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榆树餐馆位于花庄村口,村口正对省道。省道建成后,原来沿街的民房接二连三改为商铺,渐渐发展成为一条商业街——餐厅、旅馆、修车店、五金店、加油站、诊所、药店、警务站、超市等等都在这条街上。这条商业街不仅为国道提供便利,也为这座600余户的村子带来了便利。
近两年因为开发“稻田画”旅游项目,夏秋两季游客往来不绝,周六日和节假日游客最多,工作日多是自驾游的。
从餐馆出来,许勇指向与餐馆比邻的二层旅馆。“这是宋厂长的。说起这个,我想起来,当初宋老爷子分家,老村长得了村里房子和水田,宋厂长得了这栋小楼。现在看它不算小,不过那会儿可是又破又小,村里都人都觉得宋厂长亏了。那呈想没出几个月市道变国道,小破楼摇身一变成了旅馆。不得不说宋厂长运气不错。”
林超觑一眼许勇。许勇今晚又喝了酒,面色酡红,笑吟吟的模样。这人套着温和的外皮,说话却又寒酸又挑刺。
他是姥爷的外孙,姥爷只有宋菲一个女儿,如果当年姥爷分到了这幢小楼,那么这幢小楼就有可能成为宋菲以及宋菲孩子将要继承的财产。
如果不是宋菲道破许勇和林华阳有过节,如果不是林华阳说过花庄穷的原因,林超如何都不会认为许勇是个爱挑拨是非的人。
“虽然是村里的房产,但房子临国道。有这么一幢商业楼,一年租金也够一家不愁吃喝了。”郝运兴致勃勃地分析道。
两个女老师纷纷点头。“在我们那里,这种房子通常住一家四五代几十口人,一层临街还能担着一家的生计。”孟老师说。
林超不接话。心里对许勇产生的好感几乎降到了底。
许勇脸上依旧挂着笑,不紧不慢地推来自行车,对两个女老师说,“回去你们俩不能骑一辆车子。村里夜路不比城里,路面坑坑洼洼不好骑。我驮一个,另一个骑着慢慢走。”
“他们俩怎么办?”孟静雯看向林超和郝运。
郝运爽快地挥手撵人:“我们走回去,你们赶紧回去睡觉。”
车子是孙琳今天在修车铺淘来的,孙琳骑自己的车子走,许勇骑二八大杠带着孟静雯。
“我们先走了,你们俩注意安全。”孙琳提醒道。
林超和郝运挥挥手,慢吞吞地顺着稻田街路往南走。
“许村长是真热心,不过也是个大嘴巴。”郝运没好气的说。
“刚才不是说的挺热闹。”林超斜郝运一眼。
“咳他是领导,不得捧着吗。”郝运又把胳膊搭在林超肩上,“不过话说回来,你姥爷退了,他也没当上村长,背地了肯定恨呀,不说风凉话呲你才怪。你也别往心里去,跟这种老家伙置气你就输了。权当放屁。”
“有些话,他说的没错。”林超说。“还去住吗?”经过昨晚的事,林超认为郝运不会去姥爷家住了。
“去呀。”郝运不好意思地笑笑,“昨晚确实吓着了。不过我也有错乱闯乱入,你姥爷没打我一顿就不错了。明早我跟姥爷道个歉。”
“用不着道歉。”林超说。“我怀疑……”
“怀疑什么?”
“怀疑有人装神弄鬼。后半夜,我姥爷提着镰刀追出去了。”林超忍了一天,实在没忍住。“我追出去,看见山脚有个穿白……就是你看见的那个块白,其实是……”
“啊!”两个人本就走在村道上,路灯远远一个,而且大都是坏的。黑咕隆咚的晚上听这种事,郝运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是又好奇,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确定是人装鬼?逮住了?”
