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后,齐朔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一天。餐厅里混乱的画面、赵宇刻薄的辱骂、秦舟他们为自己挺身而出的冲动,还有……谭怀羽那双平静无波、却仿佛能看穿他所有狼狈的眼睛,交织在一起,反复灼烧着他的神经。
最让他无法忍受的,是自己那一刻几乎失控的暴戾。八年牢狱,他以为自己至少学会了控制情绪,学会了将那头名为“仇恨”的野兽锁在心底最深处。
可现实狠狠给了他一记耳光,仅仅是一次并不算极端的挑衅,就险些让他再次坠入深渊。
他给陈经理发了短信,简单直接地提出辞职。理由是自己给餐厅带来了麻烦,没有脸面再待下去。
短信发出去没多久,陈经理的电话就打了过来。齐朔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迟疑了很久才接起。
“齐朔!你搞什么名堂?”陈经理的声音带着急切,却没有多少责备,“辞职?谁批准你辞职了?”
“经理,昨天的事……”齐朔的声音干涩。
“昨天的事已经解决了!”陈经理打断他,“客人那边谭……呃,已经处理好了,损失也赔偿了,没事了!这不是你的错,是那帮小混混故意找茬!”
“但终究是因我而起。”齐朔坚持道。
他无法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份平静,仿佛那是对过去的一种背叛。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陈经理的语气软了下来:“齐朔,你听我说。我老陈在餐饮业混了这么多年,看人不说多准,但也不瞎。你是什么样的人,这几个月大家都有目共睹。你认真,踏实,话不多但干活利索,对同事也诚恳。是,你是有过去,可谁规定有过去的人就不能有未来了?”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几分真诚:“说实话,刚开始接手你,我确实有顾虑。但你这段时间的表现,大家都看在眼里。阿琳、强子他们,哪个不说你好?你要是走了,不仅是餐厅的损失,也是我们这些同事的损失。这样,我给你批三天带薪假,你回去好好休息,调整一下。辞职的事,休完假再说,好不好?”
陈经理的话,像一股温润的水流,悄无声息地渗入齐朔干涸的心田。他没想到,在这些“外人”眼里,自己并非只是一个需要被警惕或怜悯的“麻烦”。这种平实的认可,比任何同情都更有力量。
最终,齐朔没有再坚持。他接受了这三天的假期。
家里的气氛,也因为他的状态而变得有些压抑。金姐看着齐朔眼底挥之不去的阴郁和日渐消瘦的脸颊,又是心疼又是焦急。
她不再只是插科打诨地安慰,而是强硬地拉着齐朔去看了心理医生。
诊室里,齐朔依旧沉默,但在医生专业的引导和金姐担忧的目光下,他还是断断续续地描述了一些症状:失眠、噩梦、警觉性过高、易怒……
医生诊断他为复杂的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开了一些帮助稳定情绪和改善睡眠的药物。
“药物是辅助,更重要的是社会支持系统的重建和自我的心理调适。”医生温和地叮嘱,“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恢复需要时间。”
回到家,金姐严格按照医嘱监督他吃药。秦舟也变得异常“黏人”,一有空就拉着他出门。不再是去嘈杂的地方,而是去河边散步,去老城区那些安静的巷子里转转,或者只是骑着电瓶车,漫无目的地穿行在城市边缘,让风吹散一些积郁。
宋云归也来得更勤了。他总是安静地待在一边,有时和秦舟一起写作业,有时就只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看书。
但他和秦舟在一起时,那种叽叽喳喳、偶尔斗嘴的鲜活气息,无形中给这个家注入了许多生气。
两个少年就像两颗小太阳,用他们吵闹而温暖的方式,驱散着笼罩在齐朔心头的阴霾。
齐朔依旧话不多,但紧绷的神经,在药物、专业的疏导以及家人无声的陪伴下,终于一点点松弛下来。
睡眠虽然依旧不安稳,但至少能睡上几个小时了。噩梦出现的频率,也似乎降低了一些。
他脸上偶尔会闪过极淡的、几乎看不出的缓和神色。
三天假期结束那天早上,齐朔站在镜子前,看着里面那个眼神不再那么空洞、下巴上冒出些许青茬的男人,沉默了很久。
头发长长了,不再是当初出狱时的寸头了,额前的碎发微微盖住眉毛他叹了口气,改天得去剪一下了。
被金姐按在椅子上刮了胡子后,他换上了那套黑白制服。
当他再次出现在“遇见”餐厅门口时,早班的同事们都愣了一下,随即纷纷露出惊喜的笑容。
“齐哥!你回来啦!”
