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土》 第1章 1.1白衣 临近处暑本来凉爽的天气变得闷热,夜里地面起了雾。 门前乘凉的人少了,开着大门通风的人家也寥寥无几。村养老院门口,两个皮肤黧黑、佝偻着脊背的老人靠墙根坐在马扎凳上,两颗将秃未秃的脑壳上的白发被夜风吹得东倒西歪。两双浑浊的眼睛瞪着通往国道的村路。 两道人影虚浮在地雾里,晃晃悠悠,缓慢地顺着村路从北往南走。过了十一点,村里光线暗,国道边的店却大都开着,光从雾后打来,人影好像索命的无常。 人影近了,影子穿透地雾耀武扬威地爬在主人前面。 人声断续地传入两副半聋的耳朵里。一位老人喟叹一声。“是人。”语气颇为遗憾。 两个人先后扶着墙起身,蹒跚迈进院子里。养老院大门上的灯照亮了从北面走来的两个人。那是两个二十出头的青年,顶着两张醉意朦胧的脸。 “等床做好了你再回村委会宿舍住,这两天在我姥爷家凑合两晚。”个儿高的青年叫林超,是今年丰城市派往花庄的驻村干部。 “我看齐村长挺好,好说话。特别是对你,一晚上笑呵呵地总,总看你。”另一个人酸溜溜地拍着林超的胳膊说,“还是上头有人好呀,羡慕羡慕。”他是另一名负责经济发展的驻村干部,郝运。 “他没对你笑,没对那两个新来的女老师笑。我看他对着空气都笑。我算什么有人,我姥爷退了快三年了。一个村长而已。”林超不屑地说。 经过养老院,院门大敞,里面传出咳嗽声,引得两个人都侧目往里看。可是里面黑黢黢一片,看不到一点光亮只能听见声音,显得格外瘆人。 林超忙把转头看向路尽头。这条村路尽头是一大片平整的稻田画,稻田地上方横亘着两条缆车线。支撑线缆的架子像黑夜里的巨人矗立在稻田地里,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村落。 郝运也看着路前方。“白天看稻田挺美,晚上往那儿瞅还挺空旷。那、那块,白的……”郝运指向稻田地,眯着红彤彤的眼睛往稻田地和山的交界处瞅。“那是什么?” “可能是下班的工作人员。这边,别瞅了。”林超只往稻田地尽头瞥了一眼,一块醒目的白色在稻田地和树林边缘,一动不动,正对着花庄的主路“稻田街”。“要不就是禁止上山的牌子,反光显得亮。” 郝运骂了一声,松开林超胳膊先他一步挤进林超姥爷家大门。“明天跟齐村长说说,咱们看了都怕,要是有留宿村里的游客看见发网上‘网红村花庄惊现白衣女鬼’,你说文旅辛辛苦苦营造的好口碑经得起这么嚯嚯吗?” “反向营销一把。说不定有网红来探险。”林超玩笑道,关上大门前他忍不住又往外面看了一眼,虽然已经看不见稻田地尽头的白,但是好奇心已经激发出来了,他即想快速关上铁门,又忍不住总往门缝里瞅。 郝运步子迈得大,晃得反胃,进门就扶着墙干呕起来。酒意上涌冲得他头昏脑胀,他踉跄着扶墙一直往里走,摸到一扇门用力推了一把,门没推开,却响起金属撞击木板的声音。郝运撩起眼皮露出猩红的眼睛,视线里是一把模糊的锁头。 “自己家挂锁,真行……”他嘟嘟哝哝拽锁头,醉眼里出现四五把锁头,打不开门,胃里翻腾的酒意烧成一把火。他抓着锁头的手猛地一用力,锁头并没有打开,但是挂着锁头的锁扣和扣片被他从门和门框上拽了下来。 门打开,郝运骂骂咧咧迈进屋。 与此同时,大门外忽然出现一抹白,一只眼睛在黑暗中张开——仿佛深林中野兽的眼睛,蓦地锁定一双胆敢窥探的眼睛。 林超的魂儿冲出天灵盖,一声惊叫跟着冲出喉咙,与此同时另一声惊叫从身后炸开。 “啊——” “啊!啊!” “谁呀!?”一道苍老粗噶的暴喝声从屋里传出来,紧跟着是开门声,一位赤脚光着上半身的老头出现在院子里。 林超被突如其来的眼睛吓得连连后退,跌坐在地。 从正屋门迈出来的老头拉开屋檐下的灯,他并没有看跌坐在大门口的外孙,而是一个箭步冲到旁边打开的房门口,朝里面怒吼道:“出来!谁叫你进去的!” 郝运的屁股坐在门槛上,双腿面条似的瘫在地上,他仰着头,惨白的脸上赤红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的屋子——正对门着的墙上挂着一副遗像,照片受潮模糊了;遗像下书的“奠”字落魄得只剩寥寥几个比划,左右两侧的挽联已经看不清字迹;供桌上的祭品掉在地上,**干瘪,白色蜡烛倒在上面。不难看出这间屋子曾经是一处简化的不能再简化的灵堂,而且被打砸过,所有东西都是破的、坏的、东倒西歪的。 唯独遗像完好地挂在墙上,照片被潮气晕染的已经模糊了。 “她……”郝运不知道是醉得发晕还是摔得发晕,他只能通过那模糊的遗像,猜测死去的人是个年轻的姑娘。 郝运被老头提着衣领拖出屋子,甩到院子里。 听见惨叫声,林超从地上爬起来,跑过去要掺起郝运,抬眼看向锁门的姥爷时,从急速变窄的门缝里瞥见了墙上的遗像。 他怔愣在原地。 郝运拽着林超的腿,借力慢吞吞地爬起来,他的酒意吓跑了一半。他歉疚地对着老头的背影说:“对不起,我喝糊涂了……对不起我不知道……林超也没说……” 林超听见自己的名字,恍然回神,提步走到姥爷身边按住姥爷往门上挂锁的手,瞥一眼姥爷的侧脸又从门缝地看向照片。“她是谁?” 他妈宋菲从没跟他说过姥爷家里有人曾去世了,那人与宋菲有些像。是宋菲的姐妹?或许不是宋菲的姐妹,可是那一瞥间,他恍然看见了宋菲。或者是宋菲的姑姑? 姥爷头也不抬地甩开他的手,低声呵斥道:“滚回去睡觉!” 林超畏惧地闭嘴不问。此时此刻,姥爷变得无比威严不可侵犯,像世间最硬的铁板,最锋利的刀。那个背着手站在门前乐呵呵迎接他的老人忘记穿戴他慈爱的外壳。 姥爷家的房子坐北朝南,两间宽敞的正屋,正屋两边是两间厢房。林超来了花庄,住进东边的厢房,东厢房是他妈宋菲没出嫁前住的屋子。而西厢房,从门窗的大小和破败程度可以看出那间屋子很小。他一直以为西厢房是仓房、杂物房。 如果不是郝运酒后拽开了那把锁,闯进西厢房,他大概直到离开都不会知道那间屋子曾做过灵堂。而那个已故的人竟然跟宋菲有些像。 郝运躺到床上,揉着屁股。又愧疚又不满地说:“你怎么不提前告诉我……,胆儿都给我吓破了。” “我也不知道。”林超实话实说,“没人跟我说过。” “啊?”郝运闻言扭头看林超。“我是不是撞破了什么天大的秘密?”连外孙都不告诉的事,他先一步给撞破了。这算什么事儿啊?明天还是在居委会凑合打地铺吧。这一家子太邪门了。 林超枕着双手,瞪着天花板胡思乱想。残存的酒意没让他撑太久,不知不觉间眼皮落了下去。 迷迷糊糊间,一串轻得像猫爪踩地面的脚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林超感觉到心脏在打颤,他想睁开眼,想看看是谁。 快睁开!快—— 一阵凉意像深秋的细雨落在他露在外面的皮肤上。 有人站在床边! “不要睡不要睡……” 有什么东西压住了身体,林超使出所有力气才让重若千斤的眼皮抬起一条缝隙。 缝隙里一片苍白。 一片苍白里出现了一只手,纤细,枯树枝一般,手心向上呈托举状,手腕外侧有露骨的裂痕……手心里托着的东西是什么……圆润的弧度,流畅的线条,轻微颤动间一片唇出现在视线里……那是一颗!!! 林超只觉有重物猛地砸在胸口,他喘不上气。 是鬼?! 他和郝运闯了旧灵堂,招惹了锁在里面的鬼魂! 不!世界上没有鬼! “哐啷——” 林超猛地睁开眼,眼前一片漆黑,黑暗里冒着金星,他攥拳砸两下额头待眼前金星散了才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是金属撞击硬物的响声。 屋门大开着,月光照得院子亮堂堂的。林超起身下地,与此同时,大门(院门)生锈的铰链发出的吱呀声又传进屋。 林超快步走到屋门口,扶着门框环视不足百平米的院子,一切如常,目光复又落到虚掩的大门上。 林超心中涌起一股沉重的恐惧感。脑海里闪过铁门外那双眼睛。他壮着胆子往外走,手还未触到虚掩的铁门又突然收回。 “谁?”熟悉的呵斥从门外村路上传回来。 林超鼓起勇气一把拉开门迈出去。村里的水泥路被月光照得比院子里还亮堂。姥爷拎着一把镰刀疾步往村路尽头的稻田地那边走。林超跟了上去。 姥爷走得时快时慢。林超加快脚步往前跑。 听见脚步声,姥爷高举镰刀猛地转身劈下来。 开刃的镰刀豁开黑夜。林超惊得连退数步,踉跄倒地。哪怕他跟姥爷隔着十几米远,依旧吓得魂飞魄散。他使劲按住鼓动不止的胸口,仿佛刀尖已经划破了胸口,心脏就要掉出来了。 夜色中,姥爷仿佛提着镰刀收割性命的死神,凶残地瞪着他。少倾,他脸上的凶相碎裂,蓦然露出另一张惊慌且慌乱的脸。他压着声质问:“你出来干什么回去?!” 林超颤抖着爬起来。脚上传来忽略不了的痛。他低头看脚,脚上穿鞋,脚背、脚趾和脚心全都破了。恍惚间,林超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姥爷转身往回走,走两步又回头看向稻田地,他以防御的姿态举着冰冷镰刀。好像有什么追上来了。 林超循着姥爷的视线往稻田地里看,稻田像一块块方方正正的褐色土块平铺在夜空下,一直延伸向山脚…… 山脚有一抹白! 林超下意识向前走了几步,想到那可能是什么,他又踉跄着疾退几步。姥爷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拽着他往回走。 林超指着稻田地和山脚的连接处,“那、那那有人!是、是……”一口气堵在喉咙里,堵得林超说不出更多的字,发不出该发的声音。 姥爷忽地凑近他的脸,斩钉截铁地说:“什么都没有。”他像是下了某种重大决定似的,势必让林超相信,于是再三重复:“什么都没有。没人。看差了,什么都没有,回去睡觉。” 林超甩开姥爷的手,指着稻田地哆哆嗦嗦地说:“那儿!你看——” 姥爷背对着稻田地,僵硬地杵在原地,抓着镰刀的手反复抓握几次,他突然扭头朝后看。 林超也看向那抹白。 不知道为什么,隔着那么远他看得一清二楚。 或许因为,他在梦里已经看过一次。所以即便离着几百米远,他还是看得清楚她的样子。 她穿着一身白衣,静静地站在稻田的另一头,与他和姥爷遥遥相望。月光给予她诡异的光芒。