身回厨房做饭去了,把独处的空间留给他们两个。 等宋云归走后,秦舟靠在厨房门框上,咬着苹果看齐朔盖上锅盖,小火焖煮着鱼汤。 齐朔洗了个手,也倚靠在墙上,满脸戏谑的看着秦舟,仿佛在说“你小子,有情况啊,还不如实招来”。 秦舟在他这样的目光下,那点强装的镇定迅速瓦解。他挠了挠头,脸上的嫌弃伪装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藏也藏不住的、混合着困惑和羞涩的笑意。他踢了踢脚下的瓷砖缝,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带着点犹豫: “朔哥……” “嗯?” 秦舟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气,抬起头,眼神闪烁却认真地看着齐朔:“就是……如果,我说如果啊……一个人,喜欢上了……跟自己一样性别的人……你会不会觉得……很奇怪?” 问完这句话,他立刻紧张地屏住了呼吸,忐忑地等待着审判。 厨房里一时间只剩下冰箱低沉的运行声。 齐朔沉默地看着秦舟。少年人的心事,像刚刚抽芽的嫩叶,脆弱又真诚。他看到了秦舟眼底深处的不安,也看到了那份义无反顾的雏形。 奇怪吗?他也不知道。 他没有喜欢过人,他不知道也不理解那是种什么样的感情,但如果问奇不奇怪。 在外人眼里或许是很奇怪,但那是小舟喜欢的人,他愿意支持。 如果是金姐来回答这个问题,肯定也会是同样的答案。 几秒钟后,齐朔重新转过身,拿起菜刀,开始笃笃笃地切着砧板上的肉。他的动作不紧不慢,声音和切菜的节奏一样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 “喜欢就是喜欢。”他顿了顿,刀锋落在砧板上,发出利落的声响,“分什么性别。” 没有长篇大论,没有道德说教,只有简单到极致的一句话。 秦舟愣住了,随即,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轻松和喜悦像暖流一样冲遍了他的四肢百骸。他咧开嘴,想笑,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只能用力揉了揉鼻子,重重地“嗯!”了一声。 “所以,你喜欢那个小同桌?” 秦舟没有回答,逃避似的扑倒沙发上掏出手机打游戏,微红的耳尖却暴露出他的不平静和无声的爱意。 齐朔继续切着菜,无奈的笑了笑,没有再说话,厨房里只剩下规律的切菜声。 窗外,夕阳的余晖给老旧的居民楼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齐朔想,金姐说得对,日子,确实是在这点点滴滴、或尴尬或温馨的琐碎里,慢慢向前走的。 而他这片沉寂太久的冻土,似乎也终于感知到了地底深处,那破冰而出的、细微的萌动。 第3章 工作 北城一中月假的这三天,对于秦舟和宋云归是短暂狂欢的休整,对于齐朔和金姐,则是一场无声的、现实而坚硬的战役。 假期的第一天,阳光明媚得有些刺眼。金姐特意换下了平时那些潮流范儿的衣服,穿了一身相对低调利落的衬衫长裤,对着镜子整理头发时,语气轻松地对齐朔说: “小朔啊,今天姐带你出去转转,看看有什么合适的活儿。咱不急,慢慢挑。” 齐朔沉默地点了点头。他穿上金姐早给他准备好的、黑色阔腿裤和一件灰色卫衣,整个人看起来干净却难掩一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沉寂。 他知道,身上那看不见的“案底”,像一道无形的烙印,比高墙更难跨越。 第一站是附近的一个大型物流仓库,招聘理货员。招聘的中年男人看着齐朔的身份证,又瞥了眼他递过去的、金姐帮忙准备的简化简历,随口问了几个问题。齐朔回答得简短而干涩。男人皱了皱眉,打了个电话,低声交谈了几句,挂断后,脸上带着公式化的歉意:“不好意思啊,我们这边人刚招满了。” 金姐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扬了起来:“没事没事,谢谢您啊师傅,我们再看看别的。” 她拉着齐朔的胳膊,转身离开。 齐朔没什么表情,只是插在裤兜里的手,无声地攥紧了。 接下来的一天半,他们穿梭在北城的大街小巷。建筑工地、停车场、餐馆后厨、保安公司……得到的回应大同小异。有的在听到“刚出来”几个字后便直接摆手;有的态度好些,婉转地表示“不合适”;还有一家小餐馆的老板,甚至带着几分怜悯说:“小伙子,不是我不帮你,是我这店小,客人杂,怕影响不好。” 每一次被拒绝,齐朔都只是沉默地听着,然后点点头,转身离开。 他像一块被反复冲刷的石头,表面的沉寂之下,是日益累积的无力感。 金姐从一开始的斗志昂扬,到后来骂骂咧咧地打气,再到最后,看着齐朔越来越挺直的背影和低垂的眼睫,她心里像是堵了一团湿棉花,又闷又疼。 第三天下午,最后一家超市搬运工的面试也以失败告终。回家的公交车上,两人并排坐着,窗外是流动的城市繁华,车内却弥漫着低气压。夕阳透过车窗,把齐朔的侧脸勾勒出一道坚硬又落寞的弧线。 “妈的,什么世道!”金姐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掏出烟想点,看了眼车厢里的禁烟标志,又烦躁地塞了回去,“小朔,别往心里去,工作咱慢慢找,不行姐养你!你就安心在家待着,姐又不是养不起。” 齐朔转过头,看着金姐因为奔波和气愤而微微发红的脸,喉咙动了动,声音有些沙哑:“金姐,我不能……一直让你养着。” 他想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工作,挣钱,养活自己,而不是像一个需要被怜悯和照顾的累赘。 这念头如此简单,却又如此艰难。 金姐看着他眼底深藏的执拗和失落,所有安慰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她叹了口气,伸手用力揉了揉齐朔刺短的头发:“傻小子,跟姐还见外。行,听你的,咱明天再找!” 回到家,秦舟刚写完作业,倒在沙发上打游戏,听到动静,秦舟扔下手柄就跑了过来:“朔哥,金姐,怎么样?工作找到了吗?” 金姐挤出一个笑容,含糊道:“看了几家,还在挑。饿了吧?我赶紧做饭去。” 秦舟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对,看了看沉默不语的齐朔,没再追问,只是眼神里多了几分担忧。 那天晚上,齐朔睡得并不安稳。八年牢狱练就的警觉,让他对未来的不确定性感到一种根深蒂固的焦虑。 没有工作,就没有立足之地,所谓的“新生活”,不过是悬浮在空中的楼阁。 然而,命运的转折有时来得毫无征兆。 第二天一早,齐朔被手机铃声吵醒。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他迟疑地接起。 “请问是齐朔先生吗?”电话那头是一个温和的女声,“这里是‘遇见’餐厅。我们在招聘平台上看到了您的信息,觉得您的条件还不错,想邀请您今天上午十点过来面试一下服务员的职位,您看方便吗?” 齐朔愣住了。他根本不记得投过这家餐厅的简历。他下意识地看向刚起床、正揉着眼睛从房间出来的金姐。 金姐听到对话内容,也是一脸诧异,用口型问:“谁啊?” 齐朔捂住话筒,低声道:“一家餐厅,叫‘遇见’,让我去面试服务员。” “遇见?”金姐皱着眉想了想,“好像听说过,是新开的一家挺有格调的西餐厅?在城东那边。你投简历了?” 齐朔摇头。 金姐眼珠转了转,脸上露出狐疑又带着点希望的神色:“管他呢!让你去你就去!说不定是哪个招聘网站自动推荐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去看看!万一是真的呢?” 齐朔抱着几分疑虑,按照对方给的地址,坐公交车找到了那家名为“遇见”的餐厅。餐厅坐落在一片相对安静的街区,装修是简约的工业风,看起来确实颇有档次。 面试他的是餐厅的经理,一位三十多岁、穿着得体的男人。经理并没有过多追问齐朔那八年的空白,反而对他的形象和基本的沟通能力表示了认可。 当经理用英语简单交流了几句,发现齐朔的英语口语竟出乎意料地流利时,脸上露出了明显的惊讶和满意。 面试过程顺利得让齐朔觉得不真实。最后,经理直接告知他被录用了,试用期一个月,底薪三千,全勤奖四百,还有年终奖,五险一金,包吃,朝九晚六,每周休息一天。 直到拿着简单的入职通知走出餐厅,站在初春的阳光下,齐朔还有一种恍惚感。这一切,顺利得像一场梦。他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但迫切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的心情,压倒了对这“幸运”的深究。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餐厅二楼临窗的卡座里,一个穿着精致米色外套的少年,正透过玻璃窗,悄悄注视着他离开的背影。 谭怀羽看着齐朔站在路边,似乎低头确认了一下手中的纸条,然后抬起头,望向天空,轻轻吁出了一口气。 那瞬间,谭怀羽仿佛看到齐朔一直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懈了一点点。 他迅速低下头,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既害怕被发现,又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微小的满足感。这是他唯一能做的、笨拙的、不敢宣之于口的弥补。 齐朔回到家,把这个消息告诉金姐和刚起床的秦舟时,金姐高兴得差点跳起来,连着说了好几个“好”。秦舟也咧开嘴笑了,用力拍了拍齐朔的肩膀:“朔哥,牛逼啊!西餐厅!听着就高级!” 高兴之余,金姐又忍不住担心:“朝九晚六,会不会太累了?要不你再在家休息段时间?姐又不是养不起你。” 齐朔摇了摇头,眼神里是这段时间以来罕见的坚定:“不用,金姐,我想去。而且都朝九晚六了,累什么,又不是没吃过苦。” 他需要这份工作,不仅仅是为了钱,更是为了找回那种作为一个“正常人”行走在世间的节奏和尊严。 金姐看着他眼中的光,知道拦不住,最终点了点头:“行,那咱就好好干。我们家小朔这么帅,肯定能把那些客人迷得晕头转向。”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上班的前一晚,秦舟神神秘秘地把齐朔拉到自己楼下的停车场站着,自己跑去不远处,慢慢悠悠开着辆白色的电动车出来,围着他转了几圈,脸上带着点小得意:“朔哥,给你的!” 秦舟停在他面前,摘下头盔戴在他头上,左看看右看看,满意的不行。 齐朔一愣,面前的是一辆崭新的、造型简约的电瓶车。 “我拿我这几年攒的压岁钱、还有竞赛奖学金买的!”秦舟挠着头,语气故作轻松,眼神却亮晶晶地期待着齐朔的反应,“以后你上下班就方便了,挤公交多麻烦。” 齐朔看着那辆崭新的电瓶车,又看了看眼前这个已经长得比自己矮不了多少、眉宇间带着桀骜却对他满是赤诚的少年,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酸涩而滚烫。 秦舟没有经济来源,他也很少伸手找金姐要钱,平时在学校里的生活开销基本都是自己努力学习得来的奖学金,还有寒暑假时兼职赚来的钱。 这辆车,恐怕花了这孩子所有的积蓄。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哽得厉害。最后,他只是伸出手,重重地、带着无尽暖意地揉了揉秦舟的头发,低声道:“谢谢。” 第二天,齐朔骑着这辆三千多块钱的电瓶车,迎着清晨的风,驶向了那家名为“遇见”的餐厅。风掠过他耳畔,街道两旁的景物飞速后退。这是他八年来,第一次拥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地,一份可以期待的工作,一个……看似可以触摸的、平凡的未来。 朝九晚六,月薪三千四,对齐朔来说,这份工作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期。 这对大多数人来说或许微不足道,但对齐朔而言,却是在这片名为“无妄之灾”的废墟上,亲手垒起的第一块砖。 他不知道前路还有什么在等待着他,但至少此刻,车轮碾过路面带来的轻微震动,让他真切地感觉到—— 他在活着,在向前。 第4章 活招牌 “遇见”餐厅的工作,如同给齐朔锈蚀已久的生活齿轮注入了润滑油,开始缓慢而确定地转动起来。 朝九晚六,一个月三千底薪,四百块全勤奖,这种对许多人而言或许枯燥甚至拮据的节奏,于他,却是一种近乎奢侈的秩序与安宁。 每天清晨,他骑着秦舟送的那辆电动自行车,穿过渐渐苏醒的街道。初春的风带着凉意,却也裹挟着树叶新芽的清新气息,扑打在脸上,真实而凛冽。 他会准时到达餐厅,换上统一的黑白制服——剪裁合身的马甲和衬衫,意外地贴合他清瘦挺拔的身形。然后便是开班前准备,擦拭餐具,摆放桌椅,检查物料。这些简单重复的劳动,无需思考太多,反而让他的大脑得以放空,获得一种奇异的平静。 餐厅经理姓陈,是个面相和善、处事圆滑的中年人,似乎得到了某种“特殊关照”,对齐朔并未有过多苛责或探究,只要求他做好分内事。 同事们大多年轻,有刚从职校毕业的学徒,也有兼职的大学生。起初,他们对这个沉默寡言、眼神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寂和疏离的新同事,不免有些好奇和距离感。 直到有一次午间休息,大家围坐在一起吃员工餐,一个心直口快的年轻厨师半开玩笑地问:“齐哥,看你话不多,挺酷的啊,以前是做什么的?” 空气瞬间安静了几秒,几个已然得知了些许风声的年轻服务员偷偷交换着眼色,有些尴尬的想要说些什么,却无从开口。 齐朔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声音不高,却清晰得没有一丝犹豫:“犯了事,在里面待了几年。” 他说得太过直接,反而让提问的厨师愣住了,张着嘴,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周围陷入一种微妙的尴尬和紧张,仿佛能听到空气凝结的声音。每个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预想着可能出现的歧视、恐惧或者尴尬的冷场。 然而,出乎齐朔意料的是,短暂的沉默后,陈经理率先打破了僵局,他拿起公筷给齐朔夹了块排骨,语气自然得像在谈论天气: “谁年轻时候没犯过糊涂?过去了就过去了,重要的是现在。来,尝尝今天这排骨烧得怎么样。” 他这话像是一个信号,旁边一个梳着马尾辫的年轻女服务员也小声接话:“就是,齐哥你现在好好工作就行啦。” 另一个切菜工挠挠头,憨厚地笑了笑:“俺们这后厨,哪个没点黑历史,只要人不坏,踏实干活,就是好兄弟!” 没有预想中的疏远和畏惧,也没有过分的同情和怜悯。大家只是短暂地惊讶了一下,然后便以一种更谨慎、却也更加体贴的方式接纳了他。 他们会下意识地避免谈论与法律、监狱相关的话题,在他独自沉默时不会刻意打扰,但分零食、饮料时总会自然地给他留一份,偶尔聚餐也会热情地邀请他。那种小心翼翼的“注意”,并非出于歧视,更像是一种心照不宣的保护,生怕无意中勾起他不好的回忆。 这种氛围,是齐朔从未体验过的。在高墙之内,规则森严,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要么是**裸的对抗,要么是出于生存需要的短暂结盟。 而出狱后,他预想的外界,是金姐和秦舟毫无保留的温暖,以及社会普遍可能存在的冷眼。他从未想过,还能有这样一份来自“陌生人”的、有距离却充满善意的平常心对待。 