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干涩的“萧诀”之后,空气仿佛被抽干了,只剩下令人难堪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凝固、发酵。
齐朔看着萧诀脸上显而易见的惊慌和那双想要躲避的眼睛,心一点点沉进冰窖。
他几乎可以确定,八年的时光,终究还是在他们之间划下了一道无法弥合的鸿沟。
他不再是自己记忆里那个可以共享秘密、可以托付后背的兄弟了。
“服务员!这边加点水!”另一桌客人的呼唤像一根针,刺破了这紧绷的气泡。
几乎是同时,萧诀口袋里的手机也尖锐地响了起来,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看也没看就立刻接起,侧过身,声音带着不自然的急促:“喂?是我……好,我马上过来。”
他挂了电话,甚至不敢再看齐朔一眼,语速飞快地说:“我……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完,几乎是落荒而逃,匆匆推开玻璃门,身影迅速消失在街角。
齐朔站在原地,看着那扇还在微微晃动的门,感觉刚才的一切像一场短暂而荒谬的幻觉。
只有空气中残留的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萧诀常用的那股冷冽木质香调,证明他真的来过。
他们甚至没来得及多说一句话,就这样背道而驰,一个逃向繁华的街头,一个退回这方看似平静、实则孤寂的角落。
那天剩下的时间,齐朔过得浑浑噩噩。擦拭杯子的动作变得机械,回应同事的招呼也带着迟滞。
下班后,他骑着电瓶车,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转了许久,直到华灯初上,才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家里。
金姐和秦舟都还没回来。空荡荡的屋子,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草草吃了点东西,洗了澡,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
天花板上的纹路在黑暗中模糊不清,像他此刻混乱的心绪。
萧诀慌乱的眼神,不断在他眼前回放。
为什么?是因为他坐过牢,觉得丢脸?还是觉得他现在是个麻烦,不想再有任何牵扯?八年的牢狱,他失去了自由,失去了妈妈和妹妹,难道连最后这点珍贵的友情,也留不住了吗?一种被遗弃的孤独感,像冰冷的潮水,慢慢淹没了他。
十点左右,门外传来了钥匙转动和刻意压低的说话声。是金姐和秦舟下晚自习回来了。
“嘘……轻点,朔哥可能睡了。”是秦舟的声音。
“灯都黑了,估计是睡了。”金姐的声音也压得很低,“今天下午我看他回来脸色就不对,问他也不说,真是急死人……”
“要不……你去问问?”秦舟小声怂恿。
“你怎么不去?你是他弟,你更好说话!”
“我……我有点怕,朔哥不说话的样子挺吓人的……”
接着,门外传来一阵细微的窸窣声,似乎在用手语激烈地讨论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响起了极轻的“石头、剪刀、布”的声音。
“啊!输了!”是秦舟懊恼的低声哀嚎。
然后,齐朔听到秦舟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赴刑场一般,脚步声轻轻地挪到了他的房门外。手刚刚抬起,似乎准备敲门。
就在这时,“咔哒”一声,房门从里面被拉开了。
齐朔站在门口,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神是清明的。他看着门外保持着手敲姿势、一脸错愕的秦舟,以及旁边同样惊讶的金姐,沉默了几秒,才低声开口:“我没睡。”
金姐和秦舟对视一眼,都有些尴尬。
“那个……朔哥,你……没事吧?”秦舟挠了挠头,小心翼翼地问。
齐朔让开身子:“进来坐吧。”
三人坐在齐朔房间的小沙发上,气氛有些沉闷。
齐朔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终于还是开了口,声音低沉而缓慢:“今天……在餐厅,我看到萧诀了。”
金姐和秦舟都是一愣。
“他……看到我就走了。”齐朔扯了扯嘴角,笑容苦涩,“可能……是不想再跟我有什么瓜葛了吧。”
“不可能!”秦舟立刻反驳,“萧诀哥不是那样的人!”
金姐也叹了口气,拍了拍齐朔的手背:“朔子,你跟萧诀认识十几年,比我跟小舟认识他都久。他是什么样的人,你心里应该比我们更有数。八年,是会改变很多人,很多事,但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你既然把他当朋友,当兄弟,那就再相信他一点。也许……他有什么难言之隐呢?”
秦舟也用力点头:“是啊朔哥!萧诀哥很在乎你的!这八年来,他虽然忙,但经常来看我和金姐,问我们缺不缺钱,有没有什么困难。过年过节,都会送东西来。他要是真不想跟我们有关系,干嘛做这些?”
金姐和秦舟的话,像暖流,一点点融化着齐朔心头的冰层。
是啊,萧诀是什么样的人?是那个小时候被欺负了会躲在他身后,是那个落水后被他拼死救上来、抱着他哭得稀里哗啦,是那个信誓旦旦说“朔哥,以后我罩着你”的少年。十几年肝胆相照的情谊,难道真的如此不堪一击吗?