那双手像他梦中看见的那样,手心向上托着……一颗头,那颗头出现在她胸前。 林超不敢再看,可是就算不看,他脑海里依旧盘桓着她的样子,空洞的眼睛,鲜血淋漓的断颈。 “姥爷……” “没有!什么都没有!”姥爷再次抓住他的胳膊,硬生生把他往回拖拽。 “怎么会?”林超激动地挣扎。“她刚才还在我……” “闭嘴!”姥爷一把推开铁门,把他使劲掼进院子里,接着关上门,插上门闩,把镰刀别在门闩上,又从旁边的院墙边拿来一把锄头顶住大门。 “回你屋!”姥爷厉声警告林超,手指像东屋。 “我不信你没看见。”林超爬起来,执拗地盯着姥爷的脸——神色威严的脸上抬头纹和眉心川字深刻如不见底的沟壑,两片薄唇抿出的线条如铁钩,下颌上的肌肉紧绷如块垒。额头和脖子上的青筋鼓着,挒开的秋衣领口藏不住两根突兀的锁骨,和锁骨上狰狞的疤。 一老一小站在院子里僵持不下。这时,正屋的门打开,姥姥站在门里,无声地看着他们。 姥爷放下手,从林超身边走过去径直回了正屋。 林超侧身看向站在门里的姥姥,还没来得及蹦出一个字,门关上了。林超心中充满了恐惧和愤怒。躺回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那道白影在他眼前挥之不去,即让他感到恐惧又让他感到疑惑。 她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梦里?姥爷为什么不承认看见了她?还是说姥爷真的看不见她?难道真的只有自己能看见她?她是谁? 昏昏沉沉间,他听见一阵沙沙声,像布料摩擦地面……难道她又回来了! 林超再次惊醒,扭头瞪着屋门,门关着,没拉窗帘的窗户上映出晨曦破晓前的天空,淡青色的天上残星渐隐。一道佝偻的人影慢吞吞地在窗户下面移动,一只筋骨突兀的手按在窗台与窗户转角处,撑起折成直角、裹着套袖的手臂。 开新文啦![撒花][撒花] 谢谢大家点进来。喜欢的话收藏一下吧[垂耳兔头]。 推荐作者另一篇年代悬疑文《再见南河》,戳作者专栏可见[好运莲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1.1白衣 第2章 1.2水塘 林超悄无声息地翻身下床,矮着身体一步步靠近窗边,头一点点抬高直到眼睛露出窗台上方——视线穿过玻璃看向外面。 昏沉天光下,佝偻的背影突然抬头,两张脸猝不及防打了个照面。 林超呼吸停止,怔住。那张脸仿佛是晨曦未明的天空上的灰云,了无生气,没有厚度和颜色,一双眼睛平静无波。 “姥姥?”林超站起来,推开窗户。这时他才发现窗户的玻璃、墙、窗台都擦得很干净。“你……在擦窗户?”他看一眼天,没完全亮,大概四点的样子。 “人老了觉少睡不着起来干点活。”姥姥垂下头,一边擦窗台一边说。 这一晚,林超受了太多惊吓,心里堆积了太多愤怒和惊惧,他很想说些什么,可是看到佝偻脊背的老人不停地擦拭窗台的动作,疑惑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口。 “你来我也没收到信儿。要不提早就收拾了。”老太太擦完窗台转而去擦贴了瓷砖的墙,就连瓷砖缝隙她都没有放过。 这句话听起来,是老太太为什么天不亮起床擦窗、擦墙、擦门、扫院子的原因。实则呢? 林超身心俱疲,没有接姥姥的话。他又看了一会儿,直到天边泛红霞才躺回床上。 这一次林超睡得很沉,直到身边有了动静才转醒。 郝运坐在床边垂着脑袋,呆愣愣地盯着地面一言不发。 “醒了,洗洗去吃饭。”林超起床,端着洗漱用品去院子里的枣树下洗漱。 正屋的门和窗全都开着。姥姥在厨房里做饭,姥爷坐在床上,靠着床头抽烟。林超站在院子里刷牙,眼睛在两个老人身上来回打转。据他一周的观察,姥姥、姥爷感情不好,平时极少聊天。好像两个被迫关在一起、又逃不出去已经心灰意冷的人。 郝运从屋里走出来,不等林超开口,他先道:“昨晚喝太猛了难受,不吃早饭了,你帮我跟姥爷和姥姥说一声,我先走了。” 林超含着牙刷点头,看郝运像被鬼撵似的快步离开了院子。 饭桌上有四副碗筷,其中一副空着没人用,姥爷和姥姥并没有开口询问郝运。林超默不作声吃饭,等姥姥姥爷下桌,他起身捡碗筷、收拾餐桌。 正屋的入户门正对一条宽敞的走廊,走廊两侧各有一间朝南卧室。姥爷住西边的卧室,姥姥住东边的卧室,走廊尽头是厨房。吃饭时餐桌摆在走廊里。 正屋大部分家具摆在姥爷的卧室里——红木双人床靠窗摆放,红木衣柜和电脑桌组合占据北墙。东墙上挂着50寸的液晶电视,净水机和展示柜左右护法着电视机。展示柜里一半是摆件一半是照片。照片多是集体照和姥爷的独照——获奖照片,工作照,活动照片,村集体荣誉照,总之都是人生高光时刻的留影。 那么多照片里却没有一张家庭合照。也没有两个老人的合照,更没有一家三口的合照,更别提女儿、女婿和外孙的合照。 初看时林超并不觉得奇怪。现在想来,有些不合常理。一个人的相册里,竟然没有任何一个亲人的合照,哪怕是某个亲人的独照。 “姥姥,我收拾完了。”林超走进姥姥的卧室。这间屋只有一张单人床和一张大桌子。桌子临窗,上面摆着四个帆布收纳盒,里面有碎布,有裁剪工具,有半成品娃娃,有成卷的线和配饰。 老太太戴着老花镜歪头摆弄她的电动缝纫机。听见林超说话,她叹了一口气。“正好,给我看看这个怎么回事,又不蹦了。还是老缝纫机好使,电动的时不时就坏。” 林超坐到木凳上,把电动缝纫机抱到跟前。检查一番发现电源线老旧快断了。很简单,换根线就行。林超有事问,自然不会那么快“修好”。他一边摆弄缝纫机其它零配件,一边说:“我妈说家里有她年轻时候的照片,可我看姥爷的柜子里都是他自己的。是收起来了吗?” 老太太捏着碎布头往木头娃娃上比划,闻言动作顿住,少顷偏头看外孙。 林超感觉到打量的目光,抬头看过去。对上那双平静的眼睛,他忽然想到隔着干净的玻璃看到的那双眼睛——平静而冰冷。现在的眼睛平静而慈和。他忽然十分确定,姥姥直到他想找灵堂姑娘的照片。 片刻后,姥姥垂眸说道:“收起来了,在床底箱子里。” 林超在心里吁出一口气。他把拆下来的零配件又装回去,抽出电源线说:“线老化了,下班了我去买根新的。”他起身走到床边弯腰从床底拽出来一个老旧的皮箱。 与姥爷卧室的红木家具比,姥姥的单人床和旧皮箱好像二三十年前的旧货。 “我打开了。”林超说。老太太头也不回地嗯了一声。 箱子里都是旧物,每一件都很干净。有一只布袋里装着几件褪色的旧衣服,花裙子、小皮鞋,绸花。三个手工缝制的布娃娃。一个银色包封皮的相册——老相册里的照片失去了原来的颜色,有些发潮变色,人和景都模糊了。 从照片上的摄影时间看,最近的照片是二十年前拍的。 相册每隔几页或者连续一两页会出现一个或几个空白格,相片断断续续排到倒数第三页,后面两个内页的八张照片都是缺失的照片。有的被撕掉一半,有的被撕掉一角,有的撕成几片又拼凑成不完整的一张,有的烧得只剩一片景或上半片身体…… 脑海里忽然闪过昨晚看见的那张遗像。相册里有宋菲,二十岁的宋菲,十几岁的宋菲,几岁的宋菲,但是没有灵堂里的人。 “昨晚我和郝运喝的有点多,郝运进错屋了。”林超单膝跪在地上,手里托着相册,看向老太太佝偻的背影。他希望能从姥姥这里听到更多关于那张遗像上的人的信息。他不信鬼,可是心里又有个声音告诉他,他和郝运擅闯灵堂,冒犯了死去的人以至于那个人的灵魂来找他了。 为什么姥爷变得那么严肃?情绪变化之大让他匪夷所思。 所以他想知道,那个人是谁?跟姥姥姥爷什么关系。 “没事。”姥姥平淡地说。她拨开电动缝纫机开机键,针头扎破布料砸在垫板上的响声盖住了林超欲言又止的嘴。 “他们不想说就不要问了。”林超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他把相册放回箱子里,把箱子推回床底下,阴影擦掉了它原本的红色。 姥姥和姥爷都不想说,宋菲也从未提起过这个人。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或者说发生了怎样的一件事,才让两位老人和宋菲都讳莫如深,从不提及? 林超终究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他决定中午休息的时候,打电话问问宋菲。或者也可以问问父亲林华阳。 花庄只有周末、节假日游客多,工作日平均一天只有两三个自驾游来看稻田画,在村里走走逛逛。 姥爷家位于花庄主干路“稻田街”南边。林超出门先驻足往稻田地看去,隔着一片稻田地村子与祖坟山相望。此时太阳高升,稻田仿佛碧绿毛毯,缆车慢吞吞在蓝天里划过。 朝阳刺眼,林超眯起眼恍惚间也觉得昨晚看到的只是一场噩梦。 他回过神沿着村路向北走,路上遇见邻居刘胜东——喜欢嗑瓜子的瘦小男人。刘胜东从国道方向走来,一只手里拎着一兜油条,一只手里攥着一把瓜子,边走边嗑。远远看见林超便点头打招呼。 “上班呀?”隔着十几步远,刘胜东眯着一双三角小眼睛把林超从头到尾打量一遍,又往林超身后看,“你家昨晚挺热闹啊,出啥事了?见鬼了?” 听到“见鬼”俩字,林超蓦地停住脚步,盯着刘胜东走近。 “说对了是吧。”刘胜东吐掉嘴里的瓜子皮,伸着脖子压低声神秘兮兮地问:“真看见了?不骗你啊我也见过,邪乎不?你姥爷是不是抓鬼去了,抓到了吗?” “你见过?” “是呀,这村里谁没见过。”刘胜东停在林超对面,隔着两步远,一副涎皮赖脸的模样,“常在夜里走哪有不见鬼的。说说,你见那个长啥样?” 林超不想理会刘胜东。他不觉得刘胜东真见过,也不信这世界上有鬼,如果有也是有人装神弄鬼。 “哎别走啊,那个我家的稻田补助还没发。跟谁领?”刘胜东扯着嗓子朝林超的背影喊。 所谓稻田补助是征用各家稻田地做稻田画的损失,以及征用土地建设缆车设施,每年给各家各户的补助。 “补助的事我问问许村长。”林超应道。“发的话会打电话通知。” “村长?他算哪门子村长。”刘胜东嘀嘀咕咕地朝北边翻了个白眼。 林超前脚迈进村委会大院,副村长许勇后脚骑着自行车进来了。 “村长。”林超停步打招呼。 “副的,副的。”许勇从他身边下车笑吟吟地补充,话锋一转又问:“我早上去大榆树那边买包子,看见郝运在店里吃早饭。怎么没在你家吃饭?