他能和同事在忙碌间隙简单聊几句天气、新闻;下班后,偶尔会被那个憨厚的切菜工强子拉去附近面馆吃碗面,听他抱怨老婆管得太严;还会收到前台小姑娘阿琳硬塞过来的、她妈妈自己做的酱菜或点心,美其名曰“尝尝家乡味”。 这一切,都让齐朔觉得像踩在柔软的云端,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他像个久旱逢甘霖的旅人,一边贪婪地汲取着这平凡的温暖,一边又时刻警惕着这美好只是镜花水月。 他依旧话不多,但紧绷的嘴角线条,在日复一日的平淡中,悄然柔和了些许。 然而,这种平静很快被打破。齐朔自己或许未曾察觉,他那种经过磨难淬炼出的冷峻气质,搭配着无可挑剔的五官和修长挺拔的身材,穿着合身的侍者制服,安静地穿梭在格调优雅的餐厅里,本身就是一道极其引人注目的风景。 起初只是零星的议论。有年轻的女顾客会红着脸小声向同伴感叹那个服务员好帅;会有结伴而来的白领在买单时,目光在他脸上多停留几秒。 齐朔对此并无太多反应,只是尽职地完成工作,对投来的目光一律视而不见。 但不知从何时起,餐厅里年轻顾客的比例明显增加了。尤其是下午茶和晚餐时段,常常能看到三五成群的高中女生或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点一杯饮料或一份甜点,然后目光灼灼地、带着兴奋与羞涩地追随着齐朔忙碌的身影。窃窃私语和手机偷拍的举动也渐渐多了起来。 “快看快看!就是他!‘遇见’的冰山服务生!” “哇,近看更帅!这气质绝了!” “不知道能不能要到联系方式……” 陈经理看着陡然上升的客流和账单,心情复杂。一方面,生意变好自然是好事;另一方面,这些明显“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年轻顾客,也带来了一些管理上的困扰。 她们有时会为了多待一会儿而占着座位很久,影响翻台率;有时会故意找借口叫齐朔服务,问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试图搭讪。 齐朔对此感到不胜其烦。他习惯并渴望的是那种不被关注的、机械般的平静,而非这种成为焦点的打量。 他总是用最简洁、最职业的语言回应,然后迅速离开,留下一个冷淡疏离的背影。但这反而激起了某些年轻人心中的征服欲。 麻烦,终于在一个周五的晚上找上门来。 那桌是四五个看起来家境优渥、喝了点酒的年轻男女,声音嘈杂,举止张扬。其中一个穿着时髦、妆容精致的女孩,从落座开始,目光就几乎黏在了齐朔身上。在齐朔第三次为他们那桌服务时,女孩趁着酒意,站起身,直接拦住了正要离开的齐朔。 “喂,服务员小哥,”她扬起下巴,脸上带着自信又有些蛮横的笑容,将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塞向齐朔手里,“交个朋友呗?看你在这儿端盘子多没劲,跟我出去玩玩,保证比你在这儿有意思多了。” 她的同伴们发出一阵起哄的嘘声和笑声。 齐朔的眉头瞬间拧紧,他看着几乎要碰到自己手的纸条,眼神骤然冷了下去,像结了一层寒冰。他后退一步,避开对方的接触,声音没有任何温度:“抱歉,工作时间,不方便。” 女孩没想到他会拒绝得如此干脆,脸上有些挂不住,语气带上了不满:“装什么清高啊?一个服务员而已,给你脸还不要了?”说着,竟伸手想去拉齐朔的胳膊。 就在这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旁边伸了过来,轻轻格开了女孩的手。是餐厅的领班,一位年纪稍长、处事沉稳的女性,林姐。 “这位客人,请您自重,不要打扰我们的员工正常工作。”林姐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微笑,语气却不容置疑。她同时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不远处站着的保安。 那女孩的男伴见势不妙,赶紧起身打圆场,把还有些不依不饶的女孩拉回了座位。 齐朔对着林姐低声道:“谢谢林姐。” 林姐看着他依旧紧绷的脸色,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 “没事,你去后厨帮强子清点一下库存吧,这边我来处理。”她顿了顿,补充道,“小齐,长得好看不是你的错,但在这个地方,难免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学会保护自己,必要时,不用忍着,餐厅会站在你这边。” 齐朔点了点头,沉默地转身走向后厨。身后还能隐约听到那桌客人不满的嘟囔和林姐从容的应对声。 狭窄的、弥漫着食物原料气味的后厨通道,将他与外面的喧嚣隔开。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闭上了眼睛。刚才那一瞬间,当那个女孩带着酒气和蛮横靠近时,一种久违的、类似于在狱中面对挑衅时的暴戾情绪,几乎要冲垮他的理智。 他渴望的平静,原来如此脆弱,轻易就能被打破。 这份工作带来的,不仅仅是安身立命的薪水,还有这些他必须重新学习和应对的、复杂的人际纠缠。 他就像一株刚刚从冻土中挣扎着探出头的植物,渴望阳光雨露,却也要开始面对真实世界里的风刀霜剑。 他知道,刚才的事情绝不会是最后一次。而如何在这渴望的“正常”生活与不可避免的“麻烦”之间找到平衡,是他必须独自面对的又一道课题。 窗外,城市的霓虹渐次亮起。齐朔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重新睁开了眼睛。眼神恢复了惯常的沉寂,只是深处,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冷硬。 他整理了一下制服,迈步走向仓库。 生活还在继续,无论真实与否,他都必须走下去。 第5章 旧恨 又一个周六在忙碌中度过。下午茶时段的客流高峰刚过,餐厅里终于恢复了短暂的宁静。 齐朔将最后一桌客人用过的餐具收回后厨,揉了揉有些酸胀的太阳穴。 连续站立和行走七八个小时,对刚适应这种节奏不久的身体来说,仍是种负担,但这种筋疲力尽的感觉,却奇异地带来一种踏实感——这是劳动的重量,是“正常”生活的一部分。 下班后,他依旧骑着那辆电瓶车,汇入傍晚熙熙攘攘的车流。深秋的北城,天黑得越来越早,路灯已经亮起,在渐浓的暮色中晕开一团团暖黄的光晕。 风吹在脸上有了明显的凉意,他却并不觉得冷,反而享受着这片刻独处的、放空的时间。 快到小区时,他隐约觉得有些不同往常。这个时间点,金姐通常还在学校守着学生晚自习,秦舟也应该在教室里埋头做题。 可今天,家里厨房的灯竟然亮着,窗户里透出温暖的灯光,隐约还能听到里面传来的、金姐拔高了音量的说话声,夹杂着秦舟不服气的嘟囔。 齐朔停好车,带着一丝疑惑推开了家门。 客厅里,金姐正叉着腰,手里挥舞着一张皱巴巴的答题卡,脸上表情丰富得像是打翻了调色盘——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甚至还有点无可奈何。 秦舟则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梗着脖子站在她对面试图辩解,但明显底气不足,耳朵根都红了。 “哎哟,我的祖宗!秦舟你小子可以啊!”金姐看到齐朔进来,像是找到了裁判,立刻把“罪证”递了过来,“小朔你快来看看,看看你弟弟这英语答卷,特别是这读后续写。我的老天爷,这写的是个啥?牛头不对马嘴,我看阅卷老师能给他十分都是感情分!” 齐朔不明所以地接过那张答题卡。是十一月份模拟考试的英语卷。他直接翻到最后的读后续写部分。 题目给的是一段关于迷路少年遇到好心人的开头,要求续写结局。 秦舟的字迹一如既往的飞扬不羁,但内容……确实如金姐所说,情节跳跃得毫无逻辑,语法错误频出,中式英语夹杂,硬是把一个温情故事续写成了带有几分江湖侠气的“少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最后还强行点题“要乐于助人”,看得齐朔眉头都微微蹙了起来。 他抬头看向秦舟。少年一脸“我就写了怎么着”的倔强,但闪烁的眼神出卖了他的心虚。 “这次模考成绩出来了,”金姐叹了口气,在一旁解释道,“总分嘛,还行,年级第九,没掉出前十。可这英语!”她指着答题卡上的分数,“一下子掉了三十多分,单科排名都滑到年级中游了!这要是高考,得吃大亏!” 齐朔这才明白过来。他知道秦舟偏科,数理化极好,语文有金姐盯着也差不到哪儿去,就是英语,一直是个短板,没想到这次下滑这么厉害。 “我……我那是考试的时候状态不好……”秦舟试图挣扎。 “状态不好?”金姐眼睛一瞪,“我看你是心思根本没在英语上!整天不是跟成瑞林之御那俩臭小子混在一起,就是和宋云归打情骂俏,要么就是打球打游戏,你能不能分点心思给英语单词?” 秦舟被戳中要害,脸更红了,嘟囔着:“英语有什么好学的……” “有什么好学的?”金姐被他这态度气笑了,转而看向齐朔,“小朔,你来得正好。你读书的时候英语不是最好吗?当年高考英语差点满分吧?以后周天休息,你给我好好给他补补!这小子,我不看着他,他能上天!” 齐朔愣了一下。给秦舟补课?他下意识地想拒绝。 八年了,那些知识早已生疏,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胜任。 而且,他习惯了沉默,不习惯教导。 但他看着金姐期待中带着不容拒绝的眼神,又看了看秦舟那虽然别扭、却也没有明确反对的样子,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点了点头,声音低沉:“我……试试看。” 于是,接下来的周日,齐朔的生活里又多了一项内容——给秦舟辅导英语。 第一个补课的周日午后,阳光透过窗户洒在餐桌上,气氛却有些凝滞。齐朔拿着秦舟的英语试卷和课本,试图从最基础的语法和单词开始梳理。 八年光阴,那些曾经熟悉的规则变得模糊,他讲得有些磕绊,但思路依旧是清晰的。秦舟一开始还坐不住,但看到齐朔认真的样子,也渐渐收敛了心神,只是遇到难题时,眉头还是会皱得死紧。 金姐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过来,看着两人一个教得认真(虽然沉默寡言),一个学得勉强(但总算在听),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她放下果盘,随口说道: “小舟啊,你也用点心。人家高一年级那个英语单科第一的谭怀羽,听说次次考试几乎都是满分。你看看人家,你再看看你……” “谭怀羽”三个字像一道惊雷,毫无预兆地劈进了齐朔的耳膜。 他正在讲解一个现在完成时的例句,声音戛然而止。拿着笔的手指瞬间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整个人僵在那里,仿佛被瞬间冻结,连呼吸都停滞了。 书桌上温暖的阳光,窗外隐约传来的车流声,金姐絮叨的话语,秦舟疑惑的目光……所有的一切都在瞬间褪去,模糊,扭曲。 时间仿佛疯狂倒流,将他猛地拽回了八年前那个血腥、混乱、足以将他整个人生撕裂的黄昏。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带着铁锈般的腥甜和绝望的寒意—— 他杀了那个男人——他的父亲。刀锋刺入身体的触感,温热的血液喷溅在脸上的黏腻,男人不敢置信的眼神和倒下的闷响……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快到他来不及思考,只有无尽的恨意和毁灭的冲动在驱使着他。 然后,他提着那把滴血的刀,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冲出了家门。他要去找谭忠!那个罪魁祸首!他要让他血债血偿! 谭家的别墅,他曾经和妹妹一起来玩过,那时齐姗还会甜甜地叫着“谭叔叔”。 此刻,这栋漂亮的房子在他眼里,如同张开巨口的恶魔巢穴。 他没有按门铃,直接用刀劈开了门锁,冲了进去。 客厅里,谭忠正惊慌失措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脸上带着酒后的潮红和恐惧。“齐朔?你……你怎么……” 齐朔的眼睛一片血红,根本听不见任何声音,他只有一个念头:杀了他! 就在他举起刀,即将朝着谭忠砍下去的瞬间—— 一只小小的、冰凉的手,颤抖着,轻轻拉住了他沾满血迹的衣角。 齐朔狂暴的动作猛地一滞。他低下头,对上了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属于孩子的眼睛,很大,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葡萄。可那双眼睛里,此刻没有孩童应有的天真烂漫,只有一种近乎空洞的平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 是谭怀羽。 那时只有八岁的谭怀羽。 他穿着睡衣,小小的身子单薄得可怜,裸露在外的胳膊和脖颈上,带着几道新鲜的、显然是鞭子抽打出的红痕。他躲在客厅角落的衣柜旁边,不知道已经在那里藏了多久。 他看着齐朔,看着齐朔手中滴血的刀,又看了看吓得瘫软在地的父亲。 他没有哭,没有闹,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齐朔,拉着他的衣角。 那一刻,齐朔的怒火像被一盆冰水迎头浇下。他看着谭怀羽,仿佛看到了被欺负后会躲起来偷偷掉眼泪的齐姗,看到了小时候被其他孩子嘲笑没爸妈、会倔强地抿着嘴的秦舟,看到了金姐总是带着心疼和无奈说“你们这些孩子……”的眼神,也看到了萧诀那张总是带着信任和依赖的脸…… 他还有在乎的人。 金姐,秦舟,萧诀……他们还在等他。他如果这一刀下去,自己也会万劫不复,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他想杀了谭忠,也想杀了和谭忠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谭怀羽。 但是……对着一个和齐姗、秦舟差不多大的孩子,他怎么能……怎么下得去手。 “哐当”一声,染血的刀从他脱力的手中掉落在地。 但恨意并未消失,它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脏。他松开拉着衣角的手,转而握紧了拳头,像一头发疯的野兽,扑向瘫软在地的谭忠,一拳,又一拳,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砸在那个男人的脸上、身上。 他听不到谭忠的惨叫和求饶,也感觉不到自己拳头传来的剧痛,脑海里只有妹妹齐姗可能经历的恐惧和痛苦…… 直到谭忠满脸血肉模糊,彻底昏死过去,他才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猛地松开了手。 巨大的悲痛、愤怒、无助和绝望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瘫坐在地上,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失声痛哭。 而那个小小的谭怀羽,自始至终,就安静地坐在离他不远的地上,抱着自己的膝盖,静静地看着他崩溃,看着他痛哭。 没有靠近,也没有离开,就像一尊没有感情的小小雕塑。 没有人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只知道齐姗死了,齐朔和谭忠进了监狱,齐父被他自己的儿子杀了,谭怀羽失去了父亲。 