“身体好点了吗?”
“快来,今天有新到的豆子,给你留了一杯!”
没有过多的询问,没有异样的眼光,只有一如既往的热情和善意。阿琳甚至悄悄塞给他一小盒她妈妈自己做的桂花糕,小声说:“齐哥,吃点甜的,心情好。”
齐朔接过还带着温热的糕点,指尖传来暖意。他低声道了谢,喉咙有些发紧。
这一刻,他真切地感受到,这里,或许真的可以成为他废墟人生中,一块小小的、可以暂时栖息的绿洲。
他重新投入到工作中,比以往更加沉默,却也更加专注。仿佛只有通过这种身体力行的劳动,才能回报这份来之不易的包容。
日子就这样在平淡中又滑过了一段时间。就在齐朔几乎以为生活可以继续这样小心翼翼地维持下去时,一个他从未预料到的身影,出现在餐厅里。
那是一个工作日的下午,客人不多。齐朔正在吧台内帮忙擦拭杯子,听到风铃声响,他习惯性地抬头说“欢迎光临”。
然后,他的动作僵住了。
走进来的男人穿着合身的深灰色西装,身材高大挺拔,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属于精英人士的从容和些许疲惫。他的五官轮廓,齐朔熟悉到刻骨铭心——
萧诀。
他几乎是在一瞬间就认出了他。八年的时光似乎并未在他这位最好的发小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反而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增添了几分成熟沉稳的气度。只是那眉眼间,似乎沉淀着一些化不开的沉重。
萧诀并没有注意到吧台后的齐朔,他径直走向一个靠窗的卡座,那里已经有一位等候多时的、看起来像是委托人的中年女性。
两人握手,寒暄,然后坐下,开始低声交谈。看样子,是来谈工作的。
齐朔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他下意识地想躲进后厨,脚步却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
目光不受控制地追随着萧诀的身影,八年积压的疑问、思念、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瞬间涌上心头。
出狱这么久,他从未主动去找过萧诀。一方面是近乡情怯,不知该如何面对;另一方面,也是一种隐秘的恐惧——
他怕看到萧诀眼中可能出现的疏远、怜悯,或者……遗忘。
毕竟,八年,足以改变太多事情。
萧诀和委托人的谈话似乎很顺利,不到半小时就结束了。委托人先行离开,萧诀独自坐在卡座里,拿出手机似乎准备打电话。
就是现在。
齐朔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情绪,迈步走了过去。他停在卡座边,声音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低沉沙哑:
“萧诀。”
正准备拨号的手指猛地顿住。
萧诀抬起头,当看清站在面前的人是谁时,他脸上的从容瞬间碎裂,瞳孔骤然收缩,写满了难以置信和……一种近乎惊慌的失措。
“齐……齐朔?”他的声音干涩,带着明显的颤抖。
四目相对,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倒流,又仿佛凝固成了坚冰。
八年未见的挚友,隔着小小的餐桌,中间却仿佛横亘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齐朔看着萧诀眼中那份显而易见的慌乱和想要逃避的意图,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苦涩到极致的弧度:“怎么?不认识我了?还是……不想认了?”
他以为,萧诀的回避,是因为不想再和他这个有案底的人有任何瓜葛。
萧诀猛地站起身,张了张嘴,想解释什么,却发现自己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看着齐朔脸上那抹熟悉的、却更添风霜的倔强,还有眼底深处那抹被他刻意忽略的受伤,巨大的愧疚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不是不想认,他是……不敢认。
他该如何面对这个曾经用命救过自己、如今却因他(,至少他认为是因为他而家破人亡、锒铛入狱的兄弟?
他该如何告诉齐朔,那个压在他心底八年、几乎让他喘不过气的秘密?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无声的沉重。两人就那样站着,在流淌着轻柔音乐的餐厅里,相对无言。
重逢,没有想象中的激动拥抱,也没有愤怒的质问。只有沉重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彼此眼中无法言说的痛楚与隔阂。
八年前的挚友在八年后再度重逢,相顾无言,那条横在两人中间的桥梁越来越窄,窄到彼此都不知道该怎么去走,才能像当年那两个热忱肆意的十八岁少年一样,尽情相拥,把酒言欢。
八年,改变的不只有齐朔一个人。
还有曾经的挚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