老村长可不缺他一口吃的。说实话,昨晚带你们喝酒,是不是惹老村长不高兴了?这点我确实做的欠妥,不过就这一回了。” “不是。”林超忙解释。“是我俩闯祸了。我姥爷家有一间屋锁着,让郝运给拽开了。是一间灵堂。” “哎这事啊。怪不得郝运跑出来吃饭。你姥爷肯定生气了。”他一连三叹,愁容瞬间替代笑脸。 “我没敢多问。您知道那是谁?”林超压低声问。 “你小姨。你姥爷知道你打听她的事非得生气。别问了。”许勇推着车子进车棚,弯腰低头锁车子,拿后脑勺对着林超。他起身后又换上一副笑吟吟的模样,“来,跟你说说咱们今天的任务。村里人手不够,补助早该发了,咱们今天先把这事儿解决了。” “好。”上班时间本该工作为重,可林超却被昨晚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搅得时不时走神,脑子里总是闪过那道白影、那双野兽似的眼睛。 吃中饭前他给宋菲打去电话,提及灵堂,宋菲语气平淡地说:“问这个干什么?你姥爷不让你问就别问。在村里怎么样?姓许的为难你了吗?” 林超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姓许的”是许勇。“许勇?他为什么为难我?”是不想谈家里的事所以才扯出许勇吗?“他对我们挺好的。昨晚给两个老师和我们接风。” “以后少跟他出去。让你不要去那儿,那么多可去的地方,不听非得去。行了,没事最好。你多个心眼,提防着点。你爸在村里那会儿跟他不对付。”宋菲不耐烦地说,“不说了,上班吧。” 这通电话打完林超心情更加不好了,中饭食之无味,下午困得脑袋发晕。发放补助的时候错了数目,给两家发了双倍补助。幸好许村长去追了回来。 下班后,许勇又提出跟林超和郝运一起吃晚饭,美其名曰谈谈“配合文旅宣传稻田画”的事。 “叫两个女老师一起。”许勇对身后的郝运说。 郝运应声跑向村委会对面的小学。 林超走在许勇一旁,见郝运跑远了,趁机问道:“村长,您知道我小姨是怎么……”他欲言又止。 许勇抬手指向村南面。“祖坟山知道吧?山脚有个水塘。据说啊。”他强调道:“据说是掉里面淹死的。” “据说?” “我也是听说的。在我这打听打听就算了,回去可别问你姥爷,他那个火爆脾气,生气了真揍你。”许勇拍拍他的肩。“村里人就是忌讳多。你习惯就好了。” “溺亡有什么可忌讳的?” “谁知道。”许勇看眼天,“要下雨啊,又阴了。” 郝运从对面小学跑出来,朝两人招手。“待会儿她们直接去大榆树餐厅,咱们先走不?” “走!”许勇活力十足地学郝运那样挥舞胳膊,“我就喜欢年轻人,多鲜活,每天开开心心的。自从一批批驻村干部来了,咱花庄一年比一年好……”话到这里戛然而止,他忽然歉然笑道,“看我这话说的,花庄能有现在那得先谢谢老村长和宋厂长二位,是二位功臣给咱们花庄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否则也不会有现在的成绩。” “……”林超窘迫的面上发热,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话。他耳边又响起林华阳吐槽姥爷和二姥爷的话。“你姥爷和宋厂长,以一己之力让花庄穷了二十年。” 郝运撞一下林超胳膊。“脸怎么红了?” “怪我怪我。”许勇笑着说,“我问小林有没有女朋友,驻村毕竟是个苦差事。” “这事儿呀,我们驻村前都被问过,爱情吗从哪里遇见就在哪里安家,我是这么想的。”郝运大大咧咧地说道。“如果在花庄遇见了那就在花庄安家,这里比城里也不差。” 林超侧目看向身边笑意吟吟的脸。许勇年近五十,体格中等,秃顶,金鱼眼鹰钩鼻,下颌瘦削。不笑的时候给人尖刻的感觉,但是这人成天一副笑吟吟的模样,所以总给人一种和蔼可亲的感觉。 虽然许勇说的都是事实,但林超就是不舒服。 饭桌上,许勇提议让郝运负责对接文旅宣传,一顿饭的工夫大都是郝运和许勇在说,他和两位女老师竖耳倾听。 林超偶尔走神,一会儿想起昨晚的噩梦,一会儿想到跑出噩梦的女鬼,一会儿又想起许勇提到的“据说”。 据说是淹死了。 林超把一切的想不通都归结为,他没有为人父母,不理解痛失爱女对父母的打击有多大。或许所有人的讳莫如深都是因为无法承受意外带来的悲痛。承受不了,索性缄口不提?是这样吗? 第3章 1.3溺亡? 大榆树餐馆位于花庄村口,村口正对省道。省道建成后,原来沿街的民房接二连三改为商铺,渐渐发展成为一条商业街——餐厅、旅馆、修车店、五金店、加油站、诊所、药店、警务站、超市等等都在这条街上。这条商业街不仅为国道提供便利,也为这座600余户的村子带来了便利。 近两年因为开发“稻田画”旅游项目,夏秋两季游客往来不绝,周六日和节假日游客最多,工作日多是自驾游的。 从餐馆出来,许勇指向与餐馆比邻的二层旅馆。“这是宋厂长的。说起这个,我想起来,当初宋老爷子分家,老村长得了村里房子和水田,宋厂长得了这栋小楼。现在看它不算小,不过那会儿可是又破又小,村里都人都觉得宋厂长亏了。那呈想没出几个月市道变国道,小破楼摇身一变成了旅馆。不得不说宋厂长运气不错。” 林超觑一眼许勇。许勇今晚又喝了酒,面色酡红,笑吟吟的模样。这人套着温和的外皮,说话却又寒酸又挑刺。 他是姥爷的外孙,姥爷只有宋菲一个女儿,如果当年姥爷分到了这幢小楼,那么这幢小楼就有可能成为宋菲以及宋菲孩子将要继承的财产。 如果不是宋菲道破许勇和林华阳有过节,如果不是林华阳说过花庄穷的原因,林超如何都不会认为许勇是个爱挑拨是非的人。 “虽然是村里的房产,但房子临国道。有这么一幢商业楼,一年租金也够一家不愁吃喝了。”郝运兴致勃勃地分析道。 两个女老师纷纷点头。“在我们那里,这种房子通常住一家四五代几十口人,一层临街还能担着一家的生计。”孟老师说。 林超不接话。心里对许勇产生的好感几乎降到了底。 许勇脸上依旧挂着笑,不紧不慢地推来自行车,对两个女老师说,“回去你们俩不能骑一辆车子。村里夜路不比城里,路面坑坑洼洼不好骑。我驮一个,另一个骑着慢慢走。” “他们俩怎么办?”孟静雯看向林超和郝运。 郝运爽快地挥手撵人:“我们走回去,你们赶紧回去睡觉。” 车子是孙琳今天在修车铺淘来的,孙琳骑自己的车子走,许勇骑二八大杠带着孟静雯。 “我们先走了,你们俩注意安全。”孙琳提醒道。 林超和郝运挥挥手,慢吞吞地顺着稻田街路往南走。 “许村长是真热心,不过也是个大嘴巴。”郝运没好气的说。 “刚才不是说的挺热闹。”林超斜郝运一眼。 “咳他是领导,不得捧着吗。”郝运又把胳膊搭在林超肩上,“不过话说回来,你姥爷退了,他也没当上村长,背地了肯定恨呀,不说风凉话呲你才怪。你也别往心里去,跟这种老家伙置气你就输了。权当放屁。” “有些话,他说的没错。”林超说。“还去住吗?”经过昨晚的事,林超认为郝运不会去姥爷家住了。 “去呀。”郝运不好意思地笑笑,“昨晚确实吓着了。不过我也有错乱闯乱入,你姥爷没打我一顿就不错了。明早我跟姥爷道个歉。” “用不着道歉。”林超说。“我怀疑……” “怀疑什么?” “怀疑有人装神弄鬼。后半夜,我姥爷提着镰刀追出去了。”林超忍了一天,实在没忍住。“我追出去,看见山脚有个穿白……就是你看见的那个块白,其实是……” “啊!”两个人本就走在村道上,路灯远远一个,而且大都是坏的。黑咕隆咚的晚上听这种事,郝运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是又好奇,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确定是人装鬼?逮住了?” “没有,人站在山根那边,我跟姥爷隔着稻田地看了两眼。”林超想起那个人的样子没再往下说。“我不信有鬼。” “我也是唯物主义者,再说咱们好歹是村干部,信啥也不能信有鬼啊。”郝运说着朝左右看看。夜风吹得稻田沙沙响,好像有数不清的活物从田里蹚过。他一把抱住林超的胳膊,大声喊道:“我不信!不过咱也别说了乌漆嘛黑的怪渗人的。” 有人跟自己一样害怕,林超忽然笑了。 两个人挤挤挨挨地走了一路,回到姥爷家已经过了九点。正屋没开灯,两个老人大概是睡了。今天没喝酒,林超和郝运尽量放轻脚步,以最快的速度洗漱,然后躺到床上玩起手机。 林超昨晚睡得少,游戏晚了五分钟就顶不住困意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间,耳边是郝运玩游戏的音效声,一会儿突突突一会儿砰砰砰一会是郝运指挥队友的话…… “突突突——砰砰砰——” “砰砰砰——” 林超翻身呓语道:“别玩了……太吵了……” “砰砰砰——” 不,不是游戏音效,是谁在拍门! 林超猛地睁开眼,眼前一片黑。他伸手胡乱摸索一通,摸到一条热乎乎的胳膊。眼睛适应黑暗后他看清郝运的胳膊搭在他胸口。屋里的灯关了,门也是关着的,窗户依旧没有拉窗帘。 “砰砰砰——”敲门声从院子里面传来。 林超转头看向正屋的方向。 恰在这时,一道白影嗖地从院子里穿过,跑向大门。 紧接着正屋砰地打开,又一道人影紧跟着追出去。 林超翻身下床,光着脚走到门边,犹豫半秒他又折回推醒郝运。 “嗯?”郝运迷迷糊糊地抬起头,对上林超的脸,他猛地翻身坐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退到床尾抱住一床被子挡在身前。 “是我。我姥爷跑出去了。” “谁?林超?”郝运哆哆嗦嗦地问,“怎么了?开灯呀?” 林超朝墙上拍了一巴掌,房间顿时明亮起来。郝运揉着眼盯着林超两秒才拍着胸口大口呼吸。“卧槽吓死我了哥们!不带你这样的!” “我姥爷跑出去了,在他之前有人跑出去,穿着白……” “别说了别说了!”郝运连连摆手。“报警吧,肯定是人装的,抓住他,我他妈打死他个变态装鬼吓人!” “我想过去看看,你陪我一起。”林超穿好鞋,把郝运的鞋从床下掏出来扔他身上,“快点!” “不是你真去啊,等等——” 林超跑出大门直奔东边的稻田地。白影再次出现在山脚,但是黑影却没有停在稻田地边缘,而是正穿过稻田地。 林超猛地刹停在稻田地边缘,仿佛前方是悬崖深渊。