知道真相的,除了齐朔,只有谭怀羽。 回忆的潮水轰然退去,留下的是冰冷刺骨的现实。 “朔哥?朔哥你怎么了?”秦舟担忧的声音将他从噩梦中唤醒。 齐朔猛地回过神,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脸色苍白得吓人。 那双总是沉寂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滔天的恨意、痛苦和一种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挣扎。 谭怀羽……谭忠的儿子。 一想到这个身份,他就气得浑身发抖,血液仿佛都要凝固。他恨不得将谭忠千刀万剐!他甚至……甚至有那么一瞬间,脑海中闪过一个阴暗的念头:父债子偿,是不是也应该让谭怀羽尝尝齐姗经历过的痛苦? 但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让他自己感到一阵恶寒和恐惧。 他不怕死,从他决定报仇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想过能活下去。 可他怕……怕再也见不到金姐爽朗的笑容,听不到秦舟叽叽喳喳的吵闹,得不到萧诀毫无保留的信任。他还有在乎的人,也还有人……在乎他。 况且,他终究不是恶魔。 八年前,他无法对一个八岁的孩子下手;八年后,他难道就能说服自己,去伤害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吗? 哪怕当年的他,在举起屠刀时,也只不过是个刚刚成年、内心同样充满了恐惧和绝望的十八岁少年。 “小朔?你没事吧?脸色这么难看?”金姐也察觉到了他的异常,关切地走过来,手搭上他的额头,“是不是太累了?还是哪里不舒服?” 额头上传来的温暖触感,像一道光,驱散了些许记忆的阴冷。 齐朔猛地闭上眼,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心头翻江倒海的情绪。他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得厉害:“没……没事。可能……有点累。” 他推开椅子站起来,脚步有些虚浮:“我……我去下洗手间。” 他需要一个人待着,需要冰冷的水,需要一点时间,将那些几乎要破笼而出的黑暗情绪,重新死死地压回心底最深的角落。 餐桌上,秦舟和金姐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担忧和疑惑。他们不明白,为什么仅仅是一个名字,就让一向冷静沉寂的齐朔,产生了这样剧烈的反应。 而那个名字所牵连的过往,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漩涡,刚刚显露出一角,就已经让获得不久的表面平静,出现了深深的裂痕。 其实,英语读后续写也是我的噩梦[化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旧恨 第6章 重逢 自那个周日下午之后,齐朔感觉自己像是被拖入了一个无形的漩涡。 白日里,他依旧是“遇见”餐厅那个沉默寡言、举止得体的服务员,用机械的劳动麻痹神经。 可一旦夜幕降临,独自躺在金姐家为他准备的那间安静的小房间里,白日里被强行压抑的一切便会卷土重来,变本加厉。 睡眠成了奢望。 一闭上眼,八年前的场景便如附骨之疽,反复在脑海中上演,清晰得如同昨日。不再是零散的片段,而是连贯的、高清的、带着血腥气和绝望嘶吼的噩梦。 他看见母亲站在楼顶边缘,风吹乱她的长发,她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空洞得让他心慌,然后,她像一片枯叶,纵身跃下—— “砰!” 那声沉闷的巨响并非来自梦境,而是来自他记忆深处,重重砸在他的心口,让他每一次都在窒息中惊醒,浑身冷汗。 他看见父亲在烟雾缭绕的赌场里,双眼赤红,像一头发疯的野兽,抓着任何能抓到的人借钱,筹码被砸在桌上的声音刺耳尖锐,那张曾经也算温和的脸,扭曲得如同恶鬼。 最折磨他的,是妹妹齐姗。六岁的小姗,穿着她最喜欢的那条小白裙子,像个小天使,却被父亲像丢垃圾一样,推给了谭忠…… 接下来的画面是模糊的,却比任何清晰的影像都更令人恐惧。 他仿佛能听到妹妹细弱的哭声、无助的挣扎,以及谭忠那令人作呕的笑声……这些画面交织成一张巨大的、黑暗的网,将他紧紧缠绕,越收越紧,几乎要将他勒死。 “你是个罪人。” 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反复指控。“你没能保护妈妈,没能阻止父亲,更没能救下小姗……你手上沾着血,你不配拥有现在的平静……你恨吗?恨吧!恨所有人!恨谭忠,也恨那个人的儿子——谭怀羽!如果不是他们……” 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像一头蛰伏的怪兽,在他最不设防的时候便跳出来疯狂撕咬。他开始变得异常警觉,一点突兀的声响都能让他心惊肉跳。 有时在餐厅,客人突然提高的嗓音,或者餐具掉落的脆响,都会让他瞬间肌肉紧绷,眼神里闪过一抹来不及掩饰的戾气,好半天才能缓过来。 他对谭怀羽的恨意,在这种反复的自我折磨中,也变得更加复杂和尖锐。理智上,他知道那个八岁的孩子是无辜的,甚至和他一样是受害者。 但情感上,那个姓氏就像一根刺,深深扎在他心头,每一次想起,都伴随着对妹妹刻骨的心痛和对谭忠滔天的恨意。 他无法不迁怒。看到谭怀羽,就如同看到了所有悲剧的源头,哪怕这并不公平。 这种内在的煎熬,让他本就沉寂的气质,更添了几分生人勿近的冷硬。 冲突,在一个周六的傍晚猝不及防地爆发了。 一群穿着北城职高校服的男生吵吵嚷嚷地涌进了餐厅,大约七八个人,占据了最大的一张卡座。 他们声音洪亮,举止张扬,引得其他客人纷纷侧目。为首的是一個穿着名牌、头发染成夸张栗色的男生,眉眼间带着一股被宠坏的优越感,他叫赵宇,家里是做建材生意的,在北城也算有点小钱。 点餐时,赵宇就各种挑剔,对过来服务的齐朔呼来喝去,语气轻慢。齐朔秉持着职业素养,面无表情地应对着。 但当菜品上齐,赵宇尝了一口牛排后,竟直接皱着脸吐了出来,把盘子往前一推,大声道:“喂!这什么玩意儿?煎得跟鞋底一样硬!让你们厨师重做!” 同桌的其他人也跟着起哄。 齐朔走过去,冷静地解释:“先生,我们的牛排都是按照标准煎制时间操作的,如果您觉得不合口味,我们可以为您回锅稍微加热一下,但重做需要理由……” “理由?”赵宇猛地站起来,用手指几乎戳到齐朔的鼻子,“难吃就是理由!你一个端盘子的,在这儿跟我拽什么拽?把你们经理叫来!” 吵闹声引来了陈经理。陈经理陪着笑脸,试图安抚:“赵公子,消消气,有什么不满我们慢慢解决……” “解决?怎么解决?”赵宇不依不饶,矛头却直接转向了齐朔,语气充满鄙夷,“我看是你们这服务员态度有问题!摆着一张死人脸给谁看呢?听说还是个刚放出来的劳改犯?啧啧,这种人也敢用,你们餐厅也不怕晦气!” 这话像一把尖刀,精准地刺中了齐朔最敏感的神经。他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插在裤兜里的手紧紧握成了拳,手背上青筋暴起。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后厨的强子、前台的阿琳和其他几个同事都围了过来,脸上带着愤慨。 “你怎么说话呢!”强子忍不住出声。 “就是!齐哥怎么得罪你了!”阿琳也气红了脸。 “赵公子,请您尊重我们的员工!”陈经理的脸色也很难看,但他显然知道赵宇家的背景,不敢把话说得太绝,语气透着为难。 赵宇见有人帮腔,更加得意,变本加厉地嘲讽:“哟呵,还挺团结?一窝子底层人抱团取暖是吧?我告诉你们,今天不把这劳改犯开了,再让这小子给我跪下道个歉,这事没完!” “你他妈放屁!”一声怒吼从餐厅门口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秦舟像一头被激怒的小豹子,带着一阵风冲了进来。他身后,跟着形影不离的宋云归,还有两个身材高壮、穿着同样北城一中校服的男生——成瑞和林之御,是他们这个小团体的核心成员。 更让人惊讶的是,餐厅门外,还乌泱泱地站了十几二十个穿着橙白色一中校服的学生,一个个神情不善地盯着里面,显然是秦舟叫来“撑场子”的。 秦舟直接冲到齐朔身前,用身体挡在他前面,恶狠狠地瞪着赵宇:“赵宇你他妈找死是不是?敢来找我哥的麻烦!” 赵宇显然认识秦舟这个北城一中知名的校霸,愣了一下,但仗着人多,也不甘示弱:“秦舟?这里没你的事!滚开!” “你动我哥,就关我的事。”秦舟寸步不让。 两拨人顿时剑拔弩张,互相推搡叫骂起来。餐厅里乱成一团,客人们吓得纷纷躲避。陈经理急得满头大汗,试图劝解,却根本无人理会。 齐朔被秦舟护在身后,看着眼前混乱的场景,看着赵宇那张嚣张跋扈的脸,听着那些充满侮辱性的词汇……八年前的恨意、这些年压抑的愤怒、以及连日来被噩梦折磨的崩溃感,在这一刻交织在一起,像汽油遇到了火星,轰然点燃。 他眼底的血色越来越重,理智的弦绷到了极致。那个在噩梦中手刃生父、几乎毁灭一切的齐朔,似乎又要挣脱束缚冲出来。 他仿佛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一种毁灭一切的暴虐冲动在四肢百骸疯狂叫嚣——砸烂这一切!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杂碎闭嘴! 就在他眼神彻底变冷,即将失控迈出那一步的瞬间—— 一个清冽而平静的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穿透了嘈杂,响了起来: “赵宇。” 众人一愣,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淡紫色圆领无帽卫衣,外面套着北城一中橙白色校服的少年,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餐厅门口。他身形清瘦,面容白皙精致得如同瓷娃娃,正是谭怀羽。 他没有看混乱的场面,只是静静地看着赵宇,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力。 赵宇看到谭怀羽,嚣张的气焰竟然肉眼可见地矮了一截,脸上闪过一丝明显的忌惮:“谭……谭怀羽?你怎么在这儿?” 谭怀羽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淡淡地说:“带着你的人,现在离开。今天这里的所有损失,我会负责。如果你父亲想知道你为什么又在外惹是生非,我不介意给他打个电话。” 他的语气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威慑。赵宇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家里那点生意,跟谭家比起来根本不够看。 他咬了咬牙,狠狠地瞪了齐朔和秦舟一眼,终究没敢再说什么,灰溜溜地一挥手:“我们走!” 一群职高的男生,来得快,去得也快,瞬间走了个干净。 餐厅里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有些愕然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三言两语就解决了危机的少年。 秦舟也松了口气,但看向谭怀羽的眼神依旧复杂,他低声道:“谢了。” 谭怀羽微微摇了摇头,目光却越过秦舟,落在了他身后的齐朔身上。 齐朔也正看着他。 是他,出狱那天,树下的少年。 他就是谭怀羽。 十六岁的谭怀羽,身量抽高了许多,但依旧带着少年的单薄。精致的眉眼长开了,更加好看,可那份异于常人的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冷漠,却与八年前那个躲在衣柜旁、拉着他的衣角、静静看着他崩溃痛哭的小男孩,完美地重叠在了一起。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齐朔心中的暴虐因谭怀羽的出现而奇异地平息了,但另一种更加复杂、更加汹涌的情绪却翻腾上来——是恨?是怨?是看到“仇人之子”如今光鲜亮丽、而自己的妹妹却已天人永隔的巨大不公感? 还是……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于当年那一丝心软后果的茫然? 他看着谭怀羽,谭怀羽也静静地看着他。两人之间,隔着八年的血泪,隔着无法逾越的恩怨,隔着这喧闹过后、一片狼藉的餐厅。 齐朔只觉得胸口堵得厉害,像压了一块千斤巨石。他死死地盯着谭怀羽,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最终,什么也没说,猛地转身,推开还在发愣的秦舟,径直朝着餐厅后门的方向,大步离开。 他需要逃离这个地方。 逃离谭怀羽的视线。 逃离这又一次被强行撕开的、血淋淋的过去。 第7章 挚友 那天之后,齐朔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一天。餐厅里混乱的画面、赵宇刻薄的辱骂、秦舟他们为自己挺身而出的冲动,还有……谭怀羽那双平静无波、却仿佛能看穿他所有狼狈的眼睛,交织在一起,反复灼烧着他的神经。 最让他无法忍受的,是自己那一刻几乎失控的暴戾。八年牢狱,他以为自己至少学会了控制情绪,学会了将那头名为“仇恨”的野兽锁在心底最深处。 可现实狠狠给了他一记耳光,仅仅是一次并不算极端的挑衅,就险些让他再次坠入深渊。 他给陈经理发了短信,简单直接地提出辞职。理由是自己给餐厅带来了麻烦,没有脸面再待下去。 短信发出去没多久,陈经理的电话就打了过来。齐朔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迟疑了很久才接起。 “齐朔!你搞什么名堂?”陈经理的声音带着急切,却没有多少责备,“辞职?谁批准你辞职了?” “经理,昨天的事……”齐朔的声音干涩。 “昨天的事已经解决了!”陈经理打断他,“客人那边谭……呃,已经处理好了,损失也赔偿了,没事了!这不是你的错,是那帮小混混故意找茬!” “但终究是因我而起。”齐朔坚持道。 他无法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份平静,仿佛那是对过去的一种背叛。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陈经理的语气软了下来:“齐朔,你听我说。我老陈在餐饮业混了这么多年,看人不说多准,但也不瞎。你是什么样的人,这几个月大家都有目共睹。你认真,踏实,话不多但干活利索,对同事也诚恳。是,你是有过去,可谁规定有过去的人就不能有未来了?”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几分真诚:“说实话,刚开始接手你,我确实有顾虑。但你这段时间的表现,大家都看在眼里。阿琳、强子他们,哪个不说你好?你要是走了,不仅是餐厅的损失,也是我们这些同事的损失。这样,我给你批三天带薪假,你回去好好休息,调整一下。辞职的事,休完假再说,好不好?” 陈经理的话,像一股温润的水流,悄无声息地渗入齐朔干涸的心田。他没想到,在这些“外人”眼里,自己并非只是一个需要被警惕或怜悯的“麻烦”。这种平实的认可,比任何同情都更有力量。 最终,齐朔没有再坚持。他接受了这三天的假期。 家里的气氛,也因为他的状态而变得有些压抑。