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不紧不慢地又滑过去几天。
北城的初春,白天依旧短暂,傍晚六七点,天色就已经彻底暗了下来,路灯次第亮起,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圈。
齐朔的生活似乎恢复了之前的节奏。餐厅、家里,两点一线。只是心底某个角落,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涟漪虽已平复,但那沉底的重量却时刻提醒着他那场未尽的波澜。
头发有些长了,碎发垂下来,几乎要盖住眼睛,带来一种黏腻的烦躁感。这天下班后,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骑着车,拐进了老城区一条熟悉的巷子。
巷子深处有家老式理发店,老师傅手艺传统,价格也实惠。齐朔推门进去,门上挂着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店里弥漫着廉价洗发水和痱子粉混合的气味,熟悉又陌生。
“剪头?”老师傅从旧报纸上抬起头。
“嗯。”齐朔在镜子前坐下,“剪短,寸头就行。”
电推子嗡嗡响起,冰凉地贴着头皮。一缕缕黑发飘落在地。齐朔看着镜中的自己,轮廓在碎发消失后逐渐变得清晰、硬朗。
他想起读书那会儿,半大的小子们总流行那种厚厚的锅盖头或者需要精心打理的微分碎盖,觉得那样才时髦。
他也曾偷偷羡慕过。
可现在,当老师傅放下推子,用毛刷扫掉他颈后的碎发时,他看着镜子里那个眉眼锋利、线条冷硬、几乎带着几分悍气的自己,忽然发现,或许这种最简单、甚至有些粗暴的发型,才最适合现在的他。
洗去了所有修饰,只剩下最本质的模样,像一种无声的宣告,也像一层自我保护的外壳。比刚出狱时长了些,但比之前利落多了。
付了钱,走出理发店,晚风直接吹在头皮上,带来一阵清晰的凉意,却也让人感觉格外清爽。
他骑着车,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去了附近一家挺大的零食店。秦舟那个馋嘴猫,上次囤的零食早就见了底,这几天放学回来翻箱倒柜找不到吃的,哀嚎得整个楼道都能听见。
正好趁这机会补充点库存,顺便……也买点那个牌子的牛奶糖,宋云归那孩子好像挺喜欢吃的,周末他来的时候可以一起。
提着满满两大袋零食从店里出来,天色已经墨黑。他骑着车,驶向回家的路。老城区的夜晚比市中心安静许多,路灯昏暗,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快到小区门口时,他远远地就看到路灯下站着一个模糊的身影。心里莫名地“咯噔”一下。车速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离得近了,那身影在昏黄的光线下清晰起来——是谭怀羽。
他依旧穿着那件米白色的长款羽绒服,围著围巾,鼻子冻得有些发红,手里……竟然提着好几个看起来颇为精致的礼品袋。
其中一个袋子的logo,齐朔认得,是金姐偶尔会小酌一两杯、很喜欢的那个牌子的梅子酒。
另一个长条形的盒子上,印着最新款遥控飞机模型的图片,是秦舟前几天在电视广告上看到时,眼睛发亮念叨了好久的。
而谭怀羽另一只手里,还抱着一个看起来沉甸甸的、用牛皮纸仔细包好的方形物品,从那棱角和厚度判断,很像……很像他之前在书店翻阅过好几次,却因为价格昂贵一直没舍得买的那套关于翻译理论与实践的权威著作。
齐朔的心猛地一沉,一种极其复杂难言的情绪瞬间攫住了他。
他捏紧刹车,单脚支地,停在了离谭怀羽几步远的地方。新剪的寸头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加冷峻,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下,锐利得像冰锥。
“你在这里做什么?”齐朔的声音很冷,带着毫不掩饰的疏离和戒备。
谭怀羽似乎被他突然的出现和冷硬的语气惊了一下,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东西。
他抬起头,看向齐朔,路灯的光线在他清澈的眼底投下细碎的光点,那里面盛满了紧张、局促,还有一丝……卑微的期盼。
“齐朔哥……”他往前迈了一小步,声音在寒冷的空气中显得有些发颤,“我……我想跟你聊聊。可以吗?”
“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聊的。”齐朔想也不想地拒绝,语气生硬。
他不想再跟这个少年有任何牵扯,每一次见面,都像是在他结痂的伤疤上反复撕扯。
“就一会儿!就几分钟!”谭怀羽急切地又上前一步,几乎要碰到齐朔的车把,“我知道……我知道你恨我,恨我爸……可是……八年了,齐朔哥,我……”
“八年了?”这两个字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猛地捅进了齐朔记忆最深处、最不堪的脓疮。
他一直在强行压抑的怒火、委屈、痛苦,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谭怀羽凭什么提“八年”?他有什么资格提?!
齐朔猛地从车上下来,动作大得让电动车晃了晃。他一步跨到谭怀羽面前,在对方惊愕的目光中,一把狠狠揪住他羽绒服的前襟,猛地将他掼在了冰冷粗糙的墙壁上。
“砰”的一声闷响。
“八年?!”齐朔的眼睛瞬间布满血丝,额角青筋暴起,他死死地盯着谭怀羽近在咫尺的、因为惊吓而苍白的脸,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毁天灭地的恨意,“你他妈还敢跟我提这八年?!啊?!”