黑黢黢的人影越走越远,离白影越来越近,一股强烈的惊恐死死攫住他。 “姥爷——” 郝运从大门里蹦出来,一边跑一边提鞋。 “快点——”林超催促道。 郝运跑到稻田地边,指着稻田地里的背影问:“那是姥爷?他怎么跑稻田里……”视线里出现一道白影,下一秒郝运转身拔腿就跑。 林超抓住郝运的衣领,强横地把人扯回稻田地边。“你得陪我去。” “我不去!你没看见吗?昨晚就在那儿,今天又来了……” “不是鬼!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鬼!”林超斩钉截铁的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那你自己去!” “我不敢。”林超用祈求的眼神看着郝运。 郝运挣开他的手,下定决心似的一跺脚。“走!” 林超走在前面,郝运跟在后面。一阵风刮过,稻田四下唰唰响起,仿佛有无数人穿梭在里面。 林超走的是姥爷趟出来的路。几个人先后从稻田画中间穿过,无疑破坏了稻田画。 “卧槽。”郝运被田里的水管绊了一下,整个人趴在地上,手打在林超小腿上。林超吓了一大跳,蹦出去半米远,又折回来把人拽起来。 郝运一边骂一边拍身上的土。 “……你……不可能……死……不信……死我……” 惊恐愤怒的呵斥声从山脚断断续续传回来。 林超蓦地转身往蹚出的路尽头看,那里已经没有白影,姥爷的身影也不见了。 “怎么了怎么了?”郝运抓住林超的胳膊往回拽。“回村喊人吧。” 姥爷追上装鬼的人了!林超甩开郝运的手大步向前跑。 林超冲出稻田地的同时,重物落水的扑通声紧跟着传进他耳朵里。林超脚下一空从田埂上滚了下去。草叶、树枝刮擦着他的皮肤,疼痛让他更加清醒。他迅速爬起来,找有水反光的地方。 “左边!” 林超来不及细看拔腿往左边跑,绕过一块“禁止上山”的牌子,一片水塘赫然出现在眼前。水面涟漪阵阵,月光在池塘边的镰刀刃上跳跃。 “姥爷——”林超大喊。 树林里远远地响起树枝折断的啪嚓声。林超绕过池塘往山上冲。 郝运到达池塘边,朝山上的人喊:“别追了!什么掉池塘里了?!” 林超瞪着漆黑的树林,拿到身影不是姥爷。但他想追上去,想知道接二连三出现在姥爷家的白影是谁。不过另一个问题更亟待解决,姥爷去了哪里?他回头看向池塘。月光洒满池塘,涟漪渐渐平息。 林超跑下山,跑到河边,试探着往里面走。郝运赶紧拽住他,捡起一块石头扔进池塘。 石头入水很快触底。 “我下去,我会游泳。”林超甩掉鞋,急匆匆走进池塘里。 “我也会游泳。”郝运也要拖鞋下池塘。 “你别下来,如果都出事了,谁回去叫人。”林超往里池塘里走,手在水里摸索。他在心里一边默念“什么都没有”,一边左右移动希望能尽快抓到什么。 “那里!”郝运突然蹦起来,绕过半个池塘跑到芦苇最茂盛的另一边。 林超站在水中,艰难转身,转过身的瞬间一抹灰白映入眼帘——那是月光下飘在水面上的灰色秋衣。沿着秋衣往上看是一张惊恐的苍白的脸,是姥爷。 林超不管不顾地往前跑,扑倒再爬起来,慌乱地搅浑了一塘水。 两个人又推又拽,才把老人拽上岸。林超跪在姥爷身边,身上的水噼里啪啦地落在地上和老人身上,他不停地做心肺复苏。“我学过溺水急救,一定能救回来,姥爷醒醒,姥爷……” 郝运单膝跪在一旁,脸色煞白,一只手捏着老人的脉搏,皱眉盯着已经没了气息的老村长。老人胸口瘪瘪的,没有进水。“这么短的时间,怎么可能……” “他没死!”林超咬牙切齿地说,“他还活着,他刚掉进去,及时抢救一定能抢救回来……” 郝运一把拽开林超按在老人家胸口的手。“别这样!” “不!他没死——” 这时稻田地里忽然蹦出个人,大叫道:“鬼杀人了!鬼杀了老村长!” 三更半夜,四下黑古隆咚,一个人从黑暗中突然蹦出来大喊大叫。 两个青年吓得魂飞魄散。郝运嚎叫着抱住林超。林超因为过度伤心没有嚎叫,但是心脏已经超出负荷。 “是不是老村长?!是不是鬼杀的?”蹦出来的人躲在“禁止上山”的牌子后面喊道。 郝运听出是熟人的声音,睁开眼见是刘胜东,二话不说蹦起来,跑过去连踹刘胜东三脚。恨不能把人扔进池塘里。 “闭嘴!打电话给驻村的警察,快!” “我说什么了真有鬼!我早见过!都不信。鬼杀人了吧!”刘胜东躺在地上手忙脚乱掏手机。 郝运抢过手机拨110.老人机按键上的数字已经刮花,他这边刚把号码拨出去,就见刘胜东指着他身后。郝运扭头就见林超大步往树林里跑。 “林超!”郝运拿着手机追了两步又回头把手机丢给刘胜东,“在这里等警察,哪都别去,什么都别碰。” 刘胜东缩在地上,三角眼里的兴奋不加掩饰。似乎有人莫名其妙地死了,终于证实了他“见过鬼”不是谎言。 林超在树林里横冲直撞,总感觉下一步就能追上那个鬼,一直追就能抓到那个鬼,抓到鬼就会知道他为什么把姥爷推进池塘里了。 “出来!我知道你躲在这里!”林超绕过一棵树,蓦然对上一块墓碑,漆黑的森林里墓碑像切割整齐的炭块,顶着一块白。 “林超别往里走了!”郝运的声音隔着很远传来。 林超上前一步扯下那块白布,两指宽,一搾长。“林华阳不是你爸”。 他抬头四顾。他闯入了一片坟地。隔着十几个坟包,似乎有人影在对面晃动。没有白衣,所以没有棱角分明的轮廓。这样看才更像鬼影。 “出来!我看见你了!”林超攥紧布条,站在原地朝对面喊道。 “林超!”郝运从树后面窜出来。 “你认识我?!有种你出来——” 郝运弓着背走到林超身后。用一只手撑着膝盖支撑自己不倒,他喘得说不出一个字。又伸手抓住林超的手腕。他怕林超冲进墓地里。 警车灯光极具穿透性,打在墓碑一脚,落在沉睡的土包上。事物突然显现出它原本的面貌,林超和郝运都吓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林超转身往山下看。 他鲁莽地追上来,已经爬到半山腰。从山腰望下去,隐约可见花庄南面的警车。警灯的光芒刺破了他惧怕的黑夜。他将手揣进兜里,转身循着光往回走。 整个村子在半夜惊醒。从警务站开来的警车停在稻田地边,稻田地边围了一圈精神奕奕的村民,对着山脚处指指点点。 刘胜东正跟警察信誓旦旦地描述“鬼如何杀了老村长”而“驻村干部又是如何被鬼耍得团团转”。 “宋程的外孙叫林超,另一个驻村干部叫郝运,我知道他俩昨晚就见鬼了。我为啥知道?因为当时我在院里泡脚,听见他俩在路上鬼来鬼去的喊。我跟你说,虽然我们两家隔着一堵墙,也不妨碍我听得一清二楚。昨晚后半夜老村长家没消停过,祖孙俩让鬼闹得不轻。 “今早我问林超。林超还不承认,他肯定被鬼吓破胆儿了。昨天下午发补助,愣是把曹贵和家的两份补助发给了别人。你说是不是吓的?其实村里有鬼,不止我一个人知道,实话告诉你们吧二十年前我就见过一回了,那时候才吓人……” 刘胜东对着花庄驻村民警张贺一顿输出,张贺听得直皱眉。试图从一堆废话里找到有用的信息。 树林里传出声音,站在池塘边的警察,和被问询的刘胜东全都循声看过去。 看见林超,刘胜东眼睛登时冒出精光。“回来了回来了!是他俩把宋、老村长从池塘里捞上来的。他就是老村长的外孙。” 池塘边的民警拦住尸体的青年。“你好,我是谢家庄驻村警察唐远。你现在不能靠近尸体。你是林超?” “是。”林超盯着姥爷裸露的脚。原来姥爷没穿鞋吗?“他……”他低头看手,他忘了刚从水塘里把姥爷拽上来的时候他还有没有温度。 “是,是溺亡?”郝运低声问。 “还不能判定是溺亡。”唐远回答。 唐远打量林超和郝运。他问:“你们看见除宋程之外的第二个人了?” “没有。我听见了落水声。”林超垂眼看着地面。 “我比林超晚到池塘一会儿,到的时候林超冲进山里,追人去了。”郝运说。 “没看见其它人?”唐远问,“说说当时看见的听见的。” “……没有,我跑过来的时候,只看见镰刀扔在池塘边,池塘水面有涟漪,山上有树枝被踩断的声音,我肯定有人……那个人故意把他引过来就是为了杀他!” “你确定有人引他来山脚,但是你没看那个人推了他。”唐远说。 “那个人装鬼就是想把他骗出来!”林超突然崩溃地大喊起来,他的身体止不住地发抖,泪被震出眼眶。“昨晚鬼来过今晚又来,为什么?!为了把他骗到这里——”然后杀了他。林超说不出口。用绷紧的手臂执着且愤恨地指向池塘。昨晚姥爷眼中的恐惧、举起的镰刀、讳莫如深的姿态,无一不让林超确定姥爷怕装鬼的人。姥爷认识“鬼”。同样,“鬼”也认识他。是谁? “你冷静点!警察一定会抓住装鬼的人。”郝运压下林超的胳膊。他对警察说:“我也看见那个鬼、那个人了。昨晚今晚都看见了,穿着一身白,比正常人高。三番两次出现在我们视线范围,还,还进过宋村长家。” “先扶他回警车里坐会儿,稍后你们配合做个笔录。”唐远把林超和郝运送回警车里。 林超走出去几步忽然停住,他攥紧兜里的布条,扭头对唐远的背影说:“人可能在山里。” 唐远正往池塘边走,闻言转过身皱眉盯住林超。“你看见了。” 林超点头。“我追到墓地,看见了黑影。”说着他又摇头,“太黑了不确定是不是。” 第4章 1.4画像 花庄距离东宁县20公里,距离丰城市40公里。东宁县派出所的人和丰城市公安局的人几乎同时赶到。 花庄以南——稻田画、山脚池塘和祖坟山全都被警戒线圈了起来。 透过警车的车窗,林超看见姥姥被一名女警搀着穿过稻田地,往山脚池塘方向走。她知道姥爷死了吗?林超心理升起一股悲伤。 笔录已经做完了。林超把最近两天发生的怪事一五一十地讲给警察听,只希望能尽快抓到那个装鬼的人。 郝运坐在他旁边反复地拧开、拧紧矿泉水瓶盖。他嘀咕道:“十几个警察搜山,肯定能抓到。” 林超使劲握紧双手,不让它们发抖。他胸口发冷,心跳的声音巨大,一阵接着一阵地耳鸣。他想陪姥姥一起过去,可是双腿酸软无力,脚沉得挪动不了。 “砰——”手肘撞在车门上,撞得车子一晃。 副驾的年轻警察伸手要按住他。林超抬起眼皮看向警察。“我还能做什么?” “提供有用的线索。”年轻警察叫刘越。 “什么叫有用的线索?”郝运问。 “宋程跟什么人过节?跟谁发生过口角?跟谁发生过肢体冲突?最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如果想到要如实告诉我们。”刘越松开手。 “你的意思是有人报复?”郝运问。 “这只是一个排查方向。” “我们到花庄还不到一周,没听说过老村长跟谁有过节……你听家里人说过吗?”郝运扭头问林超 “没有。”林超抬手捏住两个太阳穴,迫使自己清醒一点,“姥爷当了十几年村长,不可能没得罪过人。但我没听我爸妈说过。”他今年二十二岁。二十二年里他见姥爷和姥姥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虽是亲人却彼此不熟。 林超突然停止动作,看向郝运。“昨晚吃饭许勇……” “哎对!”郝运一拍车座,扭头问民警,“分家算吗?” “昨晚跟许村长吃饭,他说起过宋家分家的事。”林超说。 “你不好意思说,我说。宋村长的父亲还在的时候给两个儿子先分了家。宋程也就是老村长分到了村里的老房子和一些水田,具体几亩地不知道;另一个儿子是现在的丰城毛巾厂的厂长,叫……” “宋途。” “宋厂长分到了花庄位于国道边上的一幢二层小楼,你们进村的时候应该看见那幢小楼了,现在是旅馆。听许村长的意思是,当年分家很不公平。” “这些情况我们会核查清楚。” 车窗被敲响,是刑侦队长成召。刘越开门下车,郝运也开门下车,又跑到另一边拉开车门搀着林超下来。 “他下了一趟池塘,又山上山下跑了一通,可能抻到哪了。”郝运解释。 成召点点头。“联系了你的母亲宋菲,讲了大致情况,也争得了刘红梅的同意,”他对林超说,“先将宋程的遗体送到丰城市局作进一步的检验。结果出来第一时间通知家属。” “那个,鬼……”林超说。 “搜山的人还没回来。痕检在宋程家提取物证,你们暂时不能回去,先协助画像师画出那个人。”成召说。 林超点头,想到那道白影他莫名打了一个寒战。 “我看了你的笔录。有两个问题我需要跟你确认一下。”成召说,“你看见的那个人又高又大,从头到尾穿着白衣?” 林超和郝运纷纷点头。 “你跑出稻田地摔下田埂的时候听见了落水声,但跑到池塘边的时候没看见宋程,接着听见了踩断树枝的声音,往山上看却没看见人影?”成召眼神沉着地盯着林超。“你确定没看见白影或者人影?池塘四周、树林里都没有?” “确定。”林超极为肯定地回答。 成召看向郝运,郝运也说没看见白影或人影。 “你们俩昨晚和前晚分别在村路上和稻田地边缘看到过那个装鬼的人——他当时位于山脚。跟你们之间隔着一片稻田地,即便这样你们也能分辨出他身形高大,穿一身白色衣服?” 两个人这次点头点的很迟疑。 “前天晚上,我站在宋村长家大门外面往那边看,当时看见一块白,挺大的一块白,然后就不敢细看了。”郝运不好意思地说。“我胆儿小。” “是,我也看见了。”林超说。“那晚我俩都喝多了,我以为是工人。”当晚醉了,林超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现在冷静下来,那个画面经不起细细推敲。成召替林超说出心里的古怪。他分析道:“其实正常人穿了一身白,隔着六百多米宽的稻田地,只会变成一块拳头大小的白色,不会给人一种身影巨大的感觉。” 刘越赞同地点头。 林超和郝运皆恍然大悟。 “昨晚你们跑到池塘边,往山上看的时候,却没看见白影。”成召来回盯着两个人的眼睛问道。 “……没看见白影。”林超语气变得犹豫。郝运过了一秒才点头。 “我们测量过,这片稻田从村南到池塘宽约600米。你们四个人从稻田地中间先后蹚出的小路也不足600米。”成召说。“昨晚你和郝运追宋程的时候,郝运摔倒的地方刚好路程过半,你扶郝运起来的时候听见了宋程的声音。 “你又跑了三百米,跳下田埂的时候听见了落水声。你们没看到人影,归结为那块‘禁止上山’的牌子挡住了你们的视线。 “林超绕过牌子,跑到池塘边看见水面有涟漪,却没看见一个身材过分高大的穿着白衣的人。却听见了树枝被踩断的声音。踩断树枝的声音和落水的声音哪个更大一点?” 成召问得太突然,林超下意识回答:“一样……大。” “从你摔下田埂的地方到池塘边,和池塘边到山脚的距离几乎一样长。不足三十米。”成召目光如炬地盯着两个人。 林超如遭雷击,一股电流迅速划过全身。他和凶手只隔了三十米?他定定看着成召,不敢置信地问:“这么近?可我什么都没看见!他穿了白衣,即便跑进树林里,那么高大,我怎么能看不见他,他……他会不会脱了白衣跑的……不,他难道……”就没跑。 林超被疑惑和恐惧冲击的语无伦次。 郝运怔忡地看着成召,他也不信自己曾和凶手距离那么近。 “你们仔细想想周围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刘越提醒二人。 “真没看见……他脱了白衣服跑的?”郝运两只手插进头发里狠狠薅了两下。 刘越看向成召,成召示意他别说话。从林超和郝运的口供里可以得知,装鬼的人的身体做了改装。异形改装,短时间内脱下改装逃跑可能性很低,因为脱了就要面临藏好改装物。如果拿在手里,托着一堆累赘只会跑得更慢,而且进山后会被树枝灌木丛刮到留下线索。 “你从田埂下面爬起来,绕过广告牌,跑到池塘边,这期间花了多久?” “很短,一小会儿,大约十几二十秒,不会多过半分钟。”林超细想成召的话,突然明白过来。他听见落水声的时候,那个人还在池塘边上。“所以……我到达池塘边的时候,其实他并没有跑多远。只跑了十几二十秒而已,甚至有可能没跑,而是躲了起来?” “不可能啊,我们俩四只眼睛,那片没什么地方能藏人!”郝运越来越不敢相信推测的结果,“为什么我们看不见他,一片白跑进漆黑的树林里,白和黑最明显的反差,为什么看不见?!” 林超皱眉盯着成召,希望从这位眼神犀利的警察嘴里听到答案。 “难道他跑进村子里了?”郝运猜测道。 “从山脚往村子里跑,最快的方式是顺着稻田地的田埂跑,或者绕稻田地半圈走花庄东边的观光路进村。”刘越指着村子东边的观光路说。 成召见问不出什么,让辖区派出所民警带两人去画像。 林超和郝运跟着警察走后,刘越疑惑成召为什么跟两个人说那么多。他问:“师父,他们撒谎了?” 成召看完笔录,合上电脑递给刘越。“不确定。痕检说山上除了他俩的脚印,最新的只有一组脚印,脚印一深一浅,判断是男人的……从他俩话里听出什么没有?” 刘越立即点头说:“跑进山里的另有其人,而不是鬼。” “那鬼去哪了?”成召盯着山问。“掉进池塘里的是宋程?可宋程不是淹死的……” 刘越盯着师父坚定的侧脸,越发迷惑,师父到底说啥呢。 警察带着林超和郝运指认了“鬼”曾出没过的地方,然后才让它们上车前往民警驻站点。 车开上村路,路上挤满半夜惊醒后不肯离去、坚持看热闹的村民。警车缓慢地穿行在密密麻麻的人群,车窗上贴满了一张张好奇的脸。 郝运被一张张脸吓得一惊一乍。“什么玩意儿!” 车窗落下,刘越伸出手朝外面喊:“让让——让让——都往后退!别压到脚!哎别把脑袋伸进来……” 一只满是皱纹的手扒住车窗,一个老太太硬生生扒脑袋挤进车窗里。她用一只手按住刘越的肩,脸转向后座,瞪圆了眼睛问林超:“小超怎么回事?他们说你姥爷死了?是真的?” “奶奶你快出来!”一个年轻人把老太太从窗户里拽出去。“对不起警察同志。村长的是我舅老爷,我奶奶吓坏了。能问一下村长到底怎么了吗?” 刘越看了看老太太苍白的脸色,把到嘴边的训斥咽了回去。 林超并不认识说话的这两个人,听年轻人的话才知道是本家亲戚。 警车拐出花庄村口,拐上省道便看到了民警驻站点。 刘越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没想到这么多人。” “花庄有六百多户。每家平均四五口人。”郝运觉得有义务解释一下。 “……我没带手机,”林超说,“我想给我爸妈打个电话。” 刘越把自己的手机递给林超。林超拨通母亲的电话。 “小超!”宋菲焦急的声音从听筒里蹦出来。刘越在后视镜里看了一眼顿时变得委屈的林超。 “妈,姥爷没了。”林超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发颤。“……我要是……” “别乱想,你姥爷不会怪你。我跟你爸快到了,待会儿见面再说。”宋菲抽泣起来。 一种深切的无力感兜头淋下,林超挂断电话把手机还给刘越,转头面朝窗外。 警车经过商业街。时间走向凌晨五点,天色还有些昏暗。每家商铺前都或站或蹲着看热闹的人。 24小时药店的店员穿着白大褂站在门外。花庄旅馆外面站了一群游客——有人穿着睡衣、有人穿着整齐、有人抱着猫狗。早点摊前有人吃着早点弯腰往警车里看。 刘越带着两人踩着昏暗的天光走进驻站点。两位模拟画像师已经等在里面。 一行人来不及寒暄,立刻进入工作状态。 “你们都是目击者?”一位画像师打开随身带来的电脑。 “我们都见过装鬼的人。”郝运说,“不过,我是隔着五六百米看见的。” “好,你跟我描述一下他出现的时间、环境和他的样貌。” 郝运跟用软件模拟作画的画像师去了会议桌另一边。 “你近距离跟他打过照面?”拿着画板和铅笔的画像师转向林超。 “是,但是……我说不好是近距离见过‘她’,还是……梦见‘她’离我很近。”林超语气有些犹豫。 “不管是什么情况下‘看见’的样貌,都可以说出来,有时候感觉很重要。”画像师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八月二十五号的晚上,我和郝运都喝醉了,我感觉……‘她’来过我床边。当时屋里没开灯。”林超抬起手掌,手心向上抬到肚脐的位置。“我躺在床上,歪头看见的是一片白。视线向上一点是‘她’托着头的手。手离我很近,那只手的手腕……有断裂口。感觉不像皮肤断裂,像……我说不好。至于头,我不敢往上看,只看到嘴唇的位置。有点薄,抿着,嘴角耷拉着,颜色是青白色。模模糊糊看见了……喷溅状的红色痕迹。 “我醒的时候,姥爷已经追出去了,后来我也追出去。隔着稻田地,看见‘她’站在山脚。太害怕了,我不敢多看,只看清了大概的轮廓。 “第二天晚上,也就是二十六号晚上。我先听见‘咚咚咚’的声音,然后惊醒,接着看见一道白影从院子里窜出去——是从院里向院外跑。几秒的工夫,姥爷就追了出去,然后我拉着郝运也追了出去。我和郝运跑到稻田地边的时候,‘她’已经站在山脚了。虽然隔着稻田地,但是能看清‘她’身体的模样——从上到下都是白的。