金姐看着齐朔眼底挥之不去的阴郁和日渐消瘦的脸颊,又是心疼又是焦急。 她不再只是插科打诨地安慰,而是强硬地拉着齐朔去看了心理医生。 诊室里,齐朔依旧沉默,但在医生专业的引导和金姐担忧的目光下,他还是断断续续地描述了一些症状:失眠、噩梦、警觉性过高、易怒…… 医生诊断他为复杂的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开了一些帮助稳定情绪和改善睡眠的药物。 “药物是辅助,更重要的是社会支持系统的重建和自我的心理调适。”医生温和地叮嘱,“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恢复需要时间。” 回到家,金姐严格按照医嘱监督他吃药。秦舟也变得异常“黏人”,一有空就拉着他出门。不再是去嘈杂的地方,而是去河边散步,去老城区那些安静的巷子里转转,或者只是骑着电瓶车,漫无目的地穿行在城市边缘,让风吹散一些积郁。 宋云归也来得更勤了。他总是安静地待在一边,有时和秦舟一起写作业,有时就只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看书。 但他和秦舟在一起时,那种叽叽喳喳、偶尔斗嘴的鲜活气息,无形中给这个家注入了许多生气。 两个少年就像两颗小太阳,用他们吵闹而温暖的方式,驱散着笼罩在齐朔心头的阴霾。 齐朔依旧话不多,但紧绷的神经,在药物、专业的疏导以及家人无声的陪伴下,终于一点点松弛下来。 睡眠虽然依旧不安稳,但至少能睡上几个小时了。噩梦出现的频率,也似乎降低了一些。 他脸上偶尔会闪过极淡的、几乎看不出的缓和神色。 三天假期结束那天早上,齐朔站在镜子前,看着里面那个眼神不再那么空洞、下巴上冒出些许青茬的男人,沉默了很久。 头发长长了,不再是当初出狱时的寸头了,额前的碎发微微盖住眉毛他叹了口气,改天得去剪一下了。 被金姐按在椅子上刮了胡子后,他换上了那套黑白制服。 当他再次出现在“遇见”餐厅门口时,早班的同事们都愣了一下,随即纷纷露出惊喜的笑容。 “齐哥!你回来啦!” “身体好点了吗?” “快来,今天有新到的豆子,给你留了一杯!” 没有过多的询问,没有异样的眼光,只有一如既往的热情和善意。阿琳甚至悄悄塞给他一小盒她妈妈自己做的桂花糕,小声说:“齐哥,吃点甜的,心情好。” 齐朔接过还带着温热的糕点,指尖传来暖意。他低声道了谢,喉咙有些发紧。 这一刻,他真切地感受到,这里,或许真的可以成为他废墟人生中,一块小小的、可以暂时栖息的绿洲。 他重新投入到工作中,比以往更加沉默,却也更加专注。仿佛只有通过这种身体力行的劳动,才能回报这份来之不易的包容。 日子就这样在平淡中又滑过了一段时间。就在齐朔几乎以为生活可以继续这样小心翼翼地维持下去时,一个他从未预料到的身影,出现在餐厅里。 那是一个工作日的下午,客人不多。齐朔正在吧台内帮忙擦拭杯子,听到风铃声响,他习惯性地抬头说“欢迎光临”。 然后,他的动作僵住了。 走进来的男人穿着合身的深灰色西装,身材高大挺拔,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属于精英人士的从容和些许疲惫。他的五官轮廓,齐朔熟悉到刻骨铭心—— 萧诀。 他几乎是在一瞬间就认出了他。八年的时光似乎并未在他这位最好的发小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反而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增添了几分成熟沉稳的气度。只是那眉眼间,似乎沉淀着一些化不开的沉重。 萧诀并没有注意到吧台后的齐朔,他径直走向一个靠窗的卡座,那里已经有一位等候多时的、看起来像是委托人的中年女性。 两人握手,寒暄,然后坐下,开始低声交谈。看样子,是来谈工作的。 齐朔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他下意识地想躲进后厨,脚步却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 目光不受控制地追随着萧诀的身影,八年积压的疑问、思念、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瞬间涌上心头。 出狱这么久,他从未主动去找过萧诀。一方面是近乡情怯,不知该如何面对;另一方面,也是一种隐秘的恐惧—— 他怕看到萧诀眼中可能出现的疏远、怜悯,或者……遗忘。 毕竟,八年,足以改变太多事情。 萧诀和委托人的谈话似乎很顺利,不到半小时就结束了。委托人先行离开,萧诀独自坐在卡座里,拿出手机似乎准备打电话。 就是现在。 齐朔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情绪,迈步走了过去。他停在卡座边,声音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低沉沙哑: “萧诀。” 正准备拨号的手指猛地顿住。 萧诀抬起头,当看清站在面前的人是谁时,他脸上的从容瞬间碎裂,瞳孔骤然收缩,写满了难以置信和……一种近乎惊慌的失措。 “齐……齐朔?”他的声音干涩,带着明显的颤抖。 四目相对,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倒流,又仿佛凝固成了坚冰。 八年未见的挚友,隔着小小的餐桌,中间却仿佛横亘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齐朔看着萧诀眼中那份显而易见的慌乱和想要逃避的意图,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苦涩到极致的弧度:“怎么?不认识我了?还是……不想认了?” 他以为,萧诀的回避,是因为不想再和他这个有案底的人有任何瓜葛。 萧诀猛地站起身,张了张嘴,想解释什么,却发现自己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看着齐朔脸上那抹熟悉的、却更添风霜的倔强,还有眼底深处那抹被他刻意忽略的受伤,巨大的愧疚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不是不想认,他是……不敢认。 他该如何面对这个曾经用命救过自己、如今却因他(,至少他认为是因为他而家破人亡、锒铛入狱的兄弟? 他该如何告诉齐朔,那个压在他心底八年、几乎让他喘不过气的秘密?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无声的沉重。两人就那样站着,在流淌着轻柔音乐的餐厅里,相对无言。 重逢,没有想象中的激动拥抱,也没有愤怒的质问。只有沉重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彼此眼中无法言说的痛楚与隔阂。 八年前的挚友在八年后再度重逢,相顾无言,那条横在两人中间的桥梁越来越窄,窄到彼此都不知道该怎么去走,才能像当年那两个热忱肆意的十八岁少年一样,尽情相拥,把酒言欢。 八年,改变的不只有齐朔一个人。 还有曾经的挚友。 第8章 故人依旧 那声干涩的“萧诀”之后,空气仿佛被抽干了,只剩下令人难堪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凝固、发酵。 齐朔看着萧诀脸上显而易见的惊慌和那双想要躲避的眼睛,心一点点沉进冰窖。 他几乎可以确定,八年的时光,终究还是在他们之间划下了一道无法弥合的鸿沟。 他不再是自己记忆里那个可以共享秘密、可以托付后背的兄弟了。 “服务员!这边加点水!”另一桌客人的呼唤像一根针,刺破了这紧绷的气泡。 几乎是同时,萧诀口袋里的手机也尖锐地响了起来,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看也没看就立刻接起,侧过身,声音带着不自然的急促:“喂?是我……好,我马上过来。” 他挂了电话,甚至不敢再看齐朔一眼,语速飞快地说:“我……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完,几乎是落荒而逃,匆匆推开玻璃门,身影迅速消失在街角。 齐朔站在原地,看着那扇还在微微晃动的门,感觉刚才的一切像一场短暂而荒谬的幻觉。 只有空气中残留的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萧诀常用的那股冷冽木质香调,证明他真的来过。 他们甚至没来得及多说一句话,就这样背道而驰,一个逃向繁华的街头,一个退回这方看似平静、实则孤寂的角落。 那天剩下的时间,齐朔过得浑浑噩噩。擦拭杯子的动作变得机械,回应同事的招呼也带着迟滞。 下班后,他骑着电瓶车,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转了许久,直到华灯初上,才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家里。 金姐和秦舟都还没回来。空荡荡的屋子,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草草吃了点东西,洗了澡,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 天花板上的纹路在黑暗中模糊不清,像他此刻混乱的心绪。 萧诀慌乱的眼神,不断在他眼前回放。 为什么?是因为他坐过牢,觉得丢脸?还是觉得他现在是个麻烦,不想再有任何牵扯?八年的牢狱,他失去了自由,失去了妈妈和妹妹,难道连最后这点珍贵的友情,也留不住了吗?一种被遗弃的孤独感,像冰冷的潮水,慢慢淹没了他。 十点左右,门外传来了钥匙转动和刻意压低的说话声。是金姐和秦舟下晚自习回来了。 “嘘……轻点,朔哥可能睡了。”是秦舟的声音。 “灯都黑了,估计是睡了。”金姐的声音也压得很低,“今天下午我看他回来脸色就不对,问他也不说,真是急死人……” “要不……你去问问?”秦舟小声怂恿。 “你怎么不去?你是他弟,你更好说话!” “我……我有点怕,朔哥不说话的样子挺吓人的……” 接着,门外传来一阵细微的窸窣声,似乎在用手语激烈地讨论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响起了极轻的“石头、剪刀、布”的声音。 “啊!输了!”是秦舟懊恼的低声哀嚎。 然后,齐朔听到秦舟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赴刑场一般,脚步声轻轻地挪到了他的房门外。手刚刚抬起,似乎准备敲门。 就在这时,“咔哒”一声,房门从里面被拉开了。 齐朔站在门口,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神是清明的。他看着门外保持着手敲姿势、一脸错愕的秦舟,以及旁边同样惊讶的金姐,沉默了几秒,才低声开口:“我没睡。” 金姐和秦舟对视一眼,都有些尴尬。 “那个……朔哥,你……没事吧?”秦舟挠了挠头,小心翼翼地问。 齐朔让开身子:“进来坐吧。” 三人坐在齐朔房间的小沙发上,气氛有些沉闷。 齐朔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终于还是开了口,声音低沉而缓慢:“今天……在餐厅,我看到萧诀了。” 金姐和秦舟都是一愣。 “他……看到我就走了。”齐朔扯了扯嘴角,笑容苦涩,“可能……是不想再跟我有什么瓜葛了吧。” “不可能!”秦舟立刻反驳,“萧诀哥不是那样的人!” 金姐也叹了口气,拍了拍齐朔的手背:“朔子,你跟萧诀认识十几年,比我跟小舟认识他都久。他是什么样的人,你心里应该比我们更有数。八年,是会改变很多人,很多事,但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你既然把他当朋友,当兄弟,那就再相信他一点。也许……他有什么难言之隐呢?” 秦舟也用力点头:“是啊朔哥!萧诀哥很在乎你的!这八年来,他虽然忙,但经常来看我和金姐,问我们缺不缺钱,有没有什么困难。过年过节,都会送东西来。他要是真不想跟我们有关系,干嘛做这些?” 金姐和秦舟的话,像暖流,一点点融化着齐朔心头的冰层。 是啊,萧诀是什么样的人?是那个小时候被欺负了会躲在他身后,是那个落水后被他拼死救上来、抱着他哭得稀里哗啦,是那个信誓旦旦说“朔哥,以后我罩着你”的少年。十几年肝胆相照的情谊,难道真的如此不堪一击吗? 他是不是……太武断了?是不是被自己的自卑和敏感蒙蔽了眼睛? 看着金姐和秦舟担忧而真诚的目光,齐朔心中翻涌的情绪渐渐平息下来。 他们说得对,他应该去找萧诀,问个明白。无论结果如何,总好过现在这样猜忌和痛苦。 时间悄然滑入深冬。一月上旬,北城一中期末考试结束,正式放寒假了。 北城的冬天来的很晚,放假那天,天空飘着细碎的雪花,地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白。整个城市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笼罩在一片静谧的雪白之中。 金姐学校要开教职工总结大会,让齐朔去接秦舟回家。齐朔骑着电瓶车,迎着凛冽却清新的寒风,来到了北城一中门口。学生们脸上洋溢着放假的喜悦,三五成群地涌出校门。 齐朔在人群中找到了背着沉重书包、手里还抱着个大纸箱的秦舟。他上前接过纸箱,里面装满了秦舟这学期积攒的各种“宝贝”——书、试卷、还有篮球明星海报。 “朔哥!放假啦!”秦舟笑得见牙不见眼,呼出的白气在空中散开。 “嗯。”齐朔点点头,伸手从车座里取出一条毛巾给他围上,“宋云归呢?不叫他来家里玩几天?” 秦舟的眼神黯淡了一下:“他啊,放了假就得回京城他爷爷那儿,估计得过年才能回来了。”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失落。 齐朔没再说什么,帮他把纸箱捆在电瓶车后座。两人正准备离开,一抬头,却看到校门另一侧,两个熟悉的身影正朝这边走来。 是萧诀。他穿着一件黑色的长款羽绒服,围著灰色围巾,身姿挺拔。 他身边,跟着一个看起来十**岁、面容清秀却带着几分倔强和疏离的少年,是林野,萧诀的表弟。 四人八目相对,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微妙。雪花无声地落在他们的肩头。 这次,萧诀没有躲闪。他的目光与齐朔相遇,先是闪过一丝复杂,随即渐渐沉淀下来,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 秦舟眼珠一转,立刻发挥了他自来熟的优秀品质兼神助攻的本色,他笑嘻嘻地上前,一把揽住还有些懵的林野:“哟,林野学长!好久不见啊!正好碰到你了,我有些学习上的问题想请教请教你,走走走,我们去那边奶茶店坐坐,我请客!” 说着,不由分说就把一脸无奈的林野给拖走了,临走前还悄悄回头,冲齐朔和萧诀挤了挤眼睛。 霎时间,喧闹的校门口,仿佛只剩下齐朔和萧诀两人。雪花落在他们的头发、眉毛上,染上点点白霜。 沉默再次蔓延,但这一次,不再是尴尬和逃避,而是一种历经沧桑后、不知从何说起的怅惘。 最终,是齐朔先开了口。他声音很轻,融在雪里,几乎听不见:“这八年……过得怎么样?” 萧诀看着齐朔被冻得有些发红的鼻尖,和他眼底那抹努力维持的平静,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触动了。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缓缓答道:“还好。