“没有,人站在山根那边,我跟姥爷隔着稻田地看了两眼。”林超想起那个人的样子没再往下说。“我不信有鬼。”
“我也是唯物主义者,再说咱们好歹是村干部,信啥也不能信有鬼啊。”郝运说着朝左右看看。夜风吹得稻田沙沙响,好像有数不清的活物从田里蹚过。他一把抱住林超的胳膊,大声喊道:“我不信!不过咱也别说了乌漆嘛黑的怪渗人的。”
有人跟自己一样害怕,林超忽然笑了。
两个人挤挤挨挨地走了一路,回到姥爷家已经过了九点。正屋没开灯,两个老人大概是睡了。今天没喝酒,林超和郝运尽量放轻脚步,以最快的速度洗漱,然后躺到床上玩起手机。
林超昨晚睡得少,游戏晚了五分钟就顶不住困意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间,耳边是郝运玩游戏的音效声,一会儿突突突一会儿砰砰砰一会是郝运指挥队友的话……
“突突突——砰砰砰——”
“砰砰砰——”
林超翻身呓语道:“别玩了……太吵了……”
“砰砰砰——”
不,不是游戏音效,是谁在拍门!
林超猛地睁开眼,眼前一片黑。他伸手胡乱摸索一通,摸到一条热乎乎的胳膊。眼睛适应黑暗后他看清郝运的胳膊搭在他胸口。屋里的灯关了,门也是关着的,窗户依旧没有拉窗帘。
“砰砰砰——”敲门声从院子里面传来。
林超转头看向正屋的方向。
恰在这时,一道白影嗖地从院子里穿过,跑向大门。
紧接着正屋砰地打开,又一道人影紧跟着追出去。
林超翻身下床,光着脚走到门边,犹豫半秒他又折回推醒郝运。
“嗯?”郝运迷迷糊糊地抬起头,对上林超的脸,他猛地翻身坐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退到床尾抱住一床被子挡在身前。
“是我。我姥爷跑出去了。”
“谁?林超?”郝运哆哆嗦嗦地问,“怎么了?开灯呀?”
林超朝墙上拍了一巴掌,房间顿时明亮起来。郝运揉着眼盯着林超两秒才拍着胸口大口呼吸。“卧槽吓死我了哥们!不带你这样的!”
“我姥爷跑出去了,在他之前有人跑出去,穿着白……”
“别说了别说了!”郝运连连摆手。“报警吧,肯定是人装的,抓住他,我他妈打死他个变态装鬼吓人!”
“我想过去看看,你陪我一起。”林超穿好鞋,把郝运的鞋从床下掏出来扔他身上,“快点!”
“不是你真去啊,等等——”
林超跑出大门直奔东边的稻田地。白影再次出现在山脚,但是黑影却没有停在稻田地边缘,而是正穿过稻田地。
林超猛地刹停在稻田地边缘,仿佛前方是悬崖深渊。黑黢黢的人影越走越远,离白影越来越近,一股强烈的惊恐死死攫住他。
“姥爷——”
郝运从大门里蹦出来,一边跑一边提鞋。
“快点——”林超催促道。
郝运跑到稻田地边,指着稻田地里的背影问:“那是姥爷?他怎么跑稻田里……”视线里出现一道白影,下一秒郝运转身拔腿就跑。
林超抓住郝运的衣领,强横地把人扯回稻田地边。“你得陪我去。”
“我不去!你没看见吗?昨晚就在那儿,今天又来了……”
“不是鬼!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鬼!”林超斩钉截铁的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那你自己去!”
“我不敢。”林超用祈求的眼神看着郝运。
郝运挣开他的手,下定决心似的一跺脚。“走!”
林超走在前面,郝运跟在后面。一阵风刮过,稻田四下唰唰响起,仿佛有无数人穿梭在里面。
林超走的是姥爷趟出来的路。几个人先后从稻田画中间穿过,无疑破坏了稻田画。
“卧槽。”郝运被田里的水管绊了一下,整个人趴在地上,手打在林超小腿上。林超吓了一大跳,蹦出去半米远,又折回来把人拽起来。
郝运一边骂一边拍身上的土。
“……你……不可能……死……不信……死我……”
惊恐愤怒的呵斥声从山脚断断续续传回来。
林超蓦地转身往蹚出的路尽头看,那里已经没有白影,姥爷的身影也不见了。
“怎么了怎么了?”郝运抓住林超的胳膊往回拽。“回村喊人吧。”
姥爷追上装鬼的人了!林超甩开郝运的手大步向前跑。
林超冲出稻田地的同时,重物落水的扑通声紧跟着传进他耳朵里。林超脚下一空从田埂上滚了下去。草叶、树枝刮擦着他的皮肤,疼痛让他更加清醒。他迅速爬起来,找有水反光的地方。
“左边!”