白衣领口有喷溅状的血迹,脖子上没有……头,头在胸口的位置。脸模糊看不清楚。”林超的十根手指紧紧攥在一起,说完后有些意外,他竟然记得这么清楚,所以根本不是梦。 “你睡觉的床多高?”画像师问林超。 “比一般的床高挺多,大概六十多厘米。” “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你平躺还是侧躺在床上?” “我睁开眼看见的……应该是侧躺。在稻田地边的时候我感觉我跟那颗头的视线是平行的,但是他的肩要高很多。” “头顶到断颈有半米吗?” “有或者更高。” “头发是长的还是短的?” “说不好……前额有碎发,长长短短地遮着脸。” “除了姿势还有哪些特征。” “手很怪,不像人的。没看见腿和脚。” “跟正常的头肩比例比较,他的头更大还是肩更宽?” “……肩更宽。头小,轮廓偏细长。” “其它五官看清了吗?” “没有……喝醉那晚,我透过大门的缝儿,跟一只眼睛短暂的近距离对视过一两秒,我不知道是不是‘她’。” “说说,没关系。” “那只眼睛像饿狠了的野兽的眼睛,很吓人。眼尾有鱼尾纹……眼角也有纹路,眼皮松弛有疙瘩,像一种疣……” “鼻子有印象吗?” 林超摇头,脑海里忽然闪过那张模糊的遗像。 画像师把画板转向他,林超立看清那颗脑袋的样貌心脏猛烈跳动一下。“是‘她’。”他盯着画像看了两秒又摇摇头。“细看不像。手、肩都不太像。她的肩不是这样。” “肩?”画像师看着林超的眼睛,“不是圆润的肩头?”他按照女性的肩画的。 “断颈的肩宽给我一种特别僵硬的感觉。”林超说。画像师的画给人一种扮鬼的人从上到下浑然一体的感觉,“手也不是这种感觉。那只手很像,像……”他盯着画中托着头的断手怔忡片刻,“你见过成衣模特架子吗?我觉得像模特的手。” “我去南方的时候看过游神,这个人给我的第一感觉像游神,但是她没有花哨的装饰,也没有头。”郝运从会议桌另一头抬起头。“而且,头以下空荡荡的。” “我们画两版,你们比较一下哪个更像。再想想还有哪些细节。”画像师说。 用软件的画像师画了一般类似游神的画像。 用画板的画像师画了一版塑料质感模特的画像。 林超和郝运又讲了许多细节,画像师修修改改最终画出来的画像极为怪异。位于胸口的头是活生生的人的头,甚至有人的鲜活感,而托着头的手是塑料模特的手,断头的上半身却显得很机械很僵硬。像一个鲜活的头和一堆僵硬的、没温度的东西硬生生拼凑出来的怪物。 整体的衣服是一件有血渍的白罩衫。 “头是他的,其它地方全是各种材料拼的?”郝运看看画像师又看看林超。 林超拿着画像跟他脑海里残留的画面一帧帧对比,最终点点头。“是这样,没错。” 两个画像师对视一眼。画像师把画中各个拼凑的部分标注说明,以及标注了一些信息——女性,约35~40岁,身高165cm左右,体型消瘦。初步判断,“头部”以上可能使用了半截塑料男模特加以架高,整体高度在2.5米~3米之间。 信息标注完毕,刘越立刻给最终的画像拍照,传给队长成召。 林超瞥见画像师标注的“女性”字样,并没有惊讶。那真是一个女人。 与此同时,稻田地边缘,成召仰头望着面前黑黢黢的山峦——这不是孤立的一座山,山脊连绵,向视线无法触及的远方延伸。 搜山的人还没回来,在池塘里打捞的人也还没上来。 最坏的结果,那个人对这片群山了如指掌,一旦藏进去简直如大海捞针。 手机提示有信息,成召掏出手机点开信息。照片蹦出来的时候成召立刻把手机拿远。画像极具视觉冲击力,的确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难怪那俩年轻人一口一个鬼。 今天更到三万字,后面还有两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1.4画像 第5章 1.5宋家 过来汇报进展的女警钱晓青走近看见成召的手机屏,呵了一声。“怪不得刘胜东一个劲儿说见鬼了,这么一看还真是鬼的扮相,还是个恶鬼扮相,抱着一颗头。来寻仇的吗?” “猜没用,得有证据。”成召把手机拿近,放大画面,结合标注的信息,仔细查看。然后给刘越发信息。“跟数据库中的人脸信息做比对。给村里排查的人发一张。” “副队回来了。”钱晓青指着稻田的方向说。 副队长周翔带着一个男人正穿过田埂——男人身形矮小,斜肩,驼背,整张脸因为五官聚在一起显得皱皱巴巴的,脑门很大。这是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人。 “成队,这位是花庄的副村长许勇。”周翔介绍说,“许村长这位是丰城市刑侦一队大队长成召。这个案子是一队负责。” “你好许村长。”成召伸出手。许勇热情地握住伸到面前的手,边摇晃边纠正说:“副的副的,咱们这儿暂时没有正村长。” “我对村不太了解,以往我们去过的村都只有一个村长。”周翔说。 “是。大多数村都只有一个。我这个副的是老村长,也就是宋程刚当上村长那会儿帮我争取来的。说实话我就是宋村长的帮手。我没什么能耐,他退休了,我顶不上去。不过幸好有驻村干部过来了,这些年我权当给大家做个帮手。”许勇神情惭愧地搓着手,“宋村长为花庄尽职尽责十九年,真是没想到……不说这个了,成队长叫我来是想问什么?” “‘禁止上山’牌子什么时候立的?”成召问。“我看挺新的。”村外的山除非有特殊用途,否则不会无缘无故立这么一块警示牌。 “这个牌子呀,是两年前立的。那时候花庄开始做稻田画,对外成为旅游景点。游客少的时候还好说,多的时候根本看不过来,有些人就爱往山里跑。别的山都好说爬就爬了,这座山真不行。这山是花庄的祖坟山。老一辈儿的人坚信祖坟不能惊扰,为了这座山,隔三差五有老人找到村委会闹一通。村委会索性立了块牌子,对外说山上有电缆。” “有申请或者备案吗?”成召问。 “有备案,第一批驻村干部申请的。”许勇说。 “祖坟具体在哪一片?”周翔问。 “没有具体的位置,每家一片。从半山腰往上,朝向好的地方都是。”许勇手指着山腰,“朝南、朝东的地方都被占了。当然也有孤坟具体在哪儿就得问各家了。” “山翻过去是哪里?”钱晓青问。 “翻过去还是山。”许勇说,“往西走是丰城的方向,跟隔壁谢庄隔着1.5公里。” “您跟宋村长共事了十九年,”成召问。“那您应该很了解宋村长的脾气和为人。” “了解。宋村长人好,就是脾气火爆,他认准的事别人很难改变,不变通,俗话说轴。”许勇情绪忽然有些低落,“但是,宋村长对花庄和百姓没得说,是个好村长。” 周翔跟成召对视一眼。钱晓青难掩面上的疑惑,“脾气爆,不懂变通,轴,好村长?这不矛盾……” 周翔赶忙瞥钱晓青一眼。钱晓青悻悻闭嘴。 许勇笑笑却没解释。 “宋村长管理花庄十九年,跟村里人发生过的不愉快多吗?”成召问。 许勇再次漏出惭愧且歉然的笑。“十九年,哪能没闹过口角纠纷,不说每年都有也差不多。但都是为了村里好。大伙能理解。” 钱晓青转身背过去。需用看似帮宋程说话,实则把宋程的缺点都抖搂出来了。这俩人的关系比塑料情还差。 “宋程跟村里人有过肢体冲突吗?”成召问。 “有……” “我看他身上有几处疤。锁骨上、胳膊上、腿上都有。” “锁骨是哪?胸口上面?那儿呀!好像是——上山让树枝刮得。胳膊上的是让村霸拿刀砍的,为了土地的事儿。腿上的是锄头刨的,是大榆树超市那家的老头干的……还有几回也挺危险,我俩走路上,差点让电线杆上的电线电死……还有一年半夜掉坑里了……”说起这些,许勇眼中冒出精光,“宋村长为了花庄,真是没少受伤。” “宋程刚当村长就提拔你做副手,为什么他退休后,你没能接任村长?”成召冷不丁问道。 许勇勉强挤出一个笑。“这个……怎么说,还是我能力不够。驻村干部年富力强,对村里发展更好。我服从安排。” “非常感谢,有事我们会再找您。” 三个人目送许勇走远。 “刘红梅说宋程锁骨上的疤是刚当村长那年打架砍的。”钱晓青说。“这个许勇对宋程的过往如数家珍,怎么偏偏不记得这件事。” “宋程提拔的许勇,但是宋程也像山一样压着许勇。这个许勇,不老实。他看似什么都说了,关键处要么模糊,要么撒谎。”周翔说。“怎么不问宋家分家的事?” “已经传唤宋途了。”成召说,想到谢家庄,他对周翔道:“联系东宁镇派出所,协助排查谢家庄可疑人员。” 这时,山上传来动静,搜山的人回来了。 领队的人汇总了信息来找成召汇报。“一深一浅的脚印到半山腰的坟地就不见了。这个人或许是受伤了或许是残疾人。” “通知村里排查人员,村里有无腿脚不便的或者受伤的人。”成召说。“宋程家找到有用的线索了吗?” “地面、墙壁、窗户都有清扫清洁的痕迹。”周翔说,“痕检只在大门槛缝隙里采集到一点湿泥。据刘红梅说,因为孙子来了,昨天早晨她做了一次大扫除。” “不止昨天的痕迹,今天凌晨也应该有痕迹才对。林超的口供里提到,今天凌晨他先听到声响,再看见有白影从院子里跑过。除非真的有鬼从院子飘过,然后穿墙而出,否则一定会留下痕迹。”成召强调道。 “没有。”周翔搓着脑袋说,“这就是怪的地方。” “凌晨发现有人跑出去,没脚印没痕迹——刘红梅不会大半夜起来打扫院子吧?”钱晓青歪头看着周翔。 “刘红梅怎么说?”成召问周翔。 “她说没有。原话是‘我是被你们叫醒的,我睡眠不好,前一晚没咋睡,今天睡前吃了两片褪黑素。’。”周翔一五一十地复述。“对了,宋程家的西屋上锁,是一间灵堂。刘红梅说是她的小女儿宋文,溺水死的。就是掉进这个池塘死的。”周翔转身指着不远处的池塘。 所有人全都露出惊诧的表情。 “哪年死的?”成召问。 “宋程当村长的那年。1999年5月。” 钱晓青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这么巧?女儿溺死在这个池塘,父亲也掉进这个池塘里,虽然掉进池塘之前已经死了。有没有一种可能……” “鬼特意把宋程引到这里的。”成召说。“林超的口供也在强调这一点。这里,对那个人来说有特定的意义。” “这座山是祖坟山,还有一种可能——宋程独断专行,脾气暴躁。他管理花庄这么多年,有人不满他,想报复他,假借老祖宗之名想把他引上山,本来想上山再动手,结果走到池塘,宋程认出他。凶手索性先动手杀了宋程,再做出宋程掉进池塘溺亡的假象……”周翔推测道。 