忙忙碌碌,也就过来了。”他顿了顿,反问,“你呢?” “也还好。”齐朔回答。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最简单的三个字。 然后,两人像是约好了一般,不再提那沉重的八年,不再提那些无法言说的伤痛。他们开始聊起一些无关紧要的家常,聊起北城这些年的变化,聊起共同认识的某个老同学的消息……起初还有些生涩,但渐渐地,那种属于老友之间的默契,仿佛穿越了时光的隔阂,一点点复苏。 说到某件年少时的糗事时,萧诀忍不住轻笑了一声,齐朔的嘴角也微微上扬了一个弧度。那笑容很浅,却瞬间融化了两人之间最后的冰封。 不需要过多的解释,不需要刻意的道歉。一个眼神,一声轻笑,便已胜过千言万语。 他们都明白,有些情谊,从未真正离开,只是被岁月蒙上了灰尘。 萧诀向前一步,伸出双臂,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拥抱住了齐朔。 齐朔的身体僵硬了一瞬,随即缓缓放松下来,也抬手,回抱住了这个阔别八年的挚友。 雪花无声飘落,覆盖着大地,也仿佛要覆盖掉过去的伤痕。在这个寒冷的冬日,在这个青春洋溢的校门口,两个曾经背道而驰的男人,用一个无声的拥抱,宣告了友情的回归。 八年光阴,改变了容颜,经历了生死,但他们依然是彼此记忆中,那个可以交付后背的少年。 有些路,或许注定要一个人走。 但好在,风雪再大,故人依旧。 第9章 礼物 临近过年的北城,年味像缓慢升温的炉火,逐渐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弥漫开来。 商场里挂起了红灯笼,循环播放着喜庆的贺岁歌曲,行人手里提着的购物袋也日渐丰硕起来。 “遇见”餐厅的客流随着年关临近而逐渐稀少,外地的同事陆续请假返乡,连空气里都透着一股即将休憩的慵懒。 陈经理提前给齐朔结了工资,还包了个不大不小的红包,拍着他的肩膀说:“小齐,干得不错!好好过年,年后再见!” 捏着那个装着这个月薪水和奖金、厚度意外的信封,齐朔走出餐厅,深深吸了一口凛冽而清新的空气。 三个月了。 从深秋到寒冬,他回到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城市已经整整三个月。 这三个月,像是一场漫长而真实的梦。他拥有了一份朝九晚六、能让他自食其力的工作。 他重新拥有了金姐和秦舟组成的、吵闹却温暖的家。 他和萧诀之间那看似坚冰的隔阂,也在那个雪天悄然消融。 甚至,他还拥有了一群对他释放善意的同事。 这种“正常”得近乎平凡的生活,是他过去八年里不敢奢望的幻影。 如今,这幻影变成了触手可及的现实,带着柴米油盐的温度和人间烟火的踏实。 离除夕还有好几天,金姐就已经按捺不住,在一个阳光还算不错的周末上午,硬是把还想赖床的秦舟从被窝里拖出来,又招呼上齐朔,大手一挥:“走!置办年货去!今年咱们家要过个肥年!” 北城最大的超市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凡。金姐像是上了战场的将军,推着购物车,精神抖擞地穿梭在各个货架之间。 她的采购清单天马行空,从坚果糖果、鸡鸭鱼肉、蔬菜水果,到新的碗筷、窗花福字,甚至看到一套印着卡通图案的可爱睡衣,也毫不犹豫地扔进了车里。 “金姐,这睡衣……是不是太嫩了点?”秦舟看着那粉嫩的小兔子图案,嘴角抽搐。 “你懂什么?这是过年新气象!再说了,又不是给你买的!”金姐白了他一眼,继续兴致勃勃地挑选。 齐朔和秦舟则沦为了纯粹的“人力运输车”,手里提的、怀里抱的东西越来越多,渐渐有些不堪重负。 秦舟哀嚎:“金姐!够了够了!再买咱仨就得爬着回去了!” 金姐回头看了看两个“苦力”大包小包、步履蹒跚的样子,眨了眨眼,掏出手机,熟练地拨了个号码,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萧诀!在哪儿呢?没事?没事就赶紧来中心超市!对,就现在!过来当免费劳动力!快点啊,我们就在入口这儿等你!” 不到二十分钟,萧诀的身影就出现在了超市入口。他穿着便服,脸上带着些匆忙赶来的无奈,但眼底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看到齐朔和秦舟的“惨状”,他忍不住轻笑出声,很自然地接过齐朔秦舟手里最重的几个袋子。 “还是萧诀哥靠谱!”秦舟如释重负。 齐朔看着萧诀,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有些隔阂,一旦消除,熟悉的默契便瞬间回归。 有了萧诀的加入,采购大军效率更高了。齐朔看着金姐兴致勃勃地往车里放各种他爱吃的零食,看着秦舟和萧诀为了选哪种饮料更好喝而争论,看着购物车渐渐被塞得满满当当,一种前所未有的、充盈的幸福感,悄悄涨满了他的心间。 这就是家吗?这就是过年吗? 嘈杂,琐碎,甚至有些混乱,却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和温暖的牵绊。 趁着金姐和秦舟在生鲜区挑挑拣拣,齐朔对萧诀低声说:“帮我看着他们一会儿,我离开一下。” 萧诀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齐朔快步走向超市旁边的商场区域。他揣着这三个月省吃俭用存下的七千多块钱,心里有一个计划。 以前,都是金姐毫无保留地为他们付出,现在,他终于有能力,也想为他们做点什么。 他先去了一个知名的保温杯专柜,仔细挑选了一个容量适中、保温效果好、款式大方的品牌保温杯。他记得金姐上课总爱泡杯奶茶或花茶,以前的杯子旧了,也不太保温了。 然后,他走进一家女装店,目光掠过那些花哨的款式,最终停留在一件淡紫色的长款羽绒服上。颜色雅致,不张扬,版型也很好。他记得金姐好像挺喜欢紫色。 他仔细摸了摸面料,看了看充绒量,想象着金姐穿上的样子,果断地让店员包了起来。 接着,他去了体育用品区。秦舟那个篮球,早就磨得不像样子,前几天终于彻底“光荣退役”了。他选了一个手感好、品牌也不错的新篮球。 又想到秦舟经常打球,鞋子磨损快,便按照记忆中的尺码,给他挑了一双专业的篮球鞋。 走到箱包区,他想起每次看到宋云归,那个少年的书包总是塞得鼓鼓囊囊,有时候手上还要抱一摞书,虽然最后基本都是秦舟帮他拿。齐朔选了一个容量大、分区合理、背起来应该比较轻松的双肩背包。 最后,他去了生活用品区。萧诀从小到大都有一个毛病,一到冬天,手和耳朵就容易生冻疮,又红又肿,又痒又痛。他精心挑选了一副柔软保暖的羊皮手套和一对能把耳朵完全包住的厚实耳罩。 给林野买什么?齐朔有些犯难。 他对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了解不多。正好这时秦舟找了过来,齐朔便问了他的意见。 秦舟一听,眼睛一亮,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林野学长啊?简单!跟我来!” 他拉着齐朔直奔书店教辅区,指着那一排排熟悉的、令人望而生畏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豪气地说:“就这个!给他来一整套!高三冲刺不靠刷题靠什么?这可是知识的重量,是光明的未来!” 齐朔看着那厚厚一摞“五三”,嘴角微微抽动,觉得这礼物似乎有点……不太友好。 但看秦舟一脸“快夸我机智”的表情,又想到自己确实不知道林野喜欢什么,便无奈地笑了笑,依言买下了一整套。 当齐朔提着大包小包回到超市入口与金姐他们会合时,金姐看着他手里明显是刚买的东西,愣了一下:“小朔,你买什么了?” 齐朔没说话,只是把东西一件件拿出来,递到他们面前。 给金姐的保温杯和淡紫色羽绒服。 给秦舟的篮球和球鞋。 给宋云归的背包。 给萧诀的手套和耳罩。 还有那套沉甸甸的、由秦舟郑重其事交给萧诀、嘱托他“转交林野学长”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 金姐拿着那件淡紫色的羽绒服,手指微微颤抖着摩挲着柔软的面料,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抬头看着齐朔,声音有些哽咽:“臭小子……赚点钱不容易,瞎买什么……” 话是这么说,她却立刻脱下了自己身上那件旧的棉袄,当场就换上了新羽绒服。 大小正好,颜色衬得她气色很好。她像个得到心爱礼物的小女孩,在原地转了个圈,拉着萧诀和秦舟问:“好看吗?好不好看?” 得到肯定后,她脸上洋溢着无法掩饰的、骄傲又幸福的光彩,对着超市里过往的、投来好奇目光的行人,恨不得大声宣布:“看我儿子给我买的新衣服!好看吧!” 那一刻,齐朔觉得,这大概是他花得最值的一笔钱。 秦舟抱着新篮球和球鞋,高兴得差点蹦起来,嘴里嚷嚷着:“朔哥万岁!以后球场我就是最靓的仔!明年学校的篮球赛我保准给你拿个第一回来。” 萧诀接过手套和耳罩,深深看了齐朔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将那副手套紧紧攥在手心,指尖传来羊皮柔软的触感,一直暖到了心里。 在接过给林野的《五三》时笑得肩膀都在抖,看着他笑,齐朔也没忍住笑了。 四个人,提着如山般的年货和礼物,浩浩荡荡地回家去。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笑声飘散在腊月寒冷的空气里,却驱散了所有的寒意。 宋云归远在京城,林野也回了自己那个并不温暖的家。 把东西送到家后,萧诀准备离开,金姐却把他拦住,直接开口:“你还回你那冷冰冰的公寓干嘛?收拾收拾东西,住过来。反正家里有地方,你跟小朔一间,你俩从小睡到大,正好晚上还能聊聊天,白天还能陪我喝喝酒。” 萧诀没有推辞,笑着应了下来。 夜幕降临,窗外偶尔传来零星的鞭炮声,虽然市区禁放,但总有人忍不住。 屋子里,暖气开得很足,灯光明亮。金姐在厨房里准备着年夜饭的半成品,锅碗瓢盆叮当作响,香气四溢。 客厅里,秦舟在研究他的新球鞋,萧诀和齐朔坐在沙发上,偶尔交谈几句,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看着电视里重播的晚会,或者听着厨房里的动静。 这种热闹的、温馨的、充满了生活气息的氛围,是齐朔曾经以为永远失去的。他靠在沙发上,看着身边的朋友和家人,心中那片荒芜了八年的冻土,仿佛被这浓浓的暖意彻底浸润,悄然生出了希望的嫩芽。 旧年的风雪即将过去,新的一年,正带着未知的温度,缓缓而来。 而这一次,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第10章 新年快乐 腊月三十,除夕。 北城的天空阴沉了一整天,南方总是很少下雪,本以为今年也看不到大雪的众人,在傍晚迎来了飘飘扬扬的雪花,落在结冰的地面上,很快就堆积了满地。 不少人开始自发在门口铲雪,留出了一道宽敞的过道,方便车子出入,小朋友们争先恐后的玩起了打雪仗,堆雪人。 今年的冬天很冷,但又不太冷。偶尔传来的几声鞭炮响给寒冷的空气增添了几分湿润的年味。 家家户户的窗户里都透出温暖明亮的灯光,里面是刀与砧板的合奏,是油锅的滋啦作响,是团聚的欢声笑语。 金姐家里,更是热闹得几乎要掀翻屋顶。 厨房是主战场。金姐系着那条印着大红福字的围裙,像个指挥若定的将军,灶台上炖着咕嘟冒泡的红烧肉,锅里蒸着香气四溢的八宝饭。 齐朔穿着简单的家居服,袖子挽到手肘,安静地在一旁打着下手。 洗菜、切配、递调料,他动作算不上娴熟,却极其认真专注。氤氲的蒸汽模糊了他冷硬的侧脸轮廓,添上了几分难得的柔和。 “小朔,把那个葱递我一下。” “嗯。” “酱油,对,就那个。” “给。” 偶尔,金姐会随口聊起学校里的趣事,哪个学生又闹了笑话,哪个同事又买了新车。 齐朔大多听着,偶尔简短地应和一声。这种平淡的、充满烟火气的对话,对他而言,珍贵得如同梦境。 “小朔,”金姐突然停下翻炒的动作,侧过头,嘴角带着笑意看着正在认真剥蒜的齐朔,语气随意却带着不易察觉的认真,“今年……开心吗?” 齐朔剥蒜的手指顿住了。 他抬起头,对上金姐带着笑意的、却隐含关切的目光。 厨房里温暖的灯光落在他眼里,仿佛融化了深处经年不化的冰雪。 他沉默了几秒,嘴角慢慢向上牵起一个清晰的、带着暖意的弧度,轻轻地、却无比肯定地回答:“嗯,开心。” 金姐笑了,眼角的细纹舒展开。她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转过身,继续翻炒着锅里的菜,声音带着满足的轻快:“开心就好!明年会更好!信我!” “嗯,信你。” 而大门外,则是另一番“热闹”景象。萧诀和秦舟正负责悬挂大红灯笼和张贴春联。萧诀个子高,负责贴,秦舟则叉着腰,站在下面叽叽喳喳地指挥。 “左边一点!再高一点!哎不对不对,歪了歪了!萧诀哥你行不行啊!” “哎呀,福字要倒着贴!福‘倒’了嘛!” “这个对联,上联在右,下联在左!你别贴反了!” 秦舟的声音又亮又脆,像放鞭炮一样,在楼道里回荡。 萧诀被他指挥得满头大汗,手里拿着沾满浆糊的刷子,无奈地回头瞪他:“小祖宗,你能不能安静点?要不你自己上来贴?” 秦舟立刻缩了缩脖子,嬉皮笑脸地说:“我这不是在给您当总指挥嘛!能者多劳,能者多劳!” 就在萧诀快要被这小子吵得没脾气时,秦舟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专属于宋云归的铃声。 秦舟就像被按下了某个开关,瞬间把“总指挥”的职责抛到了九霄云外,眼睛一亮,对着萧诀飞快地说了一句“萧诀哥你加油!我相信你!”。 然后就像只灵活的兔子,嗖地钻回了屋里,接电话的声音隔着门板都能听到那股黏糊劲儿:“喂?宋云归,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了?总不会是想我了吧?你吃年夜饭了吗?我还没呢,不过快了……” 被独自留在寒风中的萧诀,看着手里半贴好的福字,又看看紧闭的房门,最终只能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认命地自己继续完成剩下的工程。 夜幕彻底降临,华灯初上。家里的餐桌上,已经摆满了琳琅满目的菜肴。红烧肉油亮诱人,清蒸鱼寓意年年有余,饺子圆滚滚像元宝,还有各色炒菜、凉拌、汤羹,丰盛得几乎要摆不下。 四个人围桌而坐,电视里播放着热闹的春节联欢晚会,背景音乐喜庆喧闹。 除了秦舟面前摆着一大瓶冰红茶,其他三人杯子里都倒上了金姐珍藏的红酒。 “来!为我们家第一次这么整整齐齐地过年,干杯!”金姐率先举起酒杯,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红光。 “新年快乐!” “金姐新年快乐!” “朔哥、萧诀哥新年快乐!” 玻璃杯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秦舟看着那诱人的红酒,又看看自己杯子里深褐色的冰红茶,郁闷地扁了扁嘴:“为什么就我不能喝酒啊……” 金姐弹了一下他的脑门:“未成年喝什么酒!喝你的饮料!不是爱喝吗,多喝点。” 秦舟哀叹一声,赌气似的灌了一大口冰红茶,虽然这是他平时最喜欢的饮料,但此刻总觉得少了点“大人”的仪式感。 饭桌上气氛热烈。金姐讲着学校里的趣闻,秦舟叽叽喳喳地说着班上的八卦和球赛,萧诀偶尔插科打诨,说起律所遇到的奇葩案子,引得大家发笑。 齐朔话依旧不多,但会安静地听着,嘴角始终带着浅浅的笑意。他们聊过去的糗事,聊工作中的烦恼,也聊对未来的模糊憧憬。 “哎,说说看,新的一年,都有什么想法和目标?多大的白日梦都行,保准不笑话你们。”金姐放下筷子,看着桌边的三个大小伙子,语气带着鼓励。 秦舟第一个举手:“我!我要打进全国高中生篮球联赛决赛!还有……嗯……成绩稳住年级前十!”