林超来不及细看拔腿往左边跑,绕过一块“禁止上山”的牌子,一片水塘赫然出现在眼前。水面涟漪阵阵,月光在池塘边的镰刀刃上跳跃。
“姥爷——”林超大喊。
树林里远远地响起树枝折断的啪嚓声。林超绕过池塘往山上冲。
郝运到达池塘边,朝山上的人喊:“别追了!什么掉池塘里了?!”
林超瞪着漆黑的树林,拿到身影不是姥爷。但他想追上去,想知道接二连三出现在姥爷家的白影是谁。不过另一个问题更亟待解决,姥爷去了哪里?他回头看向池塘。月光洒满池塘,涟漪渐渐平息。
林超跑下山,跑到河边,试探着往里面走。郝运赶紧拽住他,捡起一块石头扔进池塘。
石头入水很快触底。
“我下去,我会游泳。”林超甩掉鞋,急匆匆走进池塘里。
“我也会游泳。”郝运也要拖鞋下池塘。
“你别下来,如果都出事了,谁回去叫人。”林超往里池塘里走,手在水里摸索。他在心里一边默念“什么都没有”,一边左右移动希望能尽快抓到什么。
“那里!”郝运突然蹦起来,绕过半个池塘跑到芦苇最茂盛的另一边。
林超站在水中,艰难转身,转过身的瞬间一抹灰白映入眼帘——那是月光下飘在水面上的灰色秋衣。沿着秋衣往上看是一张惊恐的苍白的脸,是姥爷。
林超不管不顾地往前跑,扑倒再爬起来,慌乱地搅浑了一塘水。
两个人又推又拽,才把老人拽上岸。林超跪在姥爷身边,身上的水噼里啪啦地落在地上和老人身上,他不停地做心肺复苏。“我学过溺水急救,一定能救回来,姥爷醒醒,姥爷……”
郝运单膝跪在一旁,脸色煞白,一只手捏着老人的脉搏,皱眉盯着已经没了气息的老村长。老人胸口瘪瘪的,没有进水。“这么短的时间,怎么可能……”
“他没死!”林超咬牙切齿地说,“他还活着,他刚掉进去,及时抢救一定能抢救回来……”
郝运一把拽开林超按在老人家胸口的手。“别这样!”
“不!他没死——”
这时稻田地里忽然蹦出个人,大叫道:“鬼杀人了!鬼杀了老村长!”
三更半夜,四下黑古隆咚,一个人从黑暗中突然蹦出来大喊大叫。
两个青年吓得魂飞魄散。郝运嚎叫着抱住林超。林超因为过度伤心没有嚎叫,但是心脏已经超出负荷。
“是不是老村长?!是不是鬼杀的?”蹦出来的人躲在“禁止上山”的牌子后面喊道。
郝运听出是熟人的声音,睁开眼见是刘胜东,二话不说蹦起来,跑过去连踹刘胜东三脚。恨不能把人扔进池塘里。
“闭嘴!打电话给驻村的警察,快!”
“我说什么了真有鬼!我早见过!都不信。鬼杀人了吧!”刘胜东躺在地上手忙脚乱掏手机。
郝运抢过手机拨110.老人机按键上的数字已经刮花,他这边刚把号码拨出去,就见刘胜东指着他身后。郝运扭头就见林超大步往树林里跑。
“林超!”郝运拿着手机追了两步又回头把手机丢给刘胜东,“在这里等警察,哪都别去,什么都别碰。”
刘胜东缩在地上,三角眼里的兴奋不加掩饰。似乎有人莫名其妙地死了,终于证实了他“见过鬼”不是谎言。
林超在树林里横冲直撞,总感觉下一步就能追上那个鬼,一直追就能抓到那个鬼,抓到鬼就会知道他为什么把姥爷推进池塘里了。
“出来!我知道你躲在这里!”林超绕过一棵树,蓦然对上一块墓碑,漆黑的森林里墓碑像切割整齐的炭块,顶着一块白。
“林超别往里走了!”郝运的声音隔着很远传来。
林超上前一步扯下那块白布,两指宽,一搾长。“林华阳不是你爸”。
他抬头四顾。他闯入了一片坟地。隔着十几个坟包,似乎有人影在对面晃动。没有白衣,所以没有棱角分明的轮廓。这样看才更像鬼影。
“出来!我看见你了!”林超攥紧布条,站在原地朝对面喊道。
“林超!”郝运从树后面窜出来。
“你认识我?!有种你出来——”