他是不是……太武断了?是不是被自己的自卑和敏感蒙蔽了眼睛?
看着金姐和秦舟担忧而真诚的目光,齐朔心中翻涌的情绪渐渐平息下来。
他们说得对,他应该去找萧诀,问个明白。无论结果如何,总好过现在这样猜忌和痛苦。
时间悄然滑入深冬。一月上旬,北城一中期末考试结束,正式放寒假了。
北城的冬天来的很晚,放假那天,天空飘着细碎的雪花,地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白。整个城市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笼罩在一片静谧的雪白之中。
金姐学校要开教职工总结大会,让齐朔去接秦舟回家。齐朔骑着电瓶车,迎着凛冽却清新的寒风,来到了北城一中门口。学生们脸上洋溢着放假的喜悦,三五成群地涌出校门。
齐朔在人群中找到了背着沉重书包、手里还抱着个大纸箱的秦舟。他上前接过纸箱,里面装满了秦舟这学期积攒的各种“宝贝”——书、试卷、还有篮球明星海报。
“朔哥!放假啦!”秦舟笑得见牙不见眼,呼出的白气在空中散开。
“嗯。”齐朔点点头,伸手从车座里取出一条毛巾给他围上,“宋云归呢?不叫他来家里玩几天?”
秦舟的眼神黯淡了一下:“他啊,放了假就得回京城他爷爷那儿,估计得过年才能回来了。”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失落。
齐朔没再说什么,帮他把纸箱捆在电瓶车后座。两人正准备离开,一抬头,却看到校门另一侧,两个熟悉的身影正朝这边走来。
是萧诀。他穿着一件黑色的长款羽绒服,围著灰色围巾,身姿挺拔。
他身边,跟着一个看起来十**岁、面容清秀却带着几分倔强和疏离的少年,是林野,萧诀的表弟。
四人八目相对,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微妙。雪花无声地落在他们的肩头。
这次,萧诀没有躲闪。他的目光与齐朔相遇,先是闪过一丝复杂,随即渐渐沉淀下来,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
秦舟眼珠一转,立刻发挥了他自来熟的优秀品质兼神助攻的本色,他笑嘻嘻地上前,一把揽住还有些懵的林野:“哟,林野学长!好久不见啊!正好碰到你了,我有些学习上的问题想请教请教你,走走走,我们去那边奶茶店坐坐,我请客!”
说着,不由分说就把一脸无奈的林野给拖走了,临走前还悄悄回头,冲齐朔和萧诀挤了挤眼睛。
霎时间,喧闹的校门口,仿佛只剩下齐朔和萧诀两人。雪花落在他们的头发、眉毛上,染上点点白霜。
沉默再次蔓延,但这一次,不再是尴尬和逃避,而是一种历经沧桑后、不知从何说起的怅惘。
最终,是齐朔先开了口。他声音很轻,融在雪里,几乎听不见:“这八年……过得怎么样?”
萧诀看着齐朔被冻得有些发红的鼻尖,和他眼底那抹努力维持的平静,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触动了。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缓缓答道:“还好。忙忙碌碌,也就过来了。”他顿了顿,反问,“你呢?”
“也还好。”齐朔回答。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最简单的三个字。
然后,两人像是约好了一般,不再提那沉重的八年,不再提那些无法言说的伤痛。他们开始聊起一些无关紧要的家常,聊起北城这些年的变化,聊起共同认识的某个老同学的消息……起初还有些生涩,但渐渐地,那种属于老友之间的默契,仿佛穿越了时光的隔阂,一点点复苏。
说到某件年少时的糗事时,萧诀忍不住轻笑了一声,齐朔的嘴角也微微上扬了一个弧度。那笑容很浅,却瞬间融化了两人之间最后的冰封。
不需要过多的解释,不需要刻意的道歉。一个眼神,一声轻笑,便已胜过千言万语。
他们都明白,有些情谊,从未真正离开,只是被岁月蒙上了灰尘。
萧诀向前一步,伸出双臂,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拥抱住了齐朔。
齐朔的身体僵硬了一瞬,随即缓缓放松下来,也抬手,回抱住了这个阔别八年的挚友。
雪花无声飘落,覆盖着大地,也仿佛要覆盖掉过去的伤痕。在这个寒冷的冬日,在这个青春洋溢的校门口,两个曾经背道而驰的男人,用一个无声的拥抱,宣告了友情的回归。
八年光阴,改变了容颜,经历了生死,但他们依然是彼此记忆中,那个可以交付后背的少年。
有些路,或许注定要一个人走。
但好在,风雪再大,故人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