他说完,偷偷瞄了一眼齐朔。 金姐嗤之以鼻:“得了,明年篮球赛我倒是不担心,就怕你心思全放篮球赛上去了,把成绩搞掉了,秦舟,你要是让我拿不到奖金,我可就没收你的手机了哦。” “别嘛别嘛,金姐,我保准好好学,争取两边都做好,你看朔哥给我补习英语之后,我英语不是进步了十多分嘛,相信我!” 金姐伸手拍了拍他的头,满脸笑意:“成,相信你!那萧诀呢,你有什么目标?” 萧诀笑了笑,语气沉稳:“希望手头几个案子顺利,嗯……再多赚点钱吧。”他说着,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齐朔。 轮到齐朔,他沉默了一下,才轻声说:“好好工作,平静生活。” 简单,却承载了他全部的希望。 金姐满意地点点头:“都好!平安健康最重要!来,吃菜吃菜,这鱼凉了就不好吃了!” 欢声笑语几乎要溢出窗外,与窗外零星的鞭炮声烟花声交织在一起。 吃完饭,一起动手收拾了碗筷,四个人窝在沙发里,看着春晚。 小品歌舞未必有多精彩,但这种家人围坐、共享时光的氛围,本身就是最好的年味。秦舟靠在沙发上,眼皮开始打架,脑袋一点一点,最终歪在齐朔肩膀上睡着了。 齐朔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他靠得更舒服些,顺手拿过旁边的毯子给他盖上。 萧诀和金姐相视一笑,继续看着电视,享受着这份安宁。 当时针渐渐指向零点,电视里主持人开始带领全场倒计时时,秦舟一个激灵醒了过来,慌忙抓起手机,嘴里念叨着:“完了完了!差点错过!宋云归肯定等着我呢!” 金姐好笑地拍了一下他的脑袋:“瞧你这点出息!” 齐朔和萧诀无奈地摇了摇头,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了然的笑意。 “十、九、八、七……”电视里传来震耳欲聋的计数声。 秦舟的电话已经接通,他对着话筒压低声音,难掩兴奋:“宋云归!宋云归!倒计时了!” “三、二、一——!” “新年快乐——!” 电视内外,欢呼声同时响起。秦舟对着电话大喊:“宋云归!新年快乐!金姐新年快乐!朔哥萧诀哥新年快乐!” 金姐笑着大声说:“孩子们,新年快乐!” 萧诀和齐朔也同时开口,声音融入了这幸福的喧闹中:“新年快乐!” 然而,在这扇隔绝了外面寒冷与黑暗的门板之外,此刻,正静静地站着一个人。 楼道里的声控灯早已熄灭,只有门缝底下透出的一线暖光,勾勒出一个清瘦、孤单的身影。 谭怀羽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他像一个小偷,贪婪地、又带着无尽酸楚地偷听着门内传来的、他永远无法触及的欢声笑语。那热闹每一声,都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他的心口。 当倒计时的欢呼和“新年快乐”的祝福清晰地传出来时,他长长的睫毛颤抖了一下。他缓缓蹲下身,将手中一个包装精美的小礼盒——里面是他用自己兼职赚的钱买的一支价格不菲的钢笔,他没有用谭家的钱,他怕齐朔不想要。 他记得齐朔以前字写得很好——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门口的地垫上,仿佛放下一个易碎的梦。 他抬起头,望着那扇紧闭的、透出温暖光线的门,嘴唇无声地动了动,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气音,轻轻地说: “齐朔哥,新年快乐。” 说完,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扇门,转身,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下了楼。脚步声在空旷寒冷的楼道里回响,轻而慢,充满了与他年龄不符的沉重与落寞。 门内,是暖光、笑语和团聚的幸福。 门外,是黑暗、冷寂和一个人的新年。 雪,似乎下得大了一些。 第11章 春寒料峭 大年初一,清晨。 昨夜的喧嚣散去,家里还弥漫着淡淡的饭菜香和鞭炮燃放后的烟火气。 金姐和秦舟熬了夜,此刻还在温暖的被窝里酣睡,房间里一片静谧。 齐朔习惯性地早起,正在卫生间里洗漱,冰凉的水拍在脸上,驱散了最后一丝睡意。 萧诀也醒了,轻手轻脚地收拾着昨晚狂欢后留下的些许狼藉,将几个空饮料瓶和零食包装袋归拢到一个垃圾袋里,准备出门扔掉。 他拉开房门,清晨凛冽而新鲜的空气瞬间涌了进来。 就在他弯腰准备提走放在门口的垃圾袋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门边的地垫,动作顿住了。 一个巴掌大小、包装精美考究的深蓝色丝绒盒子,安静地躺在那里。在灰扑扑的地垫衬托下,显得格外突兀。 萧诀皱了皱眉,弯腰捡起盒子。盒子很轻,上面没有任何卡片或标签。他迟疑了一下,轻轻打开。 黑色的丝绒内衬上,静静躺着一支钢笔。笔身是低调的哑光黑色,笔夹线条流畅,造型简约而富有质感,一看就价值不菲。 几乎是瞬间,萧诀就猜到了送礼物的人是谁。能在除夕夜悄然出现在他们家门外,又会送出这样一份既显用心、又带着某种克制距离感的礼物的,只有那个人——谭怀羽。 他仿佛能看到那个清瘦少年,在万家团圆的寒夜里,独自站在冰冷的楼道中,听着门内不属于他的热闹,最终只是将这份小心翼翼的“心意”轻轻放在门口,然后默默离开的场景。 萧诀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心情复杂。他将盒子盖好,没有声张,拿着它走进屋,径直放到了齐朔卧室的床头柜上。 有些东西,需要当事人自己去面对和处理。他拎起垃圾袋,轻轻带上门,下楼去了。 齐朔洗漱完毕回到房间,一眼就看到了那个陌生的盒子。他拿起来,打开,看到那支钢笔时,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疑惑。 谁会送他钢笔?还是在新年第一天,以这种悄无声息的方式? 他拿起钢笔,冰凉的金属触感顺着指尖蔓延。他摩挲着笔身,脑海里闪过几个模糊的念头,却又一一否定。 最终,他没有深究,只是沉默地将钢笔重新放回盒子,盖好,拉开书桌的抽屉,将它塞到了最里面。 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份不明来由的困扰一并封存。 寒假的剩余时光,在一种慵懒而忙碌的节奏中缓缓流淌。齐朔信守承诺,开始给秦舟补习英语。每天固定两小时,雷打不动。 秦舟一开始还试图耍赖撒娇,被齐朔用没什么表情但异常坚定的眼神盯着,只好哀嚎着抱起单词书和语法练习。 什么“完美假期不能学习”的豪言壮语,在自家朔哥的“铁腕”政策下,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 “朔哥……饶了我吧……这个时态它不认识我啊!”秦舟趴在桌子上,有气无力地哼哼。 齐朔不为所动,用笔点了点练习册:“虚拟语气,这里用错。再来。” “啊——!”秦舟发出一声惨叫,引得在客厅看电视的金姐和萧诀窃笑不已。 除了给秦舟补习,齐朔还做了一件重要的事——他利用餐厅复工前这段空档,去驾校报名学车,并且以惊人的效率和冷静一次性通过了所有考试,顺利拿到了驾照。 金姐那辆有些年头的代步车,终于有了更频繁的用武之地。以后接送秦舟上下学,或者家里有什么急事,都会方便很多。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寒假眼看着就要见底。 放假前信誓旦旦“作业是什么?不存在的!”的秦舟,终于在开学前三天,对着堆积如山的试卷和练习册傻了眼。 他哭丧着脸,抱着作业本,可怜巴巴地望向齐朔,又看看萧诀。 “朔哥……萧诀哥……救命啊……” 齐朔和萧诀对视一眼,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早就料到会这样”的无奈。 两人之前都严正声明过绝不会帮忙补作业,但看着秦舟那副仿佛世界末日来临的委屈样子,终究还是心软了。 “下不为例。”齐朔板着脸,抽走了语文和英语作业。 “仅此一次。”萧诀叹了口气,认命地拿走了数学和生物。 秦舟自己则负责攻克他最头疼的物理和化学。 于是,假期的最后几天,家里的景象变成了:齐朔和萧诀占据书桌两侧,埋头疾书,一个分析阅读理解,一个演算几何证明;秦舟则盘腿坐在沙发上,对着物理电路图抓耳挠腮,时不时哀嚎一句“这电流它为啥不按我想的走啊!”。 而一家之主金姐,则乐呵呵地坐在旁边,吃着零食,看着电视里的家庭伦理剧,偶尔还点评几句,全然不管旁边三个“临时抱佛脚”的惨状。 在开学前夜的十一点,三人终于合力赶完了所有作业。秦舟瘫在沙发上,长舒一口气,感觉身体被掏空。 金姐这才慢悠悠地拿起遥控器,换了个台,轻飘飘地扔下一句:“哟,赶完了?放心,开学我不查作业。” 正瘫着的秦舟、揉着发酸手腕的齐朔和按着太阳穴的萧诀,动作同时僵住,齐刷刷地看向一脸无辜的金姐。 秦舟:“……金姐!你不早说!” 齐朔/萧诀:“……” (一种被坑了的无语感在空气中弥漫) 金姐无辜地眨眨眼:“我看你们补得挺投入的,没好意思打扰。” 三人:“……” 开学日终究还是来了。 清晨,金姐的车里坐得满满当当。齐朔坐在驾驶位,金姐在副驾,后座是打着哈欠、一脸“生无可恋”的秦舟和陪他一起返校的萧诀。 车子在北城一中气派的大门前停下。校门口人声鼎沸,满是返校的学生和送行的家长,充满了新学期的朝气,也弥漫着假期结束的哀嚎。 秦舟磨磨蹭蹭地解开安全带,嘴里嘟囔着:“为什么寒假这么短……我不想上学……” 金姐好笑地拍了他一下:“快下车!别磨蹭了!” 就在这时,金姐眼尖,指着校门一侧:“哎,小舟,快看!那不是你的小云归吗?” 刚才还蔫头耷脑的秦舟,瞬间像被按了启动键,猛地抬头,眼睛唰地亮了。 果然,穿着整洁校服的宋云归,正安静地站在不远处,白色的头发在晨光中格外显眼,仿佛在等他。 “宋云归!”秦舟欢呼一声,立刻打开车门,像只出笼的小鸟,飞快地扑了过去,在周围众多同学的目光中,一把抱住了宋云归,脑袋还在他颈窝里蹭了蹭,声音带着撒娇的意味:“宋云归!充电充电!一个假期没见,想死我了。” 宋云归被他撞得微微后退一步,白皙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淡蓝色的眼睛里却满是纵容和笑意,轻轻回抱住他,低声道:“嗯,我也想你。” 金姐从车窗探出头,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地提醒:“喂喂!你俩注意点影响,这还在学校门口呢。” 坐在车里的萧诀和齐朔看着这一幕,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少年人毫不掩饰的依赖和喜悦,总是格外有感染力。 这时,萧诀也看到了另一个身影——林野正背着书包,独自一人沿着路边走来,表情是一贯的冷淡。萧诀想起秦舟买的“大礼”,笑着摇了摇头,拿起后座那个沉甸甸的、印着《五年高考三年模拟》醒目字样的袋子,下车走了过去。 “林野。” 林野停下脚步,看到萧诀,以及他手里那个无比熟悉的袋子,眉头立刻皱了起来,有种不祥的预感。 “给你的,新年礼物,秦舟特意给你挑的。”萧诀忍着笑,把袋子递过去。 林野接过袋子,打开一看,一整套崭新的“五三”赫然在目。 他的脸瞬间黑了,抬头寻找罪魁祸首,正好看到还挂在宋云归身上、笑嘻嘻往这边看的秦舟。 “秦——舟——!”林野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气得恨不得立刻冲过去。 秦舟则赶紧把脸埋回宋云归肩膀,假装看不见。 萧诀和车里的齐朔、金姐看到林野吃瘪又无奈的样子,更是笑作一团。开学日的早晨,因为这熟悉的笑闹而充满了生机。 齐朔笑够了,目光不经意地掠过喧闹的人群,随即,嘴角的笑意缓缓收敛。 在校门另一侧的梧桐树下,一个熟悉的身影静静地站在那里。谭怀羽穿着剪裁合体的白色长款羽绒服,身形清瘦挺拔,在初春的寒风中,像一株孤傲的玉兰。 他没有和任何人交谈,只是静静地望着这个方向,或者说,是望着齐朔。 他的眼神很复杂,没有了上次在餐厅时的平静,也没有了放下礼物时的怯懦,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凝望,仿佛要将齐朔此刻脸上还未完全褪去的笑意刻进心里。 那眼神里,有难以掩饰的羡慕,有一种深切的、仿佛源自灵魂的悲伤,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仰望星光般的卑微祈求。 齐朔嘴角的弧度彻底平复,恢复了惯常的沉寂。他就这样隔着熙攘的人群,与谭怀羽的目光静静相遇。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弦被悄然绷紧。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只是巧合,还是……在等什么? 他送那支钢笔,又是什么意思?讨好?愧疚?还是其他什么的? 每次望着这个少年,齐朔始终看不懂他究竟心里在想些什么?他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到底想要什么? 齐朔不知道。 他只知道,看着谭怀羽那双盛满了复杂情绪的眼睛,他原本因为清晨笑闹而有些松快的心,又缓缓地沉了下去,带着一种莫名的、滞涩的沉重。 新学期开始了,而他们之间,那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似乎也随着这场无声的对视,悄然翻开了新的一页。 第12章 看不清 校门口的热闹像潮水般退去。 金姐和秦舟的身影消失在涌动的人潮中,林野也拎着那套沉甸甸的《五三》,黑着脸走进了校园。喧闹声渐渐平息,只剩下初春早晨清冷的空气和偶尔驶过的车辆声。 齐朔坐在驾驶位上,目光却仿佛被钉在了后视镜上。镜子里,那个穿着白色羽绒服的清瘦身影,正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异常坚定地,朝着车子的方向走来。 每一步,都像踩在齐朔紧绷的神经上。 那一瞬间,一股极其暴戾的冲动毫无预兆地窜上心头,像汽油遇到了火星,轰然炸开。他放在方向盘上的手猛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咔”的轻响。 脚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想要踩下油门——撞上去!让他消失!让他为小姗偿命! 脑海里是妹妹齐姗天真无邪的笑脸,下一秒却扭曲成无尽的痛苦和恐惧。谭忠那张令人作呕的脸,父亲赌博输红眼的疯狂,母亲坠落时绝望的眼神……所有被他强行压抑的黑暗记忆,伴随着对“谭”这个姓氏刻骨的恨意,如同海啸般将他吞没。 他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直到口腔里弥漫开一股清晰的铁锈味。疼痛让他有了一瞬间的清醒。他直勾勾地盯着后视镜里越来越近的身影,眼神冰冷得如同淬了毒的刀锋,胸腔剧烈起伏,呼吸粗重得吓人。 “齐朔?” 副驾驶座上,萧诀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异常。那是一种近乎实质化的杀气,浓烈得让车内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萧诀心头一凛,毫不犹豫地伸手,用力握住了齐朔紧攥着方向盘的、因为极度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臂。 “齐朔!”