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个周日下午之后,齐朔感觉自己像是被拖入了一个无形的漩涡。
白日里,他依旧是“遇见”餐厅那个沉默寡言、举止得体的服务员,用机械的劳动麻痹神经。
可一旦夜幕降临,独自躺在金姐家为他准备的那间安静的小房间里,白日里被强行压抑的一切便会卷土重来,变本加厉。
睡眠成了奢望。
一闭上眼,八年前的场景便如附骨之疽,反复在脑海中上演,清晰得如同昨日。不再是零散的片段,而是连贯的、高清的、带着血腥气和绝望嘶吼的噩梦。
他看见母亲站在楼顶边缘,风吹乱她的长发,她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空洞得让他心慌,然后,她像一片枯叶,纵身跃下——
“砰!”
那声沉闷的巨响并非来自梦境,而是来自他记忆深处,重重砸在他的心口,让他每一次都在窒息中惊醒,浑身冷汗。
他看见父亲在烟雾缭绕的赌场里,双眼赤红,像一头发疯的野兽,抓着任何能抓到的人借钱,筹码被砸在桌上的声音刺耳尖锐,那张曾经也算温和的脸,扭曲得如同恶鬼。
最折磨他的,是妹妹齐姗。六岁的小姗,穿着她最喜欢的那条小白裙子,像个小天使,却被父亲像丢垃圾一样,推给了谭忠……
接下来的画面是模糊的,却比任何清晰的影像都更令人恐惧。
他仿佛能听到妹妹细弱的哭声、无助的挣扎,以及谭忠那令人作呕的笑声……这些画面交织成一张巨大的、黑暗的网,将他紧紧缠绕,越收越紧,几乎要将他勒死。
“你是个罪人。” 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反复指控。“你没能保护妈妈,没能阻止父亲,更没能救下小姗……你手上沾着血,你不配拥有现在的平静……你恨吗?恨吧!恨所有人!恨谭忠,也恨那个人的儿子——谭怀羽!如果不是他们……”
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像一头蛰伏的怪兽,在他最不设防的时候便跳出来疯狂撕咬。他开始变得异常警觉,一点突兀的声响都能让他心惊肉跳。
有时在餐厅,客人突然提高的嗓音,或者餐具掉落的脆响,都会让他瞬间肌肉紧绷,眼神里闪过一抹来不及掩饰的戾气,好半天才能缓过来。
他对谭怀羽的恨意,在这种反复的自我折磨中,也变得更加复杂和尖锐。理智上,他知道那个八岁的孩子是无辜的,甚至和他一样是受害者。
但情感上,那个姓氏就像一根刺,深深扎在他心头,每一次想起,都伴随着对妹妹刻骨的心痛和对谭忠滔天的恨意。
他无法不迁怒。看到谭怀羽,就如同看到了所有悲剧的源头,哪怕这并不公平。
这种内在的煎熬,让他本就沉寂的气质,更添了几分生人勿近的冷硬。
冲突,在一个周六的傍晚猝不及防地爆发了。
一群穿着北城职高校服的男生吵吵嚷嚷地涌进了餐厅,大约七八个人,占据了最大的一张卡座。
他们声音洪亮,举止张扬,引得其他客人纷纷侧目。为首的是一個穿着名牌、头发染成夸张栗色的男生,眉眼间带着一股被宠坏的优越感,他叫赵宇,家里是做建材生意的,在北城也算有点小钱。
点餐时,赵宇就各种挑剔,对过来服务的齐朔呼来喝去,语气轻慢。齐朔秉持着职业素养,面无表情地应对着。
但当菜品上齐,赵宇尝了一口牛排后,竟直接皱着脸吐了出来,把盘子往前一推,大声道:“喂!这什么玩意儿?煎得跟鞋底一样硬!让你们厨师重做!”
同桌的其他人也跟着起哄。
齐朔走过去,冷静地解释:“先生,我们的牛排都是按照标准煎制时间操作的,如果您觉得不合口味,我们可以为您回锅稍微加热一下,但重做需要理由……”
“理由?”赵宇猛地站起来,用手指几乎戳到齐朔的鼻子,“难吃就是理由!你一个端盘子的,在这儿跟我拽什么拽?把你们经理叫来!”
吵闹声引来了陈经理。陈经理陪着笑脸,试图安抚:“赵公子,消消气,有什么不满我们慢慢解决……”
“解决?怎么解决?”赵宇不依不饶,矛头却直接转向了齐朔,语气充满鄙夷,“我看是你们这服务员态度有问题!摆着一张死人脸给谁看呢?听说还是个刚放出来的劳改犯?啧啧,这种人也敢用,你们餐厅也不怕晦气!”