痕检负责人提示:“后脑有电击伤。身上没有打斗撕扯痕迹。” “他被偷袭了。”钱晓青说。“在他跟另一个人说话时?” “父女俩看似是同一种的死法。” “按照刘胜东口供,村里有‘鬼’,他见过不止一次。”周翔分析说。“我带许勇过来的时候,挺多人问‘是不是鬼杀人了’。老人则提醒我别惊扰了山上的老祖宗。还有几个不加掩饰的说‘宋程让老祖宗收走了’,说‘这一家人都不得好死’。这个村的人,似乎更相信是鬼杀了宋程,或者是宋程糟了报应不得好死。” “难道宋文在村民眼里是‘不得好死’的下场?宋程掉进池塘正好做实他也是‘不得好死’的下场。”钱晓青说。“是这个意思吗成队?” “查查。”成召说。“排查的时候问问村里的老人,当年的宋文的死是否也是‘鬼’做的,或者有什么蹊跷。” “是。” —— 同一时间,宋涂抵达花庄警务室。 “姓名。” “宋途。” “年龄。” “五十六岁。” “跟花庄上一任村长宋程什么关系?” “亲兄弟,宋程是我哥。”宋途皱眉道。他五十多岁的年纪,身材中等,相貌普通,为数不多的头发呈花白色,抬头纹深刻,鼻唇沟延伸到下巴两侧。坐姿板正,神色严肃。 “来的时候,派出所的人都告诉你了吧?”刘越问。见宋途点头,他接着道:“宋程于今天凌晨死在花庄村祖坟山的山脚,被人发现的时候,他趴在山脚的池塘里。” 宋途再次点头,垂下眼睛靠向椅背,重重地喟叹一声。 “你们兄弟感情怎么样?”刘越歪头盯着宋途,想看清他垂下眼皮盖住的眼睛里蕴含着怎样的情绪。 “你们不是都了解过了吗。否则也不会把我带到这儿来像审犯人一样询问。”宋途松开皱着的眉头。“我们是兄弟,我就算再讨厌他也不会杀了他。”他突然抬起眼皮,震颤的眼神恢复平静。 “村里人不少人都目睹过你和宋程因为分家的事吵架,甚至动过手。” “是吵过,也打过。我们那些事,最多就上升到动手打架的程度,更过分的事我肯定不会做。话说回去,老爷子分得家我觉得很公平,是宋程贪心觉得不公平。”他神色恢复严肃,摆出以理服人的姿态。 “具体怎么分的,展开说说。” “老爷子一共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宋程大儿子,宋喜二女儿,我是老三。分家没女儿的份儿。老爷子的财产有一栋五百多平的二层小楼,挨着村外的路;一幢二百平的宅基地在村里;三十亩水田和一辆农用车。宋程要了村里宅基地,三十亩水田和农用车。我要了那栋临村外路的二层小楼。当时那幢二层小楼又旧又破,山墙塌了半块,一扔好几年没人问。现在,看过的人都觉得好,那是因为我拿到房子花了所有积蓄装修了一遍。他宋程和满村的人只看见我现在吃肉,怎么不记得我从前吃过的亏。 “分到那幢小楼个月没多久,小楼前的村路被规划进省道。因为这事,宋程跟我打了好几架,非要一层楼。凭什么!” “宋家分家是哪年,具体什么时间?” “98年1月。” 刘越拿出一份资料翻开,展示给宋途看。“1997年12月,丰城规划局发布省道最新规划文件。1998年1月宋家分家,你分到了省道旁边的小楼。98年3月,报纸、新闻相继播报。省道最新规划分家前你知不知道?” 宋途坐直,眼睛盯着那张规划文件看,搭在桌上的手指想蜷起,但又松开。片刻后他挺直脊背道:“这么看,我运气不错。当时事情已经落定,家也分了,他宋程骂也骂了打也打了,我不怨他。更不可能因为这件事杀他。” “你曾在村里扬言要宋程好看。”刘越翻到村民的口供,看到这段话特意标注了一下。 “我是再酒桌上说过浑话。”宋途晦气地摆摆手。“再说,那句话也不是因为分家说的。” “那是因为什么?” “98年年中我跟老爷子借了一笔钱。宋程知道了找我要钱,我没钱给他,他逼我写了欠条。因为借钱的事,他跟老爷子不是吵就是打,老爷子是被他活活气死的!”宋涂越说越气,拍着桌子瞪着眼睛。“他宋程枉为人子!他就不是人!” 刘越跟同事对视一眼。警察在村子里走访得时候,听村里的老人说起过这件事。宋老爷子是被大儿子气死的。老爷子有钱,小儿子借钱。哪知道大儿子把老爷子的钱看作自己的。父子俩为此天天吵,还动过铁锹。98年末宋老爷子去世。 等宋途情绪平静下来,刘越接着问。“据我所知毛巾厂收入不低。你和你爱人都算中层了。为什么还找家里人借钱?” “外面看着光鲜而已。九十年代初开始国企改制,工人一批批下岗。我们俩赶上了混合所有制改革,厂子引进民资和外资。为了不下岗,我和妻子分头凑钱,东拼西凑投了一比钱,做了毛巾厂的小股东。其中一笔钱是跟老头子借的。宋程作为长子养老爷子,他觉得老爷子的钱就是他的钱,跑厂子里找我要钱。我当时没钱给他,只能写欠条。” “钱还了?” “没有。” “不还宋程没再闹?” “他当然不乐意。” “你们达成了什么协议?” “……帮他女婿林华阳调任毛巾厂小学,找关系提许勇做副村长。” “只有这些?” “改制后毛巾厂流水线招工。宋程听说了,从花庄招了十几人给我送来,我把人留下了。后来,但凡我能给花庄争取到政策和优待,我都给争取到了。 “他跟大榆树餐馆,跟超市跟……村里人的矛盾也是我出面调解的。因为分家的事因为借钱的事,他一口咬定我欠他。这些年逼着我替他擦了多少回屁股!你们去村里问,挨家挨户地问,看看我有没有说谎。” “这么说,跟宋程有过节的人不少?” 宋途冷哼一声。 “那我换个问法,谁跟他仇更大?” 宋程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副村长、他女……女婿……”他磕巴了一下,然后闭嘴不再说下去。 “副村长许勇是宋程亲口要求提拔的。他们有什么仇怨?” “他们之间的那些勾当我哪知道。当年他因为能从毛巾厂拿到工人名额,村里选举他顺理成章当选。刚当村长不久他来找我,让我找人安排许勇做副村长。他退休后,按理说本应该提拔许勇当村长。许勇上去了吗?”宋途似笑非笑地说。“许勇给他当了十九年副手,鞍前马后,到头来村长位置空着轮不到他。驻村干部有实权,他没有。换你,你心里没疙瘩?” 刘越看了钱晓青传来的问询笔录,得知许勇跟宋程的关系很复杂,不能用好或者坏形容。正副村长只是表面看着和谐。 “林华阳能调任毛巾厂小学,是宋程求你办的。为什么说林华阳仇恨宋程?”刘越翻看过花庄村民的笔录——林华阳调任毛巾厂小学以后,宋菲也离开了花庄,紧接着嫁给了林华阳。 “自从林华阳调到丰城,逢年过节,清明扫墓,从没回过宋家。”宋途说。 “林华阳不回花庄的原因是什么?” “……不知道。”宋途似乎意识到自己给宋程泼了太多脏水,终于闭嘴不说了。 刘越盯着宋途看了片刻才道:“最近不能离开丰城,有事还会找你。” 刘越送宋途往外走,警务室外面的街道边上站着不少村民,或蹲或站,男人叼着烟眉头紧锁,女人伸头朝警务室里张望,偶尔跟旁边人说句悄悄话。 人数之多,刘越一眼没约出数量,这些人的神色跟堵在宋程家门外对的人的神色又有些不同, 恰巧这时,一辆车停在路边,一对中年夫妻从车上下来。 “宋菲回来了!” “是林华阳?” “他闺女和女婿来了。” “呵贵人踏贱地。” 村民们全都站起来,一双双眼睛紧紧盯着宋涂和中年夫妻的一举一动。 宋菲和林华阳都没有给周围的一个眼神,似乎也没察觉到人群的异样。它们迈着大步,埋头冷脸往警务室走。 第6章 1.6邻居 来人正是宋程的大女儿宋菲和女婿林华阳。宋菲个子高挑,年过四十身材匀称,皮肤都不见老态,衣着精致得体。 宋菲垂头走到台阶前,一双皮鞋映入眼帘,抬眼看见宋途,她红着眼睛叫了一声“二叔”。 宋途淡淡地嗯了一声。随即目光落在宋菲身边的林华阳的脸上。 林华阳比之宋菲毫不逊色,四十岁的男人阅历丰富、见识广博,连年升职给他添了几分骄傲的同时,也让他更加意气风发。 宋途冷冷瞥一眼林华阳,大步走向路边的等候的村民。 “都散了别在这儿堵着,跟你们没关系,也连累不到家里的孩子们。”宋途言简意赅地说。 “二叔……”宋菲转身要去追宋途,却被林华阳拦住。 “别耽误时间了,先进去。”林华阳语气平静。他脸上丝毫没有亲人去世的悲痛。冷静的样子好像只是来开一场无关紧要的会议。 “什么时候能领回我父亲的遗体?”宋菲问。说话间眼泪从眼睛里滚出来。女警递了纸给宋菲。 “要看侦查进度,如果结果没有异议,十日左右能领回。”刘越说。 “死因明确了吗?”林华阳坐到椅子上,双手交握搭在会议桌上,一副冷静从容的姿态。 “尸检结果出来会告知家属。”刘越说。夫妻两人的态度截然相反,一个真悲痛,一个真冷静。刘越有些相信宋途的话了。 “宋程在花庄有没有仇人?” “我爸作为一村之长,为了这个村忙前忙后将近二十年,大家不说感激他,但也不应该仇恨他。更别提那些有机会出去工作的人。”宋菲十分笃定地说。 刘越看向林华阳。林华阳摊手道:“我很久没来花庄了,宋厂长应该也说过,我虽然是宋家的女婿,但我跟宋家的关系就那样。” “你非要这么说吗?!”宋菲有些恼怒。 “呵!”林华阳冷笑道,“我跟他们关系怎么样用不着描,越描越黑。” 刘越注意到林华阳说的是“他们”。是指宋程和宋途吗? “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跟宋程有过节?”刘越问。 “随便你怎么想。”林华阳一副无所谓的姿态,“从我今天到花庄之前的每一分钟你们随便查。” “宋程家有一间灵堂?”刘越问,“是谁的?为什么不拆?” “宋文的。”宋菲脸上的悲伤快速沉淀下来,转而蒙上一层复杂又忌讳的神色。“我妈不让拆。” “你跟宋文是……” “姐妹。” 刘越转头问林华阳:“你也见过宋文?” 林华阳愣了一下,他刚刚出神了。闻言他慢慢坐直,身体前倾嗯了一声。 刘越敏锐地觉察到,宋菲脸上的悲伤,此时此刻转移到了林华阳的眉眼间。林华阳搭在桌上的手握紧了。 “宋文是怎么死的?”刘越问。 林华阳刚张开嘴,宋菲立刻道:“掉进祖坟山下面的池塘淹死的。” “宋文出事的时候你和宋菲都在花庄吗?”刘越问林华阳。 “在,当时我在花庄小学教书。”林华阳又靠回椅背上,手垂到腿上。 “宋文是失足掉进池塘的?”刘越问。 “是。”宋菲说。 林华阳像是听到了令他疑惑的问题,他转头盯住宋菲的侧脸,嘴角勾起一抹显而易见的讥诮。 