谭怀羽被他突如其来的暴怒吓住了,怀里的礼物袋掉在了地上,那套书发出沉重的声响。
他挣扎了一下,却被齐朔更大的力道死死按住。
“你们谭家,把我家害成什么样了?!还不够吗?啊?”齐朔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却又充满了暴戾,“我妈死了!我妹妹死了!我爸也死了!我他妈在里头待了八年!八年!!”
他每说一句,手上的力道就加重一分,谭怀羽被他掐得几乎喘不过气,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我现在……我现在只想好好活着!我想重新开始!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喘过一口气……”齐朔的声音颤抖着,充满了无尽的悲愤和委屈,“你为什么还要出现?为什么还要一遍又一遍地提醒我?提醒我妹妹是怎么死的!我妈是怎么死的!提醒我……我是个杀人犯!我是个双手沾满血的杀人犯!!”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绝望。
眼泪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滚烫地滑过他冰冷的脸颊,滴落在谭怀羽的羽绒服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他受够了!他真的受够了!他只想把那些血腥的、痛苦的过去彻底埋葬,为什么这个人,这个流着谭忠血液的人,总要阴魂不散地出现,一遍遍撕开他的伤口,提醒他永远无法摆脱的罪孽和伤痛!
“齐朔!住手!”
一声急促的喝止从身后传来。是金姐!她刚下班回来,远远就看到小区门口这骇人的一幕,吓得魂飞魄散,赶紧跑了过来。
金姐冲上前,用力去拉齐朔的手臂:“齐朔,你放开他,冷静点!”
齐朔像是被这一声呼唤惊醒了几分,手上的力道松了些,但身体依旧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着,眼泪不受控制地流淌下来''。
金姐趁机将两人分开,把齐朔拉到自己身后,像只护崽的母鸡,挡在他和谭怀羽之间。她惊魂未定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满脸泪痕、情绪失控的齐朔,又看向靠在墙上、捂着脖子咳嗽、脸色惨白的少年,以及散落一地的、明显是精心准备的礼物。
当她的目光落在那瓶梅子酒和飞机模型上时,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脑海。
这几年来,逢年过节,总会有人以各种匿名或化名的方式,送来一些恰到好处的东西——有时是昂贵的补品,有时是她喜欢的点心,有时是给秦舟的学习用品或玩具……
她一直以为是齐朔哪个念旧情的朋友在暗中帮衬。直到此刻,看到谭怀羽,看到这些针对性极强的礼物,她才猛然明白过来。
“你……”金姐看着谭怀羽,眼神复杂,有震惊,有了然,更有压抑不住的怒火,“你是谭忠的儿子?”
谭怀羽缓过气,站直身体,面对金姐锐利的目光,他羞愧地低下了头,声音微弱:“……金老师,对不起……”
“难怪……”金姐冷笑一声,胸口剧烈起伏着,“难怪这这么些年……我还以为是……原来是你!是愧疚吗?觉得用这些东西,就能弥补你们家造的孽?!”
她的声音也带上了哽咽:“你知不知道齐朔这八年是怎么过的?你知不知道小姗她……”
她说不下去了,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指着地上的礼物,对谭怀羽厉声道:“你拿走,以后不要再送任何东西来,也不要再出现在我们面前,这里不欢迎你!永远都不欢迎!”
谭怀羽抬起头,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目光却越过了金姐,看到了她身后那个身影——齐朔低着头,新剪的寸头让他看起来脆弱又倔强,眼泪依旧无声地滑落,肩膀微微耸动。
那无声的哭泣,比任何怒吼和指责都更具杀伤力。
所有想解释的话,所有卑微的祈求,在这一刻,都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啊……他有什么资格祈求原谅呢?有什么资格谈弥补呢?
失去妹妹和母亲的是齐朔,家破人亡的是齐朔,在牢狱中耗尽青春的也是齐朔。
而自己……自己这个间接的“受益者”,这个当年利用了他的仇恨除掉了施暴父亲的人,又有什么脸面,一次次地来打扰他好不容易才获得的、一点点可怜的平静?
巨大的愧疚和无力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深深地看了齐朔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痛苦、绝望和最终的了然。
他缓缓弯下腰,默默地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礼物,没有再看金姐和齐朔,抱着那些沉重的东西,一步一步,踉跄着,转身走进了更深的黑暗里。
单薄的背影在昏黄的路灯下拉得很长,充满了被全世界抛弃的孤寂。
金姐看着谭怀羽消失在黑暗中,这才转过身,心疼地看着依旧在无声流泪的齐朔,伸出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声音沙哑地安慰:“好了,小朔,没事了……没事了……我们回家。”
齐朔闭上眼,任由泪水肆虐。寒风刮过刚刚理过的寸头,冰冷刺骨,却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凉。
这一次,那道看似结痂的伤疤,被连皮带肉地狠狠撕开,鲜血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