这话像一把尖刀,精准地刺中了齐朔最敏感的神经。他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插在裤兜里的手紧紧握成了拳,手背上青筋暴起。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后厨的强子、前台的阿琳和其他几个同事都围了过来,脸上带着愤慨。
“你怎么说话呢!”强子忍不住出声。
“就是!齐哥怎么得罪你了!”阿琳也气红了脸。
“赵公子,请您尊重我们的员工!”陈经理的脸色也很难看,但他显然知道赵宇家的背景,不敢把话说得太绝,语气透着为难。
赵宇见有人帮腔,更加得意,变本加厉地嘲讽:“哟呵,还挺团结?一窝子底层人抱团取暖是吧?我告诉你们,今天不把这劳改犯开了,再让这小子给我跪下道个歉,这事没完!”
“你他妈放屁!”一声怒吼从餐厅门口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秦舟像一头被激怒的小豹子,带着一阵风冲了进来。他身后,跟着形影不离的宋云归,还有两个身材高壮、穿着同样北城一中校服的男生——成瑞和林之御,是他们这个小团体的核心成员。
更让人惊讶的是,餐厅门外,还乌泱泱地站了十几二十个穿着橙白色一中校服的学生,一个个神情不善地盯着里面,显然是秦舟叫来“撑场子”的。
秦舟直接冲到齐朔身前,用身体挡在他前面,恶狠狠地瞪着赵宇:“赵宇你他妈找死是不是?敢来找我哥的麻烦!”
赵宇显然认识秦舟这个北城一中知名的校霸,愣了一下,但仗着人多,也不甘示弱:“秦舟?这里没你的事!滚开!”
“你动我哥,就关我的事。”秦舟寸步不让。
两拨人顿时剑拔弩张,互相推搡叫骂起来。餐厅里乱成一团,客人们吓得纷纷躲避。陈经理急得满头大汗,试图劝解,却根本无人理会。
齐朔被秦舟护在身后,看着眼前混乱的场景,看着赵宇那张嚣张跋扈的脸,听着那些充满侮辱性的词汇……八年前的恨意、这些年压抑的愤怒、以及连日来被噩梦折磨的崩溃感,在这一刻交织在一起,像汽油遇到了火星,轰然点燃。
他眼底的血色越来越重,理智的弦绷到了极致。那个在噩梦中手刃生父、几乎毁灭一切的齐朔,似乎又要挣脱束缚冲出来。
他仿佛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一种毁灭一切的暴虐冲动在四肢百骸疯狂叫嚣——砸烂这一切!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杂碎闭嘴!
就在他眼神彻底变冷,即将失控迈出那一步的瞬间——
一个清冽而平静的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穿透了嘈杂,响了起来:
“赵宇。”
众人一愣,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淡紫色圆领无帽卫衣,外面套着北城一中橙白色校服的少年,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餐厅门口。他身形清瘦,面容白皙精致得如同瓷娃娃,正是谭怀羽。
他没有看混乱的场面,只是静静地看着赵宇,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力。
赵宇看到谭怀羽,嚣张的气焰竟然肉眼可见地矮了一截,脸上闪过一丝明显的忌惮:“谭……谭怀羽?你怎么在这儿?”
谭怀羽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淡淡地说:“带着你的人,现在离开。今天这里的所有损失,我会负责。如果你父亲想知道你为什么又在外惹是生非,我不介意给他打个电话。”
他的语气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威慑。赵宇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家里那点生意,跟谭家比起来根本不够看。
他咬了咬牙,狠狠地瞪了齐朔和秦舟一眼,终究没敢再说什么,灰溜溜地一挥手:“我们走!”
一群职高的男生,来得快,去得也快,瞬间走了个干净。
餐厅里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有些愕然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三言两语就解决了危机的少年。
秦舟也松了口气,但看向谭怀羽的眼神依旧复杂,他低声道:“谢了。”
谭怀羽微微摇了摇头,目光却越过秦舟,落在了他身后的齐朔身上。
齐朔也正看着他。
是他,出狱那天,树下的少年。
他就是谭怀羽。
十六岁的谭怀羽,身量抽高了许多,但依旧带着少年的单薄。精致的眉眼长开了,更加好看,可那份异于常人的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冷漠,却与八年前那个躲在衣柜旁、拉着他的衣角、静静看着他崩溃痛哭的小男孩,完美地重叠在了一起。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齐朔心中的暴虐因谭怀羽的出现而奇异地平息了,但另一种更加复杂、更加汹涌的情绪却翻腾上来——是恨?是怨?是看到“仇人之子”如今光鲜亮丽、而自己的妹妹却已天人永隔的巨大不公感?
还是……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于当年那一丝心软后果的茫然?
他看着谭怀羽,谭怀羽也静静地看着他。两人之间,隔着八年的血泪,隔着无法逾越的恩怨,隔着这喧闹过后、一片狼藉的餐厅。
齐朔只觉得胸口堵得厉害,像压了一块千斤巨石。他死死地盯着谭怀羽,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最终,什么也没说,猛地转身,推开还在发愣的秦舟,径直朝着餐厅后门的方向,大步离开。
他需要逃离这个地方。
逃离谭怀羽的视线。
逃离这又一次被强行撕开的、血淋淋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