萧诀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冷静点!” 手臂上传来的温度和力量,像一根救命稻草,将齐朔从失控的边缘猛地拽了回来。他剧烈地喘息着,闭上眼,又猛地睁开,眼底的血丝尚未褪去,但那股毁天灭地的冲动,总算被强行压了下去。 就在这时, “叩、叩、叩。” 车窗被轻轻敲响。 谭怀羽站在车外,隔着一层玻璃,安静地看着他。少年的脸在晨光中显得有些苍白,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没有了刚才远远望着的复杂情绪,只剩下一种近乎固执的平静,和一丝微不可察的……恳求? 齐朔没有动,也没有摇下车窗。他只是透过玻璃,冰冷地回视着车外的人。 车内车外,仿佛两个隔绝的世界。 短暂的沉默后,谭怀羽似乎轻轻叹了口气,再次抬手敲了敲车窗,声音透过玻璃,显得有些模糊,却清晰地传了进来:“齐朔哥……能……聊一聊吗?”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冽,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齐朔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依旧沉默。 坐在副驾的萧诀,看着齐朔紧绷的侧脸和车外那个执拗的少年,眉头紧锁。他了解齐朔,知道此刻任何对话都可能引爆他刚刚压下去的情绪。 他探过身,按下自己这一侧的车窗,对着窗外的谭怀羽,语气平和却带着疏离的拒绝:“不好意思,我们赶时间。没什么好聊的。” 说完,他直接关上车窗,然后拍了拍齐朔依旧僵硬的手臂,声音放缓:“走吧,齐朔。” 齐朔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车窗外谭怀羽那张写满失落和倔强的脸,猛地挂上倒挡,一脚油门,车子几乎是蹿了出去,迅速汇入了车流,将那个白色的身影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车子驶离北城一中,汇入早高峰的车流。车内的空气却凝滞得如同寒冬的冰湖。齐朔紧握着方向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目光死死盯着前方,仿佛要将挡风玻璃瞪穿。 刚才谭怀羽一步步走来的画面,和他内心深处那股几乎要破笼而出的、想要毁灭一切的暴戾冲动,依旧在他脑海里疯狂冲撞。 他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当谭怀羽敲响车窗时,自己牙齿咬破下唇内侧带来的那股腥甜铁锈味。 如果不是萧诀及时按住他的手臂,将他从那种失控的边缘拉回现实,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 萧诀没有打扰他,只是默默地系紧了安全带,一只手轻轻拉着车顶的扶手,目光警惕地注视着前方路况。 他知道,齐朔需要发泄。 车子在清晨的车流中有些蛮横地穿梭、超车,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冷风从并未完全关严的车窗缝隙灌进来,吹得人脸颊生疼。 就这样开了十几分钟,绕着北城的外环线转了大半圈,齐朔紧绷的嘴角才微微松动了一些,车速也渐渐慢了下来。 “靠边停一下吧。”萧诀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 齐朔没有反驳,依言打了转向灯,将车缓缓停靠在一条相对安静的辅路旁。引擎熄灭,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两人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萧诀没有立刻说话,只是解开了自己的安全带,侧过身,认真地看着齐朔紧绷的侧脸。阳光透过车窗,照亮他脸上细微的汗毛和微微颤抖的睫毛。 “现在,能告诉我了吗?”萧诀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种引导般的耐心,“刚才……你想做什么?” 齐朔闭上眼,重重地靠向椅背,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他想做什么? 那一刻,他脑海里只有一个疯狂的念头——踩下油门,撞过去。让那个代表着所有痛苦源头的少年消失。 这个想法如此清晰,如此强烈,让他自己都感到一阵后怕和心惊。 “我……”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我想撞上去。” 萧诀的瞳孔微微收缩,但脸上并没有露出太多惊讶,似乎早已从他刚才的状态中窥见端倪。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问道:“因为他是谭忠的儿子?” “是!”齐朔猛地睁开眼,眼底布满血丝,压抑的情绪终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因为他姓谭!因为他流着那个畜生的血!只要看到他,我就会想起小姗……想起我妈……想起我爸那个混蛋!想起我这八年……”他的声音哽咽了,无法再说下去,只能徒劳地一拳砸在方向盘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萧诀没有阻止他,任由他发泄。等他粗重的喘息稍微平复一些,才继续问道:“那然后呢?撞上去,然后呢?你打算怎么办?再回去?让金姐和小舟怎么办?让我……怎么办?” 一连串的问题,像冰冷的锥子,刺破了齐朔被愤怒和恨意充斥的头脑。 他愣住了,是啊,然后呢?一时的冲动之后,是万劫不复。 他刚刚才触摸到一点正常生活的边缘,难道要为了一个谭怀羽,再次亲手毁掉一切?毁掉金姐和秦舟好不容易为他营造的这个家?毁掉萧诀与他冰释前嫌的友情? “齐朔,”萧诀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恨谭忠,天经地义。我也恨,我恨不得把他从坟里挖出来千刀万剐。可是,齐朔,恨意不应该蒙住你的眼睛,更不应该替你做决定。” 齐朔没有立刻回答。他疲惫地向后靠在椅背上,抬手用力揉了揉眉心。过了好一会儿,才声音沙哑地开口,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迷茫:“……我不知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不知道那一刻为什么会生出那么可怕的念头,不知道此刻心里这股翻江倒海的烦躁和憋闷到底算什么。 是恨吗? 当然是恨。 对谭忠的恨,刻骨铭心,从未消散。 可这份恨意,在面对谭怀羽时,却变得复杂而扭曲。他恨他是谭忠的儿子,恨他流淌着那个恶魔的血。 可每当看到谭怀羽那双眼睛,看到他那与年龄不符的沉寂和小心翼翼,那股恨意就像撞上了一团棉花,无处着力,反而反弹回来,让他更加焦躁。 他甚至……有些看不清自己了。 “我不知道……萧诀,我不知道……我就是心里堵得慌,上不去,下不来。我看到他,就难受,就控制不住自己……” 他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和痛苦,像个迷路的孩子:“我该恨他吗?我能恨他吗?他明明……他当时也只有八岁……可是……可是我没办法不迁怒……我一想到小姗……”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他倔强地仰起头,拼命忍住,“我现在连我自己在想什么都不知道了……我好像看不清自己了。” 萧诀沉默了片刻,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齐朔,恨一个人很简单,也很难。但更重要的是,别让恨意把你变成你自己都讨厌的样子。”他顿了顿,看着齐朔,“你刚才的样子,很陌生。” 齐朔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萧诀继续道:“谭怀羽那孩子……心思是重。但他到底想什么,其实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你在想什么,你想要什么。你不能因为他是谁的儿子,就让自己一直困在过去的情绪里出不来。你看看金姐,看看小舟,看看……我们。我们都希望你好好的。” “八年了,齐朔。”萧诀的声音低沉而认真,“你为自己活过几天?为恨活,为别人活,都太累了。试着……为你自己活一次,行吗?” 河面的风吹进车窗,带着湿冷的寒意,却也让齐朔混乱的头脑清醒了几分。他听着萧诀的话,久久没有言语。 为自己活? 这个词对他而言,太过陌生。 他的人生,从八年前那个黄昏开始,就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然后彻底偏离了轨道。活着,更像是一种本能,一种对身边人的责任,而不是一种享受或追求。 而谭怀羽的出现,像一根搅动死水的棍子,将沉积八年的淤泥全部翻搅了起来,让他看清了自己内心那片从未愈合、依旧鲜血淋漓的荒芜。 他看不清谭怀羽,更看不清自己。 在河边又坐了很久,直到身上的寒意越来越重,齐朔才重新发动了车子。“走吧,送你去律所。” 将萧诀送到律所楼下,齐朔独自开车返回“遇见”餐厅。一路上,他开得很慢,很稳。萧诀的话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 抵达餐厅时,还没到营业时间,只有早班的同事在忙碌地做着准备工作。看到齐朔进来,大家都如常地打着招呼。 齐朔换上制服,走到熟悉的操作台前,开始例行公事地擦拭餐具。冰凉的玻璃杯握在手里,触感真实。窗外,阳光渐渐明亮起来,街道上车水马龙,充满了日常的生机。 他该恨他吗? 这个问题,或许没有答案。或者说,答案本身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不能再让那种失控的杀意支配自己。他得活下去,不是为了恨,而是为了那些希望他好好活着的人,也为了……或许有一天,能真正看清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他拿起一个擦得锃亮的玻璃杯,对着光看了看。杯壁映出他模糊的、依旧带着倦容的脸。 看不清自己吗? 那就慢慢看吧。 日子还长。 他放下杯子,开始准备今天需要的咖啡豆。研磨机发出均匀的嗡嗡声,浓郁的咖啡香渐渐弥漫开来,盖过了唇齿间那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新的一天,才刚刚开始。 第13章 伤疤 日子不紧不慢地又滑过去几天。 北城的初春,白天依旧短暂,傍晚六七点,天色就已经彻底暗了下来,路灯次第亮起,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圈。 齐朔的生活似乎恢复了之前的节奏。餐厅、家里,两点一线。只是心底某个角落,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涟漪虽已平复,但那沉底的重量却时刻提醒着他那场未尽的波澜。 头发有些长了,碎发垂下来,几乎要盖住眼睛,带来一种黏腻的烦躁感。这天下班后,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骑着车,拐进了老城区一条熟悉的巷子。 巷子深处有家老式理发店,老师傅手艺传统,价格也实惠。齐朔推门进去,门上挂着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店里弥漫着廉价洗发水和痱子粉混合的气味,熟悉又陌生。 “剪头?”老师傅从旧报纸上抬起头。 “嗯。”齐朔在镜子前坐下,“剪短,寸头就行。” 电推子嗡嗡响起,冰凉地贴着头皮。一缕缕黑发飘落在地。齐朔看着镜中的自己,轮廓在碎发消失后逐渐变得清晰、硬朗。 他想起读书那会儿,半大的小子们总流行那种厚厚的锅盖头或者需要精心打理的微分碎盖,觉得那样才时髦。 他也曾偷偷羡慕过。 可现在,当老师傅放下推子,用毛刷扫掉他颈后的碎发时,他看着镜子里那个眉眼锋利、线条冷硬、几乎带着几分悍气的自己,忽然发现,或许这种最简单、甚至有些粗暴的发型,才最适合现在的他。 洗去了所有修饰,只剩下最本质的模样,像一种无声的宣告,也像一层自我保护的外壳。比刚出狱时长了些,但比之前利落多了。 付了钱,走出理发店,晚风直接吹在头皮上,带来一阵清晰的凉意,却也让人感觉格外清爽。 他骑着车,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去了附近一家挺大的零食店。秦舟那个馋嘴猫,上次囤的零食早就见了底,这几天放学回来翻箱倒柜找不到吃的,哀嚎得整个楼道都能听见。 正好趁这机会补充点库存,顺便……也买点那个牌子的牛奶糖,宋云归那孩子好像挺喜欢吃的,周末他来的时候可以一起。 提着满满两大袋零食从店里出来,天色已经墨黑。他骑着车,驶向回家的路。老城区的夜晚比市中心安静许多,路灯昏暗,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快到小区门口时,他远远地就看到路灯下站着一个模糊的身影。心里莫名地“咯噔”一下。车速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离得近了,那身影在昏黄的光线下清晰起来——是谭怀羽。 他依旧穿着那件米白色的长款羽绒服,围著围巾,鼻子冻得有些发红,手里……竟然提着好几个看起来颇为精致的礼品袋。 其中一个袋子的logo,齐朔认得,是金姐偶尔会小酌一两杯、很喜欢的那个牌子的梅子酒。 另一个长条形的盒子上,印着最新款遥控飞机模型的图片,是秦舟前几天在电视广告上看到时,眼睛发亮念叨了好久的。 而谭怀羽另一只手里,还抱着一个看起来沉甸甸的、用牛皮纸仔细包好的方形物品,从那棱角和厚度判断,很像……很像他之前在书店翻阅过好几次,却因为价格昂贵一直没舍得买的那套关于翻译理论与实践的权威著作。 齐朔的心猛地一沉,一种极其复杂难言的情绪瞬间攫住了他。 他捏紧刹车,单脚支地,停在了离谭怀羽几步远的地方。新剪的寸头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加冷峻,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下,锐利得像冰锥。 “你在这里做什么?”齐朔的声音很冷,带着毫不掩饰的疏离和戒备。 谭怀羽似乎被他突然的出现和冷硬的语气惊了一下,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东西。 他抬起头,看向齐朔,路灯的光线在他清澈的眼底投下细碎的光点,那里面盛满了紧张、局促,还有一丝……卑微的期盼。 “齐朔哥……”他往前迈了一小步,声音在寒冷的空气中显得有些发颤,“我……我想跟你聊聊。可以吗?” “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聊的。”齐朔想也不想地拒绝,语气生硬。 他不想再跟这个少年有任何牵扯,每一次见面,都像是在他结痂的伤疤上反复撕扯。 “就一会儿!就几分钟!”谭怀羽急切地又上前一步,几乎要碰到齐朔的车把,“我知道……我知道你恨我,恨我爸……可是……八年了,齐朔哥,我……” “八年了?”这两个字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猛地捅进了齐朔记忆最深处、最不堪的脓疮。 