郝运弓着背走到林超身后。用一只手撑着膝盖支撑自己不倒,他喘得说不出一个字。又伸手抓住林超的手腕。他怕林超冲进墓地里。
警车灯光极具穿透性,打在墓碑一脚,落在沉睡的土包上。事物突然显现出它原本的面貌,林超和郝运都吓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林超转身往山下看。
他鲁莽地追上来,已经爬到半山腰。从山腰望下去,隐约可见花庄南面的警车。警灯的光芒刺破了他惧怕的黑夜。他将手揣进兜里,转身循着光往回走。
整个村子在半夜惊醒。从警务站开来的警车停在稻田地边,稻田地边围了一圈精神奕奕的村民,对着山脚处指指点点。
刘胜东正跟警察信誓旦旦地描述“鬼如何杀了老村长”而“驻村干部又是如何被鬼耍得团团转”。
“宋程的外孙叫林超,另一个驻村干部叫郝运,我知道他俩昨晚就见鬼了。我为啥知道?因为当时我在院里泡脚,听见他俩在路上鬼来鬼去的喊。我跟你说,虽然我们两家隔着一堵墙,也不妨碍我听得一清二楚。昨晚后半夜老村长家没消停过,祖孙俩让鬼闹得不轻。
“今早我问林超。林超还不承认,他肯定被鬼吓破胆儿了。昨天下午发补助,愣是把曹贵和家的两份补助发给了别人。你说是不是吓的?其实村里有鬼,不止我一个人知道,实话告诉你们吧二十年前我就见过一回了,那时候才吓人……”
刘胜东对着花庄驻村民警张贺一顿输出,张贺听得直皱眉。试图从一堆废话里找到有用的信息。
树林里传出声音,站在池塘边的警察,和被问询的刘胜东全都循声看过去。
看见林超,刘胜东眼睛登时冒出精光。“回来了回来了!是他俩把宋、老村长从池塘里捞上来的。他就是老村长的外孙。”
池塘边的民警拦住尸体的青年。“你好,我是谢家庄驻村警察唐远。你现在不能靠近尸体。你是林超?”
“是。”林超盯着姥爷裸露的脚。原来姥爷没穿鞋吗?“他……”他低头看手,他忘了刚从水塘里把姥爷拽上来的时候他还有没有温度。
“是,是溺亡?”郝运低声问。
“还不能判定是溺亡。”唐远回答。
唐远打量林超和郝运。他问:“你们看见除宋程之外的第二个人了?”
“没有。我听见了落水声。”林超垂眼看着地面。
“我比林超晚到池塘一会儿,到的时候林超冲进山里,追人去了。”郝运说。
“没看见其它人?”唐远问,“说说当时看见的听见的。”
“……没有,我跑过来的时候,只看见镰刀扔在池塘边,池塘水面有涟漪,山上有树枝被踩断的声音,我肯定有人……那个人故意把他引过来就是为了杀他!”
“你确定有人引他来山脚,但是你没看那个人推了他。”唐远说。
“那个人装鬼就是想把他骗出来!”林超突然崩溃地大喊起来,他的身体止不住地发抖,泪被震出眼眶。“昨晚鬼来过今晚又来,为什么?!为了把他骗到这里——”然后杀了他。林超说不出口。用绷紧的手臂执着且愤恨地指向池塘。昨晚姥爷眼中的恐惧、举起的镰刀、讳莫如深的姿态,无一不让林超确定姥爷怕装鬼的人。姥爷认识“鬼”。同样,“鬼”也认识他。是谁?
“你冷静点!警察一定会抓住装鬼的人。”郝运压下林超的胳膊。他对警察说:“我也看见那个鬼、那个人了。昨晚今晚都看见了,穿着一身白,比正常人高。三番两次出现在我们视线范围,还,还进过宋村长家。”
“先扶他回警车里坐会儿,稍后你们配合做个笔录。”唐远把林超和郝运送回警车里。
林超走出去几步忽然停住,他攥紧兜里的布条,扭头对唐远的背影说:“人可能在山里。”
唐远正往池塘边走,闻言转过身皱眉盯住林超。“你看见了。”
林超点头。“我追到墓地,看见了黑影。”说着他又摇头,“太黑了不确定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