宋菲抬手别耳鬓碎发。短短一两秒的时间,她脸上那种程式化的悲伤又回来了。“她……我不想聊她,我……”她双手捂住胸口,一副悲痛到不能自已的样子。 林华阳忽然仰倒在椅背上冷漠且刻毒地笑起来。 宋菲像被什么东西刺到一样猛地起身,带倒了椅子。她一改之前的模样,怒瞪着林华阳,抬起手臂作势要掌掴林华阳。 “坐下!”刘越立刻喝道。 女警上去抓住宋菲的胳膊,拉着人退到桌子另一边。 林华阳笑声戛然而止,仰头望着天花板,随即偏头盯住宋菲。 这时门推开,成召走进来。成召走到桌边坐下,拿过问询记录翻看一遍,又推给记录员。 他抬手示意宋菲坐下:“据我们走访了解,宋文的死,村里流传的说法和你刚才说的‘失足落水’不太一样。”他忽然看向林华阳,“你跟宋家两个女儿的关系,恐怕也不止‘老师’和‘姐夫’那么简单。说说吧。” 林华阳端正坐姿,像刚进来的时候那样冷静从容。 宋菲也收起愤怒,她又坐回林华阳身边。 这一刻夫妻俩的神色和姿态出奇的一致,仿佛戴上了同一副精心打磨的面具。 “我来说。本就是家丑,如果不是你们问打死我都不会提起。宋文的确不是淹死的。”宋菲深吸一口气,“华阳从师范毕业后分配到花庄当老师,那会儿我在花庄小学做勤杂工作。他来花庄一年后我俩谈起恋爱。宋文比我小两岁,那时候她总喜欢跟着我和华阳,我们都以为她是无聊跟着我们凑热闹。直到后来,我发现她……纠缠华阳。我跟爸爸说了这件事。 “或许是天生不能说话的原因,她性格很偏执,一言不合就会发脾气摔东西甚至打人。出了那种事,爸爸经决定让她先结婚……在村里相看了几个最终选了本村的许勇。许勇虽然年纪大,但是人不错。而且许勇也喜欢宋文。但是她宋文不同意,以死相逼。后来不了了之。 “又过了半年,宋文怀孕了。爸爸一怒之下揍了她,问是谁碰了她。她说是华阳。为此爸爸还凑了华阳。” 宋菲转头看向林华阳,林华阳略微仰着头,眼皮却耷拉着,眼睛盯着自己交握的双手,嘴角勾着一抹令人费解的弧度。 “可我知道,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华阳的。爸爸再三质问她,她又说是许勇的。许勇不承认碰过她。我不知道爸爸怎么说服了许勇,许勇答应跟宋文结婚。两家人吃定亲饭的当天,宋文掉进了池塘里,被救上来后,当晚……就在那间西屋里,上吊死了。”宋菲垂下头,脸上展现出一种恰到好处的悲伤。“妈妈觉得是我和爸爸逼死了宋文,不肯原谅我们,坚持保留那间屋子当灵堂。每年宋文的祭日妈妈不止上祖坟山祭拜,还要在灵堂里面摆供桌祭她。爸爸每次都会发火砸了灵堂……你们也看见了,里面一塌糊涂。” “宋文的孩子是谁的,你们至今都不知道吗?”成召看看宋菲又转向林华阳。 “不知道。”宋菲不假思索地说。 林华阳慢慢抬起头目光冰冷地望着成召。“我也想知道是谁的。” “刘胜东说,宋文停灵的当晚,他听见宋家院子里有动静,他爬到墙头看见‘鬼’站在你家院子里。你们当时没听见任何异常动静吗?”成召问。 “没有。”宋菲语气肯定,复又讥讽道:“刘胜东一直神神叨叨,谎话连篇。” “但是,就在今天凌晨和昨晚,不止刘胜东,林超和郝运分别在稻田地、村路和宋家院子都看见了鬼。”成召凝视宋菲的脸,提到林超她坚定的神色有意一瞬间的松动。 “不可能。我不信什么鬼神。”宋菲有些激动地挥舞着胳膊。“你们不去抓害死我父亲的凶手,抓着鬼不放什么意思?!” “如果有,我倒是很想见见祂。”林华阳带着一丝古怪的笑意说。 成召抓到了宋菲话里的漏洞。“‘害死?’你怎么确定你父亲是被害死的?而不是意外?” 宋菲蓦地怔住,脸上的激动神色还未褪去,眼中却先一步溢了难以掩饰的惶恐。 —— 天将破晓,宋家所在的村路上,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很多人都直接端着一碗粥或一碗面条蹲在路边边吃边朝宋家张望。 钱青青站在宋家门外的警戒线外面,手里拿着一只录音笔,对面站着一对中年夫妻——宋家的邻居。 “……儿子大专毕业后一直待业,后来求了宋村长,宋村长找人给办进了厂子里。”男人叫吴志,愁容满面。旁边站着妻子孙华 “毛巾厂?”钱青青问。“在里面做什么?” “毛巾厂,做流水线工人。” “宋程送人进厂,其中有花销吗?” “几千块钱。这钱我们花得心甘情愿。”吴志的手在裤子上来回搓着。 “几千?” “……两千。”吴志神色遮掩,说得也不够痛快。孙华不满地哼了一声,吴志立刻瞥她一眼,示意她别出声。 钱青青知道这其中肯定有猫腻,但这么问是问不出来了,只能去厂子里查。她转而问:“对宋程的两个女儿熟悉吗。” “哪来两个,宋家就一个大小姐。”孙华阴阳怪气地说完一拍巴掌,像是才想起还有一个人。“哦对了以前还有个小哑巴。” 吴志横一眼妻子,提醒道:“说话注意点。” 孙华似乎对宋家的女儿颇有怨言,不理丈夫的警告,自顾自说道;“ 我嫁过来没多久宋菲就进城了,一年回来一两回,见了也不说话,他家那个女婿更是少见。进了城都是体面人,跟我们种地的不一样,哪还有什么接触啊。至于宋文,”她瞥向宋家南面几乎要倒塌的民房,“跟前面那家的姑娘挺好的,姓张,可惜俩姑娘命都不好。” “宋文怎么死的知道吗?” “淹死的,宋家对外是这么说的。”孙华意有所指地说。“谁知道怎么回事。” “具体是怎么没的,说实话我们也不清楚。孩子是横死,宋村长让隔天下葬。下葬是左邻右舍一起抬上山的。”吴志顿了片刻,“人家没了孩子,我们也不好多问。” 孙华感叹道:“我记得那个二丫头像红梅嫂子,瘦瘦高高的,不会说话,但是会打手语。见人就打手势,我们也看不懂。全村估摸就她妈懂她说什么。红梅嫂子是真的厉害。听我婆婆说,宋文学手语的时候红梅嫂子也跟着学,愣是让她学会了。”同为女人和母亲,她此刻很难不共情刘红梅。 “宋程和宋菲不会手语?” 吴志不说话,孙华摇头:“没见他俩比划过,可能看得懂但不会比划。” 按理说女儿是哑巴,父母亲人都该懂些手语才对。如果宋程和宋菲都不会,那只能说明,宋程、宋菲跟宋文关系不太和谐。 “宋家四口人关系怎么样?” “村里人不讲究那些,有男人的都是男人说了算。”孙华一阵戳破。吴志立刻喝止她:“行了少说几句没人当你是哑巴。” 钱青青再次转换问题。 “村里闹鬼是怎么回事?”钱青青问,“最早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哪有什么鬼。”吴志下意识说,说完抬眼看女警。 孙华拍了下男人的胳膊。“别这么说。”她颇为忌讳地压低声说:“这个我还是信的。的确是闹过,不止一回。” “还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吗?”钱青青问。 “我记得我婆婆说过,我嫁过来的前一年闹过一回。” “在哪儿?” “村小学旁边,说是开超市的那家人后半夜看见的,白花花一个从学校后围墙往西跑,看得可真亮了。”说起鬼,女人眼睛放着精光。“还有一回是刘胜东看见的,讲得有鼻有眼的——说是从棺材里坐起来,哭着飘出大门的。”她抬下巴指指宋家。 “行了。”吴志不耐烦地扒拉妻子的胳膊。 “有什么不能说的,村里谁都说,为啥我不能说。怕啥呀,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孙华上来脾气,拔高声调对着男人飙了几句气话。“反正我不怕!我行的端做的正见到鬼我也不怕!” “闭嘴吧你!”吴志忙往四周看看,见有人对这边指指点点,狠狠横了妻子一眼。 钱青青又指着宋程家北面和南面两幢房子问:“这两家没人住?” 孙华还在生气偏着头不说话。吴志接过话说:“北面那家是宋程二妹宋喜的房子,他家儿子早些年进城打工了。宋喜和丈夫也进城了。南面那家姓张。”他望着那处破败的房子出了会儿神,“就剩个疯女人,也不知道跑哪去了。” “南面那家原本有几口人?”钱青青问。 “一家三口,男人肝癌死的早。女人拉扯一个闺女长大。闺女没了就疯了。” “闺女没了?怎么没的?” 吴志摇头。 “是说那个村花?”孙华接过话。 吴志白她一眼。 钱青青知道从男人嘴里问不出更多东西,索性换个人再问。她在辗转找了几个人,大家都像忌讳什么避而不谈,最终从另一个独居老人那里问到了宋程家南边那家人的事。 周翔站在灵堂门口,见钱青青从警戒线里钻进来,大步流星往他这边走。问:“问到了?” “南面那家姓张,女儿张燕也是淹死的,在同一个池塘。”钱青青一拳砸在掌心,“这算巧合还是……?” “已故的男主人叫张江涛,因为小儿麻痹症三十五还没娶媳妇。后来花了一大笔钱娶了一小她十几岁的外籍媳妇。张江春给小媳妇取名张巧丽。两人婚后生下一个女儿叫张燕。张燕长相随母亲,混血的缘故,被村里人戏称为村花。 “张燕比宋文大一两岁,从小一起玩大的。张燕上初三的时候,张江涛肝癌去世。父亲去世,张燕辍学回家务农。宋文高中毕业那年,张燕被人发现飘在祖坟山下的池塘里。 “张燕死后,母亲张巧丽疯了。村委会把张巧丽送进了精神病院,但是张巧丽时常跑回村里。后来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钱青青把打听到的一股脑倒了出来。 周翔和痕检的人听得眉头紧锁。 “从小一起玩的好朋友,淹死在同一个池塘里。……张巧丽疯了,后又失踪了。”痕检的人说。 “小儿麻痹的邻居,外籍的媳妇,女儿村花……疯子。”周翔像念咒语似的嘀嘀咕咕地念叨着,“告诉老大了吗?” “录音传过去了。”钱青青在一串做过询问的人名后面做标记。做完标记,抬头一看,朝阳已经坐在东边山头上了,“天亮了。” “这一晚上。”周翔借着朝霞的光芒环视这方装修讲究的小院,“丝毫不逊市里的别墅差,真干净。”装修考究,窗明几净,墙面镶的瓷砖一尘不染,刻花的水泥地面上连点积灰泥沙都没有。整个院子里只有灵堂的老旧木门与这间院子格格不入。 “干净的反常。”痕检四处查看后两手一摊无奈地说:“我现在甚至有点怀疑,林超和郝运说的‘白影’真是飘出去的了。否则怎么会连一点有限的痕迹都没留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1.6邻居