他一直在强行压抑的怒火、委屈、痛苦,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谭怀羽凭什么提“八年”?他有什么资格提?! 齐朔猛地从车上下来,动作大得让电动车晃了晃。他一步跨到谭怀羽面前,在对方惊愕的目光中,一把狠狠揪住他羽绒服的前襟,猛地将他掼在了冰冷粗糙的墙壁上。 “砰”的一声闷响。 “八年?!”齐朔的眼睛瞬间布满血丝,额角青筋暴起,他死死地盯着谭怀羽近在咫尺的、因为惊吓而苍白的脸,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毁天灭地的恨意,“你他妈还敢跟我提这八年?!啊?!” 谭怀羽被他突如其来的暴怒吓住了,怀里的礼物袋掉在了地上,那套书发出沉重的声响。 他挣扎了一下,却被齐朔更大的力道死死按住。 “你们谭家,把我家害成什么样了?!还不够吗?啊?”齐朔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却又充满了暴戾,“我妈死了!我妹妹死了!我爸也死了!我他妈在里头待了八年!八年!!” 他每说一句,手上的力道就加重一分,谭怀羽被他掐得几乎喘不过气,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我现在……我现在只想好好活着!我想重新开始!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喘过一口气……”齐朔的声音颤抖着,充满了无尽的悲愤和委屈,“你为什么还要出现?为什么还要一遍又一遍地提醒我?提醒我妹妹是怎么死的!我妈是怎么死的!提醒我……我是个杀人犯!我是个双手沾满血的杀人犯!!”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绝望。 眼泪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滚烫地滑过他冰冷的脸颊,滴落在谭怀羽的羽绒服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他受够了!他真的受够了!他只想把那些血腥的、痛苦的过去彻底埋葬,为什么这个人,这个流着谭忠血液的人,总要阴魂不散地出现,一遍遍撕开他的伤口,提醒他永远无法摆脱的罪孽和伤痛! “齐朔!住手!” 一声急促的喝止从身后传来。是金姐!她刚下班回来,远远就看到小区门口这骇人的一幕,吓得魂飞魄散,赶紧跑了过来。 金姐冲上前,用力去拉齐朔的手臂:“齐朔,你放开他,冷静点!” 齐朔像是被这一声呼唤惊醒了几分,手上的力道松了些,但身体依旧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着,眼泪不受控制地流淌下来''。 金姐趁机将两人分开,把齐朔拉到自己身后,像只护崽的母鸡,挡在他和谭怀羽之间。她惊魂未定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满脸泪痕、情绪失控的齐朔,又看向靠在墙上、捂着脖子咳嗽、脸色惨白的少年,以及散落一地的、明显是精心准备的礼物。 当她的目光落在那瓶梅子酒和飞机模型上时,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脑海。 这几年来,逢年过节,总会有人以各种匿名或化名的方式,送来一些恰到好处的东西——有时是昂贵的补品,有时是她喜欢的点心,有时是给秦舟的学习用品或玩具…… 她一直以为是齐朔哪个念旧情的朋友在暗中帮衬。直到此刻,看到谭怀羽,看到这些针对性极强的礼物,她才猛然明白过来。 “你……”金姐看着谭怀羽,眼神复杂,有震惊,有了然,更有压抑不住的怒火,“你是谭忠的儿子?” 谭怀羽缓过气,站直身体,面对金姐锐利的目光,他羞愧地低下了头,声音微弱:“……金老师,对不起……” “难怪……”金姐冷笑一声,胸口剧烈起伏着,“难怪这这么些年……我还以为是……原来是你!是愧疚吗?觉得用这些东西,就能弥补你们家造的孽?!” 她的声音也带上了哽咽:“你知不知道齐朔这八年是怎么过的?你知不知道小姗她……” 她说不下去了,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指着地上的礼物,对谭怀羽厉声道:“你拿走,以后不要再送任何东西来,也不要再出现在我们面前,这里不欢迎你!永远都不欢迎!” 谭怀羽抬起头,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目光却越过了金姐,看到了她身后那个身影——齐朔低着头,新剪的寸头让他看起来脆弱又倔强,眼泪依旧无声地滑落,肩膀微微耸动。 那无声的哭泣,比任何怒吼和指责都更具杀伤力。 所有想解释的话,所有卑微的祈求,在这一刻,都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啊……他有什么资格祈求原谅呢?有什么资格谈弥补呢? 失去妹妹和母亲的是齐朔,家破人亡的是齐朔,在牢狱中耗尽青春的也是齐朔。 而自己……自己这个间接的“受益者”,这个当年利用了他的仇恨除掉了施暴父亲的人,又有什么脸面,一次次地来打扰他好不容易才获得的、一点点可怜的平静? 巨大的愧疚和无力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深深地看了齐朔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痛苦、绝望和最终的了然。 他缓缓弯下腰,默默地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礼物,没有再看金姐和齐朔,抱着那些沉重的东西,一步一步,踉跄着,转身走进了更深的黑暗里。 单薄的背影在昏黄的路灯下拉得很长,充满了被全世界抛弃的孤寂。 金姐看着谭怀羽消失在黑暗中,这才转过身,心疼地看着依旧在无声流泪的齐朔,伸出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声音沙哑地安慰:“好了,小朔,没事了……没事了……我们回家。” 齐朔闭上眼,任由泪水肆虐。寒风刮过刚刚理过的寸头,冰冷刺骨,却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凉。 这一次,那道看似结痂的伤疤,被连皮带肉地狠狠撕开,鲜血淋漓。 第14章 爬山 生活像一条表面平静的河流,继续向前流淌。 日历翻到了三月,北城的空气中开始夹杂着泥土解冻的湿润气息和隐约的草木萌动声,春天在悄无声息地逼近。 但对齐朔而言,内心的寒冬似乎远未结束。自那次小区门口的激烈冲突后,他表面上恢复了往常的生活节奏——餐厅、家里,两点一线。工作依旧认真,话依旧不多。 可金姐、萧诀,甚至粗线条的秦舟都敏锐地察觉到,他身上的某种东西改变了。 他脸上的笑容几乎消失了,本就沉寂的气质更添了一层化不开的阴郁。他像一座孤岛,将自己彻底封闭起来。 外人能看到他正常地工作、吃饭、休息,但他仿佛被困在了一个透明的、坚硬的玻璃罩子里,外界的声音和色彩传进去,都变得模糊而遥远。 他看得见外面的世界,却感觉不到温度;外面的人能看见他,却无法真正触碰到他的内心。 那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压抑感再次如影随形。 PTSD的症状时有反复,深夜的惊醒次数增多,白天也时常陷入一种恍惚的放空状态。 偶尔,在极度疲惫或精神松懈的瞬间,一个危险的念头会不受控制地冒出来——也许,就这样放弃挣扎,会轻松很多。他感觉自己像一根绷到了极致的弦,随时可能断裂。 这种状态,让关心他的人忧心忡忡。 一个周五的晚上,月假前夕。齐朔正坐在书桌前,给皱着眉头的秦舟讲解英语虚拟语气的难点,客厅里传来金姐讲电话的声音,语气异常活泼。 “……对!就这么定了!明天一早就出发!……哎呀,放松一下嘛,都快考试了,劳逸结合!……都把东西准备好啊!……嗯,好,明天见!” 挂了电话,金姐风风火火地冲进房间,脸上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兴奋:“哎哎!临时通知,明天咱们不去补习了,也不在家闷着了,组织集体活动——爬山露营!” 秦舟一听,眼睛瞬间亮了,英语语法立刻抛到九霄云外:“真的?!去哪爬?露什么营?” 齐朔抬起眼,有些疑惑地看向金姐。 金姐大手一挥,开始点名:“我,小朔,小舟,还有萧诀,哦对了,我刚还叫了林野、云归,还有小舟你那两个好朋友,成瑞和林之御,咱们人多力量大,热闹!” 秦舟已经兴奋地跳了起来:“太棒了!金姐万岁!” 齐朔却微微蹙眉。这么大阵仗?他下意识地想拒绝:“金姐,我明天……” “你明天休息!”金姐不容置疑地打断他,走到他身边,双手按在他的肩膀上,目光深深地看进他带着疲惫和疏离的眼睛里,声音放缓,却带着不容反驳的力度,“朔子,陈经理刚给我发消息了,我已经帮你已经请好假了。不准说不去。你看看你,再看看小舟,一个个都快学成小老头了,必须出去透透气,这是命令!” 齐朔看着金姐眼中那不容错辨的担忧和坚持,又看看旁边一脸期待、生怕他拒绝的秦舟,到了嘴边的推辞,终究还是咽了回去。他垂下眼睫,低声应了一句:“……好。” 他明白的。所有人都明白。 这哪里是一次简单的游玩,这分明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救援”。 他们看出了他在下坠,于是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想要拉住他。深渊无法靠别人将他拖出,但他们能做的,就是在他快要被黑暗吞噬时,一次次地点亮灯火,告诉他:你看,我们都在这里,你不是一个人。 请你,再努力挣扎一下,为了我们,也为了你自己。 第二天清晨,天色微熹,两辆车已经等候在楼下。萧诀开来了他的SUV,金姐也把她的车塞得满满当当。 人员到齐:金姐、齐朔、秦舟、萧诀、林野、宋云归,还有秦舟那两个活宝朋友——身材高壮的体育生成瑞和带着眼镜、一脸精明的林之御。一群半大少年加上几个成年人,气氛瞬间被点燃。 “哇!帐篷!我还没在野外睡过帐篷呢!”成瑞咋咋呼呼。 “我带了超多零食!”林之御炫耀地拍了拍鼓鼓囊囊的背包。 秦舟和宋云归凑在一起小声说着什么,脸上是掩不住的开心。 林野依旧话不多,但眼神里也带着一丝期待,默默帮萧诀检查着装备。 萧诀和金姐则忙着最后清点物资:帐篷、睡袋、防潮垫、炊具、食材、饮用水、药品……琐碎而周全。 齐朔站在一旁,看着这群人为了一次临时起意的出行而忙碌、兴奋的样子,沉寂的心湖,似乎也被投下了一颗小石子,漾开微不可察的涟漪。 他主动走过去,沉默地将几个较重的装备包拎起来,放进了后备箱。 “出发!”金姐一声令下,车队向着城郊的恩施大峡谷方向驶去。 一路上,车厢里充满了欢声笑语。秦舟、成瑞、林之御三个活宝插科打诨,宋云归偶尔被逗得抿嘴轻笑,林野则戴着耳机看着窗外。金姐和萧诀在前排聊着天 齐朔靠窗坐着,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逐渐由城市景观变为起伏山峦的景色,紧绷的神经似乎稍稍松弛了一丝。 抵达大峡谷景区,停好车,真正的挑战开始了。他们选择的路线并非轻松步道,而是需要一定体力和毅力的登山线路,目标是在山顶附近的指定观景平台露营,等待翌日的绝壁日出和云海奇观。 初春的山林,空气清冷而湿润,带着泥土和草木的芬芳。石阶蜿蜒向上,两旁是陡峭的岩壁和深不见底的峡谷。 一开始,大家都精力充沛,秦舟、成瑞、林之御一马当先,嬉笑着冲在前面,宋云归安静地跟着,林野也不甘示弱。 金姐和萧诀边走边聊,不时提醒前面的孩子们注意安全。齐朔走在队伍靠后的位置,步伐沉稳。 但山路越走越陡,台阶仿佛永无止境。半个多小时后,欢呼声变成了喘息声。 “不行了不行了……歇会儿……”成瑞第一个瘫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大口喘气。 “我的腿……感觉不是自己的了……”林之御扶著眼镜,满脸痛苦。 秦舟也叉着腰,额头沁出细汗,但嘴上还不服输:“这就……就不行了?你们……太弱了!” 虽然做了更严格的防护措施,宋云归依然脸颊泛红,呼吸急促,默默拧开水瓶喝水。 因为身体原因,他被金姐和秦舟裹得严严实实,生怕他被晒到,还给他戴了副墨镜,全程下来,秦舟就没松开过他的手,怕他一不小心晕倒或者看不清路摔倒。 就连经常锻炼的萧诀和金姐,额头上也见了汗。 齐朔的气息也有些紊乱,但他常年体力劳动打下的底子还在,加上性格隐忍,只是沉默地调整着呼吸。 他抬头望了望仿佛直插云霄的山顶,又看了看身边这些累得东倒西歪、却依然坚持着的面孔,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 “坚持住,快到半山腰的休息平台了。”萧诀给大家打气。 “加油孩子们!想想山顶的云海!”金姐也抹了把汗,鼓励道。 休息片刻,继续前行。 这一次,队伍安静了许多,只剩下沉重的脚步声和喘息声。互相鼓励的话语变得简单却有力。 “之御,包给我一个。”齐朔伸手拿过林之御的一个背包。 “宋云归,上来,我背你。”秦舟蹲在宋云归面前,背起他慢慢走在队伍最后面。 萧诀则接过了金姐手里的一些杂物。 没有人喊苦,没有人放弃。就连最累的成瑞,也咬着牙,一步一步向上挪。汗水浸湿了头发和衣衫,小腿肌肉酸痛难忍,但每个人的眼神里都带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 这种共同为目标而奋斗、互相扶持的感觉,奇妙地驱散了疲惫,也悄然融化着齐朔心头的冰层。 他甚至无意识地,在一個特别陡的坡段,伸手扶了一把脚步有些虚浮的林野。林野愣了一下,低声道:“谢谢。”齐朔只是点了点头。 经过数小时的艰苦跋涉,当天边泛起绚烂的晚霞时,他们终于成功抵达了山顶的露营平台。刹那间,壮丽的景色扑面而来。连绵的群山在脚下起伏,峡谷深邃,云海在夕阳的渲染下如同燃烧的火焰,瑰丽无比。 “哇——!太美了!”所有的疲惫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少年们欢呼着冲向观景台边缘。 “值了!这一路的辛苦都值了!”金姐激动地拍着照片。 萧诀也露出了舒心的笑容。 齐朔站在人群稍后的地方,望着眼前这片浩瀚的自然奇观。 天风浩荡,吹动他利落的短发,也仿佛要吹进他郁结的胸膛。在如此壮阔的天地面前,那些纠缠于心的痛苦和压抑,似乎也变得渺小了些许。 大家兴奋地开始安营扎寨,搭帐篷、准备晚餐。炊烟袅袅,笑声在山谷间回荡。 当夜幕彻底降临,繁星满天时,一群人围坐在简易的炉火旁,分享着热乎乎的食物,虽然简单,却格外美味。 齐朔坐在角落,手里捧着一杯热水,看着跳跃的篝火映照在每一张年轻而充满生机的脸上,听着他们畅谈理想、抱怨学业、分享趣事……一种久违的、微弱的暖意,如同这暗夜中的星火,在他冰冷的心底,悄然亮起。 也许前路依旧艰难,也许伤痛无法磨灭。但此刻,有这么多人陪在他身边,努力地想将他拉出黑暗。这份心意,本身不就是继续走下去的勇气和希望吗? 他抬起头,望向璀璨的星河,深深地吸了一口山间清冷的空气。 原谅我真的不会写露营[托腮],我只爬过山,而且还是很久很久之前的经历了,有些忘了,但大峡谷山顶的绝壁日出云海真的超级好看,推荐大家来我们湖北看看[害羞] (但是我在书里写的是日落[化了]等有机会我一定要去看看日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爬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